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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二章 一剑杀敌望北邙

    两名皂阁宗的坛主见此情状,也不恋战,果断各自摆脱对手,向县衙退去。

    只要能与炼尸堂堂主尚熙合兵一处,据阵而守,别看只是一座小小的县衙,此时便如铜墙铁壁一般,就算是悟真和苏云?l也不能如何。而此地距离北邙山极近,待到援军赶至,犹有取胜之机。

    就在此时,一道剑光从天而落。

    后退时稍稍迟了一步的孙不见直接被这道剑光击穿天灵,然后整个人被这一剑从上至下击穿,死得不能再死。

    这位皂阁宗的赢勾坛坛主如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会死在这里,会在黄泉路上与将臣坛坛主范文成结伴而行。

    亲眼见识了这一剑的洪成仇更是惊骇欲绝,忙不迭地往退回县衙,不敢有半分迟疑。

    紧接着身披“太乙云衣”的苏云?l手持“妙法莲华”从天而落,刚才就是她击出此剑,将孙不见一剑斩杀。

    正如皂阁宗中人所说,金刚宗不想与皂阁宗结成死仇,可是与正一宗同进同退的慈航宗却是没有这个顾忌,在尚熙退入县衙之后,苏云?l追之不及,只好将稍迟一步的孙不见一剑斩杀。

    也是孙不见倒霉,他的修为境界不能说不高,虽说武斗不是其所长,但是能与悟真交手一二,可见其不擅武斗只是相对而言,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捏的软柿子,可惜他遇到了苏云姣,本身已是距离天人境界只差半步之遥的强九,又执掌高居“刀剑评”第七位的神兵“妙法莲华”,再加上孙不见的“阴蛇”已经用完,注意力都放在悟真和陆夫人的身上,苏云?l还有出手偷袭之嫌,这一剑之下,焉能不死。

    有些时候,惊艳到极致的出手取人性命,其实都是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齐具的结果。

    就在孙不见身死之后,县衙内的尚熙和洪成仇似乎受到了惊吓,只见原本笼罩满城的黑雾开始渐渐散去,可笼罩县衙的黑雾却是愈发浓重,近乎实质一般,此时众人与县衙不过丈余距离,便已经看不清县衙的大门和墙壁,可谓是伸手不见五指。

    苏云姣从当空落下之后,双手握剑柄而剑尖朝下:“悟真大师、陆夫人、空定师弟,云?l有礼了。”

    三人不管心中作何想,纷纷还礼。毕竟苏云?l成为慈航宗的下任宗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今她在宗内的实权,丝毫不逊于颜飞卿,甚至犹有过之,饶是悟真这位太玄榜第七人,也不敢有丝毫的小觑,更不能将其视为寻常晚辈。

    悟真双手合十道:“皂阁宗之人已经退入县衙之中,此处乃是‘炼神阵’的阵眼所在,诡秘非常,不好擅闯,不知苏仙子有何良策?”

    苏云?l摇头苦笑道:“事出仓促,并无良策。”

    悟真诵了一声佛号之后,默然不言。

    李玄都将“冷美人”收回鞘中,问道:“颜玄机呢?难道他还在北邙山中?”

    苏云?l点了点头。

    李玄都轻叹一声:“如今‘炼魂阵’和‘炼尸阵’已经被破,只剩下最后的‘炼神阵’,破与不破,在一时半刻之间也无碍大局,我倒是更担心颜玄机那边。”

    苏云姣一惊:“李师兄的意思颜师兄那边会出事?”

    “皂阁宗有内三堂和外四坛,如今身在北芒县城中的,只有将臣坛坛主范文成、赢勾坛坛主孙不见、后卿坛坛主洪成仇,以及一位炼尸堂堂主尚熙,且不说皂阁宗宗主藏老人和皂阁宗背后的阴阳宗,另外两位堂主和旱魃坛坛主如今身在何处?”苏云?l已经接口说道,同时她的目光也投向北邙山方向。

    ……

    北邙山中。

    一老一少两名道人沿着一条土坝缓缓而行。

    年老的道人衣着寒酸,背负一柄铜钱符剑,肩上斜挂着一个褡裢,没有多少仙家气派,倒是有不少寒酸气,正是从周家村中侥幸逃得一命的南柯子。

    与年老道人相比,年轻道人却是完全不一样了,从头上的莲花冠,到身上的道袍法衣、腰上的腰带和锦囊,再到脚上的云履,无一不彰显仙家气派,而背上所负的长剑,更是氤氲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青气,正是正一宗的掌教颜飞卿。

    周家村整个村子在一瞬之间毁去,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当然也惊动了如今正在北邙山中的颜飞卿,当他赶来的时候,什么痕迹也没有剩下,只剩下南柯子一个活人。

    两人会合一处之后,南柯子先是向颜飞卿交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两人便开始探究周家村被毁的因由,可惜在地裂之后,地面又再次合拢,就连那条“吞食”了所有村民的沟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还剩下一条土坝,这里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过,也从未存在过一个名为周家村的村子。

    走到土坝的尽头,颜飞卿望着脚下,若有所思。

    南柯子习惯性地抚着自己的山羊胡须,说道:“先是棺材地,又是闹鬼,真不知道皂阁宗到底要干什么。”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南柯子已经在心底里认定了此事与皂阁宗有着莫大的干系。

    颜飞卿抬起头,忽然问道:“前辈曾经给那赵奇招魂,可曾注意那赵奇是什么命格?”

    南柯子一怔,“颜掌教的意思是……”

    颜飞卿轻叹一声道:“前辈既然已经见过了李紫府,那就应该知道贫道和他曾经与藏老人有过交手,而交手的原因就是藏老人在收集天煞命格之人,贫道现在怀疑那赵奇也是特殊命格之人,皂阁宗中人这才要将其的魂魄收走,结果被前辈搅扰,于是他们便提前动手,也打伤了前辈。至于皂阁宗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来收取赵奇的魂魄,也许是因为岁齿的原因。”

    南柯子一惊:“就算如此,也不必将整个村子都悉数灭口啊。”

    “不是灭口。这里是北邙山境内,就在皂阁宗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这个口灭给谁看?又怕消息走漏到哪里去?”颜飞卿摇头道:“所以不会是灭口,依贫道看来,倒像是某种血祭手段。”

    所谓“献祭”,献而祭之,多是献祭牛羊牲畜。只是在儒、道两家立教之前,追溯到上古时候,巫祝盛行,民风野蛮,殉葬之事时常有之,故而也常常以活人代替牲畜祭祀鬼神,又称“血祭”,在至圣先师和太上道祖相继立教之后,此种习俗便已经渐不可闻,只是在邪道之中还有流传,如那真传宗,号称原始真传之宗,其中就有许多延承自上古的野蛮手段,故而也被划入邪道之列。

    皂阁宗出自阁皂一脉,精通符?,与神霄宗、东华宗等也算是存续相依,只是在背弃阁皂一道之后,皂阁宗的道路便越走越远,虽然还留存了符?之道,但是重心已经放在驭鬼、驭尸上面,乃至于后来皂阁宗鼎盛一时,还弄出了一个妄图以人力逆天而为的炼神之举,与玄门正宗愈行愈远,如今从真传宗那里学了血祭之法, 也在情理之中。

    这等手段素来为正道中人不耻,故而颜飞卿此言一出,南柯子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皂阁宗他们竟、竟敢如此!”

    “他们这些人有什么不敢的。”颜飞卿的神色中也透出几分憎恶:“打尸体的主意,打亡魂的主意,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损阴德、逆人伦之事?现在他们又把主意打到了活人的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南柯子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们要尽快弄清楚皂阁宗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颜飞卿又低下头去,跺了跺脚,踩在脚下的土坝上:“答案也许就在这道土坝上。”

第五十三章 龙脉地气

    “这道土坝?”南柯子也随之低头望去。

    颜飞卿伸手从背后拔出“青云”,单手握剑柄而剑尖向下,不像是持剑,倒像是持杖的姿势,然后将“青云”轻轻刺入脚下的土坝尺余。

    南柯子凝神望去,然后猛地睁大了双眼。

    只见剑尖刺入的地方,竟是缓缓渗出血来。

    颜飞卿轻声道:“这条土坝是活的。”

    “不可思议,实在是不可思议。”南柯子喃喃道:“如果这条土坝是活的,那么先前吞掉村民的沟壑,岂不是就真成了一张嘴?”

    颜飞卿拔出“青云”,只见剑尖上果然沾染了些许鲜血,而剑尖刺入的地方则如一汪极小的泉眼,咕嘟咕嘟地冒出乌黑的血,相较于整条土坝,就像是用细针在手臂上刺了一个极小的红点。

    “问题就出在这下面。”颜飞卿指着脚下的土坝说道。

    “的确是太不寻常,难道在这底下藏了一只巨兽?”南柯子也算是精通望气之道的老手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局面。

    颜飞卿摇头道:“不像,贫道与前辈不同,经常行走四方,也曾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许多死物在种种因缘巧合之下,也会显现出类似活物的状态,这底下到底是死物还是活物,如今尚且不好定论。”

    南柯子蹲下身,从褡裢中取出一块布帕,蘸了点鲜血,放到鼻下轻嗅,又用两指捻了些许黄土,用舌尖尝了尝。

    尝土是寻龙点穴的入门功夫,南柯子年轻时经常与师父一起去堪舆地理,学到不少望脉的窍门。

    昆仑不但是道门圣地,而且还是万山之祖,天下三大龙脉都起源于昆仑。依据山川河流的走势和潜藏的龙脉大势,从西到东,将龙脉蜿蜒的地势视为风水地脉,分为三势,称为三龙,分别是:大江以南为南龙,大江、长河之间为中龙,长河以北为北龙。

    南柯子吐掉口中的泥土,道:“龙脉的祖山,必定是名山,山势雄伟,地域广大,山环水绕,河渠纵横,山脉绵延千余里。祖山的主脉,通常是一地名山,在天下变迁过程中,一般为重要疆域之分界。主脉蜿蜒东进、南行,形成一块块福地;当它们跨过河谷峡地时,形成一个个土地肥沃的盆地,就是适宜于百姓生存的通衢都会:千里之地为大郡,三百里之地为河川,百里之地为县市,百里以下为城镇。龙脉之山从优到劣分成四种:进龙、退龙、福龙、病龙。北龙的山势巍峨雄壮,出昆仑山向东,南山、中岳绵延纵横,众山环拥相抱,形成一系列进龙、福龙佳地。山侧之西水入龙门西河,山侧之东水入幽州东流至海。北邙山就是南山余脉,故而风水极佳,引得历代帝王将相在此修筑陵寝。”

    颜飞卿微微点头,表示认可。此乃风水望气、寻龙点穴的基本,他虽然不精通此道,但对于龙脉一说,也略知一二。

    南柯子继续说道:“每条龙脉,从西往东,从昆仑到东海,按照远近大小,分远祖山、老祖山、少祖山等,依次由老到嫩。《青囊经》中曾经说过,山老无生气,山嫩则生气勃勃。随着时势演变,越是靠近西方昆仑,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虽说秦中自古帝王州,但自前朝始,帝都便已不在此二州中,由可见一斑。因此,寻山要寻少祖山,不要寻老祖山。按照道理而言,北邙山位于南山余脉,还算不上老祖山,应该是少祖山,可此地之土却比老祖山还要了无生气,实在奇也怪哉。”

    说到这儿,南柯子也是骤起眉头,面露疑惑之色。

    颜飞卿亦是骤起眉头:“地气变了。”

    南柯子点头道:“无论如何推算,北邙山都不应在此时变为老祖山,可见是有人以人力做了手脚,强行改换天数,此等大手笔,实则非一个皂阁宗可以为之。”

    颜飞卿轻声道:“阴阳宗。”

    南柯子耸然一惊。

    一个阴阳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位阴阳宗的宗主,那位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

    正一宗的“天师”称号,乃是太上道祖所授,意为:合乎天道之师。原是道门始祖之一轩辕氏对老师的尊称,可见其大。与“天”相对应的便是“地”,那么“地师”也不可小觑半分。

    “地师”是自古对风水术士的尊称,与天师一般,也是一种称号与传承,号称地气宗师。据说历代地师秘传之学,不仅可以感应地气运转,勘察山川地理脉络,还可汇聚天地灵气相助修炼形神,甚至还有运转地气灵枢之妙。

    徐无鬼既然有“地师”之称号,可见他本身便是天下间第一等的风水大宗师,若是由他出手谋划,那么少祖山变为老祖山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颜飞卿沉吟了些许时候,道:“到底有什么玄机,掀开这条土坝便都清楚了。”

    南柯子想了想,如今已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便也只能点头赞同,然后便以“御风术”凌空飞起。

    颜飞卿独自一人站在土坝上,举起手中的“青云”,一身气机油然而生,一缩一张,身周就好似小湖平镜水面被投入石子,骤起涟漪阵阵。

    颜飞卿脚下一顿,双脚离开地面大约三尺距离,然后一剑劈下。

    不必他刻意催发气机,仅仅是“青云”本身所携带的剑气,就已经粗壮如河。

    这条土坝被剑气生生撕裂成两半,如果将其看作是一条手臂,那么颜飞卿这一剑就是从肩膀到手腕,划了一条笔直的线。在这一线之上,尘埃四起,所有的浮土都被劈开散去,露出其下的真容。

    南柯子瞪大眼睛望去。

    在浮土之下,竟是一条四面都以黑色砖石砌成的长长墓道,墓道的两端又延伸入地下,唯独这一段向上凸起,就像一座拱桥,高出周围地面,将原本覆盖其上的泥土也向上拱起,形成了一条土坝。

    所谓墓道,以砖石砌成,左右是墙壁,其上有顶,方才两人就站在这条墓道的顶上。

    他立刻想起了疑似太阴尸出世所在的那座大墓,大墓正在缓缓向上升起,这里似乎也是如出一辙的情形。

    颜飞卿缓缓落在墓道顶端,举起手中“青云”一剑刺下,这些黑色砖石也不知是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没有碎裂,反而如人受伤一般,开始汩汩冒出血水,诡异无比。

    南柯子也随之落下,说道:“此处与那太阴尸的大墓情形相同,很有可能与那座百里外的大墓相通。既然是太阴尸出世,那么其中必然有强烈的尸气,尸气的一大特性就是遇阳而缩,见阴则胀,故而每每尸变之时,棺材在白天都撬不开,因为尸气收缩会将棺盖紧紧吸附,到夜晚尸气膨胀就会将棺材盖掀开,此时僵尸才出来作祟。现在还是白天,恐怕这条墓道也难以打开。”

    “百里距离。”颜飞卿不由一怔。

    南柯子道:“很多寻常王侯之墓,都可以在地下修建几里之长的暗道,更遑论素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就算是百里之长,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儿,颜飞卿忽然想起一事,道:“前辈,你先前说过,你和李紫府发现的那条墓道的尽头是一扇青铜大门。

    南柯子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颜飞卿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那你们有没有想过第二个可能,其实你和李紫府进入的位置,其实不是在大门的外面,而是大门的里头。”

    南柯子猛地怔住:“如果当初我们进入的墓道其实是在门的里头,那么岂不是说那扇大门才是大墓出口?那么大墓的真实位置……”

    说到这儿,两人一起望向脚下。

第五十四章 尸墓初现

    至此,颜飞卿和南柯子已经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远在百里之外出现青铜门的地方,并非是大墓的真正所在,而是通向大墓墓道入口的所在。可以想象,如果大墓没有上升,而是继续深埋于地下,那么这条长达百里的墓道必定是极为曲折,其中也许还有许多岔路形成迷宫,足以阻挡窥测绝大部分墓室之人。可现在大墓上升,这些墓道随之浮上地面,一目了然,再也没有阻人的作用。

    “不过还有一点,老道我没有想明白。”南柯子道:“为何百里之外的青铜门处阴气极重,而我们如今在的地方却是十分平常,若不是如此,老道和李紫府也不会将那里错认为真正的大墓所在。”

    颜飞卿摇头道:“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当初造墓之人故布疑阵的手段,也可能那两扇青铜门的缘故,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现在的关口是弄明白,皂阁宗在此地到底做了什么,现在又要做什么。”

    南柯子道:“现在就等到入夜的时候,其中尸气由缩变胀,我们破开这条墓道进入其中一探究竟。不过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坏处,存于其中的尸气、煞气、阴气会从我们破开的一点向外逸散开来,轻者荼毒一地之地气,重则可使得百里之内生灵尽绝。”

    颜飞卿道:“方圆百里之内只有这一个周家村,现在周家村已经不复存在,这还是个问题吗?”

    南柯子摇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百里之内还有其他生灵,因你我之故而无辜身死,于心何忍?”

    颜飞卿稍稍沉默了一下,道:“前辈所言有理,待到入夜之时,由我一力破开此地,而前辈则尽量收束其中逸散开来的各种污秽之气。”

    南柯子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在墓道的两端盘膝打坐,待到夕阳西斜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线光,颜飞卿站起,拔出“青云”。南柯子则是从褡裢中取出“十地八方旗”,一挥大袖,十八杆小旗依次飞出,迎风即长,变为十八杆玄幡,以他为中心,虚立于十面八方。然后南柯子双手结成“道指”,指尖激射出一团幽芒,分作十八道,分别飞入十八道玄幡之中,十八道玄幡立时结成一体,自成阵法。

    南柯子开口道:“颜掌教,请出手吧!”

    颜飞卿点点头,也不多言,直接身形凌空跃起,高高举起手中青云。

    一道清光绽放,如瀑布激流,落在这条黑色的墓道上。

    整条外露在地面之上的墓道顿时如波浪一般开始上下起伏,好似一条黑色的长蛇,而且起伏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随之一股腥臭阴寒的气息也随之逸散开来。

    只见墓道上方作顶的黑砖在清光的“冲刷”之下,开始寸寸碎裂,在这些砖石中竟是夹杂了许多似是人体内脏的物事,也难怪刚才颜飞卿一剑刺下,会有鲜血向上渗出。

    颜飞卿不惊不惧,一手持“青云”,一手掐“青莲剑诀”,从天而落的“清光”比起方才又加重几分,使得这些内脏连同砖石一起化作黑色的气息缓缓消散。

    大概小半柱香的功夫之后,颜飞卿以手中“青云”在墓道上摧破出一个大约有井口大小的缺口,然后从这个缺口中涌出一股肉眼可见的黑红色气息,如喷泉一般猛烈上冲,然后化作一阵似烟似雾的物事开始向四周蔓延扩散。

    南柯子见此情景,立时结成“降鬼扇印”,开始收拢这些正要为祸一方的污浊之气。

    就在此时,这些由阴气、煞气、尸气混合而成的污浊之气竟是形成了一张扭曲的模糊人脸,然后朝着南柯子张嘴怒吼,顿时阴风大作,尖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南柯子脸色凝重。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这座大墓在建造之时,竟是掺杂了大量人体尸骸在其中,这也就导致了这座大墓不但尸气异常浓重, 而且大墓本身也如活物一般,有了几分灵性,所以不但会自行从地底升起,而且还会吞食生灵,其中的尸气在与其吞噬生灵的怨魂融合之后,就形成了眼前的诡异景象。

    十八杆玄幡被吹得猎猎作响,首当其冲的南柯子更是感觉在一瞬之间仿佛置身于雪山北海之中,冷风如刀,冰寒彻骨。而且这种阴寒还不是普通寒意,无视衣着甚至无视气机,透过肌肤血肉钻入五脏六腑,直透骨髓,使人从神魂深处生出寒意,此种寒意唯有武夫的旺盛血气能够抵御,偏偏南柯子不是武夫,又年老体衰,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所谓怨气、阴气、煞气,原本只是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息,只是在足够数量之下,才会化作肉眼可见的黑气,而且与皂阁宗通过术法凝聚出的黑雾不同,这些黑雾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足以让一个活人在一瞬之间化作脓血,就算是南柯子这等修道之人,在一个不慎之下,被其侵入体内,也要像当初的周阿牛一样生出黑疮。

    南柯子一咬牙,催动阵法,如巨鲸吸水将这些阴气吸入其中,然后又分别分流入十八杆玄幡之中,可见在玄幡的旗面上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黑气游动,而且越来越多。

    如此持续了大半柱香的工夫之后,墓道内涌出的黑气开始渐渐变弱,如果说刚才如海水涨潮,那么现在便如海水退潮,剩余的秽浊之气迅速退入墓道之中,然后传来了颜飞卿的声音:“差不多了。”

    南柯子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收起“十地八方旗”,然后又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一块素有“死玉”之称的玉佩,这种玉在各种玉石中算是下下等,又有“废玉”之称,但有一个功用却是其他玉石难以比拟,那便是可以汲取阴煞之气,故而是许多方士的随身必备之物。

    南柯子将玄幡中的阴气渡入死玉之中,将死玉封好,待到日后再行处置。

    同时,颜飞卿也从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九阳离火罩”,化出重重烈火,将剩余的秽浊之气燃烧殆尽。

    两人一起来到墓道的洞口位置向下望去,果然是一条墓中墓道,四面包砖,其中同样燃有长明灯,与南柯子和李玄都先前所见的那条墓道一模一样。

    颜飞卿望着眼前的洞口,道:“剩余的尸气已经往墓中深处退去了,贫道先下去探查一二,请前辈留守此地。”

    “不行,这实在是太冒险了。”南柯子不赞同地摇头道:“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颜师侄你既是张道兄的爱徒,又是如今正一宗的掌教,以后更有可能是我正道十二宗的盟主,身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其中凶险难测,怎好孤身犯险?若是你有什么意外,老道又有何脸面去见大天师和各位正道同仁?”

    颜飞卿摇头笑道:“前辈且放心,我此去只是探查虚实而已,并不与人争斗,而且我手中除了‘青云’和‘九阳离火罩’之外,还有师尊所授的‘太阴匿形符’,就算是藏老人亲至,我也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南柯子见颜飞卿心意已决,也勉强不得,而自己又不擅长与人争斗,若是跟随颜飞卿一起下去,说不定还是累赘,只好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罗盘,交给颜飞卿,道:“既然如此,那你将此物带上,其中墓道错综复杂,也许能派上用场。”

    颜飞卿没有拒绝南柯子的好意,将罗盘收入袖中,然后朝南柯子一拱手,纵身跃入墓道之中。

第五十五章 墓中洞天

    墓道之中有长明灯,所以并不昏暗,甚至比外头的星光月光还要亮上许多,而墓道也十分平整干净,没有什么坑洼和积水,至多就是些灰尘。

    可颜飞卿一想到在两侧的墙壁、头上的顶、脚下的地面中都封入了不知多少尸骸,便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厌恶。

    这条墓道并不是笔直一线,在不断有岔路分支的同时,整条墓道的走向也是一路往下,颜飞卿走了大概百丈距离,脚步稍稍一停,此时他周围墙壁上方开始不断有水滴落下,不但在墙角积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洼,也使得周围的墙壁上生出许多青苔。

    阴阳相对,水火难容。阳气极致可生出火,而阴气极致便是化作水,此地有水滴落下,可见阴气之浓重。

    颜飞卿见此情景,虽然谈不上惧怕,但在心中也多了几分警惕。

    他继续前行,也不刻意求快,就是以正常人的徒步速度前行,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发现地面上多了几具开始白骨化的尸体。

    按照路程来算,此地距离地面已有数十丈的距离,就算是以颜飞卿的修为,也不可能直接破开厚厚的土层回到地面,只能用土遁之法,可这些掺杂了大量尸体的墙壁却能阻隔绝大部分五行术法,所以颜飞卿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道事先画好的“纯阳破煞符”,并不引燃,只是扣在掌心,然后缓缓走近这几具尸体,看其腐烂程度,应该不是近期内死去的,再看这些尸体身上的衣着,似乎是走江湖之人的打扮,只是因为时日已久的缘故,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损严重,看不出到底是哪门哪派。不过当颜飞卿看到其中一人腰上悬挂的一件似是短刃又似是巨齿的物事之后,便明白这些人的身份,应该是百年以前的盗墓贼,不知如何进入到这座大墓之中,自然是有命进没命出,便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就在颜飞卿俯身查看情形的时候,其中一具尸体忽然睁开双眼,伸出双手朝颜飞卿的脖子抓来。

    虽然颜飞卿不是武夫出身,但是到了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界限便不再特别分明,诸如洪成仇这等武夫,也可以驾驭活尸,而范文成这等方士,亦能一掌将大鼎拍飞。颜飞卿自然也是如此,一式“纯阳指”点在其眉心上,这具僵尸就直接僵直不动,片刻后化作一阵青烟彻底消散。

    其实普通僵尸对他的威胁不大,这种僵尸不但行动迟缓,而且也算不上钢筋铁骨,只要是略懂驱邪驱尸手段之人,便可将其彻底毁去,只是颜飞卿更担心打草惊蛇,惊动了可能藏在其中的皂阁宗中人。所以灭去这具僵尸之后,颜飞卿不敢在此过多停留,脚下一点,身形迅速向前掠去。

    过了几条岔路,行出百余丈的距离之后,在颜飞卿的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一个小小光点,再行数百丈,那个光点越来越大,竟是个有光亮透出的出口。

    颜飞卿心中一动,收起手中的“纯阳破煞符”,改为一张“太阴匿形符”,以食中二指夹住,轻轻一晃,符?无风自燃,颜飞卿的身形也随之隐去,不见踪迹。

    隐去了身形的颜飞卿犹如一道没有实体的轻烟,无声无息地飘向洞口。

    当进入洞口之后,饶是颜飞卿这位见惯了大世面的正一宗掌教,也被洞内的景象深深震惊了。

    这是一方经过人工开凿后的圆柱形巨大洞穴,上下高有百丈,左右直径约有五十丈,颜飞卿所在的这个洞口,刚好处于“圆柱”的中段位置,上不着顶,下不着地,在对面以及两侧的同等高度位置,也各开有一个相同的洞口,从四个洞口各自延伸出一条悬于半空中的石桥,四座悬空石桥在“圆柱”的中心位置汇聚,若是从上方俯瞰下去,便是一个“十”字。

    从“圆柱”的最上方,有淡淡莹芒洒落,照耀着四座石桥,可见每座石桥都有丈许宽,足以让数人并肩而行,而在四座石桥汇聚的位置,也就是“十”字的中心位置,大概有一间寻常客房占地之大,被铺设了地砖,使其形成一个类似棋盘的悬空平台,被四座石桥架起,高高悬于这个圆柱洞穴的中间位置,然后又有一道石柱从上向下将这方“棋盘”贯穿,在石柱上被凿出盘旋下降的阶梯,以铁链充作栏杆,直通洞穴的最底部。

    就算是颜飞卿,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处极为宏伟的人力杰作。

    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当他走过面前的石桥,来到那处被四座石桥共同支撑的平台时,环顾四周,发现在周围的岩壁上竟是如蜂巢一般开凿出了无数崖穴,密密麻麻,而每一个并不算大的崖穴中,都躺着一口棺材。

    如此一方洞穴,少说也摆放了数千口棺材。

    颜飞卿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每口棺材中都有一个人,那么此地便是数千人,如此大的手笔,如果是炼尸之举,那么便是数千僵尸,足以媲美军伍。

    皂阁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就在此时,有人从另外的洞口中走出,看其穿着,头戴混元巾,身着青布道袍,腰间一根黑色腰带,应是皂阁宗中人,不过因为颜飞卿此时以“太阴匿形符”隐藏了身形的缘故,他并没有发现颜飞卿。

    只见他径直来到平台上,环顾四周之后,开始踏罡步斗,围绕这方平台踏九宫八卦,同时伸出手指虚点,似是在数数,最后取出一方铜铃,轻轻一晃。

    随着铜铃声响,所有的棺材都开始轻微晃动,好像其中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棺材。

    道人脸上露出几分笑意,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口棺材,然后猛地停留在了西北角位置,这里有一口棺材却是寂然无声,没有跟随铜铃声响而晃动。

    这皂阁宗的道人皱了下眉头,脚下一点,身形飞腾而起,攀上岩壁,在每个崖穴前都凿数孔钉以木桩,使得有落脚之地,道人就踩在一根根木桩上,身形矫捷如猿猴,一路来到没有发出异响的棺材旁边。

    颜飞卿的视线紧随着道人的身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道人站在此处崖穴前的立脚木桩上,伸手将那口棺材从崖穴中拉出,推开棺盖,棺材中竟然是装满了绿水,阴气浓重,应是由阴气凝聚而成,不过其中又透出一股血煞之气。

    道人伸手将棺材立起,使得棺材中的绿水向下方倾泻而去,露出其中一具皮包骨头的尸体,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见。这具尸体紧贴着棺底,皮肤呈现出一种灰白之色,眼窝、两颊深陷,双眼大大睁着,嘴巴微张,似是极为惊恐,已经没了生气。

    道人骤起眉头,伸手在这具尸体上轻拍了两下,就见尸体的胸腔已是整个塌陷下去,道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恼怒之色,直接伸手一抓,这具尸体便脱离了棺材,径直向崖壁下方一头栽去。

    过了片刻,方才传来落地的声音。

    此处崖穴距离洞穴的底部足有八十余丈之高,就算是玄元境的高手落下去也要粉身碎骨,更遑论是一具已经彻底腐朽的尸体,必然是变成了一滩肉泥。

    做完这些之后,道人将棺材推回原位,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平台上,又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厚如账册的卷宗和一支狼毫。

    然后他就开始“记账”,就像是一家客栈中的账房先生,在打烊之前,结算好今天的流水。

第五十六章 皂阁图谋

    在这名皂阁宗道人“记账”的时候,颜飞卿始终都是屏息凝神,哪怕他此时心头已经怒极,仍是没有丝毫动作,静观后续。

    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道人“记账”完毕,收起卷宗和毛笔,便要按照原路返回。

    此地有四个出口,分别对应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颜飞卿来时的那个出口位于北方,道人来时的出口位于西方,就在道人想要离去的时候,从南边的出口中传来一个浑厚嗓音:“今日可有进展?”

    发声时来者还不见身形,但当短短一句话问完时,已然出现在道人的眼前。颜飞卿心中大起警惕之心,愈发收敛气机,已是将自身的气息压制到了最低。

    来人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穿了一身斩衰丧服,左半边脸十分苍白,右半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肉,露出粼粼的白骨和牙齿,不断有诡异的黑色气息从他的嘴中逸散开来。他神态冷漠威严,就像是冥府之中的帝王,正驾临他麾下的疆域,在他手腕上挂了一串流珠,竟是由一颗颗指头大小的骷髅串成,共十二颗,每颗骷髅的双眼位置跳跃着幽幽蓝火,让人一见怵目。

    但是让颜飞卿震惊的不是这串品相不俗的法宝流珠,而是此人的身份,正是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

    先前他与李玄都在东山村击败的驼子,不过是藏老人的一具身外化身,这才是藏老人的本尊。若是当日出现的是藏老人本尊而非身外化身,那么颜飞卿和李玄都别说是击败藏老人,恐怕就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住。

    此时藏老人突然现身,颜飞卿焉能不惧。

    好在他的“太阴匿形符”是其师张静修所画,张静修乃是正道盟主大天师,老玄榜上有名,长生境的神仙人物,他所画的符?,哪怕是藏老人这位太玄榜第四人,在无心之下也难以窥破,这便是颜飞卿敢于只身来到此地的原因之一。

    藏老人生性残暴,动辄打杀弟子,甚至还做出过弑师举动,所以不仅仅是正道中人和寻常江湖中人,就是皂阁宗的弟子见到这位宗主,也是极为畏惧,这名皂阁宗道人见到藏老人之后,显然是惊惧更多一些,赶忙对藏老人跪地行礼道:“拜见宗主。”

    藏老人摆了摆手道:“免了。”

    道人这才从地上起身,迟疑了一下,不敢有所隐瞒,如实回答道:“回禀宗主,今日又毁了一具‘人料’,这已经是第一百二十八具‘人料’了。”

    所谓‘人料’,就是那些棺材中的尸体,木有木料,石有石料,那么人便是“人料”了。

    在道人说完这话之后,整个洞穴中骤然一静。

    颜飞卿作为只差半步就能踏足天人境的少玄榜第一人,顿时感受到一丝异样,然后那名皂阁宗的道人也感受到了,一股浩大气机在洞穴中孕育。

    藏老人动怒了。

    他冷酷地俯视着这个皂阁宗道人,双眼中的视线犹若实质,刺在道人的身上,让道人生出仿佛是利剑穿身的错觉。

    道人被这股无形的威压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尽全部的力气和勇气,艰难开口道:“请宗主责罚。”

    他作为皂阁宗的老人,深知在这个时候,绝不能有半分辩解,无论对错,也无论功劳苦劳,唯有请罪。

    果不其然,藏老人的气势骤然一敛,让道人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藏老人重重冷哼了一声,仿佛是一柄大锤狠狠敲在他的心房上,又让他眼前一黑,同时还有一股巨大气机迎面扑来,使得他生生向后退出三尺距离。

    道人趴在地上,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不住喘息。

    藏老人缓缓开口道:“数年苦功,本宗上下倾尽全力,共捉拿普通人两千余人,下三境武人三百余人,抱丹境武人六十余人,玄元境武人十余人,先天境两人,甚至本座都亲自出手,捉拿了一名归真境,这仅仅是人力。还有物力,不提此处养尸地,仅仅是用掉的各种药材、符?、矿物等,就花费了本宗三十万太平钱,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是逾期误事,你说该当何罪?你要请罪,区区一颗人头,顶得起吗?”

    “宗主息怒!”道人赶忙说道:“虽然损失‘人料’极多,但是已经成功孕育了九只‘罗刹’。”

    “九只‘罗刹’。”藏老人的语气仍旧颇为不善,“九只‘罗刹’能做些什么?仅仅是‘罗刹’,也就是应付寻常高手还有些用处,若是遇到了真正的高人,就算有几十只,也当不得人家的一剑之敌,唯有‘夜叉’才堪当大用。”

    道人连声应和称是:“宗主圣明,仅仅是‘罗刹’自然是不够的,若是我们能成功炼制‘夜叉’,那么牝女宗的那帮女子便再也不是我们的敌手,毕竟那些骚狐狸再会玩弄人心,对于这些无心无性的‘夜叉’和‘罗刹’也是束手无策的。还有那些正道中人,也不是对手。”

    藏老人的脸色稍缓。

    道人仿佛大受鼓励,继续说动:“仰赖宗主如天之德,以及宗主的运筹帷幄,我们皂阁宗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前些年的时候,我们皂阁宗不但要被正道中人打压,还要被其他几个宗门压在头上,属下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皂阁宗能有今日,是宗主一个人撑起来的。若是还能将列位祖师未都能炼制成功的天神‘阿修罗’炼成,我们皂阁宗必能像当年那般,如日中天!”

    “如日中天”四字,被他咬得极重,然后他停了下来,等待藏老人的咀嚼认同。

    藏老人明知这道人说的阿谀奉承之辞,但脸上还是透出了几分笑意,显然是对这句话颇为受用。

    这世上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无论是皇帝公卿,还是仙人真人,只是有些人当了真,而有些人没有当真。

    道人察言观色,把握好节奏,这才接着说道:“做成了这件大事,我皂阁宗横扫天下也是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宗主便是我皂阁宗的中兴之主,光耀后世,受万世香火供奉。”

    “罢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炼制护法神‘夜叉’。”藏老人的语气已经是极为缓和:“本座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至多也就是这一个月的时间,本来太阴尸就要在最近几日出世,将上头那个村子整个吞掉之后,这才稍稍将其出世时间向后拖延一二,待到太阴尸出世,此处养尸地也就毁了,本座就是再想给你机会,也是没有机会了。”

    道人终于松了一口气,道:“请宗主放心,一个月的时间足矣,足矣,到时候属下必定炼制出一具‘夜叉’。”

    一直旁观静听的颜飞卿只觉得脊背隐隐发凉。

    他没有想到,皂阁宗竟然有如此大的图谋,以数千人炼制邪法,妄图炼制所谓的护法神“夜叉”。他当然也听说过皂阁宗中的“炼神”说法,也知道皂阁宗野心勃勃,可他没想过皂阁宗会妄想做成此事,而且已经在做了。

    如果皂阁宗果真做成了此事,那就等同是凭白多出了许多归真境的宗师,就算这些归真境的宗师比不得归真境八重楼、九重楼,但胜在悍不畏死,真正的归真境宗师,又有几个敢狠下心来拼命?那时候皂阁宗虽不至于横扫天下,但也绝非今日的光景。

    想到这儿,颜飞卿的第一想法便是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彻底毁去此处炼尸之地,与这件事相比,太阴尸出世也是小事了。

第五十七章 炼魂化身

    北芒县城,县衙。

    从外面看,县衙被笼罩中重重黑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可县衙中却并非如此,仍旧是灯火通明,在县衙的大堂中,摆了三把椅子。

    这三把椅子,原本分别属于:尚熙、孙不见和王知县,如今孙不见惨遭身死,他的椅子刚好被从关雀客栈退至此处的洪成仇占据。

    此时三人都坐在椅上,各自沉默不语,大堂内的烛火将三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同时也将他们的影子拖曳得老长,影子随着烛火而不断跳跃,好像是正在张牙舞爪的鬼怪。

    外头,有金刚宗的悟真,有慈航宗的苏云?l,有太平宗的陆夫人,还有一个虽然已经坠境但是仍旧不可小觑的紫府剑仙。话又说回来,幸亏是已经坠境的紫府剑仙,如果没有坠境,单凭他和悟真联手,就算是这处阵眼也拦不住他们。

    此时三人真就有了些坐困愁城的感觉。

    过了许久,王知县终于是打破了寂静,不过说的却是与如今形势并不太相干的话语:“那些青鸾卫该怎么处置?为首的赵五奇,也是一位归真境的高手,分量不轻。”

    尚熙横剑膝上,闭目养神,没有搭腔。

    将长戟斜斜靠在身侧的洪成仇问道:“那些人在哪?”

    王知县道:“有些还在城中,有些已经出城,因为他们是柳公公的人,所以我们没有把他如何,就算有些活尸冤魂之流,应该也奈何不得他们。”

    洪成仇冷哼了一声:“我们事前就已经提醒过他们,既然他们不听劝,那便让他们自生自灭好了,若是一头撞到那些正道中人的手里,也算他们倒霉,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他们。”

    这位北芒县城的知县大人,早些年的时候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先中秀才,再中举人,没能考中进士,只能以举人的身份补了个八品县丞的缺,不要小瞧县丞,一个县衙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对应朝廷的六部设有六房,县令又被称为县尊,乃是大老爷,而县丞便是二老爷,若是县令不在,便可由县丞代理县令之职。他原本的上司便是任上病故,然后由他署理县令,又熬了三年,考评中上,拿掉了头上的“署理”二字,然后被调任北芒县,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堂堂七品县令。

    初到此地,他也是有一番雄心壮志,想要为治下的百姓做些实事。他不是那种读书读傻了的愣头青,做过几年县丞,深知为官一方,最首要的事情便是交结当地士绅大户,如此才能政令通行,否则便是一个傀儡花架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北芒县此地没什么大户,头顶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皂阁宗,于是他在本地县丞的提点下,去关雀客栈拜会了掌柜,然后与皂阁宗牵上了线。

    出乎王大人的意料之外,皂阁宗没有摆架子,对于这位新到任的知县大人以礼相待,先是大摆筵席,然后席上赠送了一对妖娆美人,又在散席之后,赠了黄金百两、太平钱五百枚,这让本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县令大人受宠若惊。

    财色在前。美人千娇百媚,妖娆勾魂,金银满目琳琅,动人心神。王知县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便将其笑纳了。

    事后,皂阁宗派人登门,恭恭敬敬地请县令大人做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拿人家手短,又不是什么大事,王知县自然不会拒绝,事后皂阁宗又奉上谢礼。就这么一来二去,王知县上了皂阁宗的大船,越陷越深,终是难以自拔,把自己初时那点壮志报复,给丢了个一干二净。

    到如今,王知县早已不是什么如儒门弟子读书人,而是皂阁宗中的弟子了,其实历来北芒县的知县都是皂阁宗的人,若是不肯依附皂阁宗的,不是被排挤走,便是不知哪天无缘无故地暴毙任上。

    这次皂阁宗能在城内设下三座大阵,同时又以县衙作为“炼神阵”的阵眼,这位王知县可谓是居功甚伟。

    王知县听得到这话,毕竟不是江湖中人,脸色已经煞白。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尚熙缓缓睁开双眼,开口道:“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些青鸾卫留在县衙中,再以‘炼神阵’将他们炼化成‘十八冥丁’,比那些衙役有用。”

    洪成仇丧气道:“尚堂主,您老此时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主持阵法的孙坛主死了,一手经办此事的范坛主也死了,你我都是武夫,只能勉强催动阵法护住县衙,想要炼化‘十八冥丁’,可就力有不逮了。再者说了,他们毕竟是柳公公的人,我们对他们不管不问是一回事,可主动对他们出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尚熙正要说话,堂外传来一个苍老嗓音:“柳逸的人,杀了也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皂阁宗何曾怕过事?”

    这个嗓音,乍一听之下,似乎有些有气无力,就像是将死之人那半死不活的声音,可再一细听,却透出一股子高渺出世之意,与那玄女宗的“飘渺之音”有异曲同工之处。

    堂内三人同时从椅子上站起,一起望向堂外。

    就见一座“阴阳门”凭空出现在堂外的庭院中,四个白色的纸人扛着一口棺材从门中缓缓走出,这四个纸人都是最常见的纸人,用作烧给家中亡故长辈的那种,两男两女,男左女右,惨白的脸庞,雪白的腮红,两点眼珠漆黑如墨,咧嘴而笑,笑容僵硬,格外渗人。

    四名纸人如活人一般,在距离大唐还有数尺距离的地方停下脚步,把棺材把地上一放。

    三人见此情景,已然抢步出了县衙大堂,齐齐跪地行礼道:“不知宗主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宗主恕罪。”

    棺材的棺盖自行打开,然后就见一名身着寿衣的高大老人从棺材中缓缓坐起,与北邙山中的藏老人不同,这个藏老人的脸庞完好无损,气态也有所不同。

    如果说北邙山中的那个藏老人仿佛是冥域阴间的帝王,威势极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了,那么这个藏老人就是气态飘渺难测,高深莫测,难见其底。

    皂阁宗有“三炼”之法, 那么藏老人便有三具身躯,分别对应:炼神、炼尸和炼魂。早先在荆州境内井子镇被毁去的那具驼背老人形象的化身,是藏老人的炼尸化身,此时出现在此地的化身则是炼魂化身。而远在北邙山中的藏老人本尊,对应炼神。

    修炼身外化身一事,最是耗费银钱,尤其是化身的修为高低,更是与炼成化身之物有着直接的关系,若是能将一件仙物炼成身外化身,那么化身便有长生境的盖世修为,只是能做到这一点的,恐怕只有天上仙人。

    藏老人的两大身外化身,所用材质不同,其中的炼尸化身,用的虽然是各种上等尸体,有归真境的武夫,也有先天境的方士,还有许多妖兽的躯体,最终一块一块拼接而成,但在根本上还是落了下乘,注定上不得台面,所以只有归真境的修为。

    可这具炼魂化身却是不一样,乃是一名天人境的高僧大德坐化之后,肉身不朽,留下了一副金身遗蜕,藏老人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抢夺过来,鸠占鹊巢,将其炼化为自己的身外化身,故而这具堪比天人逍遥境的炼魂化身乃是藏老人的心头宝,等闲不会动用。

    如今他的本尊要坐镇北邙山中,不得已才动用了炼魂化身,而尚熙和洪成仇见到这具化身之后,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只要有宗主坐镇此地,那么大局可定。

第五十八章 女子炉鼎

    藏老人从棺材中站起,一阵阴风吹来,他的身形竟是也如纸人一般,悠悠荡荡地飘起,飘出了棺材,落在大堂前的台阶上。

    藏老人先是抬头望向头顶的天幕,头顶的黑云和浓雾已经变淡许多,他精研“三炼”之法,一眼便看出这是“炼尸阵”和“炼魂阵”已经被破去的征兆。

    他收回视线,又扫视了三人一眼,道:“起来罢。”

    三人同时站起,洪成仇和王知县稍稍靠后,站在尚熙的后面。

    尚熙身为炼尸堂堂主,已是古稀之龄,实力超群,境界艰深,在皂阁宗,他是有资格能与薄凉寡恩的藏老人说上几句话的极少数人之一,但也只是说话而已,远远谈不上平起平坐,在皂阁宗,只有一个天,天上只有一片云,那就是藏老人。

    有句俗语,叫做:“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而在皂阁宗只有一片云,自然就是这片云彩有雨。想要得到功法秘籍,想要得到灵丹妙药,想要得到宝物法器,必须这块云彩下雨。至于这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一是看云彩本身往哪飘,二是看风把云吹到哪里。

    谁是风?谁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其实也不难猜,扶持皂阁宗的阴阳宗是风,素有“地师”之称的徐无鬼就能吹动藏老人这片云。

    这便是皂阁宗的实情。

    不过徐无鬼并不如何干涉皂阁宗的内事,故而皂阁宗上下还是以藏老人为首。

    藏老人迈步走进大堂,三位皂阁宗高手紧随其后。

    来到正堂,藏老人独自坐在椅上,开口道:“北芒县城之事,是由范文成负责主持,从布置到施行,改风水,变地势,换天时,历时数年之久,终于耗费人力物力布下三座大阵,范文成曾经在本座面前夸口,整个北芒县城固若金汤,万无一失。可如今看来,这世上哪有金汤一样的城池,又哪有万无一失的谋划。不过大半天的功夫,就被人家打上门来,连破两座大阵,就是这最后一座大阵,也是摇摇欲坠,范文成幸亏是死了,否则本座定要让他将本宗的所有刑罚都尝上一遍。”

    虽然藏老人的语气很是平静,但其中的狠厉之意却是溢于言表。

    三人闻言之后,均是肃然噤声,不敢多言半句。

    藏老人虽然知道两位坛主身死之事,但这是因为皂阁宗内有各个坛主的“命灯”之故,人死则灯灭,藏老人本身不精通占验之道,对于城内的情形并不十分清楚,故而问道:“此次正道来袭的都是什么人?”

    尚熙上前一步,回答道:“回禀宗主,此次正道中来的分别是:慈航宗的苏云?l和苏云姣姐妹二人,金刚宗的悟真和空定师徒二人,以及太平宗的陆氏和当初的少玄榜榜首紫府客。虽然还有些慈航宗和正一宗的普通弟子,但是他们大多已经逃往城外,或是直接死在了阵中。”

    藏老人听了这话,稍稍沉默一下,紧接着便是长笑一声,然后道:“一个紫府客,已经是时过境迁了,不足为虑。一个太平宗陆氏,占验之道还行,与人争斗的话,就连差强人意都算不上。唯有一个悟真与一个苏云?l比较棘手,但以本座对悟真这老秃驴的了解,他事事以自保为先,是不会真正下死手的,你们真正要下死力对付的就只有一个苏云?l而已,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三个坛主死了两个,我们皂阁宗已经多少年没有遭受如此损失了?”

    这一声长笑苍劲十足,蕴含沛然气机,掀起的音浪如狂风扑面,推得王知县不断向后退去,然后一个没有站稳,直接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至于尚熙和洪成仇两人,虽然能够站立原地不动,但是尚熙的额头上也是有冷汗渗出,洪成仇更是两股战战,可见藏老人在平日里的积威之重。

    然后又听藏老人问道:“正一宗的颜飞卿何在?”

    尚熙硬着头皮回答道:“回禀宗主,颜飞卿并不在城内,至少、至少属下没有见其出手。”

    藏老人微微皱起眉头:“对于太阴尸之事,颜飞卿与苏云?l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如今苏云?l已至北芒县城,那么颜飞卿又去哪里了?难不成还在北邙山中?”

    藏老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时的颜飞卿就站在他的本尊身侧,他在沉思片刻之后,便不再去想,道:“不管颜飞卿如今身在何处,都是无关紧要了,那个女子如今身在何处?”

    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的王知县赶忙从地上爬起来,道:“回老祖宗,那女子如今正在县衙的密室之中。”

    藏老人起身道:“本座要见她。”

    王知县赶忙引着藏老人来到后堂,这里是平时县令处理公务所在,桌椅书架齐全,王知县来到书架前轻轻转动一只花瓶,就见地面上裂开一道门户,其中有台阶向下延伸。

    藏老人独自走入其中。

    沿着台阶一路往下,来到一处地下密室,密室占地极大,足有半亩见方,整个密室都是冷冰冰的,阴寒且潮湿,不断有水滴落下,更有甚者,在角落里还生出了淡淡的白霜。

    在密室的正中位置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美貌女子,双目紧闭,似在昏睡。越是靠近这名女子,就会愈发感觉到寒冷,若是站在她的旁边,就像是立在了寒风之中,近乎是刺骨的寒意。

    可就在这种环境中,这名女子只是在身下铺了一件黑色的斗篷,身上穿着夏日的薄薄衣裤,将曼妙身材尽显无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名女子的肚子高高隆起,竟是有了身孕。

    在普通人看来,这名女子肤白如羊脂美玉,每一寸肌肤都是吹弹可破,相貌更是无可挑剔,无疑是个让人心动的尤物,可在藏老人的视线中,这名女子却是一副七窍流血、周身上下满是血迹的凄惨模样,比之女鬼,也相差无多了。藏老人仔细打量着这名女子,眼神和目光中没有半点邪念,有的只是一种热切,就好像是书生望着乌纱帽,剑客望着绝世好剑。

    过了良久,藏老人才收回视线,沉沉叹息一声。

    这名女子名叫韩芊芊,本是一位极有名气的江湖女侠,在某种意义上还是许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仙子,原为玄女宗六使之一,出身显赫,境界修为也相当不俗,倾慕者众多,其中也不乏身份相当的正道名门弟子,可惜她性情傲慢,对于任何男子都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后来她奉师命前往妙真宗送信,在途中与一名补天宗弟子相识,继而两人互许终身,可当时她在玄女宗中的身份非同一般,玄女宗宗主对她期望颇高,自是不能容她因为儿女私情而毁去前程,可她竟是连六使的身份都不要了,为了爱人不惜叛出玄女宗,结为夫妻之后,与丈夫一起浪迹天涯。

    可惜这对夫妻的运气实在不好,遇到了藏老人。

    能被玄女宗宗主看中,韩芊芊的资质可想而至,藏老人也看中了韩芊芊,不过不是当作弟子传人,而是当作炉鼎,此时的韩芊芊已经叛出玄女宗,而他的丈夫也离开了补天宗了,没了宗门庇护,藏老人也没什么顾忌,直接把男子打杀,然后将女子掳掠回皂阁宗。

    他倒是没有废去韩芊芊的修为,只是以诸般秘法、秘药将其制住,然后又在费尽千辛万苦,不惜亲自收集十名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炼化,这才在女子的腹中种下了一枚珠胎。

第五十九章 珠胎暗结

    苏云?l只知道皂阁宗要在北芒县城中祭炼邪术,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邪术。

    藏老人之所以要在城中设下大阵,其根本因由就是这名女子,准确来说,是女子腹中的珠胎。

    有道是:郁郁春风度玉门,偷趁**种孽根。争教人前瞒得住,珠胎暗结已孕身。

    所谓珠胎暗结、心怀鬼胎,用其中的“鬼胎”二字来形容此时韩芊芊腹中的珠胎,是再合适不过了。藏老人为了炼制这枚“鬼胎”,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命犯天煞、孤星二柱之人。找到之后,还不能硬取,而是要让其自愿献出,如此一来,便要设下种种陷阱,或是金银,或是美色,诱使人步入其中,其中繁琐,不胜枚举,为此他还迎面撞上了李玄都和颜飞卿,被毁去一具化身,损失颇大。

    在收集完足够魂魄之后,藏老人将其炼化为一枚“鬼胎”,再将“鬼胎”种入韩芊芊这个早已被培育多时的“炉鼎”之中,不必像寻常妇人那般腹中怀胎十月,只要七天便可,但在这七天时间中,鬼胎却是要以母体炉鼎的气血和气机为食,就算韩芊芊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归真境高手,也抵不住鬼胎的吞噬,于是藏老人便打起了北芒县城的主意,打算以满城之人的性命去喂养这枚“鬼胎”。

    至于作为“炉鼎”的韩芊芊,在“鬼胎”育成之日,便是她身死之时,而且还是整个人包括魂魄都被吞食的凄惨境地。

    以藏老人的野心,所求当然不仅仅是一颗“鬼胎”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要让炼神堂堂主吴圭务必在一月时间内炼成一具“夜叉”,为的就是将育成的“鬼胎”种入“夜叉”之中,使其能直接跨过护法神“夜叉”而造就号称天神的“阿修罗”。

    根据皂阁宗历代祖师的推测,“阿修罗”炼成之后,就拥有天人逍遥境的修为,凶残嗜杀,极为难缠,而且体魄再生速度极快,除非是将其从世间彻底抹除,否则很难彻底消灭。然后再以活人喂食,以心肝固体,以魂魄养神,以血肉益气,以皮骨充饥,只消数万条性命,便可顺利晋升为“大阿修罗”,相当于天人无量境。“阿修罗”本就十分难缠,“大阿修罗”更是不用多说,几乎可以匹敌两名同境高手,寻常天人境大宗师,根本不是其对手。

    这等手笔才是藏老人倾尽一宗之力的根本谋划。

    至于更高一层的“阿修罗王”,以及更为高妙难测的“帝释天”,就是在皂阁宗最为鼎盛时,也仅仅是提出了一个设想而已,至于该如何着手,却是一字无有,所以对于藏老人来说,一名可凭驱使的“大阿修罗”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藏老人又亲自动手,将女子的浑身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就连细微的**之处都没有放过。

    另一边,北邙山大墓深处的圆柱洞穴中。

    藏老人本尊仰着头环视四周崖壁上的棺材,说道:“世上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你刚才信誓旦旦地说一月足矣,可到时候如果炼不成‘夜叉’,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之后再打入无间地狱也是于事无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炼不成,我们还要有个弥补的法子才是。”

    这皂阁宗道人虽然在藏老人本尊面前低声下气,但是本身在皂阁宗中地位极高,乃是内三堂之首的炼神堂堂主吴圭,甚至比炼尸堂堂主尚熙的地位还要高上许多,也是在皂阁宗中能与藏老人说话的为数不多几人之一。他听闻此言,脸上表情变了数变,见藏老人没有责怪问罪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道:“宗主的意思是那具即将出世的‘太阴尸’?”

    “不错,以材质而论,有‘玉尸’之称的‘太阴尸’虽然比不上‘阿修罗’,但是比之‘夜叉’还是要强上稍许,如果‘夜叉’炼制不成,我们便用太阴尸替代,如此也不至于误了大事。”藏老人的嗓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吴圭赶忙点头应和道:“宗主所言,属下深以为然。属下曾经专门查阅宗中典籍,根据我们皂阁宗十三代祖师记载:这具太阴尸本是六代八国时的一名皇室贵胄,自幼喜好道法,曾经通读万卷道藏,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世外高人为师,得授‘太上丹经’,历经甲子寒暑,修得一身内丹之道,功参造化,自号木勾真人。”

    “后来天下战起,大军征伐,他的母国为敌国所灭,国都被破之日,皇帝被俘,连同宗室贵戚、宫中嫔妃、公主王妃级其他贵族女子,合计四百余人,一起被押往敌国国都。在抵达敌国的国都之后,这些女子全部沦为玩物,大部分被当做奴隶分配给有功将士,随意打骂凌辱,衣不蔽体。还有的被冻馁而死,极个别长得出众的,成为将领的妻子,这已经称得上是最好的下场。曾有记载:‘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倡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这位木勾真人为此而大为恼怒,不顾他之母国灭亡乃是大势所趋,强行逆天行事,刺杀敌国皇帝,结果被当代地师出手打成重伤。”

    “木勾真人拖着重伤之躯勉强逃回洞府,他自知自己难有幸理,此生大道已绝。可他又不愿就此坐化,于是令座下弟子在北邙山为他营造了这座大墓,然后自封六识心窍,让弟子将他的身体至于墓室之中,然后封闭大墓,沉入地下。木勾真人的本意是想要求一个尸解仙,哪成想当代地师道法通天,却是连他这最后一丝念想也一并绝去,使得他在墓中身死,死后躯体不腐不朽,又有地气孕育,一颗金丹转为尸丹,终是化作‘太阴尸’。”

    “此后,我们皂阁宗的祖师得知了此等秘闻,花费极大力气寻到此处地宫大墓所在,经过祖师探测,此处地宫共有三层,第三层是支撑整座陵墓的符阵,第二层是那‘太阴尸’的墓室,祖师们因为种种考量,只是打开了地宫的第一层,借助‘太阴尸’的尸气,造就了如今这方养尸地。”

    藏老人眯起那只完好的眼睛,缓缓道:“你说的没错,‘太阴尸’就在我们下面,几次三番想要出世,都被我们皂阁宗强压了下去,为的就是不毁去这方养尸地,可事到如今。却是已经压不下去了,更是遮掩不住,这才引来了那些正道中人。如今就算吞了上头那个小村子,也不过拖延些许时日罢了,所以你也要早些着手准备,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都要将埋于此地的‘人料’运走,以免其因为太阴尸出世而被损毁。”

    吴圭赶忙应下。

    颜飞卿亲耳聆听了两人的交谈,心中复杂难言,不知是何种滋味。

    当正道各宗还执迷于“四六之争”时,身为邪道十宗的皂阁宗已经在这段时间中做了如此大的谋划,而正道各宗对此还一无所觉,若不是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探听到了此事,恐怕要等到皂阁宗的大计功成之后,正道各宗才能反应过来。

    就在颜飞卿因为震惊而心神有所松懈的时候,藏老人突然停下正要转身离去的动作,两只漆黑眼瞳中射出犹若实质的目光,冷冷扫视周围。

第六十章 进退两难

    颜飞卿立刻知道自己犯了使用“太阴匿形符”的大忌,不小心泄漏出一丝气机,虽然极为细微,难以察觉,但是对于藏老人这等天人境大宗师而言,却还是有迹可循。

    颜飞卿努力沉下心神,使自己进入物我两忘的境地之中。

    “太阴匿形符”顾名思义,便是隐藏自身身形的符?,同时还能遮蔽气息,不过这张由老天师亲自“太阴匿形符”更胜一筹,可以使人处于似虚似实的玄妙境地之中,似在眼前,又不在眼前,如果说道术的本质是以假作真,那么这道“太阴匿形符”便是名副其实的以真作假,其中的玄机奥妙,就算颜飞卿这位老天师的亲传弟子也不甚明白,只能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然后就见藏老人一挥大袖,从袖中飞出无数如同白色纸钱的符?,密密麻麻,一下子便布满了洞穴的各个方位,这架势却是一只老鼠也不放出去。

    见了这等阵仗,吴圭心中惴惴,不敢有丝毫异动,生怕这位脾性古怪难测的宗主一言不合便将他给打杀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发生了什么事?”

    藏老人缓缓收回视线,骤起眉头道:“晋升天人境之后,有‘金风未动蝉先觉’之神异,方才本座突然心生感应,似是有人在旁窥伺本座。可本座以神识查探四周,却又没发现任何痕迹,倒是奇了。”

    吴圭虽然在藏老人面前就像是个不顶事的阿谀奉承之徒,但放在江湖上,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也不能被藏老人委以炼神堂的重任,他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有人以占验卜卦之术测算宗主的行踪?”

    藏老人的语气中透出几分狐疑:“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既然正道中人已经知道了太阴尸即将出世之事,那么以占验之道测算本座也在情理之中。看来是本座多心了。”

    说罢,藏老人一挥大袖,这些如同纸钱的符?又如倦鸟归林一般悉数返回他的袖中。

    自始至终,颜飞卿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屏息凝神,方才有一张符?,几乎已经贴到了他的鼻尖处。

    藏老人又是环视四周之后,与吴圭转身往正西方位的出口走去,离开了这处养尸地,不过颜飞卿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仍旧屏息凝神,不见有丝毫动作。

    片刻之后,藏老人竟是去而复返,又回到此地,环视一周之后,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景象,这才真得离去。

    直到这时,颜飞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趁着“太阴匿形符”的时效还未完全结束,顺着原路退去。

    此时大墓外已经是皓月高悬,洒落一片银白清辉,南柯子盘膝坐在墓道入口处,心中忐忑不安,只得默默背诵《上清大洞真经》,稳定心神。

    对于颜飞卿的做法,他不甚认可,人在人世间,很多时候都是无可奈何,无论是皇帝还是生都小民,各有各的无奈,不是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有些事情,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抽刀断水水更流。

    既然如此,颜飞卿便不该孤身犯险,而是应该从长计议。

    就在南柯子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一道身影如轻烟般从墓道中跃出,看到年轻道人身上完好无损,南柯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退回到地上,颜飞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与南柯子大致讲述了一遍,南柯子大感震惊,忍不住摇头苦笑道:“原本以为只是太阴尸出世,没想到这趟浑水竟是如此之深。现在看来,青阳教势力被牵扯进来还在其次,关键是皂阁宗的图谋,根本不是一具太阴尸那么简单,换句话来说,我们都太小看皂阁宗了,谁也没想到他们的胃口竟是如此之大。”

    颜飞卿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藏老人话中的意思,似乎炼制‘夜叉’只是第一步,之后还有其他动作,应该与藏老人先前搜集天煞命格之人的魂魄有关,不过不管他们有什么图谋,我们都不能坐视不管。”

    南柯子道:“依据常理推测,皂阁宗不管想要炼制什么物事,都需要收集大量生人的血肉和魂魄,在养尸地里的那些尸体,血气都已经异化,更偏向于阴性,是不能用来饲育邪魔的,不知皂阁宗要从哪里找来如此多的活人?仅凭一个周家村可是远远不够。”

    颜飞卿转头望向北芒县城的方向,这里距离北芒县城自是极远,但也依稀可见在天际尽头已经染上了一抹浓重到让人心里发慌的深沉黑色,他不由想起苏云?l与他分别时曾经说过的北芒县城将有大事发生,喃喃道:“北芒县城是距离北邙山最近的城池,应该就是在那里了。”

    此时的北芒县城中,仍旧是一片沉寂,李玄都去了几户人家查看,虽然未曾死人,但其中的住户都已经昏睡过去,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叫醒,如此看来,却是非要破去“炼神阵”不可了。

    如今李玄都他们还不知道藏老人的炼尸分身已经驾临北芒县城,不过他们心里也是清楚,闹出了如此大的阵仗,皂阁宗那边必然会有所动作,援军的到来,只是早晚问题而已。

    对于众人来说,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即刻强攻县衙,打破“炼神阵”,要么立刻退出北芒县城,从长计议。

    可惜各人有各人的考量和算计,没有一个能够一锤定音之人,若是以前的紫府剑仙,凭借他与各人的关系,以及他在江湖上凭借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巨大威望,可以来做这个主,但是现在的他,不行。

    在江湖上立足,凭借的还是自身的境界修为,修为不够,便处处受制,就连说话的底气也要弱上许多。

    本来苏云?l也是可以的,毕竟悟真是他请来的,可偏偏她在事前曾经算计过陆夫人,陆夫人又是代表了太平宗,她可以不与苏云姣这个不知轻重的后辈一般见识,但是对于“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苏云?l,她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其实颜飞卿才是最好人选,可惜并不在此地。

    李玄都望着县衙的大门,轻叹道:“可惜颜玄机不在此地,若是他的‘青云’在此,再加上霭筠的‘妙法莲华’和我的‘人间世’,我们三人联手之下,未必不能一举攻破此处阵眼。”

    并非是李玄都刻意忽略悟真,虽说悟真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七位置,但是他的强项并不在于攻,而是在于守,从他的称号是“金身罗汉”就可见一斑,悟真与人交手对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只守不攻,很多对手都被他生生磨死,除非像老剑神这等一剑开山的无匹杀力,否则都很难破开他的金身,这也是那位排名第九的清微宗宗主不敌悟真的根由所在,不管如何出剑斩杀,成就“金刚法身”的悟真都不痛不痒,自然只能认输。

    当然,还有另外一点原因,悟真身上担着金刚宗的干系,以金刚宗的处世之道,是万万不会与疯狗一般的皂阁宗结下死仇,所以悟真敲敲边鼓还行,但绝不会去做那个出头之鸟。

    在场之人中,除了苏云姣和空定这两个江湖新人,苏云?l和陆夫人哪个不是心多一窍之人?自然对此心知肚明,可看破不说破,这也是江湖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若是点破,那便是结仇了。

    此时李玄都说这句话,也只是一个略带试探性的提议,借此观察另外几人的动向。

    苏云姣和空定都时初入江湖不久之人,身上还残留着许多可以称之为“侠义”的东西,自然同意李玄都的提议,可惜他们的话分量最轻,作不得数,可另外三人,抽烟的抽烟,老僧入定的入定,城府深沉的喜怒不形于色,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第六十一章 暗度陈仓

    李玄都轻叹一声,就在他想要硬着头皮继续开口的说话,一直沉吟不语的苏云?l忽然开口道:“可以从地下进去。”

    李玄都一怔:“‘炼神阵’开启之后,阴阳颠倒,五行禁绝,‘土遁之术’怕是不行。”

    苏云?l摇了摇头道:“不是‘土遁’,是地道。”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陆夫人立刻眯起眼一双丹凤眼眸,望着苏云?l道:“不知苏大仙子如何知道此处有地道的?”

    苏云?l坦然道:“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皂阁宗在北芒县城中的动作,虽然隐蔽,但也不是无迹可寻,此县的县丞和县令都是皂阁宗的人,有他们作为内应,这才将一座朝廷衙门在暗中改建成了‘炼神阵’的阵眼。皂阁宗与青鸾卫交好,以为此事可以瞒天过海,但六扇门在无意中知道了此事,我便是从六扇门的一位朋友口中得知。”

    李玄都问道:“那地道又是怎么回事?”

    苏云?l道:“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六扇门知道皂阁宗图谋不轨之后,就在暗中布置人手调查此事,可惜这里距离皂阁宗太近,从官府到百姓,都在皂阁宗的控制之下,而六扇门又是鞭长莫及,再加上六扇门与青鸾卫之间的各种龃龉,所以六扇门的这次隐秘调查之事走漏了风声,参与此事之人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再无音讯,毫无疑问,是皂阁宗出手了。而这条密道,便是当初的六扇门督捕司捕头留下的。”

    陆夫人轻笑了一声:“苏大仙子为何现在才说?”

    苏云?l淡笑道:“现在说也不晚。”

    李玄都不去理会两名女子言语中的刀光剑影,虽然他对六扇门的这个说法略有存疑,但是并不想去深究,开始认真考虑苏云?l的提议。

    如果真如苏云?l所说,在县衙下面有一条地道,那么的确可以通过地道进入县衙之中,毕竟此处的“炼神阵”也只是一个临时阵法,远非皂阁宗的山门大阵可以比拟,自然不会深入地下,最多就是禁绝五行遁术而已。只要有人能够进入其中,里应外合,便不难破去此处的“炼神阵”。

    关键让谁进去?

    空定和苏云姣的境界太低,可以直接排除,陆夫人有伤在身,又不擅长与人争斗,也可以排除,剩下的便是他、苏云?l和悟真,李玄都想了想之后,说道:“不知那条地道的入口在什么地方?我想一试。”

    苏云?l领着他们转过几条小巷,来到一间无人居住的破旧民居之中,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所以到处都是灰尘,苏云?l皱了皱眉头,挥袖扫去灰尘,然后伸手在土炕床头位置的一块完好青砖上轻轻一压。

    就见青砖下陷,随之土炕也裂开一道门户,没有有台阶,就是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苏云?l望向李玄都:“紫府,你当真要去?一个人面对两位皂阁宗高手,怕是……”

    此时李玄都已经从手腕上的“十八楼”中取出了只剩下半截的“人间世”,与“冷美人”一左一右佩戴腰间。

    李玄都双手分别按住刀首、剑首,微笑道:“总要有人去的。”

    一直与苏云?l意见不合的陆夫人也开口道:“我们未必就要与皂阁宗不死不休,哪怕他们已经死了两个坛主,也仍有缓和的余地。”

    李玄都道:“可是对于城中的百姓而言,已是别无退路。”

    陆夫人和苏云?l不再多言,倒是苏云姣说道:“李师兄,小心。”

    李玄都点了点头,跃入地道之中。

    这条地道因为已经废弃的缘故,没有任何照明,十分昏暗,好在李玄都可以夜间视物,并不影响。可以看得出,这条地道在挖掘时颇为仓促,别说是铺砖筑墙,甚至高度都不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直起腰来,李玄都只能半弓着腰缓缓行走,在他手中有一张子母符的子符,母符在苏云?l的手中,只要他燃烧子符,那么苏云?l他们就会立刻开始强攻县衙。

    而李玄都要做的,便是寻找机会破去“炼神阵”阵眼的关键位置。

    孤身犯险境。

    李玄都不知道,在北邙山中,颜飞卿做出了和他一样的选择,这也许就是李玄都愿意与颜飞卿结交的原因之一,不管起因是出于何种动机,也不管又掺杂了何种无可奈何的利害斟酌,他总是不吝于发现朋友的优点。

    交朋友,就是要见得别人好。

    这条地道并非是笔直一线,而是曲曲折折,甚至是来来回回,进进退退,所以李玄都一直走了大概数百丈,才大概来到县衙的下方。因为李玄都是用走的,甚至脚步都放慢了许多,所以又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来到地道的尽头。

    此时县衙下方的密室中,藏老人用一种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痴迷目光看着那个躺在石床上的美貌女子,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子的面皮,苍白的手指轻轻颤着。

    对于他来说,眼前的女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韩芊芊那么简单,而是意味着他的宏图大业,他的长生大道。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他又怎么会在北芒县城中设下如此大阵?他难道不知道这是逆天行事,必定为世间所不容?可是成大事之人,必要为常人所不能为,他都已经快要百岁高龄,如果再不另辟奇径,他又该如何去与那些老玄榜上之人相争?

    世人都只知道藏老人刻薄寡恩,却少有人会去深思藏老人为何能够执掌皂阁宗多年,自有其独到之处,否则也不能被当代地师看重。

    在他身后是一面墙壁,在墙壁后已经被人挖空,密室与地道竟是只有一墙之隔。

    忽然之间,藏老人的脸上露出冷凝的神色,转头望向身后的墙壁。

    与此同时,墙壁后地道中的李玄都,也停下了脚步,伸手按住“人间世”,如临大敌。

    他如何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进入县衙,就来了一个狭路相逢。

    藏老人冷冷道:“是谁?”

    顶尖武夫可以听声辨位,甚至可以通过风声和空气流动的细微声音辨别地形,即使目盲不能视物,也无关紧要。

    若是藏老人的本尊在此,纵使他不是武夫,也有这个本事。可此时的藏老人只是一具化身,而且还是注重神魂的炼魂分身,辨别有魂魄的活物极为厉害,但是对于死物便要迟钝许多,这让他迟迟没有发现墙后还有地道的存在,直到李玄都的到来,才让他惊觉墙壁之后另有乾坤。

    既然被发现了行踪,李玄都也没必要再去遮遮掩掩,伸手“推”开面前的石墙,缓缓行出。

    “是你!”藏老人立时认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还真是阴魂不散,可惜这次没了颜飞卿和正一宗的‘青云’,你孤身一人前来,遇到了本座,真是登天有路你不走,入地无门自来投。”

    说话间,藏老人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上有黑色气息环绕,隐隐可闻冤魂哭嚎。

    李玄都有两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这儿竟然会有人,第二个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藏老人。

    如此一来,他便陷入到极为危险的境地之中,虽然他已经取出了“人间世”,依仗着“人间世”和其中的“逆天劫”剑气,大致可以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陆雁冰,但是对上了天人境的藏老人,哪怕不是本尊,也是败多胜少,几乎不可能取胜。

    李玄都二话不说,直接拔出腰间的“冷美人”。

    藏老人森森冷笑道:“叙旧完毕,就该杀人了,且看看你能在本座的手下支撑几招?”

    下一刻,藏老人一扬手,五指间环绕的黑色气息如狂风一般掠出。

第六十二章 狭路相逢

    李玄都一刀扫出,刀势如潮水铁骑冲锋。

    刹那之间,撕裂了这道黑色气息,藏老人以掌心抵挡住了“冷美人”的刀锋,正要顺势将其毁去之际,李玄都干脆利落地松开“冷美人”,反手握住腰间的“人间世”。

    藏老人心中了然,如果自己猜测不错,那把断剑就是在刀剑评上高居第二的“人间世”,犹在正一宗的“青云”之上,难怪此人敢于只身来到此地,可惜此人的境界太低,如果还是当年的太玄榜第十,也许还能让忌惮几分,可如今仅仅是一个“可见昆仑”的先天境,空有一件神兵利器,哪怕他的本尊并不在此,也丝毫不惧。

    藏老人随手丢掉被握在掌中的“冷美人”,然后一手抓出。

    这看似寻常的“九阴鬼手”,却蕴含了藏老人几十年的武学修为,已经臻至巅峰极致,藏老人闲来无事,又将所学术法化入其中,只见整只手掌化作一只黑色大手,朝着李玄都当头抓下。

    藏老人名中有“老人”二字,可见其年岁之长,放眼整个江湖,少有能与其媲美之人,所学庞杂,对付寻常先天境,仅仅是一招就够了。

    可是李玄都不一样。

    虽然他自认为胜算不大,但不代表藏老人就可以随随便便将他拿下。

    如果说藏老人是一头猛虎,那么寻常先天境就是一只山羊,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可李玄都却是一匹野狼,固然不是猛虎的对手,但也不是全然没有还手之力,双方之间的真实差距,远没有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鬼手”已至面门,李玄都终于出剑。

    “人间世”瞬间出鞘,剑气如长虹白雪。

    美人如玉剑如虹,这一剑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出一条长长的尾痕,久久不散。

    断剑与“鬼手”相触,在藏老人的手掌上切割出一线血痕。

    藏老人轻轻“咦”了一声,有些讶异,以他丰富至极的城府和阅历,以及一些只有各宗宗主才能知晓的秘闻,很容易就能推演出当初帝京之变的真相内幕。按照常理而言,在帝京之变中折断的“人间世”,就算能修复如初,剑气和锋芒也不该如此凶猛才是。

    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这只是略有瑕疵,无伤大雅。

    藏老人先是瞥了眼久久不散的剑气尾痕,又望向李玄都手中的断剑,淡笑道:“倒是我掉以轻心了,此剑之中的剑气有些古怪,似乎并非此剑先天所生,而是后天孕育,不过你身为此剑的主人,也不能自如驾驭其中的剑气,真是应了剑有双刃的说法,伤人亦是伤己。”

    李玄都没有想到藏老人的眼力竟是如此之好,一眼便看出了根结所在。

    这把“人间世”,当时在“天乐桃源”,李玄都曾经用出过一次,结果就是有“漏尽通”为支撑的体魄也难以承受,先是一窍流血,发展到后来变为七窍流血,最后还是将从陈孤鸿那里得来的灵丹妙药全部吃光,这个才勉强止住伤势,先前李玄都以为是因为“人间世”的缘故,后来经悟真一语点破,才恍然明白这便是“逆天劫”所带来的巨大隐患。

    藏老人伸出手,道:“来来来,本座站在此地不动,由着你出剑,看看你现在能否有李道虚的一成本事?”

    李玄都也不说话,五指紧紧握住手中“人间世”,剑身上顿时浮现一副云卷云舒的奇异景象,木质剑身却愈发含而不露,不见丝毫锋芒。

    藏老人直到这一刻,才将李玄都视为一个对手,而不是随手就可以打发的阿猫阿狗。

    不过对手和对手之间,也有区别,有的对手诸如张静修,那自是高山仰止,有的对手诸如慈航宗的宗主,那便是旗鼓相当,还有的对手,也就比阿猫阿狗强上一点而已,不能随手打发掉,但是稍微用心,还是能轻松解决。

    藏老人道:“无道宗的澹台云一直苦于没有趁手的仙物,你出完一剑之后,本座就将你拿下,然后将此剑送于澹台云,固然比不得真正的仙物,但也算是聊胜于无。”

    李玄都不理会藏老人的言语乱心,脚下踏罡步斗,乍一看好似一瘸一拐,实则每一步的幅度都有大小差异,顺自然而行,此乃禹步,传说上古禹皇治水时历尽千辛万苦,摩顶放踵,成了个瘸子,故名禹步,其中蕴含了道家的大意味。

    以藏老人的眼界,瞧李玄都的禹步,竟是没有半分可以指摘之处,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谁要是能有这样的徒儿,必然是一件幸事。不过对于藏老人来说,却未必如此,藏老人不介意在自己证道之后让一位徒弟接掌皂阁宗,可如果在藏老人还在世时,有徒弟胆敢威胁到他,他必然亲自出手将其扼杀。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藏老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由着李玄都用出一剑,有些失策了。

    只见七步之后,暗合七星之势,李玄都的一身剑意已经攀升至巅峰,剑意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地步,如一缕一缕清风在身周环绕,杀意凛然,李玄都十岁入江湖,二十一岁退出江湖,杀人无算,然后他用了四年的时间将自己的一身杀意悉数收敛,现在面对生死大敌,这些杀意又被自行激起,作生死之搏。

    李玄都单手持剑,人随剑走,一闪而逝。

    藏老人的失策在于,不是担心自己会被这一剑伤到,而是担心那名被他辛苦孕育的女子被这一剑伤到,那么便是前功尽弃,他不得不伸手抓起女子,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挡住剑气。

    只见剑气如大河倾泻,使得整座密室的墙壁和地面都出现了不动程度的龟裂,但是在与藏老人的掌心接触之后,如大潮拍大堤,大堤岿然不动,可大潮却碎裂成“千层白雪”。

    单掌接下这一剑的在藏老人也不是全然不损,身形虽然不曾移动半分,但是手心处已经血肉模糊,而且又顾忌到自己怀中的女子,难免束手束脚。

    他皱了下眉头,屈指一弹“人间世”,在弹开这一剑的同时,身形借势向后飘退而去。

    只是好不容易得了先手的李玄都哪肯就此罢手,就如沙场之上,有进无退,不能给对方喘息时间,方有胜机,若是让对方得以喘息,败的便是自己了。

    所以此时李玄都不能转身就逃,而是一鼓作气,只见他借势于手中的“人间世”,凭借“人间世”中蕴含的磅礴气机,化作一道浩荡长虹,冲向藏老人。

    就像少年人挥舞重锤,本身气力不足,完全就是凭借重锤的惯性,砸向对手。

    不得已之下,藏老人只能单手打出一拳。

    拳劲与剑气相撞, 在这间地下密室中轰隆隆作响,如遭地动,地面上的县衙亦有震感,尚熙和洪成仇面面相觑。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通过一条密道进入了密室,然后迎头撞上了藏老人,两人开始在密室中大打出手。

    李玄都不断出剑,依照“人间世”这件重器的惯性,剑气越来越盛,剑意越来越重,剑芒越来越锐。

    相当于归真境八重楼的境界修为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要知道当年的紫府剑仙是归真境强九修为时,就力压一众天人逍遥境大宗师,前无古人地以归真境界登上太玄榜第十的位置,而这尊只有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尸化身,因为一时自大,给了李玄都全力出剑的机会,虽然如今的李玄都比不上当年巅峰时,但凭借杀力无匹的“逆天劫”剑气,使得藏老人在一时间完全落入下风之中,只能专心防御。

第六十三章 三十六剑

    藏老人有些恼火,不过这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怨他自己,而且短时间内也无可奈何,他干脆就由攻转守,他倒要看看,这个曾经的紫府剑仙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只要稍显颓势,他立刻就会反守为攻,让此人死无葬身之地。

    既然藏老人一意防守,那么李玄都便也奈何不得他,而且“逆天劫”的反噬也开始初现端倪,很快便有一窍流血。

    藏老人嘿然一声,再次屈指轻弹,稍稍逼退“人间世”之后,他一手掐诀,脚下踏罡,口中飞快地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然后就见一条条黑色的“阴蛇”生出,从四面八方朝李玄都激射而至。

    李玄都全力运起“北斗三十六剑诀”,完全抛却驭剑之道,而进入御剑之境,剑随心动,身随剑走,“逆天劫”剑气随意泼洒,如一道道长虹,不但将“阴蛇”悉数绞杀,而且还将这方密室撕扯得千疮百孔。

    藏老人因为怀中的韩芊芊之故,愈发投鼠忌器,堂堂一位天人境大宗师,竟是在各种缘由之下,被暂且只有先天境的李玄都压制在了下风。

    “人间世”的剑气之盛,“逆天劫”的杀力之强,使得藏老人接招的手掌血肉尽去,露出了森森白骨,不过与此同时,藏老人的手掌也在急速复原,血肉皮膜筋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不断填充复原,使得他这只手掌不断在生灭之间来回交替,旋生旋灭。

    李玄都已经足足四年没有如此肆意挥洒剑气了,哪怕上次与陆雁冰一战, 也远没有今日这般尽兴,不过代价巨大,在这片刻的时间中,已经是三窍流血。

    依照这个速度,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李玄都就要受“逆天劫”的反噬而死,或是主动停手,被藏老人生生打死。

    进退两难。

    藏老人看在眼中,不由笑道:“我道是什么仙家手段,原来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微末伎俩,不知你还能坚持多久?”

    李玄都咬牙不答话,脑中回想起自己当日从剑秀山洗剑池中随瀑布而落的景象,剑势有增无减,剑气相连,竟是有了几分瀑布垂落九天的浩大气象。

    整个密室顿时坍塌大半,无数泥土碎石一起落下。

    尘土散去,藏老人仍是以自己的身体死死护着怀中女子,另外一只袖口尽碎且已经完全化为白骨的手掌撑着一块砸落下来的巨大石块。

    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来,还要以为出剑的李玄都才是动辄杀人的大恶人,而这个极力护住怀中女子的老人,则是一位救人于危难之间的老前辈。

    要不怎么说知人知面难知心。

    李玄都握剑的手掌掌心已经露出白骨,甚至整只手掌都呈现出一种萎缩之态,青筋暴起,皮包骨头。

    不用藏老人如何出手,他已经四窍流血。

    这一剑之后,藏老人终于是动了真怒,一身气机沛然而发,将周围的泥土碎石悉数震成齑粉,冷笑道:“找死!”

    没有什么花哨取巧,仅仅是自身的气机爆发,便已经如大江大潮朝着李玄都席卷而至。

    残存的半个密室剧烈摇晃,李玄都身后的地道随之塌陷,大地轰隆作响,好似阵阵雷鸣,落下的碎石已亦是砰然碎裂。

    一瞬间李玄都只觉得体内气海沸腾,神魂震荡,若不是他以“玄微真术”竭力压抑安抚,恐怕会直接伤上加伤,从四窍流血变为七窍流血。

    此乃天地共鸣,以自身气机共鸣天地元气。

    这便是天人境大宗师傲视人间的大神通,世人所谓天人合一,便是如此。

    更上一层,由共鸣变为驾驭天地元气化为己用,即是天人三境中的无量境,藏老人的本尊便在此等境界之中,如果李玄都对上的是藏老人本尊,只有瞬间落败的下场,幸而这具分身只是初入天人逍遥境,可就算如此,也让李玄都着实难以消受。

    支撑这座密室的墙壁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沟壑,眼看着便要彻底坍塌,可是因为藏老人气机的强行支撑,又迟迟没有坍塌。

    藏老人望向李玄都,没有急于出手,缓缓开口:“年轻人,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便是惜命,然后保命,不管不顾地拼命是傻子才做的事情。本座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了不起,无论是心性还是根骨,也许在你活到本座这个岁数的时候,你的境界要比现在的本座高出许多,但是有一点,你得先活到本座这个年龄。”

    藏老人的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世人都说本座残忍无情,好像本座就是个只会杀人的疯子,可如果本座只是一个乱杀人的疯子,那么还能活到今日吗?”

    话音落下,藏老人身形倏忽而动,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横臂扫出。

    李玄都虽然已经做出格挡动作,但整个人还是被砸得撞入墙壁之中。

    显而易见,面对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哪怕李玄都已经动用了“人间世”,仍旧是没有一战之力。

    藏老人居高临下,看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可怜虫单膝跪地,身上满是尘土。

    下一刻,李玄都骤然起身前冲,在前冲的同时以气机御过掉落在地的“冷美人”,左手提“冷美人”,右手握“人间世”,以左手刀对着藏老人就是当头一劈。

    是脱胎于“魔刀”宋政“天地任我行”的一式剑。

    天人共鸣的藏老人仍旧一手抱着韩芊芊,伸出另外一掌,生生破开凛冽剑气,轻描淡写地握住“冷美人”的刀锋,手掌上的血肉悉数消失,可见白骨,但紧接着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变化数次,藏老人的手掌仍旧是完好如初。

    然后藏老人向前重重一推。

    一推之下,李玄都整个人如流星一般,身躯再次撞入已经坍塌的废墟之中。

    又是轰然震动。

    此时县衙中的几人愈发不明所以,到底是哪路高手,竟是逼得宗主如此出手?难道是金刚宗的悟真?

    尘埃中,虽说藏老人怀中抱着一个怀了身孕的女子,但仍旧不损渊?s岳峙的宗师风范。

    待到烟尘散去,李玄都缓缓站起,神色自若。

    他将冷美人收回腰间,然后一手握住“人间世”的剑柄,一手并拢成剑指,在断剑的剑身上,一抹而过。

    “人间世”微微颤鸣,竟是与李玄都共鸣。

    藏老人既然能与天地共鸣,那么李玄都也能与手中的三尺青锋共鸣。

    正所谓“匣中宝剑时时吼,不遇同人誓不传。”一剑来此人间,对于“人间世”而言,李玄都便是志同道合之人。

    只见剑身之上荡漾起层层“碧波”,就如那洗剑池湖面的波光粼粼,继而又有云雾生出,云卷云舒,烟波浩渺。

    李玄都握剑而身形不动如山,但从他的背后生出数十条虚幻手臂,这些手臂不同于以往,不再是徒手,而是同样握着一柄柄“人间世”。

    藏老人眯眼望去,看出些许门道,这些手臂刚好是三十六之数,每一只手臂演化一剑,如此便是三十六剑,正应了“北斗三十六剑诀”。

    虽然在数量上不如足有百剑之多的苏云?l,但这一刻,李玄都的一身剑道所学,展现得淋漓尽致。

    剑道至简也至繁。由简入繁,以一元演万象;自繁而简,以千机化虚无。

    李玄都以“千剑观音”演化“北斗三十六剑诀”,一剑化作三十六剑,三十六剑本是一剑,返璞归真,此为归真。

    此时李玄都唯有手中一剑。

    一剑递出,三十六剑同时出剑。

    此剑强行破开藏老人的天地共鸣,没了藏老人的气机支撑,这处密室也终于完全坍塌,大地轰然震动。

第六十四章 只是出剑

    随着密室彻底坍塌,整个县衙的大堂也随之下陷,烟尘四起,变为废墟。

    尚熙、洪成仇、王知县三人退出县衙大堂。望着眼前景象,洪成仇不由开口问道:“尚老,这是……”

    尚熙脸色凝重:“应该是有高人与宗主交手,生生震塌了密室。”

    听到这话,王知县的脸色不由一白,喃喃道:“那密室可是精心修筑,又有符?加持,就算是归真境宗师在其中全力出手,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奈何,而且我们已经开启‘炼神阵’,阴阳倒逆,五行禁绝,那人又是如何进入密室的?难不成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

    说到这儿,三人之间的气氛骤然变得低沉起来,若果真如此,就算有宗主的炼魂分身坐镇,恐怕也难以守住此地。谁也想不到,事情竟是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死了两位坛主还不够,是要让他们一起死在这儿才算罢休吗?

    因为密室占地极大的缘故,县衙内的轰然震动同样波及到了外面的街道,苏云?l等人亦是震惊。

    苏云姣既有些担忧,又满是敬佩道:“不愧是紫府剑仙,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归真境也不过如此。”

    苏云?l却是皱起眉头,道:“李紫府有后手不足为奇,不然也不会击败陆雁冰,可他既然已经与人动手,为何迟迟不曾燃起他手中的‘子符’?难道是遇到了强敌,不愿意牵累我们?还是说此时的他无暇他顾?”

    说话间,苏云?l伸手一翻,掌心中静静躺着一道“母符”,丝毫没有燃烧的迹象。

    陆夫人沉声道:“不管是哪种情形,我们都不能将李紫府弃之不顾。”

    苏云?l没有反驳。

    就在此时,苏云?l手掌中的“母符”忽然出现了一丝焦黄之意,然后开始迅速扩大。

    与此同时,虽然北芒县城的上方仍旧是黑云滚滚,但笼罩着县衙的浓重黑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陆夫人道:“虽然‘炼神阵’还未破去,但是护卫‘炼神阵’阵眼的阵法已经被破了。”

    苏云?l身上的“太乙云衣”和臂弯中的飘带再次出现,手中多了“妙法莲华”,身形一掠而起。

    ……

    原本塌陷的地面轰然炸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从废墟残骸中冲天而起。

    老人的胸前破碎,在胸口位置,被刺出一个血洞,鲜血淋漓,隐约可见其中跳动的心脏。但不管如何狼狈,老人始终抱着怀中的女子。

    藏老人低头看了眼胸膛的伤口,其中有肉芽生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如果说上次炼尸分身被毁,还是情有可原,毕竟是对上了年轻一辈中最杰出的两个男子,有人说如今的年轻一辈是阴盛阳衰,因为杰出女子实在太多太多,诸如苏云?l、玉清宁、宫官、秦素、陆雁冰等等,杰出的男子却是屈指可数,只有两人,可就是这两名男子,在少玄榜上力压一众女子占据前两位,而且藏老人的炼尸分身也不那么尽善尽美,输了也就输了。

    可这具炼魂分身不一样,乃是藏老人精心造就,而且今日遇到的也只是其中一人,还是那个坠境之后还未重返巅峰的紫府剑仙,藏老人在一个小辈手中弄了个灰头土脸,如何能不恼怒?

    动怒的藏老人直接将女子丢给尚熙,大喝道:“尚熙,你就算是死,也务必护她周全,不得损伤分毫!”

    尚熙接住女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身为炼尸堂堂主,对于其中内幕,他自然知之甚深。这名女子本身并不重要,关键是她体内孕育的那枚珠胎,如今太阴尸出世已经不可逆转,那么北邙山中借助太阴尸尸气而造就的养尸地,注定要随着太阴尸出世而被毁去,如此一来,无论是借助养尸地炼制“夜叉”,还是直接用太阴尸作为材料,都是在这几日的功夫。如果这个孕育“鬼胎”的炉鼎在这个时候被毁,皂阁宗断不可能在几天时间内重新凑齐那么多天煞命格之人,若是错过,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有这样的天时地利,所以女子万不能出半分差错。

    没了累赘的藏老人干脆将已经破碎不堪的袖子撕去,露出一只手臂,然后这条手臂上开始生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甲,从肩膀蔓延至手肘,然后从手肘蔓延至手腕,最终将手掌也包裹于鳞甲之中,整只手臂变大许多,又生出五根寸许长的指甲。

    这也是“九阴鬼手”,只是绝大部分人都不能修炼到藏老人如此境界。

    藏老人活得实在太久了,甚至比许多长生境高人还要长,毕竟能在甲子之年跻身长生境之人,多半也能在百年之内证道离世,反倒是许多不能证得长生境的天人境高人才会久留世间。

    在这些年中,藏老人因为各种原因,迟迟不能跻身造化境,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藏老人不但去博览百家,而且还将皂阁宗的各种绝学都臻至极致。

    就在藏老人做完这些之后,又有一道剑光破开地面。

    虽然手握“人间世”的李玄都已经是五窍流血,但只觉得已经许久未曾如此畅快出剑。

    李玄都重重吐了一口浊气,畅快而笑。

    在过去的四年中,李玄都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读书养气,以儒家规矩约束自身,已经与早年时大不一样。早年时的他,一言不合即拔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什么北芒县城的百姓,什么皂阁宗的谋划,我只管快意出剑。

    这才是一位执剑之人该有的心境,正是这样的李玄都,才会在江北惹下无数仇家。

    现在李玄都暂时扔掉那些规矩,便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李玄都握住手中的老伙计,已经露出白骨的手心处不断被“逆天劫”剑气烧灼,体内五脏俱痛,但他却无动于衷,他只觉得自己下一剑,可以做到更好。

    无关苍生,只是出剑。

    长虹掠空,瞬间来到藏老人的面前。

    藏老人伸出“鬼手”,以血肉之躯强行握住“人间世”的剑锋。

    虽然这只手掌已经被黑色鳞甲完全包裹,但仍旧不能阻隔“逆天劫”的渗透,不断有血丝从鳞甲的缝隙中渗出。

    藏老人怒喝一声,便要凭借自己的手掌将这把已经断过一次的“人间世”再次折断。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人间世”。当初“人间世”之所以会断,是因为与“青云”和“妙法莲华”连续相击之后,已经出现裂痕,最终与“九天玄音”同归于尽,如今藏老人想要凭借修为强行折断“人间世”,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见藏老人手腕一拧,“人间世”仍旧是安然无恙,反倒是他的五根手指被剑锋齐齐斩断。

    李玄都趁此时机再出一剑,迫使藏老人向后退去。

    李玄都笑了笑,并不掩饰自己的讥讽:“阁下修为虽高,年纪也大,但是与人交手的本事却是尔尔,实在上不得台面。”

    藏老人本就已经恼怒,此时又被这小辈奚落,怒上加怒,不顾自己的手掌破损,再次欺身而进,另外一掌直直拍向李玄都的一人一剑。

    先于这一掌,已经有雄浑气机在李玄都的面前砰然炸开。

    李玄都先是一剑劈开气机,又是一剑递出。

    “人间世”穿透了藏老人的手掌,但藏老人也一记鞭腿狠狠扫在李玄都的腰上,使他瞬间向后滑退数丈距离。

    接着藏老人开始不断出掌,包括已经没了五指的断掌在内,双掌招式不停,这便是为什么说归真境以后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已经不十分明显,哪怕是方士,在雄浑气机的支撑下,也可以近身而战,甚至还可以压制境界不如自己的武夫。

    面对藏老人的攻势,李玄都仍是不曾退让分毫,只是出剑而已。

第六十五章 所谓剑道

    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分身,毕竟是天人逍遥境,气势如虹,化作十余条凝为实质的黑色巨蟒激荡而至,与剑气激烈厮杀。

    李玄都一次次出剑,谈不上如何精妙的剑式,只是最简单的出剑而已,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一道道剑气与黑色巨蟒同归于尽,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好似两支大军在沙场激烈厮杀。

    不过沙场之上,打的其实是国力。

    如果将藏老人和李玄都分别看作一国,那么藏老人无疑是大国气象,国富而民强,一隅之地的战败根本无法伤筋动骨,哪怕因为接连决策失误而被伤到根本心脏,仍是可以卷土重来,而李玄都便是小国寡民,只能穷兵黩武,根本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失败,可谓是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就算是一直取胜,若是无法大胜,被拖垮也是迟早之事。

    李玄都的气势巅峰,在于刚才的三十六剑归于一剑,既是打破了藏老人的天人共鸣,也是打破了李玄都的自身樊笼,接下来的出剑,不过是此剑的余韵而已,就像是一辆迅猛前进的马车,哪怕失去了马匹的牵引,仅仅是凭借惯性,还是能继续前行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惯性再大也有尽时,随着惯性的不断减弱,速度也会越来越慢,故而李玄都的出剑是一段向下的下坡路。

    面对李玄都的巅峰一剑,便是藏老人,也受了不轻的伤势,在这一剑之后,藏老人将韩芊芊交予尚熙,等于是甩脱了一个拖累,站稳脚跟之后,自身气势开始节节回升。

    随着时间的推移,如果再没有其他的变数,那么李玄都的胜算只会越来越少。

    藏老人以完好手掌弹开断剑,断掌骤然发力,推在李玄都的胸口上。

    李玄都身形向后飘摇飞去,撞入一座县衙偏房。

    这座偏房直接被李玄都撞成了废墟,烟尘四起。

    藏老人这一击的威力之大,使得李玄都体内的所有气机因为“漏尽通”之故悉数涌入各大窍穴之中,气海近乎干涸,虽然李玄都算是堪堪挡下了这一掌,但也榨干了自己这个小国的国力,国破家亡就在眼前。

    藏老人自然清楚这些,心中的怒意稍减,开始盘算自己拿下这个年轻人之后,该如何炮制这个小辈,想来想去,还是用作“人料”最好,仅凭这幅体魄,就算不能炼制“夜叉”,也足以培育铁尸,不过转念一想,就算能拿下,看他这个竭泽而渔的架势,留下的尸体也必然是千疮百孔,“人料”是做不成了,恐怕就只能当作养尸地的肥料。

    只是紧接着便是一道剑光从废墟中升起,再次冲向藏老人,让藏老人不得不暂且将这个念头搁置一旁,专心应对这一剑。

    只见藏老人伸手虚抓,有无数只手掌破土而出,抓向李玄都的双脚,意图将其重新拉回地面,只是李玄都的速度实在太快,使得这些手掌始终都是差之毫厘,然后就见李玄都来到藏老人的面前,一剑横掠。

    此时的李玄都已经是六窍流血,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是仍旧要强行递出这一剑。

    这一刻的李玄都什么也没有想,没有想起过世之人,没有想起师父,也没有想起什么大业苍生。

    对于剑士而言,事到临头,哪有那么多的寄托,哪有什么追忆可讲,这是剑在鞘中时想的事情,三尺出鞘之后,唯有出剑而已。

    当年李玄都学剑的时候,师父曾经告诫过他,剑道就是剑道,不掺杂任何爱恨情仇,什么王道剑,什么霸道剑,什么出世剑,什么入世剑,都是虚妄。

    剑道如剑,可以为用,用所学剑道救人也好,杀人也罢,救济天下苍生也好,为祸天下也罢,这都只是“用”,而非剑道本身。就像是手中三尺长剑,本身无善恶,皆因所用之人而异。

    无论用何种华丽辞藻修饰,剑是凶器,剑术的根本都是杀人术。

    若是不为了杀人,学剑又是为了什么?强身健体吗?

    所以在四年之前的李玄都,是极为纯粹的剑士,出剑从不知容情为何物,也不从想这些。当初江北武林喜欢抱团,不问对错善恶,见不得李玄都这条过江龙纵横江北武林,十余位归真境自发聚集起来,联手堵住李玄都的去路,要强压下李玄都一头,让其低头认错。

    更是扬言,不服?打到服气为止。

    结果呢,李玄都唯有出剑而已。

    在李玄都看来,这些人用八个字便可形容,外强中干,色厉内茬。

    若真是有胆气,何须抱团?

    抱团之人累加在一起的只有愚蠢,而非天生的智慧,此谓之乌合之众。

    所以结局也就显而易见,同样是归真境,李玄都一人一剑将这些归真境高手们杀得溃不成军,简直就是砍瓜切菜一般。

    李玄都胜在“纯粹”二字,而这些江北高手们败在“抱团”二字,若真敢殊死一搏,何须抱团行事,反过来说,既然已经选择了抱团,哪里还有殊死一搏的勇气。

    李玄都手握“人间世”,一挥之间,一线剑气横贯整个县衙,墙壁、亭台、假山、树木、梁柱皆是被这一线剑气横向一分为二。

    藏老人双手掐诀,在身前升起一座白骨法相,白骨如乱柴堆砌,其上是一方白骨法座,上面坐着一尊头戴金冠的雪白骷髅。

    一声铿锵巨响爆发开来,所向披靡的“人间世”竟是无法斩断这尊白骨妙华尊,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一道深刻剑痕,然后便停滞下来。

    与此同时,李玄都的胸前血花四溅,坐在法座上的白骨骷髅探出一只锋锐无比的骨爪,瞬间撕裂了李玄都的体魄。

    藏老人之所以能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压过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登上太玄榜第四位置,除了炼尸化身和炼魂化身之外,还有他耗费人力物力无数而炼制的两大异宝,其中一件便是这件“白骨妙华尊”,看似是法相,实则是以诸多归真境高人遗蜕和佛家高僧舍利炼制而成,分为两部分,法座是以纯粹舍利筑成,法座上的骷髅是以三十六具归真境高手的遗蜕拼接而成,与铜甲尸相比,只是少了灵智,当作法宝驾驭,进可攻,退可守。

    藏老人一手负后,淡笑道:“以区区先天境修为,能逼得我动用‘白骨妙华尊’,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

    李玄都手持“人间世”,向后飘然而退。

    原本这一剑递出之后,李玄都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剩下最后一剑,可这一剑竟是无功而返,李玄都便不能顺势递出最后一剑。

    毕竟纯粹不等同于无脑。

    他不得不暂缓“逆天劫”的运转,为自己留下一剑之气,一线之息。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迅速掠至。

    大威伏魔拳!

    老僧一拳打向“白骨妙华尊”,炸裂出无数金光,携带着浩荡巨力,将这座“白骨妙华尊”击退十余丈的距离。

    然后就见悟真手掌合十,长诵一声佛号之后,道:“藏宗主,自当年玉虚斗剑之后,你我已经十余年未曾见面了,今日贫僧不才,便要领教贵宗的‘白骨妙华尊’。”

    另外一边,苏云?l已经与洪成仇交手,纵使洪成仇练成了祁英的“无极枪法”,但苏云?l却不是未曾动用“人间世”的李玄都,境界修为要高出洪成仇,此时全力出手之下,已经将洪成仇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藏老人脸色铁青,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以神念传声,对身旁的尚熙说道:“今日之事已不可为,你带着炉鼎速速退回北邙山!”

第六十六章 何苦来哉

    尚熙立刻带着女子炉鼎一掠而起,虽然陆夫人和苏云姣、空定早有防备,无奈尚熙已是拼了老命,全力用出一剑,化作一道长虹,破开三人的阻挡,直往北邙山而去。

    一次阻挡无功,陆夫人也不追击,转头望向县衙内的战场。

    这处战场已经不是他们可以插手的,如果陆夫人没有伤势在身,也许还能援手一二,但是以她现在的境况而言,却是有心无力了。

    苏云姣站在陆夫人的身侧,望着手持断剑的李玄都,双眸中异彩连连。

    苏云姣踏足江湖的时间略晚,在她正式进入江湖的时候,李玄都已经黯然离开江湖,所以她对于当年那位紫府剑仙的所有认知都是来自于旁人之口,有人说他嗜杀成性,有人说他性情乖戾,有人说他喜怒无常,也有人说他侠义心肠,胸怀天下,各种传说纷呈,早已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又有哪些是假。可她从自己姐姐口中得到的评价,却是褒大于贬。

    苏云姣最畏惧的人是姐姐苏云?l,最敬佩的人也是姐姐苏云?l,对于姐姐的话,自然是深信不疑,故而对那位传说中的紫府剑仙充满憧憬。

    待到苏云姣亲眼见到李玄都的时候,难免有些失望,不管为人如何,在江湖上还是要看实力高低,一个先天境的李玄都,自然难以与以归真境登上太玄榜的紫府剑仙相比。

    直到今日,苏云姣才真正见识到了当年紫府剑仙的些许风采,哪怕“人间世”已断,人亦是坠境,可对上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之后,仍旧有一战之力。难怪当年的紫府剑仙能以归真境胜过一众天人境大宗师。

    相较于孙云娇的粗浅看法,陆夫人看得就要更深一些。

    不得不说,李玄都的确很厉害,有些人是修炼的天才,有些人是打架的天才,而李玄都是两者兼而有之,既是修炼的天才,以及冠之龄踏足归真九重楼,也是打架的天才,以归真境九重楼就能胜过世间绝大部分天人逍遥境的大宗师。可就算如此,这也不是李玄都能以先天境就能强行挑战天人境的根由所在。

    在陆夫人看来,李玄都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与天人逍遥境的藏老人炼魂化身不相上下,有两点原因,一是因为李玄都动用了和“人间世”和杀力极强的“逆天劫”,二是因为藏老人太过托大轻敌。可如此一来,便有极大的隐患,一是“逆天劫”难以持久,若是一直动用,无疑是在自寻死路。二是藏老人在稳住阵脚之后,不再轻敌,纵使李玄都肯舍出性命去动用“逆天劫”,也难有太大作为。其实刚才若不是悟真及时赶到,打退了藏老人的“白骨妙华尊”,李玄都已经要重伤于“白骨妙华尊”之手,从而分出胜负。

    归根究底,还是李玄都的境界太低,修为太低,如果此时的李玄都有归真境九重楼修为,哪怕不是强九,仅仅是弱九,也足以击杀藏老人的这具炼魂化身。

    当然,这世上没有如果,如果李玄都是归真境九重楼修为,恐怕不等藏老人赶到此地,这“炼神阵”的阵眼已经提前破开。

    就在此时,陆夫人耳边传来一声轻响。

    下一刻,一股因为浩大气机相撞而产生的磅礴罡风扑面吹来,将陆夫人的衣襟和头发吹得纷乱无比。

    原来是悟真先是一拳击退了“白骨妙华尊”,然后又与藏老人对了一掌,气机震荡四散,两人脚下地面破碎,碎石呼啸溅射。

    陆夫人的身周生出一圈护体气机,将射向自己的碎石悉数拦下,转头望向那处战场。

    白色的“白骨妙华尊”,和一身斩衰丧服的藏老人,就像两道白影,围绕着满身金黄之色的悟真不断出手,两道白影所过之处,无论是泥土碎石,还是断壁残垣,悉数被磅礴气机震为齑粉。

    悟真则是应了太玄榜对他的评语:“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任由“白骨妙华尊”的利爪和藏老人的“黑煞掌”不断拍在自己身上,溅起阵阵金光,却伤不得他分毫。

    而李玄都却是立于原地未动,既没有出剑,也没有立刻散去一身汹涌剑气,倒像是在喘息一口气,然后等待时机再次出剑。

    陆夫人不由轻叹一声,真是何苦来哉。

    放着逍遥自在的剑仙不做,舍了唾手可得的宗主大位,偏偏学儒教的规矩,当真是好事?穷则独善其身,富则兼济天下,可到了你这儿,你都穷到只剩下一个先天境了,还想着做那兼济天下的善事?真要舍了大好的性命和前程不要?

    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没来由地想起太平宗一位祖师曾经说过的话语:“如果身处黑夜,那就摸黑而行,如果怕祸从口出,那就缄默不言。如果自觉无力兼济天下,那便独善其身。但是,不要习惯了天黑便为黑白混淆的世道辩护,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洋洋,更不要去嘲笑那些敢为天下先之人。人生在世,可以卑微如草芥尘埃,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然后她又将视线转向苏云?l那边。

    洪成仇不是傻子,从尚熙逃遁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今日怕是已经难以取胜了,胆气俱丧之下,自然不是苏云?l的对手,眼看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不过苏云?l却是没有急着痛下杀手,出剑的同时说道:“洪成仇,你虽是皂阁宗中人,但平素并无太多劣迹,只要你愿意痛改前非,皈依正道,我今日便放你一马。”

    洪成仇瞥了眼正在与悟真交手的宗主藏老人,咬牙道:“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我洪成仇又岂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苏云?l轻声道:“好,倒是我小觑了洪坛主,也罢,既然洪坛主要以死明志,我便成人之美!”

    洪成仇心底大为惊恐,万没想到这女子如此果决狠辣,竟然不再多劝两句,直接就要动手,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等他开口,苏云?l已经仗剑而至。

    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本就是一件顶尖灵物,曾是一位沙场万人敌的兵刃,染血夺命无数,后来那位万人敌战死,其兵器也被埋葬于沙场之中,受煞气杀气浸染多年,生出几分灵性,后落到洪成仇的手中,又饮数位高手鲜血,放在江湖中也算是大大有名。

    只是与“妙法莲华”相比,那却是大大不如,洪成仇用这把长戟几十年,都不曾损坏分毫,可刚刚与苏云?l手中的“妙法莲华”对上,还未摸到苏云?l的衣角,就已经被砍出一道深深剑痕。

    此时面对苏云?l的凌厉一剑,洪成仇又是一戟迎上,竟是直接被崩出一个缺口。

    洪成仇已经顾不得心疼。

    因为一剑之后还有一剑,剑气凌厉,虽然比不上李玄都那般杀气冲天,但是自有佛家圆融玄妙,使得洪成仇束手束脚,难以发挥“无极枪”的全部威力。

    苏云?l身为慈航宗下任宗主,少玄榜第二人,洪成仇如何能敌?

    洪成仇赶忙说道:“苏仙子,我愿意归降!”

    “晚了。”苏云?l面无表情道:“生死之际方才归降,既是贪生,也是不诚。”

    话音未落,苏云?l手中的“妙法莲华”已经如一道长虹,直向洪成仇的面门袭去。

    洪成仇顿时大惊失色,要知道他适才接连当下苏云?l的两剑,已经是吃力非常,但他没想到苏云?l在前两剑竟是有所保留,这第三剑更甚于前两剑之和!

    此女之修为,当真是深不可测,那位少玄榜的第一人,也未必强过她去。

    就在这一瞬间,洪成仇手中的长戟断为两截,他惨叫一声,胸口上被剑气撕开一道伤口,而他则是借着这一剑之力,身形向后飘荡而出,便要效仿尚熙,就此遁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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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