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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司徒玄策

    李玄都之所以笃定楚云深不会与韩邀月有所勾结,不是鲁莽行事,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韩邀月出身辽东五宗之一的忘情宗,活动范围与齐州相距甚远,楚云深常年在齐州为幕,两人不大可能有什么交集。

    其次,正邪两道二十二宗门,抛开为数不多的几个佛道宗门,其余宗门皆是与道门有脱不开的干系,之所以会分为正邪两派,就是因为在独尊儒家为正统而弃黄老之后,一派道门之人偏向正统,接纳儒家理念,一派道门之人排斥儒门,转而融合其余诸子百家。故而儒家之人是天生的正道中人,正邪之争就是因为儒家而起,儒家没有理由去相助邪道中人。

    根据女子琴师所言,楚云深乃是出身于万象学宫,也就是儒家弟子,他出山相助齐州总督之举,就颇为符合儒家立功的理念,而且不知先生在江湖上的风评也是极佳,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才会让李玄都决定向楚云深求助。

    江湖之上,固然人心叵测,反目成仇、恩将仇报之事不胜枚举,当面笑脸相迎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也不在少数,李玄都就曾经历过陈孤鸿恩将仇报一事,但李玄都还是愿意以比较善意的态度去看待这座江湖,所以他会偶尔行侠仗义,也相信别人会行侠仗义,总不能这偌大的江湖只有你李玄都是好人,其他人都是恶人;只有你李玄都心怀天下,其他人都是野心勃勃;只有你李玄都虚怀若谷,其他人都是嫉贤妒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座江湖,一样米养百色人,有那见不得别人好之人,也有愿意为后辈开路之人,有伪君子,自然也有真君子,不可一概而论。若是觉得江湖处处险恶,全然不见其善,那未免也太小觑这座江湖了。

    楚云深望向女子,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女子迟疑了一下,道:“我姓白,不知先生叫我白绢便是。”

    “白绢”楚云深轻轻念叨了一声:“一个李玄策,一个白绢,如此修为,却从未在江湖上显露名号,最起码楚某是从未听说过,这可就是第三奇了。”

    李玄都无奈苦笑道:“初次见面,素昧平生,故而以假名遮掩,在下本名非是李玄策,而是李玄都,还望先生见谅。”

    楚云深“咦”了一声,轻捻胡须,问道:“司徒玄策是你何人?”

    李玄都如实答道:“司徒玄策正是在下师兄。”

    楚云深微笑道:“原来如此,难怪在茶楼时我看李兄弟的气机流转有些眼熟,看来这声李兄弟是没有叫错了。”

    李玄都问道:“倒是不知楚先生此话何意?”

    楚云深轻叹一声:“想必两位也都知道,在下早年时曾遭仇人暗害,不仅被废去了双腿,而且险些丢了性命。”

    两人均是点了点头。

    楚云深轻轻吐出一口气:“圣人虽有神力,但从不以此为能,亚圣善养浩然之气,也从不恃力欺人。故而儒家子弟,有的人武力惊人,有的人手无缚鸡之力,都不奇怪。”

    “当年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家里有个庄子,庄子不远处的山中有个颇大的山寨,里面有好些山贼,口气凭大,说是替天行道、忠义为先,虽说有几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但绝大多数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屡次想要攻打我的庄子,都被我用计退敌,然后那些山贼就用了个计谋,派出一人隐姓埋名,混入我的庄子做了几个月的庄客,然后里应外合,破了我的庄子,我在混乱之中带人杀出庄子,那些贼人跟在后面紧追不舍,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趁乱逃了,最终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没能逃掉,落入了那些贼人的手中。那些贼人中有一方士,术法不算什么,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本符书,上面有种种恶毒符?。此人直接将我的双腿血肉剖开,然后在我的腿骨上刻下数种符?,由此毁去了我的双腿,同时也使我直接昏死过去,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于是便将我从山崖上丢下。”

    李玄都轻叹一声。

    没有规矩约束之后,这便是人性之恶了。

    楚云深幽幽一叹,说道:“也是我命不该绝,被半山腰的树枝接住,没有摔死,就这么挂了两天一夜,一动不能动,幸好那时候是夏秋交接之际,天气不冷不热,不会被生生冻死或者晒死,可这么长时间水米未进,也快要被渴死饿死了。”

    “幸而就在此时,有人路过,将我救下,这人我也不用多说,想必两位也已经猜到,正是司徒先生了。司徒先生将我救下之后,帮我医治腿伤,只是血肉筋骨之伤好治,那些刻在腿骨上的符?却是抹除不去,除非将两腿直接斩去,再行断肢重生之法,可这世上谁有此等神通?就算是有,无非是大天师或是地气宗师这等神仙人物,又如何会用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也就绝了这等心思。”

    说到这儿,楚云深微微一笑:“当年的司徒先生也是侠义心肠,问清缘由之后,一人一剑杀上山寨, 将那座山寨整个毁去,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山寨背后的邪道宗门,又一气杀了数名邪道高手,不愧当时豪杰。再后来,司徒先生带我回了庄子,那里已成一片废墟,而我的妻儿也俱已身死,我万念俱灰之下,就想要自我了断,还是司徒先生拦住了我,他一番开导之后,将我送到了龙门府的万象学宫,这才有了今日的楚云深。”

    李玄都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如果换成李玄都来做,大体就是如此了,也难怪张海石在四位师弟师妹中最为中意排行第四的李玄都,说他肖似大师兄司徒玄策。

    楚云深轻声问道:“后来江湖传闻司徒先生已经身死,敢问李兄弟,果真如此吗?”

    李玄都叹道:“在下从未见过大师兄,不过家师和二师兄都说大师兄已经不在人世。”

    楚云深听到这儿,面露苦笑道:“可叹。”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存侥幸,也曾去拜访海石先生,只是海石先生每每谈及此事,都大为恼怒,不愿再谈。”楚云深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既然李兄弟是司徒先生的师弟,那么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第十一章 箫声再至

    李玄都将关于韩邀月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楚云深面露沉思之色,再度望向白绢,问道:“不知韩邀月为何要追杀姑娘?”

    白绢犹豫了一下,道:“我是忘情宗弟子,韩邀月是我师兄,他这些年来与宗主多有冲突,为了宗主大位,暗中培植党羽,残害同门,我虽然不常在江湖行走,但颇受宗主看重,故而成为韩邀月的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黑白谱终究比不得三玄榜单,其中虽然归纳天下高手,但不能做到尽善尽全,若是有人境界高绝却不在江湖行走,江湖上无人得知,那不入黑白谱也在情理之中,故而白绢说她不常在江湖行走,便是解释了为何她在黑白谱上无名的缘由。

    李玄都插口道:“如今忘情宗的宗主是‘天刀’秦清,我记得秦清曾经说过,待到韩邀月登上太玄榜,便将宗主之位还给韩邀月,那韩邀月又何必去争?”

    白绢摇了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韩邀月觉得自己踏足太玄榜的希望渺茫,或是已经等不及了。”

    楚云深道:“秦清乃是如今的太玄榜第一人,除了老玄榜上的几位神仙人物,无人是他敌手,韩邀月又如何能与秦清抗衡?”

    白绢道:“宗主顾念旧情,不愿对韩邀月出手。而且韩邀月也不是势单力孤之人,这些年来他不断交结西北五宗之人,与无道宗的几位高手都有交情,也是不好轻动。”

    楚云深轻叹一声:“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李玄都补充道:“的确如白姑娘所说,在金陵府的时候,韩邀月就曾经联手道种宗、无道宗等人趁着秦都督之事对金陵钱家发难,若不是景修出手,怕是秦都督已经命丧落花台,钱家也要落到他们的手中。”

    说罢,李玄都又将落花台之变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当初江南总督意图处死秦襄的时候,北方的齐州总督辽东总督都是反对态度,故而此时李玄都也不必太过忌讳此事。

    楚云深听完之后,若有所思,刚要开口说话,天外又隐隐传来飘渺箫声。

    这箫声正是韩邀月的箫声,想来是韩邀月在被暂时吓退之后,此时已经回过味来,故而又追杀过来。

    李玄都面露苦笑,若是他与白绢能够联手胜过韩邀月,便也不用逃了,先前还可以用藏老人的“白骨玄妙尊”将其吓退,这次却是不能善了。

    短短片刻之间,箫声已经越来越近,仿佛直接在几人耳畔响起一般,使得李玄都和白绢的气血隐隐受其牵引,翻腾不休。

    楚云深的脸色略显凝重,说道:“吹箫之人境界境界极高,箫声通透,寻常人听不出什么玄机,可若是换成有修为在身之人,便会受箫声牵引,而吹箫之人便能凭借箫声所受气机反震来判别对手的境界高低。换而言之,韩邀月已经找到你们二人了。”

    体内气机絮乱如沸水的李玄都苦笑一声。

    楚云深低喝一声:“小心了!”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窗皆被大风从外吹开,然后涌进无数风雪,片刻后风雪散去,显露出一名身材修长的翩翩公子,手持玉箫,正是韩邀月。

    韩邀月对于先前自己被李玄都以“白骨玄妙尊”吓退的事情只字未提,目光一扫,落在端坐于书案后的楚云深身上:“不知阁下是?”

    楚云深仍是端坐太师椅上,淡然道:“不才楚云深,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举,送了个‘不知先生’的名号。”

    韩邀月皱了皱眉,随即笑道:“原来是不知先生,难道不知先生也要与我为敌?”

    楚云深反问道:“正邪两道,何时不曾为敌?”

    韩邀月点了点头,然后一指白绢:“那不知先生可知道她是谁?她也是邪道中人!”

    楚云深早已料到韩邀月会有如此一说,不慌不忙道:“有冤情终可昭雪,是过错回头有岸。不怕做错事,就怕不悔改。就算这位姑娘是邪道中人,可她没有勾结西北五宗之人,更没有去落花台上残害忠良。”

    听到楚云深如此说,韩邀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一挥白色大袖,冷笑道:“也罢,有道是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执迷不悟,一心求死,那也怨不得旁人。楚不知,你双腿被毁,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们三人大可联手便是。”

    其实韩邀月不说,三人也必定是联手之势,不过他这一说,却是显得他英雄气概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身形蓦地腾空而起,一腿扫出,书房中如有狂风掠过,纸张飞舞,椅子摇晃不止,就连窗外的飞雪也被席卷进来。

    此乃太阴十三剑的“风卷残云扫”,剑气如风,出剑极快,杀人极快,收剑亦是极快。

    此时李玄都直接以腿代剑,更是出其不意。

    只是这次韩邀月已经收起了所以轻敌大意,只是伸出一掌,便破开重重剑风,直接握住了李玄都的脚腕,然后翻手便将李玄都狠狠砸向地面。

    李玄都伸手撑地,手掌所触,青砖寸寸碎裂,同时另外一条腿再次扫出,风啸之声不绝。

    “去你!”韩邀月嘿然一声,不再用驾驭风雪这等花里胡哨的手段,而是直接将李玄都丢掷出去。

    此时白绢也正向韩邀月掠来,还未近身,便见李玄都迎面向自己飞来,不得已之下,只能暂时收刀,伸手接住李玄都,只是李玄都身上凝聚了韩邀月一掷的气机,又是如何能够轻易化解,于是两人便一起向后化作滚地葫芦。

    韩邀月得势不饶人,手中玉箫点出,翩若惊鸿一般,直逼二人。

    楚云深轻哼一声,屈指一弹。霎时间,只见一道豪光自他的指尖射出,如光如气,一闪而逝。

    然后就听韩邀月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好一个‘万化绕指剑’,没想到不知先生竟是练成了此门绝技。”韩邀月站定之后,冷笑一声,就见他的胸口位置有血迹慢慢浸染衣衫,大小就仿佛被人点了一指。

    楚云深也不答话,只是屈指再弹,指尖有玄光流转。

    韩邀月毕竟是黑白谱上的第九人,敌不过景修,却无惧名次比他还低的楚云深,右手仍是持有玉箫,左手飘然出掌,以掌力将玄光一一灭去。

    韩邀月纵声笑道:“你们二人先前能够伤我,全因我轻敌大意,如今你们又能奈我何?”

第十二章 天罗地网

    天人境大宗师交手,有个说法叫做: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还有个说法叫做:螺蛳壳里做道场。

    交手之间,动辄房倒屋塌,那是归真境和先天境爱做的事情,到了天人境之后,力求不漏,气机能如臂指使,不浪费半分。一出手如李玄都这般狂风呼啸,便是稍稍落了下乘,而像楚云深这般于轻描淡写之间伤人无形的,才是上乘。

    当然也有例外,不过多是为了震慑对手,就如张海石出手震碎潭水,或是藏老人驾驭黑云,都是有意为之。或是震怒之下不再控制气机,如韩邀月一喝震塌琴舍,也是如此,因为怒气并不能使人境界暴涨,只是会使人出手失了分寸而已。反观悟真出手,无论是“金刚神力”,还是“大威伏魔拳”,就是出拳而已,朴实无华。

    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所修之法本就声势浩大, 如那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引下浩荡天雷,煌煌天威,自然震撼人心。或是佛门的法相神通,也是极尽辉煌壮阔之能事,如此才能使人相信佛陀威能而拜佛礼佛。

    此时楚云深十指连弹,只是仍旧不见如何浩大声势,好似抚琴。

    “七弦仙剑?”韩邀月流露惊讶之色。

    所谓“七弦仙剑”,乃是玄女宗的绝技,可与慈航宗的“大慈雷音剑”相媲美,之所以名为“七弦”,是因为此剑非是三尺青锋,而是以七弦琴所发,化音为剑,无形无质。同时还能在琴音之中灌注真元气机,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气机与琴音生出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体内气机流转也跟着急骤。当年李玄都与玉清宁交手,就曾经吃过“七弦仙剑”的大亏。

    韩邀月手中玉箫通身碧绿,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此时他以玉箫代剑,轻轻一挥,风过箫孔,箫声自起,同样是化音为刃,却发现落在了空处。

    韩邀月脸色微变:“这不是‘七弦仙剑’!”

    只是为时已晚,楚云深的手法骤然一变,十指弹出十道剑气,其中三道只是惑人耳目,真正伤人的是七道无形剑气,韩邀月在勉强挡下其中三道虚假剑气和四道实质剑气之后,仍是被其余三剑击中,不得不向后飘退去。

    待到韩邀月落地之后,两侧肩头、小腹处各一点慢慢浸红,初如针尖,转眼便有铜钱大小,染红白袍。

    “好个‘七玄绝剑’,不知先生,好手段!”韩邀月冷笑一声,又眯眼望向另一旁,喝道:“无耻淫贼,还要让我师妹抱到何时?”

    刚才的一番交手不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楚云深以“七玄绝剑”骗过韩邀月的同时,一起化作滚地葫芦的李玄都和白绢才刚刚停下,因为韩邀月的一口气机太过充沛,两人在气机反复震荡之下,都摔了个七荤八素,还未起身,李玄都此时更是被白绢抱在怀中,直到韩邀月这一声怒喝,两人才惊醒过来。

    白绢毕竟是女儿家,面皮更薄,立时就要起身,只是刚才她强行接下李玄都,相当于做了李玄都的垫子,承受了绝大部分冲撞气机,饶是她的境界修为要比李玄都稍高一筹,此时也是受了不轻的伤势,刚一动作,便闷哼一声。

    李玄都感受到背后的绵软,不愿占这个便宜,更不愿让女子尴尬,咽下一口涌到喉头的鲜血,不顾伤势强行起身。这便是“漏尽通”的好处了,些许伤势,在寻常人看来已经是极重,但是对于李玄都而言,不过尔尔。

    韩邀月望向李玄都,嘿然一声:“有点意思,倒要看看你还能受我几掌。”

    话音未落,韩邀月已经飘然而出,一掌平推。

    不过楚云深必然不能让他如意,双手再弹指。左手用“万化绕指剑”,剑气如烟如雾,如光如绕指之柔,流转不定,千变万化;右手用“七玄绝剑”,虽然五指只能用出五道剑气,但是剑气无形无相,无质无声,让人极难防备。

    韩邀月大怒,不再冲向李玄都,手中玉箫一转,缠绕住“万化绕指剑”的一线剑气,再一挥大袖,将五道无形剑气拂退,他整个人瞬间逼向楚云深。

    平心而论,若论气机浩大,楚云深要更胜于韩邀月,若不是他双腿被废,此时他在黑白谱上的排名还要高上几位。

    面对逼至自己近前的韩邀月,楚云深不惊不惧,不闪不避,干脆是断去左手的一线剑气,双掌一拍面前桌案,桌案上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瞬间飞起浮空,然后这些物事竟是开始自行变化位置,形成一方阵势。

    霎时间,四周房间在韩邀月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星空,悬于楚云深面前的笔、墨、纸、砚、笔洗、镇纸、笔架等物更是如浩瀚星辰一般,遮天蔽日,而楚云深却正好相反,随那房间变大,身子急剧缩小,由七尺之躯,化为米粒一点,转瞬之间,隐于众多“星辰”之后,不见踪影。

    “七曜星罗阵!”

    韩邀月方知自己小觑了这位不知先生,不仅仅是练成了万象学宫的“万化绕指剑”和“七玄绝剑”,甚至还练成了“七曜星罗阵”,若是被这“七曜星罗阵”困住,只有楚云深一人也就罢了,关键是还有李玄都二人。刚才一番交手,看似韩邀月轻描淡写便将二人击退,实则他已经用出了九成气力,先前两人联手能够伤到韩邀月,虽说有韩邀月轻敌的缘故,但也可见一斑。

    说什么怕什么,正当韩邀月陷于“七曜星罗阵”的时候,李玄都再度杀至,一袖扫出,直接用出“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风雷隐现,云雾自生。

    韩邀月毕竟是天人境的大宗师,虽然神识被“七曜星罗阵”所惑,但还是依靠类似于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本能,微微侧头,躲过这一袖的同时,手中玉箫横扫而出。

    李玄都伸手抵住玉箫,身形向后平平退出。

    韩邀月虽然侧头躲过了这一剑,但他的脸颊上也被风雷剑气扫出一道血痕,若是再重一分,整张脸庞都要扫烂。

    不过好处是,这一剑也让韩邀月得以挣脱“七曜星罗阵”的幻境,回过神来之后,韩邀月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庞,入手血红一片。

    这位素来对自己相貌极为自得的翩然公子勃然大怒:“你真是该死了。”

    只是未等他出手,楚云深已经双手一推,连带书案和书案上空所悬等物,一起飞向韩邀月。

    韩邀月不敢小觑,大袖一扫,屋内平地刮起大风,形成一堵风墙,将这些物事悉数挡下。

    楚云深大笑一声:“中!”

    韩邀月脸色一变,只见笔、墨、纸、砚、镇纸、笔洗、笔架等物中出现无数白亮细线,近乎微不可见,分别与楚云深的十指相连,随着楚云深的十指翻腾变幻,丝线也千变万化,瞬间织就一张罗网,朝着韩邀月当头落下。

    不过韩邀月也不是寻常人等,一踏地面,身形瞬间消失。

    李玄都皱眉道:“是‘土遁之术’。”

    “放心,他跑不掉。”楚云深微微一笑,随着十指动作,天罗大网落下,竟是直接没入地面,然后楚云深一抽丝线,仿佛渔夫收紧渔网,再一提,仿佛渔夫收网。

    只见罗网从地下浮出之后,网中多了一人,正是以“土遁之术”遁入地下的韩邀月。

    这撒网收网之间,地面仿佛变成了水面,楚云深是捕鱼的渔夫,而韩邀月便是水中之鱼。

    韩邀月被罗网束缚,也不挣脱,只是冷笑道:“不知先生真是好手段。”

第十三章 吞月**

    楚云深微笑道:“多亏了李兄弟出手吸引此人注意力,方能让我一击功成。”

    “楚先生谬赞。”李玄都转头望向旁边的白绢,问道:“白姑娘没事吧?”

    白绢摇轻抿嘴唇:“尚好,倒是李公子方才强行出手,没事吧?”

    李玄都摇头道:“不算什么,受的伤多了,便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韩邀月见两人互相问候,已是不愉,看他们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顿时面露怒色,道:“你们两个,真当已经胜券在握了?”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

    韩邀月双臂一挣,浩大气机如同排山倒海一般向外迸发,紧紧束缚在他身上的罗网顿时发出“绷绷”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丝线一断,又有新的丝线生出,而且断裂的丝线又不断延长,重新附着于罗网之上,使得罗网的网格越来越密,故而无论韩邀月怎么挣扎,罗网一时间越缠越密,仿佛永无休止,韩邀月一代天人境大宗师,竟被裹在重重罗网之中,动弹不得。

    韩邀月终于露出几分惊讶之色,一声断喝,又是奋力一挣,但觉四周地面轰然震动,房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摇晃,仿佛是地动一般,罗网却无丝毫松动,还欲再挣,忽听楚云深道:“不用白费气力了,你听说过太平宗的‘八部神通’吗?”

    韩邀月大吃一惊,失声道:“太平宗的‘天罗地网’?”

    楚云深笑道:“太平宗与我万象学宫渊源颇深,此八部神通乃是从《易经》之中演化而来,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你既入罗网之中,即是被困于天地之间,除非你有无量境的修为,沟通天地之桥,驾驭无量气机,否则休想脱困。”

    韩邀月略一沉默,然后道:“太平宗的‘八部神通’虽是化外物为活物,但也要自身气机为支持,你以‘天罗地网’困我,却也要消耗自身气机,所以我既被困住,你也要陪在这里。”

    楚云深淡然道:“无非是比拼气机而已,咱们就此耗下去,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再不济,还有李兄弟和白姑娘可以代为出手,难不成你也练成了悟真大师的‘金刚不坏之身’?”

    韩邀月听得默然,他当然没有练成“金刚不坏之身”,此时被楚云深困住,两人互相牵制,都不能动弹。若是李玄都悍然出手,他不能抵挡,更不能躲避,只能以体魄硬抗,就算他是天人境的大宗师,也要命丧于此。

    韩邀月念及于此,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运转忘情宗的“吞月**”,瞬间将缠绕束缚于他身上的“天罗地网”吸入体内,挣脱之后的韩邀月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形一转,如轻烟飞逝,瞬间没了踪影。

    白绢望向韩邀月刚才所站的位置,轻声道:“这是忘情宗的‘吞月**’,此法与无道宗的‘蚀日**’并列齐名,‘蚀日**’是将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无底深洞,可将他人气机化作己用。而‘吞月**’则是气机逆运,使自身成为负极,以负极吸引正极之道,同样可以吸纳他人气机为己用。方才韩邀月应该就是以‘吞月**’将楚先生的‘天罗地网’收去。”

    李玄都听到此言,心中一动,说来也是巧了,他恰好听师父点评过这两门奇门异术,于是道:“‘吞月**’虽然神奇,号称海纳百川,以自身为海,以旁人为川,以负极吸引正极,但如果修炼‘吞月**’之人的修为不如对手,还要以强行汲取,那么便是正极吸引负极,立时如海水倒灌江湖,凶险莫甚。当年也曾有传言说,忘情宗的上代宗主不是死于情关,而是死于‘吞月**’的反噬,也不知是真是假。”

    “还有这‘蚀日**’,不将气机存于丹田气海,而是存于经脉之中,虽然无‘吞月**’之隐患,但却有异种气机之难题,若是体内吸入过多异种气机,不能使气机融合为一,便有气机反噬之险。还有就是,‘蚀日**’的吸力不如‘吞月**’远甚,非要身体相触不可,当年玉虚斗剑,无道宗宗主宋政对上老剑神,近不得老剑神身前三尺,‘蚀日**’便全然无功,最终被老剑神三剑所败。”

    虽说如今的李玄都不是韩邀月的对手,但他过去可是横行一时的太玄榜第十人,远非韩邀月可比,所以此时他开口解释,无论是楚云深也好,还是白绢也罢,都不以为奇。

    楚云深轻轻抚须道:“由此说来,虽然韩邀月借‘吞月**’将我那‘天罗地网’吸入体内,但我之气机要更甚于他,他在一时半刻也无法化解,最起码也要月余时间,难怪他刚才不敢停留,更不敢早早用出此法。”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李玄都和白绢都松了一口气,一月时间,足够他们离开归德府,他们也不是寻常之人,天下之大,仅凭一个韩邀月,还做不到一手遮天。

    李玄都和白绢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向楚云深作揖道:“谢过楚先生援手大恩。”

    楚云深摆了摆手道:“不必如此,行走江湖,本就是互相援手,正所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得日后楚某也要劳烦二位。”

    李玄都沉声道:“若是楚先生日后有所差遣,在下定当不辞辛劳。”

    白绢也抱拳道:“我亦如此。”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许多脚步声,虽然这些脚步声已经很是轻微,但还是瞒不过三人的耳朵,想来是方才的一番交手,尤其是韩邀月最后奋力挣脱“天罗地网”时弄出的动静,惊动了府邸中青鸾卫。

    楚云深望向两人,道:“这些青鸾卫直属于朝廷的青鸾卫都督府,你们还是不要与他们有什么牵扯为好。”

    李玄都听出楚云深的言外之意,立刻道:“那我们就先行离去。”

    楚云深点了点头:“剩余之事交由我来应付就是。”

    李玄都又是抱拳一礼,然后带着白绢从来时之路原路折返。

    两人离开此地来到外面街道,又驱逐了大敌,不由心情大好,李玄都问道:“不知白姑娘接下来要往何处去?”

    白绢看了他一眼:“琴舍本就是我的临时落脚之地,就算没有韩邀月,我也会不日离开归德府,接下来我还要拜访一位朋友,她姓陆,不知李公子可曾知晓。”

    李玄都脸色微变,道:“总不会是少玄榜第四人的陆雁冰。”

    白绢轻声道:“正是此人。”

    李玄都不由轻咳一声,道:“白姑娘既与玉清宁熟识,又与陆雁冰相交,还真是交游广阔。”

    白绢微微一笑道:“李公子不也是如此吗?”

    虽说白绢的相貌颇为丑陋,但是这一笑的风情却是极为动人,尤其是她的双眼,如秋水盈盈脉脉,像极了当年的张白月,让李玄都稍稍有了片刻的恍惚。

    待到李玄都回过神来的时候,白绢已经走出很远,她的声音随风而来:“公子今日大恩,小女子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有报。”

    李玄都望着白绢的身影,轻笑一声。

    倒真是个怪女子。

    相貌怪,性情也怪。与他过去见过的那些女子有些类似,又有些不同。

    李玄都收回思绪,转身往客栈行去。

    接下来他便要跟随钱家的商队,正式进入齐州境内,回到那个江湖开始的地方。

第十四章 庙堂江湖

    得罪了船主,李玄都马上就被穿了小鞋。

    当李玄都回到太平客栈的时候,发现只给他留了一间最为偏僻的客房,没有炉火,格外冰冷。李玄都对此没有多说什么,更没有提出异议。

    毕竟到了如此境界,寒暑不侵只是寻常,有无炭火也无甚必要。李玄都直接盘坐在床上,以调息入定替代睡眠,恢复今日一战所受的伤势。

    另外的天字号甲等厢房中,钱玉蓉与张姓老人相对而坐。

    张姓管事忧心仲仲道:“方才我使了些银钱,向这客栈的老板问询了,咱们遇到的那个瘸了双腿的青衫先生,来头似乎不小,有人看到他与青鸾卫的人走在一起,而且那些青鸾卫对于这位瘸腿先生很是恭敬。”

    张姓老人不是第一次走齐州,更不是第一次在这座太平客栈落脚,自然与客栈的掌柜极为熟识,对于客栈的一些不为人知的买卖也略知一二。

    钱玉蓉微微一惊:“青鸾卫?”

    张姓老人脸色凝重,瞥了眼身后的房门,轻声道:“身上的官衣和文鸾刀都做不得假,这让老朽想起齐州境内的一位大人物。”

    钱玉蓉问道:“谁?”

    老老人刻意压低了嗓音:“此人是齐州总督的首席幕僚,人称‘楚先生’或是‘楚师爷’,齐州总督对他言听计从,又被称作影子总督,权势极大,许多人都要走他的门路,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归德府中。”

    钱玉蓉皱起眉头,道:“那个姓李的账房先生怎么会认得此人?”

    “这便不知道了。”老人摇头道:“不过此人既然是本家出来的人,与齐州总督府有什么关系也说不准。”

    钱玉蓉轻叹一声,眼神晦暗。

    李玄都在入定之时,同样在想楚云深和齐州总督的事情。

    虽说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但庙堂不能无视江湖,江湖更绕不开庙堂,青鸾卫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江湖人依附于朝廷,甘愿充作朝廷的鹰犬,甚至还有江湖宗门会主动与朝廷合作,派遣门下弟子为朝廷效力。如今的朝廷衰弱,青鸾卫也不复当年,换成当年朝廷鼎盛时,青鸾卫的十三太保更是能横压江湖。到了如今,江湖的上层和底层差距极大,上层江湖人士,无不是一地豪强,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刀枪有刀枪,要名望有名望,登高一呼,必能起事,故而在朝廷中枢衰弱时,要么是割据一方独大,如西北五宗,要么是对于朝廷指手画脚,如以正一宗和清微宗为首的正道各宗。而江湖的底层和江湖散人,或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是为了自保,纷纷就近依附于朝廷的封疆大吏,使得各地督抚手下不乏能人异士,愈发势大。

    朝廷不是不想改变这种局面,只是随着天宝二年四大臣以近乎于莫须有的罪名身死,人心便已经散了,各地督抚与朝廷中枢同床异梦,仿佛各地龙蛇开始抬头,窥伺着大魏朝廷这条已经伤痕累累的真龙,而西北五宗等野心勃勃之辈,更是如一条恶蛟,欲要恶紫夺朱。

    在如此情形下,江湖和朝廷的界限便不如过去那般泾渭分明。

    这便是李玄都为何说那位谢太后以国势换权势。

    大魏自立朝以来,有世宗皇帝,以外藩身份入主大统,聪慧过人,精于权术,堪称大魏历代帝王之最。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便斗倒了三朝元老,其后收拢权柄,打破了自英宗皇帝以来百官、宦官、皇帝的三角格局,厉行一君独治,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魏两京一十九州视同徐姓一家之私产。

    其后二十年余年,世宗皇帝宠信神霄宗,打压正一宗,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佞臣,内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财。使得大魏国势开始由盛转衰。

    故而有人言,大魏若亡,始于世宗,实于神宗。

    待到先帝登位,重用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锐意进取,扫除积弊。先是改革吏治,再是推行新政,继而驱除外虏,已然有了几分中兴气象,只是随着先帝在烟波殿驾崩,四大臣被诛,以谢太后和晋王为首的宗室权贵倒行逆施,不但新政毁于一旦,凉州、秦州、蜀州等地陷于敌手,而且朝廷又再度陷入到党争之中,置党争于国事之上,使得朝廷局势之恶化,更甚于世宗和神宗年间。

    若说世宗年间,还仅仅只是国库空虚和党争不止,到了如今,便要再加上一个藩镇林立和外敌压境,各地总督虽无藩王之名,却有藩王之实,串联自保,便是朝廷也不敢轻动,更是有心无力。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江湖,实是李玄都不愿意看到的江湖。

    第二日,一行人仍旧在归德府休整,李玄都没有离开客栈,而是继续养伤,直到第三日,一行人才离开客栈,动身前往齐州。

    李玄都上船之后,没有继续窝在船舱中,站在船头上,眺望沿途风景。

    齐州,因为古时齐国而得名。地处江北东部沿海之地,位于长河下游、大运河中北段,西部从北向南分别与直隶、燕州、中州、芦州、楚州等地接壤,大名鼎鼎的东岳便在齐州境内,也是齐州最高峰。齐州东部便是东海,向北隔海与辽州相对,向东隔海与海外凤鳞州遥遥相望。

    齐州也是儒家发源之地,儒家圣人、亚圣均是出生于齐州,故而在齐州也有儒家的一座学宫,名为“社稷学宫”,与中州的万象学宫、潇州的天心学宫并列齐名,除去三大学宫之外,还有四大书院,都是举世闻名。不过在这七家之中,因为社稷学宫占据了圣人和亚圣故乡的地利,号称儒家祖庭,却是另外几家不能攀比的。

    正因为如此,齐州境内的局势愈发复杂,有齐州总督府,有东华宗,有社稷学宫,还有青阳教的红阳总坛,除此之外,清微宗这个庞然大物虽然不在齐州境内,但是位居东海之上,与齐州不过半步之遥,如此多的势力交织在一起,可想如今的齐州是何等混乱。

    钱家商队的目的地是东昌府,李玄都在东昌府下船之后,还要穿过六府之地才能抵达东华宗,这段路程,恐怕不算好走。

    因为这六府之地正是青阳教和齐州总督交战最为激烈的所在,如今青阳教三大总坛盘踞于齐州、楚州、中州、芦州、晋州、秦州等地,其他州尚能平安无事,是因为那里距离帝京尚远,而齐州已经在帝京的眼皮子底下,不得不剿,这才有了如今的齐州战事。

    不过有传言说,青阳教与西北的大周互有联络,而且越是荒年,流离失所的百姓就越多,入教之人也就越多,所谓“居者为民,出者为匪”,故而齐州总督也是剿不胜剿,剿之即降,大军一过,立即反叛,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百姓无粮,不去做贼造反,便要被活活饿死,造反或能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朝廷最缺的就是钱粮,供应齐州一州之军粮,尚要集合数州之力东挪西凑,再无余粮可以拿来赈济灾民。

    朝廷无钱,百姓无钱,那钱都去哪里了?自然是在各路权贵和各地豪强的手中,百姓造反,便是要从他们手中抢夺钱粮活命,可朝廷敢向这些权贵伸手吗?以如今的朝廷而言,如久病不起之人,不伸手,也许还能再苟延残喘,一伸手,怕是立时便要天翻地覆。

    这便是如今最大的难题。

第十五章 阳谷县城

    李玄都犹记得,当年张肃卿曾经说过:“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长此以往,小民百姓越来越穷,只能卖掉田地,沦为权贵豪强的佃户,朝廷便愈发收不上税,国库空虚,只能继续加征赋税,终有一天,无路可走的百姓会揭竿而起。”

    最后张肃卿意味深长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皇帝和百姓是站在同一立场的,朝廷要税收,国库要充盈,皇帝要天下安稳,百姓要活得下去,可钱都去哪里了?”

    是啊,钱都去哪了。

    李玄都也曾经如此自问。

    天下之财有定数,不会无故消失。自然是落到了别人的手中,因为在皇帝和百姓之间,还有无数的权贵、豪强。层层盘剥,层层富贵,大贵者大富,小贵者小富。

    这些事情,并不难懂,可那些豪强们肯放手吗?不肯放的。对于他们而言,家国,家国,从来都是家在前,国在后。

    就在这时,钱玉蓉朝李玄都走来,打断了李玄都的思绪。

    这位大小姐似乎是有事要谈,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来搭理这个账房先生,不过也是语调生硬冰冷:“李账房,前面快要到阳谷县城了,我们要在这里卸下两船粮食,到时候还要李账房过目才是。”

    李玄都可不是真来做账房的,而且他也没做过账房,想了想之后,说道:“家主信得过小姐。”

    钱玉蓉讥讽道:“这么说来,李账房是跟着商船一路游山玩水来了?”

    李玄都摇头道:“哪里会有人来齐州这等战乱之地游山玩水,待在金陵府不好吗?”

    钱玉蓉重重哼了一声,质问道:“那锦姑姑派你来做什么了?”

    李玄都低头望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女子,答非所问道:“玉蓉小姐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你是钱家偏房出身,早早丧父,不得已之下只能一人挑起家中的担子,算是少年老成。我比你还要凄惨一些,不知父母是何人,也从未见过父母,算是比你多走了几年江湖,看过许多人和事,这个江湖,可不仅仅是直来直去的刀光剑影,还有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应对已是不易,所以有些时候,不得不独善其身。有些事情,我们需要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也要装作知道,还有些事情,我们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

    李玄都微笑问道:“钱小姐,知道知不道?”

    钱玉蓉的脸色更冷。

    李玄都有个毛病,那便是好为人师,若是兴致来了,就唠唠叨叨一大堆,目前看来,除了小丫头周淑宁能够忍受并乐在其中,其他人多半是听不进去的,尤其是陆雁冰这位五师妹,对此深恶痛绝,不惜刀兵相向。钱玉蓉自然也不会例外,目光冰冷,语气更冷地开口道:“李账房的意思,无非就是劝我少打听,知道的事情多了对我没好处。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玄都笑了笑,对于钱玉蓉的冷淡态度毫不在意,继续说道:“正是这个意思,你我江湖相逢,一路共事,恐怕日后便再无相见机会,所以钱小姐不必对我追根究底,非要挖出我的来路,那样对于钱小姐并无太多好处。”

    钱玉蓉虽然有些小姐脾气,但并不傻,听到李玄都这番话后,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继续摔脸子,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李玄都仍旧站在船头。

    接下来的一路还算顺当,不过在进入东昌府境内之后,岸上时常可见有骑马驶过之人,腰间带刀,背后负弓,却又不是朝廷官军的打扮,那便是青阳教的匪人了,让船上的护卫好生紧张了一番。不过估计这些青阳教之人看到了船队上的“钱”字大旗,倒也没有什么出格举动,这让钱玉蓉稍稍松了一口气。

    对于钱玉蓉来说,官军和乱匪,官军还好,毕竟在金陵府也打过交道,可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却还是第一次见,她毕竟是个女子,面上虽然不显,仍旧镇定,可心底还是有几分发怵。

    此时她再去偷瞧那个一直站在船头的账房先生,竟是浑然不觉一般,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真正见过世面,对于这等小场面并不在意。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阳谷县的码头,这里有钱家商号的人负责接应,只要把船上的粮食搬到仓库中就是,并无其他生意上的往来。

    就在此时,岸上有一群嬉闹的半大孩子,打打闹闹地朝粮船方向而来,嘴中还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歌谣:“东昌城子四方方,财主官府?下乡。穷人粮食被逼净,居家老幼哭皇苍。东昌城子四方方,红阳起手长河旁。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

    歌谣简单易懂,却让初到齐州的钱玉蓉后背发冷。

    歌谣中的“东昌城子”,就是他们要去的东昌府府城。

    就算金陵府的各大士绅豪强联手逼走了江南总督,甚至让江州巡抚死得不明不白,但也绝不敢在口头上如此叫嚣。

    可见齐州乱象。

    这让钱玉蓉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接着歌谣又是一变。

    “想红阳,盼红阳,红阳来了有吃喝。要想活命入红阳。要想活命入红阳,穷汉子入了红阳教。你拿刀,我拿铲,非得搬掉皇家官。”

    这些孩童在唱这些歌谣的时候,也朝船上望来,尤其是身披白色皮毛出锋大氅的钱玉蓉,一看便是富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更是这些孩童的视线聚焦所在。

    这些本该天真的孩童眼中,没有半点天真可言,只有如窥伺之意。

    钱玉蓉下意识地抱住双臂,在她身旁就有众多护卫,倒是谈不上害怕,只觉得有些冷,不是身上的冷,而是心里的冷。

    孩童们的歌谣还在继续:“人将军,地将军,天上还有天将军。黄红帅旗遮晴空,劫富济贫为百姓。”

    张姓老人轻声劝慰道:“小姐不必担心,青阳教不会对我们钱家的船怎么样的。”

    钱玉蓉点了点头。

    一直立在船头的李玄都开口道:“我祖籍便是齐州,没想到这几年的歌谣竟是变了,我记得前几年还是:‘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青阳,青阳来时不纳粮。’”

    钱玉蓉喃喃道:“好一个不纳粮,他们果真如此?”

    李玄都淡然道:“若是不纳粮,那他们吃什么?无非是骗人的把戏罢了,若是真有百姓听信这些昏话,打开了城门,结局未必要好到哪里去。”

    钱玉蓉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李账房,你信不信青阳教?”

    “从来不信。”李玄都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青阳也好,白阳、红阳也罢,都不会是救天下之人,他们只会是打破旧天下之人。”

    救天下,旧天下。

    字虽同音,但一字之差,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钱玉蓉皱了皱眉头,没有发问,而是说道:“我也不信青阳教,虽然朝廷不好,但这个青阳教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听几位堂兄说起过,那青阳教的几位将军,生活奢靡,妻妾成群,比之朝廷的封疆大吏有过之无不及。”

    张姓老人听到这番话,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小姐,慎言。”

    李玄都却是一笑道:“这本就是事实,既然他们敢做,还怕别人说吗?”

    钱玉蓉一怔,随即悄悄撇过头去,嘴角微微翘起。

第十六章 循踪而至

    正在两人说话之间,岸上的孩童中突然射出一支冷箭,直射钱玉蓉的面门。

    钱玉蓉还未反应过来,李玄都已经伸出手掌,以两指将这道冷箭夹住。

    只见这群孩童中藏着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头,乍一看去,却是与普通孩童无异,方才就是他射出冷箭。

    老头见一击不中,立时就要向后逃去,可惜遇到了李玄都,只见李玄都反手一甩,冷箭一闪而逝,下一刻,老头后背中箭,惨叫一声,一头栽入旁边的河水之中,河水染红。

    直到此时,船上的护卫才反应过来,挡在钱玉蓉身前,警惕地望向四周。

    而岸上的那些孩童则是一哄而散。

    钱玉蓉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然后转头望向李玄都,眼神中难掩震惊。

    虽然她早就猜测这位账房先生深藏不露,但真正见识了之后,还是有些惊讶。

    女人评价男人,相貌是一方面,谈吐气态是一方面,本事又是一方面。若是有本事,有身份,有地位,那便可遮掩前两者的不足,哪怕相貌丑陋、说话直白,也会让许多女子趋之若鹜。而没有这些“身外之物”的男人,就要用相貌和花言巧语去弥补后者。

    当然,并非是说钱玉蓉对李玄都有什么好感,只能说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

    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旁人对他的观感如何,他初次踏足江湖,师父就曾经对他说过,有时候让人畏惧比让人敬仰更安全。你想让所有人都尊敬你,那不可能,任你是圣人、神仙、佛陀,也做不到,可你想让所有人都畏惧你,那却不难。

    李玄都轻声道:“钱小姐还是回船舱之中为好,阳谷县虽然是朝廷的地盘,但其中也不乏青阳教的教徒,你跟这些人讲规矩,讲不通的。”

    张姓老人附和道:“李先生所言极是,小姐还是小心为妙。”

    钱玉蓉轻咬了下嘴唇,没有反驳,转身往船舱中走去。

    李玄都仍是站在船头上,望着岸上的阳谷县城,对那张姓老人说道:“我去去就来。”

    张姓老人一怔,刚刚点头应下,然后李玄都便不见了踪影。

    方才李玄都接下了那道冷箭,又反手掷出,他出手自有方寸,知道那一箭绝不致命,那矮小老头栽入河水之中,看似殒命,实则借着水势逃遁,只是这一点也不出乎李玄都的预料之外,他在那箭矢之上留有了一线“幽微宿命生”的剑意,任凭那老人是水遁也好,还是土遁也罢,都逃不出李玄都掌心。

    李玄都循着气息身形急掠,一掠数丈,一气行出十余里,一直来到阳谷县城之中。

    青鸾卫张混是青鸾卫中一名普普通通的青鸾卫校尉。

    若是放在古时候,校尉一职可了不得,乃是仅次于将军名号的实权将领。可到了本朝之后,校尉就变得不值钱了,渐渐沦落到军中最底层的位置。若是放在军中,一个校尉麾下还能有十几个兵丁,可放到人人是官身的青鸾卫中,校尉就是最底层的小卒子,连佩戴文鸾刀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就算如此,想要在青鸾卫中谋个官身的人也是数不胜数,张混之所以能做上青鸾卫校尉,还是多亏了他那个早死的老爹,因为青鸾卫中有一条铁律,一人为青鸾卫,则子子孙孙皆是青鸾卫,所以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就补了老爹的缺,得以成为一名让人畏惧的青鸾卫校尉。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做过升官发财的春秋大梦,可无奈囊中羞涩,想要钻营,少不了银子这块敲门砖。他的老爹不过是个青鸾卫都尉,生前的积蓄除了买了栋小宅子,就是被他拿去走了门路,这才补上一个校尉的缺,再想更进一步,他那位顶头上司已经把话挑明,没个二百两银子,是不要奢望了。

    二百两银子,他要攒到哪年去?就是把家里的宅子卖了也不够啊。

    无奈之下,张混也就绝了向上爬的心思,安安心心地混日子,捞点油水。

    如今他被安排了个巡守的差事,每天无事到街上走了一圈,凭借着青鸾卫的身份,周围的商户送了不少孝敬,大概能有个几钱银子,要知道这年头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吃顿螃蟹才要三钱银子,像他这种小青鸾卫,日子也着实是清苦难捱,这些银子对他而言,已经着实不少了。

    至于大富大贵,那是水里火里才能挣出来,说不定还要把自己小命搭进去,他实在是不敢奢求。

    今天,张混还是如往常一般挎刀在街道上四下巡视着,说是巡视,其实也就是看看有没有捞点油水的机会,不过今天他的运气不太好,也可能使城里的人都已经知道这儿有青鸾卫老爷出没,所以他一上午也才挣了五十文。

    “买卖”不好,张混也没了继续“巡视”下去的动力,懒懒地挎着自己的佩刀,倚在一棵大树下,打了个哈欠,嘴里无甚意义地抱怨着今个儿的天气不好,看起来像是要有雪。

    说着他又抬头看了眼头顶。

    此时的天幕已经变得很暗,将这个城池都笼罩在阴云之下。

    要是真下起雪来,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找个酒馆喝点小酒,暖暖身子,不用怕家里的管家婆唠叨多花了银钱。

    想到这儿,张混又在心底抱怨了一句,据说前些日子归德府那边死了好些弟兄,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真是不知他们这些当差之人的疾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街道的尽头处。

    一身青布棉袍,头戴方巾,似乎是个书生,又不太像,与店铺里的账房先生有些类似。

    毕竟张混吃了这么多年的孝敬,接触最多的就是掌柜和账房。

    只是这个账房有点不同寻常,与这座满是烟火气的小城不太搭调。

    他朝张混走来,脚步沉稳,每一步的距离似乎都用尺子量过一般,丝毫不差。

    原本还很懒散的张混随着这个人的不断靠近,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他挺直了腰杆,按住腰间的佩刀,犹豫了一下之后,迎着此人走去。

    两人不断靠近,不知为何,张混竟是觉得自己有些压抑,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心里有汗珠渗出。

    在两人相距还有十余步的时候,那人主动停下了脚步。

    这让张混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听这人轻声问道:“这位大人,县衙是不是就在这里?”

    与此同时,张混忽然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胸口闷得很。

    张混不由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望向眼前的账房先生,怒喝道:“你是何人!?”

    青衫账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张混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然后他就被一记手刀砍在脖子,当场晕厥了过去。账房先生伸手托住身体瘫软的张混,乍一看去,就像是搀扶着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然后为他渡入一口气机,以免他在寒风中被生生冻死。

    这名账房先生正是李玄都,他循着气机一路尾随,却没想到那个老头一路逃遁,竟是逃进了阳谷县城的一座大宅之中。

    李玄都也是第一次来到阳谷县城,没有贸然进入其中,绕着宅邸走了一周,发现这座宅邸竟然就是阳谷县的县衙,县衙外还有个青鸾卫,这就让李玄都有些惊讶了,不惜现身试探,可惜这名青鸾卫似乎就是个普通青鸾卫,并非什么高手。

第十七章 剑器近

    世上的事情,最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如今齐州境内的形势就是如此,青阳教中有朝廷的人,朝廷之中也有青阳教的人,敌我难辨,防不胜防。

    在县衙的后堂中,一位哪怕是放在东昌府中也能算是大人物的青鸾卫正在来回踱步,他身着紫色官衣,腰间束以铜带,扣有吊睛白额猛虎兽头。

    他一只手习惯性地扣住腰间的青铜虎头,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腰间文鸾刀的刀首上,手指轻轻敲击着,黑面白底的官靴踏在黑亮的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在不远处的主位上坐着本地的县令。

    青鸾卫头领身材壮硕,气态冷冽,而县令大人却是标准的读书人相貌,年纪不大,白皙俊秀,一身蓝色官服,拇指上戴着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指环,文质彬彬,气态儒雅。

    青鸾卫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县令。

    虽然此人在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但是其真实身份却是青鸾卫的指挥佥事,若是撸起袖子,就会发现在其右臂上纹有一只振翅欲飞的青鸾卫,这便是身份证明之一。最近已经从上头传出风声,此人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升迁为指挥同知。

    县令好像对于青鸾卫的视线一无所觉,一手端着茶碗,一手不紧不慢地用杯盖撇去茶沫,又轻轻地吹散热气,这才小呷一口。

    青鸾卫收回视线,心情不由晦暗几分。

    这次东昌府谋划,本来只需要他一人就够,可佥事大人偏偏让他来找这名李县令,其用意无非是两种:一是都督佥事大人对他不放心,二是此人另外奉有密令。

    他是几十年的老青鸾卫了,独挡一面多年,所以他料定这名李县令另外奉有密令。

    至于这个密令到底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半点头绪。

    就在此时,李县令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瞥了眼青鸾卫纹丝未动的盖碗,开口道:“这茶不错,是今年的新茶,采摘下来之后,装坛密封,卖二两银子一两,张兄若不喝,岂不是可惜了。”

    青鸾卫古板的脸上浮现出点点笑意,坐回椅上,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好,是顶尖的上品。”张姓青鸾卫放下茶碗,赞了一声。

    李姓县令笑问道:“张兄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青鸾卫端正了面容,沉声道:“正好李兄提起这茬,那我也就直说了。想必李兄也对金陵之事有所耳闻,以钱家为首的众多士绅摆了一个好大的‘破靴阵’,驱逐了江南总督和织造局的监正,此事让上头几位都督大人很是不高兴。于是佥事大人决定在阳谷县寻个由头,为难钱家一番。先是派人伤了他们的主事人,让船队在我们阳谷县停留下来,然后趁着夜色将几名青阳教的匪人丢到他们船上,然后再借口登船搜查,连他们带青阳教的匪人一起抓住,做成个死局,给他们扣上一个私通青阳教的罪名,不但可以扣下他们的十船粮食,解了如今阳谷县的粮荒,而且还能让钱家吃个哑巴亏。”

    李县令点了点头,道:“钱家本就与青阳教中人有所来往,这一点倒也不是污蔑了他们。”

    张姓青鸾卫继续说道:“给钱家扣上这个罪名,然后再顺着这条线去查封钱家在齐州境内的各处生意,不但能让上面的几位大人高兴,而且我们也能趁此时机赚些银子补贴家用。”

    说到这儿,文质彬彬的李姓县令脸上也多出几分笑意。

    千里做官只为财,谁不想多赚些银子?

    可惜如今的青鸾卫大不如往昔,世道又是这个样子,想要赚银子,只有一个字,难。他们不比出身松阴府孙氏的孙阁老,家中有良田万顷,可以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他们只靠那点俸禄和例银,就连衙门里的日常开支都不够。还有那么多的手下,手里没把米,连只鸡都哄不住,更何况是这些虎狼之辈?

    张姓青鸾卫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虑之色:“按照道理而言,这个计划没什么疏漏,毕竟这么多年来都是这么干的,可这次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李县令怔了一下,目光骤然变得幽深,片刻后恢复平常,又端起了盖碗,摇头笑道:“张兄多虑了。”

    张姓青鸾卫也端起自己那碗还冒着袅袅白雾的热茶,直接一口吞下,眼神晦暗道:“希望如此吧。”

    话音方落,一名矮小老人飞身进了后堂,后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

    与此同时,李玄都已经飘身进了县衙前院,立时有人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三名身着黑色甲胄的青鸾卫大步走出,挡住了年轻人的去路。

    其中为首的青鸾卫都尉向踏出前一步,大声喝道:“来人止步!”

    李玄都充耳不闻,继续前行。

    青鸾卫们没有丝毫犹豫,三柄长刀同时出鞘。

    不过不是文鸾刀,而是最寻常的青鸾卫佩刀春雀刀。就算同样是青鸾卫,但也有三六九等之分,就像此时正在县衙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大佬,一个熬了大半辈子才熬到指挥佥事的位置,这辈子恐怕就要熬死在这个位置,另一个不过而立之年就爬上了指挥佥事的位子,甚至还有希望更进一步,成为位高权重的指挥同知。两者之间,高下立判。

    三名青鸾卫都是精锐,有入神境的修为,以品字形的阵势向李玄都冲来,最前面的是那名青鸾卫都尉,左右两翼是两名校尉,同时三名青鸾卫又配备了青鸾卫的囚牛甲和春雀刀,再以青鸾卫特有的三才阵御敌,若是配合娴熟,对上抱丹境高手也有一战之力。

    只可惜他们遇到了李玄都。

    李玄都侧身躲过当头劈下的一刀,顺势握住持刀之人的手腕,只是稍稍用力,这名青鸾卫都尉便握不住手中的春雀刀,五指松开,长刀落到了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夺刀之后反手握住春雀刀,先是挡下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的刀势,迫使两人向后踉跄退去,然后脚步不停歇,与已经手中无刀的青鸾卫都尉擦肩而过。

    那位青鸾卫都尉的腹部便出现了一道深深刀痕,几乎是将他的肚子整个剖开,肠子瞬间流了一地。

    这名青鸾卫都尉满脸不敢置信之色,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腹,却怎么也捂不住伤口,缓缓跪倒在地,最终向前扑倒,气绝身亡。

    另外两名青鸾卫校尉看到这一幕,满脸惊骇之色。

    那件文鸾刀也劈不开的囚牛甲在这一刀面前,竟是好似纸糊一般。

    只是不等他们两人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李玄都已经朝两人一掠而来。

    下一刻,李玄都与这两名青鸾卫校尉也擦身而过。

    然后在他们两人各自的咽喉上分别多出了一道鲜红的线,有鲜红的血从中缓缓渗出。

    两名青鸾卫校尉手中的春雀刀落地,双手死死握住自己的喉咙,瞪大了眼睛,不甘倒地。

    杀完三人之后,李玄都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有一大片青衣身影从各处冲出。

    李玄都随手将手中的春雀刀向前一丢。

    长刀洞穿了那个冲在最前面的青鸾卫的胸膛,刀上所携带的巨力迫使他整个人向后退去,与其身后之人撞在一起。。

    只见春雀刀尽数没入第一名青鸾卫的胸口至刀柄处的同时,也刺穿了他身后的第二名青鸾卫,透背而出的刀尖刚好刺入其后第三名青鸾卫的心口。

    三人就这般被一刀串了糖葫芦。

    曾有词牌名,剑器近。

第十八章 张姓青鸾

    眼看着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有六名青鸾卫好手死于那个年轻人的手中,让其他青鸾卫不由生出几分畏惧,以至于握刀的手掌开始微微颤抖,甚至生出了避开这名年轻人的想法。

    不过青鸾卫的铁律对待临阵怯敌之人处罚极重,让一众青鸾卫将这几分怯懦之心强压了下去,最重要的是,己方身后那座衙门中的两位大人,让他们又有了底气,一名为首头领咬牙切齿道:“弩箭!”

    朝廷镇压江湖武人最惯用的武器便是弩箭,尤其是成建制的弩箭,任你是登堂入室三境,也很难讨得好去。

    在朝廷工部的排名之中,弩有八等,除去头几等的床弩、弩车以及重弩,尤以第四等弩最为金贵,乃是工部的能工巧匠所制,以此弩机射箭,无声无息又快若闪电,杀人无形,纵使玄元境境界高手在不防之下也难以躲避,因为第四等的“四”字谐音“死”字,故而这种弩机便被命名为四等弩。

    此时随着这位青鸾卫统领的一声令下,足足二十张弩机举起对准李玄都。

    下一刻,只听嗡得一声震响,格外刺耳。

    虽然听上去仅有一声,但有二十余根弩箭一起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只是一挥袖,这一拨箭雨被悉数扫落在地,纷纷斜插入地面,一时间在李玄都身边布满密密麻麻的弩箭箭矢。

    第一波箭雨之后,第二拨箭雨紧随而至,这才是青鸾卫围杀寻常江湖武人的关键所在,通常江湖高手能挡下一波箭雨不算稀奇,难的是连续挡下第二波箭雨,原因在于这刚好是旧气已尽而新气未生的时候,很多江湖人士体内一口气机未能续上,便在第二波箭雨中或死或伤。

    李玄都仍是没有拔刀或者出剑,在众多青鸾卫重新装填弩箭的时候,就已经伸出手掌,原本已经斜插入地面的弩箭纷纷自行拔出地面,然后悉数被李玄都吸纳入手中,在第二波箭雨来临之际,抖腕一抛,把手中的弩箭全部丢掷出去,以弩箭对撞弩箭,将这第二波箭雨尽数挡下,而自己毫发无损。

    连续两波好似大泼墨一般的箭雨,都被李玄都不动声色地挡下了。

    此时在后堂中的两位青鸾卫也终于被惊动,一前一后来到前院,站在台阶上,望向这名不速之客。

    张姓青鸾卫看了眼横七竖八的尸体,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眼神中满是阴郁之色。

    李姓县令则是一手捏着腰间的玉佩,轻轻摩挲,脸上神情平和。

    李玄都望向二人,开门见山道:“就是你们派人刺杀钱家船主?”

    张姓青鸾卫反问道:“你是钱家的人?”

    李玄都淡然道:“我是不是钱家的人,都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你们想做什么?”

    青鸾卫和县令对视一眼,没有急于答话。

    李玄都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们知不知道,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要的军粮,为了这批粮食能够顺利运到东昌府,钱家又花了多少银子打通关节。”

    张姓青鸾卫冷笑一声:“打通关节?怕是银子都给了青阳教吧?”

    李玄都平静道:“若是朝廷能够肃清青阳教乱匪,那么过往的客商还有必要在青阳教的身上多花冤枉银子吗?”

    张姓青鸾卫加重语气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资敌!”

    李玄都反问道:“若是不这样做,你有办法将粮食运到东昌府吗?”

    李姓县令听到这话,仿佛被逗乐,不再去摩挲腰间的玉佩,望向李玄都:“我原以为是个钱家高手,却没想到是个愣头青。粮食能不能运到东昌府,自有总督大人操心,怎么,你也要来操心一下齐州的战局和百姓?不过我也要奉劝你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要管。”

    李玄都叹了口气,不想再与这群视百姓如草芥的青鸾卫废话,伸出手掌,道:“如果我说我距离归真境只差一线,那我能不能管此事?”

    张姓青鸾卫和李姓县令对视一眼,都是将信将疑。

    天底下的归真境高手和先天境高手,不在少数,可分散到偌大一个天下,那就不算多了。不说整个天下,抛开金帐汗国和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只说大魏的两京一十九州,齐州只是其中之一,而齐州就有十七个府,共一百九十余县,小小一个阳谷县,何其小也,若不是因为钱家之事,他们这些青鸾卫都不会来到此地。

    这里怎么会出现一位先天境的高手?虽然此人在方才展露出的境界已经很是不俗,但也不至于先天境那般夸张,至多就是玄元境。

    李玄都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张姓青鸾卫不得不开口了,声音低沉且威严,“杀我青鸾卫的甲士,就算你是先天境的高手,恐怕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李玄都道:“这句话,若是放在帝京城来说,没有任何问题。那里毕竟是青鸾卫都督府所在,别说是一个先天境,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也要掂量一下,可这儿不是帝京,更不是你们的青鸾卫都督府。”

    张姓青鸾卫脸上的阴沉之色更重,说了一个好字。

    李玄都忽然说了一句有些莫名的话语,“在我看来,剑术之争,一生一死,高低乃见。这是我二十岁之前的剑道。”

    然后就见李玄都伸手虚握,一把春雀刀自行飞入他的掌中。

    几乎就在同时,院中的众多青鸾卫们纷纷扣动扳机,再次激射李玄都。

    箭矢的速度肯定比李玄都的速度要快,可是青鸾卫们的视线和发射弩机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李玄都,所以伴随着笃笃笃的连串声响,这些弩箭无一例外地落在李玄都身后的地面上,入地尺余,只剩箭羽还露在外面,微微颤动,可见弩箭的力道之大。

    从大坪到大门台阶之间的距离,李玄都几乎是一掠而过。

    在众多青鸾卫的视线中,只看见刀锋掠出一抹惊艳的弧形流华,这种刀法,实在骇人。

    脸色凝重的张姓青鸾卫横刀于身前。

    一声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响起。

    李姓县令的瞳孔急剧收缩一下,仿佛嗅到了莫大的危机。

    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地一抖手腕,张姓青鸾卫身上的官服直接碎裂,露出其下的铁甲,黝黑的甲叶发出淡淡的光泽,通体又显得格外暗沉。

    此甲名为镇狱甲。是由三百六十片甲叶组成,层层叠叠,每片甲叶只有婴儿手掌大小,仅仅只比硬纸板厚上稍许,所以才能穿在官服底下。

    如果说囚牛甲只能防御寻常刀剑和拳脚,挡不住登堂入室三境高手的气机透体,那么镇狱甲就是专门用来应对御气伤人,同样是青鸾卫针对江湖武夫的利器之一。

    刚才因为这件镇狱甲才能勉强安然无恙的青鸾卫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咬牙道:“果然是先天境!”

    事实上李玄都只是将修为控制在普通先天境的程度上,并未全力出手。

    不过对于李玄都来说,就算这名青鸾卫披着镇狱甲,也不过是多出一刀而已。

    下一刻,在张姓青鸾卫的视野中,一点光芒骤然亮起,好似是夏日夜空中的一点繁星。

    然后这一点光亮迅速变大,哪里是什么繁星,分明就是春雀刀的刀尖。

    他在刹那间心神失守。

    这一刀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胸膛。

    李玄都手腕一抖,将这位青鸾卫的心肺搅烂,彻底断绝其最后一线生机,没有拔刀,只是负手而立。

第十九章 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眉头紧蹙,眯起一双本就狭长的眼眸,轻声赞了一句,“好手段。”

    一介匹夫,当然不足挂齿,可当这名匹夫有先天境的修为之后,那就是谁也无法轻视的,那些京城的权贵世家为何不遗余力地想要供奉这些高手人物?除了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之外,还不是为了护佑自家老小。

    李玄都瞥了眼不远处的一个小小的池塘,其中已经结冰。

    他负于身后的五指猛然握拳。

    在一瞬间,被浩大气机牵引,池塘的冰面骤然破碎,其中的池水汇聚成一条水龙,好似是青龙出水,拔地而起。然后在庭院中肆意游曳滑行,如同走江入海的蛟龙,扑向那名李姓县令。

    李姓县令眼中闪过一抹阴险狠辣,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柄“大文鸾”,一刀斩去,与这条水龙从正面轰然相撞。

    水花四溅,水龙固然短了一截,但李姓县令也向后滑行而去,双脚在地面上滑出两道长长沟壑。

    李姓县令面无表情,谁说刀锋之上无剑芒?只见他手中大文鸾上有刀芒暴涨,清晰可见刀身周围白芒缭绕,所谓剑芒,便是将气机凝聚成近乎实质,便等同是在手中兵刃上又平添一道锋芒,摧金断玉,无坚不克。

    修炼到极致处,飞叶摘花可杀人,草木竹石亦是剑。

    又何况是一刀耳?

    他又是一刀与水龙再次相击,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尖锐刺耳。

    整条水龙被这一刀划过,瞬间崩溃,无数水花猛地溅射开来,好似莲塘莲花齐齐绽放,真是好一副花团锦簇。

    李姓县令身形倏忽而动,瞬间破开还未落地的水雾,逼近李玄都的面前,一刀劈出。

    李玄都终于微微皱眉。

    他没有想到,这名李姓县令竟然会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先天境小宗师,而且还是出身于清微宗。

    这一刀看似是刀,实则是用剑的手法。

    李玄都伸出手掌,没有连肉带骨被砍断的声音,这一刀被他轻描淡写地握在手中,任凭刀锋上的刀芒凛冽,不能伤他分毫。

    李姓县令脸色微变。

    他这一刀不像是劈在金石之上,倒好像是劈在了一团柔韧藤蔓上,斩不断,切不开。

    李姓县令松开握刀右手,继而一弹指。

    “大文鸾”如有灵性,向前滑过手掌,直刺李玄都的头颅。

    以气御剑器,此谓之驭剑。

    李玄都松开握住“大文鸾”的手掌,双脚不动,身形猛然向后仰去,整个人仍是笔直一线,与地面出现一个极为夸张的倾斜角度。

    “大文鸾”从李玄都的上方掠过之后,李玄都刚刚直起身子,却见李姓县令右臂做出了一个扯引回拉的动作,然后那柄“大文鸾”在无形气机的牵引之下,竟是又在李玄都身后强行转出一个浑圆弧度,好似燕子绕梁回旋,再次直刺李玄都的后心位置。

    李玄都略微皱眉,衣袍一震,凭借堪比归真境九重楼的雄浑气机直接弹开这一刀。

    这一刀无功之后,再次一个回旋,返回到李姓县令的右手边,被李姓县令重新握住。

    李玄都站定,没有急于动手,望着这个以气机短暂驾驭“大文鸾”的县令,道:“这是清微宗驭剑术,可惜这柄‘大文鸾’算不得飞剑,你与清微宗的李元婴是什么关系?”

    李姓县令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是神色一动,没有答话。

    这丝细微变化没有逃过李玄都的眼睛,他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你是李元婴的弟子?”

    清微宗宗主李元婴,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九,尚要高于当年的李玄都和如今的宁忆。

    李姓县令还是没有答话,经过了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手中刀势再起。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十步之距,转瞬即至。

    李姓县令的这一刀好似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面对这一刀,李玄都只是看似轻描淡写一个侧身,险之又险地与刀锋擦肩而过。

    李姓县令刀势不停,又是顺势向上一刀撩起,白色刀芒如皎洁月辉,划出一轮弦月。

    李玄都一指敲在刀背之上。

    剧烈的气机直接炸开,李姓县令脚下碎石四散激射,紧接着他的身形猛然下沉,双脚陷入青石板地面足有尺余之深,一直没至小腿。

    不过下一刻,李姓县令再次出刀,身随刀走,使得这一刀的气势格外充沛,李玄都没有直面这道锋芒,而是碎步疾走,在刹那之间与前冲的李姓县令再次擦肩而过。

    这一刀在李玄都的袖口上撕裂开一道口子,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

    反观那名李姓县令,被李玄都一掌拍在胸口上,在胸膛上出现了一个肉眼可见的凹陷痕迹。

    他不得不单膝跪地,以手中“大文鸾”拄地,不过还算镇静,但也没了先前的胸有成竹,艰难开口道:“阁下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平静道:“我刚才的问话,你还没有回答。”

    李姓县令犹豫了一下, 道:“在下姓李,名士志,的确是清微宗弟子,家师也正是如今的清微宗宗主。”

    他之所以面对强敌仍旧有静气,不是他修心功夫有多好,而是他有底气,他的底气正是他的师承来历,寻常江湖中人,仅仅是听到“清微宗”这三个字,便要退让三舍,哪里还敢放肆?

    按照他李士志的算计,此时这名青衫人听到他的师承之后,必然会有瞬间的失神,可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此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李玄都望着此人,查探着他的气机流转异常,轻声道:“我知道你还有一柄飞剑,不妨一并用出,也让我看看李元婴教出来的徒弟到底如何。”

    李士志脸色大变。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抬手,袖间有一抹青芒一闪而逝。

    仿佛是一条青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

    李玄都好似早就知道这柄飞剑的飞行轨迹,只是轻轻侧头,便躲过了这一剑。

    青芒流转之间跳跃不定,一个回旋之后,再次激射向李玄都。

    李玄都直接伸出两指,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青芒捏住。

    这一抹青芒终于显露出真容。

    只见一柄通体碧绿如翡翠的短剑被李玄都的两指夹住。

    宽不过寸许,长不过一指,周身有青色剑气萦绕。

    飞剑。

    李玄都望向这个小玩意,道:“竟然是一柄上品灵器,看来李元婴对你还算不错。”

    李士奇惊骇欲绝,如何也想不到,为何同样是先天境,此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禁锢自己的飞剑。下一刻,李玄都的一个动作,让他伤上加伤。

    只见李玄都伸手在飞剑的剑身上轻轻一敲,青色小剑哀鸣阵阵,李玄都每次敲击一次,剑身上所萦绕的青色剑气便淡上一分,光芒也黯淡一分,连续十余指之后,这柄飞剑终于是不堪重负,“当啷”一声,从空中落到地上,再无半分剑气剑芒。

    看到这一幕,李士奇双眼通红,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走火入魔一般。

    破去飞剑不算什么,可直接将飞剑毁去,这可就太过骇人听闻了。

    清微宗雄立于人世间,凭借的就是无上剑道。

    李玄都随手将飞剑丢掷在地上,平静道:“李士奇,你在青鸾卫中为官,是不是出自师门的意思?”

    李士奇微微一怔,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按照清微宗规矩,各堂主因公罪触犯宗规,涉及弟子凡奉命执行者概不牵连,即所谓“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因其必须按堂主指命办事之故。此等人者若要牵连则不知凡几,此又所谓“法不责众”者也。

    李玄都皱眉道:“既然是遵循宗主的意思,那我今日便不杀你,只是我会在你的体内种入‘三分绝剑’,只要你不泄漏我的行踪,三月之后,你来紫芝岛上见我,我自会为你解开此剑。”

第二十章 事了藏名

    李士志身为清微宗之人,自然知道“三分绝剑”的鼎鼎大名,脸色已经是苍白一片。

    只是形势比人强,他不是不想逃,而是知道逃不掉。既然眼前之人连飞剑都能捉住,那他又能逃到哪里去,怕是一转身就要身死当场。

    李士志站在原地不敢稍动分毫,李玄都身形一掠,在李士志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李士志觉得自己身形一沉,有一股冰凉气息沿着他的经脉瞬间流转全身上下,最终在他的丹田气海位置归于无形。

    李士志心知这是“三分绝剑”入体的症状,心中惨然,不过也知道这样的结果总比当场身死要好上许多。

    李玄都又吩咐道:“接下来该如何收尾,我想应该不用我教才是。”

    李士志低下头去,应诺一声。

    李玄都转身飘然离开这座县衙,几个起伏跳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李士志站在原地,仍是低着头,心中思绪起伏。

    他不是笨人,否则也不会被师父派到青鸾卫中任职,此时已经隐约猜出此人的身份,联想到最近师门中的种种变故,不由心中凛然。

    过了许久,有一名青鸾卫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轻声问道:“大人?”

    李士志猛地回神,眼神阴鸷。

    周围的青鸾卫不由吓了一跳。

    李士志冷冷环视一周:“我提前打个招呼,今天这里的事情有一个字透出去,无论是谁,立刻打死!”

    一众侥幸活下来的青鸾卫立时齐声说道:“属下明白!”

    李士志这才瞥了眼满地的尸体,沉声道:“收尸!”

    一众青鸾卫立时开始忙碌起来。

    另一边,李玄都身形急掠,很快便出了阳谷县城,重新回到码头。

    钱家的粮船仍旧停靠在码头,他在县衙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十船粮食是齐州总督府的军粮,倒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天底下第一等花钱之事就是打仗,任你国库里有白银万万,一场大战打下来,也要国库空虚。

    如今的朝廷经历战乱十余年之久,国库年年空虚,此次齐州战事,虽然在名义上是由朝廷调拨钱粮,但是杯水车薪,大部分钱粮还是要由总督自筹,甚至还要自行募集兵员。正是因为朝廷无钱也无人,又要平定地方叛乱,就只能给地方督抚放权,由此使得地方总督有了藩镇之势,已然隐隐凌驾于六部尚书之上,甚至对上内阁和司礼监,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当初江南总督决意借着秦襄之事对钱家发难时,齐州总督就已经收到了些许风声。如今江州是齐州的主要粮食来源,其中又以钱家为重,虽说钱家也不是白送粮食,但好歹没有刻意抬高粮价,若是钱家生变,齐州局势也难免随之生出变故,就算有人能填补钱家的空缺,也绝非一时半刻之间能够改变的,在这段空白时间中,齐州的局势变化殊为难料,所以齐州总督哪怕自己距离帝京极近,仍旧是与朝廷的意思相悖,竭力反对此事。

    如今齐州境内有朝廷官军四万五千余人,东昌府守军大概是八千余人,这十船粮食,可以供他们一个月的军需。不是齐州总督府不想多买,而是囊中羞涩,盖因朝廷的军饷并不及时,总有拖欠,所以很多时候只能一点一点筹措,有时甚至还要赊欠,这次钱家的十艘粮船若真被扣在了阳谷县,这笔买卖赔了事小,东昌府的守军断粮事大,说不定青阳教就会趁此起事,攻打东昌府。

    虽说李玄都并不完全知晓青鸾卫的谋划,但还是凭借多年的江湖经验,觉察出有人要对钱家船队下手,否则他不会故意放过那名刺客,然后循着踪迹一路跟到阳谷县城之中,所以李玄都这次出手,倒也不仅仅是因为钱家那么简单。

    至于青阳教为何会明知这些粮食是军粮却不加以拦截,主要原因有三点。第一,青阳教同样与钱家有贸易往来,他们在齐州抢了大批金银,可金银是不能吃的,同样要找钱家换成粮食;第二,钱家在漕帮中份量极重,许多齐州境内的漕帮弟子也加入了青阳教,这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三,钱能通神,青阳教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更不是圣人,许多中层头领乃至于上层头领,在收了钱家的银钱之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李玄都回到船舱,发现钱玉蓉正在等他,不过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这姑娘不傻,只是少了点行走江湖的经验,稍加磨炼之后,不敢说又是一个钱玉楼,在钱家中占有一席之地应是不难。

    钱玉蓉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个浑身上下都好似笼罩在云里雾里的古怪账房,犹豫了一下,没有如往日那般语气讥讽挑衅,破天荒地平心静气道:“方才李先生去哪里了?”

    李玄都没有故意隐瞒,直接说道:“方才动手行刺之人有些问题,我便追上去查探了一番。”

    钱玉蓉直接问道:“李先生查探的结果如何?”

    李玄都缓缓道:“不是青阳教出手,而是青鸾卫暗中谋划。依照我的推测,应该是因为前不久的江南总督和江南织造局之事,所以才会让青鸾卫决定对钱家出手。先是派人刺杀钱小姐,如此便会使得钱家船队在阳谷县停留,然后他们伺机诬陷也好,或是其他什么手段,总之都是青鸾卫杀人不见血的把戏。”

    钱玉蓉追问道:“然后呢?”

    李玄都道:“我与他们讲了些道理,恰好有一个熟人,于是便说通了,城内的青鸾卫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请小姐放心就是。”

    钱玉蓉狐疑地望着李玄都:“就这么简单?”

    李玄都反问道:“不然呢?小姐想要多么复杂?”

    钱玉蓉正要说话,张姓老人已经从船舱中走出,笑道:“多个朋友多条路,这世上的事情,有些时候就这么简单。”

    听到张姓老人也这么说,钱玉蓉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轻轻哼了一声。

    李玄都微笑问道:“不知钱小姐是否还有其他事情?”

    钱玉蓉欲言又止,没了平时的泼辣,倒是有了些小女子的扭捏。

    李玄都没有急着离去,静待下文。

    钱玉蓉深吸一口气,小声道:“谢谢。”

    李玄都一怔,随即明白钱玉蓉是谢他帮她挡下了那道冷箭,微笑摇头道:“既是同船之人,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自然要互相扶持,钱小姐不必客气。”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之后,转身离去。

    张姓老人却是没有挪动脚步,站在原地,抱拳道:“虽然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其中凶险,老朽还是理会得,这次要多谢李先生了。”

    李玄都淡笑道:“无所谓谢与不谢,就算不为钱家想,也要为东昌府中的百姓想一想。人生在世,七分想自己,剩下三分想一想别人,总是好的。”

    老人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李玄都转身离去。

    老人则是来到钱玉蓉的身后,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莫要在这位李先生身上花费太多心思,此人不是我们这座小庙可以留下的。”

    钱玉蓉道:“我又不是傻子,当然清楚这一点,就算是想要招揽,那也是锦姑姑亲自出马才行,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一声姑父呢。”

    老人一瞪眼道:“小姐,慎言!”

    钱玉蓉笑道:“这怎么不行了,堂堂钱家家主,名震江南的钱大家,不知多少男人寤寐求之却又求之不得,就是我这个女子,也要心动几分呢。”

    老人无奈道:“这些话语,小姐万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

第二十一章 天南海北

    李玄都回到自己的船舱,随手布下一道禁制之后,开始盘膝入定。

    普通武夫修炼体魄,不外乎是血肉、筋骨、皮膜,再深一层便是气血、内脏,修炼有成之后,体魄坚韧。而到了归真境之后,之所以能够返老还童或是青春永驻,则是因为得以更深层次挖掘人体秘藏,感应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窍穴,并且对自身控制达到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

    人体内有一千二百余窍穴,其中大窍穴有三百六十五处,对应周天之数,犹如一座座湖泊,而三大丹田则是三座汪洋,以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等诸多经脉相连,形成一张大网,气机流转其中,便如江河流转,生生不息。

    初窥门径三境和登堂入室三境其实都是在淬炼三大丹田和诸多经脉,直到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才会真正开始修炼窍穴。寻常武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注定难以大成,这也是归真境被分为九重楼的原因之一,李玄都修炼静禅宗的“坐忘禅功”,得“漏尽通”,已经凝练二百余窍穴,这才使得李玄都的体魄异于常人。这些窍穴之中又聚气不泄,若是李玄都将窍穴中的气机也全部提取出来,便可修为大涨。

    只是随着李玄都拿到“人间世”和修炼“太阴十三剑”之后,已经不太敢如此做,因为这两者凶险莫甚,若是李玄都再毫无顾忌地将窍穴内的气机抽空,便如将城池中的守城士兵调走,只剩下一座座空城,太平盛世时还无太大紧要,可到了乱世,便是致祸之源,如今李玄都的体内便是一副乱世景象,“逆天劫”扎根气海,“太阴十三剑”又依附于“逆天劫”伺机而动,犹如西北大周和青阳教,让李玄都不得不防。

    尤其是“太阴十三剑”,若论“诡异”二字,犹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上,修炼剑意好似养蛊炼尸,稍有不慎便会反噬自身,而且每一剑之间都互有联系,好似人体之内的各路经脉,若是练全十三剑,便等同经脉全部打通形成大周天,畅通无阻,十三剑的剑意汇聚一处,便如活物一般,生出灵性,若是剑主不能将其降服,便要沦为这剑意的宿主剑奴,如行尸走肉一般,这也是少有人敢于修炼“太阴十三剑”的缘故。

    如今李玄都已经修炼了:“阴阳两极生”、“风雷云气生”、“倒逆气云错”、“幽微宿命生”、“风卷残云扫”、“玄阴剑气煞”、“九阴玄冥荡”等七剑,这也是不得已之事,要应付强敌,又不能过多动用“人间世”,只能如此。

    可这样一来,也将李玄都推到了一个很是危险的地步,“逆天劫”剑气固然不再增长,但体内的“太阴十三剑”剑意却与日俱增,就如饮鸩止渴,难以长久。

    李玄都内视一番之后,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自嘲道:“看来要争取早日恢复境界,否则一旦镇压不住,性命都要不保。”

    李玄都低头看了眼自己平摊在膝盖上的双掌,掌纹中有微不可查的丝丝缕缕黑气游弋,轻叹道:“走火入魔。”

    ……

    东海之滨,一人当空掠过。

    此人着玄黑衣衫,腰间悬剑,踏云履,戴紫金冠,两道剑带随风飘摇,恍然若谪仙人下凡。

    他一次驻足于海鸥的背上,借力直上九天,乘风而行;一次是立于巨大潮头之上,任由脚下大浪翻滚,不湿鞋底分毫,踏浪而行;终于在一处礁石上驻足后,闭目凝神,睁开双眼后,掐指默算,眼底掠过一抹阴沉。

    东海繁华,往来船只不计其数,海上行船有人看到此情此景,刚想要上前近观,那人已经是从礁石上消失无踪。

    眼底难掩阴沉的佩剑“仙人”继续东行,最终跟另外一位同样出海之人狭路相逢。

    两人互不相让,迎面相撞。

    方圆十里的海面,瞬间下沉三尺。

    来人身着一袭文士儒衫,气态儒雅,腰间悬挂有一柄血色长刀。

    这位佩剑“仙人”轻声道:“宁忆,此乃我师门之事,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插手。”

    宁忆嘴角勾起,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微笑道:“若我执意要插手呢?”

    佩剑之人也不动怒,只是淡然道:“难道你宁忆想要在太玄榜上更进一步?”

    宁忆腰间佩刀血光四溢,平静道:“若能如此,也不是不行。”

    话音落下,海面上炸开一个漩涡,在气机的映照下,仿佛是一朵红色荷花。

    佩剑之人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剑,青气升腾。

    与此同时,在他的脚下也生出一朵栩栩如生的“青莲”。

    一青一赤,在茫茫大海之上,交相辉映。

    ……

    一辆马车自归德府而出,一路往东行去。

    车夫是个面无表情的老人,沉默寡言。

    车厢内是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正在调琴。

    她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似有杂音。

    女子轻叹一声,怔然无言。

    过了片刻之后,她将窗帘撩开一缕缝隙,轻声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老车夫回答道:“小姐,我们昨天就已经出了归德府,如今正去往齐州平原府,大概还有四五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府城。”

    ……

    吴州,上清府

    在上清府的府城中有一座隶属于正一宗名下的府邸,后宅中一方不小的湖泊,虽说比不了江南那些别院中那些动辄占地十几亩的大湖,但这等引水入府的手笔也算不小了。

    临湖有一座木阁,冬暖夏凉,面向湖水的一整面墙壁被开辟成门扉,若是夏日,推开门便是一汪湖色带着丝丝凉气涌入阁内,畅快怡人。

    虽然现在已是冬日,但此时木阁面向湖水的门扉大开,阁内只有苏云?l一人,她脱去了鞋袜,赤脚跪坐在不染尘埃的木质地板上,手中执有棋谱,面前是一方棋盘和一黑一白两盒棋子,正在打谱。

    就在此时,阁外的长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拉开另一侧面向长廊的门扉,然后颜飞卿来到苏云?l的身后。

    苏云?l仍是专注于眼前的棋盘,头也不抬道:“按照路程来算,李紫府已经抵达齐州境内。”

    颜飞卿点头道:“从江州传来消息,他跟随钱家的船队一路北上。”

    苏云?l抬头看了他一眼,缓缓道:“玄机,你觉得李紫府有几成把握?”

    颜飞卿沉吟了一下:“五成。”

    苏云?l喃喃道:“正一宗、太平宗、玄女宗、慈航宗,加起来才有五成?”

    颜飞卿无奈道:“毕竟是旁人的家事,我们若是插手太多,难免会弄巧成拙,倒不如我们只是做出一个姿态,剩下的事情都由李紫府去做,能成与否,也是看李紫府了。”

    “先不说这些。”苏云?l转开话题道:“前不久我刚刚得到消息,如今西北五宗内部有不稳迹象,似是澹台云与那位地气宗师徐无鬼起了分歧,你怎么看?”

    颜飞卿摇头道:“非是我等可以插手,你也不要太过上心,免得引火烧身。”

    苏云?l自言自语道:“我有种预感,在今后的局势中,这一点将会至关紧要。”

    颜飞卿眉头微皱,沉思片刻,道:“徐无鬼此人诡计多端,难保不是他故意为之。”

    苏云?l将捻着的棋子投回棋盒,叹道:“且看吧,无论是西北,还是齐州,很快都要见分晓了。”

第二十二章 青阳五鹿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随着船队逐渐靠近东昌府,李玄都逐渐有了近乡情怯的感觉,没来由想起一首词,真是应景应情。

    李玄都走出自己的船舱,发现钱玉蓉正站在船头上,望着滚滚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李玄都没有故意走路无声,就是正常走路,踩在甲板上发出“噔噔”的清脆声响。

    钱玉蓉听到脚步声后回过头来,望向李玄都,没了前几天的针对敌视,语气平和道:“李先生。”

    李玄都笑了笑,道:“就快要到东昌府了。”

    钱玉蓉轻轻“嗯”了一声。

    李玄都轻声道:“是不是觉得此去吉凶未卜,前程难料,所以心中忐忑不安?”

    钱玉蓉微微一惊,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但她的反应已经在无形中承认自己的心事被李玄都一语言中。

    李玄都淡笑道:“那日青鸾卫的事情,不必太过放在心上。人这一生,有着太多的始料未及和突如其来,如同一场夏末秋初的大雨,有人未雨绸缪便可沉着应对,而有些人在毫无防备之下就只能狼狈逃窜。不过有了这个教训之后,便会记得在下次出门之前带上一把雨伞,或是准备一件蓑衣。”

    钱玉蓉没想到李玄都会说这些,不过在摒弃成见之后,她不得不承认,李玄都说的其实还是有点道理的,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李先生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李玄都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经历的事情多了之后,就会发现曾经让你为之困扰的事情,实在是不值一提。”

    就在此时,张姓老人也来到船头,与李玄都互相点头致意之后,开始对身边的钱玉蓉介绍东昌府的复杂情况,说道:“小姐,咱们距离东昌府还有一天左右的路程,因为青阳教已经兵临城下的缘故,如今的东昌府城内的形势复杂,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青阳教的密探和教徒已经潜入城中多时,青鸾卫那边也差不多,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不知是打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同样云集东昌府中。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到了东昌府境内之后,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可出半点纰漏。”

    钱玉蓉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雇佣了这么多护卫,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老人点头道:“如果说阳谷县之事是意料之外,那么接下来的东昌府之行会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情理之中了,如今的东昌府中,最缺的就是粮食,多少人都盯着呢,我们之所以在阳谷县卸下两船粮食,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东昌府这边出了什么纰漏,也不至于血本无归。”

    钱玉蓉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老人。

    老人心中老怀甚慰,虽说这位小姐有些大小姐的脾气,偶尔也会任性,不过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这次运粮前往东昌府,不仅仅是十船粮食和十万两银子那么简单,而是钱家整个齐州布局中的一环,若是有了闪失,虽说不至于影响整个大局,但是在钱家长老堂那边难免会被记上一笔,说不定还会给家主一个不堪大用的印象,对于他们这个钱家偏房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不过若是能迈过这道坎,那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仅是在家主和长老堂那边立功,也正如那位李先生所说,这份经验和阅历,千金难买。

    所有的老江湖,都是从雏鸟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在这个过程中,跌跌撞撞,满身伤痕,甚至是丢掉性命,走到最后的,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黯然落幕,都会拥有难以估量的江湖经验。

    钱玉蓉伸手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雪白大氅,望向远方。

    李玄都没有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很快便转身返回船舱,继续开始梳理体内愈发混乱的“局势”。

    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就是自制。

    当年张肃卿曾经对李玄都说过八个字:“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杀人不难,难的是有杀人的本事却不滥杀。坐拥美人不难,难的是百花环绕之间仍能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

    对于李玄都而言,精通各家百长不难,难的是这么多的秘籍摆在眼前却不去练。

    练来练去,终于是出了岔子。

    自负之人,总觉得自己能做到旁人不能做到之事,李玄都当年能走到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说他没有半点自负之心那可就太自欺欺人了,当“太阴十三剑”摆在面前的时候,固然有情势所迫的缘故,也未尝不是因为李玄都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与那些庸人不同,可以驾驭这套古今第一诡剑。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都被一阵急促脚步声从入定中惊醒,缓缓睁开双眼。

    片刻之后,张姓老人跌跌撞撞地来到李玄都的门外,竟是顾不得礼数,直接推门而入,颤声道:“李、李先生,小姐她、她不见了。”

    李玄都没有如老人这般惊慌失措,平静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老人手中捏着一封信,道:“李先生离开之后不久,小姐说她要回船舱休息一下,可等到老朽再去找小姐的时候,她的房中却是空无一人,只是在桌上留了一封信。”

    李玄都起身接过信笺,打开一瞧,只见一张薄薄信纸上写道:“钱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美人香,离人泪,何不携手山中老。青阳教五鹿敬上。”

    李玄都微微皱起眉头,方才他闭关调息气机,五感收缩,唯有来人进入他身周十丈之内才会有所警觉,因为钱玉蓉最开始对他极为敌视的缘故,所以将他的船舱安排得很远,钱玉蓉的房间已经远远超出十丈之外,这样有人在李玄都的眼皮子底下将钱玉蓉掳走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李玄都问道:“这个五鹿,我有所耳闻,好像是青阳教地公将军唐秦的属下。”

    张姓老人脸色略显苍白,定了定神,嗓音微颤道:“五鹿只是他的化名,有人说他原来姓鹿,也有人说他原来姓第五,总之是众说纷纭。老朽曾听闻说,五鹿本是正道弟子,只是天生好色,屡屡触犯淫戒,若是放在邪道各宗,也许不算什么,可在正道宗门之中,却是污了宗门清名,于是他被逐出宗门,后来青阳教起势,五鹿投入青阳教的麾下,开始肆无忌惮,借着青阳教的威势,四下掳掠清白女子,肆意妄为,而他玩弄女子之后,多半还要将那些不肯服从他的女子折磨致死……”

    说到这儿,张姓老人嗓子一堵,已经说不下去。

    钱玉蓉的性子刚烈,被此人捉去,**事小,怕是连性命都保不住。他是看着钱玉蓉长大的,几乎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若是钱玉蓉死在齐州境内,不说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老主人,就是良心上这道坎,也过不去。

    李玄都沉吟不语。

    平心而论,他如今也是个自顾不暇的境地,实在不该再趟浑水,最好就是冷眼旁观,毕竟钱玉蓉与他非亲非故,而那五鹿作为齐州本地的地头蛇,可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打发的小角色。

    只是人生在世,做不到和不愿做是两回事,若是李玄都什么也不去做,坐视钱玉蓉凄惨死去,实在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于是李玄都在沉默许久之后,还是轻轻叹息一声,道:“既然是同船之人,有人落水,如何能袖手旁观。”

第二十三章 结发寻人

    此时天色已经近乎黄昏,李玄都与张姓老人交代一番之后,身形一掠跃出船舷。

    大运河的河面宽阔,否则也不能容纳无数船只航行,李玄都在不能乘风而行的前提下,一跃之力也不能完全渡河,中途身形下坠,用出玄女宗的“**履霜”,脚尖踩在河面之上,身形再起,斜向前横空而掠,如鹰隼起落。

    如此几个起落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对岸,只是湿了鞋尖,而鞋跟位置却是没有沾到半分水汽。

    五鹿掳走了钱玉蓉却没有留下具体地址,李玄都想要找寻五鹿的位置,却是不得不再次借用“太阴十三剑”。在“太阴十三剑”中有一剑名为“众生入我眼”,类似于忘情宗的“天魔眼”,对于李玄都来说,想要学会“太阴十三剑”不难,难的是如何控制“太阴十三剑”,现在他可以一气将十三剑全部练成,不过结果多半是他直接沦为剑奴,从此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不过仅仅是再练一剑,对于李玄都而言,还勉强在接受范围之内。

    当然,“众生入我眼”也不能凭空找寻旁人所在,还需要一样媒介,可以是鲜血,也可以是头发指甲等物,好在钱玉蓉身为女子,在她的房间中专门放置有梳妆台,在木梳上留有发丝,李玄都此时将钱玉蓉的几缕发丝缠绕于自己的双指之上,双指并作剑指,跟随冥冥之中的感应,一路向南而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种感觉也就愈发强烈。

    蓦然间,李玄都的眼前骤然呈现出一副模糊图景:钱玉蓉双目紧闭,被放置在一张锦绣大床之上,在她周围还有人影晃动,女子的娇笑声,男子粗野的狂笑声,交织一起。

    这幅景象一闪而逝。

    李玄都心知这是距离越来越近的缘故,所以才能借助发丝与钱玉蓉的血脉联系产生感应,从而借以钱玉蓉的神识,洞察四周。

    在道家一脉之中有厌胜之术、含沙射影之术,只要取得他人的指甲、发丝等物,便可以此为媒介制成草人,伤草人如同伤人,或是借以草人将中术之人的三魂七魄通通拜走。“太阴十三剑”的“众生入我眼”与此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李玄都想要伤人,此时便可借助指上的两缕发丝取了钱玉蓉的性命,只是李玄都将此剑用作了寻人而已。

    李玄都循着感应继续前行,在他眼前不时闪过画面,而且画面也愈发清晰,可见在钱玉蓉的身旁站着几名妖艳女子,不似是良家女子,这些女子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一名男子,只是仍旧看不清这名男子的相貌。

    李玄都还想继续窥探,不过这名男子似有所觉,朝钱玉蓉望来,双目中红光闪烁,李玄都眼前的画面顿时支离破碎。

    李玄都指上缠绕的一缕发丝更是直接化作飞灰。

    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李玄都已经可以感觉到双方之间的距离极为接近,片刻之后,李玄都已经来到一座荒山之中,诡异的是在这座荒山之中,竟然有一座颇为华丽的宅邸,若是以风水之学的角度来看,这座宅邸背靠水潭而面朝大山,与靠山面水截然相反,几乎可以算是“凶宅”。也不知是谁在这里建造了一座凶宅,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月华深藏,夜幕如墨,在宅邸周围却生出蒙蒙岚蔼,使得宅邸深处的灯火也缥缈起来。

    李玄都轻吸一口气,朝那宅邸大步走去。

    此时宅邸的大堂之中,灯火通明,又生有地龙炭火,温暖如春。有几名妖艳女子,俱是身着红色镂空抹胸,绿色贴身长裤,手腕和脚腕上戴有细小银铃,翩然起舞,如一条条美人蛇,银铃之声不绝于耳。不时又会耳鬓厮磨,手足交缠如蛇,隐隐响起靡艳之音。

    一名高大男子席地而坐,穿着一身不知从何处抢来的二品武官铠甲,华美威武,手中提着一只酒壶,望着一众女子,不时灌上一口酒,任由酒液打湿胸前的护心镜。

    在他身后摆放着一张锦绣大床,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正躺在床上。

    忽然之间,这名高大男子抬起手掌,一身甲胄随之“哗啦”作响。

    正在艳舞的女子顿时停下动作,望向男子。

    男子沉声道:“客人到了。”

    话音落下,狂风大作,门窗洞开,然后就见一道身影一掠而入,没有半句废话,直接朝钱玉蓉冲去。

    高大男子脸色一沉,重重怒哼一声,在这堂内,仿佛雷霆一般,房梁上有灰尘簌簌落下,屋上瓦片更是哗啦作响,若是寻常先天境高手,仅仅是一哼,便要被牵动体内气机,轻则被逼退,重则要受到不轻的伤势。

    只是这道身影仿佛浑然未觉。

    这让高大男子感觉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不得不从地上起身。

    他虽然披着铠甲,但是动作却极为迅捷,身形一闪,已经拦住那道身影的去路,蒲扇似的大手一抓,朝着那道身影一拍而下。

    刚一接触,高大男子立时察觉到不对,只因这道身影之坚韧,全然不似活人,倒像是一具白骨,而且是以金刚打造的白骨。

    就在此时,在高大男子的身后骤然响起风声,又有一道身影掠入堂内,一脚重重踏在高大男子的后心之上。

    轰然一声,高大男子硬抗了这一脚之后,双足深陷地面,而先前那道被他拍在地上的那道身影又是一弹而起,终于显露真容,竟是一具穿着衣袍的白色骷髅,朝着高大男子一爪拍出。

    高大男子正是青阳教的五鹿,比之人公将军麾下的浮云飞燕不知强出多少,凭借体内的雄浑气机猛地站直身形,然后挥手再次将这骷髅打飞出去。

    五鹿沉声道:“竟然是皂阁宗的‘白骨玄妙尊’!”

    然后他猛然扭转身形,嘿然道:“那你是皂阁宗的人了?”

    先至的身影是“白骨玄妙尊”,后至之人自然就是李玄都了,他一式“风卷残云扫”,竟是没能伤到五鹿,让他不由稍感惊异,不过也谈不上如何畏惧,身形一转,又是五指拍下。

    九阴玄冥荡。

    只见在他的掌心位置有玄色气机汇聚,不见拍在五鹿头顶,五鹿身整个人却猛然停下动作,仿佛中了定身之法。

    片刻之后,五鹿所披甲胄出现丝丝裂纹,而且这个裂纹还在不断扩大,转眼间已经遍布全身上下,然后这套甲胄化作簌簌齑粉落下。

    “九阴玄冥荡”在于一个“阴”字,阴至极致,如岁月飞掠,无有长生不灭,李玄都这一掌下去,哪怕五鹿所披的甲胄已经属于灵物范畴,也抵挡不住至阴气机的冲刷。

    五鹿一抖身上的尘埃,皱了皱眉头。

    平心而论,五鹿的相貌还算不错,英俊又不失威严气度,只是微微勾起的嘴角和眼底的阴沉,让他平添一抹邪气。对于许多女子而言,这一抹邪气,很是要命。想来就算他不用强硬手段,也会有许多女子甘心为他沉沦。

    “好手段。”五鹿微微眯起双眸,双目之中不断有红芒闪烁:“尊驾既有皂阁宗的法宝‘白骨玄妙尊’,又会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还未请教尊驾名号?不知尊驾是西北五宗中哪宗出身?”

    李玄都平静道:“我说我是正道弟子,你信不信?”

    五鹿双眼之中的红芒愈盛,平淡道:“就算你说自己是正一宗的小天师颜飞卿,我也信。”

    五鹿活动了下脖子,接着说道:“可惜你不是颜飞卿,颜飞卿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第二十四章 较技较计

    李玄都坦然道:“我的确不是正一宗颜飞卿,既没有‘九阳离火罩’,也没有‘青云’剑。”

    五鹿冷笑道:“如今的正道年轻俊杰,只有颜飞卿一名男子,其余多是女子,既然你不是小天师颜飞卿,难不成你是女生男相?”

    “我不是颜飞卿,更不是男生女相。”李玄都平静道:“你也不必多费思量,我不在少玄榜上有名,也不在黑白谱上有名。”

    “若是如此,那你想要从我手中救人,怕是有点难。”五鹿笑道:“也不瞒你,我修炼的‘青羊神功’已至第八层,距离圆满只剩下一步之遥。再加上我当年学自静禅宗的‘摩诃大力’,力拔九鼎也不在话下。”

    李玄都淡然道:“如果你真是胜券在握,又何必多说这些?而且‘青羊神功’我素有耳闻,乃是道家法门,与佛家的‘摩诃大力’并不相通,你兼修两法,怕是能收不能放,力拔九鼎是真,可也就如此了。”

    五鹿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寒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李玄都答非所问道:“只要你把你身后的女子交出,我可以既往不咎,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五鹿眯起眼,缓缓说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休说你不是颜飞卿,就算你是颜飞卿,那又如何?这里可不是吴州上清府,而是齐州东昌府!不妨与你明说,这女子身具明妃相,乃是修炼佛家欢喜禅的绝佳人选,如果你是天人境的大宗师,那么我绝无二话,自然双手奉上……”

    说到这儿,五鹿猛然拔高了嗓音,声音若狮吼雷鸣,“你以为你是谁!?”

    声若风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波纹扩散开来,几名妖艳女子立刻软软倒了下去。

    李玄都首当其冲,神色凝重,拍出一掌。

    倒逆气云错。

    这一掌并不迅捷,相反很慢,却让五鹿生出错觉,似乎时光随着这一掌的推移,竟然也变得缓慢起来。

    下一刻,整座房屋倏地一震,房顶尘埃瓦屑簌簌而下。五鹿觉得自己胸口便似压了一块巨石,几乎一口气没喘上来。

    李玄都骤然收掌,然后又是一袖扫过,改用“风卷残云扫”,堂中顿时如狂风席卷而过,屋上瓦片哗啦啦跳跃有声,殿内的烛火瞬间被狂风压到最小,屋内黑暗一片。

    掌风如剑风,凌厉无比。

    只听得布帛撕裂之声,然后五鹿闷哼一声。

    狂风过后,已经小如米粒的烛火又缓缓恢复原样,屋内重获光明。

    只见五鹿的一只衣袖已经彻底粉碎,手臂上满是伤痕,仿佛被人连续砍了十几剑,剑剑入骨,血肉模糊。

    五鹿眼底阴沉,不是他的境界修为不如眼前之人,而是“太阴十三剑”实在太过诡异难防,稍有不慎,便被寻到破绽乘虚而入。

    李玄都出手不留情,身形一旋,以身为剑,又是一腿穿至,此乃“太阴十三剑”中杀力最强的“玄阴剑气煞”,牝女宗的“玄阴剑气”便是脱胎于此剑。

    五鹿惊讶于这一腿上蕴含的剑气之盛,不敢迎接,身形向后退去。

    李玄都如影随行。

    这便是“太阴十三剑”的玄妙所在了,不同于“北斗三十六剑诀”这等纯粹剑诀,“太阴十三剑”虽然名中有剑,但是又蕴含了种种武学术法,无所不包,所以即便手中无剑,同样能够以自身为剑,李玄都精通各家武学所长,拳法、指法、掌法、腿法无所不会,此时配合“太阴十三剑”的剑意剑气,相得益彰,在他不能动用“人间世”的前提之下,威力更甚于他以“冷美人”使用“北斗三十六剑诀”。

    五鹿退无可退,伸手一抓,几名被他震昏的妖艳女子被他以气机吸摄到双掌之中,然后一起丢向李玄都。

    五鹿大笑道:“这些女子本是齐州的官家小姐,在城破之后,本要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因我怜惜才得以幸免,皆是一身细肉,天生媚骨,此中滋味妙不可言,都送于阁下,如何?”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若是依照以前紫府剑仙的性子,怕是要一剑斩过,哪管这些女子是死是活,如今的李玄都却是不愿意这样去做,不过他也不敢硬接,只能强行收摄去势,身形一转,避开了飞向自己的几名女子。

    只听“砰砰”几声,这几名女子竟是凌空炸裂开来,变成一团血雾。

    血雾如雨,落在地面上,竟是刺出许多类似针孔的孔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五鹿将自身的雄浑气机灌注入这些女子的体内,若是方才李玄都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伸手去接,那么便要被五鹿的气机所伤,轻则被震成内伤,重则体魄也要被炸烂。

    这便是江湖经验的好处了,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哪怕境界修为不弱于五鹿,也难免要吃个大亏,可李玄都却是不同,虽然他还算年轻,但经历世事极多,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尤其是当年的江北围杀,江北群雄为了诛杀李玄都,可谓是挖空心思、手段尽出,李玄都但凡有一点不该有的心软,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五鹿见此情景,眼底阴霾愈发浓重,不过他的这番心思也不是全然落空,李玄都终究不是心志如铁的紫府剑仙,没有直接一剑斩过,在他躲开这些女子的同时,五鹿已经趁机来到那张锦绣大床之前将昏迷不醒的钱玉蓉抓住手中。

    五鹿伸手捏住钱玉蓉的脖子,只消稍稍用力,便可将女子的喉咙捏碎,厉声道:“阁下若不想玉石俱焚,就莫要妄动!”

    五鹿从方才李玄都的举动中看出眼前之人非是那迂腐之人,所以没说什么让他束手就擒的话语,只是让李玄都不要轻举妄动。

    李玄都果然没有继续上前,毕竟他是来救人的,而不是来杀人的,若是钱玉蓉死在了此地,就算他把五鹿杀了,也是于事无补,与初衷相悖。

    见李玄都犹豫,五鹿稍稍松了一口气,心思几转,眼前之人底细不明,又学了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实在是诡异难测,若是生死一战,自己未必能有十足取胜把握,可他又实在舍不得现在手上的这名女子,不如趁此退去,不远处便有青阳教的大军,其中不乏教内高手,自然不怕此人。

    五鹿心中算计已定,正要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枚用来掩护撤退的“青阳神雷”,忽然感觉背后有风声响起,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后心位置已经是剧痛钻心。

    五鹿下意识地猛然回头,却是先前被自己打飞出去的“白骨玄妙尊”,以五指刺入自己的后心。

    “白骨玄妙尊”作为藏老人的得意法宝,自然不是只有耐打这一重功效,其五指之上淬有皂阁宗的独门尸毒,只要沾染一点,便可使人化作活尸。而且这种剧毒入体之后,会使人血气翻滚,轻则经脉迸裂,重则心脏炸开。只是先前遇到了悟真,悟真的体魄已是金刚不坏,破不开悟真的体魄,这等尸毒自然没有用武之地。

    五鹿虽然也学了佛家功法,但又如何能与“金身罗汉”相比,尸毒入体之下,只觉得心脏狂跳,经脉鼓胀,气血如洪水泛滥,肆意流淌,在不觉间松开了手中的钱玉蓉,扫向身后。

    几乎就在同时,李玄都屈指一弹,以“仙鹤指”的手法弹出一记“玄阴剑气煞”,刺入五鹿的双眼。

    五鹿眼前顿时一黑,痛极而呼,同时“白骨玄妙尊”也已经向后退去,使得五鹿一扫落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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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