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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吴州上清

    吴州,地处东南,东临江州,南连岭南,西靠潇州,北毗芦州、荆州而共接大江,自古为干越之地,吴头楚尾,形胜之区,文章节义之邦,白鹤鱼米之乡。整个吴州承宣布政使司下辖十三府、七十八县。

    上清府即是十三府之一,顾名思义,因为正一宗除了信奉太上道祖之外,又以上清灵宝天尊为尊,距离大真人府不足二里处就是上清宫,故而此府便是因正一宗而得名,上清府内又有上清县、上清镇,整个上清镇皆是正一宗所有,此番来宾,身份不够,不足以进入大真人府者,便被安排在上清镇中,而许多正一宗弟子的家人则分布于上清县中。此地虽说有朝廷设置的知府、知县,但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正一宗。

    一行四人骑马往上清镇而去。临近上清镇,四人四马离开官路,进入正一宗为了掌教喜事而专门铺设的一条新路,路面宽阔,可供六马并行,青石地面日日洒水,不染尘埃。整条路都很是热闹,大批江湖人士来往其中,形形色色,有衣着寒酸之人,也有衣着华贵之人,有骑马而来,也有徒步而行,只是不能以貌取人,不时可以看到身着锦衣之人给衣着寒酸之人行礼,那浑身上下都透着“穷酸”二字的人还坦然受之。周围的人则是见怪不怪,因为江湖上不乏这种喜欢特立独行的怪人,明明有万贯家财,却穿布衣,或是明明姿容不俗,却非要扮得平平无奇,当初的秦素便是其中之一,不过现在秦素已经“改过自新”,以真面目见人了。

    四人行出一段之后,可见一处白玉牌坊,上书“泽被苍生”四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牌坊一旁还立有一块石碑,同样是上书四个大字:“公侯下马”。这便是大名鼎鼎的下马碑了,虽说不知是哪代皇帝所赐,但四人还是翻身下马,刚好在不远处就有正一宗临时增设的许多拴马桩,四人便将马匹留在此地,能被正一宗邀请来做客的,大多都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去打几匹马的主意。

    徒步过了牌坊,有童子列于路旁迎客,更有正一宗的知客道人在此负责迎送往来,按照来客的身份地位和请柬,决定是引路前往大真人府或上清宫,还是就近安置在上清镇中。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竟是光明正大地过了牌坊,牵引之马都是千金难买的金帐良驹,毛色鲜亮而无半分杂色,驾车之人则是一个枯槁老者,眼窝深陷,两只眼瞳好似两口深井,一眼看不到底,显然修为

    不俗,马车的车厢四角各挂着一只铃铛,随着马车前行,铃声阵阵,叮当作响。只是马车的门窗紧闭,看不到其中到底坐了哪路神仙,不过许多江湖人士似乎认出了马车主人的身份,纷纷避让。

    自天宝二年之后,李玄都过了几年隐居生活,与江湖有些脱节,秦素虽然常常行走江湖,但她主要是去往各种人迹罕至的形胜之地,不爱与江湖中人打交道,所以两人还真不知道,倒是张姓游侠对此如数家珍,说道:“这位是万笃门的实权管事之一,更是唐家的长老,修为高深莫测,虽说在江湖上罕有出手,但是能在万笃门中掌握实权,总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玄都不由看了秦素一眼,有些笑意。意思是说万笃门不是你们秦家的吗?怎么东家的大小姐在此,还不如个底下管事的。

    秦素隔着帷帽的白纱瞪了他一眼,又抬了抬下巴,点向李玄都。意思是还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李玄都轻轻一笑,传音道:“那下次让颜玄机亲自出迎,让这些人也震惊一番,然后肃然起敬,原来是李公子和秦大小姐。”

    秦素同样传音道:“下次?你想让颜玄机娶几个老婆?”

    “话不能这么说。”李玄都道:“大丈夫三妻四妾不是很正常吗?”

    秦素脸色一沉,也不传音了:“如此说来,你是很想三妻四妾了?”

    李玄都半点不慌:“别人都叫我东海怪人,与常人自是不同。”

    秦素轻哼一声,放他一马。

    就在说话的时候,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行来,一众江湖人中顿时一阵骚动,惊讶之声不绝于耳。

    李玄都和秦素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或各种乐器,姗姗而至,相隔数丈,还有两人,当先一人身穿白缎子金线滚边的长袍,手持折扇,相貌俊逸。另外一人却是位青衫老者,坐在步辇之上,神情倨傲。

    秦素好奇道:“这又是谁?”

    不怪秦素见识太少,而是因为她不像李玄都等人争权夺利,平日里闲云野鹤一般,再加上她身份太高,哪怕是当年的韩邀月,对她都要恭恭敬敬,只是秦素一再拒绝,这才让韩邀月恼羞成怒。平日里别人见到秦素都是主动自报家门,不必自报家门的大多是江湖中的前辈,所以秦素只要记住那些前辈人物即可,这些不如她的,还真没有如何上心。

    李玄都想了想,说道:“似乎是法相宗来人。据说法相宗有收留孤女培养为仆役的传统,这个宗门很怪,虽说是正道十二宗,但行事风格更偏向于邪道,反倒是你们补天宗,虽然被划分邪道十宗,行事却是光明正大。”

    秦素“哦”了一声,她对法相宗的印象就是上代宗主死于宋政之手,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印象了。

    其实李玄都与法相宗也没什么交集,就算是当年“四六之争”的时候,他的主要对手也是:正一宗、慈航宗、玄女宗、金刚宗,真言宗和法相宗许多时候就是敲敲边鼓,或是摇旗呐喊,壮个人势。

    在法相宗之人过去之后,又有两名公子骑乘骏马并肩而至。

    这两位年轻公子,一黑一白,虽然都是英俊不凡,但是身着黑衣的公子神情冷漠,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那名身着白衣的公子则是笑脸温润,让人望之便如沐春风。

    只是李玄都总觉得两人有些不对劲,不是李玄都嫉妒两人的英俊相貌,而是两人举止之间,似乎有些太过亲昵,若是一男一女也就罢了,关键是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拿出对付女人的手段去对付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便欲迎还拒,小鸟依人,让李玄都浑身上下都不大自在。不过他也知道许多权贵之人尤好此等口味,他还听秦素说,许多女子也喜欢这种男男相亲的戏码,让李玄都不由感叹一句,真乃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虽然秦素容易害羞,但出生于秦阀豪族,自小不知多少人为了秦家的权势而对她大献殷勤,不乏各类世家公子,韩邀月就是此中佼佼者,也正是因为韩邀月的缘故,她对于这类俊逸公子半点也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恨屋及乌,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张姓游侠慢悠悠地说道:“这两人都是江州那边的世家出身,其中一人姓苏,似乎与苏仙子有些亲戚,另外一人就不太清楚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姓书生忽然说道:“姘头。”

    见其他几人都望向自己,徐姓书生又补充道:“另一个男人是那位苏公子的姘头,这种事情在世家豪阀中并不少见。”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

    李玄都正色说道:“老爷子御下极严,从来没有这种事情。”

    秦素也是摇头道:“我家也没有这种事情。”

    两人相视一笑。

    这便是家风吧。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徐先生

    正说话时,李玄都忽听一声温润嗓音:“紫府。”

    李玄都转头望去,只见一名中年儒士正站在不远处,看面相大概有不惑的年纪,虽是双鬓星霜,但面容俊逸,气态儒雅,依稀还能看出其年轻时是何等玉树临风,正所谓男人如老酒,越老越香醇,岁月丝毫不但不能使其气度折损,反而是多了几分时光沉淀下来的“醇厚味道”,却是年轻男子远远不能所及的。他今日穿了一袭玄色衣衫,没有佩戴彰显身份的名贵佩饰,孑然一身,卓尔不群。

    李玄都先是一怔,继而喜形于色,赶忙作揖行礼道:“玄都见过徐先生。”

    “紫府不必如此多礼。”儒士扶住李玄都,目光和煦清澈,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秦素只是略微思量,便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正是李玄都曾经提过的剑秀山主人,也随之行礼道:“秦素见过徐先生。”

    徐先生望向秦素,拱手还了一礼:“秦大小姐,徐某久闻,有礼了。”

    秦素浅笑道:“不敢当徐先生如此之称。”

    徐先生一笑置之,又望向李玄都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是?”

    “还未向徐先生介绍。”李玄都道:“这两位是我刚刚结识不久的朋友。”

    张姓游侠抱拳朗声道:“无名小卒张不惊。”

    徐姓书生拱手作揖:“晚生徐有仁。”

    徐先生只是拱手还礼,却未报上自家名号。

    李玄都知道这并非徐先生倨傲,而是徐先生的身份太过不同寻常之故。这位徐先生本是皇室中人,与世宗帝是一母所生,乃是明雍年间的齐王,崇信道术,年轻时就喜欢访仙问道,曾因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引得皇帝震怒,几番申斥。又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不喜欢嬉游打猎,很注意抚慰百姓,流誉天下。

    在世宗皇帝驾崩之后,穆宗皇帝登基继位,对这位皇叔便有些忌惮,多有贬谪之举,另外一位侄儿晋王,又多有谗言,再加上张肃卿等人对于宗室大加防范排斥,徐先生为自保计,特向侄儿求取了剑秀山这块灵秀之地,又以王府之财力,历时三年方开辟出一方世外桃源,继而隐居于剑秀山。后来不知因何缘故,穆宗皇帝又令宗人府将齐王玉牒改为过世,并在翠微山为这位皇叔营造陵墓,昭告天下,故而对于天下人而言,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齐王,此时他现身此地,便也不好随意透露姓名。

    李玄都问道:“

    徐先生也是来观礼吗?”

    徐先生笑道:“正是,我自幼崇信道术,年轻时喜欢访仙问道,自然绕不开道家祖庭正一宗,曾多次造访大真人府,与这里的许多道长都有交情,此番便是大天师亲自邀我,我也是不得不来。”

    “原来如此。”李玄都笑道:“那刚好可以结伴而行。”

    正说话时,一名中年知客道人带着两名年轻道人快步过来,冲三人打了个简化后的稽首礼,问道:“不知几位贵客可有请柬?”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取出请柬,交给那名知客道人。

    此番正一宗喜事,因为来客众多的缘故,所以将请柬分为“天地玄黄”四等,哪怕是最低一级的“黄”字号请柬,也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才能拿到,能拿到“玄”字号请柬的则是各门派的掌门,各帮会的帮主、山庄的庄主,以及有名有姓的江湖宿老。“地”字号请柬就更了不得,只送给各大宗门的长老前辈、实权人物,煊赫世家的子弟,天人境的江湖高手,以及公门之中三品以上的高官。

    知客道人一看两人的请柬,竟是“地”字号请柬,不由眼皮一跳。

    “黄”字号请柬和“玄”字号请柬都是以正一宗的名义发出,持此请柬的宾客统一安排,“地”字号请柬则是由正一宗的各大头面人物发出,请柬中会明确写明是谁邀请,好让知客道人根据邀请之人的身份便于安排宾客。

    知客道人毕恭毕敬地接过两封请柬,打开请柬一瞧,竟然分别是由小天师和苏仙子发出,这两位是此次大礼的主角,他们邀请的客人自然也是不同寻常。

    知客道人接着向下看去,只见小天师的请柬上写着“李玄都”三字,苏仙子的请柬上则是写着“秦素”二字。

    虽然请柬上没有任何前缀称呼,但知客道人还是立即知晓了二人的身份,心中大感惊讶。当年“四六之争”,这位李先生可是正一宗的心腹大患,如今被那位大剑仙逐出师门后,竟是化敌为友了?至于秦大小姐,更不可思议,毕竟“天刀”与白宗主之事也不是什么江湖秘辛,按照道理来说,秦大小姐与慈航宗的关系不应该这般亲密才是。

    想着这些,知客道人又望向那名中年儒士。

    徐先生微微一笑,也递出了自己的请柬。

    如果说看到两张“地”字号请柬,知客道人仅仅是惊讶,可看到一张“天”字号请柬,却是震惊了。因为“天”字号请柬乃

    是由老天师亲自送出,能得天字号请柬的,要么是一宗之主,要么就是代替宗主前来观礼之人,无一不是江湖上地位煊赫之人,此人手持“天”字号请柬,莫不是哪位宗主?

    知客道人心思急转:“正道十二宗,除去自家正一宗和亲家慈航宗,还有十位宗主,清微宗、静禅宗、东华宗、妙真宗、神霄宗、法相宗、真言宗已经表明宗主不会亲自前来,静禅宗封山闭寺多年,在情理之中,真言宗和法相宗则是因为宗主正在闭关,至于其他四宗,都是老对手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些宗门还是派遣了宗内实权人物前来观礼。其余几宗则是宗主亲至,可无论是哪位宗主或是实权长老、堂主,都没有此等人物才是。”

    他看过请柬,没有任何问题,便把请柬恭敬送还给徐先生:“几位请随我来。”

    无论是“天”字号请柬,还是“地”字号请柬,都有携带随从的资格,知客道人见张不惊和徐有仁与三人同行,便也没有再去追问请柬,亲自引领一行人往山上行去。

    一路上客人明显减少,毕竟能有“天”字号请柬和“地”字号请柬的,终究只是少数。

    李玄都问道:“敢问道长,这次观礼之人大概会有多少?”

    头前引路的知客道人想了想,回答道:“大概能有一千人左右。”

    张不惊惊讶道:“这么少?我还以为怎么也能有个四五千人。”

    知客道人微微一笑:“以正一宗和慈航宗两家的名号和交情,不说四五千人,便是数万人也是有的,只是大真人府容不下这么多人,不得不拔高一下门槛,这千余人都是能手持请柬入大真人府观礼之人。其他没有请柬之人,想要来凑个热闹,或是讨个彩头,我们也是不拒绝的,只是不能到大真人府之中观礼。上清镇和上清县中有为数众多的客栈酒肆,众多来客可以自行住宿。”

    李玄都点了点头,心中明白。到了正一宗这等地位,早已不需要用人数来充面子,也不必在这种事情上大操大办来显示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如何,真就是宁缺毋滥,贵精不贵多,这次已经算是比较低调,再加上临时更改婚期,甚至有些仓促,可就算如此,还有千余人观礼,这千余人放到江湖上,都是有名号的,不是滥竽充数的寻常江湖人可比,由此可见正一宗的底蕴。

    说话间,几人已经遥遥可见大真人府,此时在大真人府的正门前立着一个年轻道人。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五弊三缺

    近到大真人府的正门前,年轻道人挥了挥手,一众知客道人尽皆退下。

    李玄都正想行礼,却见年轻道人一摆手:“不必多礼,玄机已经在等你了,贫道只是来迎接徐老弟的。”

    徐先生笑道:“难得张老哥还记得我这个落魄之人。”

    年轻道人玩笑道:“本来已经忘了,可玄机又对贫道提起了剑秀山,提到了你这位剑秀山主人,贫道便又想起来了。既然徐老弟已经见过了玄机,那便是有缘,于是便斗胆给徐老弟送了一张请柬,希望没有搅扰到徐老弟的清静。”

    “不搅扰,不搅扰。”徐先生摆手道:“所谓动极思静,静极思动,我静了这么多年,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

    年轻道人引着徐先生往大真人府行去。

    不多时,颜飞卿飘然而至。

    因为李玄都不是李道虚,秦素也不是秦清,算不上江湖上第一等的大人物,当不得大天师亲自迎接,反而由同辈的颜飞卿迎接更为合适。

    三人早已熟识,用李玄都的话来说,待到他和秦素成婚,那便是通家之好,再加上分别没有几日,也没必要太多虚礼,不过颜飞卿对于张不惊和徐有仁却是有些疑惑,不由望向二人。

    李玄都解释道:“是路上遇到的两位朋友。”

    颜飞卿点了点头,抬手招过一名道人,吩咐道:“送两位朋友前去安置。”

    一名道人过来对两人打了个稽首:“请两位随小道来。”

    张不惊虽然想要继续跟着李玄都蹭些好处,但见李玄都没有开口挽留的意思,知道今日能来到大真人府已是撞了大运,不敢再奢求更多,一拉徐有仁,跟随那道人去了。

    李玄都和秦素这才在颜飞卿引领下,进了大真人府。

    秦素轻声问道:“玄机,为何未见霭筠?”

    颜飞卿笑答道:“大礼之前,我们二人不好相见。如今慈航宗的人都在待客的凤来阁,她也在那儿,若是白绢要见她,我可以遣人送你过去。”

    秦素想起白绣裳,赶忙摇头道:“不必了,不必麻烦。”

    李玄都问道:“玄机兄,前些时日我给你的飞剑传书,可是收到了?”

    颜飞卿点了点头:“紫府兄在信上所言之事,我已经禀报师尊,师尊让我不必理会,由他老人家亲自处置。”

    既然大天师已经得知此事,并决定亲自处理,那么李玄都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再深问下去

    ,转而说道:“我在来此途中遇到了东玄道长,玄机兄可是知晓?”

    颜飞卿道:“我已知晓,不过白宗主说是同道切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李玄都笑道:“的确是同道切磋,白宗主还送了我一套口诀,颇有裨益。”

    颜飞卿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此最好。”

    另一边,大天师张静修三大化身之一的年轻道人与徐先生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小亭中,分而落座之后,徐先生道:“我听说这次观礼之人中,同为道门四宗的东华宗太微真人、妙真宗万寿真人、神霄宗三玄真人都未曾亲自前来。若说太微真人,与清微宗不过一海之隔,多年的邻居,关系亲近,看在清微宗的面子上,不敢前来,万寿真人远在蜀州天苍山青城,四面皆敌,不能前来,这都在情理之中。可神霄宗的三玄真人为何不曾前来?”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还不是李道虚从中作梗,在这个关头,他亲自造访三大宗门,有他的面子在,谁还敢有所异动?”

    徐先生问道:“这是逼着各大宗门重新站队,准备重启‘四六之争’?”

    “倒也不至于如此。”年轻道人摇头道:“应该是李道虚察觉到了什么。去年的时候,三玄真人迫于种种原因,有意转换门庭,今年李道虚便屈尊降贵亲自登门拜访,这恐怕不是什么巧合。若是李道虚只去神霄宗,意图未免太过明显,所以再捎带上东华宗和妙真宗, 既有敲打的意思,也是联络感情,稳固四宗联盟。”

    徐先生笑道:“既然张兄看得透彻,倒是徐某多言了。”

    年轻道人叹息道:“也不算多言。一个同盟有两个盟主,对于正道同盟而言,实乃祸事。好在这次太平宗的宗主沈无忧决定亲自前来,有意与我正一宗和解,倒是个意外之喜。”

    “沈大先生。”徐先生沉吟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倒要恭喜大天师,所谓‘元圣吐哺,天下归心’。又有亚圣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由此可见,人心所向。反观李道虚,倒行逆施,人心尽失,休说同盟宗门,便是自己的弟子,也离心离德。可见其败亡之日,当在不远。”

    年轻道人苦笑道:“但愿如此。”

    徐先生又问道:“我与那位紫府小友算是半个忘年交,此番见他也来观礼,莫不是有意归入张兄门下?”

    年轻道人摇了摇头:“大树底下长不成树,李道虚那边容不下他,我这边也是如此。依我看来,此人倒是

    有望自立门户,自成一家。”

    “自立门户?”徐先生微微一怔,讶然道:“张兄竟是这般看好他?”

    年轻道人又下意识地想要抚须,结果再次摸了个空,道:“徐贤弟是世外之人,不理俗世之事,有些不好对旁人提起的事情,贫道今日便与徐贤弟说上一二。贫道与李玄都有过几次交集,也算深谈过几次,此人虽然是李道虚的弟子,但同时也能算是张肃卿的半个传人,许多想法与张肃卿一脉相承,甚至更为大胆超前,正一宗这座庙很大,容得下许多佛陀菩萨,但是这座庙也太老了,迟暮之气过重,许多习气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经不得如此翻新,那等同于要了这座庙的性命,当年贫道之所以放弃了张鸾山,也是因为此等缘故。”

    徐先生了然点头。

    与此同时,乘坐机关鹤的沈无忧也已经进入吴州境内。

    这机关鹤不比清微宗的龙舟,飞行速度比之天人御风而行还要稍慢一些,不过沈无忧也不在意,漫漫长途,刚好让他再将许多事情从头梳理一遍。

    虽然他精通术数占验之道,但不能太过依赖此事。

    占验一道虽然能算天机,逢凶化吉,甚至逆天改命。然而冥冥之中,因果早定,造化使然,运命为之。并非是说结果早定,任何努力都是枉然,而是说有因必有果,成果必有因。天道昭昭,因果循环。如果擅自插手改变因果,便是坏了天道规矩,那么被改变的那部分因果造化之力就要被插手之人承担,此即是天谴,又被称作“五弊三缺”。

    五弊为:鳏、寡、孤、独、残。

    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残即是残疾。

    三缺为:福、禄、寿。即是:权、钱、命。

    缺“禄”之人,一生不会有太多的钱财,钱财多了必定会出事,需要花钱免灾,属于穷困之人。

    缺“寿”之人,寿数较短,属于短命之人。

    缺“福”之人,手中无半分权,缺少福气,属于无福之人。

    这些年来,沈无忧放着太平宗的宗主不做,居于一座小小的客栈之中,便是因为他已经遭了两次天谴,第一次是“独”,所以他与陆夫人膝下无子。第二次是“禄”,所以他不得不离开豪富第一的太平宗,避居于破陋客栈之中。

    如今为了这件大事,他又遭了第三次天谴,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对陆夫人提起。因为这次是“寿”,也就是命。

第一百九十九章 鬼瘴阴锁

    对于占验一道而言,算过去易,算未来难;算小事易,算大事难;算他人易,算自身难。而在算他人这一条中,算素未平生之人易,算身边亲近之人难。越是感情深厚,越是关心则乱,越是容易陷入红尘迷障之中。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入局越深,越难看清重重天机。

    沈无忧虽然是当今世间第一等的术算占验大家,但也不能脱出此等规律,所以他为了推算某事,还费了许多工夫,辅以许多手段和佐证,方才慢慢推算出此事的前因后果。

    按照道理而言,推算出某件事情之后,如果只是自己一人知晓,不对他人透漏分毫,也不出手改变干预,那么天谴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可如果知情人越多,干预改变结果的力度越大,那么反噬的因果造化之力也就愈发严重,换而言之,天谴愈发厉害,不仅伤及自身,甚至还会殃及家人。曾经有一位术算大家,境界高绝,以种种奇巧手段混淆天机,又延长寿命,的确扛过了天谴,可家人弟子却死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在五弊三缺的范畴之内,终究还是遭了天谴。

    占验一道的高人,应是太上忘情,如圣人一般,以百姓为刍狗,冷眼旁观,超然物外,顺其自然,如此便可以不沾因果,不遭天谴,只是知晓天机却不为所动之人,寥寥无几,如话本所言,若是有朝一日回到古时,看荣华富贵,见天下倾覆,真能无动于衷?

    既然做不到,也有其他办法取巧过关,比如说各种演义中鼎鼎有名的锦囊妙计,不到何种时候不得打开,这便是延迟了泄露天机的时间,以此来延缓天谴的反噬。许多占验高人,往往话不说透,常常是玄而又玄,云里雾里,让当事之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直到事后才恍然大悟,其实不是他们不想说透,无外乎是规避天谴罢了。

    故而精研术数的占验高人,与尘世越少因果牵连,也就越少桎梏,越能施展一身所学。当年沈老先生的卜算占验之道不逊于沈无忧,可他想要以人力改变大势,最终身陷其中,因果缠身,灵性蒙尘,每算不中,落得一个身死下场。

    沈无忧深知这一点,可此事却又容不得他置身事外。因为这是一件关乎到天下兴亡大势的大事,关乎到某人的数十年谋划,正所谓覆巢之下,无有完卵,他今日若是不出手干预,待到日后太平宗大厦将倾的那一天,怕是悔之晚矣。道理也很简单,天下豪富的远不止太平宗一家,但东海李家、北海秦家,势力庞

    大,高手众多,又有江湖上一等一的高人坐镇,他们不去欺负旁人就已经是万幸,谁还敢打他们的主意?可太平宗如今不必往日,相较于其他鼎盛宗门,人丁略显单薄,有青黄不接之势,又有如此钱财,虽说不至于变成三岁稚童持黄金过闹市的局面,但也要被人从身上割肉不止,此举与抱薪救火又有何异?

    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放下过去的种种成见,亲自来到正一宗,面见大天师张静修,将此中利害讲述清楚,既是未雨绸缪,早作准备,也是为太平宗找一条后路,不至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至于为什么是寻正一宗而非清微宗,关键便在于大天师张静修的态度,那日陆夫人前往北邙山是出自沈无忧的授意不假,让一个境界修为低微的沈长生跟着同去,也是出自他的安排。果不其然,大天师张静修见到沈长生之后,传授了沈长生“太上丹经”,张静修此举当然不是看中了沈长生的根骨资质,或是觉得与沈长生有缘,而是看在沈无忧和太平宗的面子上,有示好之意,又不能表现太过明显,这才借口让沈长生去蜀州寻找万寿真人帮沈霜眉拔除体内“鬼咒”。若非如此,以大天师张静修的修为,哪怕是只是分身之一,也有造化境的修为,还解不了区区一个赵五奇留下的“鬼咒”?

    当然,张静修此举也有借沈长生之口去试探妙真宗的意思,沈长生打着张静修的名号求见,若是万寿真人不肯收治,那就说明他仍是站在清微宗那边,与正一宗老死不相来往。可如果万寿真人答应出手,那就说明万寿真人也动了几分心思,不敢说立刻就要背弃清微宗,也是动了一些其他心思,大堤上出现了裂缝,那么大堤崩溃也就指日可待。再加上神霄宗三玄真人之事,这便引出李道虚离开蓬莱岛,亲自拜访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之举。

    待到沈长生返回芦州,见到沈无忧,一讲自己的经历,沈无忧便知晓了张静修的态度,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几次接触,甚至李玄都、颜飞卿、宫官、宋辅臣等人的见面,也是定在了太平客栈之中。如此几番接触下来,沈无忧摸清了张静修的态度,故而决定彻底倒向正一宗,便有了沈无忧这次正一宗之行。

    正因为如此,那次传授沈长生“太上丹经”,出面的是稚童模样的大天师,而非年轻道人,因为这是关乎到正一宗韬略的公事,而非张静修本人感兴趣的私事。

    时间悠悠而过,正当沈无忧思索心事的时候,周围的环境骤然一变,沈无忧只觉得眼前的景象

    骤然变化,出现重重黑影,影影绰绰,远处的一切也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隔着一层淡淡雾气。这让他想起从海外婆娑州运来的玻璃窗,冬天的时候会结上一层冰花,看向外面时,总觉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此时他便感觉自己仿佛被人用一块块玻璃封锁在一处密闭空间之中,其中又有死气生出,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无忧的机关鹤是死物,不受死气影响,他干脆悬停空中不动,淡然道:“‘鬼瘴阴锁’,是藏宗主到了吧。”

    所谓“鬼瘴阴锁”,乃是皂阁宗的一门术法,与玄门正宗的“袖里乾坤”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皂阁宗的术法更为狠毒,不但将人强行拉入一方小千世界之中困住,而且还在小千世界灌注死气、怨气、煞气,伤人性命,若是不能将其破去,哪怕身道消、真灵泯灭,其遗骸、残魂也会永远沉溺其中,如落叶归于泥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沈无忧的话音落下之后,再生变化,他头顶上的天幕骤然黑沉下来,浓浓稠稠的,就像还未完全化开的浓墨,随时都有可能落滴下来。

    黑暗之中,雾气越来越浓,就算以沈无忧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十丈之外,再远的地方,就彻底淹没在黑暗之中了。

    紧接着,从黑暗雾气中隐隐传来婴孩的嚎哭之声,起先只是似有似无,让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渐而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最后无数的婴儿恸哭连接成片,由小而大,由远而近,逐次响起,围着沈无忧上下环绕不绝。

    沈无忧丝毫不为所动,周身肌肤在黑暗之中发出淡淡荧光,显然是“金丹玉液”的功夫已经到了极为高深的境界。

    下一刻,千百双血色眼瞳猛地睁开,扑天盖地一般,无边黑暗中,不知藏匿了多少鬼婴。

    一道低沉嗓音响起:“沈无忧,你欲往何处去也?”

    沈无忧轻笑道:“先是‘鬼瘴阴锁’,现在又是‘九子母天鬼’,藏宗主既然有话想问,何不现身相见?我听闻藏宗主在长生宫一战中,损失惨重,如今竟能伤势痊愈,还重新炼出了‘九子母天鬼’,想来是阴阳宗出力不少。毕竟寻找特异命格之人,还是阴阳宗更为擅长。”

    “沈大先生不愧是沈大先生,沈大先生号称当世术算第一人,不知沈先生是否算到今日会在此遭劫?”藏老人笑道:“大概是算到了,这才跑来正一宗求援,可你是否算到地师已经算到你会倒向正一宗?你想坏地师的大事,地师又岂能容你?”

第二百章 酒后真言

    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期几经变迁,最早是定在了六月,结果六月的时候,他们正在前往白帝城的途中,所以又改到了九月,只是谁也没想到,白帝城一行非常顺利,两人得以早早脱身,而正邪局势变化莫测,若是江湖大变再起,恐怕又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正所谓迟则生变,于是再次更改婚期,又从九月提前到了七月。

    七月二十一,立秋,大吉,诸事皆宜。

    太平宗宗主沈无忧迟迟未至。金刚宗悟真已经提前与颜飞卿说过,自己要闭关疗伤,只是派了弟子前来。原本定好要亲自前来的玄女宗宗主萧时雨因为在潇州境内发现了牝女宗弟子和叛徒石无月的踪迹,她要处理这件大事,让刚刚从齐州返回潇州的玉清宁代她前来。除此之外,还有有一位特殊客人,却是代表太后娘娘谢雉前来祝贺的青鸾卫右都督陆雁冰。

    因为种种缘故,十二位正道宗主,除去正一宗和慈航宗,最终能够亲自前来的宗主竟是一个也无。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

    不过不管怎么说,大典还是定在了七月二十一,照常进行。

    这日清晨时分,霞光初照,便有一行仙鹤飞上碧空,鹤鸣之声响彻大真人府。众多正一宗弟子昨夜就开始忙碌起来,将准备举行大典的大堂妆点一新,又在宴厅和外面天井设置座位,后厨更是早早就开始准备各种冷盘果蔬,更有一坛坛被深藏于地窖中的佳酿得以重见天日。这些酒可不是凡俗之酒,而是正一宗以各种珍惜材料辅以名贵药材精心炼制之后的药酒,对于寻常江湖人有提升修为的妙用,这也是许多江湖中人想方设法要混一杯喜酒喝的缘故,这可是切切实实的好处,平日里若有此等机缘,少不得要有许多人相争,哪里像喝喜酒这么简单,而且错过了这次,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可能是十几年之后,也可能是几十年之后,江湖上少有善终之人,到时候自己是否还在人世也不好说了。

    这酒也分为三种,一种叫做百花露,以数十种花蜜和露水调和而成,许多花本身就是药材。一种叫百草酿,与百花酿类似,是以数十种草药辅以酒水酿成。还有一种叫百鸟酿,却是以数十种鸟类的口水酿成,此酒口味略重。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百花露,酒味略甜,口感柔绵,适合女子和孩童饮用,唯一不足是,此酒后劲略大,极易醉倒,虽然不存在宿醉头痛之忧,但也很难被气机化解,除非是天人境的修为,否则都要量力而行。

    昨夜的时候,李玄都等人小宴一场,已经尝过百花露的滋味。按照道理来说,秦素应该去慈航宗那边赴宴

    ,可是她只认识苏云媗和玉清宁两人,又有白绣裳在,她便要求留在李玄都这边,李玄都自然不会强求,一口答应下来。

    正一派的道士不禁婚嫁,也不禁酒肉,颜飞卿便提议喝一点酒,小酌怡情。颜飞卿是主人,客人自然不好拂了主人的面子,李玄都没有异议,便是平日里从不喝酒的秦素也答应下来。

    当时除了颜飞卿、李玄都、秦素之外,还有张非山、张远山、张翠山、张岱山等同辈之人,玉清宁去了苏云媗那边,代表太后娘谢雉而非代表清微宗的陆雁冰则是打着李玄都和秦素的旗号混了过来。大家都是江湖中人,没有太过苛求礼数而分出男女两席,都是同席而坐,众人纷纷响应颜飞卿的提议,张岱山更是道:“不如直接来两坛百花露。”

    “两坛?”颜飞卿有些震惊:“太多了点吧?若是喝酒误事……”

    张岱山一摆手:“不妨事的,几人分上一分,也没有多少。”

    于是两坛百花露便被送到了桌上。

    两坛酒不多,可是换成醉人的百花露之后,就相当多了。一场酒宴下来,两坛百花露被众人饮尽,一个人平均下来大概有四两左右,张远山、张翠山、张岱山几人直接在桌上就醉死过去。

    颜飞卿还好,一则是他距离天人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可以抵御酒力,二来是他记挂着明日的大典,也不敢多喝。所以二两美酒入腹,颜飞卿除了脸色发红之外,倒还能站稳。

    陆雁冰虽然还能行动自如,但神智已经不大清醒,嘴里咕咕哝哝说着胡话,时而发笑,时而悲戚。

    至于秦素,却是让李玄都稍感吃惊,他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竟然也会喝酒,而且酒量不俗,颜飞卿也好,李玄都也罢,喝酒之后谈不上面不改色,多少都会脸色发红,可秦素却是越喝脸色越白,四两酒下肚,秦素已经是脸色雪白,活像个病美人,吓得李玄都不敢让她再喝,虽说百花露有益无害,但也不敢说是不是秦素体质特殊,与这百花露相冲。

    酒宴散去之后,李玄都和秦素一左一右扶着陆雁冰向客居行去,陆雁冰半个身子都依靠在秦素的身上,一只手掌还不断胡乱挥舞,不时拍打着李玄都的脸庞,醉醺醺道:“李玄都,你知不知道!素素是个好姑娘。”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此时的陆雁冰竟然敢直呼李玄都的姓名,不过李玄都也不在意这些,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对,话是不错,似乎不该是陆雁冰来说。不过他还是点头赞同道:“这是自然。”

    陆雁冰接着说道:“我是一直不赞同这门亲事的,不过你们两个既然下定了决

    心,那你就要好好待她,你知道吗?”

    秦素雪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微红颜色,李玄都有些哭笑不得道:“我知道。”

    陆雁冰还不肯罢休:“你若是负了她,负了她……我就、我就……”

    李玄都问道:“你就怎样?”

    陆雁冰猛地高声道:“我就打死你,虽然我知道我肯定打不过你,但我就是要打死你……你就知道欺负我,从小就欺负我,长大了还来抢我的素素,抢我的素素也就罢了,还要跟我讲道理,那我不是白长大了吗?”

    李玄都愈发哭笑不得:“是是是,你不是婆家人,你是娘家人,我要是敢有半点对不起素素,一个要杀了我,一个要打死我,最可怜的人应该是我吧?”

    初秋的夜风略有凉意,夜色如水,秦素脸色愈红。

    “李玄都!”陆雁冰猛地站直了身子,伸手指着李玄都,大声道:“只可惜我不是男子身,不然哪有你什么事,你就活该孤独终老。”

    李玄都神色震惊地转头望向秦素。

    秦素也是满脸惊讶,连连摇头摆手,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陆雁冰“嘿嘿”笑了两声,又转头望向秦素:“素素唉,什么叫有缘无分,这就叫有缘无分。什么叫造化弄人,这就叫造化弄人。”

    秦素轻声道:“冰雁,你醉了。”

    “我没醉。”陆雁冰一挥手:“不过我陆雁冰也不是小气之人,大女子何患无妻又无夫,天涯何处无芳草,兔子不吃窝边草,你不要我,我要找就找一个比李玄都还好的男人,羡慕死你。”

    秦素好气又好笑道:“你这家伙,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陆雁冰咕哝了两声,向前伏倒在秦素的怀里,沉沉睡去。

    秦素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无辜道:“看我做什么,这是你的小情人。”

    “胡说八道什么呢?”秦素嗔道:“这可是和你青梅竹马的师妹。”

    李玄都无奈道:“这丫头在清微宗没什么朋友,也许只有你这一个好姐妹,你这些日子冷落她,又是因为我这个不被她喜欢的师兄,她便有些委屈了。罢了罢了,先送她回去,在别人家里发酒疯,像什么话。”

    两人把陆雁冰送回客房,刚把她放到床上,陆雁冰便如诈尸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概是大醉至醉醒了,口齿清晰许多,看着两人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意:“良辰美景,不该辜负月色才是。”

    说罢,又一头倒了下去,彻底昏睡过去。

    李玄都和秦素相顾无言。

第二百零一章 大婚之日

    李玄都和秦素从陆雁冰的房中出来,果真如陆雁冰所言,今夜月色极好,在大地上洒下一片素白。

    李玄都抬头看了会儿月亮,收回视线,转头望去,却见身旁一双凝眸,如今夜月色一般,朦朦胧胧,有几分天生的清冷,又有几分女子的羞涩。

    李玄都难得没有油嘴滑舌,有些温润公子的意思,轻声问道:“你也喝了不少酒,感觉怎样?”

    “我感觉有些头晕。”秦素似笑非笑道:“要不你背我?”

    李玄都微笑道:“我是不怕的,只是怕你这位大小姐自己害羞,走不了几步,便从我的背上跳下来。”

    也许是酒壮人胆的缘故,秦素今天却是少了许多羞涩,主动伸手抓住李玄都的隔壁,依偎在他身边,有些撒娇意味意味地说道:“那你扶我。”

    在月光下,两人相携缓行。

    夜风习习,吹动两人的发丝和衣襟,李玄都问道:“你喜欢喝酒吗?”

    秦素摇头道:“不喜欢,也不讨厌。”

    李玄都笑道:“我以前很喜欢,现在也还喜欢,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了。我喜欢喝酒的状态,尤其是半醉未醉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圣人,想明白了所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又觉得自己好像太上忘情,忘掉了所有的糟心烦恼。待到酒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个凡人,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解决不掉,忘不掉的忧愁还是萦绕心头,原来醉一场不过是梦一场。”

    秦素缩了缩肩膀,问道:“紫府,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比如说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喝酒。”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我记得是在我八岁那年,与冰雁一起偷了二师兄的酒,一人喝了一大口,辛辣无比,烧心烧肺,后来被二师兄知道了,二师兄夸我是好样的,说江湖上的男子不能不会喝酒,又训斥了冰雁,说女儿家怎么能如此胡闹。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冰雁也没能变成二师兄所期望的大家闺秀。”

    秦素笑了一声:“你们清微宗……养出来的女子,个个巾帼不让须眉。”

    李玄都道:“因为清微宗的风气如此,太过柔弱的女子是活不下去的,要么就像姑姑那样,跋扈骄横,让人不敢惹你。要么就像冰雁,见风使舵,做一棵墙头草。或是像谷玉笙那样,有心机手腕。”

    秦素轻哼了一声:“那你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我了,不够跋扈,也不会见风使舵,更没有心机手腕。”

    李玄都笑道:“跋扈未必是什么好事,见风使舵是一种优秀的能力,但并非是可贵的品质。至于心机手腕,我不信你没有,只是你不对我用罢了。”

    秦素还要说话,雪白的脸上却骤然涌上一抹醉红。常喝酒的之人都知道喝完酒后再吹风不会醒酒,反而会使酒劲上涌,许多喝酒之人虽然暂时清醒,但是冷风一吹,本来五分的醉意也就变成了八分,百花露又是以后劲著称,秦素这会儿吹风多了,酒劲已经开始上头了。

    果不其然,秦素没一

    会儿便彻底醉了过去,只是她的酒品要比陆雁冰好上许多,安安静静,偶尔会小声说些什么,李玄都仔细听了一二,虽然没能听全,但也懂了个大概,她很想念她娘。虽然平日里她很少在提及此事,也曾对李玄都说过,她不怨恨她爹,可李玄都现在知道了,她还是介意的,否则她为何敌视白绣裳?只是这种事情也不不知该如何说,同样的事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不同的结果。如他那位三嫂谷玉笙,别说是红颜知己,便是亲自给丈夫纳妾,也是做得出来,只是有些女子就万万不能接受,她们绝不相信类似于“每个都爱”的说辞,她们认为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个个真心、个个真情?就连一生一世一双人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山盟海誓、生死与共,都是骗人的谎话罢了。

    最后李玄都干脆是把秦素抱了回去,好在此时夜色渐深,倒也没人瞧见,否则多半要把李玄都当成是采花的淫贼了。

    直到今天,秦素和陆雁冰仍是有几分醉意未消,秦素紧跟在李玄都身旁,陆雁冰则是与司徒玄略站在一起。

    地位尊崇的客人都由正一宗中有头有脸之人作陪,此时陪在李玄都身边的便是昨晚曾经一起喝酒的张岱山,此人是张鸾山的兄长,已是不惑年纪,为人稳重,李玄都对其观感极佳,若非他境界修为实在有些不足,这么多年了还是归真境三重楼的修为,那么此人也是大天师之位的有力竞争之人,说起张鸾山,张岱山颇感可惜,在他看来,张鸾山可谓是他们一众兄弟中最有希望继承大天师尊位之人,张非山也算不差,可毕竟太过年轻,待到大天师百年离世,张非山也才是人到中年,对于大天师这等江湖地位而言,还是有些年轻了。

    正说话时,有一道视线望来,是个看上去大概知天命年纪的男子。当年李玄都回望过去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收回目光,转身离去。根据张岱山所言,此人名为张岳山,乃是他们一众还在人世的同辈兄弟中最年长者,他有个儿子名叫张世水。

    李玄都一笑置之。

    吉时已到,鼓乐之声响起。原本还有些喧闹的众多宾客纷纷肃容不语,静待大礼开始。

    严格来说,颜飞卿与苏云媗是结为道侣,是夫妻也是夫妻,又与俗世的夫妻有些不同,再加上慈航宗远在南海,距离吴州上清府何止千里之遥,此时便省略了迎亲步骤,直接从入殿行礼开始。

    大真人府的大堂名为“堂”,实则与大殿无异。

    首先是一名小道童和一名小道姑,寓意金童玉女,一起步入大殿,齐声道:“大天师、白宗主到。”

    满堂宾客尽皆起身,然后就见一名年轻道人与白绣裳并肩走入大殿,来到寓意高堂父母的主位上坐下。

    白绣裳威震江湖多年,久在世间行走,姿容绝世,诸宾多是识得她的。可大天师张静修已经多年不在江湖中走动,在座的绝大多数宾客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天师,按照江湖中人的想象,大天师应该是一位白发白须

    、仙风道骨的老人,可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年轻道人。许多曾经见过大天师的人也是极为疑惑,因为张静修最后一次公开露面的时候,的确是老者模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于是一众人等愈发感觉老天师深不可测。

    不过年轻道人也是仙风道骨,气度不凡,好似天上下凡的谪仙人一般,与白绣裳高坐诸位之上,立时有仙云隐生之意,让人见之忘俗。

    李玄都心中暗忖:“年轻道人出现在此地,是因为此事很有意思呢?还是因为一个孩童模样的大天师太过有失威严?”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猜错了,根本缘由是年轻道人的修为不如稚童大天师,而此时大天师要做的事情,自然是修为越高越好。

    在两宗之主坐定后,便是今日的两位主角了。

    首先是在八名手捧拂尘、如意的年轻道人的簇拥环绕之下,一身大红吉服的颜飞卿沿着殿外的笔直大道大步行来。

    诸宗青年弟子之中,多的是一表人材的才俊,单以容貌身材而论,李玄都、韩邀月、赵纯孝俱是不俗,但颜飞卿却是出尘脱俗,一骑绝尘,远胜旁人。

    此时颜飞卿往殿中一立,众多宾客都有眼前一亮之感,诸宾中不乏观气高手,见微而知著,颜飞卿乃是以纯阳入道,可过刚易折,若是能与以纯阴入道的女子双修,则阳极阴生,阴阳相济,从这一点上来说,最适合颜飞卿的道侣应是玄女宗弟子,不过且不说玄女宗弟子不能嫁人,从两宗大势来说,却是慈航宗更为合适,再者说了,慈航宗的功法也不差多少。颜飞卿调和阴阳之后,将来前途着实是不可限量,而正一宗的“五雷天心正法”又是大成之法,只要循序渐进,就有望证道飞升。颜飞卿如此资质际遇,几十年后有望成为第二个大天师张静修,苏云媗也有望成为第二个白绣裳。只可惜颜飞卿并不姓张,而大天师之位非张氏之人不可轻传。

    不少宾客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颜飞卿对此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心中寂然无波。

    在颜飞卿站定之后不久,又有丝竹之声响起,殿内骤然一静。

    环佩玎珰声中,又有八名慈航宗女弟子,手捧宝瓶、香珠,簇拥着同样是一身吉服的苏云媗步入殿中。

    平日里的苏云媗就已经是为众女中姿色最为出众之人,今日的苏云媗盛装现身,外着金绣龙纹的红色大袖深衣,后身长于前身,拖曳于地。肩披霞帔,并列两条,垂在身前,织金色云霞纹络,饰以玉珠。内着红色鞠衣,胸背绣有白色云霞纹路,饰以宝珠。下着红色缘襈裙,织五彩云霞纹路。头戴双凤翊龙冠,以皂縠为之,附以翠博山,上饰二珠翠凤,口衔珠滴,前后珠牡丹花、蕊头、翠叶、珠翠穰花鬓、珠翠云,左右共六扇。又有金龙二各衔珠结挑排。

    此时的苏云媗较比之平时更胜一筹,让人目眩心摇,难以直视。

    便是同为女子的秦素也忍不住眼神迷离,轻声道:“真乃天上仙子。”

第二百零二章 西京讲和

    不仅仅是秦素如此,便是心志坚定的李玄都也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仅仅是惊艳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真乃天人也。

    苏云媗一步一步走向颜飞卿,然后两人并肩站定。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有欣喜、有柔情、有感慨,似乎万千情绪都融汇于这次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年轻道人与白绣裳看着一对新人,眼神中隐有嘉许之意。

    新人三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之后,即是夫妻。

    秦素被情绪感染,偷偷握住了李玄都的手。

    李玄都面上不显,心中亦是感慨。试问几个女子不羡慕此情此景?只是不知他何时才能送给秦素一场如此盛事?以他在江湖上毁誉参半的名声,又没了清微宗作为依靠,在不依靠秦家的前提之下,怕是难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忍不住轻叹一声。

    女子不强求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做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礼成之后,大天师张静修和白绣裳分别送出了自己的心意。年轻道人送了苏云媗一枚玉佩,可以清心明性,不受心魔之扰,不惧外力乱心,乃是许多摄魂功法的克星。白绣裳则送了颜飞卿一把短剑,乃是一把法剑,有种种玄妙之用,关键时刻可以保命,只是白绣裳并未言明到底是何种玄妙,想来是怕被旁人知晓。

    接下来就是一场大宴,今天注定是一场不醉不归。

    张不惊和徐有仁也在宾客之列,只是两人距离李玄都等人极远,处在一个角落里。

    张不惊给自己倒了一杯百花露,轻声笑道:“今天众多英豪共聚一堂,若是突然有仙人出手,将此地夷为平地,我们这些人全都死绝,那你说江湖会是什么样子?”

    徐有仁道:“你还没喝酒便醉了,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

    张不惊点了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

    徐有仁给自己倒了一杯百鸟酿,小酌一口:“有句老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算世上真有仙人,也不会在今天出手。”

    张不惊嗤笑一声:“老徐,你替你娘去那些道观还愿,难不成你还真信了这一套?这世上哪有纯粹的恶人和善人?恶人会偶尔为善,善人也会偶尔为恶,就算天上仙人是个大善人,也不妨碍他今日偏要行恶一回。”

    徐有仁嘴角勾起,轻轻笑道:“其实善也好,恶也罢,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就拿本朝太祖皇帝来说,现在说他是开国之君,救世之主,可放在金帐年间,他就是造反的反贼。由此而推,今日所谓的乱臣贼子,殊不知千百年后,到底谁是君来谁是贼。”

    张不惊一改平日里的嬉笑无赖,正色说道:“当年金帐残暴,民不聊生,就算没有本朝的太祖皇帝,也会有其他人去驱除鞑虏,所以本朝太祖乃是顺势而为,于大势所趋之下以杀止杀,大魏立国之后,也的确是天下太平,此乃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而如今的乱臣贼子当下所做之事,却是勾结外敌,于太平时重燃烽火,做的是生灵涂炭之事,两者之间大不一样。”

    徐有仁没有反

    驳,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颜飞卿和苏云媗一起向李玄都和秦素敬了酒,然后李玄都和秦素便借口偷溜出来,登时觉得神清气爽,轻松了许多,他们两个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应酬,喧闹吵嚷之后的安静,就显得难能可贵。

    眼看着距离散席还早,两人也不好就此离去,便信步慢行,在这座大真人府中游览一二。

    不得不说,大真人府的景色是极好的,夜色月色中如此,阳光明媚时又是另外一番风情,再加上众人此时都在殿中,外头不见几个人影,只剩下鲜花碧草,仙家胜景此时独属二人,实是让人忘忧。

    两人走了一段,遇到个遮掩在树丛中的小亭子,两人走进其中坐下,只觉得凉风习习,便也不想走了。

    秦素从方才起,便很少说话,李玄都起先还以为她是因为看到了颜、苏二人成婚大典后念及自己,便心生失落,可后来发现不是,而是秦素心头又有不安之意隐现,让李玄都心生疑虑。

    就在此时,一道流光自天外飞至,直奔李玄都而来。

    李玄都伸手接住,却是来自于宁忆的飞剑传书。

    李玄都从飞剑上取出书信,只是扫过一眼,便脸色大变。

    宁忆在信中说,他抵达西京之后,几经周折见到了张鸾山,而张鸾山则告诉他一个极为骇人的消息,那就是早在六月下旬的时候,唐周刚刚倒向澹台云,地师徐无鬼便亲自面见澹台云,决定与澹台云讲和。

    先前的西京争斗,其实都是地师攻而澹台云守,说到底,澹台云比起树大根深的徐无鬼终是有所不及,更多时候还是为了自保,虽然她现在有了唐周和青阳教相助,但也至多是与地师徐无鬼维持均势罢了,想要胜过徐无鬼,只能借助大天师张静修的势力。

    可张静修一直奉行离强合弱,扶弱抑强之策,意图使澹台云和徐无鬼彼此牵制和相互争斗,防止一家独大,所以张静修的立场就是帮助不那么强大的一方,同那一方联手,挫败制衡强大的一方,不管是谁。

    在这种情形下,澹台云处于弱势,张静修便站在澹台云这边。待到徐无鬼弱势,张静修便站在徐无鬼这边。万不会帮助澹台云去消灭徐无鬼,也不会帮助徐无鬼消灭澹台云。所以澹台云面对徐无鬼的主动讲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答应下来。

    此时西京已经讲和,西北五宗又重新变成一体,那么接下来地师会做什么?是积蓄实力,还是直接开始报复?毕竟在这番争斗之中,十殿明官足足陨落了三人,对于阴阳宗而言,已是有些疼了。

    李玄都神色变幻不定,他预想到了西京会讲和,却没想到地师竟是如此果决,讲和的时间大大提前,这便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想来大天师等人也是如此。徐无鬼刚好打出了一段时间差,以徐无鬼的老谋深算,绝对不会无的放矢,那么他会如何利用这段多出来的时间?再联想到秦素的几个梦境,李玄都愈发肯定,徐无鬼这次的目标就是正一宗。

    秦素见李玄都脸色阴沉,不由轻声问道:“紫府,怎么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直接将手中的信交给秦素。

    秦素接过之后快速浏览一遍,她也不是笨人,立时明白过来,惊讶道:“如此说来,邪道是要对正一宗出手了?可如今的正一宗中宾客云集,正道高手大多聚集于此……”

    李玄都轻声道:“素素你发现没有,正道十二宗,清微宗、静禅宗、妙真宗、东华宗、神霄宗、真言宗、金刚宗、法相宗的宗主都没有前来,原本定好要来的太平宗沈大先生和玄女宗萧时雨也没有露面,也就是说十二宗中有十位宗主没来,远远算不上正道高手云集,若是地师集合道种宗、皂阁宗、牝女宗、阴阳宗、无道宗五宗,倾力来袭,大天师还在闭关,以正一宗一宗之力,就算底蕴深厚,又有众多来宾,也是胜算不大。”

    秦素闻言一惊,道:“那么他们会选择在什么时候动手?”

    李玄都刚要说话,忽然发现“十八楼”中有异动,就好似“子母符”燃烧传信。李玄都立刻以神识查看“十八楼”,发现发出异动的是一枚太平钱。

    李玄都取出这枚太平钱,只见它此时仿佛被火烧一般,通体透红,与李玄都的掌心相触,嗤嗤作响。

    秦素皱眉道:“这枚太平钱……”

    李玄都望着这枚太平钱,回想起一幕发生在天宝六年的场景。

    ……

    喝过了茶,掌柜的从袖里摸出一枚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万世承平”四字。

    他把这钱往桌上一掷,滴溜溜地旋转不停。

    “千百年前祖龙定天下,统一天下钱币,新钱重十二铢,因为一两等于二十四铢,所以这种钱就叫做半两钱,此钱就是仿照半两钱的样式所铸,只是所用材质改为了赤金。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赤金钱,顾名思义,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钱币,想来公子应该知道金子远比银铜铁铝要重,更何况是赤金,所以这种钱虽是半两钱的样式,但每一枚都重达一两,一枚赤金钱就是一两赤金。”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黄金可以兑换雪花白银九两三钱,加上冶炼费用,一两赤金差不多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

    “不过在我这儿,它不叫赤金钱,而应叫太平钱,也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卜卦的。”

    “刚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个乾卦。《易经》卦辞有云:‘乾,元亨利贞’,这一卦变爻落在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总得来说,虽然公子处境艰难,但终究没有灾难。”

    啪的一声,掌柜伸手将正在旋转的太平钱拍在掌心下,然后缓缓移开手掌,显露出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头,望着李玄都说道:“那便讨个吉利,将这枚太平钱送与公子了。”

    ……

    李玄都收回思绪,望着太平钱上的“天下太平”四字,沉声道:“沈大先生出事了。”

第一章 人生不满百

    吴州多山,是为天下十九州之首。根据《太平广记》记载,在吴州境内,仅仅是三百丈以上的山峰就多达八百余座。山多也就林多,故而许多地方人迹罕至。

    此时一座荒芜人烟的山头上,一名中年男子盘膝而坐,在他的膝上横放了一个算盘,通体玉质,其形长方,内贯直柱,俗称“档”,共有十五档,档中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每个算珠都晶莹剔透,不同之处在于梁上两珠为黑,而粱下五珠为白,整个算盘好似一个不规则也不对称的黑白双鱼。

    此时男子正在拨打算盘,就像一个正在算账的掌柜,算珠在他的指下不断发出清脆声响。

    今天是立秋,七月二十一,也就是正一宗颜飞卿和慈航宗苏云媗成亲的日子,而他已经错过了观礼的日子,其实对于他来说,观礼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否走到正一宗,并且顺利见到大天师张静修。

    此人正是太平宗的宗主、太玄榜上排名第五、江湖人称沈大先生的沈无忧,他先前在去往云锦山的路上被皂阁宗宗主藏老人以“鬼瘴阴锁”拦住,两人鏖战许久,沈无忧终于破开了藏老人的“鬼瘴阴锁”,前往云锦山,可就在他距离云锦山只剩下不足三十里的时候,他心血来潮,又为自己卜了一卦,结果竟是大凶,说明他若执意前往云锦山大真人府,恐怕还未见到大天师张静修,就要横死当场,于是他不得不改变方向,来到此地,同时寄希望于他当初在无意之中落下的一颗“闲子”,不知是否成为此番破局的关键。

    更让沈无忧心生忧虑的是,此卦象表明大真人府也不安全,有极大可能是地师亲临云锦山,趁着正一宗大宴宾客的机会,悄然混入大真人府中,可正一宗却对此无动于衷,似是没有发现徐无鬼的踪迹。由此又印证出一种可能,那就是大天师张静修的本尊此时可能并不在大真人府中,若是地师徐无鬼趁机发难,正一宗怕是无暇顾及其他。

    沈无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老父,他在前往帝京之前,不知是否心生预感,临别前破天荒地说了许多琐碎言语,不同于以往,那些言语没有故弄玄虚,反而异常直白,让沈无忧记忆犹新。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些琐碎言语倒像是在交代后事,也算是遗言了。

    然后他又想起来陆夫人和沈长生,沈长生不是沈无忧的儿子,却是被沈无忧从小收养养大的,算是养子。沈无忧不是不想把许多事情直接向沈长生挑明,可沈无忧又觉得沈长生不该背负太多不属于他的责任,就在这种纠结之中,直到沈无忧离开太平客栈,沈长生才第一次去往太平宗。

    至于陆夫人,亏欠太多,不提也罢。

    沈无忧作为一个精通术算占验之人,信的是因果早定,所以很少追忆过往,但这次他有一种直觉,自己多半是回不到芦州了。

    就在这时,天边有滚滚黑气生出,然后如一

    线潮,迅速接近这处山头。伴随着无数冤魂哭豪之声,一支完全由冤魂组成的“铁甲黑骑”踏虚而至。

    沈无忧叹息一声,知道是藏老人到了。

    当年皂阁宗能够以一宗之力藐视整个江湖,可见皂阁宗的厉害所在,只要有足够的“材料”,一人便是一支大军。徐无鬼深知这一点,对于皂阁宗的管控丝毫不敢放松,生怕这条喂不熟的野狼反噬自己。所以在太阴尸一事上,徐无鬼虽然是藏老人的盟友,但只是象征性出手相助,甚至还主动对藏老人施压,使其主动罢手。可到了如今,江湖上的形势变化,让徐无鬼不得不全力出手,此时有正道外患,徐无鬼便不再刻意约束皂阁宗,转为大力扶持皂阁宗,以阴阳宗的多年积累,自然不是被灭门后又重建的皂阁宗可比,所以藏老人不但在极短时间内就恢复鼎盛时的境界修为,而且还更上一层楼,这就像徐无鬼松开了手中铁链,野狼固然喂不熟,但是在敌人和主人之间,还是会优先选择攻击敌人。

    转眼间,这支由冤魂组成的黑骑已经近至沈无忧的面前,停在空中,黑云滚滚,黑雾浓浓,一双双血红的眼瞳透出雾气,死死盯着沈无忧。

    在黑骑的重重簇拥之中,有十六匹黑马拉动的青铜古战车,车上有华盖,车内有宝座,一身白衣的藏老人便端坐宝座之上,如帝王出巡。

    藏老人开口道:“沈无忧,为何不去正一宗?”

    沈无忧并不答话,而是继续拨动算盘上的算珠,在身前凭空生出一副南斗星图。

    所谓北斗主死,故而有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既是世间第一等的剑诀,也是最上等的御剑手法,主杀伐事;南斗则是主生,由此衍生出一门神通,名为“南斗二十八阵图”,可用作布阵之法,也可用作破阵之法,还能用作占验卜算之事。

    二十八颗算珠依照天干地支而动。

    星图变化,东、南、西、北各七宿化为九野九天,白日现繁星。

    星图上应星辰,牵动星辰之力。

    东方苍龙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北方玄武七宿,同时一亮。继而犹若实质的星光如银河倒落,轰然落下。

    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沛然莫御。

    天地之间骤放光明如白昼。光明之下,天幕上的黑云黑气翻滚不休,仿佛烈火灼烧污秽。原本藏匿于黑气中的无数冤魂,面容骤然变得模糊,飘摇不定。

    藏老人冷哼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件叠好的漆黑袈裟,此乃他盗取佛骨舍利时的意外收获,本是一位高僧的遗物,落到他的手中之后,经过炼制,变成了一件御敌的宝物。

    不见他如何动作,袈裟自行展开,扶摇而起。袈裟每上升一尺,袈裟的长宽便增加一丈,待到袈裟升上数百丈的高空之后,已是遮天蔽日,遮挡了漫天星辰

    ,使得星辰之力无法落下。

    遮蔽了星辰之后,沈无忧的星图便失了大半作用,藏老人再一挥手,在徐无鬼的帮助下,已经炼制完整的“九子母天鬼”呼啸而出。

    完整的“九子母天鬼”共是十八只。“九母”便是九个美人,行种种诱惑之能事,若是心志不坚,稍有心动,轻则落入重重幻境之中,不可自拔,重则周身气血翻滚沸腾,精气直接被其隔空吸走。“九子”则是九个婴孩,来无影去无踪,速度极快,善于偷袭,喜欢吸食精血。两者配合,威力极大。

    十八只天鬼围绕沈无忧呼啸盘旋。

    沈无忧拨动十八颗算珠,从算盘上射出十八道星光,分别定住十八只天鬼,使其暂时动弹不得,然后沈无忧长身而起,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只雕琢精细的金色小鸟,随手掷出,原本只有手掌大小的金鸟迎风即长,化作一只金乌,双翼一振,足有十余丈之长,浑身上下燃烧起熊熊烈火,宛如活物一般,径直冲入滚滚黑气之中。金乌所过之处,黑雾消融,黑云消散,那些由冤魂所化的铁骑纷纷被烈火焚烧成一缕缕青烟,消散于世间。

    几息之间,原本浓郁的黑色之中便出现了一大块空白,黑色和空白的接触边缘,则是一抹极为亮眼的火红,就像一张黑色的纸张烧成了残片,被烧成黑灰的边缘还有点点残火未熄。

    片刻后,金乌势尽,缓缓消散,藏老人的黑骑也所剩无几,只剩下一辆青铜古战车。

    坐在车中的藏老人怒哼一声,天地异象一变再变。

    原本笼罩在两人头顶上方的黑色袈裟化作夜幕,使此处变得仿佛深夜一般,沈无忧脚下的地面随之变得粘软起来,像是雨后的泥地,又像是某种动物的内脏,黏黏软软,仿佛活物一般轻微蠕动。

    沈无忧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不知何时生出了一片黑色雾气,不断上升,已经渐渐漫过脚面,仿佛是暴雨时节的街道,因为雨水来不及排泄的缘故,逐渐形成积水,乍一看去,更像是一条小河。在这片黑气之下,不断蠕动的地面上凸起无数栩栩如生的面孔,浮出黑气,只见这些面孔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狰狞,还将毫无血色的惨白手掌伸出地面,妄图抓住沈无忧的脚腕。

    同时,在沈无忧耳畔有无数喃喃低语之声响起,似是在诉说自己此生苦难,难以超脱,要让沈无忧因此而生出不忍之心。

    沈无忧深知人死之后,一点真灵泯灭,留下一缕残魂,只有戾气怨气,就如起尸之后的僵尸,都是躯壳遗蜕,与此人生前已经没有什么干系,所谓的苦难早已随着真灵泯灭而消散,佛道两家所谓的超度亡灵,也不过是将其除去而已。此时这些低语,只是藏老人乱人心神的手段罢了。

    沈无忧挥袖将那些想要抓住自己的手掌纷纷斩断,双脚离地悬空,淡然道:“藏宗主位列太玄榜第四人,的确是实至名归。”

第二章 万尸大力尊

    “沈大先生过奖。”藏老人道:“老夫只是天人无量境,迟迟不能踏足天人造化境,倒是清微宗的张海石已经感悟天人造化,所以老夫是否能稳坐太玄榜第四人的位置,现在还犹未可知。不过老夫可以肯定,沈大先生第五人的位置,多半是保不住了。”

    沈无忧不以为意地一笑,转而说道:“据我所知,皂阁宗有三种阴邪之物炼制之法,炼制圆满之后,可媲美仙物。分别是:‘白骨玄妙尊’、‘万尸大力尊’、‘幽冥九阴尊’,听说藏宗主炼制一半的‘白骨玄妙尊’被人夺去,此番前来,不知可是炼成了另外两件邪物?”

    “沈大先生好见识。”藏老人赞了一声:“我那炼制未成的‘白骨玄妙尊’因为张静修之故,被悟真和尚趁机夺去。另外一个‘白骨玄妙尊’的胚子又是被清微宗的小辈毁去。好在有地师相助,帮我炼成了‘万尸大力尊’,否则也不敢只身向沈大先生讨教。”

    藏老人话音落下,周围骤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鬼魅之声,好似是万鬼夜行,在四周的黑色雾气中,有无数黑影飞速闪动。蠕动的地面开始剧烈颤抖,一道道裂痕缝隙向四周蔓延开来,山石崩裂,烟尘四起,轰然而鸣。

    最后,整个山头都剧烈颤抖起来,地面如波浪滚滚,翻腾不休,好像有一只穷凶极恶的上古荒兽要从山下爬出。

    沈无忧脸色变得极为凝重。

    下一刻,在他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竟然有五根长短不一的高大立柱轰然升起,再仔细一看,哪里是什么立柱,分明就是五根手指。

    只见一只巨大手掌从地下缓缓升起,好似传说中的佛祖五指山,然后继续向上空伸去,将沈无忧抓在掌心。

    沈无忧一挥大袖,在自己周身撑起一座好似圆球的阵法,使其五指暂时不能合拢。

    藏老人笑道:“老夫这‘万尸大力尊’距离仙物只剩下半步之邀,沈大先生以为如何?”

    话音落时,地动山摇。

    整座山头在这一瞬间从中间开裂出一道巨大裂缝,仿佛神人持巨斧将其从中劈成两半,无数山石向下坍塌,唯有抓住沈无忧的那只手掌还高高耸立。紧接着另外一只巨大手掌攀住地面,然后有一个庞大身躯从山腹中爬出。

    比起“白骨玄妙尊”的“小巧玲珑”,眼前这尊邪物,堪称是庞然大物,足有近百丈之高,仿佛擎天巨柱一般,相较于这尊邪物,藏老人也好,沈无忧也罢,都是小如蝼蚁了。

    所谓“万尸大力尊”,顾名思义,通体上下完全

    是由尸体组成,所用的尸体越多,其身形也就庞大,眼前这尊“万尸大力尊”能有如此庞大的体型,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少说也要数万尸首才行,甚至更多。这也是当年皂阁宗横行一时的原因,当年金帐大军肆虐中原,伏尸何止百万,皂阁宗由此而兴,仅仅是仙物品相的“万尸大力尊”就有三尊之多,后来天下宗门合力围剿皂阁宗,不知有多少高人殒命于“万尸大力尊”之下。

    只见“万尸大力尊”爬出裂缝之后,终于显露出真面目,体貌与普通人无异,只是大了无数倍,犹如古时传说中的巨人神灵,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尊巨人的皮肤上,生了无数眼睛,密密麻麻,足有数万之多。同时还生有数不清的嘴巴,张开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却不见舌头,从中流淌出黄褐色的浓水。而在“万尸大力尊”爬出山腹的过程中,从它身上不断掉落已经彻底腐烂的尸体残骸,甚至是它每一个动作,都会掉落出许多类似于断指残骸的物事,偶尔还伴随着漆黑的鲜血。

    这是何等恶心的场景?相较于这等景象,佛家的白骨观根本不算什么了。

    这尊“万尸大力尊”当然不是提前藏于此地,别说藏老人没有这个本事,就是地师徐无鬼也不可能算到沈无忧会在此地落脚,其实是藏老人通过类似于“阴阳门”的手段将其挪移过来,先前的黑云黑雾,其实都是障眼法。

    在“万尸大力尊”彻底现世之后,无数肉眼可见的尸气伴随着浓郁的尸臭铺天盖地弥漫开来,所过之处,草木枯萎,生灵和尸体直接起尸化作僵尸,甚至就连泥土、石头等死物,也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之色。

    沈无忧见此情景,面上忧虑之色更重,叹息道:“看来这次徐无鬼真是孤注一掷了,只是炼制此等邪物,伤天害理,作了天孽,就不怕天谴吗?”

    藏老人放声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此语出自太上之口,意思是在天地眼中,万物一视同仁,人与草木蝼蚁无异。蝼蚁死得,草木死得,偏偏人就死不得?纵观古今,屠城灭地者不知凡几,可真正不得善终者,又有几人?”

    话落时,“万尸大力尊”变为双手合拢,将沈无忧撑起的圆球状阵法挤压在两掌之间,然后双掌相对发力,圆球上立时出现无数裂痕,似乎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所谓一力破十会,“万尸大力尊”名中有大力二字,可想其无匹距离,再加上其体内蕴含的浓郁尸气,至污至秽,还有干扰术法的妙用,无论是面对武夫,还是方士,都

    不惧怕。此时沈无忧面对“万尸大力尊”,虽然还有其他手段,但也快要被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之中。沈无忧在意的不止是一个藏老人,他更在意的站在藏老人身后的地师,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沈无忧设下的阵法终于支撑不住,轰然破碎,在一瞬之间,沈无忧收起定住“九子母天鬼”的星光,身形冲天而起,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万尸大力尊”的两只手掌相合。

    藏老人任由“九子母天鬼”追逐沈无忧,不紧不慢地说道:“沈大先生,随我去见地师,兴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沈无忧闻听此言,心中一动,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关键之处,笑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地师志在昆仑,只是他自己推算不出,便故布疑阵,将我引入局中,让我来给他做嫁衣。”

    “沈大先生不愧是沈大先生。”这已经是藏老人第二次称赞沈无忧,相较于上一次的略带嘲讽,这次藏老人可谓是真心诚意,然后话锋一转,森然道:“既然你已经猜出来了,那你就该知道,今日没有人能救你,除非张静修能够说服李道虚亲自出手,若是剑道通神的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了我这‘万尸大力尊’,老夫没有二话,只能认栽。可沈大先生你扪心自问,李道虚会为了正一宗会出手吗?”

    邪道不是铁板一块,正道也拧不成一股绳。

    沈无忧面无惧色,朗声道:“不必大剑仙出手,江湖之大,区区一个皂阁宗,还谈不上藐视天下英雄。”

    藏老人讥讽道:“这句话,地师说得,澹台云说得,张静修说得,李道虚说得,秦清也勉强说得,可是你一个沈无忧,凭什么呢?别说你现在遭了天谴劫数,修为大损,就是你在鼎盛之时,也不是老夫的对手!莫非你还有后手?那就赶紧用出来罢,免得没有机会再用。”

    在藏老人说话的同时,“万尸大力尊”又伸出巨大手掌抓向沈无忧,尸水、污血四散而飞,尸气腥臭阵阵,竟是如腥风血雨一般。

    一瞬之间,沈无忧周身白光大盛,白光落在“万尸大力尊”的手掌上,顿时发出嗤嗤声响,如火焰灼烧皮肤一般。

    “万尸大力尊”被白光灼烧手掌,无动于衷,反而是趁势将沈无忧抓在手中。

    藏老人笑道:“佛祖有五指,五指如五岳,便是你将道门中的一百零八中术法全部学会,也逃脱不出,此时老夫大势已成,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手,你还能翻出天去?”

    沈无忧淡然道:“那也未必。”

第三章 常怀千岁忧

    云锦山,大真人府。

    李玄都手中的太平钱突然光芒大放,然后所有的光芒在一瞬间尽数收敛,只留有一点精光隐隐闪烁,似乎在指引某个方向。

    李玄都面露犹豫之色。

    秦素看了他一眼,立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轻声道:“既然事关沈大先生,你还是以大事为重,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这次不同以往,就连沈大先生都自身难保,来敌恐怕不是一个钟梧或是李世兴那么简单。”李玄都摇头道:“先前你做了两个梦,分别梦到云锦山和镇魔井,说明正一宗不会太平,说不定就是一场大战,今日来客又是鱼龙混杂,难保没有来敌藏匿其中,你独自一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秦素微笑道:“你未免太小看我了,我如今有了‘宿命通’,又学了‘玄阴真经’、‘**经’、‘百花绣拳’,修为大进,就连韩邀月都不是我的对手。而且你不要忘了,不认识你之前,我也是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是那种没有半点江湖经验的大小姐,我只要不强自出头,自保还是无虞。”

    李玄都心知秦素说的是正理,不过因为关心则乱的缘故,他还是略有犹豫。秦素忍不住稍稍拔高了嗓音:“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怎能优柔寡断、婆婆妈妈?当年那个紫府剑仙,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然后她又放低了音调,柔声道:“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可不想让别人说我是你的温柔冢。”

    李玄都一怔,随即笑道:“那好,听你的。不过你一定要以保全自身为第一要义。”

    秦素深深望了他一眼:“我怎样都好说,你才是要护好自己周全,我不希望你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伤痕累累。你不心疼自己,我还心疼呢。”

    说这话时,秦素的脸上浮现出羞涩红晕。

    李玄都笑了笑,没有故作逞强,而是认真点头道:“好的,我保证。”

    秦素鼓起勇气,强抑羞涩,主动抱了抱李玄都,然后背负起双手,向后退出几步。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将那枚太平钱握在掌心,不再啰嗦犹豫,快步向大真人府外走去,

    秦素留在原地,望着李玄都远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后才收回视线。

    李玄都走出大真人府之后,直接御风而起,依靠手中太平钱的指引,往沈大先生所在的方向掠去。

    就在李玄都离去之后,秦素便想转身离去,将李玄都离开之事告诉颜飞卿和苏云媗,也好让他们早作准备。

    然后她忽然发现一名中年儒士就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温润如玉。

    秦素一愣,随即生出几分警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徐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徐先生微笑道:“不胜酒力,出来走走,刚好遇到了秦姑娘,只是怎么不见紫府?”

    秦素道:“紫府他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他让我代他向小天师和苏夫人赔个不是。”

    徐先生“哦”了一声,没有多问,与秦素作别,沿着小径缓步离去。

    秦素看着徐先生的背影,只觉得自己有些太过疑神疑鬼,竟是连徐先生也疑上了,只是那两个梦就像两块石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实在放心不下,还是快些去见颜飞卿和苏云媗才是。

    想到这儿,秦素从须弥宝物中取出爹爹送她

    的四枚指环,全部戴在手上,其中存放了许多符箓、丹药、暗器、奇门灵物,可以让她在最短时间中快速取用,其中一枚指环专门用来存放她的“欺方罔道”,得自赵纯孝的“分水断流”则被她藏在袖中,峨眉刺本就不长,她穿的又是宽大广袖,袖内不仅有暗袋,还有挂扣,将峨眉刺放在袖中,只要轻轻抖袖,便可滑入手中,极为便利。秦素又检查了下身上的两只锦囊之后,这才向大堂行去。

    刚一进大堂,就见苏云媗和颜飞卿二人正被一群慈航宗的女子围着,似乎是在打趣小两口,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音。

    秦素心头一沉,按照李玄都的推测,此时已经是暗流涌动,可在这大真人府中还是太平无事,酒照喝,曲照赏,难道就没有半点察觉?

    秦素心思沉重,正要向两人行去,忽听有人喊了自己一声,循声望去,却是玉清宁。

    秦素只得暂且压下心中所想,向玉清宁走去。

    两名女子站在一起,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玉清宁微微侧头,作倾听状,问道:“白绢,怎么不见紫府?”

    秦素犹豫了一下,拉住玉清宁,低声道:“女菀,借一步说话。”

    玉清宁察觉出几分不对,点了点头,随着秦素来到殿外。

    秦素看了看左右,又设下一道隔音禁制,方才说道:“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出事了,紫府已经赶了过去。可惜我未及天人境,跟不上他,只能暂且留在这里。”

    玉清宁一惊。

    秦素又道:“女菀,你是玄女宗的主事之人,还是早作准备,就算是这座大真人府,也不见得就安全。”

    饶是玉清宁经历过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也是震惊道:“大真人府也不安全?难道是邪道中人倾巢而动?”

    她皱起眉头:“就算如此,有大天师坐镇大真人府,以正一宗的底蕴,占据地利、人和,又是以逸待劳,就算是地师亲至,恐怕邪道中人也讨不到什么便宜,除非是大剑仙也趁此时机出手,可我刚刚从齐州回来,临行之前还见过了海石先生,据海石先生所说,清微宗这段时间都是以韬光养晦为主,以海石先生在清微宗中的地位,如果老剑神有什么大动作,万不可能瞒过他才是。”

    秦素一针见血道:“如果大天师此时不在大真人府呢?”

    也就是玉清宁蒙着双眼,否则她一定会瞪大了双眼,她下意识地想要说刚刚出现在典礼上的年轻道人,就听秦素说道:“据紫府说,大天师有三大化身,一位是稚童模样,负责主持正一宗俗务,一位是年轻道人,算是大天师的信使,还有一位是江湖游侠,此时并不在大真人府。”

    玉清宁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就算是身外化身,那也是大天师,方才大天师和白宗主还在这里,现在去哪里了?”

    “且不说此事。”秦素摆了摆手:“先前紫府在来此的路上专门给颜玄机写了一封信,让他多加留意。见面之后,紫府问起此事,颜玄机说已经将此事禀明大天师,大天师又说自有安排。可我看颜玄机的样子,却浑似没事人一般,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玉清宁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秦素如实说道:“我修炼了‘宿命通’之后,有过三次心血来潮,前两次是梦境,皆是警示,分别梦到了云锦山和镇魔井。第三

    次心血来潮时,我卜了一卦,竟是得了一个小吉,我怀疑是有人出手混淆了天机。紫府甚至猜测那人就在我们同行的船上,只是他不敢付诸于口,生怕被那人察觉,于是便写在纸上,以飞剑传书的形式告知颜玄机,让他早做准备。”

    玉清宁沉思片刻,果断道:“我与你同去见颜真人和苏霭筠,直接把此事挑明,商量个对策。”

    秦素道:“如此最好,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两女携手去见新婚夫妇二人。此时许多地位尊贵之人已经陆续离席,诸如清微宗的司徒玄略、神霄宗的凌冲道长、东华宗的玉灵子、妙真宗的云峰道人,都回了自己的住处,然后根据各家距离云锦山的远近,最早明日,迟则盘桓两三日的工夫,就会离开大真人府。

    剩下的多是高不成低不就之人,放在江湖上算是一号人物,可是距离大人物们还有些距离,此时见到两位大小姐,都想上前巴结一二,却想着男女有别,又自持身份,不好显露太多谄媚之意,再加上两位女子步履匆匆,径直向小天师和苏霭筠而去,就有好事之人心中寻思,难不成是冲着苏云媗去的?要生出点女子之间的事端。

    秦素和玉清宁一到,先前还在嬉笑的慈航宗弟子骤然一静,玉清宁她们是认得的,也算是老朋友了,可是秦素,只是久闻大名,再加上秦素不去凤来阁赴宴之事,也让这些慈航宗弟子多少有点看法,女子之间惯会抱团,抱团必然孤立少数人,于对待秦素的态度便有些冷淡。

    自家姐姐大婚,苏云姣自然要跟着过来,先前见到了李玄都,本想主动跟他打个招呼,毕竟是一起混过江湖的,也算是半个生死之交,可瞧见了跟在李玄都身边的秦素之后,就忽然不想去了。尤其是李玄都只在意那个秦大小姐,根本就没看到她,这让她在失落之余又有些气恼,虽然她不如姐姐漂亮,但模样也不算差,就不值得他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对她视而不见,只当陌生人一般,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此时苏云姣见到秦素,自然是没有个好脸色:“原来是秦大小姐来了。昨晚凤来阁设宴,玉仙子到了,可秦大小姐却是好大的架子,请之不动,现在倒是自己来了。”

    苏云媗皱眉训斥道:“苏云姣!”

    “正所谓贵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有正事要谈,我们先走吧。”苏云姣轻哼一声,领着一众慈航宗弟子转身离去。

    在外人面前,苏云媗不好过多斥责苏云姣,只好替她对秦素赔情道:“白绢,这孩子没大没小惯了,不懂规矩礼数,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秦素摇了摇头,忽地想起了周淑宁,也是这般不待见自己,不由无奈苦笑,似乎与李玄都关系不错的,都讨厌她,反而是讨厌李玄都的,如陆雁冰,能与她关系不错,。

    她也知道,只要她拿出书中正宫大妇的做派,说什么我现在不会限着他,以后也不会限着他,然后放下心中成见,姐姐妹妹喊一喊,表面关系就能处得不错。可那就不是她了,就不是秦素了。她早就把话挑明了,她不想走自己娘亲的老路,李玄都落魄时她是这样说,就算日后李玄都成了大天师这等人物,她还是这样说。

    秦素心中略感黯然,只是在这个关口,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她迅速压下这股情绪,对颜、苏二人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第四章 剑中藏剑

    在颜飞卿的带领下,四人出了大堂,来到味腴书屋,分而落座之后,秦素将经过大概叙述一遍,包括李玄都飞剑传书之事。颜飞卿闻言后脸色微变:“紫府在信中并未言明此事。”

    说罢,颜飞卿起身来到一座书架前,从中取出了李玄都的飞剑传书,放在桌上,让几人一起参详。

    秦素只是看了一眼,便摇头道:“虽然是紫府的笔迹,但绝对不是紫府的信,紫府写信时,我就在旁边。”

    接着秦素又取出宁忆的来信,放到桌上。

    几人心思均是一沉。根据秦素所说,李玄都在信中猜测有人欲要对正一宗不利,并且故意混淆天机,甚至那人就在他和秦素同行的船上。可颜飞卿收到的这封信上却对此事只字不提,只是详细提及了西京议和之事,除了将议和的日期从六月下旬改成了七月上旬之外,其他句句属实,而且细节极为详实,九真一假之下,让人很难辨别真伪,又是关乎到正邪局势的大事,更不会让人去怀疑这封信的真假。

    至于李玄都见到颜飞卿之后,自然不会再把信的内容复述一遍,按照常理都是询问颜飞卿是否收到了飞剑传书,对于信中内容有何看法,如此一来,在不曾详细深谈的情形下,两人说的事情南辕北辙仍不自知。

    苏云媗苦笑道:“高人手笔,轻而易举地便将我们几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颜飞卿问道:“这个高人会是谁?”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能拦截紫府的飞剑还让紫府不曾察觉分毫,绝对不止是天人无量境那么简单,最少也是天人造化境,甚至是长生境。”

    “长生境,那就是地师亲临了。”颜飞卿略微沉吟了一下,忽然想起二人:“我记得秦姑娘与紫府前来的时候,还跟着两位同行之人,那两人是什么来路?”

    秦素摇头道:“素不相识,只是紫府似乎有些考量,他曾对我说,那个叫张不惊的游侠与一个人很像。”

    “与谁很像?”苏云媗问道。

    秦素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天师。”

    其余三人俱是一惊。

    秦素继续说道:“老天师有三大化身,分别是稚童模样、道人模样、游侠模样,此乃老天师亲口所言。其中游侠化身常年行走江湖,那游侠姓张,刚好也是去大真人府,所以紫府就有了一个猜测……”

    颜飞卿闭目凝神,以“溯神之法”调动记忆,回想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张不惊,在面相上的确与恩师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轻道人仙风道骨,张不惊却有点混不吝的江湖气,所以显得两人差别极大。

    “难道此人果真是恩师的化身?可他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那个徐姓书生又是什么人?”颜飞卿猛地一顿,略有迟疑道:“姓徐?!”

    苏云媗轻声道:“当今天家姓徐,可是地师也姓徐。”

    四人望着桌上的信笺一起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玉清宁缓缓开口道:“颜真人,此事要不要立即禀告大天师,或是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你是正一宗的宗主,还是要尽早拿个主意。”

    “是该早做打算。”颜飞卿说道:“礼成之后,师尊就不知去了何处,白宗主则是返回凤来阁。待会儿我就会去见几位师叔、师伯、师兄,请他们随时准备开启护山大阵,大阵开启之后,与云锦山的山水地气相连,自成一方天地,然后由家师主持大阵,哪怕家师并非本尊在此,也足以应付。”

    苏云媗问道:“要不要去见一见那位张姓游侠?”

    秦素道:“还不能见。”

    玉清宁问道:“为什么?”

    秦素道:“如果那人不是老天师的化身,见了也是无用。如果那人确是老天师的化身,他却不主动挑明身份,说明老天师自有计较,若是我们贸然上前相认,难免不会打草惊蛇,就会打乱了老天师的韬略。”

    苏云媗赞同道:“白绢此言有理。”

    颜飞卿想了想,说道:“霭筠你立刻去见白宗主,将此事告知于她。女菀你现在是玄女宗的主事之人,不妨以此身份去见一见金刚宗、真言宗、法相宗的来宾,稍稍透漏口风,如果真有大事发生,也不至于全无准备。至于清微宗那边,他们与我们成见已深……”

    秦素主动开口道:“我与陆雁冰相熟,她是清微宗的弟子,我去见陆雁冰,然后再请她去见清微宗的司徒堂主。”

    “如此最好。”颜飞卿拱手道:“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有劳诸位了。”

    三位女子应了一声,分头离去。

    ……

    大真人府占地广阔,在距离灵芝园不远处有一座四面开窗、两侧开门的小轩,在此可以眺望灵芝园中的数十亩药田。此时小轩中立着三人,分别是张不惊、徐有仁、年轻道人。

    徐有仁从药田收回视线,微笑道:“大真人请我到此,恐怕不仅仅是赏景吧。”

    年轻道人笑道:“到了这个时候,徐兄还要继续演戏吗?”

    徐有仁笑容不减:“演戏?”

    张不惊道:“徐兄,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装傻?”

    年轻道人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字一句道:“地师徐无鬼,混入我正一宗的大真人府,做不请自来的恶客,不知有何贵干?”

    徐有仁并不否认,气态浑然一变,从一个落魄书生变成了挥斥八极的大宗师人物:“大真人这是明知故问了,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在白帝城做了什么事情,你难道心中不清楚吗?你做过了初一,就不许我做十五?”

    年轻道人不动声色,张不惊嘿然道:“做得了吗?”

    徐有仁淡然道:“仅凭你们二人,就算占据了地利之忧,也不是我的对手。”

    年轻道人“呵”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徐有仁也不废话,直接伸手一指,年轻道人的整个面庞立时向内凹陷下去,就像一个被人用手指戳在脸上的布偶。

    徐有仁屈指一弹,年轻道人立刻被弹飞出去,后背撞在墙上,没有撞碎墙壁,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他整个人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软软滑落在地。

    这位不再隐藏身份的地气宗师淡笑道:“区区一个人偶,吓唬吓唬一般人是够了,还吓不住我。”

    张不惊人如其名,处变不惊,笑道:“哦?”

    徐有仁望向张不惊,道:“你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却故意让我进到大真人府中,是想要借着大真人府的地利之便,关门捉贼?”

    张不惊虽是老天师的身外化身,但身上却有一股混不吝的江湖气,与端正持重的本尊截然不同,闻言后笑道:“关门捉贼?这个词用得不好,我觉得应该叫关门打狗。”

    徐有仁淡然一笑,不以为意:“你我都知道修炼身外化身必须要寄托某种宝物,宝物品相的高低也决定了化身的实力强弱。”

    他一指年轻道人:“道门有魇镇之法,常用人偶,也就是草人、纸人之流。这位道友寄托的便是一个有了活人灵性的人偶,很有意思,却不厉害,最大的缺点是体魄孱弱,不堪一击。”

    然后他瞥了眼张不惊身后所负的铁剑:“倒是你,表面上只有归真境的修为,可实际上却远不止于此,我很好奇,你所寄托的宝物是什么。”

    张不惊伸手按住背后所负之剑,缓缓说道:“地师好眼力。”

    说话时,他缓缓拔出身后所负之剑,乍看之下,只是一把平淡无奇的铁剑,剑身还算明亮,却也谈不上波光粼粼、可映人影。

    然后张不惊一剑向徐有仁刺去。

    徐有仁伸出五指,拿住剑身,使其不得寸进分毫。

    张不惊几缕散乱发丝无风自舞,一字一顿地说道:“据我所知,地师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如果仅仅是报复,恐怕难以让人信服。”

    徐有仁淡淡一笑:“天师不妨猜一猜,我所求为何?”

    话音落下,骤然响起一阵“沙沙”声响,似是春日的夜雨,又似是春蚕啃食桑叶,然后这座小轩从梁柱到地基,全部化作片片细沙,随风而去,没有任何一点痕迹留下,好似从未在世间存在过一般。

    然后就见张不惊手中铁剑的表面也寸寸碎裂,露出本来真容,一道紫光照亮了两人的面庞。

    徐有仁轻声赞道:“剑中藏剑,有意思。”

第五章 黑云压城

    上清府是正一宗的地盘,如果说上清县便是正一宗的大门,上清镇就是正一宗的二门。

    夕阳西斜,上清县的县城中不知从哪来了好大一群乌鸦,也不落下,就在天空上来回盘旋,“哇哇”乱叫,搅扰得人心烦意乱,也透出一股不祥的意味。随着乌鸦一道来的,还有阵阵阴风,好似鬼哭一般,着实瘆人。

    此时在县城的城头上,两个守城的兵士正着城垛休息,老兵“咕噜噜”地抽着水烟,不时长长吐出一口烟雾,满脸舒坦。年轻些的兵士抬头看着头上盘旋不落的乌鸦:“真是邪了门了,这么多老鸹是从哪来的?”

    老兵又吐了口烟雾,说道:“要我说啊,不管从哪里来的,都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这事轮不到咱们操心,自有县尊做主,县尊做不了主,就让府尊做主,府尊再做不了主,上头有中丞和部堂,实在不行,还能去云锦山请大真人府的神仙,驱邪捉鬼,召唤雷霆,他们是行家里手。”

    年轻兵士正要开口说话,无意中向城外望了一眼,整个人顿时愣住。

    年长兵士又开始“咕噜噜”地抽水烟,只是过了许久,迟迟没有听到年轻兵士说话,忍不住抬头望去,就看见这年轻兵士好像丢了魂一样,他心中大奇,忍不住也随着年轻兵士的视线望去,然后浑身一颤,手中的水烟直接掉落在地。

    只见在夕阳落下的天地一线之间,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漆黑颜色,然后这抹漆黑迅速蔓延过来,就像纸上之后不断扩散的墨迹。仔细望去,那抹黑色竟是无数黑云,从四面八方向上清县蜂拥而至。

    不多时的工夫,上清县已经是黑云压城,城内阴风阵阵,黑森森一片,虽然此时只是将近黄昏,但已如子夜一般。一片黑暗中,阴风越来越大,其声凄厉,若是仔细听去,似可隐隐听到无数让人毛骨悚然的低声细语。在此等情景之下,整个县城哪里还有人敢在外面行走,纷纷回到家中,紧闭门户。就连城头上的守城兵士,也全部躲入城头门楼之中,关上大门,瑟瑟发抖。

    而在城外二十里,仍旧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

    区区二十里内外,已是天壤之别。

    黑云之上,立着一名面容在不惑年纪的男子,身着黑金色长袍,衣袂随风飘荡,猎猎作响。

    阴阳宗十殿明官分别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赵纯孝。十人各有所长,各有职司。如今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十明官赵纯孝已经身死,还剩下七位明官。

    这十位明官被戏称为地师的十根手指,如今地师已经到了,七大明官还会远吗?

    就在这时,黑云下方突然凭空出现了一柄长剑,悬浮半空,继而这把长剑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八化十六、十六化三十二、三十二化六十四,直

    至足有上千之多,剑气凌厉,雄浑剑意直刺天际。

    “王天笑,你竟然敢踏足吴州上清府,莫非觉得我正道无人?”一个女子声音响起。

    话音落下,这千余飞剑悉数上升,掠入滚滚黑云之中。

    转瞬之间,漫天黑云变得支离破碎。

    王天笑不以为意,不见他如何动作,刚刚有黑云被长剑撕裂,便有新的黑云生出填补,不见半分光明。这位十殿明官之首缓缓开口道:“白绣裳,白绣裳,你就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吗?”

    话音落下,掠入黑云的千余长剑顿时失去所有灵性,如雨纷纷而落。然后一名女子在半空中缓缓显出身形,正是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

    此时白绣裳手中无剑,方才那千余长剑只是她以天地元气凝集而出,未等落地,便已经纷纷消散无形,重归天地之间。

    白绣裳淡然道:“王天笑,你当年得罪了宋政,被打成重伤,迫于无道宗的压力,假死闭关,不知你潜修多年,可曾感悟天人造化?”

    王天笑的嗓音从滚滚黑云之上落下:“不巧,要让白宗主失望了,我已经踏足所谓的天人造化之境,若是没有‘妙法莲华’在手,白宗主未必就是我的对手。”

    白绣裳不置可否,只是再一伸手,掌间出现了一柄玉剑,宝物品相,光华隐隐,不过较之“妙法莲华”还是相差甚远。

    然后白绣裳一剑斩出,便见一道长有十余丈的白色剑气,如长虹贯日般向王天笑刺去。

    这道剑气看似寻常,正所谓大繁至简,其实是凝聚了白绣裳精气神巅峰的一剑。

    王天笑没有任何出手的意思,只是静静望着看着这道剑气。

    一瞬之间,在王天笑的身前出现了无数细线,自行延伸交错,密密麻麻,最终组成一个极为玄奥的法阵,犹如一方星罗棋布的玄奥星图。

    太平宗与阴阳宗同出一脉,两者在术算一道有许多相通之处,故而许多手段也是类似。

    剑气进入星图之后,立时静止不动。可若仔细看去,其实剑气一直都处于前进之中,只是陷入了一方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之中,被星图不断挪移改变前进路线,这才始终无法接近王天笑。

    在神话传说之中,居于昆仑的西王母曾经以一只仙物簪子配合无上神通造就了一条“银河”,仙人不得飞渡。王天笑当下所用手段,与此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想要渡过“银河”,除非能破解他的星图,或是直接以力破开这方小千世界。

    能破解星图之人,当然有,比如说太平宗的沈大先生就有如此本事,因为两者同出一脉的缘故,虽然沈大先生的境界修为不如王天笑,但沈大先生的术算一道远胜王天笑,所以沈大先生可以破解王天笑的绝大部分神通,就算不能取胜,也有很大概率逃脱。

    正因为如此,由最是无惧因果报应的藏老人出手对付沈无忧,沈无忧

    不擅长攻伐,藏老人以“人”数取胜,可以慢慢磨死沈无忧。白绣裳的佛家神通本就克制冤魂、活尸之流,而且善于攻伐,境界高于藏老人,所以藏老人不是白绣裳对手,但白绣裳的弱点是不通术算阵法,便由王天笑来对付白绣裳。细细论起,王天笑才是阴阳宗中真正得了地师一身真传之人,在阴阳宗中,王天笑不仅是境界修为仅次于地师徐无鬼一人,地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等同于副宗主,在他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白绣裳也未必能胜他。

    这道剑气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进着,不时传来轻微的碎裂声响,这是组成的星图的“星辰”被剑气击碎,如果剑气击破“星辰”的速度快于星图重组再生的速度,那么便可以力破去这幅星图。如果出剑之人是李道虚,那么这幅星图此时已经彻底破去。

    剑气一寸寸推进,然而每推进一寸,剑气就消散一分,当剑气终于抵达王天笑的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王天笑屈指一弹,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下一刻,黑色云海滚滚涌动,缓缓下压,乍一看去,似是触手可及。

    云海之上,王天笑的嗓音响起:“白绣裳,你身为慈航宗之主,非是正一宗之人,若是此时离去,犹有余地。”

    随着王天笑的话语,云海开始缓缓转动,逐渐形成一方巨大漩涡,漩涡幽深,不见其底,仿佛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眸,正在冷冷地俯视着上清县和白绣裳。

    白绣裳并不说话,只是在她身后缓缓浮现出无数剑影,如孔雀开屏,又好似一面巨大屏风,不知几千剑。

    王天笑缓缓收敛了笑意,虽然这婆娘所修炼的“慈航普度剑典”是三大剑诀中杀力最小的,但那也要看与谁相比,与其他剑诀相比,“慈航普度剑典”半点不弱,实在不可小觑。

    白绣裳举起手中玉剑,指向王天笑。

    她身后的长剑随之而动,都说剑如雨落,此时却是无数长剑逆流而上,一起升空。长剑飞掠速度极快,拖曳出一道道尾痕,远远望去,好似无数细线,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声势极大。

    在这些长剑掠入云海后,整座云海顿时如锅内沸水,剧烈涌动。云海下方的漩涡也摇晃不休,雷霆游走,明暗交替。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嗓音悠然响起:“苍元浩灵,返白为青,神化内发,景登紫庭,敢有犯试,摧以流铃,上帝玉箓,名上太清。”

    话音落下时,在王天笑头顶凭空生出一条水桶粗细的紫色雷霆,轰然落下。

    此时已经漆黑如夜的上清县直接被这道闪电照亮,硬抗了雷霆的王天笑虽然没有灰飞烟灭,但整个人的身形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一道不断晃动的影子,同时被炸出无数点点流萤,小如萤火虫,大如鹅毛,飘飘洒洒,四散而飞。

    王天笑微笑道:“好一个‘五雷天心正法’,大天师终于到了。”

第六章 幽冥九阴尊

    此时在城头上已是凭空多出了一个身着道袍的稚童,神色威严,显得他老气横秋,正是张静修三大化身之一的大天师化身,这位专事处置正一宗俗务的身外化身,所寄托的并非宝物,而是一件仙物。正一道是由祖天师、嗣师、系师所立。当年在蜀州一带,有人信奉巫教,大规模的淫祀而害民,无恶不作。祖天师携带剑、印入蜀,大破巫教,剑即是“天师雌雄剑”,印则是“天师印”,这位稚童所寄托的宝物便是“天师印”,故而其境界极高,是为三大化身之首。

    在稚童现身之后,王天笑丝毫不惧,只是笑道:“正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地师早就料到大天师要逐个击破,所以早有安排。”

    话音落下,从黑云的漩涡中缓缓降下一道巨大黑影,这道黑影足有十余丈之高,姑且算是一个人形,只是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纸上涂抹了一个人形。

    黑影现世之后,做了一个佛家结印的动作,然后就见它的全身上下睁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阴气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稚童抬头望着这道黑影,脸上露出几分怒意,冷声道:“‘幽冥九阴尊’!”

    “幽冥九阴尊”是以无数冤魂以及九幽阴气炼制而成,有形无质,有摄魂夺魄之玄妙,吸纳魂魄越多,威力越大,与“万尸大力尊”一般,都是皂阁宗的镇宗之宝,每逢乱世,皂阁宗之人都会大肆搜刮游魂来炼制此物,若能炼制圆满,同样等同仙物品相。

    眼前这尊“幽冥九阴尊”,还谈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实在不容小觑。

    白绣裳皱起眉头,没有继续出手,而是从空中落回到稚童的身边。

    与此同时,在王天笑的身旁也多了一名须发黑白相间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壮年的不惑男子,极为怪异。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稚童道:“原来是三明官王仲甫,你一介鬼仙之流,没有体魄为依仗,难道不怕贫道的‘五雷天心正法’吗?”

    张静修、李道虚也好,李玄都、颜飞卿也罢,虽然各有侧重不同,但并不极端,随着境界越高,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渐而模糊,两者兼备,神魂体魄并重,此乃地仙大道。若

    是只重体魄而不修神魂,是为人仙之道,又被称为纯粹武夫。反之,如果只重神魂而不修体魄,是为鬼仙之道,又被称为纯粹方士。阴阳宗的三明官王仲甫走的便是鬼仙之道,与“幽冥九阴尊”最为契合,两者相加,可以发挥出足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威力,若是大天师张静修的本尊在此,当然无所畏惧,只是一尊身外化身,就胜负难料了。

    王仲甫缓缓说道:“雷法是为万法之尊,最是克制各种阴魂鬼魅,正如水能灭火。可如果火势太大,也能直接把水蒸干。所以‘五雷天心正法’厉害不假,也要看谁来用。”

    说罢,王仲甫直接操纵“幽冥九阴尊”出手,以它为中心,滚滚阴风呼啸不绝,其中有无数虚幻的冤魂,随着阴风翻滚而扭曲不定,不断惨嚎咆哮,乱人心神。

    如今只是初秋时节,还不到万物凋零的时候,可阴风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绿色飞快褪去,满地枯黄。藏在屋内的百姓全部僵立不动,皮肤肌肉一寸寸脱水,隐约有透明魂魄从他们体内飞出,被裹挟入滚滚阴风之中,悉数向“幽冥九阴尊”的方向汇聚而去。最后甚至脚下大地也被汲取了水分,地面干涸开裂,几乎要彻底沙化。

    道门有典籍记载,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这等威势,竟是有了几分旱魃的气象。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距离“幽冥九阴尊”最近的地域,经彻底变成一方死地,没有半个活口。

    阴气裹挟着无数生灵的魂魄汇聚入“幽冥九阴尊”的体内,然后又化作更多的阴气滚滚而出,大有继续向外蔓延不停休的架势,要将整个上清县城变作一座死城。

    与此同时,上空的黑云浓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一般,让人心中生出一股说不清的压抑。

    见此情景,稚童不能再无动于衷,伸手一拍头顶,从他的头顶升起一方玉印,上有龙钮,底部刻有两行六字:“阳平治都功印”,应“二十四治会阳平,凡二十四治,阳平治为最大者,今道士上章及奏符压,皆称阳平,重其本也”之说,故而“天师印”又被称作“阳平治都功印”,正如“天师雌雄剑”又名“斩邪雌雄剑”。

    此印现世之后,光芒大盛,透明纯净,宛如琉璃,瞬间将整座上清县城照亮。

    此光之下,阴风停滞,原本枯萎的草木又有了绿色,大地恢复如初,干尸般的百姓皮肤缓缓饱满,飞出的透明魂魄重归于体,神魂归位之后,百姓如大梦初醒,满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从来都是杀人容易救人难,仅就这一手而言,显然是稚童

    的修为更高一筹。

    然后稚童又伸手一指“幽冥九阴尊”,吐出一个“敕”字。

    一瞬之间,有九条火龙凭空生出,缠绕在“幽冥九阴尊”身上,虽然它有形无质,但稚童所用之火也非是凡火,而是修炼“太上丹经”小圆满之后所得的“三昧真火”,至阳至刚,烧灼得“幽冥九阴尊”嗤嗤作响。

    “幽冥九阴尊”也不束手待毙,从身上的千百邪眼之中射出无数邪光,落在稚童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稚童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趁此时机,王仲甫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稚童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王仲甫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然后“幽冥九阴尊”又释放出滚滚黑气,顿时有一股浓郁到化解不开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这并非阴阳宗的手段,而是皂阁宗的尸气。这等尸气,寻常人只要吸入半分,顷刻间便会骨肉消融,而且污秽至极,哪怕身怀修为之人遭尸气入侵,若是不能及时化解,也会肉身腐朽化为僵尸,神魂被尸气污秽,真灵泯灭,甚至连灵物、宝物也会因秽气侵蚀而毁坏。

    不过稚童毕竟是堂堂大天师的身外化身,纵然修为只是造化境,但本尊却是长生境,在邪光和铁锁的压制之下,仍是能转动念头,运转玄功,身形骤然缩小如芥子,完全融入“天师印”中,然后“天师印”直接挣脱铁锁,无视尸气,如一道流光狠狠砸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使其周身阴气震荡,荡漾起层层涟漪。

    另一边,白绣裳再出一剑,这次不再是剑气或是飞剑,而是她连同她手中的玉剑直指王天笑,以力破开星图之后,直接将王天笑的一条手臂从肩头处斩落。

    王天笑没有丝毫痛苦之色,以意念驾驭断臂,使其五指伸开,一闪而逝。

    下一刻,白绣裳的胸口位置便多了一个漆黑掌印,与白绣裳所着的白衣对比鲜明。

    女子面无表情,不过眼底深处还是掠过一抹恼怒。

    王天笑摇头笑道:“可惜,若这一掌印在了脸上,不知你这位慈航宗之主是否还有脸面去见那‘天刀’秦清?”

第七章 所谋甚大

    一般的江湖争斗,格局很小,无外乎争夺武功秘籍、神兵利器,或是为了报仇,而黄白之物从来都上不得台面,没有几个是为了钱而大打出手的。但是到了宗门层次的江湖争斗,武功秘籍和神兵利器反而成了次要的东西,不是说不重要,而是说不那么重要,起不到关键性的决定作用。反倒是原本上不得台面的金银变成了双方都不可或缺的东西,因为有钱才能聚人,有人才能成势。不管做什么,人都是根本。任你境界最高,秘籍再多,只有一个人,也是做不成大事的。

    在这种情形下,宗门的核心关键是财力和功法,以及由两者衍生出的人力,如果相互之间的功法都相差无多,那么财力多寡就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清微宗、补天宗的后来崛起,正是因为海贸的兴盛,使得分别占据了东海、北海的两家积累了巨额财富, 一跃成为二十二个宗门中位列前茅者,反而是许多抱残守缺的老牌宗门,逐渐走向没落。纵然有一两代中兴之主,也难以挽回整体颓势。至于西北五宗,其财力同样雄厚,而且来路更为复杂,比如道种宗谋夺钱家的家产,涉及到皂阁宗的江南织造局官银案,其实都是为了钱财。除此之外,金帐汗国的扶持,建立大周后对各州的征税,以及各种或明或暗的巧取豪夺,也都极大补充了西北五宗的财力。

    其实清微宗和补天宗有许多相似之处,早在李道虚和秦清这两大强势宗主上位之前,清微宗和补天宗就已经韬光养晦多年,两大宗门都秉持不站队、不选边、不下场的原则,超然于正邪之争之外,常常能左右逢源。只是两大宗门想要更进一步,必然要亲自下场。故而李道虚和秦清的登场,其实是必然。

    在李道虚和秦清上位之后,直接将两大宗门多年的积累转化为肉眼可见的实力扩张,也就是厚积薄发。在两家崛起之后,新老交替不可避免,清微宗直接挑战正一宗的盟主地位,若非正一宗有掌握了南海的慈航宗为盟友,为正一宗提供了巨大的财力支持,胜负殊为难料,就算正一宗勉强胜了,却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江北已是以清微宗为尊的事实。而补天宗则是成为辽东五宗的盟主,秦清借着接任忘情宗宗主之位之事,暗结正道诸宗,与自认十宗盟主的宋政决裂,使辽东五宗彻底脱离西北五宗的控制,从原来的上五宗和下五宗变成了如今相提并论的西五宗和东五宗。

    到了如今,整个江湖已经被分割为五大势力,也刚好对应了天下间排名最为靠前的五大高手。分别是以地师徐无鬼为首的阴阳宗、皂阁宗、牝女宗、道种宗,以圣君澹台云为首的无道宗、青阳教,以大天师张静修为首的正道六宗,以大剑仙李道虚为首的正道四宗,以及以“天刀”秦

    清为首的辽东五宗。徐无鬼本来有望吞并澹台云,一统西北五宗,成为势力最大之人,可惜被张静修出手干预,徐无鬼乃是果决之人,没有孤注一掷,而是立刻把拳头缩了回去,保存实力,而这个缩回去的拳头,冷不防再次打出来的时候,必是最有力量的一击。

    于是徐无鬼与澹台云的博弈,在西京讲和之后,就变成了徐无鬼与张静修的博弈,而这两场博弈,都是由徐无鬼主动发起的。换而言之,徐无鬼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始终把握着局势的走向,其他人只能被动防守,见招拆招。

    宗门争斗,不是江湖厮杀那般三招两式之间分出生死,也不仅仅是付诸武力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漫长的相互角力。

    在这场角力之中,没有绝对愚蠢的决策,也没有绝对正确的决策,没人能做到算无遗策,更没有人能只占便宜不吃亏。通常而言,这个决策不会是最为理想的,但一定是平衡了内部各方利益的,如此才能顺利推行下去。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当年以张肃卿为首的四大臣推行新政,这个决策自然是极为正确的,对于整个大魏王朝而言,乃是续命之举,可是没能平衡各方利益,甚至严重损害了宗室勋贵的利益,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放眼百年后的远见,更多人还是只看眼前,于是这个正确的决策引来了各方强烈反对,最终彻底失败。

    张静修和徐无鬼都是熟谙此道之人,他们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是带着取舍意味,只要拿到的比舍去的更多,就是赚的,至于赚多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每一个重大决策,都是蕴含着机遇,同时也包含了巨大的风险。就像两人交手,你出招,对方就会应对,于是产生新的变化。

    比如说先前张静修决定插手白帝城之事,可以避免徐无鬼一家独大,甚至渗透西北,这是机会,但也有巨大的风险,那就是徐无鬼的报复。张静修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没有料到徐无鬼那个缩回去的拳头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而且这也绝不是赌气报复那么简单,一个江湖散人可以为了争一口气而大打出手,但是一名领袖绝对不能意气用事,地师徐无鬼此举必然有所谋求。

    张静修此时还没摸清徐无鬼的真正用意所在,但是李玄都已经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那就是沈大先生沈无忧。

    沈无忧是太平宗的宗主,太平宗豪富,可太平宗位于清微宗和正一宗之间,纵然徐无鬼有天大的神通,也不可能绕过这两家去谋夺太平宗,哪怕他捉住了沈无忧,也不可能通过沈无忧从太平宗身上榨取太多钱财。换而言之,徐无鬼针对沈无忧不是为了财,两人又素无交集,也不是为了仇,至于宗门之间的世代敌对,还

    不值得徐无鬼如此大动干戈。既然不是为了财,也不是为仇,那么沈大先生身上还有什么能让徐无鬼动心的?

    李玄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沈无忧的术算占验之道。

    这让李玄都联想起去年陆夫人前往北邙山查验地气之事,同时南柯子也发现北邙山已经从少祖山变为老祖山,只是因为后来长生宫之事影响太大,这才将此事盖了过去。再后来,正邪纷争不止,邪道中人频频出击,李玄都又因为各种原因,疲于奔走,便没有理会追查此事。现在再回想起来,此事才是所谋甚大,甚至长生宫太阴尸之事也不过是此事的一个遮掩罢了。

    ……

    藏老人以“万尸大力尊”拿住了沈无忧,如同五根巨柱的五指握紧成拳,以排山倒海的巨力不断挤压被它握在掌中的沈无忧,却不曾想沈无忧不惜毁去七颗算珠,以自身结成一方阵势。可见他的身体边缘镀上了一层光边,勾勒出他整个人的轮廓,任凭“万尸大力尊”如何发力,始终不能摧破。

    不过藏老人也有其他手段,这“万尸大力尊”是由无数尸体炼制而成,尸气之重,远胜“幽冥九阴尊”,污秽至极,在发力的同时,又以尸气渗透。沈无忧不能硬抗,只能以阵法不断将尸气挪移出去,只是如此一来,消耗极大,他身上那层光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减。

    藏老人笑道:“沈无忧,你就莫要妄想正一宗之人能来救你了,他们如今自顾不暇,你今日合该落在老夫的手中!”

    沈无忧浑然不惧,语气平静:“藏老人,你命宫凶劫过重,又有阴气、煞气、死气缠身,虽然无惧命数定理,但也天机不明,还是不要在我面前妄下断言,免得自打脸面。”

    如此一来,反倒是藏老人心生疑窦,不再像方才那般自信。若是换成别人来说这话,藏老人肯定只当是嘴硬罢了,可人的名树的影,沈无忧的术算之道乃是举世公认,料事如神,他说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就在此时,一枚太平钱毫无征兆地破空而至,狠狠砸在藏老人的脸颊上。这枚太平钱不知因为何种缘故,竟是被烧灼得通红,却又未曾融化,与藏老人的皮肤接触之后,立时发出“嗤嗤”的声响,伴随着一阵白气升腾和皮肉烧焦的味道,这枚太平钱就这般“粘”在了藏老人的脸上。

    藏老人毕竟是一宗之主,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面色骤然阴沉,伸手扣下这枚太平钱,就见他的脸上被印上了“天下太平”四字。

    “诚如沈大先生所言,还真有人来了。”藏老人扯了下嘴角,脸上的字迹缓缓消失不见:“不过是再多一个人来送死罢了。”

第八章 生生不灭

    藏老人的话音方落,就听有人接言道:“藏宗主好大的口气。”

    藏老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不速之客御风而至,竟是有些眼熟,他略微回想之后,恍然道:“老夫记得你,是张海石的师弟、李道虚的弟子。”

    “李玄都见过藏宗主。”来人正是李玄都。

    藏老人笑了一笑:“李道虚没来,却来了他的弟子,看来张静修的面子,也是一般。”

    李玄都淡笑道:“杀鸡焉用宰牛刀。”

    藏老人曾经与清微宗的三代人打过交道,包括上代宗主,现在的李道虚,以及第三代的张海石,深知说话冷嘲热讽、阴阳怪气是清微宗一脉相承的特色,若是因此动怒才是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之中,于是压下怒气,淡然道:“年纪轻轻就有天人境的修为,着实了不起,也殊为不易,休怪老夫没有提醒你……”

    话音未落,藏老人已经出手。

    还是那枚太平钱,被藏老人反手掷出,迅捷如雷。

    李玄都伸手接住,五指之间气机震荡。然后就见太平钱猛地燃起幽绿色的火焰,同时还夹杂着浓郁尸气,污秽至极,不过李玄都也早有防备,运转“太上丹经”,掌上燃起一团红色火焰,将太平钱上的碧绿鬼火化解,然后再生森森寒气,直接将这枚太平钱冻成一个冰坨子,收入“十八楼”中。

    藏老人见多识广,立刻就认出了这两门功法的根底,不由轻哼一声:“倒是有些门道。”

    话音落下,“万尸大力尊”仍旧一手死死握着沈无忧,另外一只手握成拳头,如一座小小的山峰,带着呼啸的破空声响,朝李玄都狠狠砸下。拳头还未落到李玄都的身上,仅仅是拳风就让李玄都的衣衫猎猎作响。

    话本小说中常常说某样兵器十万斤,一棍下去,仙人也可以打死。其实是文人不通算数,觉得十万斤很大,想要以此来夸大兵器的厉害,殊不知十万斤其实很小。一只老虎一拍之力就有两千斤,十虎之力就有两万斤,一块长、宽、高均为一丈半的巨石,其重量就约有十万斤,如果十万斤的一棍就能打死一个仙人,大军攻城时的抛石机岂不是每一次抛射都能打死一位仙人?那么天上的仙人可就纷纷如雨落了。

    对于江湖中人而言,十万八千斤的力气不算什么,诸如百蛮王等人,仅凭血肉之躯就能有一拳两万斤的力道。不同于以气机凝聚的法相,本身即是虚幻,其重量也不会太大,“万尸大力尊”乃是以真实存在的尸体血肉炼制而成,高有百丈,一拳足有五丈之高,就算血肉的重量远逊于同等的石头,这一拳本身的重量也大约有六百万斤,再加上出拳本身的力道,岂是区区十万斤可比?

    李玄都不敢硬接,立时闪开,就见这一拳落在一座山峰上,直接将那座山峰打得烟尘四起,落石如雨。

    若是仙物品相的“万尸大力尊”,更为凝实,体型也更为庞大,一拳足有千万斤的力道,真可谓是摧山拔岳了。不过“万尸大

    力尊”也有缺点,因为本身重量太大,寻常地面难以承受,会让“万尸大力尊”沉入地下,所以只能辅以符箓,使其可以勾连地气,从某种意义上,“万尸大力尊”已经与大地连为一体,如山岳一般。不过也因此导致其行动缓慢,这才让李玄都躲过了这一拳。

    藏老人也明白这一点,于是故技重施,让“九子母天鬼”去纠缠李玄都,“万尸大力尊”则伺机而动,毕竟它一臂足有几十丈之长,也可以弥补其行动缓慢的缺点。

    面对十八只天鬼,李玄都运转“纯阳紫气”,十指连弹,打出无数火弹,暂时将其逼退,然后手中现出“人间世”,用出“元一初始剑气”。

    元始者,阴阳合一,形之始也。“元一初始剑气”以气化形,有形而无质,无质所以循之不得,无有生灭,故而不受物缚,无可制御也。对无形之敌,当用无形之剑。

    只见以李玄都所在之处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尽皆剑气。

    剑气所过之处,十八只天鬼惨叫连连,似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尽皆畏缩不前。

    不过趁此时机,“万尸大力尊”的第二拳已经来到,四周的大地裂开无数沟壑,这一拳的巨力已是让地面承受不起,寸寸坍塌。

    这一次,李玄都没有躲闪,而是将一身气机悉数灌注到手中的“人间世”中,原本只有三尺之长、寸许之宽的“人间世”暴涨至三十丈之长、丈许之宽。只见一把巨剑横贯于天地之间,李玄都立在剑首位置,凭借神念气机御使此剑与“万尸大力尊”的一拳撞在一起。

    就像普通人以血肉拳头正面硬撼金铁兵刃,其结果可想而知。

    一瞬之间,整个拳头直接炸裂开来,伴随着山摇地动的巨大巨响,拳头之后的整条手臂也开始土崩瓦解,数不清的骨骸尸块四散抛飞,污血与尸水如倾盆大雨般纷纷洒落。

    “人间世”却是毫发无损,浓郁的尸气与“人间世”本身蕴含的生气相克,自然伤不得“人间世”,而“万尸大力尊”本身乃是血肉炼成,也不足以与“人间世”比拼硬度。

    这才是“人间世”能够位列刀剑评榜眼的底气所在。

    一拼之后,李玄都损耗气机不轻,只是他仍旧维持“人间世”的巨剑状态,调头斩向另外一条手臂,意图救出被困的沈无忧。

    藏老人毫不在意,只是嘿然一笑。

    原本已经崩溃的手臂残骸在滚滚尸气的牵引之下,迅速汇聚一处,尸块、骸骨、血水重新堆积在一起,然后化作一条巨大手臂,拔地而起,犹如一座平地而起的险峻山峰,直接将“人间世”的抓到手中,使其动弹不得。

    这条手臂已经与“万尸大力尊”彻底分离,同样扎根于大地,直到此时李玄都才明白过来,“万尸大力尊”并非是活人,活人被斩断了手臂,掉落的断臂自然成了死物,可“万尸大力尊”只是空有人形而已,断掉的手臂同样是“万尸大力尊”的一部分,只要那股尸气不

    绝,就算他能把“万尸大力尊”切割成无数碎片,它也可以再度重组。

    饶是李玄都身经百战,面对这等不死怪物,也没有太好的应对办法,为今之计,只有先把沈无忧救出,然后撤离此地,毕竟“万尸大力尊”空有一身蛮力,却行动不便,必然追不上御剑而行的李玄都,只要李玄都与沈无忧能回到云锦山,那么藏老人也是无法可想。

    藏老人老而成精,一眼就看穿了李玄都的想法,嘿然一笑,一挥大袖,无数如同白色纸钱的符箓从袖中飞出,汇聚成一条长龙,直奔李玄都面门而来。

    与此同时,他又驾驭“万尸大力尊”生出一片浓郁尸气,遮蔽了身形,使得李玄都不能判断沈无忧的具体位置所在。

    就在此时,李玄都的心中响起沈无忧的心声:“‘万尸大力尊’是以尸气凝聚身躯不假,其根本却在于勾连地气,以地气为枢机,以尸气凝聚尸体骸骨,两者互相转化,方能不断重聚身形。地气如天地元气,难有穷尽之时,故而‘万尸大力尊’的尸气也近乎无穷无尽,想要破去‘万尸大力尊’,要么直接斩断它与地气的气机勾连,要么就是绕过‘万尸大力尊’,直接斩杀操纵之人。”

    李玄都心中明了,不过还要先来应付藏老人的符箓,他只能将“人间世”恢复本来长短,脱离那只断臂的掌控,然后改用“太阴十三剑”中的“风雷云气生”,只见一线蓝色雷电从一张符箓跳到另一张符箓,如此不停,不过片刻时间,已经将所有符箓全部串联起来,使其凝滞不动,李玄都再以“太上丹经”的起火之法,沿着这一线雷电,以火气生出熊熊烈火,将符箓悉数化作灰烬。

    藏老人本也没想靠这些符箓就能制住李玄都,只是暂且拖延时间罢了,沈无忧能够自成一阵,藏老人也有类似手段,皂阁宗的“三炼大阵”可是天下闻名,当初在东山之上,藏老人的身外化身就曾以阵法阻挡颜飞卿和李玄都。方才藏老人一直不曾出手,便是在暗中架设阵法节点,此时他已经初步布成一方‘炼魂阵’。

    阵成之后,藏老人嘿然笑道:“李玄都,你与颜飞卿等人数次坏我好事,又毁我两尊‘白骨玄妙尊’,今日你自己送上门来,便不要走了。”

    话音落下时,李玄都只觉周围景色骤然一变,生出重重黑雾,黑雾之中凭空响起一片鬼哭哀嚎之声,继而亮起无数血色眼眸,从四面八方死死盯住李玄都。

    李玄都放眼望去,视线穿透黑雾,可见无数虚幻透明的身形,男女老少皆有,神情或是凶恶狰狞,或是木然无神,这些鬼物根本算不上厉鬼,也谈不上作孽害人,甚至日光一晒,便要化作青烟。可此时的数量实在太多,一眼望不到尽头,少说也有数万之众,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就如乱世之中的流民,仅仅依靠人数,也要让人望而生畏。

    这也就罢了,如果藏老人能够更进一步,以术法将这些冤魂化作阴兵,李玄都也要束手无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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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