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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躺着睡着

    当大阵散去的瞬间,秦素和苏云媗这两名聪慧女子就立时察觉不到。

    两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虑。

    秦素忍不住问道:“大阵为何散了?”

    苏云媗喃喃道:“‘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是正一宗的根本大阵,经过正一宗多年经营,以大真人府为枢机,云锦山上的众多宫观和整座云锦山也都是大阵的一部分,就算徐无鬼的境界修为是当世第一人,也不可能攻破大阵,除非是……除非是……”

    说到这儿时,苏云媗的嗓音越来越低,脸色微微发白。

    “除非是什么?”秦素也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不由放低了声调。

    苏云媗定了定心神,说道:“除非是大阵枢机出了问题。”

    秦素立时明白了,此时主持大阵的正是颜飞卿,若是大阵出了问题,岂不是颜飞卿遭了不测?毕竟这次来敌不同寻常,什么情况也可能发生。难怪苏云媗会罕见地失态,实是关心则乱。

    秦素只是略微思索,果断道:“我们去万法宗坛。”

    苏云媗一怔,正要说话,秦素已经拉起她的手,向万法宗坛的方向行去。

    苏云媗神情复杂地看了秦素一眼,秦素似是知道苏云媗在想什么,并未看向苏云媗,仍旧目视前方:“我分得清大是大非,更分得清轻重缓急。”

    苏云媗喟然叹了一声,反握住秦素的手掌,轻声道:“错了,是这边。”

    说罢,变为她拉着秦素向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不多时后,两女便来到万法宗坛的正门前,此地极为宽阔,只是此时已经聚集了大批正一宗弟子,层层守卫,戒备森严,更有甚者,已经长剑出鞘,神态极为紧张凝重。

    苏云媗见此情景,心往下一沉,抿了抿嘴唇,出示了象征掌教的令牌。

    众多拦路的弟子立时恭敬行礼,让开道路。

    进了正门之后,是一个宽阔广场,然后才是囊括万法宗坛的恢宏大殿所在。此时广场上同样有列有大批正一宗弟子,人人身着法衣,佩戴法器,背后负剑,严阵以待。然后人群分开,张岱山大步走出,当他见到苏云媗之后,竟是下意识地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苏云媗。

    苏云媗是何等聪明之人,哪怕还不明白,脸色立时雪白一片。秦素赶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下她的掌心,以示安慰。苏云媗轻轻吸了一口气,又定了定心神,开门见山地问道:“张师兄,玄机呢?”

    张岱山迟疑了一下,说道:“玄机他正在殿内,苏师妹请随我来。”

    说罢,他转身引着两人向大殿走去。

    进到大殿之后,此时三层法坛上已经是空空如也,张岱山带着两人来到大殿角落,绕过

    一扇屏风,苏云媗立时就看到在一张床榻上躺着生死不知的颜飞卿,脸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拭干净。

    秦素一直在关注着苏云媗,生怕她有什么过激举动。只是出乎秦素的意料之外,苏云媗表现得异常平静,只是面白如雪,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颜飞卿。

    张岱山低声道:“颜师弟主持阵法时遭了地师的暗算,一直昏迷不醒,生死不明……我们境界太低,看不出是怎样的伤势,也无从施救。”

    苏云媗还是没有说话。

    秦素忍不住劝慰道:“苏姐姐,你也不要太过担心,只要老天师返回大真人府,一切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苏云媗缓缓地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想与玄机独处片刻,可以吗?”

    张岱山点头道:“好。”然后转身离去。

    秦素轻轻拍了拍苏云媗的手背,也随之离去。

    只剩下两人之后,苏云媗缓缓上前,坐在床榻边缘,握住颜飞卿的手,凝视他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以前偶尔读过几本话本小说,都是女子躺着、睡着,男子坐着、醒着,却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是与书中反了过来,我倒情愿躺在这里的是我,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颜飞卿仍是静静地躺在船上,没有任何反应。

    苏云媗低垂下眼帘,苍白纤细的手指抵住自己同样没有血色的嘴唇,眼泪无声地滑落。

    过了许久,苏云媗从袖中抽出一块手绢,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只是脸色仍旧有些不正常的雪白。

    不怪她如此,她与颜飞卿是联姻不假,可两人也是情投意合,志趣相同,若非如此,慈航宗那么多优秀女子,也不一定是苏云媗嫁到正一宗来。这么多年来,从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携手共抗李玄都,到长生宫讨伐皂阁宗诛杀太阴尸,再到白帝城一行,两人同进退,共患难,若论感情深厚,丝毫不逊于李玄都和秦素,从时间长短来说,更甚于李玄都二人。

    在颜飞卿生死未卜的情形下,苏云媗没有方寸大乱,已经是难能可贵。

    苏云媗轻声道:“是素素吗?进来吧,我已经没事了。”

    秦素又走了进来,此时颜飞卿生死未卜,大敌当前,她也顾不上再去计较那点长辈恩怨,来到苏云媗身旁,细声安慰道:“苏姐姐……”

    苏云媗勉强笑了笑:“素素,我现在的脸色是不是特别难看?”

    秦素没有说话,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一只盒子,扣动机关,小盒子自行展开,看似平平无奇的盒子,其中竟是层层叠叠,最终扩展为一方小巧玲珑的梳妆台。

    “谢谢。”苏云媗轻轻道了一声谢,从这方小巧玲珑的梳妆台上取了胭脂涂抹在脸上,让脸庞多少有了血

    色,她的嘴唇还是略显苍白,又用些许口脂压了压,总算看上去比较正常。

    她望着梳妆台上镶嵌的那块玻璃镜,轻一抿嘴,将悲切情绪尽数收敛。镜子中的女子已经没了方才的软弱,只剩下镇定自若。

    苏云媗强颜欢笑道:“没想到素素你还有这种东西。”

    秦素轻声道:“越是这个时候,苏姐姐越要挺住才是。”

    ……

    在张静沉开启镇魔台阵法的时候,正在返回大真人府的白绣裳和李玄都立时察觉到了不对,因为这座阵法实在太过显眼,哪怕两人距离云锦山大真人府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仍旧可以看到两道“细线”直通天际。

    白绣裳脸色一肃,沉声道:“是正一宗出事了,邪道中人果然另有图谋。”

    李玄都道:“兹事体大,还请白宗主先行一步,立刻驰援正一宗,我稍候就到。”

    此时李玄都已经恢复了部分境界修为,白绣裳也没什么放心不下,微微点头,开始全力御剑,化作一道光华璀璨的耀眼剑光,很快便消失在李玄都的视线尽头。

    李玄都初入天人逍遥境,又有伤势在身,飞行速度比不得白绣裳,只能尽力前行。

    ……

    藏老人、李世兴、白绣裳、李玄都等人陆续离去之后,刘谨一终于从自己的藏身处出来,跌跌撞撞地顺着岩壁上滑落,踉跄着往方才的战场中心走去。

    刚才一番交手,让刘谨一这个江湖散人大开眼界,感叹这些大宗师盖世武力的同时,心中也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凭什么这些人就能呼风唤雨,他就只能一辈子在江湖的泥潭里打滚,他也想出人头地,也想做人上之人。

    那就要甘冒奇险,在刘谨一看来,方才一番大战,必然会有遗落的宝物或是功法秘籍,这就是他的大机缘。

    只是让他失望的是,他找遍了整个战场,除了遍地尸骸、尸水、脓血之外,就是那驾被一剑劈成两半的青铜马车。可这驾马车的残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灵性,别说宝物,就是灵物的品相都没有,只能算是凡物。

    这如何算得上机缘。

    反倒是残余的尸气又开始侵蚀刘谨一的体魄,让他苦不堪言。

    刘谨一此时再想离开此地,已是千难万难。

    他苦笑一声,难道自己今日要因为一时贪念而死在这里吗?

    就在他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看到从天际尽头掠来一道长虹,落在自己不远处的位置。

    长虹散去,是个黑衣女子,宽袍大袖,身后负有一柄青色长剑,正朝他这边缓缓走来。

    只是没等他看清女子的面容,就彻底昏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化身归一

    镇魔台上的两根巨柱名为“刑柱”,用以拘禁受刑之人,据说当年由祖天师亲自用来,哪怕是地仙也要动弹不得。

    虽说张静沉并非祖天师,甚至较之本代大天师都相去甚远,但胜在与镇魔台同为一体,此时由他全力催动“刑柱”,就算对手是徐无鬼,也不是随意就能破去的。

    徐无鬼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在他的视线之中,这两根“刑柱”看上去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如同两根擎天玉柱支撑起这一片天地。徐无鬼身为本代地气宗师,所学广博乃是天下第一人,立时明白了这两根“刑柱”的原理。

    “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根本在于云锦山的八十一峰、三十六岩以及众多宫观,可镇魔台的阵法却是独立于“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之外,甚至与云锦山都无甚关系,关键在于镇魔台下的镇魔井洞天,所以说镇魔台是依据镇魔井而建。

    镇魔井是由祖天师建成,其中镇压囚禁各种妖邪鬼魅,事实上这座镇魔井洞天就是一座巨大的铜炉,被投入其中的妖邪就是铜炉中的薪柴,若是无法逃离,只会被镇魔井中的阵法慢慢汲取气机,就如木柴燃烧,提供火力热量。这些由镇魔井汲取的气机经过阵法转化之后变成纯粹的灵气,一部分用以弥补镇魔井的阵法消耗,另一部分就直接储存在这两根“刑柱”之中,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看来,张静沉显然是动用了储存在“刑柱”中储存的灵气,倒是不可小觑。不过这也在徐无鬼的意料之中,毕竟是在云锦山作战,还是孤军深入,不占地利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才要速战速决。

    两根“刑柱”的符箓正在亮起,整个过程就像开闸放水,在最开始时,必然是水量最大、最凶猛的时候,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强行关闭水闸,殊为不智,还是等到水流渐而平缓的时候再去关闭水闸最佳,所以徐无鬼没有急于出手,只是平静以待。

    放在其他人的眼中,却是这位地师自傲到不屑出手阻止,再联想到先前徐无鬼轻描淡写破去重重天雷的手段,都觉得这位地师果真是深不可测、修为通天,心中绝望更甚。

    境界修为到了一定层次之后,观战之人若是没有相当的境界,怕是连局势都看不分明,先前张静沉引下天雷轰击徐无鬼,观战之人都觉得张静沉能一举重创徐无鬼,唯有张静沉知道这一击必然无功,现在张静沉唤出“刑柱”,观战之人又觉得败局已定,殊不知这才是张静沉出手至今唯一能让徐无鬼忌惮的手段。

    所以说,想要观战,想要指手画脚,哪怕是喝彩叫好,都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做到的,先不说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就算不怕殃及池鱼,连局势优劣都看不清楚,何谈喝彩叫好。

    当两根巨柱上的符箓全部现世之后,整个镇魔台上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

    下一刻,从两根“刑柱”上落下无数如钓丝一般的金线,密密麻麻,好似一

    张大网,疯狂缠绕徐无鬼的法身。

    徐无鬼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煌煌法身更是变得黯淡无光。

    正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并重新燃起希望的时候,徐无鬼好像跟所有人开了一个玩笑,原本被压制下去的气息又猛然高涨,法身之上流光溢彩,然后强行挣脱开一只手臂。

    张静沉伸手一抓,整只手掌毫无阻碍地刺入自己的胸膛之中,不见半分伤痕、血迹,更不见剖胸挖心的骇人景象,甚至连衣衫都没有半点损伤,然后就见他以玄妙难言的手法从自己的心头取出一滴精血,以这滴精血为媒介,再次结成五雷指。

    此法最少让张静沉少了三年苦修之功。

    “叮咚”一声,如水滴落下,声响格外清晰。

    一道天雷从九霄之上落下,然后化作一颗笼罩了大半个镇魔台的球形雷电,几乎有先前九颗紫雷总和之大,缓缓压向此时正被束缚压制的徐无鬼。

    徐无鬼高高举起那只已经挣脱束缚的手掌,使得天雷落下的速度一慢再慢,然后轻声道:“归位。”

    正在与张不惊激斗的徐有仁化作一道流光长虹,灌注入徐无鬼的法身之中。再加上对颜飞卿出手的那尊化身,徐无鬼已经有两大身外化身归于本尊之中。

    徐无鬼周身上下立时金光流溢,摇身一晃,将缠绕在法身上半身的金线悉数抖落,然后不再阻止天雷落下,另外一手探出,一轮明月,从他手心冉冉升起。

    同样是“太阴十三剑”中的“碧海潮月明”,此时由徐无鬼亲自用出,比起李玄都胜出何止一筹!

    形貌儒雅如名士的徐无鬼五指缓缓握成拳头,一轮明月迎向好似一轮紫日的天雷,月辉大盛。

    这一幕,宛如日月相撞。

    张静沉的衣衫猎猎作响,几缕散乱发丝胡乱吹拂。

    徐无鬼将身上缠绕的剩余金线全部挣断,仅仅是法身的些许逸散气机,便如山风大作。

    高空中,那颗如紫日一般的天雷轰然炸裂,化作无数游散电芒,疯狂乱舞。

    镇魔台随之震动不休。

    在黑色天幕之上,出现了一轮虚假的明月,银白色“月光”落满了整个镇魔台。

    天地重归寂静。

    张静沉屹立不倒,七窍中有鲜血缓缓流淌。

    ……

    当刘谨一缓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屋内燃着幽幽的灯火,光线暗淡,他强压下心中惊骇,微微侧头,打量四周,发现这儿似乎是一座客栈的客房,在不远处的窗边,正站着一名黑衣女子。

    刘谨一回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后记忆,是一名从天而降的女子,两个身影立时重合起来,让他得以肯定就是此人将他带离了那处满是尸气的凶险之地。不过这不算什么,真正让他心生忌惮的是,这名女子是从天而降,说明她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师,最少也是一

    位身怀宝物的归真境高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他可以招惹的。

    多年的江湖阅历让刘谨一变得谨慎沉稳,按捺住了冲动,没有急于开口。

    背对着他的女子直接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谨一心思急转,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就这么平铺直叙地开门见山,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随意,说明这名女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中,这让刘谨一愈发肯定眼前之人就是一位在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天人境大宗师。于是刘谨一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禀前辈,在下刘谨一,无宗无派,江湖散人。”

    女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刘谨一知道此时不能再沉默不语了,主动开口询问道:“可是前辈出手救了我的性命?”

    女子道:“是我救了你,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刘谨一从床上翻下,跪在地上:“前辈大恩大德,刘谨一没齿难忘,前辈请问,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女子终于转过身来,问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你看到了什么?”

    刘谨一不敢贸然抬头去看女子的面容,生怕自己不小心看到了这位前辈高人的真面目而被灭口,低着头略微斟酌言辞之后,开始交代他的所见所闻,从他察觉到尸气到他发现以尸血绘成的巨大符箓,再到那名年轻剑仙破开符箓封镇破土而出、乘坐青铜马车的白衣老人、好似魔神降世的尸骸巨人、驾驭阴火的白发“剑魔”,以及那位好似白衣观音的女子剑仙,统统合盘托出,没有半点隐瞒保留。不过他也留了一个心眼,没有说自己想要奢求机缘的事情,想来就算这位前辈心知肚明,也不会计较在意,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女子沉思了片刻,缓缓吐出三个人名:“藏老人、李世兴、白绣裳。”

    刘谨一先是大惊,继而心思数转。他不知道李世兴是谁,却知道藏老人和白绣裳的身份,一个是皂阁宗的宗主,一个是慈航宗的宗主,分别位列太玄榜的第四和第二,都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大人物,虽然他在观战的时候就有所猜测,但不敢确定,此时听这位天人境的前辈说出这两人的名字,他终究是彻底肯定。只是有一点他不太明白,明明是四个人,为何前辈只说了三个人名?难道其中一人与这位前辈相识?是那位破土而出的年轻剑仙?还是那位驾驭阴火的“剑魔”?不过刘谨一已经可以大概肯定,这位前辈必然是为了其中一人而来,不是那个白发“剑魔”,就是那位年轻剑仙,只要确定了前辈到底是为谁而来,也就知道了前辈口中的“李世兴”是谁。

    想明白这些之后,刘谨一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不知该如何称呼前辈?”

    女子轻笑一声:“你可以称呼我……”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语气中还是带着几分笑意:“你可以称我‘跑堂’。”

第二十六章 客栈跑堂

    “跑堂。”

    刘谨一猛地愣住。他现在所在之地是一座客栈不假,但是前辈您说自己是个跑堂的,那就是开玩笑了,什么客栈能有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做跑堂?就算是中隐隐于市井之间,那也该是掌柜或老板娘才对。退一万步来说,您老人家趣味不同,非要做一个听人使唤的跑堂,权当是在万丈红尘之中游戏人间,可您这身宽袍大袖的黑色深衣,哪里像跑堂了?

    刘谨一瞬间在心中闪过无数拆台的言语,只是摄于这位前辈的威势,只能咽回腹中,面上更不敢显现半分。

    片刻之后,刘谨一平复下自己的心情,毕恭毕敬道:“原来是跑……堂前辈……”只是后面的“久仰大名”四字,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女子淡笑道:“我本名并非‘跑堂’,也不是什么江湖名号,这只是一个代号。”

    刘谨一也是老江湖了,立时心中一动,所谓代号,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若是独自一人,也没必要取什么代号,换而言之,这位天人境的大宗师属于某个神秘组织?江湖上历来不缺这类组织,当年万笃门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一个隐藏于暗中的神秘组织,直到近些年来,生意越来越大,这才逐渐浮上水面。

    想到这儿,刘谨一不由一阵心动,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前辈,您是万笃门之人?”

    刘谨一当然知道眼前这位前辈不会是什么万笃门之人,他之所以如此说,其实就是暗示这自己已经明白前辈话语中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位前辈既然如此说了,绝不是无意中说漏了嘴,而是有意为之。那就表明这位前辈有意吸纳他成为这个隐秘组织的一员,甚至就是这位前辈的直属手下,对于他这种没有靠山的江湖散人来说,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既能有靠山,还能从中得到功法秘籍,何乐而不为?

    果不其然,女子多了几分赞赏意味:“你是个聪明人,我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刘谨一心中一喜,赶忙说道:“前辈救命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唯有效犬马之劳,以供驱使。”

    女子未置可否:“起来说话。”

    刘谨一站起身来,仍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女子。

    女子也不强求,继续说道:“你知道太平客栈吗?”

    刘谨一回答道:“知道,是太平宗的产业。”

    女子道:“我们不是万笃门,只是假借太平客栈之名,与太平宗也无甚关系。其中位尊之人为掌柜,是为整个客栈的掌权之人,所有人都要听从掌柜的命令,在掌柜之上有东家,在掌柜之下,就是我这位跑堂,你若加入客栈,需要从伙计做起,伙计

    分为四等:天地玄黄,你是先天境,便是玄字号伙计。”

    刘谨一越听越惊讶,世上竟然真有这样一座客栈,用天人境的大宗师做跑堂?那跑堂之上的掌柜又该是怎样的境界修为?莫不是太玄榜上的哪位高人?

    刘谨一开口道:“前辈……”

    女子道:“既然加入了客栈,那就不要再称呼我为前辈,称呼‘跑堂’即可。”

    “是。”刘谨一赶忙道:“跑堂大人,我要做什么?”

    女子道:“要做的事情很多,正道邪道,庙堂江湖。不过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真有用到你的那一天时,我会联系你。”

    刘谨一问道:“我该怎样联系大人?”

    女子说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刘谨一不敢再去多问,生怕被这位跑堂大人认为是图谋不轨。他也深知这类隐秘组织都等级森严,必然有特殊的暗号和渠道,不怕联络不上手下成员。

    女子道:“不必低着头说话,我不是见不得人。”

    刘谨一这才敢抬起头来,望向这位女子前辈。

    平心而论,这位女子前辈乍一看去,满是沧桑之感,似乎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可仔细看去,面容上又没有半点苍老痕迹,如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与那位慈航宗的宗主白绣裳相差无几。

    除此之外,刘谨一还看到在跑堂大人身后还背着一柄青气笼罩的长剑,剑气隐隐,一看便不是俗物。

    女子又道:“现在你只是在口头上加入了客栈,不算客栈的真正成员,等到你在‘账房’那里登记名册之后,才算真正的太平客栈之人。到那时候,我才会安排你去做事。”

    听到“账房”二字,刘谨一又是心中一动,这是自掌柜、跑堂、东家之后出现的第四个称呼,顾名思义,这位账房应该是那种负责统筹的大人物,与这位跑堂大人属于同一等级。然后他又联想到了那位白发“剑魔”和那位年轻剑仙,按照他的推测,这两人其中之一是与跑堂大人相熟之人,会不会也是客栈的一员,那岂不是说皂阁宗之主藏老人或是慈航宗之主白绣裳也与这个客栈有着联系。

    如此说来,这个客栈着实不容小觑,东家、掌柜、跑堂、账房,少说是四位天人境大宗师,就算跑堂是天人逍遥境,那么位在跑堂之上的掌柜怎么也得是天人无量境,更在掌柜之上的东家岂不是天人造化境?

    刘谨一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因为早年的江湖经历,与听风楼有些关系,对于许多江湖秘辛知之甚多,不仅知道万笃门、太玄榜,而且还知道天人境的三大境界。如今最新的太玄榜还未排出,按照

    老太玄榜的划分,板上钉钉是天人造化境的只有三人,分别是秦清、白绣裳、极天王,现在已经可以排除白绣裳,那么就只剩下秦清和极天王两个人,秦清与白绣裳私交甚笃,极天王与藏老人同属于西北五宗,如果跑堂大人是藏老人那边的,那么东家就是极天王;如果跑堂大人是白绣裳那边的,那么东家就是秦清。无论东家是谁,那都是江湖上了不得的大人物,有这样的靠山,也算是没有太多后顾之忧了。

    女子正是李非烟,她之所以赶到此地,是因为收到了大天师张静修的神念传音,所以才匆匆赶到此地,刚进入吴州境内不久,就发现了藏老人弄出的天地异象,可当她赶到时,藏老人、李世兴、白绣裳、李玄都都已经离去,只剩下一个去找机缘的刘谨一,她觉得有趣,也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便随手救下了刘谨一,带着他来到已经解围的上清县。

    刘谨一想了想,小心道:“大人,属下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现在太平客栈刚刚起步,李非烟也不怕被刘谨一探听到什么不该知道秘密,随意道:“讲。”

    刘谨一道:“先前正邪大战,不知我们客栈是站在哪一边的?”

    李非烟笑了笑,没有直接答复,而是说道:“客栈除了伙计之外,还有客人一说,分为食客和住客,这些人不是我们客栈中人,却是与我们客栈有交集往来,一般而言,食客只是短期合作、临时结盟,住客则是长期结盟,懂了吗?”

    李非烟故意说得云雾缭绕,刘谨一果然被这番话语误导,认为藏老人或白绣裳其中之一就是客栈的住客之一,不由大为振奋,只觉得自己能够加入这样一个隐秘组织,便是最大的机缘。

    李非烟道:“你现在已经算是自家人,所以还要分出个内外有别,那位白宗主便是我们客栈的住客。”

    虽然早有猜测,但是当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时,刘谨一还是觉得心脏猛地打了个颤。

    “只是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你知道后果的。”话音未落,李非烟在刘谨一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一道剑气进入到他的体内。

    刘谨一早有准备,并未如何惊惶,而是毕恭毕敬道:“请大人放心。”

    终于发展了第一个直属手下的李非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这种事情似乎也不算太难,这些时日以来,除去前往西京的宁忆,李如是和石无月都发展了不少属下,尤其是石无月这疯婆娘,毕竟是曾经的“血观音”,有过类似白手起家经历,做起来是轻车熟路,让她生出几分久违的紧迫感,这次也算是有个交代。总不至于李玄都事后问起,她还是个光杆将军。

第二十七章 天师地师

    张静沉身在镇魔台上,两者同为一体,除非是将镇魔台彻底毁去,否则此身不死。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了。

    徐无鬼散去十丈法身,恢复本来身形,只是轻轻挥袖,便将拦路的张静沉扫到一旁。

    七窍流血的张静沉扑倒在地,尽其所能地厉声喝道:“所有正一宗弟子,立刻退下。”

    先前他将归真境的弟子留在此地,是抱了一线奢望,若是他能借助镇魔台之力伤到徐无鬼,这些弟子再结成大阵,也许还能些许转机,可现在他已经败了,再让这些弟子留在此地,已是无用,倒不如保留元气,再图其他。

    只是正一宗以正道领袖的身份传承千年年,自有一股绵延不息的精气神,仍是有几人跃上镇魔台,意图救援张静沉。

    徐无鬼自持身份,不会主动对这些晚辈出手,可如果有人不识趣来主动招惹他,阻挡他的路,那他也不会留手。面对这几位视死如归的正一宗弟子,他只是随意挥袖,袖风就将这些普通江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归真境宗师,拦腰斩成两段,伤口处却不见半点鲜血。

    张静沉只能对周邯堂道:“带上陈气寒,离开此地。”

    周邯堂一挥双修,卷起大风,将那些正一宗弟子悉数卷起,抛向远处,接着他本人抱起已经化作冰雕的陈气寒也跃下镇魔台。

    徐无鬼对此视而不见,任由周邯堂离开镇魔台。

    在这个时候,不是计较这些蝇头小利的时候。

    徐无鬼走到与普通水井没有太大区别的镇魔井旁边,低头望向不见其底的井口。

    因为“刑柱”现世的缘故,此时井中的阵法已经被激活,放眼望去,井中尽是滚滚紫气,不住上涌。

    徐无鬼伸出手掌按在井沿之上,一瞬之间,在井口四周浮现出八卦图案,井内则是出现了一个黑白色的阴阳双鱼,刚好封住井口。

    张静沉已然明白徐无鬼要做什么了,他要打开镇魔井,将其中镇压的诸多妖魔邪祟放出,正一宗便是首当其冲。

    下一刻,徐无鬼高高举起另外一只手掌,掌心处再次孕育出一颗黑色圆球。

    “太易法诀”可以化解除了先天五太之外的所有气机真元,虽然他做不到毁去镇魔井洞天本身,但是仅仅破去镇魔井的井口封印还是不难。

    只见徐无鬼将手掌压在井口位置,环绕井口的八个八卦图案依次黯淡,封住井口的阴阳二气而开始缓慢崩解

    ,虽然这个过程极为缓慢,但已经可见井中的紫气透出井口,说明徐无鬼的破解之法行之有效。

    就在这时,黑色天幕尽头出现了一点极为耀眼的璀璨光芒。

    然后这一点光芒越来越大,伴随着连绵不绝的滚滚雷声,徐无鬼营造的黑色天幕被从中分割成两半。

    整个镇魔台轰然震动,一个稚童落在镇魔台上,怒视徐无鬼。

    张静沉已经顾不得尊卑,大喝道:“张静修,你这个大天师怎么当的?竟然会让这等人进到大天师府中,我正一宗的千年基业险些就要毁于一旦,若是被他打开镇魔井,放出井中妖邪,你我都是千古罪人,再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稚童也不废话,在他身后现出一尊巨**相,足有二十丈之高,高高举起双手,“天师印”被捧在手心之中,如同一轮耀日,大放光芒,将徐无鬼召唤出的一轮明月彻底遮掩。

    法相声音如炸雷:“地师,贫道今日要让你有来无回!”

    话音落下,自灵芝园方向有一道紫光冲天而起,裹挟出滚滚紫气,好似紫气东来,照耀得漆黑天幕上浸染了一抹瑰丽紫色。

    正在专心破解镇魔井封印的徐无鬼淡然道:“张静修,若是你的本尊在此,有‘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有镇魔台,有数不清的正一宗弟子,想要将我留在此地,我是半点也不怀疑,可如今你只是一尊化身,如何敢口出狂言?”

    稚童并不言语,一跃而起,伸手握住那道紫光,化作一柄紫色玉石长剑,正是“天师雌雄剑”中的“紫霞”一剑。

    稚童直接一剑斩向徐无鬼,此时徐无鬼正在专心催动“太易法诀”,他并非是以防守见长的长生境地仙,若是不闪不避,怕是要被稚童重创。

    忽然之间,从徐无鬼的体内跃出一道身影,头戴紫金冠,一身玄黑锦衣,腰缠玉带,与王侯无异,手中持有一柄漆黑长剑,正是“天魔斩仙剑”,不过不同于李太一手中那柄可以模仿“心魔由我生”的“天魔斩仙剑”,此时徐无鬼手中的“天魔斩仙剑”乃是正品,半仙物的品相,而李太一手中的是仿品,只有宝物品相。

    这个徐无鬼身外化身伸手在剑身上轻轻一抹,立时燃烧起熊熊黑炎,与李世兴对战白绣裳时所用的阴火一般无二。

    徐无鬼以“天魔斩仙剑”对上稚童的“紫霞”,一方黑炎逼人,一方紫气滚滚,相撞一起之后,竟是不分上下。

    稚童轻哼一声,又有两

    道人影出现在他的身旁,分别是没了“紫霞”的张不惊和先前被徐有仁重创的年轻道人。

    徐无鬼则是只能分出一尊身外化身,也就是落魄书生模样的徐有仁,徐无鬼不是一个喜欢孤注一掷的人,这次孤军深入正一宗内部,同样留有后手,不至于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所以他将一尊身外化身留在了阴阳宗,如果他遭遇不测,便能借助这尊身外化身觅得一线生机,同时也有镇守阴阳宗的用意,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如果澹台云得到了消息,想要趁此时机偷袭阴阳宗,他也有办法拖住澹台云一时半刻。

    基于这两点原因,徐无鬼只有两尊身外化身在此,三人对三人,徐无鬼最大的优势是本尊在此,长生境界的修为无人能敌。张静修的优势是占据地利、人和,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重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这座大真人府就变成了徐无鬼的绝境。不过前提是徐无鬼没能打破镇魔井的封印。这就让张静修陷入了一个难题,直接前往万法宗坛,就没人能阻挡徐无鬼打开镇魔井,如果来阻挡徐无鬼,便不能立即重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

    年轻道人轻叹一声:“今日贫道合该陨落于此。”

    话音落下,本就遭受重创的年轻道人身上燃烧起熊熊烈火,张静修竟是不惜舍弃一尊身外化身,甚至是毁去那件寄托化身的宝物,也要阻挡徐无鬼打开镇魔井。

    年轻道人连同寄托的宝物一起消散,那个喜好有趣事物的张静修化作九条火龙,朝着徐有仁呼啸而至,虽然徐有仁的境界要高出年轻道人,但面对年轻道人的舍命一击,也不敢有丝毫大意,身形凌空而起,双手结出法诀,脚下生出一个虚幻的阴阳法阵,一黑一白两条长龙如同两条护城河,护住他的周身之后,迎向九条火龙。

    一瞬之间,九条火龙便将徐有仁彻底吞没,化作一个巨大火球,好似深夜烈阳。

    王侯金冠的徐无鬼怒哼一声,暂且逼退手持“紫霞”的张静修,然后将手中的“天魔斩仙剑”高高抛弃,在空中化作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一尊巨**相,头戴帝王平天冠,身着十二章衮服,冷冷地俯瞰镇魔台。

    在四大长生地仙之中,李道虚和澹台云更偏向于武夫,而张静修和徐无鬼更偏向于方士,到了他们这等境界的方士,不仅有身外化身,而且法相、法身、傀儡一应俱全,虽然只有一人,但却仿佛四五位顶尖高手联手,此时现身的便是徐无鬼的法相了。

第二十八章 人心似水

    面对这尊法相,稚童不得不用自己法相去应对,只见法相手捧“天师印”高高跃起,若论宝物之多,正一宗堪称当世之最,仅仅是仙物就有两件之多,这也是徐无鬼难以匹敌的地方,仙物之所以是仙物,就是因为其已经超出凡俗的界限,有了几分仙人威能,此时“天师印”燃起无数“昊天光明火”,不仅使得黑色天幕不断退散,显露出其后的湛湛夜空,而且封住了漩涡的出口,使得那尊帝王法相不能降临人间。

    然后手捧“天师印”的法相直接化作一道十余丈的巨大金色符箓,落在漩涡之上,将其彻底封禁。

    “天魔斩仙剑”重新落入王侯装扮的徐无鬼手中,与手持“紫霞的”稚童隐隐对峙。

    张不惊趁此时机来到张静沉的身边,问道:“死了吗?”

    这个张静修与张静修本尊的性情截然相反,有一股江湖散人的散漫,张静沉对此心知肚明,只得强压怒意:“没死,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张不惊道:“最后一块大阵枢机就在你的身上,你还要趴在这里装死吗?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没有料到徐无鬼竟然会亲自来到大真人府,也没有认出他的本尊,有什么后果,由我一力担当就是。可不管怎么说,我现在还是大天师,是张氏族长,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张静沉脸色变化不定。

    张不惊加重了语气:“张静沉,立刻去万法宗坛重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听令行事!”

    说话之间,两根“刑柱”之上光芒大盛,不过不再是束缚徐无鬼,而是落到张静沉的身上。虽说张静沉是此地主人,有调用“刑柱”和打开“镇魔井”的权限,可大天师却是整个大真人府的主人,张静沉可以用的,张静修同样能用,张静沉不能用的,张静修还是能用。

    两根“刑柱”中的灵气疯狂灌注入张静沉的体内,虽然不足以让他彻底恢复战力,但重启阵法还是不难,毕竟“太上三清龙虎大阵”的根本在于八十一峰、三十六岩和无数宫观,就如一驾马车奔驰,拉动马车的是马匹,驾车之人控制速度和方向,驾驭阵法之人就是一个驾车人,而非拉车的马匹。

    张静沉没有半分废话,化作一道长虹,掠出镇魔台,往万法宗坛而去。

    张不惊转头望向徐无鬼本尊,他仍旧在专心破开镇魔井上的重重封印,好似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

    张不惊洒然一笑,大步向徐无鬼走去,喝道:“徐无鬼!徐无鬼!大阵一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还要执迷不悟么!”

    这两

    句话如同炸雷一般,足以让人耳膜嗡鸣,可徐无鬼却充耳不闻,只当是没有张不惊这个人一般。毕竟本尊与身外化身之间的差距,更甚于他与张静沉之间的差距,区区一个张不惊,还掀不起什么风浪。

    ……

    张静沉来到万法宗坛,众多正一宗弟子认出是这位师叔、师叔祖之后,纷纷行礼,让开道路。值此关头,已经没人在意不可离开镇魔台半步的张静沉会出现在此地,这也是当初张静修让张静沉执掌阵法枢机之一的原因,到了生死存亡关头,就没必要死守着规矩不放,事急从权。

    张静沉无视一众人等,大步走进大殿之内,环视一周,问道:“颜飞卿何在?”

    匆匆赶来的张岱山对张静沉行了一礼,恭敬道:“回师叔,颜师弟他被地师偷袭,身受重伤,已是昏迷不醒。”

    张静沉扯了扯嘴角,又将目光落在秦素身上,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正一宗重地?”

    张岱山道:“这位是大天师……”

    “我没有问你。”张静沉扫了张岱山一眼。

    犹若实质的目光让张岱山一窒,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

    秦素不卑不亢道:“晚辈秦素,受邀观礼。”

    张静沉久在镇魔台上,对于许多江湖之事知之不多,但他不是蠢笨之辈,立时就明白过来,姓秦,又是大真人府的贵客,应该与辽东秦氏的关系不浅。于是问道:“秦清是你什么人?”

    秦素答道:“正是家父。”

    张静沉脸色微微一沉,道:“看着令尊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现在立刻离开此地。”

    秦素抿了抿嘴唇,也不辩驳,直接向外走去。

    张岱山还想要说话,就听张静沉训斥道:“此乃宗门重地,怎可儿戏?颜飞卿胡闹,你也不知轻重吗?”

    张岱山对于这位秦姑娘印象极佳,在他看来,人家一个局外之人,在这个时候与正一宗同进同退,怎么能如此行事?岂不是寒了人心?还要让人以为正一宗都是这般小家子气,于是辩驳道:“颜师弟乃是正一宗掌教,此事是颜师弟应允的,师叔虽然是长辈,但也不应该这般说话!”

    张静沉冷冷盯着他:“掌教怎么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就是张静修在这儿,我也是这般说话,若不是他将徐无鬼放入了大真人府,我正一宗如何会有今日之劫!”

    张岱山顿时哑口无言,张静沉不再理会他,径直往万法宗坛行去。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看向苏云媗一眼。

    待到张静沉离去之后,苏

    云媗对张岱山轻声道:“张师兄,有劳你看顾好玄机,我去送一送秦姑娘。”

    “如此最好。”张岱山点头道:“至于颜师弟,苏师妹放心就是。”

    苏云媗匆匆离开大殿,追上已经走出一段的秦素。

    两人并肩而行,苏云媗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轻声道:“素素,你不要在意。”

    不经意之间,她将比较正式的表字“白绢”换成了更为亲近随意的昵称“素素”。两女在这段时日以来,毕竟是共同经历风雨,关系较之先前亲密了许多。

    秦素摇了摇头:“我没有在意,我是冲着你和颜真人的面子才来帮忙,不是为了正一宗,所以那人要怎样,都与我无关。”

    苏云媗叹息一声:“不管怎么说,这位张师叔的做法都有些不妥。”

    “我真的没有关系。对于正一宗而言,我只是一个过客。”秦素停下脚步,望着苏云媗:“反倒是苏姐姐,倒要好好想想,如今颜真人生死未卜,只怕来者不善。”

    苏云媗何等聪慧之人,同样想到了这一点,被秦素点破之后,不由良久无言,最终还是只能喟然道:“幸而还有老天师。”

    “紫府曾经说过,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走。当年的紫府又如何?清微宗的四先生,大剑仙最喜爱的弟子,距离宗主之位只剩下一步之遥,天大的靠山。可是现在呢?却是连清微宗的弟子都算不上了。”秦素若有所指道:“正一宗也不会比清微宗好到哪里去,张鸾山的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也。”

    苏云媗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为当局者迷的缘故,下意识地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想,摇头道:“张鸾山和玄机他不一样。”

    秦素轻叹一声,拉住她的手:“苏姐姐,话虽如此,可你想过没有,如果大天师不在了呢?当年紫府他与……张相爷的千金有过一段情缘,世人都把他当作张相爷的乘龙快婿,可就在转眼之间,权势滔天的张相爷已是作古,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

    苏云媗猛地愣住,过了好久才微微点头,然后握住秦素的手:“我会考虑的。对了,现在外面局势不明,你还是不要贸然离开为好,留在大真人府中,待到‘太上三清龙虎大阵’重新开启,地师自会退去。”

    秦素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

    苏云媗说道:“你去味腴书屋等我,我先去安顿好紫府,然后就去找你。”

    说罢,苏云媗提着裙摆转身匆匆离去。

    秦素望着苏云媗的背影,轻轻叹息。

第三十章 阴阳仙衣

    在此等浩大佛音之下,便是徐无鬼也觉得佛音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之上,不由气血翻涌,心神恍惚。

    “是慈航宗的半仙物‘六字光明咒剑’和‘大慈雷音剑’。”徐无鬼立时明白过来,运功抵抗,只是略有恍惚便彻底回神,只是如此一来,他原本周密不漏的防御便有了一线缺漏,白绣裳抓住这个机会,一剑刺出,直指鬼面和黑袍之间的咽喉位置,这里也就是徐无鬼最脆弱的所在。

    徐无鬼抬起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捻开,如同花瓣层层绽放,旋转如轮,直接将刺向咽喉的纸剑拿住。

    一瞬之间,白绣裳手中的纸剑直接分解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纸剑刺向徐无鬼的咽喉。

    与此同时,张不惊也大喝一声,整个人直接炸裂,不过他的寄托宝物乃是“紫霞”,所以这次并非连同宝物一起毁去,只是这尊身外化身独自毁去。

    张不惊毕竟是天人无量境,以这种玉石俱焚的手段自爆全部修为,浩荡气机如一片海潮,充斥了镇魔台的每一个角落,来回激荡不休,其威力之大,哪怕是天人造化境也要被其重伤,纵使徐无鬼这位长生地仙,也不能无动于衷。

    一时间,前有白绣裳,后有张不惊,徐无鬼陷入到一种极为凶险的境地之中。

    只是徐无鬼身为西北五宗中最有权势之人,身上各种灵物宝物之多,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就在这一瞬间,徐无鬼腰间悬挂的一块玉佩直接炸裂开来。

    《礼记玉藻》有言:“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这块玉佩也是一件宝物,不过却是只能使用一次的保命宝物,玉佩炸裂之后,化作一道淡淡光芒将徐无鬼周身上下团团护住。

    虽然在两方夹击之下,这道光芒只是支撑了片刻就彻底崩碎消散,但趁着这个空隙,徐无鬼用出了自己方才就开始准备的“太易法诀”,将张不惊玉石俱焚所化的磅礴气机化去大半,些许余波已经不能将他如何。同时他再次展开法身,一股宛如日月悬空的浩大气机向四周蔓延扩散,直接将“无相纸”所化的纸剑弹飞,徐无鬼仿佛成了天地间的真神仙人,睥睨天下。

    方才徐无鬼之所以一再周旋,一则是准备第三次“太易法诀”,纵然他是长生境的地仙,也不能连续动用“太易法诀”,因为先天五太有一个极大的弊端,在三十六天内,每用一次,消耗就会大上一分,徐无鬼第一次使用“太易法诀”,只消耗了一成气机,第二次使用“太易法诀”就要消耗两成气机,第

    三次则要消耗四成,第四次要消耗八成,以此类推,徐无鬼在不依靠外力的情形下,只能用出四次“太易法诀”,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已经颇为吃力,需要部分准备时间,而不能随手激发。再则就是他想要通过“蚀日**”弥补自己损耗的气机,也的确让他找到了这个机会,只是张静修乃是果决之人,直接舍弃了这尊化身,让徐无鬼只是汲取到了少量气机,算计落空。

    既然“太易法诀”已经准备完毕,又无法继续通过“蚀日**”汲取气机,那么徐无鬼便不打算再拖延下去,速战速决,然后打开镇魔井,在“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开启之前撤离正一宗。

    只是可惜第三次“太易法诀”用于化解张不惊的玉石俱焚,没能一鼓作气地打通镇魔井,不过也不重要,此时镇魔井已经被第二次“太易法诀”打开大半,就算不用“太易法诀”,徐无鬼也可以凭借其他手段将其彻底打开,只是没有“太易法诀”这般干净利落。

    就在这时,稚童张静修大喝一声:“归位。”

    话音落下时,在上清县方向有一道青光直冲天际,然后直奔镇魔台而来。

    徐无鬼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是‘青云’到了。”

    稚童并不言语,以手中“紫霞”逼退手持“天魔斩仙剑”的徐无鬼,然后跃上半空,伸手握住那道青光,果然是一柄通体青湛湛的金铁长剑,与玉石材质的“紫霞”截然不同。

    无论是“紫霞”还是“青云”,仅仅是一剑,都只是半仙物,可如果双剑合璧,那就是“天师雌雄剑”,正一宗的两大仙物之一。

    此时稚童虽然不是张静修本尊亲临,却有“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两件仙物,只见他头顶高悬“天师印”,垂落道道“昊天光明火”护住自身,左手“青云”,右手“紫霞”,双剑合璧,如一紫一青两条长龙相互纠缠着冲霄而起。

    徐无鬼大喝一声,收回那尊身外化身,伸出双手抱圆画圈,风流云散,意图缚住苍龙。

    剑光炸裂,徐无鬼的法身直接崩解。

    现出真身的徐无鬼脸色凝重无比,双袖一振,他身上的黑袍猎猎作响,只见黑袍的纹络立时活了过来,浮光掠影,仿佛无数黑影在衣袍表面疯狂游走。

    这些黑影看似杂乱不堪,若仔细看去,这些黑影共有十三道,每一道黑影都在持剑使用一种玄妙剑式,透出一股邪诡之意,只是速度太快,让人看不分明。

    徐无鬼身为当代地师,虽然没有两剑仙物之多,却也有一件

    仙物护身,就是他身上的这件黑袍,名为“阴阳仙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以施展“袖里乾坤”的神通,还可以阴阳转换,此时徐无鬼所用的是阴面,其中蕴含有一套完整的“太阴十三剑”,李世兴有十二尊没有神智的剑奴,那些剑奴的神魂便是被徐无鬼封禁入自己的仙衣之中,至于多出的最后一剑“心魔由我生”,则是徐无鬼分入一丝神念所化,统领其余十二剑。

    换而言之,这十三剑是如同活物的十三剑。

    徐无鬼只是轻轻振衣,如抖落身上的灰尘,十三道黑影便脱离“阴阳仙衣”显化世间,化作十三道无相无常的影子遍布镇魔台的每个角落,游走不定,并不用徐无鬼分身驾御,宛如活物一般。

    这正是“太阴十三剑”的诡异所在,若是能完全掌握“太阴十三剑”,便等同驯服了一只猛兽,可以成为自己的帮手,若是被“太阴十三剑”反噬,就被剑意夺去体魄神魂,成为“太阴十三剑”的傀儡,就如死于猛虎爪下的伥鬼,只能为虎作伥。

    此时十三道纵横剑气堪比十三位天人境大宗师同时出剑组成“太阴剑阵”,便是白绣裳也不敢正面力敌,更不敢陷入剑阵之中。

    稚童满面肃穆之色,双剑分别对应了两根“刑柱”。

    整个镇魔台轰然震动。

    然后稚童一剑指天,整个天幕开始逐渐转紫,很快整个天幕就变成一片深紫色,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稚童又一剑指地,不仅仅是镇魔台,整个大真人府以及大真人府所在的山峰都与之共鸣颤动,一股青气自地下生出,不断上升。

    天地之间一片明澈,氤氲出无穷无尽的紫青二气,漫山遍野,转眼间已经化作一片浩瀚海洋。

    紫气遮天,此时的天幕已经不见深邃,倒像是一方倒扣的紫湖,这方紫色湖泊还在不断下压,波光粼粼的“湖面”似乎触手可及一般,然后就见一道青中透紫的巨大光柱从“湖面”中缓缓探出头来,开始缓缓下降。

    随着这根光柱现世,天地之间不存半点黑暗,尽数化为一片浩瀚璀璨如旭日东升的无量剑光!

    天地元气荡漾出无数如水波的涟漪向四面八方扩散,覆盖范围极广,余波一直蔓延至上清县的上空才渐渐消散。

    徐无鬼仰头望向那道光柱,双袖似乎因为盈满无数风雷而猎猎作响。

    只是这位地师并无太多惧色,只是轻轻抬手。

    十三道黑影同时举剑,直指苍穹。

第三十一章 双剑合璧

    雷光涤荡,阴影重重。

    一明一暗两道浪潮不断撞击。雷光所过之处,无数阴影灰飞烟灭,霞光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一道道阴森剑影如冰雪消融,化作乌有。

    只是阴影死而不绝,在不断消亡的过程之中,又不断重组再生,一方“太阴剑阵”始终不曾真正毁去。

    明晦二色反复替换,不断相互消磨抵消,使得镇魔台上处于一种日夜轮转的诡异景象之中。

    双剑合璧,威势煌煌,虽然占据上风,但却谈不上胜势。徐无鬼境界高绝,是为此时镇魔台上唯一的长生地仙,又有同样是仙物品相的“阴阳仙衣”。张静修驾御“天师雌雄剑”双剑合璧,用尽手段,也久攻不下,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迟迟不能攻破徐无鬼的“太阴剑阵”,待到双剑合璧陷入颓势,徐无鬼立时就能转守为攻。

    毕竟张静修不是本尊亲临,无法发挥“天师雌雄剑”的全部威力,若非徐无鬼在此之前经过连番大战,连续三次动用“太易法诀”,消耗极大,就连压制也难,如今胜负之势,着实难料。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只见得一道剑光撞入大真人府,直奔镇魔台而来,剑啸之声不绝于耳。

    来人正是比白绣裳稍慢一步的李玄都,他没有贸然登上镇魔台,在不远位置停下身形,高声道:“晚辈李玄都,冒昧问地师一句,你将徐先生怎样了?”

    正与张静修相持不下的徐无鬼看了眼李玄都,笑了一笑:“紫府,剑秀山一别,近来可好?想来是极好的,毕竟不足三十岁的天人境修为,却是少见。”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徐无鬼亲口承认,李玄都还是心神一震。

    面对双剑合璧,徐无鬼身形四周气海翻滚,大袖飘摇,衣袂飘飘,愈发衬得这位地师风姿不俗,偶有紫光落下,也被他随手打散,哪怕大敌当前,他仍有闲情逸致对李玄都道:“徐无鬼非是我的本名,而是我自己改的名字,至于原来的名字,不提也罢。换而言之,我是地师,也是齐王。”

    李玄都强压下心头惊讶,问道:“那在剑秀山……”

    “剑秀山是我早年时的清修之地,没想到你会误打误撞去到那里,与你相交,并无太多利害考量,只当是一个忘年交。”徐无鬼淡笑道:“正道中人视我为天下第一号大魔头,归根究底,不过是意见不合、立场不同、利益不一,抛开这些,徐某与其他人

    没什么不同,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争权夺利,更谈不上日理万机。”

    李玄都深吸一了口气:“李玄都谢过地师养剑之恩。”

    徐无鬼笑道:“你是说古剑仙留下的‘逆天劫’?这不算什么,到了我今日这等境界,杀力大小不是取胜关键,什么上成之法、大成之法也无关紧要,甚至境界修为也不算什么,更多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送你一门功法,不过顺手为之,不必太过记挂心上。”

    此时镇魔台上除了徐无鬼和李玄都之外,就只有张静修和白绣裳二人,两人却是没想到李玄都和徐无鬼之间竟是还有这样的缘分,张静修正在专心驾驭双剑合璧,无暇说话,白绣裳开口道:“紫府,徐无鬼素来以阴险狡诈著称,所说之话,九真一假,兴许他与你初相识时,的确没有利害算计,可到了现在,堂堂地师说自己没有半点利害算计,万不可信!”

    其实不用白绣裳提醒,李玄都也不敢完全相信地师所说的话语。他第一次见到徐先生时,还未前往帝京,对于寻常江湖人而言,紫府剑仙也算是一个人物了,可对于地师这等站在江湖巅峰的大人物而言,区区一个紫府剑仙,真不算什么,而且那时候正道“四六之争”已经初显端倪,张静修和李道虚胜负未定,局势不明,作壁上观的徐无鬼更谈不上下注哪方。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是信的。

    李玄都第二次见徐先生时,是在帝京事败之后,他带着张白月的骨灰前往剑秀山,并葬剑于此。此时的李玄都在清微宗中彻底失势,不仅宗主大位无望,而且一副残躯,就连天人境的希望都变得极为渺茫,此时的李玄都对于徐无鬼而言,就连“此子断不可留”都谈不上,地仙不是天仙,徐无鬼不能尽知古今所有事,他也料不到日后的李玄都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也是信的。

    李玄都第三次见徐先生时,是他在前往中州龙门府的途中,前往剑秀山取出“人间世”,并炼化半截断剑,得先天昆仑境,也为他日后重返归真境打下了坚实根基。在李玄都离开剑秀山之前,徐先生与他说了许多话语。不过对于徐无鬼而言,就算李玄都恢复境界,也不算什么,他手下的十殿明官,哪个都比当时的李玄都强上太多太多,真正的心腹大患在于西京的澹台云,而不是远在东海的清微宗。就算是收拾了澹台云,开始正邪之争,正所谓远交近攻,距离蜀

    州极近的正一宗才是大敌,然后是辽东五宗,最后才是清微宗。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还是勉强信的。

    可是现在局势已经不同,李玄都被逐出了清微宗,不仅与正一宗走得很近,而且还得了沈无忧的“太平无忧”令旗,就算徐无鬼现在还不知道此事,迟早也会知道。再加上李玄都与秦素交好,又收拢了李非烟、石无月、宁忆等高手,无论怎么看,李玄都如今都不再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小人物,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已经非同寻常,甚至一些衰落宗门的宗主都不如李玄都。在这等情境下,若说这时候的徐无鬼没有半点利害算计,李玄都是万万不信的。

    李玄都轻声道:“徐先生的恩情,李玄都不敢相忘,只是正邪有别,还望徐先生见谅。”

    徐无鬼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淡然一笑:“方才说到了‘逆天劫’,我修习‘太阴十三剑’多年,也算是半个用剑之人,对于这‘逆天劫’剑气,有些感悟,若是紫府不嫌,就看看我这一剑如何。”

    话音方落,徐无鬼已经是一袖扫出,整个镇魔台轰然震动,仿佛地龙翻身,裂空之声连绵不绝。

    剑气无形无相,白绣裳险些被一剑穿心,虽然在最后关头勉强躲过了心室要害,但还是被剑气伤到了肩头,鲜血染红白衣。

    同样是“逆天劫”剑气,徐无鬼亲自用来,比之李玄都,简直是天壤之别。

    白绣裳伸手按住肩头,语气平静道:“徐无鬼,倒要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徐无鬼并不答话,开始准备第四次“太易法诀”。

    李玄都将手中“人间世”丢给白绣裳,道:“白宗主,请接剑!”

    对于白绣裳而言,手中有无一柄半仙物品相的长剑,差距极大,若是有一柄仙剑,徐无鬼就不敢随便硬接她的出剑,便不能从容准备“太易法诀”,虽说“人间世”距离仙剑还有相当大的差距,但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也并非专事防御的仙物,足以伤到徐无鬼。

    徐无鬼摇头叹息道:“紫府,我本希望你能两不相帮,既然你选择站在张静修那边,那你也休怪我指你一剑。”

    下一刻,徐无鬼果然伸出食中二指,朝着李玄都遥遥一点。

    仍旧是“逆天劫”,虽然比起第一剑,这一剑的气势略有不足,但李玄都也比不得白绣裳,这一剑对于李玄都来说,一个应对不慎,就有性命之忧。

第三十二章 拨云见月

    此时李玄都手中没有“人间世”,他干脆是取出沈无忧送给他的“太平无忧”令旗,灌注气机,在身周结成一方“南斗二十八星阵”,守势近乎圆满。

    这道“逆天劫”剑气没有其他玄妙,就是一力降十会而已,使得李玄都一退再退,让他吃足了苦头。

    好在白绣裳没有坐视不理,一剑简简单单斩出,将这道“逆天劫”剑气拦腰斩断。

    李玄都的面前炸出一个大坑,逸散的残余剑气落在星阵之上,撞击出一连串的金石之声。

    剑气消散,站定之后的李玄都收起“太平无忧”令旗,从“十八楼”中取出“白骨流光”。

    临时起意的徐无鬼也不算好受,在他分心的这段时间之中,张静修趁机发难,环绕身周的十三尊剑影已经消散大半,而且重组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毁去的速度,眼看着“太阴剑阵”被破已经在转眼之间。

    白绣裳出手救下李玄都之后,身形一转,手中“人间世”直指徐无鬼。徐无鬼不敢硬接,移形换位,躲过白绣裳的这一剑。白绣裳左手五指依次旋拧,如一朵盛开之花的花瓣层层合拢,已经破碎成碎屑的“无相纸”再次凝聚成一柄纸剑,顺势横扫,这次白绣裳不再以锋锐对敌,而是直接用剑身拍击徐无鬼的胸口,徐无鬼的“阴阳仙衣”固然刀枪不入,却不能化解剑上的劲力,被拍中之后,向后倒退几步,脸色微微发白。

    只是徐无鬼仍旧毫无惧色,洒然一笑,望向李玄都:“‘太平无忧’令旗,没想到沈无忧竟然将此物交给了紫府。我今日刺了紫府一剑,你我之间的恩怨算是两清,互不相欠。”

    说话时,徐无鬼脸上没有半点怒气,话语中更没有清微宗所擅长的阴阳怪气,反而像朋友之间的平静言语,正所谓君子绝交不出恶言,抛开立场不论,徐无鬼的气度的确让人心折。

    因为种种不可言说的关系,白绣裳对于李玄都总是高看一眼,几乎是当作半个自家晚辈,此时立刻说道:“紫府,你且退后,此地交由我与大天师就是,待到张静沉打开‘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今日就是这位地师的死期!”

    李玄都也不勉强,立刻向后退去,远离镇魔台。

    就在说话之间,张静修开始汲取“天师印”中的灵气,化作自身气机,然后全力运转“五雷天心正法”,催动手中双剑,将漫天紫青二气悉数凝聚于双剑之上,然后双手松开两剑,将其朝徐无鬼丢掷出去。

    双剑合作一处,化作一道长虹,将镇魔台上的十三道剑

    影全部扫灭。这些剑影化作无数游散阴影游走于镇魔台上,试图重新合拢,然后越来越多的紫青剑光出现在镇魔台上,横扫四方,涤荡八极。

    那些不断游走的残余黑影无处躲藏,彻底破碎,碎裂成一片似是云雾的烟气,在剑光的覆盖笼罩之下,终是冰雪消融,落得寸寸湮灭的下场。

    这一剑不仅仅是将“太阴剑阵”彻底破去,还在一定程度上重创了徐无鬼的“阴阳仙衣”,一时间徐无鬼的身上传出几声布帛撕裂之声,而镇魔台上则再无半点黑暗阴影,尽是光明。

    第四次“太易法诀”已经要动用八成的修为,哪怕是徐无鬼这位长生地仙也倍感吃力,需要准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此时刚刚准备了一半,他只得暂时停止准备“太易法诀”,转而将气机灌注入身上的“阴阳仙衣”之中,其实阴阳变换,从阴面转为阳面。

    只见徐无鬼身上的黑色长袍在一瞬间变为白衣,白衣之上不再是十三道游走剑影,而是三朵淡白色、淡青色、淡红色的莲花,栩栩如生,几如实物一般,分别位于胸口和双袖之上。

    徐无鬼淡笑道:“白阳家乡,红阳父母。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青阳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话音落下,他身上的三朵莲花,化作三轮耀日。

    这时就连李玄都也看明白了,徐无鬼身上这件仙物,阴面乃是对应“太阴十三剑”,阳面却是对应青阳教的红阳、青阳、白阳。

    徐无鬼一挥大袖,一轮红阳撞向张静修,一轮白阳迎向白绣裳,剩下一轮青阳护住自己周身上下。

    此时稚童张静修的剑光已经如退潮之水,不复方才“涨潮”时的那般凶猛,倒也伤不得徐无鬼。

    不过张静修却是半点不急,他本也没有奢望着能胜过徐无鬼,只是尽力拖延时间,使徐无鬼不能打开镇魔井,然后等待大阵开启,既然徐无鬼暂停了“太易法诀”,那就不可能瞬间哄破镇魔井的封禁。

    稚童张静修一拍头顶,悬停的“天师印”自行飞起,定住落下的红阳,然后双剑重归手中,他手持双剑直接杀向徐无鬼。

    徐无鬼忽然心中一动,淡笑道:“是你的本尊快要到了?”

    稚童张静修并不言语,只是不断出剑,甚至摆出一副就算这尊身外化身陨落于此,也要彻底留住徐无鬼的架势。

    徐无鬼一边以青阳抵御稚童的攻势,同时转头望去,运转阴阳宗的“日月洞虚神瞳”之术,一瞬间目力突

    破层层空间的限制,延伸至千里之外。

    此法与“天眼通”有异曲同工之妙,练到极致之后,上可洞察天地运转之妙,下可窥探人体内阴阳二气之变幻。到了徐无鬼这等境界,几乎可以看破一切幻术,视芥子如观弥须,观天涯如在咫尺。

    在千里之外,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道人御风而行,速度之快,不逊于剑光。

    不是老道人不想通过“阴阳门”赶路,而是此时经过连番大战之后,大半个吴州境内都有一定程度的阴阳倒错,若无相应宝物,“阴阳门”开启是千难万难,倒不如御风而行更为迅捷。

    老道人似是察觉到徐无鬼的视线,重重怒哼一声。

    徐无鬼不得不收回视线,笑道:“果然是本尊到了,若是我再拖延下去,怕是真就要被留在此地了。”

    说到这儿,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镇魔井,道:“虽未能打开镇魔井,但是能逼得张静修提前出关,也算是不虚此行。”

    说话时,云锦山的上空又出现了道道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无数天地元气重新开始凝聚,隐隐传来龙吟虎啸之声,这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开始重启的征兆。

    徐无鬼散去已经准备了一半的“太易法诀”,开始全力出手,瞬间逼退白绣裳和稚童张静修,然后操纵三轮耀日,归于一处,就像一个鸡子大小的光球,非黑非白,而是呈现出阴阳双鱼的样子,正在滴溜溜地旋转不休。

    白绣裳和稚童张静修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心悸,然后就见徐无鬼直接将这颗光球投入镇魔井中。

    短暂的寂静之后,不仅仅是镇魔台,甚至是整座山峰都轰然震动,只见镇魔井的井口中涌出数不清的紫气,漫过井沿,垂落在镇魔台上,如流水一般,向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开来。

    虽然镇魔井的封禁还未彻底崩溃,但也是摇摇欲坠,就算张静修立刻赶到此地,第一要务也是重新封住镇魔井,而非追击徐无鬼。

    徐无鬼好整以暇地抖了抖两只大袖,拱手微笑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他大袖一拂,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虹冲天而起。

    在地师离去之后,一切异象尽皆消失不见,对于整个正一宗而言,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李玄都站在镇魔台下方的山路上,环顾四周。

    明月在天,夜凉如水。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他这才恍然,原来已是秋日。

第三十三章 尘埃落定

    就在地师离去后不多时,一道身影落在镇魔台上,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头戴象征上清派之主的上清芙蓉冠,又称莲花冠,身披杏黄绛衣,里衬海青,其制两袖宽大垂地,若是双臂展开,两袖和衣身可合成四角形,两袖和衣身均绣有金丝龙纹,脚踏圆头白底绣制云纹的云履,手持雪白云扫,只是轻轻一摆,便将镇魔井中溢出的紫气一分为二,开辟出一道通向镇魔井的道路。

    不必多说,此人就是正道魁首、元阳妙一真人、大天师张静修。

    不是身外化身,而是本尊。

    方才一番激战,地师以一敌众,仍是大占上风,之所以迅速退走,一则是因为“太上三清龙虎大阵”正在缓缓重启,再则就是因为大天师张静修已经提前出关,返回大真人府。在上次玉虚斗剑,两人虽未正式交手,但公认相差无多,境界修为都在伯仲之间。此时在大真人府中,大天师张静修占据地利,地师徐无鬼则必败无疑。

    此时年轻道人所化的火球已经渐渐熄灭,与地师的身外化身徐有仁同归于尽,不过年轻道人寄托的宝物也被一并毁去,而徐有仁所寄托的宝物则被地师收走,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张静修吃亏更多一些。

    当然,从整体局势而言,正一宗可谓是大败亏输,没有占到哪怕一丁点的便宜。

    稚童见到张静修之后,打了个稽首,整个人化作一缕清气归入张静修的体内,“天师印”和“天师雌雄剑”也回到张静修的手中。

    张静修不由轻叹一声。

    正一宗遭遇今日的局面,是他之过。

    他的错,不仅仅是错估了徐无鬼,也在把握大势上有了一定程度的误判。

    自从天宝二年以来,正一宗胜清微宗,保住了正道盟主的位置,却也被掏空了大半家底。只能说是保住了面子却丢了里子。在此之后,清微宗开始蛰伏,休养生息,大天师不愿意放弃正一宗的超然地位,只能强充门面,转为施行平衡之策,就是正一宗依靠自己的强大实力和各路盟友,使周围各大势力彼此牵制,加剧内耗,防止一家独大,维护正一宗在江湖上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张静修决意扶持澹台云抗衡徐无鬼,这才有了徐无鬼奇袭正一宗之事。虽然直接原因是正一宗麻痹大意、疏于防备所致,但如果正一宗也如清微宗那般谨守门户,不曾参与白帝城之事,又岂会被徐无鬼所乘,导致正一宗落入现在这

    般局面。归根究底,他不该强充门面,继续而是应像清微宗那般,休养生息才是。

    如今的正一宗等于是被徐无鬼揭去了那身光鲜亮丽的外袍,露出里面那身打了补丁的内袍,被其他人看穿了底细,虽说地位仍旧超然,但也谈不上一枝独秀了,在这其中,损失的是无形的威望,以前的正一宗可以一呼百应,如今的正一宗再真臂高呼,许多响应之人就难免泛起嘀咕。

    不过现在不是去纠结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加固镇魔井的封禁,修复镇魔台,重新开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还要安抚人心,不仅是正一宗的人心,还有其他众多来宾的人心。

    千头万绪,都要他这位大天师来做。

    张静修来到镇魔井前,运转“天师印”,飞至镇魔井的上空,垂落道道光明气息,开始镇压从镇魔井中涌出的滚滚紫气。井口位置原本已经十分黯淡的阴阳双鱼重新恢复了亮色,消散的八卦图案开始依次出现。

    就在这时,白绣裳落到李玄都的身旁,将手中的“人间世”交还给李玄都。

    李玄都收回“人间世”之后,问道:“白宗主,我想请教一事。”

    白绣裳道:“但问无妨。”

    李玄都略微斟酌言辞,道:“不知地师的境界修为如何?”

    白绣裳叹息道:“深不可测。此番交手,若非地师意不在伤人,而是将一部分精力花费在打开镇魔井上,我和大天师的身外化身未必能与他相持不下。而且大天师的身外化身可不是寻常天人造化境高手可比,身怀‘天师雌雄剑’和‘天师印’两大仙物,又有镇魔台的地利优势,换成除了秦清之外的其他天人造化境高手,怕是早就败下阵来。地师之所以退走,也不是怕了我们,只是因为此地不宜久留,你也看到了,地师临走之前不再尝试破解镇魔井,全力出手,我和大天师的身外化身立时落入下风,这便是长生境的威势了。”

    李玄都沉思片刻,问道:“如果没有对应的长生境高人,那么长生地仙就是所向无敌了?”

    “那也不是。”白绣裳道:“你在江湖行走多年,曾经以先天境胜过归真境,或是以归真境胜过先天境,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所谓境界,由前人而设,说白了只是对你一路求索前行的的标识。就像往一根铜管里注水,铜管上的刻度就是境界,可没有刻度,水还是那些水,没有任何变化。长生境是一个比

    天人境更高的刻度,意味着徐无鬼那根铜管中的水比我们更多,修为比我们更高。可与人争斗,从来不是谁的境界更高谁就能通吃一切,就像两个人打架,力气大的固然占尽了优势,可不是力气大就能稳胜不输,若是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被人从后面以铁棍偷袭后脑,也要横死当场。所以江湖争斗,除了境界修为,还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功法、外物,只要运用得当,一定数量的天人境大宗师也可以围杀长生地仙,当年宋政袭杀无道宗的老宗主,便是明证。”

    李玄都道:“地师这等心思深沉之人,想来不会轻易落入别人的算计之中,还会反过头来算计别人。”

    白绣裳道:“正是此理,不怕空有境界修为的莽夫,就怕地师这种既有境界又有脑子的人,实在难以对付。”

    李玄都曾与白绣裳交手,又见识了白绣裳与地师交手,大致可以推断出上三境之间的差距。如果将长生境看作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那么寻常归真境就是出生不久的婴儿,没有半点抵御能力;天任逍遥境大约是个稚童,若是手中持有利器,还能给成年男子添点麻烦,但能伤到长生地仙的利器最少也是半仙物,甚至是仙物才行;天人无量境大约等同是十几岁的少年,有些自保能力,还是不堪一击;至于天人造化境,大约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力气,但远未到此生的巅峰,同样不是壮年男子的对手。如果这个壮年男子手中同样有仙物品相的利器,那就更难以取胜。

    虽说足够多的少年、青年男子,在悍不畏死的情形下,足以靠人数优势杀死一个壮年男子,但这世上又哪有那么多悍不畏死的大宗师?能走到这一步的,无一不是人中俊杰,不是随便培养出来的死士,这些人物名利地位样样不缺,不到绝境,谁会去送死?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想要登顶江湖,不是一人之力就能做成的,所以无论是徐无鬼,还是李道虚,都要收拢部下,成为一方之主。

    李玄都心中暗忖:“想靠人数取胜,不是不行,不过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当年鼎盛一时的皂阁宗便是败亡于整个江湖的群起而攻之,但正常情况下,地师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算来算去,最切实可行的还是以长生境对长生境。”

    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说到长生境,哪个不是一方诸侯,所以他能依靠的还是自己,只是不知他何日才能问鼎长生。

第三十四章 一日不见

    就在李玄都与白绣裳说话的时候,张静修已经在原有镇魔井封禁的基础上,借助镇魔台之力,重新封住镇魔井,然后降下两根“刑柱”,使镇魔台恢复原貌。

    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一声龙吟和一声虎啸,想来是“太上三清龙虎大阵”也已经重新开启,只是地师徐无鬼早已离开此地,此时再开大阵,已是无用。

    张静修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怒,一步踏出,缩地成寸,来到李玄都和白绣裳的面前,打了个简化之后的稽首礼:“此番正一宗遭难,多谢两位出手相助,此等恩情,贫道铭记心间,定当厚报。”

    白绣裳和李玄都赶忙还礼,白绣裳道:“正道十二宗,同气连枝,同进同退,此番邪道来袭,我等同为正道中人,相助正一宗自是责无旁贷,岂敢当得大天师如此。”

    李玄都点头道:“李玄都亦是如此。”

    张静修抚须道:“此事稍后再谈,且容贫道先去料理本宗内务。”

    白绣裳道:“大天师自便就是。”

    李玄都还是跟着点头。

    张静修不再多做客套,身形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白绣裳转过身来,微笑道:“想来紫府一定很挂念素素,那就不要在这里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快些去寻她去吧。”

    李玄都微有羞赧,抱拳告辞。

    镇魔台就在大真人府中,只是位置偏远,四周荒僻无人,就连建筑也少得可怜,再加上先前张静沉下令让所有正一宗弟子撤走的缘故,李玄都下来山路,半个人影也没看到。直到他回到寻常意义上的大真人府范围时,终于发现来往不绝的正一宗弟子,慌而不乱,只是人人面带警惕之色,长剑出鞘,李玄都不想节外生枝,直接往大堂去。终于在这儿遇到了一个看着面熟的知客道人,询问之后,才知道秦素等人似乎是去了味腴书屋,于是又请这位知客道人送他去味腴书屋。

    说来也是巧了,这位知客道人并不知晓秦素等人后来又从味腴书屋去了万法宗坛之事,算是误打误撞说对了地方,当李玄都赶到味腴书屋时,苏云媗刚刚将颜飞卿安置在味腴书屋不久。

    知客道人将李玄都送到味腴书屋后就告辞离去了,李玄都独自走进这座藏中,却是空无一人,只有无数如城墙一般的巨大书架,藏书万卷。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只好放开嗓音:“素素,你在哪里?”

    然后就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我在这里,是紫府吗?”

    李玄都循声而去,就见一座带有车轮的长梯上,站着一名女子,手里还拿了一本书,不是秦素是谁。

    秦素见到李玄都之后,将手中的书塞回原本位置,从长梯上一跃而下。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儿,秦素才低声说道:“这次还不错,除了身上脏了点,倒是没受什么伤势。”

    李玄都不敢说白绣裳用“莲咒”帮他疗伤之事,只能打趣道:“人在江湖漂,哪能总挨刀。”

    说罢,李玄都伸手将秦素揽在怀里,低声道:“先前地师攻打大真人府,你没什么事吧?”

    秦素没有躲避,轻轻道:“神仙打架,我便躲得远远的,想来堂堂地师还不会为难我这个后辈。”

    李玄都忍不住笑了出来,还是忍不住再确认道:“你真一点也没受伤吗?”

    秦素道:“没有,你很盼着我受伤吗?”

    李玄都道:“怎么会……”

    不等他把话说完,秦素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庞,直视着他的双眼:“反倒是你,骗我的可能很大,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在外面处理好了伤势才回来见我的?”

    李玄都的笑脸一僵,知道自己瞒不过去,只能拿起她的手来,轻击自己面颊,笑道:“竟然被你看破了,该打。”

    秦素缩回手,嗔怪道:“我不是怪你,你受了伤势,我、我心疼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我只是怕你太过逞强……”

    秦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红,说到后来时已经微不可闻,李玄都不由道:“那你老实交代,你怎么忽然这么聪明了,是不是偷着给我算了一卦?”

    秦素让他抱着,轻声说道:“算别人容易,算自己难,我与正一宗没什么关系,所以才能算出正一宗遭劫之事,我与你关系如此、如此亲近,哪里算得出来。”

    李玄都笑道:“既然不是算出来,那就是你我之间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秦素听他话语含有调笑意味,身子一挣,便欲脱开他的怀抱,李玄都赶忙紧紧抱住了她不放,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慈航宗的白宗主,若不是她及时赶到,我这次难免要吃个大亏。”

    秦素道:“那可要好好谢谢这位白宗主。”

    李玄都听她不像是在说反话,略感惊讶:“你不介意?”

    秦素微微笑道:“我难道是个小气女子吗?”

    看到李玄都的审视目光之后,秦素一窒

    ,只好改口道:“好吧,我是管你严了一些,可我最起码算不上小肚鸡肠,是非还是分得清楚。人家对我们有恩,当然要谢。”

    说到这儿,秦素忽然想起一事,轻轻推开李玄都,正色道:“我虽然无恙,但颜真人却被地师暗算,受了很重的伤势。”

    李玄都一惊,顾不得再与秦素温存,问道:“颜玄机现在身在何处?”

    秦素道:“就在他的书房中,苏姐姐想要与他独处一会儿,所以我才来外面看书。”

    李玄都立刻道:“快带我去。”

    秦素领着李玄都来到小天师的书房外,然后轻轻叩门,就见苏云媗打开房门,难掩憔悴,让李玄都有了片刻的恍惚,他分明离开了不过半天的时间而已,倒像是相隔了数月一般。

    李玄都敛容正色道:“我听白绢说颜真人被地师暗算……”

    苏云媗道:“外子他在主持阵法时,被地师以身外化身所伤……”

    说到这儿,苏云媗双眼一红,几欲垂泪,已是哽咽难言。

    李玄都安慰道:“大天师已经出关,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苏云媗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轻轻拭了眼角,道:“但愿如此。”

    李玄都又轻声安慰了几句,只是他实在不擅长这些,好在还有秦素,来到苏云媗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紧绷绷的,不由轻叹一声。都说关心则乱,涉及到自己真正在意之人,这也是人之常情。

    就在这时,一个稚童凭空出现在三人面前。

    三人俱是一惊,然后认出稚童的身份,正是张静修仅剩的一尊身外化身。

    三人正要行礼,稚童已经摆手道:“你们守在这里,我去看看玄机如何。”

    说罢,稚童进到内室,来到榻前,仔细观察闭目不醒的颜飞卿,微蹙眉头。

    此时的颜飞卿,竟是少了六魄,显然是被徐无鬼以大神通摄去,只剩下最后一魄还在苦苦支撑,若是这最后一魄也丢去,三魂无立身之本,五气难存胸腹之间,就算不会身死道消,也难以醒来。也就是世人常说的失魂落魄。

    幸好还剩下一魄。

    稚童轻轻叹息一声,双手作托举状,正一宗两大仙物之一的“天师印”出现在他的手中。

    “天师印”出现后浮空而悬,有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自印玺上涌出,将颜飞卿整个人笼罩其中。

    稚童轻声道:“魂去归兮。”

    有大风起。

第三十五章 散功重来

    李玄都足足在门外守了两个时辰,直到辰时三刻,稚童才从屋中走出。三人立刻上前,由苏云媗开口问道:“老天师,玄机他如何了?”

    稚童犹豫了一下,道:“性命是保住了,可是……”

    听到“可是”二字,三人的心都是猛地一沉。

    苏云媗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还望老天师明言。”

    稚童叹息一声:“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飞卿他被地师摄去六魄,虽然贫道借助‘天师印’召回了他的残魄,但在这一来一回之间,使得他元气大伤,根基尽毁。”

    说到这儿,稚童望向李玄都:“当年帝京之变,紫府也曾有过类似经历。”

    稚童如此一说,李玄都立时懂了,沉声道:“老天师的意思是,玄机兄的境界不保?”

    “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稚童喟然道:“当年在帝京城中,飞卿、云媗、清宁三人害你根基受损,不得不废去一身修为从头开始,清宁已经遭了劫数,现在又轮到了飞卿。不得不说,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苏云媗顿时为之默然。

    当年四人各为其主,李玄都以一己之力阻拦颜飞卿、苏云媗、玉清宁三人,玉清宁第一个跌落境界,如今又到了颜飞卿,只剩下苏云媗还算安然无恙。

    李玄都却是道:“霭筠不必当真,当时各为其主,并无对错之说,玄机兄遭此劫难,不过是巧合罢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联系,我比起以前,还不是更进一步?玄机兄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脱难之后,就能更上一层楼。”

    稚童笑道:“紫府此言有理,天道昭昭,世事无常,说不定是玄机命中合该有此劫难,能迈过去,日后便是一片坦途,迈不过去,就此沉沦。正如儒家的亚圣之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经过李玄都这一打岔之后,气氛缓和了许多。

    苏云媗定了定心神,问道:“老天师,玄机的情况具体如何?”

    稚童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贫道可以帮他稳住现在的境界,可后果是终生不能寸进半步,只能停留在当下的归真境九重楼。另一个选择是贫道帮他散去这一身境界修为,然和修补根基,从头开始,若是运气好,还是有望天人境界和长生境界,就像如今的紫府。”

    说到这儿,稚童顿

    了一下,道:“虽然贫道是飞卿的授业之师,但你们二人已经成婚,正所谓夫妻本一体,如今飞卿还未醒来,到底该如何选,贫道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苏云媗犹豫了一下:“若是此生止步归真境,对于玄机而言,怕是生不如死。如果让玄机来选,他也一定会选择从头来过。”

    稚童点了点头:“此言有理,那贫道就帮他散去一身修为,你且放心,有‘天师印’在,定保他性命无忧。而且修补根基的‘五炁真丹’也不算什么难事,贫道自会派人办妥此事。”

    关于“五炁真丹”这一点,李玄都倒是颇有感触。当初他身为清微宗之人,想要凑齐五种原料乃是千难万难,关键在于正一宗的朱果和慈航宗的长生泉,甚至张海石都没有考虑过“五炁真丹”,转而收集“五毒真丹”的原料。不过对于正一宗来说,朱果本就是自家之物,玄女宗和慈航宗又都是盟友,想要凑足“五炁真丹”的材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苏云媗行礼道:“有劳老天师。”

    稚童老气横秋地一摆手道:“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之言。飞卿是贫道的弟子,又是为了正一宗才遭此劫难,贫道这个做师父的,自当要尽力而为。”

    ……

    另一边,张静修本尊来到大堂,召集正一宗众多高层。

    细数起来,张静修已经做了半个甲子的大天师,在正一宗中积威之重,无人敢忤逆半分,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与张静修同辈的张静沉。

    人到齐之后,张静修刚刚落座,张静沉已是开口发难:“大天师,此番地师来袭,你为何不在大真人府中?就算要闭关,我云锦山乃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素有‘地仙隐庭’之称,如何不能闭关?”

    若是平常时候,张静修定是不屑于回答,只是现在人心不稳,他总要给出一个交代,于是说道:“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我云锦山虽然名气极大,但与此山关系不大,更多原因是祖天师在此立下‘正一盟威’道统的缘故,后有历代祖师发扬光大天师教、正一宗,世人这才无不知晓云锦山。可论实际排名,云锦山只是第三十一福地,比之东华宗的丹霞峰、清微宗的青屿山都相去甚远、静禅宗的烂柯山都相去甚远,更遑论是排名靠前的十大福地,贫道想要突破地仙桎梏,需要借助天时地利人和,故而离开云锦山前往终南地肺山,当年太上道祖曾经在此讲经炼丹,是为第一福地。”

    张静修望向张

    静沉,微微加重了语气:“张静沉,你可是懂了?若是没有其他疑问,那就入座。”

    张静沉深深看了张静修一眼,缓缓坐下。

    在张静修和张静沉两兄弟入座之后,其他人包括刚刚赶回来的东玄道人、张岳山、张静玄、张岱山等人才陆续入座。无论他们心中如何想,正一宗毕竟没有遭遇到伤筋动骨的实质伤害,再加上张静修积威深重,此时还谈不上逼宫之说,可如果张静修不在了,只剩下颜飞卿一人,若是没有天人造化境的修为,能否镇得住这些正一宗宿老,就很难说了。正如清微宗的李元婴,如果没有李道虚坐镇,就凭他一人,是无论如何也镇不住张海石的。

    说到底,江湖宗门不是庙堂,没有一个足够稳定的权力框架,很多时候还是要看一宗之主的境界修为和个人威望。哪怕是最为重视规矩法度的清微宗,尚且不能完全摆脱此等窠臼,更何况是正一宗。今日之事,幸而张静修的境界太高,或者说其他宿老的境界太低,若是在正一宗的鼎盛时期,有数位长生地仙,或是张静修只有天人造化境,酿成今日大祸之后,纵使张静修有足够的理由,也难免会被宗内长老问责,甚至被削去部分权力。可如今的正一宗只有张静修这一位长生境地仙,张静沉在口头上发难逼问就已经是极致了。

    原本就占地极大的大堂,今日竟是坐了一个满满当当,然后就见周邯堂抱着已经变为冰雕的陈气寒来到堂中,道:“陈师弟在镇魔台上糟了地师毒手,还请大天师出手解救。”

    张静修点了点头,随手一招,以“太上丹经”召出一簇“三昧真火”。

    火光落在变成冰雕的陈气寒身上,映出重重迷幻色彩。

    张静修屈指一弹,火焰瞬间将冰雕整个裹住,然后就见坚冰开始渐渐消融,露出其中的陈气寒。张静修沉声道:“再有半个时辰,陈师弟便能醒来,你且看顾好他。”

    周邯堂应了一声,扶着陈气寒退下。

    然后,张岳山、东玄道人又起身禀报各处损失,损失最为惨重的就是上清镇,几乎半个镇子化作废墟,镇子上居住的多是正一宗弟子的家人,许多人闻言之后,立时面露悲愤之色,而上官莞和钟梧等人撤离时,还不忘将那些火炮悉数毁去。

    张静修平静道:“派人将那些火炮残骸悉数运上山来,就放在大真人府的正门前,让全宗弟子和整个江湖都看清楚了,我正一宗一日不报此仇,一日不将这些火炮残骸移走。”

第三十六章 清微秘辛

    这次散功,足足用了六个时辰,一直从清晨到傍晚。以稚童天人造化境的修为,真要毁去某人的修为,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可这个人也就真成了一个废人,这次帮颜飞卿散功,自然不能如此粗暴行事,要小心再小心,不伤其分毫,不留半点隐患,故而用去的时间极多。

    李玄都与苏云媗、秦素就一直守在门外,虽然李玄都忧心于沈大先生的事情,但他也明白,在这个时候,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无法直面地师和阴阳宗的,势必要借助大天师和正一宗的力量,可大天师在这个时候,纵然是分身有术,也要先顾及正一宗内部,他着急也是无用,只能等待。

    待到张静修出来之后,还未等李玄都开口,他已是对苏云媗吩咐道:“飞卿还有一段时间才能醒来,云媗你且看顾好他,我有话与李先生说。”

    苏云媗应了一声,去了室内。

    稚童对李玄都道:“李先生,去我的书房叙话。”

    大天师的书房就在小天师书房的对角位置,这里名为书房,实则也是一处较为私密的议事场所,就如皇帝的御书房一般,在散朝之后,皇帝会与许多心腹臣子在御书房中开一个“小朝会”,所以此处书房中除了书案书架等物之外,还摆放有众多座椅。

    稚童请李玄都和秦素分而落座之后,开门见山道:“先前在镇魔台上,地师曾向李先生出了一剑,李先生凭借太平宗的‘南斗二十八星阵’挡下。正道十二宗,可以分为三大派别。正一宗、东华宗、神霄宗、妙真宗是道门四宗,又分正一派和全真派。静禅宗、慈航宗、真言宗、金刚宗是佛门四宗,有禅宗和密宗之分。其余四宗又被称为旁门四宗,其中法相宗是佛门分支,玄女宗是道门旁支,而清微宗和太平宗俱是出自当年的太平道,‘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南斗二十八星阵’俱是出自‘太平青领经’。可据我所知,清微宗中并无完整的‘太平青领经’,只有部分残卷,被整理成‘玄微真术’和‘北斗三十六剑诀’。换而言之,李先生应该不会‘南斗二十八星阵’才是。”

    虽然李玄都出自清微宗,但毕竟年龄尚小,又长年在外,对于许多宗门秘辛知之不多,此时听了稚童此言,这才知道自家清微宗和太平宗竟然在多年前是一家,就是那个曾经逐鹿天下的太平道。

    稚童见李玄都神情惊讶,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多说一些,解释道:“一个北斗,一个南斗,并非巧合。如今江湖中人,大多只知太平宗是源自于太平道,却不知清微宗也是源自于太平道,毕竟太平宗和太平道只是一字之差,而清微宗却是相差甚远,再加上许多道统创立之时,太平道早已凋敝多是,更是无从知晓。唯有我正一宗传承近两千年,对此还有记载,贫道也是偶然间才得知的。”

    李玄都心中暗忖:“大天师说是偶然得知,我看却是未必,当年‘四六之争’已是近乎于撕破面皮。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清微宗作为正一宗大敌,正一宗当然要好好研究清微宗,这才知晓了清微宗的隐秘过往。都说最了解自己的未必是朋友,而是敌人,此语果然不虚。”

    稚童继续说道:“当年太平道兵败如山倒,太平祖师的嫡系一脉死伤殆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旧有许多弟子散步于天下之间。大致可以分为三部分,其中一部分转投我正一宗,当时叫做天师教;一部分退往太平山,又与阴阳家、墨家弟子结盟,成立了日后的太平宗。就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理念不合,离开太平山,乘船出海,本是要前往凤鳞州或婆娑州,却机缘巧合之下去了东海。当时东海诸岛上盘踞了大量势力强盛的海匪和闲散求道之人,各种名目的洞主、岛主比比皆是,高手众多,可这些岛屿又是一等一的仙家福地,于是这些太平道之人几经权衡之后,决定不去凤鳞州、婆娑州,而是在此落脚,付诸武力的同时合纵连横,历经百余年,才将盘踞东海诸岛的海匪剿灭、收复,并将众多修道散人悉数整合起来,这便是日后清微宗的雏形。此时距离太平道覆灭已经过去百余年,早已无人记得这些太平道弃徒的身份,再加上太平宗此时已经颇有声名,于是这部分太平道弃徒不再拘泥于太平道的名头,改称清微宗,也正因为这等原因,江湖上少有人知晓清微宗的隐秘过往,再加上清微宗前辈有意隐瞒这段过往,甚至就连许多清微宗弟子也不知晓。”

    李玄都恍然道:“难怪清微宗会组建船队,不但行商贸之事,而且横行四海之地,行劫掠之事,原来是早有传统。”

    稚童笑道:“正是如此,其实不仅是清微宗如此,如那补天宗,在早年是刺客一脉,

    所以近百年来,大力发展万笃门,这也是其根本传统。”

    李玄都点了点,转回正题:“诚如大天师所言,晚辈只会‘北斗三十六剑诀’,却是从未学过什么‘南斗二十八星阵’,之所以能用出此法,全是仰仗此物。”

    说罢,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了“太平无忧”令旗。

    “果然是此物。”稚童望着李玄都手中的令旗,眼神略微复杂,喟叹道:“此旗与我正一宗的‘替天行道’令旗并列齐名,乃是由当年太平道的一件宝物改成,贫道已是多年未见了。”

    李玄都从他如何收到沈大先生传信,到他与藏老人、李世兴激战,再到白绣裳驰援,沈大先生将“太平无忧”令旗传于自己,并请白绣裳做个见证,都向稚童一一道来,没有保留。

    稚童道:“不知李先生打算如何?”

    李玄都心下一凛,暗忖:“他说到正题了。”便道:“晚辈不明,还要请大天师指点。”

    稚童道:“李先生,地师大动干戈,将沈大先生捉去,为的是什么?”

    李玄都早有推测,没有犹豫,回答道:“沈大先生的占验之道。”

    稚童道:“地师要用沈大先生的占验之道做什么?”

    李玄都道:“地师曾经为朝廷的齐王,多年来以寻仙访道之名为遮掩,暗中做了阴阳宗的宗主,后又继承地师衣钵,一力推动宋政上位、建立青阳教、成立西北伪周等事,这些年来西北五宗的所作所为,有一多半都是出自地师的授意,他不惜勾结金帐汗国,摆明了是要另立朝廷,谋求的自然是整个天下。”

    稚童点头道:“李先生所见不差,地师徐无鬼野心极大,不满足于一个地师或者圣君的尊位,也不满足于江湖之主、道门大掌教,他是要做天下共主。”

    说到这儿,稚童叹息一声:“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地师文才武略,的确是天下间少有的杰出人物。又隐忍多年,熬死了两位大魏皇帝才决定发难。可见其超世之才和坚忍不拔之志两样都是不缺的。放眼江湖之中,原本是没有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正邪两道,未免有些不择手段。”

    李玄都心中一动,问道:“大天师可是知晓地师的图谋了?”

第三十七章 二次和谈

    在问这话的时候,李玄都也是心思几转:“大天师与我说这些清微宗秘辛,恐怕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意有所指。若是让一个与太平宗没什么关系的人去太平宗出任代宗主大位,太平宗上到下必然不服,江湖上也多有议论。可如果清微宗和太平宗同出太平道一脉,我曾是清微宗弟子,却是与太平宗有关系了。就像当年武宗皇帝绝嗣,世宗皇帝作为武宗皇帝的堂弟,以旁宗入继大统。从太平道那边论起,我与沈大先生可以算是同宗,我入主太平宗就像世宗皇帝以旁宗入继大统,有法理可依。大天师特意点明此事,应是支持我出任太平宗的代宗主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心思稍定几分,他算不得君子,既然想要实现自身抱负,他最缺少的就是各种助力,此时有太平宗这个绝佳助力放在眼前,他当然要牢牢把握,甚至要主动争取,而不是百般退让。至于大天师的心思,也不难猜。他若能帮李玄都登上太平宗的代宗主之位,李玄都必要感念他的恩情,再加上李玄都与李道虚闹翻之事,多半就站在了正一宗这边,毕竟如今的李玄都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关轻重的小卒子了。

    就在这时,稚童又道:“正道之中,以正一宗为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正一宗之次,便是清微宗。更其次是太平宗、慈航宗、静禅宗。李先生出身于清微宗,应当知道,一个宗门的建立到兴起,那是一个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过程,几十代人花费无量之心血、无量之努力积累而成,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邪道这边也大抵如此,无道宗和补天宗姑且算是两棵常青树,长盛未衰,可在近二百年前,邪道霸主是皂阁宗。阴阳宗在江湖上崛起,不过是近百年的事情,虽然兴盛得快,可底蕴还不及无道宗、补天宗,更不用说我们诸多正道宗门了。”

    李玄都点头称是。

    稚童话锋一转:“只是阴阳宗是阴阳宗,地师是地师,不可一概而论,地师除了直接掌控阴阳宗之外,还间接掌控了牝女宗、皂阁宗,以及无道宗、道种宗的部分,说他是邪道五宗之主也不为过。自古以来,江湖上不乏智谋绝顶、境界高绝之人,以一己之力在江湖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称霸一时。只是从无一人能一己之力压服天下各大宗门。于是地师以此为鉴,扶持皂阁宗,

    拉拢牝女宗,渗透无道宗,为的就是整合西北五宗,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将西北五宗和辽东五宗合并归一,尽数听他号令。十宗归一之后,实力之盛,更甚当年的皂阁宗。其后便是第三步,他会向正道启衅,并非今日奇袭大真人府这般小打小闹,也不是玉虚斗剑这种君子之争,而是你死我活且无所不用其极的正邪大战,将正道十二宗悉数吞并,他便是道门大掌教、江湖之主。最后第四步,以江湖之力,倒灌庙堂,改天换日,他本就是帝室贵胄,做皇帝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到那时候,便是天下地下,唯我独尊。”

    李玄都压下心中惊惧,说道:“先前的西京之变,便是地师意欲整合西北五宗的第一步,如今已经失败,接下来地师会如何行事?”

    稚童道:“地师虽然失败,但未真正伤及元气,从这次偷袭大真人府就能看出一二。只要找到机会,再对澹台云发难,也不是不能。这种权谋之争,未必要凭借境界高低,你境界再高,也只能让人怕你畏你,此乃霸道而非王道。皇帝不是天下第一人,为何能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李玄都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太平时,朝廷能给出的名利极多,所以各路高手都为朝廷效力。如今乱世,朝廷衰微,能给出的名利少了,所以为朝廷效力的人也就少了。地师拉拢旁人为他效力,当然不能一味靠着武力高绝,若是没有共同理念,终究还是要许之以利,或是实打实的金银钱财,或是封官许愿。”

    “看来李先生是深谙此道。”稚童笑了笑:“不管地师如何家大业大,也不可能依靠收买聚拢如此多的高手,更不可能喂饱他们。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未来许诺,只要大业可成,地师做了皇帝,追随他的人自然就是王侯将相。到那时候,正一宗、清微宗积攒的家业,都被地师拿来论功行赏,祖宗也好,基业也罢,无数先辈付出的无量之心血,都成了一场空。李先生,你我之辈,忍将先辈功业,付之东流?”

    李玄都轻声自语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稚童道:“正是。那时候只怕他做了皇帝之后,还想要渡过地仙天劫,驻世长留,这便是人心不足了。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哪怕是英雄豪杰之辈,也绝少有

    人能逃得出这个窠臼。正因为如此,我们不谈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自保计,也要阻止地师。”

    李玄都赞同道;“大天师所言极是,往小了说,是为了祖宗基业,往大了说,是为了避免天下之间杀机四起。只是晚辈境界低微,资历浅薄,怕是难有大用,只能谨奉大天师教诲驱策。”

    “李先生过谦了。”稚童摆手道:“想要对抗地师,非要联手清微宗不可,可是正一宗与清微宗之间成见已深,两宗之间需要一个中间人。”

    李玄都道:“大天师应该知道,我上次返回清微宗,向师父进言,险些落得一个里通外敌的罪名,最终还是落得一个被逐出清微宗的下场。若是再提此事,怕是真就坐实了这个罪名,要彻底恩断义绝了。”

    稚童道:“师徒、父子、君臣,长幼有别,尊卑有序。儒家之人常说一句话,天下间无不是的父母,也无不是的君父。你以徒弟的身份面对师父,以儿子的身份面对父亲,以臣子的身份面对君王,在道义上天然弱势,对了也是错了。所以你不能以弟子的身份去劝谏,要以朋友的身份去见李道兄。”

    李玄都略微思量,已经明白了稚童的意思,只是话不说尽,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转而说道:“大天师在白帝城一事上胜了地师一手,地师反过头来便奇袭大真人府。如此一来一去,算是打了个平手。这本也不算什么,但江湖中却不知道白帝城的内情,无知之徒不免会说:‘地师胜过了大天师。’纵使我们知道其中内情,可是经此一战,地师的名头又是更高几分,都说元圣吐哺天下归心,寻常江湖中人可不管你什么正道邪道,更不管苍生大义,畏威而不怀德,哪边风大便倒向哪边,谁更强大便追随于谁。”

    稚童点头道:“李先生所言,不无道理。这也是贫道来寻李先生商议的用意,当务之急,是反击地师,让江湖中人知晓,正道不曾怕了邪道,天师也不弱于地师。可是仅凭正一宗之力,想要反攻地师,谈不上十拿九稳,犹有风险。”

    李玄都心中明白,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点,关于清微宗的话题是绕不过去了。

    李玄都轻叹一声:“既然大天师如此抬举晚辈,晚辈自是责无旁贷,请大天师直言便是。”

第三十八章 靠近权力

    稚童道:“据我所知,在飞卿婚事开始之前,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东华宗的太微真人,神霄宗的三玄真人都打算亲至大真人府观礼,若是这三位真人到了,各有秘术异宝,恐怕地师也不能如此进退自如,可在他们临行之前,李道兄亲自拜访三宗,使得他们三人又改变了主意。从这一点上来说,李道兄是存了坐山观虎斗的心思。如今正一宗的名声已经伤了,合了李道兄的意愿,许多事情也就好谈了。”

    李玄都问道:“此话怎讲?”

    稚童笑道:“李道兄是知道轻重之人,否则也不能带领清微宗发展到如此地步,自从天宝二年以来,清微宗入主帝京,成为皇室依仗助力之一,而地师之图谋,却是要另立朝廷,与大魏朝廷分庭抗礼,甚至是取而代之。换而言之,地师与李道兄之间有根本冲突,难有转圜余地。反而在联手对抗地师这方面,贫道与李道兄却是道同可谋。”

    李玄都点了点头:“大天师此言有理。”

    稚童继续说道:“在清微宗中,海石先生脾气怪癖,地位仅次于李道兄,举足轻重。不过海石先生与李先生的关系亲厚,他是会支持李先生的。关键在于现任宗主李元婴,当年李先生与李宗主相争之事,贫道略有耳闻,想来李宗主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必然要尽力破坏和谈之事。”

    李玄都默然。

    稚童话锋一转:“所以李先生万不能这般回去,而是要以太平宗之主的身份回去。按照道理来说,太平宗和清微宗同出太平道一脉,如果李先生代表了太平宗,又有各大宗主为李先生助涨声势,那么谁能代表清微宗?李宗主名为宗主,可真正执掌清微宗大权的是李道兄。想来见到李道兄不难,到时候李先生再向李道兄陈述利害。从这一点上来说,沈大先生果真是见识高远,他遭了地师暗算之后,太平宗中无人能支撑大局,说不定就要再遭地师的算计。岂知沈大先生竟能破除成规,将宗主重任交托于紫府手中,不仅能保住太平宗,而且由紫府出面,还能使我正道十二宗再次联起手来。贫道现在想起沈大先生的胸襟远见,当真是钦佩至极。他在危难之间,仍是能想到这一层,可见其术算一道造诣之高。只要紫府能说服李道兄,使得正道联手,地师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不知不觉间,稚童已经将“李先生”的尊称换成了“紫府”,更显亲近,又是极大的抬举。按照规矩,长辈称呼晚辈,一般用名字,同辈之人才称其表字,张静修与李道虚平辈论交,李玄都自然是张静修的晚辈,可现在稚童俨然是将李玄都视作同一地位之人。

    李玄都道:“大天师所说的道理,家师不会不明白,若是大天师拿出足够的诚意,家师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稚童点头道:“正是如此,正一宗和清微宗之间的争斗,说到底是自家的争斗,遇到了外人,还是要联起手来共抗外敌,现在缺的便是一个台阶,缺少一个中人说和,这个中人自是非紫府莫属,也只有紫府才能担当此等大任。”

    李玄都又是谦让几句。

    第一次和谈与第二次和谈,同样是和谈,同样是由李玄都出面,意义却是大不相同。第一次的时候,李玄都只能是进言劝谏,听与不听,完全在于旁人,也只是由颜飞卿出面与李玄都详谈此事。可到了第二次,李玄都不再是进言劝谏,而是说和,想要做中人,最起码是要与当事两人的身份相差无多才行,而且这次也变成了大天师张静修亲自与李玄都详谈此事。可见如今李玄都在江湖上的地位,已是非同寻常。

    多大的本事便有多高的地位,受怎样的礼敬,这便是最大的现实。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李玄都还是那个四先生,就连青梅竹马的师妹都不把他放在眼中,岂会有如此礼遇?不说大天师张静修口称“李先生”,慈航宗之主白绣裳称呼表字,怕是与秦素也难成佳偶。并非是说秦素嫌贫爱富,而是周围之人的态度让人难以承受。李玄都出类拔萃,秦道方乐见其成,秦家之人见他均是笑脸相迎,当作未来姑爷看待,都夸自家小姐眼光好,选了一个好夫婿。可如果他自己不争气,一无所有,秦不二、秦不三、秦不四等人还会有这般好脸色吗?恐怕是明里暗里要李玄都尽快离开自家大小姐,良言苦劝、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就算秦素不在意,周围之人全都反对,两人又岂能长久?

    就算想要贯彻自己的理念,想要践行苍生大义,也是无权不行。

    想到这儿,李玄都竟是生出几分恍惚之情。

    初时年少,虽然被师父委以重任,又被张

    肃卿看重,但那时候年少意气,只相信自己手中之剑,不知“权势”二字的分量,倒也无甚感觉。到了今日,年纪渐长,阅历增多,知道了“权势”二字的分量,不说真正握有它,仅仅是靠近它,便让人生出目眩神迷之感,一个不慎,就要彻底迷失其中。

    说什么功名富贵都是过眼烟云,那是还没有经历过这些,只要经历了,谁敢轻言放下?就像李玄都现在,体味过了堂堂大天师的以礼相待,还舍得回到那个要对大天师执晚辈礼的过去吗?这还仅仅是靠近权力,若是成了大天师或地师,真正大权在握,那该是怎样的感觉?

    李玄都不是圣人,也不是历经沉浮而看破红尘世事的老人,他只是一个未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而已,哪里就敢说什么视权力如过眼烟云,此时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说道:“晚辈德浅,哪里敢当家师和大天师的中人,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稚童笑道:“如今紫府得了沈大先生的‘太平无忧’令旗,理应前往太平宗就任代宗主之位,此事宜快不宜迟,待到此番事了之后,还要尽快动身才是。”

    李玄都道:“虽说清微宗和太平宗同出太平道一脉,但年代久远,我若孤身前往太平山,怕是难以服众,说不定还会引得太平宗之人怀疑是我加害了沈大先生,从沈大先生手中夺了这杆‘太平无忧’令旗,怕是要弄巧成拙。”

    稚童道:“紫府所虑极是,所以贫道会请慈航宗的白宗主与紫府一道前往太平宗,毕竟沈大先生在将‘太平无忧’令旗传于紫府的时候,曾经明言让白宗主做一个见证,此番有白宗主出面,自会令人信服。除此之外,贫道也会派张氏子弟一同前往,同时贫道也会分别给悟真大师、萧宗主等人去信,请他们也一同出面,务必使紫府顺利成为太平宗的代宗主。”

    李玄都一惊,万没想到张静修会如此果决,是非要让他来做这个代宗主不可,不过这也是他的本意,他日后想要壮大太平客栈,也是少不了太平宗的助力。

    稚童道:“贫道如此打算,虽说有大义名头,但也有私利夹在其中。紫府此举,既是继承沈大先生的重托,也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若是杀劫一起,再想平息可就是千难万难了,正一宗,清微宗也不能幸免。”

第三十九章 疑云重重

    既然要去太平宗,许多事情便要问个清楚,李玄都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晚辈还有一事不明,要向大天师请教。”

    稚童道:“紫府但问无妨。”

    李玄都道:“当年帝京之变后,为何太平宗和静禅宗会封山闭寺?”

    稚童并不意外,道:“当年紫府也算是局中之人,只是紫府并未进入皇宫,并不知晓深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稚童道:“帝京之变当夜,包括贫道和李道兄在内,共有七位正道中人进入皇宫,贫道这边三人,李道兄那边两人,再加上静禅宗的方静方丈和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共是七人。方静方丈和沈老先生之所以到此,是想要居中调停,请贫道和李道兄不要大动干戈。”

    李玄都立时听出几分不对:“七位正道中人……大天师的意思是还有邪道中人了?”

    稚童点了点头:“太后谢雉乃是辽东五宗之人,还未入宫之前,就与众多邪道中人有所往来。当时在深宫之中,谢雉的身旁有一个年轻宦官,便是由一个让人绝难以想到的大人物乔装改扮。”

    李玄都迟疑道:“难道是……地师?”

    稚童叹息一声:“谁也不曾想到,堂堂地师,曾经的齐王,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宦官,所以都没有防备,当时地师蓄势已久,突然出手,先是以‘太易法诀’破去了两位宗主的护身宝物,然后又运转阴阳宗的‘逍遥六虚劫’,阴阳逆转,明晦转化,水火骤起,太平宗的沈老先生先后遭遇阴火、玄冰、天风、雷殛四劫,当场身死。静禅宗的方静方丈遭了幽冥、赤土两劫,也是重伤。”

    李玄都问道:“当时大天师和家师都在场,若论境界修为,不逊于地师,如何会让地师如此肆无忌惮行事?”

    稚童道:“当时地师出手,贫道与李道兄都认为地师在此埋伏了众多邪道高手,甚至就连澹台云也已经到了,所以不敢贸然出手,生怕为地师所乘。”

    李玄都闻听此言,心中微冷几分,暗忖道:“大天师此言虽然不无道理,但也不能完全说通,想来他与我师父一般,都是存了其他心思,只是可怜沈老先生和方静方丈,一片拳拳之心,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话说回来,这两笔血债还是要算在地师的头上,再加上沈大先生之事,新仇旧恨,都要一并了结。”

    稚童转而说道:“地师退走之后,贫道与李道兄商议此事,出乎贫道的意料之外,李道兄竟是同意退让一步,放弃张肃卿,全面退出帝京城。贫道当时还觉得奇怪,后来

    才知道,李道兄这是用了一招以退为进,他早已与太后谢雉暗通款曲,所以帝京之战结束之后,清微宗立时得以跻身庙堂中枢。这一点,想来紫府应该清楚才是。”

    李玄都想到陆雁冰成为青鸾卫的右都督之事,以及李元婴常常来往于东海和帝京之间,不由默然。

    稚童继续说道:“此事之后,贫道曾经专门派人查证当年的一些事情,发现谢雉入宫之前,曾经居住在一户姓孙的勋贵人家。”

    李玄都疑惑道:“姓孙的勋贵人家?”

    稚童笑了笑:“帝京城中的勋贵人家,可谓是盘根错节。多年以来,通过各种姻亲关系,都沾亲带故,几乎可以算是一家人了。想要捋清楚其中关系,着实费了不少气力。贫道有一位旁姓师弟,因为擅长治病驱邪,经常出入各大勋贵府中,经过几番暗中查探打听,这才知道,那户孙姓的勋贵人家有个老太君,老太君有个妹妹,嫁给了老燕王做侧妃。谢雉正是通过这条门路进了选妃的名单,在进京待选的时候,便居住在这户孙姓权贵的家中。线索到这里便断了,再也查不出什么。贫道本也没奢求能查出什么惊人内幕,故而没有太过在意,直到今日,贫道知晓了地师就是当初的齐王,回想此事,这才发觉不对,那老燕王生前的时候,与齐王关系最好。”

    李玄都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道:“如此说来,谢雉进宫之事竟是与地师大有关系。”

    稚童道:“进献美人这类手段,最是防不胜防。贫道有一个猜测,谢雉本是地师精心安插在深宫中的一颗棋子,也许是想要通过她,来加害于穆宗皇帝,毕竟穆宗皇帝在世时,也算是文才武略的有为君主,重用张肃卿、秦襄等人,已是收复了西北,在这种情形下,地师等人想要在西北起事,那是千难万难。”

    李玄都微皱眉头,道:“晚辈曾经听张相说起过,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之初,有感于江湖武人的实力超群,为防备江湖武人恃力行凶,先是组建了青衣司,又在内廷中设立二十四衙门,派人从天下各州府搜罗资质根骨上佳的孩童,带入宫中,经过甄选之后,传授高深武学和术法,这就是宫廷内众多境界高绝大太监的由来,也正因为是自小培养,这些巨宦以皇室为家,对于皇室中人忠心无比。穆宗皇帝起居出行都必有一位大太监随行,哪怕是召嫔妃侍寝,也断无例外。在此等情形之下,谢雉如何能加害于穆宗皇帝?就算她侥幸成功,又如何能掩人耳目,成了如今的大魏太后?”

    稚童道:“江湖之大,无奇不有,便是贫道也不能尽知。以地师的

    手段,有其他可以瞒天过海之法也未可知。”

    李玄都是见识过地师种种手段,心中一凛,只觉得当年的帝京之变竟是疑雾重重,他这个当事之人可真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此时一直在旁听的秦素忍不住问道;“如今地师在西北另立朝廷,谢太后在朝廷执掌大权,双方交战,岂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李玄都笑道:“这也没什么想不通的,打个比方,日后你嫁给了我,有了儿子,我早早身故,你便是李家的老太君,大事小情都由你做主,若是李家和秦家起了矛盾,你是偏向于秦家呢,还是李家呢?自然是李家,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儿子。”

    有张静修的身外化身在旁,秦素不好发作,只能脸色微红地狠狠瞪了李玄都一眼。

    李玄都浑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人的位置决定立场,如果这个推断为真。谢雉以前听从地师号令不假,可她做了大魏太后并垂帘听政之后,就万不会再听地师的号令,谁愿意一辈子都屈居人下?再者说了,朝廷不是铁板一块,谢雉更不是唯我独尊,她若有其他心思,也坐不稳这个太后位置,自会有人取代她。”

    稚童点头赞同道:“正是此理,就拿贫道来说,虽然贫道是大天师,但如果贫道不能维护正一宗,反而出卖正一宗的利益,也是坐不稳大天师之位。不管谢雉以前如何,在她斗倒张肃卿而掌握朝廷大权之后,就万万不会再听地师的号令了,更何况如今的她又有李道兄支持,怕是地师也奈何不得她。再有就是,恐怕地师当初也没有料到谢雉竟能爬到如此高位,依贫道看来,地师是将谢雉当作一枚弃子,在穆宗皇帝死后,谢雉也就该死了。可偏偏谢雉没死,反而大权在握,大大出乎地师的意料之外,所以这之后的种种,地师也是如贫道和李道兄一般,走一步看一步,并非事先谋划妥当。”

    李玄都想起穆宗皇帝在临终之前将天子六玺交予谢雉掌管之事,若无这天子六玺,谢雉也就是个后宫不得干政的太后而已,可有了天子六玺,就能制衡张肃卿。想到这儿,李玄都愈发觉得这其中疑云重重,想要一探究竟,非要亲自前往帝京不可。不过帝京于他而言,是一处伤心失意之地,若无十全准备必要,他是决计不会轻易回去的。

    稚童见李玄都眉头紧皱,似是想起了什么,知他向来敬重张肃卿,多半是勾起了他的伤心往事,又道:“这些言语,只是贫道的胡乱推测,未必是真。”

    李玄都长叹一声:“不管如何,李玄都日后必会查清此事,做个了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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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客栈介绍: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