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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七章 大典

    三位掌教之主和众宗主鱼贯进入紫薇城后,其他人也鱼贯而入。只是绝大部分人注定不能进入太初宫中,只能排列在中轴道上,甚至绝大部分人都要停留在则天门外的广场上了,像极了江湖上的尊卑次序,只有进入了太初宫,才算是进入了江湖的最核心地带。

    众人走在中轴道上,不知不觉间,位置有了些许细微变化。原本齐头并进的三位掌教之主,左边的张静修和右边的秦清都稍稍落后了半步,突出了正中位置的李道虚。在三人之后,却是成了李玄都孤身前行的局面。无形之中众人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仅次于三位掌教之主的地位。

    李玄都自始至终都是按照自己的速度前行,每一步的距离都不差分毫,他无意去等旁人,也不想去等旁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也不太算是一个含蓄的人,就像他追求秦素,既然有意,那便主动些。扭扭捏捏,别别扭扭,非要等着女子来主动表明心意,那是李玄都所不屑为之的。在道门这件事上,李玄都也是如此,他并不想去掩饰自己的目的,也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很快,李玄都走到了白玉铺就的中轴道尽头,踏足在白玉台阶上,拾阶而上,步步升高。待到走上须弥座后,李玄都回首望去,人头攒动,无边无际。

    就在李玄都身形略微凝滞的片刻时间中,李非烟和那位补天宗宿老也走完台阶登上了须弥座。三人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交汇,一起走入太初宫。

    太初宫中的格局已经被做了改动,原本放置龙椅宝座的地方改为一尊道祖塑像,在道祖像前设了三个蒲团,便是三位掌教之主的位置,在周围又放置有各种道门礼器。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已经在各自位置上坐定,李玄都等人还是按照队列的顺序在殿内依次排列站定。

    李玄都的身份特殊,他不仅一手操办了整个道门大典,而且还要充任主持大典的礼官。

    所以李玄都并不在自己的位置,而是立于三位掌教之主的一侧,待到人齐之后,李玄都高声道:“道门一统,三位掌教之主,可知受承否?”

    三位掌教之主全都起身,面朝道祖塑像,一起沉声答道:“太上道祖在上,吾等率众弟子受承道统。”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开始朗读三位掌教共同制定的道门规矩,李玄都运起修为是,声音不大,却从太初宫一直穿到则天门外的广场上,清晰可闻,犹在耳边。

    总共是三戒、十律、三十六规、七十二细则。待到李玄都诵读完毕,已经是用去了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中,包括三位掌教之主在内,都是肃容垂手站立。

    待到李玄都诵读完规矩之后,上身微微前倾,道:“请三位掌

    教之主受拜。”

    三位掌教之主转过身来,面朝众人,各宗宗主一起向三位掌教之主行礼,“恭迎三位掌教之主升座。”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在众掌教行礼之后,又是众堂主,然后是各宗弟子、各方来客,从太初宫殿内到殿外须弥座,再到丹陛、中轴道,一直到则天门外广场。恭贺之声依次响起,最终汇聚成雷鸣一般的响声:“恭祝三位掌教大真人升座。”

    数万人仿佛事先演练过一般,同时开口,整齐无比。山呼之声响若滚雷,连满天的云霞都要被震散,更是响彻了整个龙门府。

    三位掌教之主坐到了蒲团上,升宝座。

    一时间,太初宫中钟鼓齐鸣。

    接下来,就是繁琐漫长的流程,包括其他观礼之人依次上前祝贺,一番礼仪下来,足足用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

    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也得以站在三位掌教之主的身侧观察殿内众人,李非烟面无表情,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太微真人、万寿真人、三玄真人等三位道门真人神情复杂,有些万般滋味在心头的意思。至于其他人,大多脸色肃穆,满是庄重。

    于是李玄都把目光转向了秦素。却见秦素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在偷瞧李玄都,结果两人这么视线一对,秦素仿佛被人抓了现行的小贼,脸上飞起两朵红晕,赶忙低下头去,继续盯着自己的鞋翘。

    李玄都哑然失笑。

    待到一连串繁复礼仪完毕,已经是午时,其余人已经可以散去,不过三位掌教和一众核心上层人物却不得闲,还要前往翠云峰的上清宫,参拜道祖,祭告天地。为此,三位掌教还各自亲笔恭撰了一篇青词,要前向上天拜表。

    ……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龙门府,若论阵势,比当初讨伐北邙山还要壮观,用了大约一个半时辰,来到翠云峰。

    此时已经有人开始暗暗腹诽李玄都,何苦弄出这么多弯弯绕绕,不过没人在明面上表现出来,还是恭恭敬敬。

    如今的翠云峰已经是焕然一新,从昨天开始,就有为数众多的道门弟子忙碌起来,将举行大典的三清殿重新装饰,肃穆庄重。因为阴阳宗以前维护得当的缘故,殿内的道祖像不必重新粉饰,只需要稍作除尘即可。除此之外,又临时在此地放了一些珍奇异兽和白鹤锦鲤,再加上正值春日,万物竞发,生机勃勃,与曾经凄冷诡异的北邙山风景已经是大不相同,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

    许多观礼宾客是先一步来到此地,在知客弟子的引领下分别站定。能来到此地观礼的皆非等闲之辈,要么是年老辈高,要么是年轻有为,要么是修为高深,要么是身份不俗。毕竟道门一统乃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能

    在这种场合出席,已经可以视为一种殊荣。

    在龙门府的紫薇城中,是三位掌教中先行入内,可在翠云峰的上清宫中,却是还了规矩,众人先到,等候三位掌教。

    苏云媗和玉清宁也在等候之列,而李玄都和一众宗主却是不然,他们要跟随三位掌教一起过来。

    两人站在三清殿之中的众人,俱是绝色,十分醒目,也是一道绝美的风景。

    从古至今,世人总是钟情一个“四”字,四大天王,四大奇书,帝京四绝,四大美人等等。在如今江湖中,就有好事之人评选了老一辈的四大美人和新一辈的四大美人,老一辈的四位美人分别是:白绣裳、石无月、罗夫人、韩无垢,只是这四人,要么是已经嫁人,要么是身死多年,要么是不知所踪,年轻人并不熟悉,也不敢议论太多。倒是新一辈的四位美人却是更有名一些,分别是:苏云媗、玉清宁、宫官、秦素。不仅仅是因为四人相貌如何,关键在于这四人身份不俗,都是已经成为一宗之主或者有望成为一宗之主,前途不可限量。至于上官莞,本也应进入其中,只是她身为阴阳宗明官,太过神秘,大多数人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于是便作罢。

    在年轻一辈的四位美人中,宫官和秦素两人固然声名在外,却很少在人前露面,真正被人所熟知的还是苏云媗和玉清宁,虽说苏云媗已经嫁人,玉清宁注定不能嫁人,但许多跟随长辈前来观礼的年轻俊彦还是偷偷望向两人,心神摇晃,只觉得两人是天上的神女仙子,可望不可即,让人痴迷。见两人似乎是以传音交谈,又好奇两人在说什么。

    其实苏云媗和玉清宁在等候的闲暇之余,无意间提到了李玄都,感慨莫名。当年她们的身份与李玄都也相差无多,都是被各自师长看好的下一代接班人,现在先磨砺一二,待到时机成熟,便顺理成章地接过宗主之位。本来大家都是按部就班,可不知怎的,李玄都竟是不按套路出牌,先是第一个失势,又是第一个被逐出师门,还是第一个成为一宗之主。到了如今,她们还是未来的一宗之主,李玄都已经是未来的道门大掌教了。

    两人如何能不心生感慨。

    不知不觉间,原本平起平坐的同龄人,已经把她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渐行渐远,愈行愈高。

    苏云媗轻声道:“女菀,你说李紫府以后能走到哪一步?”

    玉清宁认真沉思了片刻,回答道:“我觉得他不会走得太高,但一定会走得很远。”

    苏云媗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玉清宁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做不了圣贤,也做不了皇帝,所以走不高,但是他是个肯往下看的人,脚踏实地,从者云集,那他一定会走得很远。”

第四十八章 清平先生

    当众宗主走进上清宫的时候,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收敛了所有表情,只剩下肃穆和庄重。

    宗主们进殿的顺序也是按照各自宗门的实力,正一宗、清微宗、补天宗等大宗的宗主走到了后面,而稍逊一些的宗门宗主走在了前面。

    首先进来的法相宗宗主左雨寒、玄女宗宗主萧时雨、东华宗宗主太微真人、神霄宗宗主三玄真人、妙真宗宗主万寿真人、忘情宗宗主秦素、天乐宗副宗主丑奴儿。

    接着是名义上的观礼客人,慈航宗宗主白绣裳、金刚宗宗主悟真、真言宗宗主法定、静禅宗代方丈方缘。

    虽然佛门各宗在名义上不归入道门之中,但无论是道门中人,还是佛门中人,都心知肚明。如今佛门式微得厉害,想要自立门户,是决然不可能。在如今的局势下,要么是依附于道门,要么是依附于儒门,在这一点上,自是不必多言,正道十二宗结盟已久,佛门四宗早已融入到道门体系之中,可以说不是道门中人,胜似道门中人。

    在四位佛门宗主之后,就是正一宗长老张静玄、清微宗副宗主李非烟、补天宗紫薇堂堂主云承宗。

    说来也是巧了, 三大宗门中仅次于宗主之人都没有前来,也不知是相互间的默契还是无意中的巧合。

    众宗主走进玉清殿之后,还剩下一人。

    太平宗的宗主,李玄都。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了李玄都的地位,仅次于三位掌教大真人,尤其是在筹备道门大会的这几天中,无论是哪宗出身,或多或少都被李玄都差遣过,已经有不少人在私底下称呼李玄都为掌教小真人,或是第四掌教。

    话虽如此,但真正以这种较为委婉的方式确定李玄都在道门中的地位时,还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道门的三位掌教大真人,当之无愧。无论是大剑仙李道虚、大天师张静修,还是“天刀”秦清,俱是长生境修为,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谁也不敢提出半分异议。可关于未来的接任人选,也就是未来的大掌教,许多人还是有不同想法的。

    如今能进入三清殿之人,无一不是身居高位,是普通江湖人眼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这些人虽然面上一团和气,但在心底都有各自的算盘,无一例外,他们想要一位能够保证自己利益的人成为未来的大掌教。李玄都的优势是兼顾了各方利益,劣势便是他无法保证任何一派的所有利益。换句话来说,只要李玄都上位,几乎所有人都会被触及利益,这也是道门一统过程中的必然。

    有些年轻俊彦听说过李玄都的大名,却不知道李玄都与李道虚、张静修、秦清等人之间的深层次关系,更不明白为什么三位掌教大真人会默许李玄都成为未来的大掌教,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促成了南北和谈吗?

    有人向自己的长辈问出了心中疑问。

    长辈沉吟了片刻,以传音道:“天宝元年的时候,他不过刚刚及冠。天宝六年的时候,他刚好二十五岁。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可从众宗主到诸位堂主、长老、掌门、帮主,都称呼他为清平先生,也有人称呼他为四先生、小李先生、紫公。无论是哪种称呼,都能看出那些大人物们对这位清平先生的尊重和重视,这当然有他是老剑神弟子、‘天刀’女婿的原因,可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

    问话之人也是出身不俗,他是儒门派来的观礼之人,名叫谢月印。他这个名字出自理学圣人的一个典故: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意思是天理是万物本原。

    谢月印身着一袭月白儒衫,手持一柄竹扇,面如冠玉,风采绝伦。他出身于苏南世家谢氏,还是长房长孙,家学渊源,三岁启蒙,五岁作诗,其文理皆有可观者。后来拜入天心学宫,改名月印,这座学宫本就与理学圣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也可见其长辈对他的殷殷期望。至于他的授业恩师,正是天心学宫的大祭酒王南霆,这次他便是跟随王南霆一起前来的。

    正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儒道相争,可在这种重大礼仪长河,儒门还会象征性地派人前来,道门也会奉为上宾。这都是寻常事,有些时候,一边打一边和谈也是有的。暗地里捅刀子,杀极天王,下手狠辣,可面子上一定要光烫,不能有半点灰尘。

    谢月印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三清殿的正门,还不见李玄都和三位掌教大真人的身影,问道:“那是什么原因?”

    王南霆的目光并不望向三清殿外,而是望向殿内的高高道祖像,继续说道:“你十岁的时候离开家中父母,进入天心学宫求学,及冠之年,学有所成,开始参与学宫和儒门的事务。可是这位清平先生,在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被李道虚丢入江湖之中,摸爬滚打,从他十八岁那年开始,他横扫河朔之地,直到十九岁才远赴西北,这是他的江湖经历,你们在读书的时候,他已经经历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他及冠之年的时候,结识了张肃卿的长子张白圭,跟随张白圭进入帝京,在张海石和张肃卿的支持下,开始在清微宗中掌权,直到天宝二年帝京事变。在这段时间里,他又见识了庙堂上的尔虞我诈。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他都有足够的认识。”

    谢月印的目光低了下去,“就算如此,也不意味着他就能担当道门大掌教。”

    王南霆收回目光,轻叹一声,“你知道吗,在天宝二年的时候,我们儒门中人对于他的态度是十分柔和友好的,甚至因为张肃卿的关系,称呼他是半个儒门弟子。天宝二年的帝京之变后,他失去了所有的权势,避世隐居,重出江湖之后,对于儒门的态度大为转变。也正是因为张肃卿的缘故,这个人对我们儒门的

    认识之深刻,不仅仅是你难以想象,甚至超过我们儒门内部的许多人。去年的时候,道门和议还未有眉目,他已经开始私下串联,意图建立一个独立于李道虚、张静修之外的联盟。对于他的这个联盟,以及他采取的动作,李道虚和张静修都已经察觉到了,我们儒门也有留意,不可否认,这个联盟已经小成气候,李玄都的根基,远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么薄弱,这才是他在张、李二人之间斡旋的底气所在。”

    谢月印还是第一次听到此等秘辛,震惊非常。早先时候,他只是以为李玄都能有今日,不过是来自李道虚、张静修、秦清三人的扶持和施舍,却没想到李玄都竟然会隐隐独立在三人之外。

    王南霆有些感慨,“看来经过一场帝京之变,让李玄都想明白了一件事,别人的东西,始终是别人的,别人能交给你,也能拿走它,只有自己的才是自己的。”

    谢月印沉思了片刻,道:“老师,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正道十二宗有四六之争,也就是其中十个宗门已经被张静修和李道虚瓜分,只剩下一个太平宗和静禅宗,静禅宗又被地师重创,李玄都就算是有些手段,手中也不过是一个太平宗而已。”

    “你啊,书生之见,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王南霆看了这位弟子一眼,“这世上的事情,哪有什么泾渭分明,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人名面上是张静修的人,是李道虚的人,是秦清的人,甚至是徐无鬼的人,或者是儒门的人,可实际上呢?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谢月印一惊,“老师的意思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王南霆已经把他打断,“没错,李玄都的根基未必在明面上,而是在暗处。明面上,这位清平先生只有一个太平宗和一个残破不堪的静禅宗,可在暗地中,那就不好说了。”

    “那么道门的三位掌教大真人知道吗?”谢月印问道。

    “知道。”王南霆道,“他们当然知道,可在这个时候,李玄都的身份就起作用了,张静修想要利用李玄都进行道门和议,所以扶持他,李道虚因为师徒之情以及清微宗内部的一些声音,也只能默认。秦清就更不用说了,女儿都嫁出去了,女婿可是半个儿子。所以三人知道,却碍于局势和人情什么也不能做,甚至由此达成妥协,由李玄都出任这个‘太子’的位置。说句诛心之论,日后儒道相争,由最了结儒门的李玄都来做道门首领,也是合情合理的。”

    谢月印问道:“为何不早早除掉他?”

    王南霆反问道:“李玄都起势不过两年,不说两年之前,一年之前,你能料到李玄都会有今日之地位吗?”

    谢月印摇了摇头,“意料不到。”

    王南霆喟叹道:“能除掉的时候料不到,料得到的时候已经除不掉。”

第四十九章 玄都紫府

    众宗主入殿后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李玄都才独自走入殿中。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他。

    清微宗出身,差点做了张肃卿的女婿,后被李道虚逐出清微宗,与大天师张静修交好,被张静修扶持为太平宗的宗主,但在清微宗内部仍有支持者,并且在后来成功将师兄李元婴赶出清微宗的核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掌握了部分清微宗大权,只等李道虚百年之后,便可将清微宗和太平宗合并归一。同时他还是辽东秦家的女婿,如果秦清决意将基业交给女儿,那么说不得也要落到他的手中。

    对于殿内之人来说,无论心中有多少不满,有多少牢骚,背后无人的时候,可以说一说,但是在本人面前,都要暂且收一收了。不管怎么说,这位清平先生击败张静沉和青鹤居士的天人造化境修为做不得假,手中实实在在的权势更做不得假,他们在这个时候,只需要向这位表示敬意就够了。

    当李玄都走进三清殿后,观礼之人中身份最高的白绣裳走了出来。一身白色鹤氅,在众多玄色鹤氅中十分醒目。慈航宗虽然属于佛门,但并不剃度,也不出家,带发修行,反而更像是道门中的道姑。

    在老一辈的四位美人中,白绣裳居首,虽然有身份地位、境界修为的缘故,但也可见白绣裳的姿容之盛,只是有人敢于偷瞧苏云媗和玉清宁,却没有人敢去偷瞧这位白衣观音,且不说她本人已经是太玄榜第一人,就说她的另一个身份也让所有有点小心思之人都把那点小心思彻底埋在心底。众所周知,白绣裳已经与秦清定下婚约,虽然还未公开,但江湖上已经传开了,这其实是道门和谈的一部分,通过联姻的方式将长期游离在外的辽东道门也拉入其中,壮大力量。换而言之,白绣裳很快就会嫁给秦清,成为白夫人,而秦清身为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此时马上就要入殿,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

    李玄都面对这位岳母大人,微微低头示意。

    白绣裳与李玄都轻声交谈几句之后,又退回到原来位置。

    李玄都点了点头,径直上前,来到道祖像的供桌前。

    供桌上没有瓜果、牛羊等物,只有两座烛台、一尊香炉、一卷道祖三千言和已经准备好的香。李玄都捻起三炷香,在蜡烛上点燃,朝着道祖恭敬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整个过程中,所有人的视线一直集中在李玄都的身上,没有离开过半分。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清平先生,属于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得见,似乎兵不是特别出众,既不狂傲,也不清高,身上没有身怀大仇的愤世嫉俗,也没有一朝得势的志得意满,更没有太多的锋芒必露或是咄咄逼人。只有平和淡然,往好处说,这叫沉稳,往坏处说,难免有些暮气沉沉,像极了那些老朽。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能走到这个位置的人,就算还有峥嵘棱角,也只能藏在心底,不会昭示表面。

    李玄都上完香后,沉默

    了片刻,引得许多人好奇这位清平先生此刻在想什么。只是李玄都很快就转过身来,面朝玉清殿的正门,高声道:“恭请三位掌教大真人。”

    门外也响起相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恭请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恭敬三位掌教大真人。”

    ……

    大概半柱香后,三位掌教之主终于走进了三清殿中。

    李玄都早已侧身让开,三人先是依次为道祖上香,然后又各自取出了自己提前写就的青词。

    所谓青词,是道门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朱砂写在青藤纸上。对于道门中人而言,天是苍天,是冥冥中的天道,也是太上道祖。如今道门重归一统,道门掌教作为道祖传人,自然要向道祖奏禀。

    李玄都还是充当了礼官的职责,高声道:“设坛。”

    有专人抬来了一座以青铜制成的醮坛。

    三位掌教大真人近到跟前,各自引燃了自己手中的青词。

    青词本是青藤纸做的,上面写的是朱砂,燃起的火便又青又红,腾起的烟也呈出七彩之光。一时间,三清殿中七彩生辉,真是人间仙境一般。

    祭拜道祖之后,众人鱼贯离开三清殿,前往殿后的祭坛,坛分三重,艾叶青石台面,设白玉柱栏,形圆象天,每层四面台阶各九级。上层中心为一块圆石,外铺扇面形石块九圈,内圈九块,以九的倍数依次向外延展,栏板、望柱也都用九或九的倍数,象征天数。

    三位掌教大真人分别从三个方向一起登上祭坛,在祭坛的最顶层,已经早已设好桌案,其上放置了三只三足酒尊,三人各自举起一只酒尊,礼敬上天。

    就在此时,天现异象。

    张静修代表了江南道门,从南侧方向登上祭坛;李道虚代表了江北道门,从东侧方向登上祭坛;秦清代表辽东道门,从北侧方向登上祭坛;代表西北道门的澹台云被排除在外,所以西侧的登坛路径空无一人。此时恰恰是西边的天幕生出异象。

    此时虽然天色不早,但也没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忽然之间,西边的天际尽头涌现出一抹深红,就像一只眯着的眼眸,露出的“眼珠”部分是深红色,就像晚霞夕阳,可周围的“眼眶”部分却是深沉的黑色,就像夜幕降临。此时深红部分正在逐渐变大,就像原本眯着的眼眸正在逐渐睁开。

    无论是祭坛上的三位掌教大真人,还是众多观礼之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西方,有些人难掩脸上的惊愕,血色不祥,在这个时候出现这样的景象,难道意味着道门一统不祥?

    三位掌教大真人脸色凝重,并未出声。

    李玄都来到了秦素身旁,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望向天际。

    就在众人猜疑不定的时候,好似夕阳余晖的血色渐渐开始变化,从赤色变为橙色,又化作黄、绿、青色,最终由蓝变紫,变成了漫天

    紫气。

    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松缓了许多,不过还是有些浓重,紫气当然是祥瑞,可都是紫气东来,如今紫气西来,又作何解?可惜最精通术算的沈大先生不在,无人能够解释。

    只有李玄都心中一动,觉得冥冥之中生出一股感应。他好像有所感悟,又好像是他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骤起,晴空霹雳。

    然后便是一连串连绵不绝的春雷,压过了世间的一切声响。

    雷声同样起于西方,天际尽头的紫气开始变淡,渐渐显现出其后的景象。

    所有人极力望去,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无不震惊。

    李玄都也随之望去,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甚至有一种身心都为之震撼的感觉,可在震撼之余,他又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在紫气之后,影影绰绰之间,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一座悬于天上的城池。

    城中有数不清的宫殿楼阁,层层叠叠,这些宫殿颇有古风,浑然不似今日的建筑。而在宫殿簇拥之中,又有一座高楼直插青冥,楼五架,窗扉皆洞开,一行有五点明处,是楼外天空。层层指数,楼愈高,则明渐少。数至八层,裁如星点。又其上,则黯然缥缈,不可计其层次。而楼上人往来屑屑,或凭或立,不一状。

    紫气弥漫于城池周围,使得高楼、宫殿时隐时现。

    所有人痴痴地望着这一幕,说不出话来。

    李玄都终于明白自己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因为他见过这座城池,不是在天上,而是缩小了无数倍。眼前的这一座城池正是李玄都手中的“小紫府”。

    秦素一直在观察李玄都的神色变化,见李玄都露出恍然的神情,不由开口问道:“玄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李玄都仍是望着天际尽头紫气中的天上城池,说道:“那是玄都。”

    “玄都?”秦素一怔,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玄都并非是李玄都,而是另有所指,诗仙有云:“天上白玉京,十二城五楼。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玄都所说的玄都,也就是诗仙口中的“天上白玉京”,也是世人口中所说的玄都紫府,李玄都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李玄都并未刻意收束自己的声音,其他人也听到了。

    许多人痴痴地望着天上城池,心神摇曳。

    那便是玄都紫府吗?那便是道祖留在人间的仙都吗?

    王南霆也抬头望着天际尽头的城池虚影,神情复杂。

    很早之前,就有一个传言,在太上道祖仙去之后,道门分裂出无数支脉,包括正一天师在内,无人能真正慑服其他支脉,也就无法名正言顺地占据玄都紫府,由此诞生了玉虚斗剑,道门中人为了争夺仙都而杀伐不断。为此,南华道君以无上神通遮掩了仙都的踪迹,使所有人都无法进入其中。

    如今道门一统,仙都重新现世,难道真是天命所归吗?

第五十章 先手落子

    李玄都望着这座虚幻的地上仙都,隐隐感觉到血脉之中有一种力量在觉醒,心中生出一股悸动,其中包含着激动、兴奋、喜悦等情绪。

    同时,李玄都可以清晰感觉到,这种情绪并非由他本心生出,对于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当初心魔还在之时,李玄都就会常有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和感触,仿佛是旁人的情绪强加到了他的身上。表现出来,便是他本人思绪清晰,并未触景生情,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想要狂笑、大哭。

    李玄都自然十分诧异,他的第一反应是他的重塑心魔之法出了岔子,顾不得眼前的震撼情景,内视自身。

    内视一周之后,李玄都并未发现心魔踪迹,但是他也发现了这种悸动的由来,竟然是来自于那半截被他炼化入体内的“人间世”。

    李玄都并非蠢笨之人,他立刻想起了“人间世”的来历。

    “人间世”的上任主人是徐世嵩,而徐世嵩是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的寥寥几人之一,“人间世”的前身便是徐世嵩从“玄都紫府”之中带出来的。

    那么这种欢欣喜悦之情,其实是来自于“人间世”,毕竟对于“人间世”来说,“玄都紫府”才是它的家乡。

    紧接着,李玄都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得到“人间世”的经过,由此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一个人,他的授业恩师李道虚。

    师父李道虚与徐世嵩算是忘年交,徐世嵩在寿尽之前,将“人间世”交给了李道虚,李道虚又将“人间世”放置在了一处偏离正常航线的荒岛上,最终机缘巧合地落入了李玄都的手中。

    这些如果还能用巧合来解释,那么李道虚给李玄都取名“玄都”,取字“紫府”,就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想到这儿,李玄都抬头望向祭坛上的李道虚。恰在此时,李道虚也朝他望来。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不必其他言语,已经心中明了。

    李玄都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也许,地师和师父早就预料到玄都紫府会重新现世,所以两人都做了一些准备。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么地师的许多行为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地师奇袭大真人府只是表象,他真正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掳走沈大先生。如果只是掳走沈大先生,定然会震动正道各宗,让人生疑,可在奇袭大真人府的时候顺带掳走沈大先生,就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因为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落在了正一宗的身上,大多数人都会思索,地师为何要强行打开镇魔井?是要救出什么人?正一宗被地师落了面子,又要如何报复?很少有人会去关注沈大先生。

    地师也必然预料到了奇袭大真人府会引来以正一宗为首的正道中人的全力反击,那他便以牺牲藏老人和皂阁宗为代价,顺理成章地离开北邙山前往昆仑。李玄都不知道地师是从何时开始施行这个计划,也许是西京

    大势无可挽回的时候,也许是更早,但地师无疑是成功的,他这手以退为进,成功让正道各宗的目光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而他则先一步抵达了昆仑,并做了布置。

    更让李玄都感到担忧的是,玉虚斗剑的地点也在昆仑,哪怕他已经提前除掉了一个极天王,仍旧还有许多变数。

    至于师父李道虚,与地师又有不同,如果说地师先手落子,甚至打定了做劫的心思,那么李道虚就是下了一手闲棋冷子,两者之间的区别还是极大的。李玄都也可以肯定,他就是那颗闲棋冷子,只是李道虚到底想要做什么,李玄都还不能肯定。总之,李道虚这些年来蛰伏于蓬莱岛上,看似足不出户,实则对世间的许多事情都了若指掌,不仅仅是“玄都紫府”,还有儒门七隐士,都在李道虚的意料之中。这让李玄都生出许多压力,如果有朝一日,他真正对上了师父李道虚,那他又有几分胜算?俗语有云,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在这场师徒之争中,以李道虚的心思智谋,是否会留有针对李玄都的后手?

    李玄都收回视线,继续望向空中的地上仙都。

    这座在紫气之中若隐若现的地上仙都,当然不是要真正降临此处,而是一片海市蜃楼,不过海市蜃楼也并非凭空生出,只是将极远处的景象映射出来。这片虚影也意味着隐藏踪迹多年的玄都紫府重新现世。

    海市蜃楼持续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忽而一阵大风起,紫气开始缓缓变淡消散,紫气中的玄都紫府也随之淡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对于如此天地异象,三位掌教大真人当然要做出一个解释和交代,最终由张静修出面,宣布这是天人交感所产生的异象,意味着太上道祖的“玄都紫府”不日就会现世,乃是天大的祥瑞吉兆。

    在场中人,不乏熟读道门经典的饱学之士,先前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此时听到张静修此言与他们的猜测不谋而合,自然是无不相信。对于道门弟子而言,道祖的玄都紫府现世,意味着机缘造化,当然是天大的吉兆,先前的紧张和凝重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隐隐的雀跃和兴奋。

    于是,道门大典就在一片欢欣之中完美落幕,众人还要在龙门府盘桓几日,走亲访友,交接朋友,然后才会散去。而且还有人打量着结队前往西域昆仑,撞一撞运气,万一走了大运,能够进入地上仙都,得到道祖或是南华道君的传承,可就是一步登天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江湖中人说贪生也贪生,说怕死也怕死,可如果是有泼天富贵,那就都不算什么了,生死全都看开,所以怀有此等心思之人不在少数。

    散场时,李玄都示意秦素去找秦清,然后他则直接去见了李道虚。

    李道虚也在等李玄都,已经让李非烟带领清微宗的人回去,师徒二人见面之后,没有急于下山,而是并肩往上清宫的深处走去。

    当两

    人走到无人之处的时候,李道虚终于开口道:“那就是玄都紫府,太上道祖留在人间的地上仙都。”

    李玄都已经猜到,此时李道虚的话只是重新印证了他的猜测,所以他并不惊讶,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李道虚继续说道:“徐公当年曾经对我提起过‘玄都紫府’中的境况,他说‘玄都紫府’中并非空无一物,其实是有人的,只是当年徐公修为不足以找到这些人,他只是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而且还隐隐感觉到有人在暗中注视自己。”

    李玄都第一反应便是合道,藏老人合道了“鬼国洞天”,虎禅师合道了大报恩寺,当然也有人可以合道“玄都紫府”。按照李玄都的猜测,“玄都紫府”可以被隐去痕迹,显然不是一座城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洞天,甚至很有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洞天,不大可能有人与整个“玄都紫府”合道为一,很有可能是有人仅仅只是合道了“玄都紫府”的一部分,换句话来说,这些人并非掌控了“玄都紫府”,而是被“玄都紫府”同化,成为了“玄都紫府”的一部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想到这一点,李玄都只觉得这座地上仙都未必是想象中的仙境福地,也有可能是一处暗藏莫大凶险之地。就像各宗的山门大阵,若是有正确进门之法,自然不会损伤分毫,可如果有人想要潜入其中,难免就要被阵法所伤,甚至死于阵法之中。南华道君封闭了“玄都紫府”,就像开启了山门大阵,想要强行进入之人,都会付出代价。

    这些想法,李玄都没有必要付诸于口,李道虚肯定早已想到了,他对李玄都说这些话,当然不是要李玄都帮着参详一二,而是告知李玄都更多关于“玄都紫府”的内幕。

    李玄都问道:“师父对于‘玄都紫府’知道多少?”

    李道虚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曾经带着‘人间世’前往昆仑玉虚峰,寻找‘玄都紫府’的踪迹。”

    “无功而返?”李玄都觉得这个结果最合乎情理。

    却不曾想,李道虚摇了摇头,“我找到了‘玄都紫府’,甚至进入了它的外围。”

    李玄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李道虚竟然找到了传说中的“玄都紫府”,只是这个“外围”的说法,又让李玄都生出疑惑。

    不等李玄都开口询问,李道虚已经解释道:“那是一片巨大的幻境,将整个‘玄都紫府’都笼罩其中,据我的推测,这就应该是南华道君所设的‘太虚幻境’,以此隐藏了‘玄都紫府’的所在。我身处其中,已经可以看到‘玄都紫府’的影子,不过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李玄都知道李道虚说话一向严谨,如果进入了“玄都紫府”,就不会说他只是进入了“玄都紫府”的外围,不由问道:“师父为什么没有进入‘玄都紫府。’”

    李道虚道:“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

第五十一章 闲棋冷子

    李玄都问道:“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能挡住师父的去路。”

    李道虚道:“第一,当时的我修为还未大成。第二,就算我的修为未曾大成,那人也未必是我的对手。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我不想冒险,仅仅是‘太虚幻境’,便如此凶险。就算我勉强进了‘玄都紫府’,只怕也是九死一生、空手而归,甚至是陷于其中。所以我趁着还未陷得太深,就退出了‘太虚幻境’。”

    “至于那个人的身份。”李道虚顿了一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一位比我还要年长一辈的阴阳宗前辈,也曾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后来我专门派天机堂查了此人的经历过往,发现他最后一次露面,正是在前往西域的玉门关,由此看来,他应是来到昆仑寻找‘玄都紫府’,并不慎陷于‘太虚幻境’之中,神智尽丧,形同傀儡,徘徊其中,真是行尸走肉一般,若是遇到其他活人、生人,便大打出手。”

    李玄都脸色微变,神智尽丧,形同傀儡,这八个字说出了“太虚幻境”的可怕之处,同时也印证了李玄都的种种猜测。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一处悬崖上,李道虚停下脚步,凭栏而望,“想来那日我们攻打‘鬼国洞天’,地师就是站在这里观战,今日地师已经不在这翠云峰上,阴阳宗也不在这北邙山中,他们去了哪里呢?”

    李玄都回答道;“去了昆仑。”

    李道虚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惊讶, 而是问道:“消息可靠吗?”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道:“应该可靠。”

    “看来地师早就知道‘玄都紫府’要重新现世,所以他做了诸多准备,包括搬空了北邙山的气数,也包括掳走了太平宗的沈无忧。”李道虚的语气淡然且笃定,“紫府,你也该早就知道这一点了吧。”

    李玄都道:“知道,不早。”

    李道虚说道:“不要轻易探索‘玄都紫府’,那里十分危险,哪怕你已经是天人造化境,也很有可能陷在里面。”

    李玄都点头应下,又问道:“师父,你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未修为大成,所以不得不无功而返,那你以后还去过吗?”

    李道虚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诵了一段古人的文章:“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这是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李玄都立时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说,您第二次前往昆仑寻找‘玄都紫府’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了。”

    李道虚点了点头,“也许是我与‘玄都紫府’的缘分尽了,所以我在寻觅无果之后,将‘人间世’放在了那处荒岛上,最终落入了你的手中。”

    师徒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点破“人间世”必定会落入李玄都手中的事实,仍是当作是李玄都自己的机缘。

    在关于“玄都紫府”一事上,师徒两人的立场是一致的,反倒是地师,先行一步,不可不虑。

    李道虚伸手扶住栏杆,继续说道:“如今道门一统,千头万绪,‘玄都紫府’现世,又添上了一笔。紫府,你觉得我们从哪方面着手?”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金帐汗国的时候,亲眼目睹了金帐国师渡过雷劫成为一劫地仙,那时候的国师已经虚弱非常,可仍旧能够力敌圣君澹台云,最后还是地师和圣君两人联手,才将国师置于死地。如果国师逃回了大雪山行宫,回复元气,一位一劫地仙力敌两位地仙恐怕不是难事,只怕三位长生地仙联手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李道虚道:“你是担心地师。”

    “正是。”李玄都点头道,“如果地师进入‘玄都紫府’,得了某种机缘造化,由此渡过雷劫,修为大增还在其次,关键是能驻世百年。如此一来,地师不必做什么,只需要藏起来,等到师父和大天师百年期满,飞升离世,他再重现人间,有宋政和他联手,剩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到那时候,地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无人可以阻拦他。”

    李道虚看了李玄都一眼,“你虑的是,不能不防备这一点。就算我们的人不能得到这份机缘造化,也不能使其落到地师等人的手中,所以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我会亲自与张道兄商议,大真人府传承千年,又是太上道祖亲传一脉,也曾有人进入过‘玄都紫府’并安然离开,想来大真人府中应该也有相关记载。”

    李玄都立刻想到了张静修送给他的“小紫府”,如果没见过“玄都紫府”,万无可能仿造出“小紫府”这样的半仙物,甚至还有一种可能,“小紫府”本身就是来自于“玄都紫府”。

    李玄都问道:“此事交由师父和大天师处置,自然是万无一失,不知弟子需要做些什么?”

    李道虚道:“虽然‘玄都紫府’十分重要,但是儒门那边还是不可轻忽,这边就交由你和月白负责,毕竟儒门也主要是针对辽东。”

    李玄都一怔,他万万没有料到李道虚竟然是把他排除在外,因为无论是李道虚给李玄都取名为“玄都”,还是将“人间世”交给李玄都,都可以看出李玄都与“玄都紫府”大有关系,可事到如今,李道虚去不让李玄都参与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难道是李道虚觉得时机未到,还不到李玄都这招闲棋冷子发挥作用的时候?

    李玄都心中有无数疑问,不过以他对李道虚的了解,问了也不会有答案,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是。”

    李道虚接着说道:“去见一见你的岳父吧,他还年轻,正值壮年,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事并无太多兴趣,只有我

    们这些大限期满的老家伙们才感兴趣,他现在关心的还是世俗之事,尤其是关于儒门的。”

    李玄都听出李道虚话中有话,脸色一肃,道:“好,我这就去。”

    李道虚轻轻“嗯”了一声,一抖袍袖,掷出一柄小剑,然后跃到小剑之上,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天际。

    李玄都目送李道虚远去之后,转身按照原路返回。

    当李玄都返回清平园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位岳父竟然也在这里,看来这是秦素的功劳,可能岳父大人也觉得有些冷落女儿,所以不好拒绝女儿的请求,这才以新晋的掌教大真人之尊驾临了清平园。

    李玄都进门时,秦素和秦清这对父女正坐在正堂上说话,内容也无甚新鲜,主要是还是说李玄都,无非是秦清问秦素最近过得怎么样,秦素一一答了,若是不想回答,秦素就反问父亲在绝尘静斋过得怎么样。

    这样的父女相处,倒是有些像李玄都与李非烟相处,并无太多严肃紧张。反观李道虚和李玄都相处,与天底下的父子、师徒、君臣并无两样,总是守着规矩,父亲总要疾言厉色,做儿子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不得忤逆。

    父女二人见李玄都进来,便停了交谈,秦素起身相迎,“回来了,老爷子找你有事吗?”

    受到李玄都、张海石、陆雁冰等人的影响,秦素也改口称呼李道虚为“老爷子”。

    李玄都先向端坐的秦清行了一礼,方才答道:“是关于‘玄都紫府’ 重新现世的事情,不过老爷子让我暂且不要管这些,让我来见岳父大人。”

    秦清抬了抬手,示意李玄都请坐,然后才说道:“是这样的,我找你的确有事。”

    李玄都坐在秦清旁边的位置,问道:“关于儒门的?”

    “既然李道兄已经向紫府提及了,那我就直言了。”秦清正色道,“是关于万笃门的,想来紫府应该知道,万笃门其实是秦家和补天宗的产业,不过还有另外两个东家。”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知道,另外一个东家就是蜀中唐家,我与唐家有过几次接触,似乎唐家与无道宗、地师、青鸾卫都有不浅的关系。”

    秦清嗓音微冷,“这便是我请你来的原因。”

    李玄都正色道:“岳父大人请讲。”

    秦清道:“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唐家和万笃门的另外一个东家来往密切频繁,我已经收到确切消息,两家似乎有想要联手将补天宗架空的想法,不管怎么说,补天宗毕竟远在辽东,鞭长莫及,所以我想请紫府代我出面,敲打一下唐家。”

    李玄都沉思了片刻,道:“如今道门一统,各家已经是一家了,岳父大人的事情便是道门的事情,妙真宗就在蜀州,我二师兄与妙真宗的万寿真人有深交,我可以请师兄给万寿真人传信一封,然后我亲自去蜀州走上一趟。”

第五十二章 大祭酒

    李玄都送走了秦清之后,开始为入蜀做准备。他先是请来了也迟,最近这段时间,也迟一直在帮他做事,主要是客栈那边的事宜,所以并不怎么露面。

    至于李玄都为何要请也迟过来,主要是因为蛇杖的事情。

    李玄都从李非烟手中拿到国师的蛇杖之后,还未来得及细细研究,到了现在,他更没有太多时间,所以只能寄希望于也迟这个金帐人。

    当也迟来到李玄都书房的时候,李玄都已经将蛇杖取出,就横放在自己的书桌上,所以也迟第一眼就看到了蛇杖,讶然道:“这是‘长生杖’?”

    “‘长生杖’?”李玄都还是第一个听到这个名字,“你认得这根蛇杖?”

    也迟道:“当然认得,这是国师的权杖,怎么到了使者的手中?”

    李玄都道:“这是我从另外一个人的手中得来,他也是刚刚从王庭回到中原。”

    也迟对于这些细节并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问道:“你说这柄蛇杖名为‘长生杖’,有什么典故缘由吗?”

    也迟如实回答道:“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开创萨满教的第一位大萨满正在思考如何救活死去的牧民时,被突然出现的一条蛇惊吓,用手中拐杖将蛇打死,这时出现了第二条蛇,衔着一种药草将死去的蛇救活,大萨满试着用同样的药草也救活了牧民。大萨满认为蛇带来了治愈的能力,于是将两条蛇缠绕在拐杖上,并且祈求长生天的祝福,所以得名为‘长生杖’。”

    李玄都伸手拿起名为“长生杖”的蛇杖,笑问道:“萨满教的东西是不是总要冠以长生的名头?”

    也迟想了想,点头道:“是的,不过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以长生为名,必须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或是与长生天有关联的宝物。据我所知,在萨满教中能用长生天命名的东西,也才五件而已。”

    李玄都闻言默然。萨满教多年传承,也不过才五件被冠以长生天名号的物件,现在就有两件落到了他的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萨满教是他的贵人。

    也迟望着李玄都手中的蛇杖,罕见地露出了感怀的神色,“我前些天遇到了一个中原人,他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故事里有一句话叫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我觉得国师就是这样的人,太聪明,想得太多,结果丢了性命,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别人的。”

    李玄都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也迟重重点头,“是这个意思。”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复又问道:“按照萨满教的传说,这根‘长生杖’还有治愈的能力?”

    也迟挠了挠头,不太确定道:“大概有吧。据说国师会治病救人,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最起码我没见过。”

    李玄都点了点头,“多谢,我没有其他想要问的了。”

    也迟离开之后,李玄都收起“长生杖”,开始给张海石写信。

    ……

    万象学宫,秦素、玉清宁和苏怜蓉行走在学宫之中,引来了许多年轻学子的注视。

    三位女子

    各有千秋,自然是绝美的风景,虽然学宫中也有女子,但与这三位比起来,却是差得远了。

    苏怜蓉能够逃离晋王的魔掌而来到万象学宫,皆是因为秦素暗中出力的缘故,所以秦素来见苏怜蓉,顺理成章。再加上三位女子都是精通音律,以音律相交会友,自然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更不会有人因此而怀疑苏怜蓉的身份,若是一味遮遮掩掩,说不定才要让人生疑。

    儒门的确信守了诺言,在玉虚斗剑之前,不会干预道门之事,所以儒门不仅派出了一位大祭酒去在大典当日观礼,而且也允许道门中人进入万象学宫。

    秦素和玉清宁就是以访友的名义进入了万象学宫,先是大祭酒司空道玄接待了她们,在苏怜蓉赶来之后,司空道玄才告辞离去。

    三人只是漫步闲聊,与满腹思量筹谋的李玄都不同,秦素的确是怀着访友的心情来见玉清宁和苏怜蓉的,就如龙门府中的绝大多数江湖人一样。

    秦素本就是隐士心性,喜欢寄情于山水之间,交际不广,朋友不多,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也因为天南海北的缘故,许久不能见上一面,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她当然不能错过。

    三人并肩而行,秦素走在中间,左边是玉清宁,右边是苏怜蓉,秦素笑言道:“如果我是个男子,这便是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玉清宁抿嘴一笑。

    苏怜蓉无奈道:“在我的印象中,白绢是个不善言谈的人,更不会这样油腔滑调。”

    秦素讶然道:“有吗?”

    “有的。”玉清宁轻声道,“由此看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秦素笑道:“女菀所言不错,我应该是跟紫府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他的贫嘴贫舌,所以才要来找两位沾一沾仙气。”

    玉清宁玩笑道:“好你个素素,这是把清微宗的习惯也学来了,话里有话,说我平日里故意摆出清高的仙子架子,故意羞臊我是不是?”

    “哪有!”秦素连连摆手道,“我这是肺腑之言,人家都叫我‘秦大小姐’,这大小姐的称呼,哪里比得上仙子的称呼?”

    玉清宁微笑道:“说到仙子,那你可找错人了,你是秦大小姐,霭筠是苏大仙子,你得找她才行。对了,今天还有一位苏仙子。”

    秦素望向苏怜蓉,点头道:“我倒是忘了,怜蓉姐姐也姓苏。”

    苏怜蓉无奈道:“我都一把年纪了,算什么仙子。”

    秦素打趣道:“是了,仙子也好,大小姐也罢,肤浅。还是‘苏大家’听上去有底蕴,你说是不是,玉大家?”

    就在三名女子互相打趣的时候,就见前面不远处的临湖凉亭中站着两名男子,正凭栏而望,指指点点,似乎在高谈阔论。

    苏怜蓉停下脚步,面露几分不悦之色。

    秦素问道:“苏姐姐,你认识那两人?”

    苏怜蓉道:“其中年纪稍长之人名叫谢月印,是天心学宫的人,另外一个叫裴玉,是社稷学宫的人。两人都是来万象学宫游学的。”

    秦素故作不识道:“原来他就是裴玉,我可是久闻大名了,我听说前几天的时候,他曾经登门拜访过紫府。”

    苏怜蓉看了秦素一眼,道:“这小子心思不纯,是个浮华浪荡子,白绢可不要被他给蒙骗了。”

    正说话时,亭子中的裴玉和谢月印也看到了三位女子,就见裴玉与谢月印告罪一声,便朝这边走来。

    苏怜蓉脸色一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避开,可又想到自己身旁还有两位客人,便只好立在原地。

    不过出乎苏怜蓉的意料之外,裴玉并非为她而来,而是对秦素恭敬行礼,“见过师母。”

    秦素对于这个称呼有些意外,笑问道:“师母?”

    “正是。”裴玉恭恭敬敬道,“清平先生于我有救命之恩、授业之恩,故而我以师礼待之,以先生称之,秦宗主自然就是我的师母了。”

    秦素看了苏怜蓉一眼,道:“这位苏祭酒又是你的什么人?”

    “既然是祭酒,当然也是老师。”裴玉回答道。

    秦素脸色一肃,沉声道:“那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老师不敬。”

    裴玉抬起头来,愕然道:“师母何出此言?”

    秦素倒是真有些长辈的意思,淡然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就是。”

    在湖泊对面的山上有一座山亭,此时亭中也有两人,正是万象学宫大祭酒温仁和天心学宫大祭酒王南霆。

    山下之人看不到此处,站在此处却能对山下一览无余。

    王南霆问道:“温兄,这就是你的那个心腹中人?”

    “正是。”温仁道,“这位裴家公子可是颇得李玄都的信任。”

    王南霆摇头道;“依我之见,信任也好,不信任也罢,以李玄都的城府,都不会在短时间内将此人当作自己的心腹之人,所以这招棋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温仁道:“无妨,未必要从李玄都那里探听到什么,也可以当作一个传声之人,前不久,我就让裴玉传了一次话,是关于隐士的。”

    王南霆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李玄都是什么反应?”

    温仁道:“表面上没有反应,不过他叮嘱裴玉,不要和隐士搅在一起。”

    王南霆沉吟着说道:“如此说来,李玄都还是更偏向于我们了。”

    温仁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毕竟有司空大祭酒的交情,宁大祭酒的孙子宁忆也追随李玄都左右,于情于理,他都会更偏向于我们。”

    王南霆环顾四周,压低了嗓音,“如果……有朝一日,大势不可为,我们就把罪责全都推到那些人的头上。”

    温仁脸色肃穆,“只怕此语言之尚早。”

    王南霆轻声道:“多年以来,这些人假隐世之名,藏于暗中操纵儒门上下,自行其是,就连君王也不放在眼中,使得儒门乌烟瘴气,早已是天怒人怨,人心尽失。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到了今日,正好借着道门之手,把儒门身上的这个脓疮给挤掉,这才是人心所向。”

    温仁沉默了片刻,眯起眼,“未雨绸缪,也该着手准备了。”

第五十三章 西京

    张海石的回信很快就到了,李玄都立刻带着他的书信去拜访妙真宗的万寿真人,不过李玄都来晚一步,在大典结束之后,万寿真人就已经动身返回蜀州,没奈何,李玄都只能前往天苍山拜访了。

    这一次,李玄都决定一个人前往蜀州,不过为了不重蹈当年司徒玄策的覆辙,他也要做一些准备,除了“人间世”和“长生杖”之外,秦清还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件半仙物,出自忘情宗,名为“镜中花”,此物本身并无甚威力,而是如“小紫府”一般,另有其他妙用,只要运用得当,就算是一位长生地仙亲自截杀李玄都,李玄都也能自保。

    至于秦素,要跟随秦清去往慈航宗做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在重要程度上更甚于李玄都和秦素的婚事,马虎不得。如今李玄都和秦素已经定亲,只待完婚,所以秦清和白绣裳的婚事也要提上日程了,秦清这次前往南海普陀岛就是为了此事。

    准备完毕之后,李玄都将太平宗的事务暂且交给了陆夫人,将客栈的事务交给了秦素,然后独自一人离开了龙门府,踏上入蜀之途。

    龙门府距离秦州已经不远,过秦州之后就是入蜀的门户秦中府,从那里进入蜀州,往西南而行,便是道门四大名山之一的天苍山,也是妙真宗的门户所在。

    不过这一路上并非坦途,自从天宝二年之后,秦州、凉州、蜀州就落入了西北五宗的手中,妙真宗之所以还能在蜀州立足,是因为上次玉虚斗剑正道取胜的缘故。如今的蜀州,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除了妙真宗之外,还有青阳教、西北五宗等外来势力,以及唐家等地方豪强,这也是秦清说的鞭长莫及,李玄都想要凭借一人之力压服唐家,殊不现实,所以他要先去妙真宗走上一趟。

    过了北邙山,进入秦州境内以后,李玄都便乔装改扮,换下了鹤氅云履,换上了短褐长靴,再辅以一张弱冠书生的面具,于是李玄都不再是太平宗的宗主,也不是道门中的掌教小真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散人。

    这一路上并不太平,不仅仅是盗匪横行那么简单,而且还有青阳教的信徒、西北大周的军伍,以及各种行事无忌的邪道弟子。李玄都顺着驿路而行,经过了几个小镇,无一不是十室九空,但见沿途田地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

    李玄都记得沈长生曾经提过他和沈霜眉去妙真宗的路上遇到人相食的事情,由此看来,半点不虚。这又勾起了李玄都关于菜人市的回忆,心情不由晦暗几分。李玄都又进了几座还有人烟的县城,问了下粮价,高的离谱,几乎是江南的三倍,而且不认银票,无论是帝京的票号,还是江南的大钱庄,都不流通,所以只认真金白银。

    李玄都不由感叹,澹台云在修道求长生这方面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人物,可说到治国,澹台云就是一塌糊涂了,在这方面,还是儒门

    中人更为可靠,毕竟是多年传承,历代名相多是儒门弟子,就是李玄都最为佩服的张肃卿,也在此列。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从未想过消灭儒门,他只是想要改变儒门,就像当年张肃卿和四大臣还在的时候。

    不过等李玄都进入西京范围之后,形势就有所好转,不仅盗匪减少,而且田地中也有了绿意。对于李玄都来说,想要天下太平,西北三州是绕不开的,所以他生出了去西京一行的想法。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想要知道西北大周的确切情形,西京是绕不开的,听得再多,不如自己亲自去看一看。毕竟澹台云此时不在西京,是个绝佳的时机,只要他小心行事,想来也无人能奈何他。

    对于中原人来说,天下就是两京十九州,十九州是:辽州、幽州、奉州、燕州、晋州、齐州、芦州、中州、江州、荆州、秦州、湘州、潇州、吴州、楚州、蜀州、凉州、闽州、越州,两京便是帝京、帝京以及从属于两京的东西直隶。

    西京不仅仅是一座城那么简单,在其周围还有一部分直属于西京朝廷的府县,也就是西直隶,与帝京周围的东直隶遥相对应。

    如今李玄都就在西直隶的境内,距离西京还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路途。说起西京,也是命运多舛,两度陷于敌手。第一次是金帐大军攻陷西京,不过时间不长就被秦襄率军收复。第二次是被西北大周攻破,无道宗入主西京直到现在。如今的西京已经成为无道宗的核心所在,包括澹台云的行宫和各大长老的居处,都在西京城中。而澹台云的行宫正是当年的西京皇宫,比起龙门府的紫薇城更为完整,仅次于帝京的皇宫。

    细数西京历史,早在祖龙一统天下之前,此地就是天子所在,祖龙定鼎天下,都城也包括了如今的部分西京。时至今日,西京已经是十三朝古都。有道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据说西京最为鼎盛时,面积是如今帝京的两倍,是金帐王庭的三十倍。不过如今的西京已经不能媲美当年,只剩下当年的半数面积,其余皆已毁于战火之中。

    除了规模宏伟之外,西京城也与龙门府一般布局严谨,结构对称,排列整齐。外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贯通十二座城门的六条大街是全城的主干道。而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则是一条中轴线,它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的明德门,把西京分成了东西对称的两部分,东、西两部各有东市和西市。城内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把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百一十坊,其形状近似一个棋盘。

    宫城位于北部正中,中部为太极宫,正殿为太极殿。东为东宫,西为宫人所居的掖庭宫。皇城接宫城之南,左宗庙,右社稷,并设有各大衙门。

    这些关于西京的描述,无论是朝廷还是各大宗门,都有记载,不难查到。可李玄都从未到过西京,所

    以他更要趁着澹台云不在,亲眼去看一看。

    李玄都沿着官道漫步向前,道路两旁的田地中青苗长势还好,风一吹过,如同层层浪涛。李玄都嗅着空气中泥土的芳香,决定收回自己对澹台云的评价,治理一国肯定是不行的,一州也十分勉强,不过数府之地还算不错,称得上“太平”二字。

    这一路上,李玄都也遇到了几处关卡,不过以他的境界修为,自然是轻易避开。还遇到了部分前往西京的青阳教信徒,那伙信徒的坛主本想上来与李玄都盘盘道,不过李玄都不想过多招惹是非,直接以“星转斗移”消失不见。这位坛主有些见识,知道自己遇到了高人,毕竟是西京,时常有高人出没,不算稀奇。

    如此走了大半天的时间,一座雄城好似拔地而起一般,极为突兀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就像一座黑压压的大山,又像似远实近的乌云遮蔽了天幕。

    李玄都停下脚步,极目望去,竟是一眼看不到城墙的尽头。待他走进了,来到城墙下,抬头望去,竟是看不到城墙有多高,只能看到半边天幕,而他整个人就站在城墙投下的阴影之中。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所有的气息,没有通过城门,直接以“星转斗移”进入西京城中。

    ……

    陈放之望着自己手指上已经变得平平无奇的黑色扳指,难掩忧虑焦急。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与纪先生失去了联系,那位教导他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的纪先生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也难怪陈放之如此,这几天以来,他通过修炼“未来星宿大乘劫经”,已经突破了固体境,进入御气境,这让魏琴儿十分高兴,不过并没有引起她的怀疑,因为陈放之已经在固体境停留了如此长的时间,晋升一个境界,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止步不前才是不正常的,在别人看来,无非是水磨工夫罢了。只有陈放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是一个武夫,而是一个方士,而且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距离入神境已经不远,这让他看到了自己报仇的希望,这全都归功于那位纪先生,如今纪先生不见了,他如何不急?

    陈放之不断用纪先生教给他的法子在心中呼唤纪先生,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纪先生终于回应了,“嚷什么。”

    陈放之听到纪先生的声音,松了一口气,“纪先生,我以为你不在了呢。”

    纪先生的声音不复往日的从容和淡定,嘿然道:“你们的那个什么坛主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敢去招惹那个人。”

    “那个人?”陈放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是那个凭空消失的人?”

    “正是。”纪先生的语调有些低沉,“此人位高权重,麾下高手众多,我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是拜此人所赐,日后你若能修为大成,一定要替我报仇。”

    陈放之彻底震惊了。

第五十四章 宫官

    李玄都进入了西京城中,然后想到了一个人,清平会的“浣溪沙”宫官,如果不出意料之外,如今宫官就在西京城中。澹台云曾对李玄都亲口说过,她是将宫官当成半个女儿对待,所以李玄都料定宫官不是在太极宫中,就是在东宫之中。

    不过李玄都对于见不见宫官,还有些举棋不定,因为两人身处两个阵营之中,又是在西京城中,如果宫官心生歹意,李玄都只怕脱身不易。

    想着这些,李玄都开始在帝京城中游逛起来,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只要澹台云不在,只要他不去宫城,就没人能发现他,这偌大的西京城就无不可去。不过李玄都并非单纯的闲逛,他主要是去了粮店、布店、钱庄,问了粮食、布匹的价格,以及金价和银价,另外他还打听了下盐铁的价格,用铜钱换算,都要比江南贵上许多,可见如今的西京物资短缺。

    李玄都一直逛到黄昏时分,这才临时找了一家客店住下,这家客店的价格也堪比当初沈大先生和陆夫人开的太平客栈,住宿一晚要二两银子,还谢绝还价。李玄都无奈,也只好认可了,用二两银子要了一个单独的小院。

    入夜,李玄都照例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修行功课,他之所以能有如此境界修为,奇遇固然是一方面,可自身之勤勉刻苦也是一方面,尤其是诸般绝学,从“北斗三十六剑诀”到“太阴十三剑”,再到“慈航普渡剑典”的“心字卷”和“剑字卷”、五大玄功、“太平青领经”,再到自创绝学“南斗二十八剑诀”、“心魔化元婴”之法等等,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长生石”可以让李玄都一跃成为天人造化境,可不能教会李玄都这些绝学。

    大概过了子时,李玄都缓缓睁开双眼,从入定中醒来。然后过了不久,响起了敲门声。

    李玄都心念一动,开口道:“岁在甲子。”

    外面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天下大吉。”

    李玄都听到这个声音,叹了口气,道:“姑娘请进。”

    话音落下,门外之人推门而入,站在夜色之中,伴随着淡淡的幽香,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李玄都一弹指,点燃了桌上的烛台,同时也设下了隔音的禁止。

    略显昏暗的烛火下,显现出来人的模样,是个大家闺秀模样的少女,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垂挂髻,上身是玉色罗杉,下着白绢珠绣长裙,腰间再束一条白玉镶翠织锦,两只雪白纤细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只玉镯,右腕上是一串银铃,手中还执有一把小巧玲珑的“瞧郎扇”,可以隔扇窥人,以淡紫色漏地纱为扇面,挂蝴蝶扇坠。

    少女容颜极美,丹凤眼眸,眉黛如画,身段婀娜,妩媚天然,又带出几分青稚,浑然不似人间俗物。见到李玄都之后,她以手中小巧折扇掩嘴而笑,姿态慵懒妩媚。

    李玄都问道:“宫姑娘,我自忖修为不弱,这西京城中除了圣君之外,无人在我之上,不知你是怎么知道我来西京的?”

    宫官轻笑道

    :“紫府不妨猜一猜。”

    李玄都打量了她一眼,忽然想起在平安县城见面时的情景,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这次穿鞋没有?”

    话刚出口,李玄都就有些后悔,实在是冒昧唐突,不合礼数。

    果不其然,宫官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上前几步,笑道:“你可以掀开裙摆自己看一看嘛。”

    李玄都轻咳一声,不作声了。

    宫官自己伸手稍稍一提裙摆,露出一双没有鞋翘的绣鞋,在鞋尖的位置,是个圆圆的绒球,十分可爱。

    宫官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神色,道:“紫府,你看了一个女孩子的脚,是不是应该负起责任?”

    李玄都无奈道:“宫姑娘,你明知我已经定亲,就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宫官放下裙摆,用手指缠绕住一缕发丝,笑道:“无非是姐妹相称嘛,我是不介意的,就是不知道秦姐姐介意不介意。”

    李玄都又想起了自己在梦境中不止一次死于秦素刀下的经历,竟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当然介意,只怕她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我。”

    宫官掩嘴笑道:“原来紫府不是没有这个心思,而是没有这个胆子。真是看不出,原来紫府还是个惧内之人。”

    李玄都并不反驳,只是说道;“宫姑娘,你知不知道,在金帐王庭的时候,圣君曾经亲口问过我,为什么没有选择你。”

    宫官一怔。

    李玄都道:“圣君倒是真动过把你嫁给我的念头,地师也曾说过要把上官莞许配给我。平心而论,我又不是什么谪仙人,也不是什么奇男子、美男子,没有天下女子都非我不嫁的道理,无非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罢了,而我之所以拒绝了圣君和地师的好意,也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罢了。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如此了。”

    宫官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道:“紫府好生无情,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人家的心上。”

    李玄都淡笑道:“我相信宫姑娘的心不是豆腐做的,算不了什么。”

    宫官幽怨道:“其实我也不过是故作坚强罢了,我一个孤弱女子,不坚强还能怎样?其实我还是很羡慕秦姐姐的,我听说上官莞曾经对秦姐姐出手,却意外失手。秦姐姐能有今日修为,恐怕少不了紫府的助力,不对,是玄哥哥才对。”

    李玄都只得强行扯开话题,“宫姑娘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宫官眨了眨眼,“紫府就那么想知道?”

    李玄都点头道:“是。”

    “那你求我,好不好?”

    “若是宫姑娘真不想说,或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我不会强求宫姑娘。”

    “那我说就是了,玄哥哥。”

    “请称呼我的表字。”

    “怎么,我叫不得?”

    李玄都开始沉默不语。

    宫官瞧着李玄都,过了片刻,终于有些灰心丧气,“罢了罢了,告诉你就是。其实也简单,这西京城中

    到处都是我的眼线耳目,这些人没有什么修为,所以任你是长生地仙,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按照圣君的规矩,日有日报,月有月报,尤其是粮市,为了防止有人囤货居奇,我那里每天都有呈报,你白天打听粮食行情,那些人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是把情况呈报给了我。我再派人在各个客栈一查,便找到了你,不过这也着实花费了我不少工夫,所以直到此时才来见你。”

    李玄都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行踪如何被识破的,稍稍松了口气,道:“多谢指教。”

    宫官却是打蛇顺杆爬,问道:“那你如何报答我?”

    李玄都反问道;“你想如何?”

    宫官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我也不称呼你玄哥哥,我叫你都哥哥,好不好?”

    “不好。”李玄都想也没想就反对道,“宫姑娘,你我本就是清清白白,何必如此作为?”

    宫官瞪大了眼睛,“就因为清清白白才要如此作为,若是生米煮成熟饭,我就不必费这些心思了。”

    李玄都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小心弄假成真。”

    宫官微微一笑,“紫府如何知道我不是真心?”

    李玄都道:“牝女宗大名在外,不敢深究。”

    正邪两道二十二个宗门,都有秘不外宣的根本**,无论宗门兴衰,这些法门都是存在。就拿皂阁宗来说,如今近乎灭门,可曾几何时,皂阁宗以一宗之力抗衡天下,筑造“鬼国洞天”,又是何等威势,不能因为如今皂阁宗的衰落来否定皂阁宗的根本功法。

    牝女宗也是如此,其中最上乘的秘法并非采补之道,而是挥慧剑斩情丝的法门。简单来说,采补之道是纯粹的无情之道,那么斩情丝之法便是至情之道,说得简单明白些,先要一对男女坠入情天恨海之中,必须是真心相恋,然后再合练这门功法,最后斩断情丝,夺得爱侣的一身修为。若是看不开,斩不断情丝,便要遭受反噬,一身修为尽失,落入别人手中。所以牝女宗每一位长生地仙的崛起,都意味着有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随之陨落。

    根据李玄都的推测,当年的宁忆便是落入了牝女宗的情网之中,只是那位牝女宗弟子最终也没有堪破情关,不肯对宁忆动手,最后却是一身修为悉数倒灌宁忆体内,让宁忆由儒转道,使得世间多了一位“血刀”,而那名女子没了修为,心脉受损,自然是命不久矣。

    这也是李玄都从认识宫官开始便对她十分忌惮防备的缘由所在。

    宫官闻听此言,悻声道:“我已经是无道宗的人了。”

    李玄都笑道:“那我还是太平宗的人呢,又有几人把我视为太平宗弟子?”

    宫官知道李玄都成见已深,也不辩解,道:“今日天色已晚,多有不便,明天一早,我再来见你。堂堂清平先生,道门的掌教小真人,可不要偷偷溜掉。”

    李玄都本来还真有这个想法,不过被宫官点破之后,也只能点头应下。

第五十五章 春雨

    第二日一早,竟然是下雨了,春雨丝丝缕缕,密密麻麻,如牛毛细针,沾衣不湿。落在青瓦上,不会发出暴雨的激烈声响,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好似是蚕食桑叶的声音,又似是风吹过树林的声音。

    李玄都推开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微微寒意的湿气,他看了眼外头。客栈的院子没有用青石铺地,所以外头已经是一片泥泞。再往远处眺望,雨雾渐浓,白茫茫一片,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些轮廓。

    李玄都正要关上窗户,就见一道身影闪进了他的院子,是个女子,却不是宫官。

    就见那人来到窗外不远处,问道:“是李公子吗?”

    李玄都答道:“是我。”

    女子恭敬道:“我家小姐让我传个话,她在东市的放生池等您。”

    李玄都略微沉吟后点头道:“我知道了,请你转告她,我会准时到达。”

    “是。”女子微微低头,退出了院子。

    李玄都略微准备了一下,离开了客栈,往东市而去。

    放生池虽然名为“池”,实则面积不小,东市有两坊之大,放生池占据了东市二十分之一的面积,又有河流连通大名鼎鼎的曲江池。

    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不算多,李玄都从安业坊出发,先是沿着朱雀大街行走,然后转入通惠巷中向东而行,在这个过程中,李玄都甚至还用上了轻身功夫,行走如风,饶是如此,也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来到东市,可见西京之大。进了东市之后,经过肉行和酒市,再过常平仓,就远远地可以看到放生池了。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听到琵琶声响。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李玄都举目望去,只见放生池的湖面上浮着一艘小船,乐声便是从此中传来。待到琵琶声稍歇,从船舱中走出一人,怀抱琵琶半遮面,不是宫官是谁。

    宫官微微一笑,并不与李玄都说话,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雨伞朝岸上掷来。

    李玄都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长亭细雨,杨柳岸边,题着柳三变的下阕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伞上和瓷器一般,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然甚为精致,清丽脱俗,似乎是出自女子之手。

    李玄都撑起纸伞,开始沿着河岸慢慢钱行。放生池中的游船也随之驶入通往曲江池的河中。

    宫官转入船舱,重新奏起琵琶,随声唱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

    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如此一路前行,琵琶声不断,歌声不绝,哪怕是雨势渐大,雨声渐重,也不能遮掩分毫。

    自始至终,李玄都脸上都无甚表情,似是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很快,两人便穿过了半个西京,来到了曲江池的岸边,船舱内的琵琶声一停,宫官走出船舱,道:“李公子,请上船说话。”

    李玄都也不拒绝,脚下一点,身形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地飞向游船,落在宫官的面前,然后合拢起手中的纸伞。

    宫官微微一笑,退入船舱之中,点亮了蜡烛,道:“公子请进。”

    平心而论,李玄都能从宫官口中听到类似“李公子”这般略显生疏的称呼,却是罕见,他不知这个小妖女又要如何别出心裁,略微迟疑了一下,方才迈步进了船舱。

    船舱内放着两张贵妃榻,一左一右,中间是一张小几,上头放着香炉和茶具,在小几之后是落地烛台,罩着灯罩。仅从这番布置来看,是花费了心思的。

    宫官坐在左边的贵妃榻上,伸手向右边的贵妃榻一指,说道:“公子,请坐。”

    待李玄都坐下之后,宫官又提起前朝官窑烧制的茶壶为李玄都斟了一杯茶,“公子请用茶。”

    李玄都看了眼茶杯,终于开口道:“宫姑娘,你这是何意?”

    宫官听了他这句话,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惹人生怜。

    李玄都却是不为所动。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李玄都志在天下,于他而言,女子情态自然不能动摇其心志。不过基于朋友之义,他还是问道:“宫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宫官叹了口气,,轻轻扯动领口,露出肌肤如雪的肩头。李玄都几乎就在同时已经移开了视线,望向船舱外的雨幕。

    宫官笑了一声,“紫府,你这又是何必,我还不至于无所不用其极。”

    李玄都这才移回视线,却见在一片白皙之中有一块乌青之色,散发着丝丝寒意。

    李玄都只是看了一眼,脸色便凝重起来,“这是阴阳宗的‘鬼咒’。”

    宫官点头道:“实不相瞒,我在前不久的时候遇到了阴阳宗的二明官钟梧,被他打了一掌,掌中附着有‘鬼咒’。”

    李玄都顾不得男女之别,凝神细观,只见这片乌青之色的正中位置已经漆黑如墨,十分诡秘可怖,仿佛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被污上了一块墨迹。

    李玄都缓缓说道:“说起‘鬼咒’,却是与西京有缘。当年地上亲自出手,以‘鬼咒’暗算秦中总督祁英,使其身躯朽坏,当时祁英身为支撑大魏半壁江山的国之重臣,麾下高人无数,竟是无人可破解,最终使得祁英身死,西京城被轻易攻破。”

    宫官整理好衣衫,说道:“‘鬼咒’可以算是天底下第一等欺软怕硬的手段,若是施咒之人的境界不如对手,那么‘鬼咒’就是土鸡瓦狗,可如果施咒之人的境界高于对手,‘鬼咒’便会落地生

    根,汲取宿主体内的气血为生,使宿主备受煎熬的同时,生生不息,若要强行拔除‘鬼咒’,还会拔出萝卜带出泥,让人投鼠忌器。中咒时日越长,‘鬼咒’扎根也就越深,十分棘手。”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如此,你中‘鬼咒’多久了?”

    虽然李玄都的语气无甚异样,但态度中却是透出几分关切,宫官心中一喜,说道:“已有三天,我用了几种秘药,暂且将‘鬼咒’压制住了,使其不至于扩散开来,无奈圣君迟迟不归,却是无人能帮我祛除‘鬼咒’。”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鬼咒’每拖延一日,就会棘手一分。若是等到圣君归来,只怕已经是深入骨髓,就是圣君,也束手无策。”

    宫官泪眼莹然,幽幽道:“时也命也,看来是我命该如此。”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所幸你遇到了我,我虽然比不得地师、圣君,但对于‘鬼咒’却是熟悉,应对起来,也算有几分心得。你的性命,且丢不掉。”

    宫官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说道:“我就知道紫府一定不忍看我化作枯骨。”

    李玄都微微一笑,“宫姑娘先不忙夸我,我李玄都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只是一介武夫,而且你也知道咱们清平会的规矩,那从来都是有进有出,所以我帮你祛除‘鬼咒’之前,你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宫官楚楚可怜道:“若是我不想回答呢?难道紫府就忍心看我去死吗?”

    李玄都道:“那倒不会,我会帮宫姑娘压制‘鬼咒’,不会危及性命,然后宫姑娘可以等到圣君回来,不过在这段时间里,宫姑娘难免会吃些苦头。”

    宫官幽怨道:“紫府好硬的心肠。”

    李玄都不为所动,“我是怜香惜玉、扶危救困,还是冷酷无情、坐视不管,皆在宫姑娘的一念之间。”

    宫官轻咬嘴唇,“哎,真是怕了你这个冤家,我说就是了。”

    李玄都端起茶杯,朝宫官轻轻一举,示意她可以说了。

    宫官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事情,你要知道阴阳宗的动向,只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我除了派出人手之外,也少不得自己亲自走上一趟。在西域的楼兰城中,我发现了阴阳宗弟子的踪迹,便乔装改扮跟在后头,想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没想到竟然是钟梧亲自坐镇楼兰城中。也是我贪心了,明知有钟梧,还想要去探听一二,结果被钟梧发现,我虽然勉强逃走,但还是被钟梧打了一掌。”

    李玄都听宫官竟是为了清平会的事情才受了伤势,虽然明知道宫官刚才是故意不说,有引他入套的嫌疑,但也甚感歉意,说道:“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里给宫姑娘赔个不是。”

    宫官狡黠一笑,“紫府不要总在嘴上赔个不是,总要拿出点实际行动。”

    李玄都问道:“不知宫姑娘想要如何?”

    宫官道:“我不称呼你李公子,而是称你紫府,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宫姑娘,叫我官官。”

第五十六章 己饥己溺

    李玄都沉吟道:“表字呢?”

    宫官道:“我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子,没人给我取表字。”

    李玄都迟疑了片刻,方才道:“好罢,官官就是。”

    宫官笑起来,眼眸弯成一双月牙儿。

    李玄都道:“宫姑……官官,事先说好,若是在旁人面前,我万不会如此称呼于你。”

    宫官轻笑道:“什么旁人面前,是秦姐姐面前吧。”

    李玄都淡然道:“你若不答应,那我也无甚办法,还是称你宫姑娘就是。”

    宫官沉默了片刻,忽而道:“旁人想要如此称呼我,我还不肯,无论是无道宗中,还是牝女宗中,谁要敢未经我的允许,就如此称呼我,我定要割下他的舌头。可遇到了你,我千般求你,反倒是你不肯了。这可真是冤孽。”

    李玄都不解风情道:“因为你既割不了我的舌头,也奈何不得我,如果是你圣君,还会这样和我说话吗?只怕已经出手让我吃些苦头了。”

    宫官不知何时取过了自己的折扇,“啪”的一声展开,掩嘴笑道:“知我者,紫府也。如果我有紫府的本事,一定要把你这个坏家伙给丢到曲江池里,让你变成一只落汤鸡。”

    李玄都心中一凛,他并非不通男女情事,要知道女子向来是口是心非,最浅显的例子便是女子口中的好人和坏人,若是对君无意,君便是好人,若是对君有意,君便是坏人。想到这儿,李玄都不欲再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正色道:“闲话少叙,我先帮你祛除‘鬼咒’。”

    宫官低垂下眼帘,低低道:“左右也不急于一时。”

    李玄都道:“高低也是个死,你想死吗?”

    宫官撇过脸去,“死了最好,反正是你害的。”

    李玄都气笑道:“左右、高低、反正,人总要讲点道理,怎么是我害的了?”

    宫官轻哼了一声,“怎么不是你害的,如果不是你要知道阴阳宗的行踪,我干嘛跑去楼兰城?我若是顾惜自身安危,知道钟梧也在楼兰城中之后,早早遁走,而不是冒险上前探听,我会被钟梧打上一掌吗?”

    虽然宫官这番话有强词夺理之嫌,但多少也有点道理,李玄都只得道:“好罢,就当是我害的,如今官官也叫了,该让我为你治伤了吧?”

    宫官侧头道:“你知错了?”

    李玄都道:“天下大乱,正邪相争,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皆是我的错。”

    宫官展颜一笑,“若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对,你去了帝京之后,便有了帝京之变,你去了王庭,金帐大乱。如今天下之变,有一半是你的功劳哩。”

    李玄都说道:“那我可真是千古罪人。也罢,既然是千古罪人,那就不与你讲道理了。”

    话音未落,李玄都突然朝宫官点出一指。

    宫官的境界修为本就不如李玄都远甚,李玄都又是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宫官立时被李玄都封住了所有气脉,动弹不

    得。

    李玄都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上有六色气息氤氲,正是地师绝学“逍遥六虚劫”,此门功法练成之后,除了先天五太和修炼至大成的“浩然气”之外,几乎是无物不化,“鬼咒”自然也在此列。

    宫官虽然动弹不得,但眼神中并无惊惧之色,此时望着李玄都,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

    李玄都屈指一弹,将一缕气息射入宫官的肩头,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之后,李玄都方才解开了宫官身上的禁止。

    宫官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无力,歪倒在贵妃榻上。

    李玄都问道:“你觉得感觉如何?”

    宫官微皱眉头,“浑身无力,有阵阵空虚之感。”

    李玄都点了点头,“我教你一段口诀,你按照口诀运转气机,如此三十六个大周天之后,便会回复正常。”

    宫官问道:“如果我不这么做,会怎样?”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我用的‘逍遥六虚劫’为你化解‘鬼咒’,等同是以毒攻毒,我输入你体内的气机不多,这段口诀可以帮你化解体内的残存六气,若是你不照此行事,无非是从死于‘鬼咒’变成死于‘逍遥六虚劫’,不过因为我所用六气不多,若是运气好些,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可一身修为却是如何也保不住了,要被我的六气化去大半。”

    宫官轻轻“啊”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李玄都不去管她,径自开始诵读口诀。

    宫官终究不敢在这等生死攸关的事情上马虎大意,闭上双目,开始依照口诀运转气机。

    李玄都一段口诀诵完,宫官也完成了第一个大周天,只见他头顶有丝丝缕缕的黑气升起,十分诡异。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船舱,立在船头,身上气机自行将雨滴弹开,只见脚下船儿已是不知正在何处,天地之间尽是雨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万千雨滴落在湖面上,激起数不清的涟漪,声声作响。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的时间,李玄都身后船舱中传出声响,是宫官走了出来,她手中撑着一把纸伞,只是纸伞上的词变了,是那首《雨霖铃》的上阕:“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显而易见,两把纸伞本是一对,李玄都见此情景,不由想起了秦素送给自己的纸伞,心中暗忖:“不知是宫官故意为之,还是天下女子的心思都是一样,竟是如此巧合,这把伞我万不能收下,以免宫官多想,也免得让素素伤心不悦。”

    宫官轻声道:“多谢紫府出手相救。”

    李玄都问道:“查验过了吗?”

    宫官点头道:“我已经看过了,‘鬼咒’尽消,没有后患。”

    李玄都道:“唯一美中不足,就是你要折损一点修为。”

    “无妨。”宫官笑道,“江湖上那么多死于‘鬼咒

    ’之人,别说是一点修为,只怕是半数修为,他们都是乐意的,我能遇到紫府,已经是十分幸运,不能再贪得无厌了。”

    这句话却是一语双关,李玄都脸色微沉,道:“遇到我是幸事?那可不见得。”、

    宫官微微一笑,也不与他分辨,问道:“不管怎么说,都要多谢紫府,不知紫府要我如何谢你?”

    李玄都道:“不如与我聊一聊西京吧。”

    “好。”宫官点了点头,“不知紫府想要知道什么?”

    李玄都说道:“兵家的排兵布阵,攻城掠地,我是不懂的,所以我也不想问大周的兵力部署,你大可放心,我只想知道,西京的百姓,一天能有多少口粮?”

    宫官顿时沉默了。

    李玄都望着她,“怎么,是不好回答,还是不敢回答?”

    宫官摇了摇头,“昨天的时候,紫府就在打探粮食的行情,说明紫府也知道如今粮食才是关键。有了粮,百姓就能稳住,稳住了百姓,就能有更多的粮。反之,没有粮,百姓逃荒,成为流民,流民所过之处,第一件事就是抢粮,那么就会制造出更多的流民,许多原本有粮的百姓也被裹挟入流民之中,最终导致流民越来越多,荒芜的田地越来越多,能耕田的百姓越来越少,粮食也越来越少。”

    李玄都道:“亚圣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己饥己溺,不可不察也。我从来没有天下大同的奢求,我所求的太平,只是结束乱世,绝大多数人能有一口饭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饿殍遍野。”

    宫官沉默了片刻,道:“仅西京周边的西直隶各府县而言,在籍百姓大约有三百万人,入册田亩是五百万亩左右,其中二百万田地是权贵、世家、大户、士绅的田庄。每亩一季在丰年可产粮二石半,歉年产粮两石。所产粮食摊到每个人丁,全年不足三百斤。若是除去田租赋税,摊到每天,每人不足五两米。这还是西京,情况算好的,再远一些的地方,每人每天就只剩下二两左右。”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了。

    无论是五两米,还是二两米,都是不够的,也不可能完全平摊,势必有人饿死,有人逃荒。秦州如此,其实中州等地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就是齐州、江州稍好一些。不过最好的还是辽东三州,这些年来,赵政治理辽东三州,大力发展农耕,颇见成效,每人每天最少能有八两米,虽然算不得顶好,但是放眼整个两京一十九州,已经是无人能比。而且若是投军,每人每天的口粮能有一斤三两五钱,果腹已经没有问题了,还有饷银,故而辽东铁骑多是良家子弟从军,战力极佳。

    想到这儿,李玄都不由轻叹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难怪百姓要起事,要造反,到了这个时候,吃饭都吃不饱,活都活不下去,还管什么礼仪道德。儒门斥责流民起事,却又不能让流民吃饱饭,从来都是架起锅来煮白米,没有架起锅来煮道理的。”

第五十七章 唐家

    听到李玄都的感叹,宫官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的志向是天下大同,没想到这么简单。”

    “简单吗?”李玄都先是反问,然后自问自答,“不简单的,结束乱世,说白了就是只剩下一个声音,换而言之,要消灭其他声音,大魏、大周、辽东,三选其二,使其消亡,谈何容易?”

    宫官道:“可是与人人为公的天下大同相比,无疑简单了许多。”

    李玄都道:“所以我从来不去做好高骛远之事,儒门自圣人起,就要建立天下大同,就要开万世太平,可曾做到?只怕儒门消亡,也是做不到的。既然做不到,何苦来说。退一步来说,儒门用了数千年都没做到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做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担当,我只能尽力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

    宫官问道:“紫府还想知道什么?”

    李玄都叹道:“你毕竟是无道宗的人,我也不好让你太过为难。你能告诉我一些,就已经足够了。”

    宫官笑道:“窥一斑而知全豹?”

    李玄都道:“也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是民以食为天,无论什么国策,都绕不开粮食。”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忽而听得从雨雾中传来一个浑厚嗓音:“右尊者在这儿吗?属下子堂堂主求见!”

    无道宗自圣君之下,有二尊者、四王、十长老、十二堂主,其中二尊者分左右,四王以星辰为名,十长老对应十天干,十二堂主对应十二地支。

    宫官骤起眉头,暗道一声扫兴,不想搭理此人,于是便默不作声。

    只是来人又高呼了一声,宫官仍是不去回应。然后就听到湖面上传来踏水之声,显然是来人正朝小船这边靠来。与此同时,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带了几分急迫,“右尊者?宫姑娘?你在吗?”

    话音未落,那人透过重重雨幕已经可以看到正站在船头上的两人,其中一人正是宫官,另外一人似是个男子。此人也算是久经江湖之辈,见此情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宫官正在招待客人额,而是宫官被人挟制,不由勃然大怒,双脚在湖面上一踏,鞋底并不浸入水中,却又将水面压迫出一个水缸大小的碗状凹陷,显示极为不俗的轻身功夫,然后他整个人借着这一踏之力,身形冲天而起,朝着船头一跃而至。

    待到近了,来人已经看清李玄都的面容,果然是从未见过,大喝道:“好恶贼,竟然敢到西京城中撒野,纳命来!”

    虽然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但宫官仍旧有时间出声阻止,不过她出于一种极为微妙且不可言说的心思,最终选择了默不作声。

    然后这人便一掌打下了李玄都,李玄都甚至不曾出手招架,就这么站着硬接了他这一掌,身形不动,脚下小船不摇,甚至衣衫都不曾有过半点变化。。

    来人大为惊骇,他这一掌已经是用出了全身力道,就算是掌力余波,也可以将这艘小船震得支离破碎,可此时小船丝毫无损,意味着眼前之人承受了

    自己的全部掌力。一般而言,同境之争,除了专门修炼体魄之人,寻常人都不敢硬接对手的全力一击,眼前之人敢于如此,接下一掌之后还如没事人一半,可见眼前之人的境界要远胜于他。

    来人心思几转,一咬牙,正要顺势击出第二掌,却忽然发觉自己竟是动弹不得,然后从他的掌中传来一股巨大力道,将他震得连连倒退,最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便在这时,宫官终于开口道:“樊堂主,不得无礼。”

    来人刚刚起身,正想要拼命,听到宫官此言,不由大为诧异,“宫姑娘,你没被此等恶獠挟持?”

    “放肆!”宫官脸一沉,“什么恶獠,这位是清平先生,若是他真要对我不利,就凭你也能救我吗?”

    来人一怔,“清平先生?哪个清平先生?难道是那个清平先生!?”

    宫官被他这憨态气笑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清平先生吗?”

    来人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清平先生,小人樊烩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先生勿要见怪。”

    李玄都打量了下此人,说道:“我没有自报名号,樊堂主也是护主心切,不知者不怪。”

    樊烩又向宫官恭敬行礼,低头说道:“尊者,属下有要事禀报。”

    宫官合拢纸伞,手持折扇,问道:“什么事?”

    樊烩抬起头来,看了李玄都一眼,有些迟疑。

    李玄都正要避让,宫官已经说道:“清平先生不是外人,与圣君和皇甫宗主也是有交情的。”

    樊烩听宫官如此说,便再无疑虑,说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是蜀州那边出事了,青阳教的天公将军唐周想要趁着圣君不在西京,公开自立。”

    宫官闻听此言,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唐周想要自立门户?只怕是想要改投新主吧。”

    樊哙说道:“正是如此,如今左尊者已经前往西……”说到这儿,他又是看了李玄都一眼,说不下去了。

    宫官淡然道:“左尊者和贪狼王他们去了西域昆仑,不在西京,圣君把西京交给了我,我自然得担起这个担子,这个决断只能由我来下。”

    樊哙看着宫官,静等吩咐。

    宫官想了想,问道:“樊堂主,你觉得该怎么办?”

    樊哙身为十二位堂主之首,固然有些鲁莽,可也是粗中有细的人物,此时立时变得聪明起来,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于是他便沉默了,深深地低下头去。

    宫官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樊堂主,你且去吧。”

    樊哙低低应了一声,躬身向后退去,一直到边沿位置才转身跃入湖中,踏水而去。

    宫官望向李玄都,问道:“紫府,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玄都不在局中,与无道宗也没什么牵扯干系,自然是言谈无忌,“很明显的事情,唐周的真正主人回来了。”

    宫官若有所思道:“紫府是说宋政。”

    李玄都点头道:“没错,地师不足以让唐周背叛圣君,但是宋政可以。严格来说,这也不叫背叛,因为他本就是宋政的人。当初圣君和宋政同为一体,唐周追随谁都无所谓,可如今圣君和宋政决裂,那么唐周当然要跟随旧主了。”

    宫官道:“看来是宋政亲自出面,就算没有什么旧主之谊,地师和圣君都不在中原,唐周也知道该怎么选。”

    李玄都说道:“说实在的,我是真有些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势了,明明玉虚斗剑临近,可宋政还在玩弄这些手段,如果惹恼了澹台云,在玉虚斗剑时生出变数,宋政和儒门又拿什么去胜过道门?”

    宫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很简单,他们的重点不在玉虚斗剑上面,玉虚斗剑是胜是败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大局。”

    李玄都仔细想了想,说道:“不能排除这个可能。如果宋政果真不在意玉虚斗剑的输赢,那么说明玉虚斗剑只是一个遮掩,用来隐瞒他们更大的图谋。不过这只是我们的推测,没有切实证据,也不好十分肯定。”

    宫官妙目一转,想起一件事,说道:“对了,紫府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到西京来?难道是为了见我?”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我还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我此番是路过西京,有要事前往蜀州。”

    宫官“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掩嘴笑道:“那可真是巧了,白帝城也在蜀州,不如我们一起结伴入蜀,如何?”

    李玄都沉吟不语。

    宫官又问道:“紫府入蜀是为了何事?”

    李玄都道:“此事似乎不应与你细说。”

    宫官道:“方才关于唐周之事,我可没有半点避讳于你,你却对我遮遮掩掩,恐怕不妥吧?难道这就是我们清平会的规矩?”

    李玄都说道:“既然你如此说了,那就按照清平会的规矩,我也如实相告。我这次入蜀,是因为蜀中唐家之事。我得到消息说,唐家似乎有反水的倾向。”

    宫官合拢折扇,轻轻拍打掌心,“这可真是巧了,以唐周为首的唐家三兄弟本就是唐家的旁支庶出,因为嫡庶之分而不受重视,唐周离开唐家闯荡江湖,遇到了宋政,并加入无道宗。在宋政失踪之后,唐周离开无道宗,自立门户。在这之后,徐无鬼开始介入无道宗内务,扶持拉拢百蛮王、七杀王等宋政旧部,唐周也是徐无鬼看中之人。有了徐无鬼的扶持,唐周创立青阳教,并将自己的二弟唐周、三弟唐汉也拉入其中。紫府,你说今日唐家之事会不会与唐周有关?别说什么唐周已经离开唐家多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以唐周如今的地位,与唐家修复关系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唐周背后还有宋政和地师给他撑腰。”

    其实李玄都也有这样的猜测,唐家和唐周同时生出异变,又都是一个“唐”字,若说两者之间毫无关系,那是不可能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我们倒真要一同入蜀了。”

第五十八章 入蜀

    宫官笑道:“正是,外面雨大,我们还是进去说话。”

    说吧,她当先返回船舱,李玄都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

    两人回到船舱之后,游船重新开动,却是宫官以自身气机催动,到了李玄都这等境界,改变天时也不算难事,宫官仅仅是催动一艘小船漂流,当然是轻而易举。

    李玄都坐在右边的贵妃榻上,问道:“关于唐家,官官你知道多少?”

    宫官说道:“唐家历来神秘,我未必知道得更多。话说回来,你应该去问秦大小姐或是‘天刀’才是。”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唐家始祖有《毒经》传世,是为根本功法。唐家的家主必须由唐姓直系子弟担任,经、袍、珠、杖这唐家四宝由家主保管。以家主为首的主家世代居于唐家堡,下设十大堂口,各司毒药配方、提炼、暗器设计、制作、保管,以及传功、巡逻、刺杀等。这十大堂口分别由唐家嫡系中的十大长老掌管。如今的唐家人丁兴旺,有一位唐家老祖,人送外号‘金臂佛’,精于暗器功夫,只是已经隐退江湖多年,不问世事,按照江湖规矩,只当江湖上没有这个人物,所以无论什么榜单,都没有他的名字。”

    宫官道:“这些我也知道,如今的唐家当家之人是唐夫人。江湖上有三位女子被冠以‘观音’名号,分别时‘血观音’石无月、‘白衣观音’白绣裳,‘千手观音’唐婉。唐婉便是唐夫人了。她被誉为唐家第一高手,精通暗器‘菩萨泪’。菩萨有泪,泪众生苦,乃是唐家排名第一的暗器,一方圆润、一方尖锥,细细小小,如佳人梨雨,最少有三十二种回力激发,里面含有七种毒性相克,中此毒器者全身无力,若此生不再使用气机,则可保长寿。这位唐夫人早年时也一位美人,曾在江湖上行走,被誉为蜀州第一高手,只可惜未曾登上过太玄榜,曾是黑白谱的第一高手,后来久不在江湖露面,这才榜上无名。依我推测,唐夫人隐世多年,就算不能登上太玄榜,也应与宁忆、李元婴等人相差无多。而在唐夫人之下,还有唐家三公子、唐家六识、唐家五大,算是高手众多。”

    李玄都点头道:“姑姑与这位唐夫人有旧,曾经对我提起过此事。我原本打算是让姑姑随我一起过来,不过如今唐家情形不明,所以思虑再三,我还是决定先去蜀中看看情形如何,然后再决定是否让姑姑过来。”

    宫官望着李玄都,好奇问道:“紫府的意思是,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脱身更加容易,是不是?”

    李玄都点头道:“是这个意思,姑姑虽然修为不俗,但如果宋政亲自出手,我却是难以顾及到她。”

    宫官立时问道:“那紫府就不担心我么?”

    李玄都早就料到宫官会有如此一问,回答道:“我只是与你一同入蜀,入蜀之后,我们还是要各行其是。”

    宫官有些失望,道:“那……好罢。”

    李玄都道:“不好也得好,你知不知道,极天王死了。”

    宫官一惊,下意识地问道:“你的手笔?”

    李玄都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说道:“极天王可以死,那么李玄都也可以死,我不想重蹈大师兄的覆辙,所以这次入蜀,我做了十足准备。不过这些准备只能让我一个人自保。”

    宫官说道:“若真是如此,宋政去找你的麻烦,便顾不上白帝城,我便能安排人手对付唐周,我可要多谢紫府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开始沉默不语。

    宫官也不再多说什么,放下手中的折扇,取过靠在一旁的琵琶,先是转轴拨弦三两声,接着低眉信手续续弹,继而轻拢慢捻抹复挑,只听得琵琶铮铮声响,似是银瓶乍破水浆迸,又如铁骑突出刀枪鸣。

    宫官开口唱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李闭目细听。

    一曲词唱完,宫官问道:“公子觉得如何?”

    李玄都睁开双眼,回答道:“极好,这是前朝的《临江仙》,不知可有《浣溪沙》?”

    “自然是有的。”宫官嫣然一笑,复奏琵琶,“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李玄都轻轻鼓掌道,“辛稼轩先生的词,我是最喜欢的,官官有心了。”

    宫官只是微微一笑。

    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已经快要顺着曲江池出城去了,李玄都抬眼向外望去,隐隐可以看到黑黝黝如山岳的影子,那便是隐在茫茫雨雾之后的雄伟城墙。

    李玄都问道:“你今日约我,是打算送我出城吗?”

    宫官摇头道:“当然不是,而是你我一道出城,这西京城中,有许多讨厌之人,我怕他们会扫了你的兴致。”

    便在这时,就见得城墙之上亮起了灯火,雨浇不灭,十分醒目。紧接着就听到一个苍老声音朗声说道:“见过尊者。”这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漫天雨声,清晰地传到了船舱之中。

    宫官放下怀中琵琶,道:“这是无道宗中十长老之首的封暮年,为人最是顽固,处处讲究规矩如何,就像儒门里的老夫子。”

    说这话的时候,宫官已经停下小船,然后与李玄都一起走船舱。

    此时雨雾浓浓,李玄都便伸手一挥,茫茫雨雾便似是珠帘一般被人从中分开撩起,小船与城墙之间再无遮挡,清晰可见。

    站在城墙上的封暮年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沉,生出极大的忌惮之意。

    宫官道:“封长老,这位是清平先生。”

    起先封暮年见宫官对李玄都极为重视,便心生疑窦,此时听到他就是清平先生,心中顿时一凛,说道:“久仰清平先生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感荣幸。”

    以李玄都的身份,也无需太过谦逊,所以只是淡淡道:“不敢当如此。”

    封暮年也知道李玄都的大名,虽然他在太玄榜上排名第五

    ,但张静沉、上官莞都败在了他的手中,恐怕是排名第一的白绣裳也未必能稳胜于他,心中忌惮非常,道:“不知清平先生来到西京,有何贵干?”

    李玄都负手而立,说道:“我与宫姑娘有旧,所以此来只是访友。”

    宫官听到他又称呼自己为“宫姑娘”,不由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李玄都却是不看宫官。

    就在这时,忽听又有一人喝道:“我听说清平先生已经与辽东的秦家大小姐定下婚约,今日却背着秦大小姐来见宫姑娘,此等作为,算是什么行径?”

    李玄都循声望去,去见城头上还站着几人,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脸色不善。李玄都再一打量,却见这几人虽然是对他说话, 却不时偷瞧宫官,李玄都顿时心中明了,这是把他当作情敌了,却也知道不是对手,这便搬出了秦素,要压一压他。

    李玄都道:“我只是访友罢了,便是秦大小姐,也是知道宫姑娘的。”

    李玄都此话本是为了表明他与宫官之间清白,就算是秦素知道了,他也不怕,因为他行得正坐得端。可落在这几人的耳中,却成了另外一番意思,他们本就先入为主,觉得李玄都与宫官之间定有私情,又听得李玄都如此说,便听成了秦素大度,不介意李玄都与宫官之间的私情,险些被气炸了肺。

    在他们想来,好你个李玄都,秦大小姐是何等人物,娶了她,便有了秦家的基业,你有了一个秦大小姐还不知足,还要再把宫官也收入囊中,坐享那齐人之福,做人太贪心,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这几人被气得恨不得捶胸顿足,可又要保持体面风度,一个个面容狰狞,眼神好似刀子一般,想要跟李玄都叫阵,又慑于李玄都的威名,不敢开口,看得李玄都哑然失笑,也不想与他们一般见识,凭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继续说道:“我不仅与宫姑娘有旧,与圣君、皇甫宗主也有交情,诸位有什么意见吗?”

    几人听到澹台云和皇甫毓秀的名头,顿时一惊,再一细想,既然李玄都与圣君都有交情,那么认识宫姑娘似乎也不算什么,不由敌意稍减。

    封暮年开口道:“老夫却是不知道,清平先生竟然与圣君、皇甫宗主也有交情。”

    李玄都道:“我与圣君、皇甫宗主在金帐王庭相识,难道圣君认识了什么人,还要向阁下通报吗?”

    封暮年脸色一变,“不敢,不敢。”

    宫官一直不曾说话,只是冷眼望着一众人等,忽而说道:“封长老,白帝城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封暮年一怔,道:“属下已经知晓了。”

    宫官点了点头,“既然知道,就该明白,圣君、左尊者、诸王不在,我们未必能压得住唐周,清平先生是圣君专门请来帮手,你们却如此无礼,若是误了圣君的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此言一出,无论是封暮年,还是其他人等,均是脸色大变,“我等万无此意。”

    宫官轻哼一声,“封长老,你和樊堂主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动身入蜀。”

第五十九章 南疆

    提到辽东,不得不提及与辽东接壤的金帐。提到凉州,就不得不提及西域。提及越州,便不得不提到南海尽头的婆娑州。提及齐州,就要提及与齐州隔东海相望的金鳞州。提及蜀州,则不得不提到与蜀州接壤的南疆以及南疆蛮族。

    若论威胁,南疆蛮族远不如草原金帐,中原王朝强大时归顺,中原王朝衰弱时反叛,相较于草原金帐动辄席卷半个天下的威胁,南疆蛮族最多也就攻至渝府一代,至多算是癣疥之疾,还谈不上心腹大患。毕竟南疆不是年年闹白灾的草原,还不到生死存亡的地步。

    如今大魏朝廷尽显颓势,南疆蛮族已经不止一次反叛,早在天宝元年的时候,张肃卿的奏疏中就如此说道:“正月,金帐骑军犯辽东。二月,秦州百万军民缺粮。三月,凉州饥荒。四月,燕州又饥荒。五月,蜀州又饥荒。六月,渝州土司内乱。七月,秦州流民叛乱攻蜀州,南疆蛮族叛乱犯渝州边界。闰七月,齐州境内长河决堤,死伤无算,流民遍地。”

    张肃卿只是在奏疏中将南疆叛乱与其他许多大事并列提起,若是单说此事,实情是南疆蛮族兵发南中七府,直逼渝州府,蜀州官军虽然勉强平定了南疆叛乱,但也元气大伤,待到西北大周攻打蜀州,蜀州官府已经没有可战之兵,几无还手之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大周攻克全境。

    如果从江湖的角度来看,南疆此地也大有文章。当年巫教就兴盛于此,后来祖天师携剑带印大破巫教之后,巫教余孽就退入南疆群山之中。祖天师在蜀州境内创立正一道天师教,割据一方,与北方的太平道遥相呼应。再到后来,中原巫教终是湮灭不可闻,兴盛一时的天师教归顺朝廷正统,改名为正一宗。太平道覆灭,残支余孽演化为日后的清微宗和太平宗。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年祖天师也只是一扫蜀州,对于南疆是无可奈何的。其实不仅仅是当年的祖天师,就是号称天下正统的儒门,也只是艰难地在南疆留下了几个脚印,便匆匆离开。在绝大多数中原人看来,这里就是一个瘴气横生、不通教化的蛮荒之地,虽然武侯曾经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七擒蛮王,但武侯之后,历朝历代,此地还是被官员视作畏途,皇帝发作贬谪罪官,无非就是辽东苦寒之地,或是南疆、岭南瘴气横生之地。

    如果说广袤无垠的草原是金帐汗国的天然屏障,那么数不清的大山便是南疆的天然屏障,一山连着一山,一山接着一山,连绵不绝,其中林木参天,路少人稀,又是瘴气横生,大军难以进驻,历来都是蛮族的天然屏障,每每中原王朝征伐蛮族,只要蛮族退入其中,中军大军便无可奈何,此举与金帐退入草原深处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年武侯之所以能平定南疆,除了将士精锐善战之外,武侯的能力也是至关重要。南疆之中有无数座星罗棋布的寨子

    ,那些与外界有所牵连的苗蛮族称之为熟蛮,从不现世的则称之为生蛮,武侯除了拉拢部分熟蛮充当向导之外,还专门准备了对付瘴气的药物,在军营中支起大锅按方熬药,然后将药汁分发给军中将士饮用,每日早晚各一次,日日不停,如此便可视瘴气于无物。

    不过就算如此,武侯也要先后七次击败蛮王,才彻底收服蛮族。因为瘴气仅仅只是蛮族的天然屏障之一,更为制约大军行动的是复杂地势,在此等崎岖山地,不但骑兵无法行动,就连重甲步兵同样难有作为,反倒是南疆蛮族有一种身着藤甲的藤甲兵,攀山越岭如履平地,敏捷如猿猴,在群山之中如鱼得水。而且南疆蛮族在退入群山之中后就彻底化整为零,以寨子为单位,星罗棋布地分散各处,让大军无法与之形成决战之势,正因这个原因,就算中原大军攻入南疆灭寨无数,仍是无法真正伤及其根本元气,最终在粮草后援难以为继的情形下不得不退出南疆。

    在南疆腹地,有一行人正在一片茂密树林中休息。脚下有一条勉强供一人前行的崎岖小径,通往一座藏在群山深处的寨子。这伙人身着中原服饰,显然不是蛮族之人,虽然经过了长途跋涉,但是精气神还好,显现出极为不俗的修为。为首之人是个高大男子,相貌与死在秦素刀下的唐秦极为相似,只是神态更为坚毅,气态沉稳中透出威严,此时他披挂了一身青色甲胄,腰间佩刀,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朝廷的将领。

    在他身周之人都身披青色斗篷,戴着斗篷上的兜帽,看不清面貌,但每人的斗篷上都赫然绣着一轮青阳。在青阳教的三大总坛之中,青阳总坛的人着青色斗篷,白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红阳总坛的人着白色斗篷,那么这些人毫无疑问就是青阳总坛之人。那么为首之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正是天公将军唐周。任谁也没有想到,本该坐镇白帝城的唐周竟然在暗中离开了白帝城,并且远赴南疆深处。

    唐周示意属下们继续恢复气机,他则是跃上一棵五丈之高的大树,远远眺望。

    以他的目力,可以隐约看到在三十里外,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寨子,不同于中原为了抵御贼寇而修建的堡寨,这里的寨子由一幢幢吊脚楼构成,寨子外则是依托山势而修筑的层层梯田,翠绿一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让人心旷神怡的光芒。

    这座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大的寨子,大约有万余人,而且很少参与南疆与中原的各种战事冲突,算得上与世无争。

    那里就是唐周的目的地。

    西京之变的时候,圣君和地师决裂,双方为了拉拢唐周,各自送出两份诚意。

    地师送出的一只将死之妖,唐周将那妖物杀死,取出了妖丹,服用之后,不仅修为大增,而且多出种种神异。

    圣君送出的是“麒麟血”。

    世上有

    仙人,自然也有种种神兽异兽。虽然如今神兽异兽已经彻底销声匿迹,但还是留下了众多“遗物”,比如说刀剑评上排名第三的“应帝王”,便是以一条蛟龙的脊骨为材料铸成。“蛟龙血”则可以洗经伐髓,就算是经脉阻塞、丹田被毁的废人,也能变为天纵奇才。服用“凤凰血”可得不死之身,类似于佛家的“漏尽通”或是无道宗的“**八荒不死身”,有血肉重生之妙。服用“白虎血”,可以气力大增,血气旺盛,突破人体限制。

    所谓的‘麒麟血’便是传说中的瑞兽麒麟之鲜血,至刚至阳,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服用,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贸然饮下此血,也会被其中蕴含的磅礴火气焚尽五脏六腑。天人境大宗师服用“麒麟血”可以增进境界修为。若是通过丹药增进修为,境界越高之人服用丹药的效果也就越差,而“麒麟血”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只要未达长生境,都有效用。

    当年宋宗主在玉虚斗剑之前,服用了所有的“凤凰血”,这才能从李道虚的剑下逃得性命。从玉虚峰归来之后,失踪之前又带走了所有的“蛟龙血”,这才有了今日的东山再起。

    唐周先后服用了妖丹和“麒麟血”之后,距离天人造化境只剩下一线之隔,之所以迟迟未能突破,是因为他的修炼出了一点岔子。

    可谓是成也“麒麟血”,败也“麒麟血”。

    服用神兽之血有极大的副作用,服用之时极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危急性命,这是其一。其二是服用之后,人体之上会显化各种兽类特征,或是狂性大发,或是凶残嗜杀,或是好淫如命,或是性情大变,从长远来说,这等外物于境界修为不利。

    忽然之间,唐周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双眼中有血光氤氲。

    唐周摘下自己的护手,手背上竟是浮现出层层鳞片,这便是他服用妖丹和“麒麟血”所带来的隐患了。这也是无道宗中分明有四圣之血却少有人服用的原因。百蛮王曾经服用过“白虎血”,虽然以此练成了“百兽真经”,但整个人也变得嗜血好杀。就算是宋政,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宋政先是被李道虚的入体剑气抵消了体内的“凤凰血”,又通过神魂两分、脱胎换骨的手段规避了“蛟龙血”。可就算如此,宋政还是险些无法跻身长生境,差一点就永远地变成了金帐的失甘汗。

    唐周当然没有宋政的手段,所以在这段时间中,备受煎熬。如果仅仅是体魄上的变化也就罢了,关键是妖丹和“麒麟血”中的兽性时时刻刻都在侵蚀他的理智,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贸然晋升天人造化境,很有可能会变成一个似人似兽的疯子。

    唐周将如今局面归咎于地师和圣君,所以当宋政来见他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犹豫,重投旧主麾下,而宋政也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解决隐患的办法就在这座寨子之中。

第六十章 唐周

    唐周的呼吸渐渐沉重,他身上披着的甲胄开始轻轻震颤。

    唐周知道,这是“麒麟血”开始发作了,如果脱下身上的铠甲,就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皮肤下有许多不断游走的凸起,每当此时,他就感觉自己似是五内俱焚,满身气血都要熊熊燃烧,同时内心会生出一股狂意,要将眼前的一切通通毁去。

    唐周伸手扶着树干,不一会儿,手指与树干接触的地方便升起袅袅青烟,而他的护手更是被灼烧的通红。唐周每一次呼吸,吐出的灼热气息都会让他眼前景象变得模糊扭曲,他整个人就像一个巨大的燃烧铜炉。

    如果仅仅是“麒麟血”,也不至于如此,以他的境界修为,完全可以强行压制。关键是那颗妖丹,妖丹和“麒麟血”一起服下之后,妖丹就成了“麒麟血”的燃料,星星之火变成燎原之势,终于到了唐周也压制不住的地步。

    唐周终于明白,圣君也好,地师也罢,都没有安好心。难怪地师在事后没有向他索要那颗妖丹,原来暗藏了这样的祸心。想来圣君也是一样,如果他在当时投靠了地师,那么圣君同样不会索要“麒麟血”。因为两人都明白,把“麒麟血”和妖丹一起服下之后的唐周,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不过归根究底,还是他太过贪心之故。如果不是他想着两家通吃,哪里会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可笑他还想要在两位地仙之间火中取粟,结果却是引火烧身。

    好在,好在,还有旧主宋政。

    宋政告诉他,在南疆深处的一座寨子中,藏着古时巫教留下的遗迹秘宝,那件秘宝可以帮他彻底消弭“麒麟血”的隐患。

    正因为如此,唐周才会带着亲信心腹离开白帝城来到南疆深处,意在找寻传说中的古时巫教秘宝。

    至于如今是谁替他坐镇白帝城?

    当然是旧主宋政。

    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不开眼地来到白帝城中找他的晦气,那么遇到的就不是太玄榜上有名的天公将军唐周,而是老玄榜上有名的“魔刀”宋政。

    想来,会是个不小的惊喜。

    不过,如果是圣君澹台云除外。可是话又说回来,圣君如今远在草原,怎么会去白帝城?

    想着这些,唐周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灼热之意正在如潮水一般退去,他整个人就好似从炙热沙漠来到了绿洲之中,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清凉,无一处不舒爽。

    他不由得长长叹息了一声,脸上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愉悦之意。极度痛苦之后的片刻安宁,真是比什么男女之事都要让人着迷。

    唐周从树上跃下,吩咐道:“走。”

    一众青阳教精锐纷纷起身,跟随在唐周身后,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排列成一线,就像一条长龙,向那座寨子行去。

    在距离宅子还有不足十里的时候,唐周一挥手,他身后的青阳教高手们纷纷跃起,好似一只只大鸟,各自散入山林之中。

    他要从四面八方包围这个寨子,不放走一个人。

    事关生死

    存亡,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

    唐周站在原地,待到所有的青阳教高手都如大网一般撒出去之后,他才开始迈步前行。他的每一步都在泥土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脚印,而每一个脚印上都残留着点点火星和袅袅升起的黑色烟气。

    当第一个披着青色斗篷的青阳教之人出现在寨子外的时候,寨子中的人便有了反应。许多身体壮硕的蛮族手持兵刃走出自己的房屋,向那些突然出现的入侵者涌去。还有许多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喃喃诵读着晦涩难懂的咒文。

    妇孺和孩子们则是躲在屋子中,不敢离开半步。

    只是唐周这次带来了青阳教的所有精锐高手,其中修为最低的都有玄元境,更不乏先天境和归真境的高手。所以青阳教之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却占据了优势。哪怕这座寨子中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蛮族战士、巫师同样有着不俗的修为,也不是青阳教之人的对手。

    很快,就有蛮族战士死伤倒地,青阳教中也偶有折损。不过自始至终,青阳教中人只是沉默出手,与呼喝怒吼的蛮族战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个时候,唐周还慢慢地行走在山路上,在身后留下了一串脚印,似乎他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让他快不得半步。

    唐周在距离寨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寨子后有一座山。山不知名,似乎与南疆境内的无数群山并无太大区别。

    在山的半山腰位置,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在石洞的最深处有一座人工开凿的石台,上头坐着一个身着类似萨满服饰的老人,老人头上戴着羽毛装饰,一头白发随意披散下来,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面容枯槁,给人感觉就像一条蛰伏于阴暗中的老蛇,让人感到背后脊梁阵阵发冷。

    青阳教之人攻入寨子的时候,老人不为所动,可是当唐周的视线朝山洞方向望来的时候,原本正在闭目假寐的老人猛地睁开了双眼,眼神浑浊且幽深,就像冬眠的老蛇从洞穴中探出头颅,见到了久违的太阳。

    唐周的脸上露出笑意,“看来徵公没有骗我,这儿果然有蹊跷。”

    下一刻,唐周整个人冲天而起,划过寨子的上空,轰然落在山洞的入口。

    寨子中的许多蛮族战士也看到了这一幕,想要向山洞奔去,却是被青阳教之人死死缠住,有心无力。

    山洞中的老人用纯正的大魏官话问道:“阁下是谁?”

    “我叫唐周。”唐周伸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我手中这把刀名为‘往生’,长八尺九分,重三十九斤。与我那两位兄弟的佩刀不同,我这把刀杀人不多,可死在此刀之下的,无一不是高手。今日我想以此刀超度此地无数亡魂。”

    山洞中的老人沉默了片刻,说道:“阁下是为了那件东西来的。”

    “正是。”唐周笑了一声,“往生”出鞘三分,刀光一炽,映亮略显昏暗的山洞。

    唐周说道:“如果阁下愿意交出来,我

    可以放过山下的那个寨子,就此退去。如果阁下不愿意交出来,我就把这里的人全都杀光,然后自己慢慢找。”

    话音未落,唐周猛地拔刀,刀气排空,一道裂缝如龙蛇蜿蜒,贯穿整个山洞。

    洞中老人胸前衣衫尽裂,胸口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渗出鲜血。

    唐周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刀,便是我的诚意。下一刀,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老人低头看了眼胸前的伤口,从石台上缓缓起身,来到山洞中段位置。

    这便是他的回答。

    唐周也不客气,身形一掠,如同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老人的面前,朝着老人当头一刀劈下。与此同时,老人也双掌平推,狠狠落在唐周胸前的甲胄上。

    唐周的这一刀在老人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过他上身的甲胄也寸寸碎裂,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哗啦”声响,有如雨坠般掉落在地,露出线条分明的虬结筋肉,也可以清晰看到皮肤下一个个正在游走的诡异凸起。

    唐周向后退出一步,抖落身上残甲,下身的甲叶仍旧“哗啦”作响。他双眼微眯,“有些本事。不过你知道我为何要身披甲胄?因为只有身披甲胄才能抑止我体内似要沸腾的气血,我才能谨守灵台清明。我只有灵台清明,才能跟你谈条件。”

    唐周丢掉手中的“往生”,赤手空拳,声音冰冷,“老家伙,无论你交不交出那件东西,你和山下的那个寨子都得死。”

    老人并不如何畏惧,而是叹道:“我明白阁下为何要那件东西了,如果没有那件东西,阁下就不能压制体内的隐患,如今阁下分明是放而不能收、能行而不能止。”

    唐周冷笑道:“那又如何,杀你足矣。”

    话音方落,唐周已经是一拳打出。

    这一拳并不如何迅捷,相反很慢,可其势甚大,就像一座高山迎面而来,黑沉沉,乌压压,让人喘不过气来。

    老人神色凝重,也慢慢推出一掌。

    一拳一掌,一大一小,一个正值壮年,一个风烛残年,撞在一起,偌大的山洞乃至于整座山,都倏地一颤,有无数灰尘簌簌落下。

    唐周横臂一扫,山洞之中仿佛有狂风扫过,风吹过山洞,又形成呜咽鬼哭之声。

    老人勉强挡下唐周的横臂一扫,却是闷哼一声,倒退一步。

    “就这点本事吗?”唐周踏前一步,“你终究是老了,气血枯败,又无望长生,人仙拳意大为折损,如何是我的对手?”

    说罢,唐周又是一拳直直捣出,老人又是退了一步。

    唐周出拳不停,老人便步步后退,很快便被逼退到石台的位置。

    唐周将得自“麒麟血”的修为全部用出,一拳一掌之中都蕴含有至阳至刚的炽热之力,老人只觉得火焰和巨力涌至,顿时倒退一步,只觉喉头发甜,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唐周纵声大笑,纵身掠来。

    两人四掌相交,老人顿时七窍流血。

第六十一章 长联

    青阳教的青阳总坛原本在秦州境内,自从西京局势不稳之后,唐周便离开秦州的青阳总坛,前往位于荆州和蜀州交界位置的白阳总坛,故而白帝城取代原本的青阳总坛成为整个青阳教的总坛。

    白帝城位置险要,三面环水,一面傍山,易守难攻,当年公孙氏占蜀为王,入主此地,城内有一白鹤井,井中常有白气涌出,宛若白龙,公孙氏便借此号为“白帝”,并将此城改名为白帝城。

    白帝城中地势最高之处为永安山,在此可以轻易眺望城外情况,极为适合督战指挥,当年大名鼎鼎的蜀国先主便是病逝于此,留下了白帝城托孤的千古佳话。时至今日,永安宫已经成为了青阳教的总坛,也是唐周的居处。如今唐周不在白帝城中,白帝城却一切照旧,在外人看来,白帝城内外并无异样。

    白帝城在渝州府的境内,位于蜀州和荆州的交界处,从西京入蜀去白帝城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前往渝州府,另一条路是先去锦官府,再转道去渝州府。

    如今无道宗的大批人马都在锦官府集结,所以宫官过秦中府之后,决定先去锦官府,然后再去渝州府。

    锦官府是蜀州首府,又有芙蓉城和天府之称,也是整个西南最为繁华之地,堪比江南的金陵府。

    蜀州的三司衙门和总督府衙门也在锦官府中,不过自从蜀州沦陷之后,这些地方就成了西北大周的衙门。

    说起西北大周和无道宗的关系,类似于大魏朝廷和儒门的关系,两者高度重合,却又并非完全一致。许多人都是身兼两职,比如宋辅臣,他既是无道宗的破军王,也是大周朝廷的统兵将领。澹台云既是无道宗的宗主,也是大周朝廷的皇帝。在早先地师与圣君还未决裂的时候,地师也在大周朝廷中任职,身兼太师、国师、丞相三职,开府建牙,乃至于政事悉数出自地师,唯有祭祀归于圣君,这也导致了圣君和地师的彻底决裂。在地师离开之后,由左尊者接任丞相,丞相与内阁首辅不同,丞相有开府治事之权,上能制衡君王,下能统御百官,仅以权势而论,大致相当于内阁首辅和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也就是外相和内相相加,方才是真正的丞相。

    不过宫官在大周朝廷没有任职,包括樊堂主和封长老也是如此,所以一众人等没有进入三司衙门和总督衙门,而是来到无道宗设在锦官府内的一座府邸之中。

    随着春日将尽,夏日临近,雨水也渐渐多了起来。院中有几株芭蕉,雨落蕉叶,声声作响,别有一番情趣。被以贵客之礼相待的李玄都负手站在床边,望着院中的芭蕉,怔然出神。

    然后就见宫官撑了一柄纸伞走入院子,收伞之后,问道:“想什么呢?”

    李玄都回过神来,说道:“当年武侯便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转眼之间,已经快要五月了。”

    宫官说道:“玉虚斗剑定在七月十五中元节,满打满算,就还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李玄都的神色略显沉重。

    宫官看了眼天色,问道:“要

    不要出去走走,这锦官府中也有许多好景色。”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也好,仔细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到锦官府。”

    宫官笑道:“那是自然,你才多大年纪就想走遍天下?总有没去过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忽听院外传来呼喝打斗之声,李玄都略微疑惑地望向宫官,宫官狡黠一笑,说道:“我们先看一场好戏。”

    说罢,她当先行了出去。

    李玄都稍一犹豫,也跟着出去。

    待李玄都循声过去的时候,只见在一处开阔校场中,几名无道宗弟子正斗在一处,宫官撑着伞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李玄都本以为这些无道宗弟子只是寻常比试,可细一看去,这些人却是有些生死相斗的意思,当初他在望仙台上与李太一斗剑,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看了眼宫官,心中有了猜测,多半是宫官从中挑拨之故,年轻气盛的男人,在心仪的漂亮女人面前,总是没有脑子的,也最是受不了激将的。

    宫官回头看了眼李玄都,见他脸色淡淡,来到他的身旁,解释道:“这些人呐,本事不大心却不小,天天想着抱得美人归哩,我看他们整天这么闲,那我便给他们找点事情做,最起码还能精进修为,总比整天争风吃醋要好。”

    李玄都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说道:“小心不要闹出人命。”

    宫官笑道:“我已经派人通知封长老了,待会儿封长老过来,这些人有一个是一个,都逃不掉,少不得要面壁思过,我也就能清静了。”

    李玄都笑了一声,“难怪有人叫你妖女,这心思都用在了这上头。”

    “说的也是哦。”宫官不以为忤,“我和秦大小姐同是出身十宗,为什么别人都称呼她为秦大小姐,而我就是妖女了呢?如果秦大小姐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会怎么处置?”

    李玄都认真想了想,说道:“大概先是直言相告,如果不听,那就直接动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自有旁人替她出头。不过平心而论,岳父对她之宠爱,举世皆知,所以很少有人敢对她无礼,最起码我去辽东的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宫官道:“可惜,我没有这样一个爹爹,万事都能帮我出头,所以我做不了宫大小姐。”

    李玄都忽然想起一事,道:“很久之前,素素问我,她是不是很像张白月,我回答说,不像,半点也不像。”

    宫官笑道:“紫府是说我也半点不像秦姐姐了。”

    李玄都说道:“还有很多人说我像大师兄,像师父,可实际上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李玄都。如果我一味学师父,像师父,安能有今日之我?颜回有云:‘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此语虽然是称赞至圣先师,可一味去学,如何能超越前人?如果我像李元婴那样,处处效仿师父,师父不用奔逸绝尘,只要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了,因为那不是我的路,是师父的路。”

    宫官听到李玄都如此说

    ,不由道:“真是好大的口气,也就你才能如此说,换成其他人,学尚且学不会,何谈走自己的路。”

    两人说话间,离开了此地,来到城中。

    其实李玄都按照自己的老习惯,早在入城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绕城一周,熟悉了大概地形,但是那种走马观花自然不能与真正的游览相比,两人先是去了武侯祠,其实此地本名是先主庙。最早的时候,武侯祠和先主庙是分开的,无奈武侯名声太大,几近圣人,故而武侯祠香火鼎盛,先主庙香火冷清,本朝蜀王下令将武侯祠与先主庙合并,变成君臣合祀,而百姓们仍旧称呼为武侯祠,而不称呼先主庙。

    李玄都对于武侯,自是满怀敬仰之情,对于先住,也颇为尊重。故而先拜先主,后拜武侯,这才离开了武侯祠。

    离开武侯祠之后,两人沿着河岸缓步慢行,忽见不远处有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翘瓦,四面开窗,站在其上,可观江水。

    两人来到楼前,却见门前柱上挂着两块极宽的长牌,上面刻着一副长联,上下联各有百字之多。

    宫官显然来过此地,问道:“紫府,你听说过这望江楼上有一副很有名的长联吗?”

    李玄都点了点头,“听说过。”

    宫官一指,“这就是了。”

    李玄都走到近前,诵读上联:“几层楼独撑东西峰,统近水遥山,供张画谱。聚葱岭雪,散白河烟,烘丹景霞,染青衣雾。时而诗人吊古,时而猛士筹边。最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楷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对此茫茫,百感交集。笑憨蝴蝶,总贪迷醉梦乡中。试从绝顶高呼:问问问,这半江月,谁家之物?”

    宫官问道:“紫府,你最喜欢上联的那几句?”

    李玄都摇头道:“太过哀愁,我没有这样的心境,也不希望有这样的心境。”

    宫官微微一笑,诵起下联:“千年事屡换西川局,尽鸿篇巨制,装演英雄。跃冈上龙,殒坡前凤,卧关下虎,鸣井底蛙。忽然铁马金戈,忽然银笙玉笛。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嗟予蹙蹙,四海无归。跳死猢狲,终落在乾坤套里。且向危梯頫首:看看看,那一块云,是我的天。”

    李玄都轻声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

    宫官感慨道:“纵然是铁马金戈,气吞万里,挥斥方遒,亦或是奏乐高歌,及时行乐,醉生梦死。到最后,都是过往云烟。”

    李玄都道:“我不知这长联是何人所作,可他在作这副长联的时候,显然还有一座望江楼供他栖身,他还能‘倒不若长歌短赋,抛撒些闲恨闲愁。曲槛回廊,消受得好风好雨。’还能在这儿发发牢骚,可是那些饿死的百姓呢,上无片瓦,腹中无粮,又有哪一块云是他们的天?官官,你我都非天生的高门大族出身,我们不应忘记自己的出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我们是那些饿死、冻死、死于战乱的无辜百姓,我们看到这副长联,又是如何感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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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