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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机会

    左尊者和李玄都短暂交流之后,由李玄都当先而行,左尊者殿后,两人一前一后,若有突发情况,也不会出现首尾不能兼顾的情形。

    很快,这条街道走到了尽头,离开了平民区域之后,就是贵族们所在的区域了。不过在两者之间还隔了一条地下河,在河上架有一座飞桥,此时桥上站满了肤色铁青的僵尸,阻住去路。

    李玄都毫不犹豫地运起“太上丹经”,生出至阳之火,挥袖一扫,化作一条火龙,朝桥上扫去。

    鬼仙一途和人仙一途,境界越高,就越发纯粹,而地仙一途却是恰好相反,境界越高,方士和武夫的界限就越发模糊。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动用术法已经不算什么难事,再加上他有“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使他的手段并不逊于同境方士,只是稍逊于鬼仙一途的纯粹方士。

    只见火龙所过之处,僵尸立时变成枯木骨灰,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李玄都飞身上桥,又激发剑气,以剑气凝聚成一柄三丈之长的无形之剑,一剑扫过,僵尸悉数被拦腰斩断,无有幸免。

    就在这时,一股天崩般的巨力从天而降。一时间四周弥漫的阴风阴气化作水银般浓稠的实质,又生出玄青碧火,席卷向李玄都。

    李玄都以剑气击散碧火,却也不得不向后退去。

    就见从上方缓缓降下一道巨大黑影,这道黑影足有十余丈之高,全身上下生着无数眼睛,密密麻麻,与任何一只眼睛对视,就算修为有成之人,都会生出眩晕之感,甚至会被夺去心神,沦为傀儡。在黑影的身周还环绕着一道黑雾,乃是由阴气、死气凝聚而成,若是任由阴气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普通生灵立时生机灭绝,然后被夺去魂魄,直接转化为冤魂。

    左尊者开口示警:“此乃‘幽冥九阴尊’,不可大意。”

    “幽冥九阴尊”是以无数冤魂以及九幽阴气炼制而成,有形无质,有摄魂夺魄之玄妙,吸纳魂魄越多,威力越大,与“万尸大力尊”一般,都是皂阁宗的镇宗之宝,每逢乱世,皂阁宗之人都会大肆搜刮游魂来炼制此物,若能炼制圆满,同样等同仙物品相。眼前这尊“幽冥九阴尊”,还谈不上圆满,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实在不容小觑。

    李玄都脸色略微凝重,没有继续出手。

    与此同时,在对岸也出现了一名须发黑白相间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壮年的不惑男子,极为怪异。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阴霾暮云之中,若隐若现,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只老鬼。

    左尊者来到李玄都身侧,“是三明官王仲甫。”

    李玄都皱眉道:“王仲甫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不能分神离开吗?难道阴阳宗已经大功告成了吗?”

    王仲甫似乎是看出了两人的疑虑,缓缓说道:“‘帝释天’的最后步骤已经完成,你们来晚一步。”

    说罢,王仲甫直接操纵“幽冥九阴尊”出手,以它为中心,滚滚阴风呼啸不绝,其中有无数虚幻的冤魂,随着阴风翻滚而扭曲不定,不

    断惨嚎咆哮,乱人心神。

    李玄都伸手一指“幽冥九阴尊”,吐出一个“敕”字。

    一瞬之间,有九条火龙凭空生出,缠绕在“幽冥九阴尊”身上,虽然它有形无质,但李玄都所用之火也非是凡火,而是修炼“太上丹经”小圆满之后所得的“三昧真火”,至阳至刚,烧灼得“幽冥九阴尊”嗤嗤作响。

    “幽冥九阴尊”也不束手待毙,从身上的千百邪眼之中射出无数邪光,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层层叠加,这些邪光虽然没有重量,但让李玄都的动作却变得迟缓起来,甚至不仅是动作迟缓,甚至就连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虽然不是停滞时间,但与“长生杖”的神通有几分相似。

    趁此时机,王仲甫一挥大袖,一条黑幽幽的锁链凭空出现,不知以何种金属材质铸就,其上刻有无数符箓纹络,如黑色巨蟒,哗啦啦作响。

    这条锁链不断伸长,一端缠绕在李玄都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后轻轻一拉,锁链立时收紧。

    王仲甫轻声道:“黄泉无法,阴司有序,冥锁即至,生魂难逃。”

    这条锁链似虚似实,有禁锢神魂之妙用,只要将神魂定住,体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动弹不得。然后“幽冥九阴尊”又释放出滚滚黑气,顿时有一股浓郁到化解不开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这并非阴阳宗的手段,而是皂阁宗的尸气。这等尸气,寻常人只要吸入半分,顷刻间便会骨肉消融,而且污秽至极,哪怕身怀修为之人遭尸气入侵,若是不能及时化解,也会肉身腐朽化为僵尸,神魂被尸气污秽,真灵泯灭,甚至连灵物、宝物也会因秽气侵蚀而毁坏。

    按照道理来说,王仲甫本不该有如此修为可以锁拿李玄都,但因为此处洞天是仿照“鬼国洞天”修建,地煞阴气十分浓郁,算是地利,他又有“幽冥九阴尊”和群鬼相助,他本人更是鬼仙一途,在此作战可谓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远胜钟梧和李世兴,堪与王天笑媲美。除此之外,王仲甫本就修为高于钟梧,只是他的体魄被毁,行动不便,受限太多,这才屈居于三明官。

    李玄都并不惊惶,就见左尊者一扬手,有剑光冲天而起,凝于半空,化作青龙之形,又听一声苍凉长吟,挟滚滚气势扑向铁锁!

    此乃左尊者的另一门绝学“太上青龙剑桩”。

    单看那龙形剑气沛不可当的气势,已可知左尊者修为之浑厚,与张海石、白绣裳、李玄都等人相差无几,与王天笑也在伯仲之间,难怪能历经三代无道宗之主而不倒,稳坐左尊者的位置。

    铁锁直接被左尊者一剑从中斩断,李玄都重获自由,手中剑气不停,如箭雨激射,落在“幽冥九阴尊”的身上,如雨落大湖,激起无数涟漪,不断有邪眼被李玄都的剑气击中,不得不闭合起来。

    左尊者朗声道:“‘帝释天’已经完成不假,但我们来晚却是未必,若是老夫所料不错,‘帝释天’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出世,在此之前,仍旧能毁去它。”

    李玄都立刻明白,这就像煲汤一般,汤料下锅之后还

    要一段时间文火慢炖,这段“慢炖”的时间就是他们的机会。

    听到左尊者道破玄机,王仲甫并不言语,在他身旁,又有一道身影缓缓出现,身着黑金色长袍,衣袂随风飘荡,猎猎作响,正是大明官王天笑。

    李玄都沉声道:“我来对付王天笑,就由左尊者对付王仲甫,如何?”

    “甚好。”左尊者点头应了一声,又是一道青龙剑气直奔王仲甫而去。

    李玄都一跃跨过地下河,直奔王天笑而去。

    至于还未现身的二明官钟梧和四明官李世兴,则交由无道宗高手们去对付。

    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李玄都,王天笑面容平静,没有任何动作。

    李玄都不去深思,直接一剑斩出,便见一道长有余丈的剑气,如长虹贯日般向王天笑刺去。

    王天笑不闪不避,一瞬之间,在他的身前出现了无数细线,自行延伸交错,密密麻麻,最终组成一个极为玄奥的法阵,犹如一方星罗棋布的玄奥星图。

    太平宗与阴阳宗同出一脉,两者在术算一道有许多相通之处,故而许多手段也是类似。

    剑气进入星图之后,立时静止不动。可若仔细看去,其实剑气一直都处于前进之中,只是陷入了一方与现世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之中,被星图不断挪移改变前进路线,这才始终无法接近王天笑。

    剑气一寸寸推进,然而每推进一寸,剑气就消散一分,当剑气终于抵达王天笑的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被王天笑屈指一弹,便彻底消散于无形。

    可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也已经近身到王天笑的面前,手中握有“人间世”,将星图一剑劈开。

    王天笑挥袖一扫,狂风大作,风似剑气。此乃“太阴十三剑”中的“风卷残云扫”。

    李玄都一剑点出,手中“人间世”响起晨钟之声,悠扬洪亮,破开层层风刀,然后再侧剑一拍,骤然又变为暮鼓之音,低沉闷闷。此剑是出自“剑字卷”的“晨钟暮鼓”一剑,晨钟伤人体魄,暮鼓攻人心神。

    在王天笑身旁不断响起炸裂之声,周围地面被犹若实质的钟鼓之声毁坏得满目疮痍。

    只是王天笑毫发无损,只是再一挥袖,雷电森然,此乃“风雷云气生”。

    李玄都一剑劈碎风雷云气,以“斗转星移”来到王天笑的面前。王天笑一掌拍出,掌间蕴含有“玄阴剑气煞”。

    李玄都躲过王天笑的一掌,剑锋斜斜挑向王天笑的肩头。王天笑侧身踏出一步,躲过这一剑的同时,以食中二指夹住“人间世”的剑尖,屈指弹在剑身上,逼得李玄都顺势收剑。

    两人攻守之间,尽显玄妙。

    李玄都全力施展手中长剑,身形随即在剑光中隐去,漫天便只见无数大小剑圈层层叠叠,似满月重叠,如百花齐放,浑圆中锋锐隐现,刚柔并济,一人结成剑阵,

    王天笑以不变应万变,双脚落地生根,运转“剑心太玄意”,不断出掌。

    一时间两人四周剑气纵横,如霞蔚云蒸,让人目不暇接。

第一百二十三章 祭坛

    李玄都既然敢挑战王天笑,自然是有相当把握,除了“逍遥六虚劫”之外,他最大的依仗便是“南斗二十八剑诀”。平心而论,这套剑诀并不比“北斗三十六剑诀”高明,但有一个优势是“北斗三十六剑诀”无论如何也比拟不了的,那就是一个“新”字。

    许多江湖名宿之所以败在突然崛起的新人手中,便是吃了新招的亏,等到这些新招被人研究透了,便没有这样大的威力,这也是许多高手的压箱底手段不能轻易示人的缘故。

    “北斗三十六剑诀”在江湖上享誉盛名多年,修习之人不在少数,见识过“北斗三十六剑诀”之人也不在少数,被研究多年之后,多少都知道该如何应对。同理,“慈航普渡剑典”和“太阴十三剑”也是如此。可“南斗二十八剑诀”不一样,刚刚问世不久,能够一览全貌者屈指可数,也就谈不上“研究”二字,骤然遇到之后,没有经验可以依仗,应对起来便十分困难,故而威力极大,就连青鹤居士也败在了“南斗二十八剑诀”之下。

    李玄都起初是以“慈航普渡剑典”和“北斗三十六剑诀”对敌,在交手数十招之后,突然变换剑势,用出“南斗二十八剑诀”。

    一瞬之间,在李玄都和王天笑两人周围亮起星星点点,点与点之间有银线相连,共同交织出一方阵图,将两人悉数笼罩其中。刹那之间,沧海桑田,时空变化,两人置身于星空之中,一颗颗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飘渺如远在天边,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颗星辰最为瞩目,分别是对应北斗之数的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玉衡、摇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极星位。

    整个星阵对应南斗星辰,七星和北极星对应北斗星辰。阵中星辰不断变化位置,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实则暗藏玄机,所到之处,光线随之转淡,就连声音也就此寂灭,以王天笑为中心,方圆百丈之内,剑气和星光纵横交错,王天笑激发的剑气刚刚飞出丈余距离便消失无形,不知被剑阵挪移去了何处。

    李玄都的这手“新招”远超王天笑的意料之外,却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这套“南斗二十八剑诀”乃是李玄都以“太平青领经”和“北斗三十六剑诀”为根本,取用另外两大剑诀之长,又请白绣裳、张海石、宁忆、石无月、李非烟共同完善,其中包罗万象,岂是王天笑一人可以破解的。

    无论王天笑的攻势如何凶猛,李玄都的剑阵始终圆满无缺,任谁看来,此时的王天笑都像极了困兽犹斗。

    李玄都的身形出现在剑阵之外,手中“人间世”所指方向,有一把“人间世”凭空生出,看似是落在空处,王天笑主动送了上去,实则是未卜先知、守株待兔之举。

    被这一剑撞中后心的王天笑来不及做出应对,接下来就被一柄破土而出的“人间世”击中脚底,虽然王天笑奋力一脚踏下,想

    要将这柄木剑强行压回去,但剑气冲劲浩大,使得王天笑的脚底爆开一团血雾,整个人冲天而起。

    阵外的李玄都顺势一剑斩落。

    一把巨大的“人间世”出现在阵内,轰然落下。

    王天笑竟是被这一剑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不过王天笑远未死绝,而是一分为二,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王天笑生就男子之身女子面孔,妩媚天然,媚眼如丝,三千青丝,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另一个王天笑生就男子面孔女子之身,玲珑有致,窈窕动人。双手十指的指甲足有一尺之长,寒气凛凛,阴气森森,似是十柄短剑。

    此乃王天笑的绝学“阴阳归一诀”,能以一身化作两身,而且阴阳混淆。当下王天笑男身却生女相,男相却生女身,就是因为男主阳,女主阴,此时阴阳混淆,便连男女也一并混淆了。此二身诡异无比,不但可以相互转换位置,而且还能隐遁身形,无形无相,神出鬼没。

    女相男身的王天笑微微一笑,只是一甩青丝,三千青丝骤然暴涨,有百丈之长,交织成片,似滚滚黑云,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因为发丝与身体相连,所以根本无惧星光挪移。

    剑阵生出感应,激发出无数剑气绞杀青丝,却是杀之不绝。

    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化作一道长虹拔地而起,双手一分,强行撕裂剑阵,瞬间近至李玄都的面前,五指如钩,朝着李玄都当头抓下。

    李玄都只得举剑格挡,两者相撞,发出一声金石之音。

    就在这时,两个王天笑凭借着同为一体的天然联系,移形换位。男相女身的王天笑出现在剑阵之内,而女相男身的王天笑则出现在了李玄都的面前,脑后青丝化作白发,聚拢一处,好似一根巨大尖锥,朝着李玄都刺来。

    李玄都用出“星转斗移”,同样身形挪移,出现在王天笑的身侧,毫不客气地一剑斩出。

    立时就见一颗美人头颅着三千青丝冲天而起,去势如流星,只剩下一个没了头的身躯立在原地。

    李玄都从未见过此等诡异场景,略微迟疑停顿之后才一剑斩向无头尸体,却见这具尸体由实转虚,任凭“人间世”掠过,毫发无损。

    另一边,美人头颅一直飞到岩石穹顶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不出李玄都所料,穹顶上的明月星辰中暗藏阵法,虽然只有一个头颅,但也可以催动阵法。

    一瞬之间,所有“星辰”都亮了起来,无数星光落下,笼罩向李玄都。

    李玄都早已在白帝陵中吃过大亏,哪里敢硬接,身形一闪,遁入剑阵躲避的同时又一剑刺向还在剑阵内的女身男相王天笑。男身女相的王天笑已经人首分离,无法再去移形换位,女身男相的王天笑只好硬接了这一剑,被剑气在胸口炸开一个大洞,可其中却没有血肉内脏,只有各色流转气机

    ,十分诡异。

    王天笑虽然胸前被开出一个大洞,但神情还算平静,显然没有受到致命伤势。不过李玄都也不是在做无用之功,极大损耗了王天笑的元气,在这场交锋中,李玄都已然占到了上风。

    ……

    原本的古楼兰皇宫主殿已经被阴阳宗改建得面目全非,不见王座等物,只有一座三层祭坛。

    无论在何人看来,这座祭坛都可以称得上“奢侈”二字。道门符箓大体分为三等颜色,最下等的是黄纸符箓,然后是金色符箓,最上等的是紫色符箓。这座祭坛所用到的符篆,大大小小共计三百六十枚,合大周天之数,其中紫色符箓三十六枚,其余皆是金色符篆,价值在十万太平钱以上。

    在第三层祭坛上方,摆放着一座三尺高的石台,唐周就躺在石台上,一动不动。

    在祭坛下方还有三人,却不是阴阳宗中人,而是皂阁宗的炼神堂堂主吴圭、炼尸堂堂主尚熙、旱魃坛坛主孔无忌,少了一个炼魂堂堂主耿月。在此之前,都是由三明官王仲甫顶替耿月的位置,如今大功告成,王仲甫这才得以脱身离开。

    “唐周生前服食了‘麒麟血’和妖丹,得了地师的一尊身外化身之神力,死后又在我们修筑的‘血池’中炼化了七日,再加上他本来的‘青阳法身’,躯壳体魄已经足以承受磅礴地气。凭借着此处阵法与地气勾连之能,将地气导入他的体内,再有十四个时辰,‘帝释天’便可现世,一切尽在地师的预料之中。”尚熙沉声说道,“地师谋划多年,方才得此绝佳‘容器’,万不容有半点闪失。”

    吴圭忧心忡忡道:“几位明官能挡得住吗?”

    孔无忌沉吟着说道:“对方虽然人多势众,但几位明官占据地利的优势,应该没有那么快便败下阵来。”

    尚熙在呼吸之间,七窍中有黑色气息不断逸散开来,此时的他也与耿月一般,有了极大的变化,身上的生气渐少,死气渐多。虽然尚熙的境界修为因此而突飞猛进,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寿元已经所剩无多,实是竭泽而渔、不计后果的手段。

    尚熙重重吐出一口充满尸臭、腐烂气味的黑色气息,“我纵然此身陨落,也要保证‘八部众’计划能够大功告成,若能亲眼看一看典籍中记载的‘帝释天’到底是何等威势,便是不虚此生。”

    吴圭轻轻叹了口气,“都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皂阁宗的大道,如今我们能亲自炼制‘帝释天’,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尚熙活动了一下身体,取出自己的佩剑,说道:“修炼了这等功法,求生不易,求死更难,不知那位大名鼎鼎的清平先生,能否赐我一死?”

    说罢,尚熙提剑向外大步行去。

    孔无忌和吴圭目送尚熙向外行去,知道此时一别,日后多半再无相见机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玄第一

    王天笑并非对李玄都一无所知,甚至早有准备,为此他还特意向地师请教了如何抵御“逍遥六虚劫”之法,可王天笑没有料到李玄都的“南斗二十八剑诀”如此难缠。

    原本李玄都还有些担心,毕竟宋政曾经旁观过李玄都与青鹤居士交手,可如今看来,宋政并未对王天笑提起过“南斗二十八剑诀”。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王天笑与宋政是有旧怨的,王天笑当年得罪了宋政,被如日中天的宋政打成重伤,地师当时正依仗宋政成就大事,割据西北,自然不好为王天笑出头,迫于宋政的压力,王天笑只得假死闭关,这才有了他跻身天人造化境的机缘。

    面对李玄都的新招,王天笑应对得十分艰难,虽然还谈不上有性命之忧,但也不容乐观,只能算是勉强维持。就像两军对垒,不能一战定乾坤,李玄都便步步蚕食,而王天笑又无可奈何,除非就此退去,可他偏偏不能退,因为身后就是“帝释天”。

    待到上方阵法激发的星光散去之后,李玄都的剑阵随之消散,男身女相的王天笑重新人首合一,与胸口被摧破一个大洞的王天笑联手对付李玄都,虽然两个王天笑神出鬼没,配合默契,但李玄都一身所学实在太多,无一不是当世绝学,若是旁人学得如此之杂,在气机运转之间必然会有所凝滞,可偏偏李玄都修炼了“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根本没有此等顾虑,反而将一身所学融会贯通,配合“南斗二十八剑诀”将王天笑打得节节败退。此时的王天笑,再无对上白绣裳时的从容淡定,可见如今的李玄都虽然修为与白绣裳相差无几,但战力之高,已经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太玄榜第一人,不逊于当年还未跻身长生境的“魔刀”宋政和“天刀”秦清。

    就在这个时候,尚熙出现李玄都的面前,让王天笑得了喘息之机。

    尚熙手中古剑微颤,没有急于出手,慨然道:“当年我访仙求道,本是想学那千里取人头的飞剑之术,只是在阴差阳错之下,没能拜入清微宗的门下,反倒是拜在了皂阁宗的门下,今日能与出身于清微宗的清平先生斗剑,实在是荣幸之至,还望清平先生不吝赐教。”

    说完之后,尚熙抖了抖身上的老旧道袍,昏黄的双眼中神华内敛,其中尽是一片冰冷死寂。

    李玄都见识过耿月的手段之后,自然不会小觑尚熙,横剑身前,以作回应。

    下一刻,老人的身形一掠,人随剑走,朝李玄都当空而去。

    李玄都飘然而动,脚踏虚空,似凌波微步,落脚处荡漾起层层莲花状的气机涟漪,一步一生莲。

    两人近身之后,剑光交错,立时响起无数道金属铿锵之声,连绵不绝。继而分开,尚熙一挥手中古剑,愁云惨淡,阴风怒号,黑气浩荡,化作数百剑,当头泼下,密密麻麻如暴雨倾盆。

    李玄都手中三尺长剑上剑气如长河倒泻,所过之处,滚滚黑云黑雾如碧波层层分开,向两侧倒涌而去。

    尚熙身上那件灰扑扑的道袍无风自动,不知是自身气机鼓荡所致,还是被李玄

    都的磅礴剑气所吹动,他神情平静,手中古剑脱手而飞,直奔李玄都而去。

    李玄都只是运剑抵挡。

    一瞬之间,尚熙的古剑与李玄都的“人间世”碰撞不下百次,虽然古剑凌厉无匹,但却奈何不得李玄都分毫。

    尚熙手中剑诀再变。

    只见古剑之上剑气暴涨,如一条百丈蛟龙,似潮汛时节的江河之水。

    与此同时,得到喘息之机的王天笑合二为一,再度攻来,与尚熙联手夹击李玄都。

    一时间,李玄都眼前一切都消失不见,唯有铺天盖地的阴云黑雾,一股难以想象的寒意隐藏在尚熙的剑气中朝着李玄都涌来。

    李玄都周身却开始泛出七彩光芒,继而有梵音禅唱之声,就见得他显出观音法相,千百持剑手臂如孔雀开屏般展开,然后滴溜溜一个旋转,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巨大的陀螺,百剑齐动,无数剑气激射向四面八方,每一道剑气都锋锐无比,无坚不摧,将阴云黑雾击散,也迫使尚熙的古剑近不得身前。

    紧接着李玄都本尊与法相分开,法相迎上了王天笑,本尊则再度展开“南斗二十八剑阵”,将尚熙笼罩其中。这次李玄都亲身入阵,有剑阵之妙,“星转斗移”可以不间断使用,李玄都借助“星转斗移”出剑,更甚于李元婴的快剑,不仅让尚熙躲无可躲,而且还躲过了尚熙的反击。不过转眼之间,尚熙身上已经多出三道剑伤,皆是命中要害,从中流淌出漆黑如墨的鲜血,只是尚熙不知修炼了何种功法,竟是不至于身死,仍旧生龙活虎。

    不过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耿月之难缠,已经给李玄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这次对上尚熙之后,李玄都根本没想要直接靠剑阵将尚熙杀死,而是以剑气为牵制,他本人趁机欺近尚熙身旁,一把捉住了尚熙的手腕,开始运转“逍遥六虚劫”。

    与上官莞交手之后,李玄都就预料到了王天笑也有克制“逍遥六虚劫”的手段,所以只是以“南斗二十八剑诀”对敌,而不用“逍遥六虚劫”,可他料定尚熙并非地师亲信,必定没有此等克制手段,便直接用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无往不利的“逍遥六虚劫”,气是人之根本,只要化去气机,便没有不死之身。

    尚熙被李玄都捉住手腕,感觉到六股异种气机侵入体内,立时想要挣脱开来,可李玄都的五指用上了“大宝瓶印”,便如金刚箍一般牢牢扣在他的手腕上,根本挣脱不开。然后他就发觉自己体内的气机开始土崩瓦解,哪怕他已经心怀死志,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若是仅仅折损气机,倒也罢了,毕竟恢复气机并非难事,就怕透支气机,以至于损了元气,那可就是实实在在损失修为了,轻则跌落境界,重则性命不保。

    地师当年之所以创出“逍遥六虚劫”,便是受了“蚀日**”的启发。“蚀日**”损人利己,吸收别人气机为己用,自己多一分,别人便折损一分,不过也有缺陷,若是到了自身容纳的极限,便吸之不动,无法继续损人气机。于是地师创出了损人不利己的

    “逍遥六虚劫”,不吸对手气机,专事消人气机,故而不受限制,无穷无尽,并又延伸出六种变化,此时李玄都所用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变化,再往上还有将人体内气机化作薪柴引燃等手段,更是阴狠无比。

    尚熙只觉得体内的六股异种气机已经沿着经络逼近三大丹田,心中大骇,只求能从李玄都的掌中脱出,他也是果决之人,立刻举起手中的古剑,壮士断腕,一剑斩断了自己的手臂。

    出乎尚熙的意料之外,此举非但没能阻断异种气机,已经进入体内的六道气机反而与他的气机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他想将其逼出体外,也是无从逼起。

    手中只剩下半截手臂的李玄都飞身而起,一掌推向尚熙的胸口,尚熙刚要出手抵挡,原本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六劫之力又突然出现,搅乱尚熙体内气机的正常运行,使得尚熙有了片刻的凝滞,被李玄都一掌推在心口,掌力直透体内,五脏俱伤,首当其冲的心脏更是被震得粉碎。

    只是尚熙仍旧不死,周身上下黑雾缭绕,十分诡异。

    李玄都得势不饶人,又是一掌拍来。尚熙但觉李玄都掌力压顶,如五岳压顶,急急挥剑抵挡。可就在此时,他忽觉体内再度涌出六道异种气机,变化不定,运转无常,混在自己的气机之中,却对自己的气机大肆屠戮,若想要反击,它又消失不见,重新隐没入自己的气机之中。他本就不是李玄都的对手,此时又有六劫之力的牵扯,立时被李玄都一掌打飞了掌中古剑,紧接着又是一掌拍在天灵之上。

    尚熙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李玄都再度运转“逍遥六虚劫”,尚熙体内的残余气机化作熊熊阴火,焚烧五脏六腑、三大丹田,任凭尚熙修炼了何种功法,到了这等时候,也是不得不死了。

    就在此时,王天笑击破了李玄都的法相,直往剑阵攻来,李玄都从尚熙的头上收回手掌,干脆撤去剑阵,再度迎上王天笑。

    王天笑见到尚熙惨状,已知他绝无幸免,不由心中生出几分戚戚之意,又见李玄都仗剑攻来,竟是生出三分怯意。他实在想不明白,阴阳宗炼制“帝释天”又不是关乎到李玄都生死利害的大事,李玄都何必如此坚决用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王天笑本就无法在短时间内破解李玄都“南斗二十八剑诀”,生出几分怯意之后,更是无法正面抗衡李玄都。反倒是李玄都越战越猛,渐渐不再拘泥于“南斗二十八剑诀”,生平所学信手拈来,上一招还是“北斗三十六剑诀”,下一招便成了“太阴十三剑”,接下来又是“剑字卷”,让王天笑根本无从抵挡。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王天笑已经是遍体鳞伤,浑身染血。

    至此,王天笑再无与李玄都正面抗衡的念头,大喝道:“清平先生实乃太玄榜第一人,在下佩服。”

    话音未落,王天笑已然是遁走不见。

    李玄都也无意追击,身形化作长虹,循着地气流逝的脉络一掠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地底天光

    今天的楼兰城格外不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大多数人都说不上来,只觉得楼兰城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少了许多喧闹,就像有大军伏兵于树林之中,故而林中不闻半声鸟鸣。

    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金风未动蝉先觉,对于久居东城的龙蛇来说,已经可以隐隐嗅到城中的血腥味道,而这种血腥通常会伴随着西城五大家族的更新迭代。在这种特殊时期,西城中的一切规矩都会被打破,比如东城中人不得擅入西城,西城中不得杀戮。

    今天一早,孔雀桥的桥头堡便人去楼空,来自东城的刀客们怀揣着刚刚到手的赏金,走过华丽的孔雀桥,进入了他们朝思暮想的西城。

    此时西城中最高的望楼中,西城大人物齐聚。

    萧家的家主萧翰,赫连家的家主赫连飞鹰,还有代表段家的宫官。

    萧翰没有想到自己还有缘能够见到那位在城外酒肆中偶遇的美貌姑娘,更没有想到这位姑娘竟然是段家中人,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段家的主事人。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位姑娘并不姓段,也不是段家的媳妇,而是被段家之人恭敬地称之为“宫姑娘”,既然是“姑娘”,不是“夫人”,自然是没有嫁人。

    三家齐聚,准备将艾家彻底除名,除了三家的家主在此运筹帷幄之外,三家的骑兵也已经开始汇聚。对于西城的五大家族来说,蓄养私兵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否则也坐不稳五大家族的宝座。此时三人已经达成了协议,看在艾伊娜父亲的面子上,不把事情做绝,只是把艾伊娜等关键人物驱逐出去,不过钱和人手无法带走,段家会接手艾家的商队,赫连家接手艾家在西域三十六国的产业,萧家接手艾家在楼兰城的私兵、家仆。至于月家,在尘埃落定之后,礼送出城,人可以走,钱财也可以带走,带不走的房屋、店铺,可以作价卖给三个家族,这是为了不得罪金帐人。

    都说亲兄弟明算帐,三家联手,早早谈好了,省得最后分赃不均,又生龃龉。

    此时除了三家的私兵之外,还有花费重金从东城雇佣来马匪刀客。虽说艾家同样可以雇佣马匪刀客,但马匪刀客们是来求财的,不是送命的,一边是三大家族联手,一边是艾家,马匪和刀客们会选谁?当然是选择势大的一方,谁都想打顺风仗,追着别人屁股后面杀,而不是被别人追着杀。

    萧家能在楼兰城起家,全是依仗了他的姐姐萧夫人,如今草原战事一起,他的处境艰难,也是因为他崛起时间太短的缘故,在楼兰城中势力只能算是末尾。所以对于段家的结盟,萧翰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下来。至于赫连家的倒戈,更是天经地义,赫连家是土生土长的西域人,西域人本就是在中原和草原之间的摇摆不定,做一棵墙头芦苇,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如今抛弃艾家和拔都汗,也是十分合乎情理的,反正拔都汗正与伊里汗交战,暂时无暇顾及楼兰城。

    ……

    李玄都来到了古楼兰的皇宫所在,然后看到了那座三层祭坛,也看到了守在祭坛前的吴圭和孔无忌。当李玄都凌空飞起,更见到了祭坛上方石台上的唐周。

    李玄都虽然没有见过唐周,但他见过唐秦和唐汉,仅从相貌上他便猜出了来人的身份。在这一刻,李玄都终于把许多东西串联在了一起。

    从西京之变开始,地师拉拢唐周,这就是一个局。恐怕早在那个时候,地师就已经容不得唐周了,地师帮助唐周建立青阳教,要的是一个听命行事的青阳教,而不是一个意图左右摇摆的青阳教。所以后来宋政重出江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收回青阳教,至于唐周,则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可唐周却看不清这一点,还以为自己能在澹台云和地师之间左右横跳,捞尽好处,最终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地师和宋政把唐周合谋害死之后,唐周就成了最佳的容器。不对,此时的唐周还没有死,死去的只是神魂和意识,剩下的躯壳体魄还是活着的,这种情况,应该称之为活死人才对。

    一个天人造化境的活死人,本就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那么使其迈过人与仙的界限,成为长生境,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难事。

    这便是“八部众”计划的进展为何能突飞猛进的缘故。

    李玄都深吸一口气,开始凝聚剑气。

    到了天人造化境之后,李玄都一念之间可以凝聚剑气成百上千,需要他专门花费时间凝聚的一剑,必然是他的倾力一剑。

    就见李玄都的掌中先是生出一丝一缕的细微剑气,然后这一缕细微剑气开始壮大,如牛毛,如花针,如铁钉,如风中残烛,如三尺长剑,如丈八蛇矛,如树如柱。

    最终,好似一条银河被拽落人间,将皇宫的穹顶震碎。

    何谓气冲九霄射斗牛?这便是了。

    天人造化境的真意在于一个藏,藏而不露,方寸之间见大马金刀,螺蛳壳里做到场,出手力求云淡风轻,不伤一砖一瓦。当天人造化境的高手无法控制气机外泄的时候,那便说明他已经全力出手,再无余力去控制气机外泄与否。

    李玄都动作缓慢且艰难地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就像稚童举起了一把三尺长剑艰难劈砍一般。

    浩荡剑气轰然落下。

    整个皇宫被劈成两半。

    ……

    宋政时代的无道宗总共有五王,分别是:极天王、贪狼王、七杀王、百蛮王、陷空王。到了如今的澹台云时代,极天王、陷空王、百蛮王已死,七杀王本也该死,不过他悔过及时,被澹台云宽恕赦免,再加上累功升至破军王的宋辅臣,无道宗还有三王。

    此时三王联手对上了有伤在身的钟梧、李世兴,倒也勉强持平,在他们周围,还有许多无道宗高手和阴阳宗高手交战。

    就在这时,他们的交手被一阵震动打断,

    这震动从西城的方向传来,使整个地下城都颤抖起来。

    原本激战的众人不得不停下了交手,纷纷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于是他们看到一道巨大的沟壑正在开裂,就像一张整座缓缓长大的嘴巴,上方的岩石穹顶上也开始掉落灰尘和碎石。

    “这是什么?”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句话被传出的隆隆巨响给淹没,震动变得越来越剧烈,让人根本无法立足,从上方坠落的石头也越来越大,若非身在此地的人都是高手,只怕已经有人死伤在落石之下。

    钟梧脸色浓重,作为直接参与了此事的人,他很明白这里有什么,也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祭坛那里出事了。

    ……

    古楼兰皇宫中。

    李玄都一剑将皇宫劈成了两半,可是那座三层祭坛却是毫发无伤,在剑气落下的瞬间,祭坛上的三百六十道符箓亮起,形成一个钟形的光罩,生生挡下了这一剑。

    这一剑就像撞在钟上,洪钟大吕响彻天地,巨大的滚滚音浪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首当其冲的李玄都承受了巨大部分反震之力,只觉得胸口发闷,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祭坛前方的孔无忌和吴圭更是凄惨,已经被震得七窍流血。

    紧接着地面开始颠簸起来,接着这震动逐渐加剧,除了祭坛之外,整个皇宫的残骸都剧烈摇晃起来。

    在剧烈的摇动中,李玄都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沟壑,不断有巨大的钟乳石从岩石穹顶上 落下,灰尘开始从四周弥漫起来。

    李玄都愈发惊讶,他只是将皇宫劈成了两半,可此时皇宫大殿中的柱子开始一根接一根的倒塌,地面上的巨大裂缝还在向两边拼命撕裂,似乎天地都摇晃起来,紧接着半个皇宫连同着周围的残骸整个坍塌并向沟壑中滑落,带着轰隆隆的轰鸣陷入深渊之中。

    此时半个皇宫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变为沟壑的一部分,另外半个皇宫也是摇摇欲坠,只剩下三层祭坛及其周围的地面还完整,屹立在沟壑之中,就像一座孤岛。

    李玄都可以在此地御风而行,也不怕落入脚下的沟壑之中,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这让他想起了地龙翻身的景象,还有不久前发生在白帝陵中的事情。

    这让李玄都意识到了一个真相。

    他会不会在无意中打断了地脉?就像澹台云那样。

    就在这个时候,李玄都感觉到了些许光亮,这种光亮不同于萤石的光芒,带着温暖的感觉。

    于是李玄都抬头望去。

    轰隆巨响就像是响彻于地底深处的惊雷,雷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为撕裂大地的惊涛骇浪。

    伴随着从天落下的巨石,头顶上方的岩石穹顶上射出一束天光,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并开始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天光照进了这座地下城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翻地覆

    楼兰城,西城。

    随着赫连飞花的一声令下,三家联军开始与艾家的私兵展开了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

    当三大家族雇佣的刀客们也投入战场之后,艾家便开始节节败退,最终只能守着艾家的府邸作殊死抵抗。

    萧翰站在望楼上的窗口处,双手按着窗台,遥遥观战,赫连飞鹰有些心神不宁,来到萧翰身旁,沉声问道:“月家当真不会帮艾家?”

    与月家联系紧密的萧翰摇头道:“他们不敢的,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艾家临死反扑。”

    赫连飞鹰松了口气,说道:“就看艾伊娜想不想体面地离开楼兰城了。”

    望楼距离主要战场很远,偶有喊杀声传来,又或是火药炸裂的声音,都不算什么。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震动从地底深处涌了上来,整个天地都为之一晃,望楼中的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伴随着连绵不绝的闷响,一道巨大的蜿蜒裂缝出现在西城的街道上,整条街道和街道上的人,在一瞬间都消失不见,周围的建筑也随之轰然坍塌。

    片刻的静默之后,地底传来的巨响再度响起,裂缝还在扩大,沟壑周围的地面开始缓缓倾斜,不断坍塌的建筑开始滑入沟壑之中。

    街道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顾不得厮杀,开始四散逃亡。

    ……

    李玄都沉默地望着上方。

    眼前的场景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用手挡在眼睛前面看太阳的事情,虽然他用手挡住了太阳,但阳光还是会从指缝间透出,像极了眼前的这一幕。

    又像是阳光穿透了乌云,照耀大地。

    不断有天光透过缝隙射入地下城中,在昏暗的地下城中就像一道道金色的剑光。

    隆隆的响声好似永远也不会停歇,整个古楼兰遗迹都颤抖起来,上方的岩石穹顶开始坍塌,大片大片的岩石落在下方的城池之中,激起无数烟尘。

    不仅仅是李玄都看到了这一幕,远处的无道宗和阴阳宗众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贪狼王下意识地问道:“那是什么光?阳光吗?”

    七杀王点头道:“是阳光。”

    贪狼王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可这里是地底,又是洞天,怎么会有阳……”

    说到这儿,贪狼王猛地顿住,脸上流露出惊骇之色。

    其他人也相

    继反应过来,然后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这里要塌了。”

    话音未落,一块巨大到可以媲美马车的岩石当空落下。

    不过还未落地,就被一道青龙状的剑气从中劈开。

    是左尊者出手了。

    不知何时,左尊者已经不再与三明官王仲甫交手,此时左尊者神情仍旧平静,毕竟对于一位天人造化境的高手而言,还算不上死地绝境。

    他轻声吩咐道:“立刻离开此地。”

    无道宗众人大声应诺。

    ……

    这里对于左尊者不算死地,对于李玄都当然也算不上,他不断挥出剑气,将落向自己的巨石击成粉碎。只是接下来的景象渐渐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随着上方落下天光的越来越多,李玄都发现向下坠落的不再是巨石,在整个岩石穹顶彻底坍塌之后,许多明显属于楼兰城的建筑也随着岩石泥土一起坠落入这座地下遗迹之中,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如蝼蚁一般的人。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自保尚可,想要救人却是有些勉强了。

    李玄都很清楚,他这一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势,必然是牵动了地脉才会有这样的伟力。

    李玄都立刻明白了一件事,这座祭坛是一个陷阱。他刚才的一剑,触发了陷阱,牵动地脉,地气反噬,不仅仅导致整个地下城开始坍塌,甚至这个洞天都开始破碎,小千世界和大千世界的界限不复存在之后,两个世界开始重合,继而影响到了位于上方的楼兰城。

    现在李玄都只希望不要波及到孔雀河,他半点也不希望孔雀河之水天上来。

    李玄都又下方望去。

    无数岩石落地之后,不仅发出震破耳膜的巨响,而且还激荡起无数烟尘,这些烟尘倒涌上来,造就了好似沙暴一样的景象,李玄都此时已经看不清脚下的遗迹,只能看到无数烟尘如同大海碧波一般不住翻滚。

    不过在如海的烟尘中,三层祭坛仍旧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没有毁在落石之下,完好无损。这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的倾力一剑都奈何不得它,这些落石又怎么能伤到祭坛分毫。

    ……

    望楼修建得极为牢固,为了防止毁于投石车等攻城利器,甚至花费重金在望楼上加固了许多符箓,不说金刚不坏,也远非寻常建筑可比。所以在方才的巨大震动中,望楼并未坍塌毁坏

    ,仅仅是摇晃了记下而已。

    宫官站在望楼上向外望去,发现小半个西城已经成了废墟,如果说孔雀河将楼兰城划分东西,那么那道凭空出现的巨大的沟壑又将西城划分为南北。

    宫官第一反应便是想起了李玄都临走前的嘱托,如果事情有变,就立刻离开楼兰城,返回西京。

    想到这儿,宫官望着满目疮痍的西城,神情复杂,忍不住想道:“这便是你说的变数吗?”

    灾难并没有结束,大地仍然在战栗着,地底传出隆隆的响声,仿佛还有余波。

    万幸的是,这场巨大的震动没有波及到孔雀河,也没有波及到人口众多的东城,只是局限在了人口稀少的西城。

    孔雀河另一侧的东城中,几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场巨大的震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是地龙翻身,于是无数人开始逃往城外,因此而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当然,也有胆大之人,想要浑水摸鱼,又导致了东城的小规模厮杀。

    更有甚者,还有人想要去西城趁火打劫,却发现连接东城和西城的孔雀桥已经彻底断裂,一部分桥身落入河水之中,只剩下半截残桥摇摇欲坠。

    ……

    当震动彻底结束之后,西城逐渐安静下来,几乎在同时,战事也尘埃落定。

    因为艾家的宅邸受到了波及,围墙坍塌,不仅无法阻拦三大家族的私兵,而且还有些倒霉的家伙被压在废墟之下,勉强活下来的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死了的寂静无声,血液顺着砖石之间的缝隙溢出。

    艾伊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啷”一声,手中那把有着仿佛藤蔓一般精美护手的细剑掉落在地上。

    过了片刻,她好像累了,对身旁的随从说道:“派人传话,我们同意和谈,同意他们提出的条件,只要我们能体面地离开楼兰城。”

    经历了如此大变之后,扈从们也没了斗志,只剩下麻木,应道:“是。”

    ……

    烟尘渐渐沉寂下去,祭坛重新出现在李玄都的视线之中。

    先前遭受了重创的吴圭和孔无忌已经不知去向,也许死在了刚才的震动之中,李玄都不在意他们两人的身死,他只在意如何毁去这座祭坛。

    李玄都握住“人间世”,降下身形,落在祭坛周围仅存的一小块完好地面上。

第一百二十七章 螳螂捕蝉

    既然祭坛与地脉相连,攻击祭坛便等同于攻击地脉,那么想要毁去祭坛,就要先把祭坛与地脉的联系切断。

    于是李玄都把目光转向了祭坛下方的天然地基,此时祭坛周围的地面已经悉数碎裂塌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唯有祭坛下方仍旧完好无损,就像一根立于深渊之中石柱。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就应该是祭坛和地脉的连接所在,只要将其打断,便可切断祭坛与地脉的联系。

    正当李玄都打算再次出剑的时候,一道浩大光柱从天而降,贯穿了已经碎裂的岩石穹顶和洞天界限,降临在祭坛上方。

    待到光芒散去,祭坛上的“唐周”竟是缓缓起身,双眸雪白,望向祭坛下方的李玄都,缓缓开口道:“紫府,许久未见。”

    李玄都脸色微变,“地师?”

    “唐周”笑了笑,“是我。”

    李玄都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唐周既是‘帝释天’,也是身外化身?”

    “聪明。”地师赞道,“一点就透,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原因之一。”

    李玄都道:“上官莞曾经提起过,在巫教遗迹中有地师的三尊雕像,是地师凝聚身外化身的根本,经过云锦山大真人府一战后,被毁去一座雕像,所以我便猜测,地师肯定要重新补上一尊身外化身,那么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

    地师轻笑一声,“没错,我的确需要一尊长生境的身外化身,来帮我压制李道虚、张静修等人,这便是我煞费苦心炼制‘帝释天’的根由所在。不过现在的‘帝释天’还不是长生境。”

    李玄都举起手中的“人间世”,“这便是我见到地师不曾退去的原因,今日便要斗胆向地师讨教一二。”

    话音落下,李玄都并未出剑,而是伸出了藏在背后的左手,手中有一面镜子,镜面不知以何种材质制成,竟是比玻璃还要清晰,镜子边缘被雕刻成百花形貌,就像一根花藤上开满了各色花朵,刚好环绕镜面一周。然后他将手中的镜子高高托举,镜面上光芒大盛,继而开始升高、变大。远远望去,好似在昏暗的地下升起了一轮皎洁明月。

    “明月”升至中天之后,镜面上生出层层涟漪,其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身影。

    整个过程中,使用着唐周身体的地师始终不曾出手阻拦,负手而立,望着镜中出现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说道:“忘情宗的‘镜花水月’,那么来人就是‘天刀’无疑了。”

    话音落下,秦清跨越了空间的界限,通过李玄都手中的“镜中花”降临在这座已经残破不堪的地下城中,他只是略微环顾四周,目光便落在了“唐周”的身上,微微皱眉,略带疑惑,“地师?”

    李玄都语音急促地简短说道:“天公将军唐周已经被地师炼化为‘帝释天’,并且成为地师的身外化身,不过还未成功跻身长生境。”

    李玄都相信秦清作为一方之主,应该知道“帝释

    天”到底是什么。

    果不其然,秦清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地师所谋甚大,秦某佩服。”

    地师说道:“月白,紫府,你们知道我为何站在这里不动吗?”

    李玄都道:“不知。”

    地师轻笑一声,“因为你们二人出现在此地,皆在我的意料之中,而我随时都可以跻身长生境,我先是将一尊身外化身的神力交给了唐周,助其炼化,方才降临,又将我另外两尊身外化身的神力注入其中,等同是三大化身灌注一身,已经足以让唐周蜕变为真正的‘帝释天’,而不必继续灌注地气。”

    话音落下,李玄都就感觉到“唐周”身上的气息开始节节拔高,转眼间便已经突破了仙凡之别,不再天人合一,不再与天地相谐,而是充满了有违天道的压抑气息,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诸多长生地仙别无二般。

    李玄都心中明白,人间极致是天人合一之境,超出这个境界之后,便是逆天而行,便是有违天道,便会有百年天劫落下,最终只能选择飞升离去,无法驻世久存。只要不迈出这一步,就不会有一百年一次的天劫,活到百岁高龄也无灾无难,可迈出了这一步,第一个百年之期的天劫降临时间便开始计数。

    换而言之,跻身天人境大宗师之前与天地不谐,天人境大宗师是与天地相谐,而长生地仙又与天地不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人境之前是看山是山,天人境是看山不是山,而长生境则是看山还是山。虽然同是与天道不谐,但不同的是,天人境之前的诸多境界是无法触及天道界限,求而不得,天人境之后的长生境界则是超脱天道界限,得而不愿,长生不死便是超脱表现之一。正因为如此,天人境实为最特殊的境界,又被划分为逍遥、无量、造化三个境界。

    与此同时,唐周的身体也开始发生变化,无论是相貌,还是体形,都变成了地师的模样,不过与李玄都曾经见过的地师相比,这个地师更加威严。

    秦清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刀,对于秦清来说,到了他这等境界,若不是仙物或者半仙物,对于实力的影响不大,但他还是习惯性用刀。

    就见已经变为地师的“唐周”一挥手,身上交织出一件玄色蟒袍,并非实物,而是以道术幻化,不过已经到了弄假为真的境界,确确实实的地仙神通无疑了。

    到了此时,秦清终于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斩向地师。

    地师所在祭坛又出现了钟形光罩,挡下了这一刀。

    何谓地师?地气宗师是也。

    大天师可以勾连三十三天,请下神明降世,地师可以调用地气,化为己用,这便是两者名字中“天”、“地”二字的由来。

    不过就在秦清出手的时候,李玄都也随之出手,目标不是地师,而是祭坛下方的“石柱”。

    不管怎么说,李玄都毕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师,近乎长生境之下第一人,一剑便将这根连接了祭坛和地脉

    的“石柱”从中拦腰斩断。

    没了地气支撑之后,祭坛的钟形光罩逐渐暗淡,终是彻底消散,祭坛也随之向下方深渊坠去。可地师却趁此机会,离开脚下祭坛,破空而起。

    秦清紧随其后,一刀斩出。

    先闻连绵雷声炸响,再见一轮巨大弯月撕裂空间,冉冉升空。

    刚刚平静下来的西城,忽然发现地面又开始震动,先前开裂的沟壑再次扩大,已经有了二十丈之宽,在轰鸣巨响之中,大块大块的岩石和建筑顺着这些裂缝翻滚下去,曾经繁华的地区彻底成为深渊。

    这还不止,沟壑深远的长度也在延伸,一端逼近了孔雀河的河堤,另一端则直接撕裂了城墙,使得整个城楼直接跌入地下。

    然后就见两道身影从裂缝中飞出,两人在升空的过程中不断交手,激荡的气机四散炸裂,堪比火炮和投石机的威力。这还是仅仅是逸散的余波而已,很难想像两人正面出手时是何等伟力。

    见此情景,宫官终于明白李玄都让自己离去的原因了,原来他早有预感,这便是他所说的变故。

    随着地师和秦清交手愈发激烈,两人也渐渐无暇顾及余波的扩散。

    一道被地师随手打开的逸散刀气落下,直接将一座房屋从中劈成两半,断口处十分光滑平整,好似被石匠精心打磨过一般。

    紧接着,又有一团漆黑的气息如同毛毛细雨一般落下,所过之处,无论建筑还是尸体,悉数被腐蚀殆尽。

    一条火龙被秦清拦腰斩断,逸散的火星如同一场火雨降下,炸裂开来之后,丝毫不逊于一颗“火雷子”的威力。

    秦清手中长刀被地师崩开一块碎片,碎片激射,带着呼啸的风声穿透了三道墙壁,直奔一名躲在墙后的刀客而去,这名先天境的刀客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这块极为细微的碎片穿颅而过,整个脑袋直接炸成了一团血雾。

    轰隆。

    大地不知第几次开始剧烈摇晃,下方传出了闷响,这是下方的洞天开始崩塌,没了洞天的支撑,地下之城也无法维持,开始坍塌。

    这便是两位长生地仙不计后果交手产生的结果。

    万幸,此地是西城,因为三家围攻艾家的缘故,已经有许多人提前离开暂避,再加上第一次震动之后,又有许多人离开了城中,此时倒是没有太大伤亡。

    当李玄都也从巨大裂缝中飞出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小半个西城已经被夷为平地,房倒屋塌,惨淡无比。

    他抬头望去,地师和秦清仍在激斗,难舍难分。

    李玄都有心援手,却也知道,王天笑等人不会死在洞天之中,他们也在周围。李玄都更要提防他们出手。

    另外一边,左尊者出现在宫官身旁,按住她的肩膀,“宫姑娘,跟我走。”

    下一刻,两人消失不见。

    然后萧翰和赫连飞鹰就感觉到脚下的望楼轰然震动,开始缓缓倒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 黄雀在后

    孔雀河的河堤上,一个穿着碧绿衣裙的姑娘跌跌撞撞地跑着,遭遇了这样的巨大变故,到处都是逃难之人,她此时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向何方。

    就在这时,她眼前忽然一亮,看到了一个书生正坐在临河的亭子中,河的对岸就是西城,可以清晰看到那条巨大的沟壑裂缝。她认得这个书生,两人还交谈过。她记得这个书生叫作齐望。

    姑娘踉踉跄跄地走进亭子,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书生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一直在这儿。”

    姑娘有些后怕地看了眼西城方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书生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听故事无疑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姑娘本想拒绝,可书生的话语中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姑娘不自觉地坐了下来,点了点头。

    书生徐徐说道:“许多人都说我好为人师,可我也的确教给别人许多东西。我曾经帮一个叫唐周的人建立了青阳教,可他背叛了我,在我和我的一个学生之间,左右摇摆,想要左右渔利。于是我决心除掉他,我送给他一颗妖丹,那颗妖丹中我做了一点手脚,这让他会受到麒麟血的反噬,虽然修为大增,但也饱受折磨,不得不寻求解脱之法。”

    “接下来,在他走投无路而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我将他诱骗到我早已设好的陷阱之中。这个计谋并不复杂,陷阱也很浅显,可是已经走投无路的唐周已经无暇分辨,也别无选择,又因为陷阱中的诱饵越陷越深,最终落到我的手中。”

    姑娘眼神恍惚,竟然听懂了这些,不由问道:“你要把他怎样?”

    书生轻笑一声,“中原有个成语叫作‘一石三鸟’,他对我有三个用处,第一个用处,他是一件材料;第二个用处,他可以弥补我在云锦山受到的损失;第三用处,他是一个诱饵。”

    姑娘如梦呓般说道:“一个咬住了鱼饵的小鱼其实是钓起真正大鱼的鱼饵。”

    “聪明。”书生抚掌道,“这便是一石三鸟,你明白了吗。”

    姑娘没有回答,回答的是另外一个姑娘。

    上官莞出现在亭外,脸色苍白,有一种犯错的孩子面对长辈的惶恐和忐忑,“我明白了,师父。”

    书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真明白了?”

    上官莞怔住了,思索师父这话中有什么深意。

    过了片刻,她

    迟疑着说道:“回师父的话,你要钓起的大鱼是不是李玄都?”

    “总算明白了。”书生的语气平和了下来,“知道我为什么想把你嫁给李玄都吗?就是因为女儿太蠢,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女婿了,可惜事到如今,女婿也是指望不上了。”

    上官莞脸色雪白,不敢分辩。

    书生轻声道:“既然李玄都不愿意投效于我,那就没必要再养下去了,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上官莞像是缓过神来了,却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怔怔地站在那里,望向书生。

    书生继续说道:“你告诉王天笑他们,可以走了,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澹台云。”

    上官莞这才全缓过神来,恭敬应道:“是。”

    书生的态度终于完全平和下来,“莞儿,我膝下无子无女,你是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我和夫人一直把你当成女儿看待,甚至还又给你取了‘徐婉’这个名字。若是换成了旁人,我是决然不会多说半句,若是因此死了,也只当他们是福薄。你不一样,所以我才对你说了这些,可我不希望还有下次,记住了吗?”

    “记住了。”上官莞脸上有了光彩,又带着几分后怕。

    书生挥了挥手。

    上官莞这才大赦般退去。

    书生站起身,看了亭中的绿衣姑娘一眼,绿衣姑娘骤然感到一股困意,就坐在美人靠上,缓缓睡了过去。

    书生的身形缓缓消失不见。

    ……

    不断延伸的裂缝渐渐由长条形状变成了椭圆形状,也终于撕裂了孔雀河的河堤,河水顺着裂缝,倒灌入沟壑之中。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一个大湖,那座地下城则会淹没在湖底

    身着绿衣的姑娘背对着孔雀河安静地睡着,浑然不知背后发生的一切。

    李玄都也看到了这一幕,忽然之间,李玄都感觉到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

    李玄都整个人立时僵住,缓缓转头望去,就见一个书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旁,在李玄都的视线中,书生的身上出现了许多重影,不断分合,渐渐地,书生的样貌开始发生变化,竟是变成了地师的样子。

    李玄都的脸上露出苦笑。

    按照地师所言,他的三尊化身已经与“唐周”合为一体,成为真正的“帝释天”,而“帝释天”正在与秦清激战,那么此时出现自己身旁之人就是地师本尊无疑了。

    面对地师本尊,李玄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地师的一只手搭在李玄都的肩膀上,态度随和,就好像是相交好友一般,开口道:“紫府,我们又见面了。”

    李玄都苦涩道:“地师好算计,其实你早就来到了楼兰城,正是因为你的出现,上官莞的态度才会发生转变,答应为我引路。对不对?”

    “与聪明人说话总是令人愉悦。”地师微笑着说道,“我的确去了如玉街一趟,在你的眼皮底下交代了莞尔几句。”

    李玄都脸色晦暗,当时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有秦清为依仗,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落入了地师的算计之中。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家师和大天师已经动身前往昆仑,地师难道不是应该也在昆仑吗?难道地师不怕被家师和大天师抢先一步?”

    地师回答道:“紫府名为‘玄都’,字为‘紫府’,却不了解玄都紫府,有些东西,急不来的。用通俗的话来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李玄都立时听出了地师的话外之意,“我是那把刀?”

    地师忍不住笑了起来,“紫府,你如果是我的传人,那该有多好?只要我们两人联手,两代人的经营,天底下就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

    李玄都没有说话。

    地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可惜,能与人言无二三,不如意事常七八。”

    李玄都想要出手,却发现自己体内的气机已经被完全封住,就像他对上官莞做的那样。同样是“逍遥六虚劫”,也有高下之分。地师刚刚拍他肩膀的一下,看似是轻描淡写,实则是偷袭出手,天底下最擅长偷袭之人,非地师莫属,李玄都自然也不能幸免。

    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地师仍是没有痛下杀手的意思,见李玄都一直闭口不言,他干脆是望向孔雀河方向,说道:“很快,这座城中就会出现一座湖,五光十色,如孔雀羽毛,西域人应该会给它取名为‘孔雀湖’。”

    “帝释天”和秦清的激战还在继续,地师始终不紧不慢,让李玄都愈发疑虑,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地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因为你还有用。”

    李玄都心中一沉,问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地师转而望向西方,面带微笑,轻声道:“巍巍者,昆仑也。”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农事

    地师一挥大袖,在两人面前出现一道长方形的幽幽门户。然后地师抓住李玄都的肩膀,走入门户之中,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界限,荡漾起层层水纹涟漪,转瞬即逝。

    门户的另一侧,已经远离楼兰城,不见半点绿意,黄沙戈壁,大漠茫茫。

    李玄都心中明白,这是地师运用了“阴阳门”之术将他强行带离了楼兰城,“阴阳门”并不算什么艰深道术,玄元境的方士就能初步运用,甚至李玄都这种武夫,在跻身造化境后同样可以使用。至于长生境地仙使用此法,与玄元境方士的最大不同之处就在于“距离”二字,玄元境至多就是几十里上百里,若有宝物或者秘法,还能再远一些,而长生地仙却能轻易达到数千里。

    既然地师暂且没有杀掉自己的意思,那么李玄都就放平了心态,主动开口问道:“我很好奇,地师究竟要做什么?”

    地师看了李玄都一眼,反问道:“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说道:“起初的时候,我以为地师与大魏几代皇帝有旧怨,要争一口气,要自己做皇帝,可后来我发现,地师对于做皇帝这件事并无太大兴趣,以至于我后来产生了一个想法,似乎地师更喜欢为帝王之师。”

    地师笑而不语。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在我见了耿月之后,再一次改变了想法,从‘八部众’、上官莞、耿月、尚熙等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出些许痕迹,地师总是能使人修为大进,远超正常修炼速度。显而易见,正常人从固体境到长生境,其结果是不可预料的,能否走到最后,的确要看机缘,换句话来说,付出了努力,未必会有回报,就像是一场豪赌。地师似乎想要改变这个规矩,将豪赌变为买卖交易,付出多少银钱便能买回多少东西。如果地师成功了,可以预见的是,一个足够强大的朝廷会掌控整个天下。不同于如今的大魏朝廷和以往的历代朝廷,朝廷作为名义上的天下之主,一定会掌握最多的资源,也就可以造就最多的长生地仙,那么拥有强大武力的朝廷势必会扫清一切地方豪强,加强集权,真就成了天下英才尽入吾毂。不过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地师是否有这样的谋划,尚且不得而知。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猜测,那就是地师无意于朝代兴亡更迭,而是想要建立与儒释道三教并立的教门,以此绵延后世,做万世师表。地师,不知我猜中几分?”

    地师脸上露出并不掩饰的赞赏之色,“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玄都道:“愿闻其详。”

    地师淡淡一笑,“你去过万象学宫,想必一定听说过司空道玄的那套说法,也就是兴衰之理。每个朝代发展到最后,人多地少,土地兼并,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口,必然爆发一场大乱,削减人口,重新分配土地,然后又

    是一个太平盛世。”

    李玄都点了点头。

    “这套说法不能算错,但是有些局限。”地师就像一个正在为学生答疑解惑的师长,“自古以来,银钱紧缺,应对手段无非是开源和节流两途,放在王朝兴衰上,也是这两条路。开源,便是对外征伐,开疆拓土,不过此举有一个弊端,若是国土太广太大,朝廷鞭长莫及,容易导致边陲地方割据自立,脱离朝廷掌控,这是许多王朝不愿意看到的,而且王朝一旦衰弱,这些土地也很容易失去,如今大魏的一十九州已经差不多是极限。节流便是对内整肃吏治,推行新政,抑止土地兼并,此举也有弊端,便是触及各级权贵的利益,大到内阁阁员,小到秀才举人,无一不恨,故而步履维艰,好稍有不慎便遭反噬,这也是张肃卿等人想做却没能做成的缘由所在。”

    李玄都又点了点,表示自己认可地师所言,然后问道:“地师有解决的办法?”

    地师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儒门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便是天下大同。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如何达成天下大同?儒门提出的办法是仁义道德和礼,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儒门认为天下人人都道德高尚,天下为公,便是天下大同。且不说人性之复杂,先贤有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百姓尚且无法果腹,何谈守礼和仁义道德?故而儒门的天下大同永远都是飘在天上的,落不到地上,不知紫府是否认同我这番话?”

    李玄都沉声道:“地师所言极是。”

    地师说道:“儒门的办法行不通,我便开始思考一个可行的办法。”

    “想要知礼,无论是儒是道,是墨是法,都离不开书本文字,如今天下,百人之中,唯有一人能识文断字,为何如此?因为生计艰难,读书人又不事生产,不种田,不做工,想要供养这样一个读书人,很难。就拿稻田来说,如果是佃户,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拿去一半交租,还能剩下一百五十斤稻米,这么一点粮食,养活一个人都难,如何能再养活一个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所以穷苦人家是出不了读书人的,读书人中所谓的寒门,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富足人家,只是相较于那些富贵世家,败落了,才有了寒门的称呼。”

    “文不行,我便开始思索走武一道,练兵征伐,开疆拓土,可还是行不通。因为精兵也要不事生产,需要他人供养,差不多要十个人才能供养一名士兵,若是养兵过多,朝廷国库不堪重

    负,势必要加征赋税,百姓困苦,难以为继,若是对外征战一直打胜还好,一旦失利,内忧外患并起,顷刻间就覆亡在即。所以自古以来就有穷兵黜武的说法。”

    “我将这两条路放在一起看,其难以为继的原因是同一个问题。我翻阅史书,祖龙一统天下时大约有人口三千万,而本朝世宗年间,大约有人口六千万,翻了一倍,何以如此?除了不断开拓土地之外,关键在于农耕技术的发展。可仅是如此,远远不够,如今正常年景的情况下,亩产稻米三百余斤,如果能翻一倍,亩产六百斤,那么我说的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

    “可是解决不了,于是历朝历代只能重农抑商,天子亲自春耕,皇后养蚕缫丝,皆是对农事之重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以食为天,粮食从哪里来?从田地里来,这便是士农工商,农高居第二位的缘故。种田的百姓是天底下数量最多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解决农事,解决了农事温饱,多出来的种田之人便可以做工、行商、当兵,甚至是读书知礼。我曾去过钱塘府,那里的丝绸很好,供不应求,可是钱塘府的地少,桑田更少,使得每年产的丝绸都有定数,如果能解决农事问题,便可以将一部分稻田改为桑田,多出来的百姓可以去养蚕缫丝,然后扩大丝绸的产量,销往海外,换取白银。可如果农事问题无法解决,便不能把稻田改为桑田,否则便要饿死百姓,激起民变。”

    李玄都沉思了,少顷又抬起了头,换了一个称呼,“徐先生可有良策?”

    地师淡笑道:“有,我曾去过太平宗,机关之术发达,如果将机关之术运用到水利灌溉之中,能省多少人力?古皂阁宗炼制‘帝释天’都不在话下,培育些耐旱抗虫的种子更是轻而易举。还有各种肥料,我听闻妙真宗中就有催熟增产的手段,可从不外传,只用来培育药田,以供炼丹之用。其他宗门,也各有类似手段,只是无一人想过从根本入手,只想着如何逐鹿天下,发展宗门。”

    李玄都闻言后沉默良久,他一直以来都在寻找出路,现在地师已经帮他找到了一条出路,不由长叹一声,“自古以来,儒门一味务虚,很少考虑实事,如果儒门的圣人们不总是纠结天理人欲和道德文章,多想一想这些切切实实的民生之困,也不会有今日的饿殍遍野了。”

    地师道:“如此说来,紫府是认可我了。”

    李玄都轻叹道:“不管怎样,有幸结识了徐先生,能够听到徐先生的高论,都让我获益良多。如果没有这些纷争纠葛,我倒真愿意与先生畅谈一二,聆听先生教诲。至于刚才先生说的这些,我要好好想一想。”

    “的确要好好想一想。”地师淡笑着说道,“圣人的书,读一读就好,修身齐家尚可,拿来治国平天下,倒不如去看道祖的三千言。”

第一百三十章 追逃

    就在两人说话的这段时间,李玄都一直在尝试解开地师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制,然后李玄都真得做到了。

    “逍遥六虚劫”的关键就在于消融气机,这是李玄都早就知道的,而“逍遥六虚劫”的六劫之力又融于他人气机之中,难分彼此,也就无从驱逐。可李玄都与常人不同,他已经成功化解过一次“逍遥六虚劫”。

    “逍遥六虚劫”入体之后,比之“鬼咒”更为棘手,隐藏扎根于三大丹田和奇正经脉之中,与宿主气机同化,难分彼此,发作之时,六气紊乱,使得自身气机自相残杀,有以彼之力攻伐彼身的真意,这六道异种气机看似各自为战,实则是遥相呼应,同进共退,而且此消彼长,若是李玄都以气机镇压其中一劫,其余五劫就会随之壮大。

    李玄都只觉得全身的气血、气机、血肉都要被这些异种气机侵蚀殆尽,同时又生出六种截然不同的感觉,或是冰寒刺骨,或是酸软无力,或是炙热逼人,或是痒入骨髓。这让李玄都时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时而仿佛置身于烈火焚烧之炉,时而如万钧重物压在身上,时而似寸寸割肉剔骨。

    想要化解“逍遥六虚劫”,关键在于“御六气之辩”,李玄都一心二用,与地师说话的时候,按照“太平青领经”中的法门存神内视,以强补弱,以实盈虚,以有余补不足,使得六股肆虐的气机逐渐安静,李玄都周身苦痛渐消,六道气机归于一处,化作一道纯粹气机,悉数注入体内的“长生石”中。

    “逍遥六虚劫”本源是六劫之力,也就是对应六气的六种不同气机,寻常人只是修炼一种功法,自然就只有一种气机,而同时修炼多种气机,一则是极为凶险,二则是难以控制,三则是寻常人根本无法凑足如此多的上成功法。就算有人能满足以上三个条件,又很难满足最为艰难的条件,那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寻常人纵使同时修炼多门功法,也是齐头并进,维持均衡,何来“有余”和“不足”之说,一个“补”字更是无从谈起。若无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程,体内六劫之力则好似一潭死水,无法运转,也就无从掌握。

    唯有李玄都修炼有“太平青领经”,化用万法,几乎是天然克制“逍遥六虚劫”,而“长生石”的本质就是炼化万物生灵,虽然“长生石”不能彻底炼化六劫之力,但能弱化其威力,如此反复之后,地师留在李玄都体内的六劫之力已经极为衰弱,然后李玄都再以自己的六劫之力强行压制,如此便挣脱了地师的束缚。

    李玄都挣脱束缚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逃走。地师虽然没有料到李玄都能够化解体内的“逍遥六虚劫”,但也不会坐视李玄都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于是两人在万里黄沙中展开了一场追逐大战。

    大漠茫茫,一队商旅艰难行走其间,驼铃阵阵

    。商人们都携带兵刃,十分彪悍。

    忽然之间,青天化日之下,突然响起一连串沉闷雷声,商队骤然停下,惊疑不定。然后就看到了让人震惊的一幕。

    有一道身影如同流星一般轰然落地,砸出一个三丈方圆的大坑,然后又有一人从天而落,一掌拍下。

    坑中之人奋力跃起躲避,堪堪躲过了这一掌,然后就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足有半亩大小的巨大掌印,掌纹清晰可见,让这些信佛的商人们几乎以为是佛陀降世。

    紧接着,两人又仿佛缩地成寸一般,出现在极远处,小如黑点,可就是这两个小小的“黑点”,让一座高大沙丘彻底坍塌,远远望去,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可如果走进观看,就会发现沙丘不仅仅是坍塌那么简单,而且在沙丘原本所在的位置还出现了一个好似旋涡的向下凹陷。

    这两人正是李玄都和徐无鬼。

    李玄都且战且退,始终逃不脱徐无鬼的手掌心,此时又被徐无鬼追上,两人交手,黄沙滚滚,仿佛掀起了一场沙暴。两股截然不同的六劫之力相交,倏尔崩散。李玄都身形后掠,眼前人影忽地一闪。徐无鬼如鬼如魅,猝然逼近。李玄都横臂一扫,却被徐无鬼一指点中手肘。李玄都手臂顿时酸麻无力,五脏如焚,气机几欲溃散,可李玄都又自“长生石”中生出一股新的气机,遂借他的一指之力,加速后掠,继而转身飞奔。

    “跑得掉吗?”徐无鬼从容一笑,声音仿佛就在李玄都的耳畔响起,“你这身逃命的本事,也是李道虚的教的?”

    话音未落,李玄都只觉得背后寒意大盛,如芒在背,心知徐无鬼已经追了上来,身形不敢停顿半分,用出“星转斗移”,强行拉开距离。

    就算李玄都已经是太玄榜第一人,面对地师也不是对手,不过他纵然不敌地师,一意逃命,还是有周旋的余地,就是地师,一时半刻之间也不能将他捉住。这就好像是一个少年对上了之壮年男子,比拼力气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左躲右闪,只要不被抓住,那也不至于像婴儿那般只能任人宰割。

    至于逃命的手段,却不是李道虚教的,而是李玄都当年被河朔群雄追杀时自己悟出来的, 境界修为有高低,可逃命的手段本质没有什么变化。这一路上,李玄都故布迷阵,隐匿踪迹,所有的手段都使了个遍,可只能拖延地师一二,过不久,地师就会再次追上来,让李玄都始终无法摆脱地师,在这种情况下,李玄都也不能只朝着一个方向逃亡,而是要不断变化方向,如此一来,在地师的围追堵截下,李玄都距离中原越来越远,已经来到了西域腹地。

    对于李玄都的修为精进之快,徐无鬼亦觉吃惊,距离徐无鬼与李玄都初相识,还不到十年,李玄都已然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再有十年

    ,世上又要多出一位长生地仙了。徐无鬼不是那种见不得旁人好的性子,如果是其他时候,他说不定还乐见其成,只是李玄都关乎到他的一桩大计,少他不得,所以徐无鬼只能穷追不舍。

    两人一追一逃,且战且走,李玄都几次陷入绝境,又几次侥幸逃生,慌不择路,以至于李玄都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李玄都发现他已经离开大漠戈壁的范围,在视线尽头逐渐出现了连绵雪山。

    李玄都心知肚明,自己不是跑到了昆仑山的范围,就是跑到了大雪山的范围,无论是那个结果,都不是什么好事,想来这也是地师的有意为之,虽然不能擒拿住他,却有意地把他往这个方向驱赶。

    虽然李玄都已经是天人造化境,可以沟通天地之桥,不怕气机匮乏,可他境界不如地师,勉力逃跑不过是凭借机谋,也靠运气,运气终究有用完的时候,李玄都又一次故布疑阵,假装逃走,自己却躲藏在地下,结果被地师一眼识破,不得己,李玄都只得再度与地师交手。

    李玄都所学庞杂,地师也不遑多让,李玄都遇到其他对手时,凭借“逍遥六虚劫”几乎是无往不利,就算青鹤居士、上官莞等人,也不过是不被其影响,可地师的“逍遥六虚劫”却能够反客为主,反过来压制李玄都的“逍遥六虚劫”,李玄都的六劫之力遇到徐无鬼的六劫之力,立时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李玄都只能依靠“长生石”和“太平青领经”勉强化解,再通过自身所学的各路剑诀勉力维持拖延,可新招对王天笑有用,对上地师这种能够自创神通的长生地仙来说,就有些不够看了。

    李玄都穷极所能,又是且战且走了大半个时辰,终是被徐无鬼抓住一个破绽,一掌打在胸口,震伤五脏六腑,封住三大丹田。

    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体魄坚韧,虽然不至于就此身死,但是没有气机,想要恢复伤势却难,再也没有反抗之力。

    徐无鬼伸手抓住李玄都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李玄都因为伤势的缘故,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倒像是个大号的包裹一般,他勉强提气说道:“技不如人,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不至于如此。”徐无鬼淡笑道,“我说过,你对我有用处,想死也不能死。再者说了,无敌于天下又有什么意思?人生无一知己,实乃苦事耳,仿佛身怀屠龙之术,无龙可屠,也很寂寞痛苦。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肯拜我为师,我不仅将一身所学悉数传授于你,待我百年之后,这座天下也是你的囊中之物。”

    李玄都道:“地师诚心待我,我也不愿虚言欺瞒地师,此事是万万不能。”

    徐无鬼点了点头,“紫府颇有古君子之风,就是迂腐了些,不知道变通。”

    李玄都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两山

    徐无鬼带着李玄都继续往连绵雪山的方向行去,走了大约三日,李玄都已经可以自如行走,只是不能运转气机,自然还是逃不出徐无鬼的手掌心。见徐无鬼始终徒步而行,李玄都终于忍不住问道:“地师为何不以‘阴阳门’赶路?”

    徐无鬼在这种问题上从不会刻意隐瞒什么,回答道:“万山之祖,玄门祖庭,禁忌太多,不好贸然行事,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李玄都闻言心往下一沉,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不错,他被地师一路驱赶,已经靠近了昆仑或者大雪山。于是李玄都问道:“我们现在何处?”

    徐无鬼道:“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帐人谓之天山,又名折罗曼山,高达二万一千九百尺,长约五千里,宽约六百里,最高峰是托木尔峰,萨满教的大雪山行宫便坐落于此峰之下。”

    李玄都一怔,“我们要去大雪山?”

    徐无鬼笑道:“大雪山与昆仑在西域捐毒国交汇,昆仑为黛色,大雪山为红色。有诗云:‘黄沙千里望无边,戈壁茫茫耐酷寒。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李玄都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从地图上来看,昆仑和大雪山几乎是平行的两条山脉,却没想到两山还有相交之处。

    李玄都试探问道:“我们要去捐毒国?还是大雪山行宫?亦或是直接去昆仑?”

    徐无鬼笑道:“你不妨猜一猜,若是猜不出,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玄都沉默片刻,说道:“大雪山行宫是地师暗藏的养尸地之一,如今‘帝释天’已经成功,再去大雪山行宫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除非地师想要将我也炼制为第二尊‘帝释天’。”

    徐无鬼笑道:“炼制一尊‘帝释天’已经将我积攒多年的神力消耗一空,短期内再无余力了。”

    李玄都道:“不过我很好奇,地师如何将大雪山行宫变成了养尸地。据我所知,那里是萨满教的大本营。”

    徐无鬼道:“我为了完成古皂阁宗留下的‘八部众’计划,与国师做过某些交流,结果是振奋人心的,我得以完成‘帝释天’,国师得以完成‘长生石’,毕竟两者在炼化生灵之力方面有许多相似可取之处,大雪山行宫中的养尸地便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如今国师已经死了,托紫府的福,许多人知道是我出手做的,所以我也不好再返回那块养尸地,除非我能解决掉萨满教。”

    虽然李玄都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听到地师如此直白点出他做的事情后,还是有些许不自在和心虚,转而说道:“所以我们不会造访大雪山行宫,要么前往捐毒国,要么去往昆仑。”

    徐无鬼说道:“昆仑是中原人的圣山,大雪山是金帐人的神山,两座山在此交汇,难道紫府不想去看一看吗?”

    李玄都问道:“地师究竟要我做什么?”

    徐无鬼想了想,说道:“简而言之,我希望紫府能够与我求同存异,寻找一条途径,使我们能够有条件接受并通力合作,如果双方能做出适当让步,无论过程正确与否,都能达成双方均满意的结果。”

    李玄都道:“求和

    ?”

    徐无鬼道:“当然不是,是联手改变这个天下。”

    李玄都道:“欲要改变天下,必要统一天下。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地师方才说过,如今天下有六千万人,如不一统天下,那便是六千万条心,如何天下一心?若不能天下一心,如何改变天下?”

    徐无鬼笑了一声,“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李玄都道:“正是。”

    就在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徐无鬼加快了行进速度,很快,一座小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地师说道:“捐毒国属于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神爵二年,归属于西域都护府。女帝时期又划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辖。再后来,五代之乱,大晋只剩下半壁江山,西域尽数丢失,这里又被金帐汗国统治。”

    李玄都问道:“现在呢?”

    地师回答道:“名义上还属于金帐汗国统治,不过随着金帐在西域的势力消退,这里既不属于草原,也不属于中原,不过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重归中原的统辖。”

    李玄都道:“我也希望如此,只是这里不太适合耕种。”

    徐无鬼笑道:“所以便回到了我先前说的症结上,要术道并用,方能大同。若是如儒门那般重道弃术,就无法扭转某些规律,也就是所谓的天道的规矩。比如说耕种,僵尸之流尚且有活尸和铜甲尸之分,若是农事之术能够极大发展,谁说黄沙不能化作良田?”

    李玄都道:“就像把少祖山变成老祖山那般的手段?”

    徐无鬼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世上之事,不能一蹴而就,总要不断试错,方能在无数条歧途之中找出一条正确之路。”

    到了如今,李玄都也算把一众老玄榜上有名之人全部接触一遍,甚至包括不在老玄榜上的国师,但最让李玄都看不透的,还是徐无鬼。换而言之,地师的想法最为复杂,以至于李玄都现在还无法断定徐无鬼的真正所求。不知对方所求,便不知对方会如何行事,于是李玄都便会陷于被动之中。

    进入这座小城之中,来往多是商队,徐无鬼带着李玄都来到一座低矮酒肆,要了两碗水煮羊肉和一壶酒。李玄都看了眼面前的酒肉,忍不住说道:“长生久视之人餐风饮露,吞津服气,还会对人间烟火之物感兴趣吗?”

    徐无鬼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口腹之欲罢了,久用无趣,偶尔尝之,别有一番滋味。”

    李玄都也不客气,他虽不喜欢杯中之物,但却把羊肉吃光。就在这时候,有人来到酒肆之中,拜倒在徐无鬼面前,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徐无鬼,徐无鬼接过信后,浏览一遍,取出一支朱笔,在信上写了一个“可”字,复又交给那人,那人再三拜后,就此离去。

    李玄都猜测方才送信之人应当是阴阳宗之人,徐无鬼来此便是为了与阴阳宗联系,下达命令。

    用过酒肉之后,徐无鬼便带着李玄都离开了这座小城,走不多久,便见到了徐无鬼所描述的景象,当真是“红黛分明势大壮,二山交汇两重天”。

    一路走来,徐无鬼向李玄都介绍沿途所见的种种风景,又兼具各种李玄都所不知

    晓的地理学问,包括龙脉走向和风水望气等等,当真是不负“地气宗师”之名号。倘若不知两人的底细,还要以为两人是一对走南闯北的师徒,绝料不到两人不仅是敌人,而且是影响到江湖庙堂的关键人物。

    李玄都问道:“地师望气之道如此厉害,为何还要掳走沈大先生?”

    徐无鬼知无不言,“一则是我的占验一道的确不如沈无忧,二则是我不可能久居一地只行一事,非要找个人来替我做事才行。至于第三,我若不掳走沈无忧,你焉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

    这话却是诛心,好似李玄都与徐无鬼联手图谋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可李玄都又无法反驳,只能默然不语。

    走到一处山口,天地骤然开阔,徐无鬼问道:“紫府,你认为的天下是什么?”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西起昆仑,东至东海,北至辽东,南至岭南,是为天下。”

    徐无鬼笑道:“你的天下有些小了,且不说金帐更北的茫茫雪原,还有极西之地、海外的凤鳞州、婆娑州,那些地方就不是天下了吗?”

    李玄都道:“那些地方与我无关。”

    徐无鬼摇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你眼中只有大魏两京一十九州,那你只能谋求数州之地罢了,你眼中只有当今一世,那你只能谋求眼下一时。休说万世太平、天下太平,便是一时之太平、一地之太平,你也半点瞧不见。”

    李玄都道:“所以地师远赴极西之地,与色目人、胡人打交道,还关心农事,为以后做准备。如此说来,地师是着眼全局、远谋万世了。”

    “不敢当如此。”徐无鬼自谦道,“只是比紫府看得远一些,想得周全一些。”

    李玄都道:“地师所谋甚大,非我能及。可如今天下,饿殍遍野,血流千里,也有地师之过。”

    徐无鬼淡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改天换日,哪一次不死人?此乃天地兴亡之理。”

    李玄都道:“这便是我不认可地师的地方,地师出身宗室,齐王之尊,天潢贵胄,人上之人,自然不把小民百姓的性命和疾苦放在眼里,为求万载功业,苦一苦百姓罢了。可我比不得地师,乃是小民之后,百姓之子,若非师父慈悲,早已是那些饿死百姓中的一员,父母之死,皆因于此,此中苦楚,锥心难忘。”

    徐无鬼目光一闪,望着李玄都说道:“坐在什么位置便说什么话,紫府如今已经不是小民百姓,坐在人上之人的位置,享受着这个位置带给你的一切尊荣,却要背叛你所在的位置,你不觉得太过虚伪了吗?”

    “那好,我换一种说法。”李玄都坦然与徐无鬼对视,“试问地师,杀一人活万人,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

    徐无鬼道:“虽然我出身阴阳宗,但我并非完全认可祖师杨公的一毛不拔,在我看来,当然是有所为。”

    李玄都又道:“若是所杀的一人就是地师本人,那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

    徐无鬼像是被钉子钉住一样定在那里,两眼的光也慢慢敛了回去,终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第一百三十二章 昆仑

    徐无鬼与李玄都的争论没有结果,徐无鬼并没有非要说服李玄都不可,毕竟道路的正确与否,还是要看道路尽头的最终结果。

    接下来,两人再度踏上了行程,从昆仑与大雪山的交界之地向南而行,也就是昆仑所在的方向。

    李玄都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按照时间行程来算,师父和大天师此时应该已经动身前往昆仑,或者说已经来到昆仑,那么只要能找到他们,纵然是地师之能,也不可能是师父和大天师的对手。

    不过李玄都也知道希望不大,他能想到的,地师一定也能想到,而且昆仑长约五千余里,横贯西域,甚至延伸至凉州境内,在如此大的范围内,几个人就如沧海一粟,很难找到。除此之外,昆仑作为万山之祖、龙脉之祖、道门祖庭,其中不知藏有多少玄机,就连地师到了此地都不敢贸然使用“阴阳门”之术,可见此中凶险,李玄都若是在此地乱跑,很难说会不会遇到别的危险,最起码他跟在地师身边,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其他的危险就无法预料了。

    如此走了数日之后,山势起伏,没有高大树木,却有为数众多的灌木丛,而且李玄都发现脚下竟然有了“路”的痕迹,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换而言之,这里是有人迹的。

    徐无鬼忽然一挥手,摄过一块石头,问道:“紫府,你知道软玉和翡翠的区别吗?”

    李玄都想了想,回答道:“翡翠出产自婆娑州等地,原石都有外皮,可以通过外皮判断出里面翡翠的走向与数量品质,所以有赌石的说法。软玉多是出自昆仑,与翡翠不同,并不一定都带有外皮,很多玉肉都是裸露在外。”

    “没想到紫府对于玉石也有了解。”徐无鬼五指稍用尽力,石头的表皮开始自行脱落,渐渐显露出里面的青白玉肉,“昆仑虽然神秘,但也不是无人踏足,每年都会有大批的采玉人进山采玉,不过很是危险,许多采玉人都是一去无回,不过山中美玉众多,有些时候在河滩上就能捡到上好的美玉,便可从此衣食无忧。”

    此时徐无鬼便是无意中发现了一块美玉,不过他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无太大兴趣,将其随手丢在一旁,继续说道:“我们此时便是沿着采玉人的路进山,李道虚和张静修是不会走这条路的。”

    李玄都心不由往下一沉。

    又往前行,李玄都甚至看到了一个山壁下的矿洞,徐无鬼指着说道:“玉埋于石,难为人识。《诗经》有云:‘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开采山玉即是攻玉。”

    李玄都微微点头。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路行来,不说其他,的确是增进见闻。

    昆仑不仅是万山之祖,许多河流也是发源于此,所以这一路行来,多是河谷滩地,在日落的时候,李玄都和徐无鬼来到一处山谷,放眼望去,因为正值夏日的缘故,谷中水草丰茂,不过山谷中遍地白骨,让人后背生寒。

    李玄都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徐无鬼回答道:“我将此地称之为‘雷池’。”

    正说话时,谷中风云突变,在夏日时节竟是生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雪,白雪茫茫,遮蔽视线,而是风雪之中又夹杂着阵阵雷声。

    忽然之间,一道浩大天雷朝着两人落下,不过在距离两人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又烟消云散。

    徐无鬼说道:“这便是我将其称之为‘雷池’的原因,此地的地气异常,总能引动天雷落下,故而生灵活物进入此地之后,难以幸免,也就有你看到的遍地白骨。这些天雷,几可媲美天人境高手的倾力一击,如果没有我带路,就算是你,也要走得步履维艰。”

    在徐无鬼的引领下,两人行于这座被他称之为“雷池”的山谷之中。随着天色渐暗,李玄都用肉眼清晰看到远处不断有雷霆落下,周围也有许多焦黑痕迹,想来是天雷落下所致。徐无鬼说过,此地是因为地气异常导致天雷落下,他身为地气宗师,自然能通过地气走势寻找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道路,可就算是如此,两人还是遭遇了几次天雷,不过都被徐无鬼出手化解。

    李玄都逐渐明白地师为何会选择徒步行走,哪怕是走得快一些,也不使用“阴阳门”或者御风而行,实在是昆仑山中有太多危险之地,如果不小心一头撞进如“雷池”这等险地之中,只怕会遭遇天大的麻烦。

    两人就这么走了一夜的时间,在天空变为深蓝的时候,终于穿过了这片谷地。继续深入昆仑山脉,又来到了一座峡谷。

    徐无鬼介绍道:“这里名为‘野牛沟’,由于生长着大批的野牛群而得名,之所以名为‘沟’,是因为在野牛沟的两侧,都是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的雪山,每到夏季,半山腰处的雪水融化之后,就会带着山石冲入到野牛沟中,形成河道。”

    李玄都举目望去,果然有一条河流。

    忽然之间,天地间响起无数轰鸣之声,却见无数野牛奔驰,填满了整个谷底

    ,若要继续前行,非要与野牛迎头撞上不可,如此多的野牛,几乎可以媲美一支骑兵了。

    面对如大潮一般奔涌而至的野牛群,徐无鬼没有强行阻挡的意思,而是抓住李玄都的肩膀一跃而起,踩踏在野牛背上,如履平地。

    两人就像越过河流一般,越过了汹涌而至的野牛群。

    出来野牛沟后,李玄都忽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要知道李玄都是来过昆仑的,当初他在西北夺刀之前,曾经远赴昆仑,观摩师父李道虚与“魔刀”宋政交手的遗址,从中悟出宋政的“天地任我行”半式,李玄都凭借自己的剑道感悟将两个半式合一,似刀似剑,不堪大用,但是可以用来出奇制胜。首次用出,便伤到了当时境界远胜于他的藏老人。

    这里是通往玉虚峰的毕竟之路。

    李玄都终于可以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测,“原来地师要把我带到玉虚峰去,也是为了玄都紫府而来?”

    徐无鬼微微一笑,“玄都登紫府,紫府见玄都,岂不妙哉?”

    李玄都想起一事,那日他与师父李道虚在翠云峰交谈,李道虚曾告诉过他关于玄都紫府的事情,徐世嵩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李道虚也曾找到过玄都紫府,只是被阻挡在太玄幻境之中。在太虚幻境之中,李道虚遇到了一个阴阳宗的前辈高人,神智尽丧,形同傀儡,徘徊其中,行尸走肉一般,若是遇到其他活人、生人,便大打出手。

    恰巧地师也是出身于阴阳宗,恐怕这就不是巧合了,想来是阴阳宗早在多年之前就开始谋划玄都紫府。

    李玄都沉声道:“地师就不怕遇到家师和大天师吗?”

    徐无鬼反问道:“你认为我们要去玉虚峰?”

    “难道不是吗?”李玄都一惊,“如果不去玉虚峰,如何去玄都紫府?”

    徐无鬼道:“帝京城有九座城门,大户人家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众多侧门,你觉得道祖留下的地上仙都就只有一座门户吗?”

    李玄都心下又是一沉。

    果不其然,徐无鬼没有往玉虚峰的方向行去,而是带着李玄都往玉珠峰的方向行去。

    玉珠峰是东昆仑的最高峰,与玉虚峰双峰并立,好似一对姐妹,看似与玉虚峰很近,但如果徒步而行,因为地势崎岖的缘故,相距甚远。

    如果李玄都跟随地师去了玉珠峰,因为猛烈罡风和太玄幻境等原因,想向玉虚峰上的李道虚和张静修求援,就十分困难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太虚幻境

    进了玉虚峰和玉珠峰的范围之后,已经是白雪茫茫,气寒刺骨,不见人烟。

    到了此时,李玄都的气机和伤势已经开始逐渐恢复,一来是他距离长生境只有一步之遥,二来是徐无鬼有意为之,不再刻意压制李玄都体内的禁制。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到了此地之后,危险重重,徐无鬼需要李玄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而且涉及到徐无鬼的大计,李玄都也必须恢复修为。

    随着两人开始登山,天气骤寒,几阵白毛风吹过,竟落起雪来,雪花飘飘洒洒,大如拳头,风如刀,雪似剑,仿佛要割去耳朵,剐去两颊。

    幸而两人都是修为深厚,寒暑不侵,这点寒意还不算什么,可换成是寻常人,非要被冻成冰雕不可。

    徐无鬼仍有闲情逸致向李玄都介绍玉珠峰的环境,“幸好我们是赶在六月份登山,正值夏日,此地还不算太过严寒,若是寒冬腊月到此,寒意之盛,就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吃得消的。”

    李玄都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跟在徐无鬼的身旁登山赶路。

    徐无鬼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当然,对于你我来说,无论盛夏还是寒冬,都无甚太大区别,可世上又有几人能像你我这般?隐士们将斗剑时间定在七月,也是存了些想法,最起码能调派人手登山,不至于最后就是几十人潦草完事。”

    不得不说,徐无鬼揣摩他人心思的本事的确厉害,此言一出,李玄都便不得不开口了,“地师的意思是,儒门想要在玉虚峰上设伏?”

    “我可没这么说。”徐无鬼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就算是光明正大的斗剑,也得有些围观叫好的看客吧?否则岂不是成了锦衣夜行?”

    李玄都只觉得徐无鬼的目光直入人心,自己的心思尽皆被他看穿,复又低下眉眼,不与徐无鬼对视。

    徐无鬼转而望向上方雪峰,问道:“紫府就不好奇‘玄都紫府’之中到底有什么?为何人人都向往玄都紫府?”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说道:“家师曾经说过,家岳正值壮年,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事并无太多兴趣,只有他们这些大限期满的老辈人才感兴趣。长生久视之人自然没有寿尽而死的说法,所谓的‘大限将至’应该是说百年天劫。所以我推测,‘玄都紫府’中可能有帮长生地仙渡过天劫的物事。”

    徐无鬼微微一笑,“虽不中,亦不远矣。”

    李玄都道:“倒要请地师指教。”

    徐无鬼摇头道:“紫府见了之后就知道了。”

    李玄都便不再相问下去。

    两人行了小半日的工夫,峰回路转,一座巍峨入云的山峰映入眼帘,危崖百仞,奇高奇险。云雾缥缈之中,隐约显出飞檐楼阁,千檐万宇,不似修在人间,却似建在天上。

    李玄都心知那座山峰就是玉虚峰了,而玉虚峰上显现出的建筑便是“玄都紫府”的冰山一角,只是此时的玄都紫府是可望不可即,能够看到,却未必能进入其中。

    徐无鬼驻足观望片刻,仰天长啸。

    李玄都脸色大变,要知道雪山之上

    ,稍微大点动静,便要造成雪崩,纵然徐无鬼和李玄都无惧雪崩,也要被大雪阻住去路,徐无鬼此举岂不是自毁道路?

    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徐无鬼的啸声久久不绝,巍巍雪峰并无半点异样,甚至没有半点回声。

    徐无鬼止住啸声,望向李玄都,“紫府一定奇怪,我就不怕被玉虚峰上的人发现吗?”

    李玄都神情复杂,还是点了点头。

    徐无鬼淡笑道:“我就是要让紫府看明白,我们已经进入‘太虚幻境’的范围之内,眼中所见未必就是真实存在,如今的玉珠峰和玉虚峰是两重天地了。”

    李玄都吃了一惊,他早就从李道虚的口中听说过“太虚幻境”,可按照道理来说,“太虚幻境”的范围不应有如此之大才对,否则当年的李道虚也不必去刻意寻找了。

    徐无鬼看出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主动解释道:“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玄都紫府’是房屋,‘太虚幻境’便是庭院,‘玄都紫府’隐匿不出的时候,庭院的大门是关着的,想要进入其中需要花费许多手脚。如今‘玄都紫府’现世,等同是庭院的大门敞开了,我们很轻易地就能进入其中。换而言之,‘太虚幻境’的范围扩大了,从只占据玉虚峰的一隅之地变为将两峰大半都笼罩其中。不过‘太虚幻境’之中危机重重,如何穿过‘太虚幻境’抵达‘玄都紫府’,还需要一些手段和机缘。”

    李玄都虽然有些猜测,但不能肯定,此时听到徐无鬼的解释之后,终于肯定了心中猜测,说道:“据说在‘太虚幻境’中有许多失去了神智之人。”

    徐无鬼点头道:“没错,而且都是修为不俗的高手,毕竟一般人也找不到‘太虚幻境’所在。入宝山却空手而归,需要的是大定力,能够克制贪欲,像李道虚这样知难而退之人,很少。”

    就在两人说话之间,从风雪中走来了一个身影,头戴高冠,虽然身着中原服饰,但又与徐无鬼、李玄都两人的穿着不大一样。总的来说,大魏经历了金帐入主中原的几十年,所以在服饰的诸多细节上融合了些许金帐风格,可此人的身上衣着却没有这种痕迹,应是大晋年间的打扮。

    换而言之,这是一位“古人”。

    徐无鬼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身影并不如何吃惊,说道:“紫府应该听说过这样的故事,有些人落入雪山的万丈深渊之中,被冰封其中,许多年后被人发现,面目依旧栩栩如生。‘太虚幻境’中的这些迷失之人,就好似被冰封之人,无论岁月如何流逝,都不会受到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才是真正的长生不死之人,只是这种长生,不要也罢。”

    李玄都道:“他们已经成了‘太虚幻境’的一部分,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合道,但因为是被动合道,所以无法像藏老人、虎禅师那样发挥洞天的威力。”

    “正是如此。”徐无鬼赞同道,“所以我不太喜欢用合道来形容这些人,他们更像是被猛虎夺去性命之后又为虎作伥的伥鬼。”

    便在这时,头戴高冠的身影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是个面目清奇的老人,蓄有三缕

    长须,十分仙风道骨,他似乎还有一定的神志,与李道虚遇到的完全失去神志之人有些不同。

    他在两人不远处停下脚步,开口问道:“来者何人?”

    “齐州徐无鬼。”徐无鬼回答道。

    李玄都这才想起,徐无鬼是齐王,那么封地自然是齐州,从这里说起来,两人还算是老乡。

    “没听说过。”老人摇了摇头,“既然是齐州人士,你们是清微宗的人?”

    徐无鬼含笑点头道:“正是。”

    老人脸上顿时露出不屑神色,“小小清微宗,也敢图谋‘玄都紫府’?”

    李玄都倒是不觉得奇怪,大晋年间的清微宗的确算不得一流宗门,大概就在末流和二流之间不断挣扎,大概弱于今日的玄女宗,强于法相宗。当时兴盛的是太平宗,正道第二,与正一宗分庭抗礼。

    徐无鬼问道:“敢问前辈出身何宗何派?”

    老人淡淡一笑,“老夫乃是皂阁宗长老,你们若是识相,就尽早退去,否则休怪老夫出手无情。”

    李玄都这才明白老人为何不将清微宗放在眼中,大晋末年的皂阁宗鼎盛到了极点,以一己之力抗衡大半个江湖而不落下风,一宗兴盛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皂阁宗不会在大晋末年突然兴起,必然有一个循序渐进的积累过程。换而言之,早在大晋年间,皂阁宗就已经十分势大,远超一般宗门的体量,也难怪老人对当时的清微宗不屑一顾。

    徐无鬼“哦”了一声,微笑不语。

    与此同时,李玄都心中响起徐无鬼的声音,“‘玄都紫府’关闭期间,若是强行进入‘太虚幻境’,遇到的迷失之人都是心智全无。如今‘玄都紫府’现世,‘太虚幻境’随之开启,就好似陵墓中的尸体在开墓之后遇到阳气起尸,这些迷失之人也恢复了部分神志,不过记忆仍旧停留在他们生前的时候,不知自己已经身死,更不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们死在了去往‘玄都紫府’的路上,此时他们的执念还是‘玄都紫府’。”

    李玄都轻轻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同时也惊讶徐无鬼对于“玄都紫府”和“太虚幻境”的了解之深。

    就在此时,老人似乎被徐无鬼的态度激怒,脸上露出一个阴沉的笑容,身形暴起,朝着徐无鬼一掌打来。

    徐无鬼轻描淡写地接住了这一掌,反手抓住老人的手腕,让他挣脱不得。

    老人虽然神志不全,但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你是造化境的高手?不……不对,造化境高手也万无可能如此轻松地接下我的全力一掌,难道、难道你是长生境的高人?”

    徐无鬼并不回答,只是运转“逍遥六虚劫”,化解了老人的气机,然后稍稍用力一压,这位大晋年间的皂阁宗长老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徐无鬼的面前。

    徐无鬼淡淡一笑,“遇到了我是你的运气,我便送你一程,早些超脱。”

    话音落下,原本童颜鹤发的老人开始迅速衰老,转眼之间,只剩下皮包骨头,然后就像一片枯黄的树叶,只是轻轻一碰,便碎裂无数碎片,化作朽灰,随风散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 秦唯肃

    李玄都见此情景,并不惊讶。

    同样精通“逍遥六虚劫”的李玄都可以看出,徐无鬼并非强行将这人斩杀,而是把他和“太虚幻境”分离开来。“玄都紫府”和“太玄幻境”都是独立于大千世界的小千世界,其中自有规矩,这些人在“太虚幻境”中可以长生不死,可是脱离“太虚幻境”之后,就要面对大千世界的规矩。

    这位皂阁宗的长老少说也活了两百年以上,甚至是三百年以上,没有长生境的修为,离开“太虚幻境”之后便会在一瞬间死去,不过正如徐无鬼所言,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太虚幻境”是由正道祖师南华道君所设,目的是为了保护“玄都紫府”,同时也兼具了惩罚之能。这些迷失在“太虚幻境”中的人就像被捉住的窃贼,在“太虚幻境”这座巨大“庭院”中承受苦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因为“太虚幻境”的开启,他们暂时恢复了部分神志,但随着“太虚幻境”的关闭,他们又会重新回到行尸走肉的状态之中,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就此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

    同时,李玄都也在想,正道邪道,无论生前如何纷争,千百年后,不过是黄土一捧,当年那些或豪情壮烈、或阴险毒辣的经历,那些斗智斗勇,那些刀光剑影,也不过是后人口中的故事罢了。

    不过这点感怀只是在李玄都的心头停留了片刻,很快便烟消云散,因为李玄都是个活在当下之人,过去不追,未来不感。

    徐无鬼收回已经空空如也的手掌,说道:“好了,继续赶路。”

    李玄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李玄都只觉得玉珠峰大了十倍不止,这才有些明白师父为何说当年他进入“太虚幻境”之后只看到了“玄都紫府”的影子,他走到现在,除了看到了玉虚峰上的冰山一角,连“玄都紫府”的影子都没看到。

    再走片刻,一座山亭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亭上覆盖白雪,亭中坐着两人。

    这两人像是一对夫妻,男子身材高大,俊朗儒雅,在风雪之中只穿了一件单衣,腰间悬挂一柄长刀,女子却是全身裹在雪白狐裘之中,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眉眼秀丽,风采照人。

    不过这两人并未阻挡徐无鬼和李玄都的去路,男子只是看了两人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声与女子交谈。

    徐无鬼不是多事之人,这些人不来拦他的路,他也不主动去帮人“解脱”,便要继续前行。

    就在经过小亭的时候,徐无鬼轻轻“咦”了一声,一指亭中两人,对李玄都说道:“这两人倒是与你有些关系,是辽东秦家之人。”

    李玄都一怔。

    徐无鬼说话时并未刻意压抑嗓音,所以亭中二人也听到了,男子长身而起,朗声道:“敢问足下是何人?又与我秦家有什么关系?”

    徐无鬼淡淡一笑,“我与你们没什么关系,倒是我身旁这位少侠,是你们秦家的新婿。”

    男子立刻将视线转向了李玄都,“秦家的女婿?”

    李玄都只觉得尴尬,若真如徐无鬼所言,眼前这两人多半是秦素的祖辈人物,观其衣着,似乎是本朝之人,可本朝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天宝帝已历一十三世,二百余年,是否知道秦清三兄弟尚且难说,更不会知道秦素。

    李玄都拱手道:“在下李玄都,新娶了一位秦家小姐,敢问两位是?”

    男子上下打量着李玄都,沉声道:“我观阁下修为,最少也在天人无量境之上,如此青年才俊,

    做了我们秦家的女婿,我岂会一无所知?阁下娶了哪位秦家小姐,不妨与阁下真实姓名一并告知。”

    李玄都无奈道:“我的确叫李玄都,我娶的秦家小姐名为秦素。”

    男子脸色一冷,“‘玄都紫府’近在咫尺,你就化名‘玄都’?未免太过敷衍,而且我秦家从未有名叫‘秦素’的女子,阁下莫不是在消遣我?”

    说话时,男子已经伸手握住腰间刀柄,大有一言不合便拔刀的架势,只是他身旁的女子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这才没有发作。

    李玄都真是无话可说了,他的名字的确有些歧义,至于秦素,那得问秦清。

    徐无鬼轻声问道:“可要我出手帮他们解脱?”

    李玄都皱起眉头,摇了摇头,对男子说道:“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至于秦家,大约不是同一个秦家吧。”

    男子盯着李玄都良久,似乎确定李玄都没有说谎,缓和了语气,“两位也是为了‘玄都紫府’而来?”

    李玄都看了眼徐无鬼,含混道:“大约是。”

    男子也是老江湖了,李玄都这一眼已经让他心知肚明,年轻人修为虽高,但还不如旁边的中年文士,想来这位中年文士是年轻人的师长,年轻人自然要以师长唯马首是瞻。

    男子望向徐无鬼,“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徐无鬼淡淡道:“我姓徐。”

    男子脸色微变,“阁下莫不是出身于钟离徐?”

    徐无鬼轻轻点头,权作默认,道:“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圣人府邸、上清张、钟离徐,前两者分别执掌儒道两家,钟离徐则是大魏皇室天家。

    男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姓秦,双名唯肃。”

    出身世家之人,取名都有迹可循,各家辈分范字多是取用一段话,依次排列,早有定数,后人只要遵循祖宗之法就可以了,李家的辈分就是取自“谨道如法,长有天命”一句,唐家的辈分范字取用“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一句,秦素曾经跟李玄都提起过秦家的范字,也是八字,中间没有间隔停顿,是为:“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清原名秦道正,他与秦道远、秦道方都是“道”字辈,秦素若是按照范字取名,便是“为”字辈,只是秦清与李道虚一般,不遵规矩礼法,去掉了范字,秦清更甚于李道虚,李道虚只是给徒弟义子取名随意,秦清干脆连自己的名字也改了。

    若是以此来算,秦唯肃是“唯”字辈,是秦清的高祖一辈。

    徐无鬼掐指一算,问道:“阁下来到昆仑时,可是宣庙在位?”

    “宣庙?”秦唯肃一怔,他不知道宣庙何人,却也知道“庙”必是称呼已故皇帝,“太祖、太宗、仁宗在前,何来宣庙?”

    徐无鬼道:“就是玄化帝。”

    “当今天子年号正是‘玄化’。”秦唯肃道,“何以称呼为‘宣庙’?”

    徐无鬼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便道:“山中无甲子,世上已千年,阁下可知道烂柯人的典故?”

    秦唯肃脸色大变。

    徐无鬼又道:“我大魏自太祖高皇帝传至当今天子已经一十三世,宣庙是本朝第四位天子,庙号‘宣宗’,故称‘宣庙’,民间百姓也以年号称之为‘玄化帝’。”

    也许是出于某种直觉,秦唯肃猛地转头望向李玄都,问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李玄都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当今天子年号天宝

    ,如今已是天宝八载,距玄化年间已过去近二百年。”

    秦唯肃嗓音微微发颤,“那你说的秦家……”

    李玄都道:“世居辽东朝阳府,当今秦氏家主名为秦道正,正是家岳。”

    “秦道正……唯正己守道为可恃。秦素,秦为素,莫不是避讳我的名字,才把范字去掉?”秦唯肃喃喃道,又转头望向她的妻子。

    女子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几乎看不出半点血色。

    李玄都这才发现如果秦素的名中加上范字竟是与这位先祖同音,可“素”字对于老丈人又有些不同寻常,所以这才去掉范字,倒不是老丈人一味漠视礼法规矩。李玄都轻叹一声,“相距年代太过久远,我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所以我还是称呼尊驾为阁下,阁下困于‘太虚幻境’时日已久,已被‘太虚幻境’吞噬。若是‘太虚幻境’关闭,其中被困之人就化作行尸走肉,浑浑噩噩,痛击一切来犯之敌。如今‘太虚幻境’重新开启,其中之人方能暂时恢复神智。”

    秦唯肃生前就被困“太虚幻境”多时,知道“太虚幻境”的厉害,此时听得两人所言严丝合缝,没有半点漏洞,已是信了大半,低头苦笑道:“我当年为内子寻药,冒险前往昆仑,意图进入‘玄都紫府’碰一碰机缘,却不曾想被困于此二百年之久。”

    秦唯肃抬起头来望向两人,问道:“你们两位呢?又为何进入‘玄都紫府’?”

    李玄都心知此时如果说明他是被地师胁迫,出于秦家的关系,秦唯肃必然会助他一臂之力,可李玄都心知肚明,就算他们两人联手,也不是地师的对手,于是说道:“此番‘玄都紫府’重新现世,与当年情况不同,是为天意如此,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秦唯肃欲言又止。

    李玄都明白他想问什么,说道:“如果你们离开‘太虚幻境’,就要承受时光之力,立刻寿尽而终,可一旦‘太虚幻境’重新关闭,你们又要重归于浑浑噩噩之中。”

    秦唯肃脸色变化不定,双目中包含悲色,最终又望向了自己的妻子。

    似乎重病在身的女子柔柔一笑,“我本就是当死之人,现在多活二百余年,与你多了二百年的朝夕相处,已经知足了,只是连累了你……”

    秦唯肃笑道:“夫妻本一体,何谈连累不连累,你多赚了二百年,我不也多赚了二百年?”

    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片刻,秦唯肃扶起妻子,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望向李玄都,沉声道:“话虽如此,但沦为傀儡之流,非是我夫妻二人所愿,所以有个不情之请。”

    李玄都望向徐无鬼,叹息一声,“如此就有劳地师了。”

    徐无鬼轻轻点头,运转六劫之力。

    一瞬间,天地显现出一种昏黄的色彩,然后就见夫妻两人开始迅速苍老,头发雪白,生出皱纹。

    两人立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任何惧意、悔意,女子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丈夫的脸庞,眼角却有眼泪流出。

    秦唯肃的境界修为更高,更能抵抗时光之力的冲刷,他先是替妻子拭去脸上的泪珠,然后伸手握住了妻子已经变得干枯的手掌。

    两人的身体变得无力,却仍旧艰难且坚定地互相望着对方,似乎要把对方的样子印在心底,直到下辈子也不忘记。

    不多时后,只剩下两具相依相偎的白骨。

    李玄都轻声道:“劳烦地师稍待片刻,我代为葬了两位,入土为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外道

    玉珠峰上多出了一个小坟包,夫妻合葬。

    李玄都以指力将一块石头削平,以指为笔,在平整一面写下“秦公唯肃夫妻之墓”几字后,可是写到“肃”字的时候,李玄都犹豫起来,迟迟无法下指。

    只听发音,李玄都并不知道“秦唯肃”的“肃”字到底是哪个字。

    就在此时,徐无鬼开口道:“是‘秋高气肃’的‘肃’。”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地师竟然知道,若是阴阳宗之人或是皇室中人也就罢了,关键秦唯肃是辽东秦家之人,这就有些不合情理了。

    李玄都一边下指不停,一边问道:“地师竟知道玄化年间之人?”

    徐无鬼道:“我喜欢读史,无论是正史野史,无论是庙堂江湖。在关于江湖的许多野史中都提过秦唯肃其人。因为秦唯肃是江湖上的一个异类,典型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当时的江湖上除了正邪两道之外,还有魔道宗门,究其原因,是因为鼎盛一时的皂阁宗败落之后,无道宗尚未兴起,正道各宗也实力大损,暂时无人能接替皂阁宗的位置,使得几个魔道教派趁机壮大,兴盛一时。秦唯肃身为辽东五宗之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喜欢上了一个魔道出身的女子,不顾家族反对,执意要娶那名女子。”

    李玄都问道:“就是我们方才所见的那位夫人?”

    “应该是她。”徐无鬼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按住额头,这是他回忆思考时的惯用动作,“邪道是旁门左道,魔道是邪魔外道,严格来说,青阳教也可以算是魔道,什么是魔道?极端且不容于三教九流百家便是魔道。且不说正确与否,魔道中人多是出身贫寒,这也在情理之中,魔道中人其实是后来的挑战者,挑战既得利之人,也就是三教中人和朝廷,只能从下层着手,上层之人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自然与其水火不容,更甚于现在的儒道之争。在这种情况下,秦唯肃的举动就显得十分大逆不道了。”

    李玄都没有经历过魔道教派横行的时代,对于魔道中人的认识不深,不过还是点头表示理解。

    徐无鬼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名女子叫什么,只知道她出身寻常,因为父母都是魔道中人,她自小也是魔道中人。在结识了秦唯肃之后,魔道中人围绕她定下了许多计策,想要以此渗透秦家,秦家传承多年,自然是识破了这一点,争执由此而生,秦唯肃甚至与自己的兄长大战一场,也就是秦清一脉的祖先,而秦唯肃这一脉自秦唯肃之后已经绝嗣。最终女子倒戈一击,让魔道中人的计谋功亏一篑,秦家承认了她的身份,不过女子也受了重伤,这才有了夫妻两人前往昆仑之事。”

    “至于魔道,随着天下太平,人心思定,逐渐没落,最终在孝宗年间消失无踪,在随后的多年中又时隐时现,不过都不成气候。道理很简单,无论是正道邪道,魔道佛道,亦或是儒道墨法,任凭经典如山,文字似海,法螺吹得天花乱坠,若是不能平定天下,使得百姓安

    定富足,便注定不能长久。所谓魔道,生于困苦,死于太平,兴盛一时,转眼间又盛极而衰,魔道之死,根本原因并非是三教之打压,而是因为世道之变化,可谓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迅速崛起和迅速衰落的背后,便是人心所向。”

    “原来如此。”李玄都诚心道,“受教。”

    “‘谢’字就不必了。”徐无鬼道,“能与人言无二三,我创立青阳教,何尝不是代替了本应出世的魔道一途?只是随着青阳教败落,若还不能使天下太平,无生、真空等魔道终究要卷土重来。”

    李玄都可谓是真正吃了一惊,他一直怀疑地师有立教称祖的想法,青阳教就是明证,可如今看来,似乎事情还没有那么简单。

    李玄都还想继续深问,徐无鬼却不想再答,“时间不多了,赶路吧。”

    李玄都默默点头,跟随地师上前。

    山路茫茫,似乎没有个尽头,风雪之中,因为“太虚幻境”而被放大的玉珠峰的峰顶仿佛变成了一方雪原,在不能飞掠的前提下,很难找到它的尽头。

    徐无鬼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但不是一个多话之人,这两者并不矛盾,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能言善辩之人未必就喜欢多说话,前者是能力,后者是习惯。不过徐无鬼面对李玄都的时候会有所例外,此时的徐无鬼开始好为人师,暂时抛弃自己的日常习惯。

    在前行的途中,徐无鬼挑了一个新的话头,“紫府,你第一次来‘太虚幻境’,在这里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不过这不算什么,真正进入‘玄都紫府’之后,你会遇到更多有意思的人,他们都是声名显赫之人,却被困于‘玄都紫府’之中,而且与被困于‘太虚幻境’中的人不同,他们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完整的神志,只是无法离开‘玄都紫府’,就像牢狱中的囚犯。”

    李玄都很敏锐地抓住了徐无鬼话语中的关键,“难道地师曾经进入过‘玄都紫府’?”

    徐无鬼转头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坦然对视。

    徐无鬼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不错,我曾经去过,要比李道虚走得更深一些。”

    李玄都问道:“什么时候?”

    徐无鬼道:“就在不久前,大约是你正忙于整合道门的时候,我与沈无忧进入了‘太虚幻境’,找到了‘玄都紫府’,然后在‘玄都紫府’中遇到了一些麻烦,沈无忧死在了那里,而我逃了出来。”

    李玄都有了瞬间的怒意。

    徐无鬼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其实你我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离开了草原,可澹台云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她一直以为我留在草原与她对峙,不过是逐渐恢复修为的宋政假装成我并以此故布疑阵罢了。澹台云之所以能察觉不对,是因为宋政不得不返回中原。可为时已晚,这时候她再返回中原,只能说是亡羊补牢。”

    李玄都压下怒意,问道:“沈大先生是如何死的?”

    “我是他的杀父仇人,他以为我忘了,实际上我从未忘记这一点,所以我也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徐无鬼语气淡然,“他假意屈从于我,实则是想将我引入‘玄都紫府’之中,然后趁机依靠‘玄都紫府’中的某些险境与我同归于尽。可惜,我有所防备,他功亏一篑。”

    李玄都深深吸一了口气,平复心境,“所以‘玄都紫府’突然现世,闹得天下皆知,与地师和沈大先生所为也有关系了?”

    “有一定关系。”徐无鬼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又不是全部。纵然是我,也不能尽知一切。”

    李玄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徐无鬼笑道:“紫府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沈无忧不死,而是活着回到了太平宗,你的宗主之位交是不交?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太平宗无关紧要的话,太平宗在背后支持辽东的财政,又支撑着你在道门中的地位,没了太平宗之后,你能做什么?单凭你手中的那把剑,就算送你一身长生境的修为,你也杀不了几个人,更遑论是改天换日。”

    “你也可以不交出宗主之位,可这样就有几个问题。第一,你在太平宗中根基尚浅,不足以掌控全局,甚至还要与陆夫人联手才行。第二,你之所以能成为宗主,其法理正统皆是来自于沈无忧传位于你,如果你不把宗主之位交还给沈无忧,那你的正统性便荡然无存。第三,就算你靠武力强行镇压,因为前两个问题,你也会彻底与太平宗上下离心离德,而且还会导致你声名扫地,你这个促成道门一统的中人,上无名声,下无根基,凭什么去争夺未来的大掌教之位?难道也靠武力?你我都明白,武力虽好,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就算用武力解决了提出的问题的人,但问题本身还在,绕不过去,终究还是要面对的。你能解决一个提出问题的人,你能解决所有提出问题的人吗?”

    徐无鬼的这番话可谓是诛心至极,李玄都只能继续沉默下去。

    徐无鬼轻笑一声,“最好的结果就是你与沈无忧达成妥协,你可以让位,但是许多既定之策还要按照你的意思继续执行下去,以此推进道门一统和辽东入关,且不说沈无忧为沈家和太平宗考虑,是否答应,就算答应,你也是束手束脚。合谋共事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做主,乾纲独断?”

    “就凭这一点,难道紫府不该感谢我吗?”

    沉默了许久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我说过要救出沈大先生,我敢出此言,就做好了将太平宗还给沈大先生的准备。”

    徐无鬼摇头道:“紫府,你唯一让我不满意的地方就在这里,总是天真,说好听些,姑且算是赤子心性,说难听些,就是幼稚。成大事者,百炼成钢,岂容得丝毫天真幻想?”

    李玄都道:“如果我没有这些许天真,那么地师还能抓住我吗?”

    “倒是此理。”徐无鬼点头道,“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汝不可不察也。”

第一百三十六章 护城河

    在李玄都和徐无鬼相处的过程中,李玄都变成了周淑宁、沈长生等人的角色,而徐无鬼则取代了李玄都的角色,虽无师徒之名,但也传道解惑。

    不得不说,如果李玄都不是一个观念已经彻底定型的成年男子,而是一个少年人,恐怕此时已经被徐无鬼彻底影响,成为徐无鬼的弟子,可就算如此,李玄都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徐无鬼的话的确很有道理。

    比如说关于农事的方面,李玄都就很认可徐无鬼的观点,从根本上来提高生产能力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而不是一味坐而论道,讨论天理人心。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又面对一座大山,那便是儒门,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的什么书?无非是圣人经典,至多再加上佛道两家的经典,多的是思辨修身之道,少的是切实解决问题之法,工匠之流又被视为奇技巧淫,难以发展,又要行愚民之策,民智不开,致使天下浑浑噩噩,不断重复史书上的旧事。

    这便绕回了最开始的症结所在,想要如张肃卿那般推行新政也好,想要像徐无鬼那般更易世道也罢,第一件事就是不再使儒门一家独大,继而整肃朝廷上下,天下一心,如此才能慢慢推行一些改变之法,于是还是要玉虚斗剑,还是要重回帝京,那么李玄都还是与徐无鬼势不两立。

    这也是李玄都想不明白的地方,儒门是万不可能接受徐无鬼的那套主张,徐无鬼又为何要与儒门联手。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地师,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

    “但问无妨。”徐无鬼的态度十分和善,如同传道受业解惑之师长面对自己的弟子。

    李玄都问道:“地师与儒门并非一路人,为何要与儒门联手?难道仅仅是因为道门的威胁?若是地师肯退一步,我想就算是大天师,也多半会与地师和解。”

    徐无鬼的回答十分简单,“事可从经,亦可从权。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紫府应该明白。至于我为何不肯退一步,道理也很简单,这世上的事情,关乎到信念、道义、想法、执念、所求,本就不能退让,若是此时能退一步,当初何必要进一步?我现在可以用同样的话相问紫府,那么紫府肯不肯退一步?”

    李玄都无言以对。

    “紫府性命操于我手,尚且不肯退让,我又如何能够退让?”徐无鬼轻笑道,“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这个道理。”

    李玄都叹息一声,“受教。”

    总而言之,这一路行来,两人都在不断试图改变对方,李玄都是攻少守多,徐无鬼是攻多守少,每每都能轻描淡写地化解李玄都的攻势,并且转守为攻。

    接下来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休战期”,两人默默地走在茫茫雪原之中,

    忽然,徐无鬼停下了脚步,李玄都也随之停下,望向徐无鬼。

    徐无鬼伸手一指,“‘玄都紫府’到了。”

    随着徐无鬼的动作,漫天风雪好似珠帘一般被轻轻撩起,显露出其后的景象。

    一座高如山岳的雄城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中,虽然相隔甚远,又有风雪阻隔,但也能依稀看到雄城中的万盏金灯、千百楼阁殿宇,又有祥云紫气缭绕,使得雄城时隐时现。

    李玄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有了片刻的失神,“这便是‘玄都紫府’吗?”

    “正是。”徐无鬼点头道,“‘玄都紫府’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想要进入‘玄都紫府’,还要经过一关。”

    李玄都回过神来,“哪一关?”

    徐无鬼道:“但凡城池都有护城之河,这座地上仙都也有护城河。不过这里的护城河只是虚指,并非是真正河流的样子,而是介于可见和不可见之间。”

    李玄都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徐无鬼道:“紫府不会以为只有被困在‘太虚幻境’中的人,而没有死在‘太虚幻境’之中的人吧?总有人不甘束手待毙,要拼死打破‘太虚幻境’,或是因为其他原因身死,比如死于那些失去心智之人的手中,紫府觉得这些横死之人去了哪里?”

    李玄都一怔,“地师的意思是说……”

    “这些横死之人一点真灵不灭,汇聚一处,在‘玄都紫府’的周围构成了所谓的‘护城河’。”徐无鬼说道,“不过它们比那些行尸走肉还要悲惨,混杂一处,已经忘却本性,迷失自我。如果想要‘渡河’,就要谨守灵台,勿要被其影响,否则便要沉沦其中。从本质上来说,与所谓的‘替死鬼’也没什么不同,必须找到接替之人,自身才能超脱。”

    “替死鬼”的说法就连普通百姓也知道一二,死于非命者的魂魄总守在死所,抓走新来者的冤魂替代自己,方可超脱孽海。此举民俗称之为取替代,被抓走的新的冤魂是为替死鬼。

    李玄都当然也知道,轻轻点头。

    两人继续前行,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可李玄都还是敏锐地发现了些许不

    同,周围的一切变得虚幻起来,透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与天人合一的天人境大宗师才能感知到,就好似在“太虚幻境”这个巨大幻境中生出了一个新的小幻境。

    就在这时,徐无鬼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我之所以称其为‘护城河’,就是因为水无常势,此中种种幻象出自那些横死之人的生前执念,却又勾起你心中所想,难分真假。”

    李玄都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这让他想起了心魔幻象。

    徐无鬼分明就与李玄都并肩而行,可他的声音飘忽不定,时远时近,“如今你我皆在梦中,半梦半醒,恍恍惚惚,仅凭本能徒步前行,守得住灵台清明,便可见得‘玄都紫府’,守不住灵台清明,便永远前行不止,体魄成为在‘太虚幻境’中徘徊不定的行尸走肉,神魂坠入‘护城河’中,忘却所有。”

    徐无鬼的话音落下,李玄都只觉得四周越来越安静。过了片刻,风雪渐渐停歇,有琴声响起。忽高忽低,忽轻忽响,清脆短促,此伏彼起,如秋风瑟瑟,似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李玄都一惊,立时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踏入了“护城河”的范围之内。

    李玄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不在玉珠峰上,而是身在一片有着点点残雪的林地之中。李玄都想了许久,终于想起了此地的来历,这里似乎是八景别院外的一处丛林。他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耍。

    李玄都心中一动,迈步向前,没走几步,眼前就出现了一座大门,正是八门中的“兑门”。

    徐无鬼说过,这里是梦境,那么梦境之中便不存在合理可言,八景别院很大,可李玄都没走几步就从后门来到了一座花园中,方才的琴声也是从这个方向传来。

    李玄都没有贸然动作,在他的印象中,八景别院中似乎没人有如此好的琴艺。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背后说道:“师兄,你发什么愣啊,大家都等你呢。”

    李玄都一怔,缓缓转过身来。

    一个小丫头正站在他的身后,身着绣鸾鸟红缎大袄,脚上是一双做工精细的白色翻毛领小皮靴,鞋尖上还缀着雪白的绒球,秀发被扎成两个包子头,扎着红头绳,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喜气。

    这时候的小丫头还没有喜好男装,还有些女儿家的样子。

    李玄都张了张嘴,“冰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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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千帆过尽,归来仍是少年。 ………… 生逢乱世,战火席卷天下,生灵涂炭,人命犹如草芥。 及冠之时,仗义行侠四海,长剑在手,劈开一挂清明。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披荆斩棘,愿开太平。太平客栈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太平客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太平客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