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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零九章 简单粗暴效果好

    “尽兴。”

    行礼之后顺势长跪于地的三皇子说出了这两个字,见皇帝那张脸上的表情异常骇人,他就坦然说道:“儿臣一向循规蹈矩,平生头一次做这样出格的事情,甚至还胁迫陆师兄帮忙隐瞒,又说动太后娘娘夹带儿臣出宫,扈从的人全程都不知道儿臣的身份,这种感觉很特别。”

    “当然,如果没有太后娘娘帮忙,儿臣就出不去,如果没有莹莹姐姐帮忙调了一队人马扈从,儿臣这一程远行不免有风险;如果没有阿六提早准备了马车、药膏和绷带,儿臣长时间骑马,大概接下来几天都没法走路……所以,儿臣到底是和父皇当年差远了。”

    这是夸赞呢,还是贬损呢?

    皇帝只觉得额头青筋跳了跳,随即就听到背后传来了张寿的笑声,这下子他终于找到了出气口。他立刻转过身,盯着那个正忍俊不禁的家伙,满脸凶狠地喝道:“张寿,你笑什么!”

    本来在窃笑的张寿立刻换上了一副正经脸:“皇上,臣笑的是,太子殿下想的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所以有意效仿皇上当年微服亲民之举,而皇上想的是要让天下官民看看东宫太子是何等贤明好学,为此有时候甚至不惜贬损自己,这真是天伦情深。”

    “滚你的蛋!”

    皇帝忍不住迸出了一句粗话,见张寿却一脸茫然好像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太子,都是让你给教坏的!学朕什么不好,非要学朕任性冲动,这下那帮天天盯着宫闱的家伙总算能挑刺了!”

    “儿臣不怕人挑刺,儿臣也不想做别人眼中的贤太子。”三皇子见皇帝正在和张寿互瞪,只不过一个是气势汹汹,一个是在那装糊涂,他连忙把心一横,大声辩解道,“儿臣知道只要开口对父皇说,父皇一定会允准儿臣去探望四弟,但儿臣就想悄悄地去,给他一个惊喜!”

    回过头来的皇帝还没来得及数落三皇子天真,却只见小小的太子径直站起身来,随即走到了他的面前,仰起头说道:“太后娘娘说,当年忙于政务,所以疏忽了父皇,很多话都没能及早说出来,以至于后来她和父皇之间总是很难交心。”

    “儿臣听了,心中很害怕,很担心和父皇之间日后也会如此……父皇,儿臣从前没想过当这个太子,是您让儿臣当,儿臣才愿意当。所以什么贤太子的名声,儿臣根本不在乎!所以,儿臣可以像别人希望得那样贤明,但儿臣也一样可以像您当年那样任性!”

    “太后娘娘说儿臣还小,不妨年少轻狂,体验一下父皇当年的感受,儿臣知道,她是想让父皇也急一急,体会一下她当年听到父皇白龙鱼服在外的感受,但儿臣……”

    “儿臣只是希望,不要为了赢得别人称赞和认可,就忘了自己从前最珍惜的!儿臣最珍惜的,除了母妃,也就是父皇和四弟了!”

    说到这里,三皇子低头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抬起头时,就只见张寿正笑眯眯地对他竖起大拇指,随即朝他挥了挥手仿佛是告别,继而就蹑手蹑脚往殿外退去,他顿时心头一慌,连忙开口叫道:“当然,现在还有老师!”

    张寿本来正在估摸自己和慈庆宫正殿大门的距离,计算如何能在皇帝震惊的时候,悄悄溜之大吉,谁想到三皇子竟然是那样一个实诚孩子,突然就这么开口一嚷嚷,他顿时就领受到了皇帝那犀利的视线。

    于是,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道:“太子殿下,你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事情,就不用带挈上我了。我要是你,这会儿就扑上去一把抱住皇上哭就完了,说这么多话干嘛?”

    皇帝顿时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然而,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张寿如此离谱的建议,三皇子竟然真的照办了!人就这么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随即一下子哭出了声。眼见张寿这个罪魁祸首竟然直接就转身溜了,他登时气急败坏地嚷嚷了起来。

    “张寿,你给朕站住!你还敢溜,谁让你这么蛊惑太子的……”

    然而,张寿就好像没听到似的,直接闪身打起门帘出去,当看到阿六正拽着陈永寿站在门边上,后者那脸上赫然有些发白,而在距离大门更远的地方,则是一脸无辜的陆小胖子,他就对阿六和陆三郎分别招了招手:“好了,这宫里的事情办完了,我们回去。”

    相比立刻松手迎上前来的阿六,陆三郎却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皇帝都已经在里头气得那样嚷嚷了,咱们就这样大剌剌地走?不会惹怒了皇帝,他们一走就命人把他们绑回来吧?

    可此时此刻,里头却没听到皇帝的声音,隐约只有三皇子的微微啜泣。想到自己赫然听到了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互相吐露心声,即便胆大包天如小胖子,心里也不禁有些发毛。而当看到张寿和阿六主仆竟然真的就这么往外走,他虽说本能地慌忙跟上,却也忍不住抱怨。

    “老师,你还老说我胆大,你自己那说话也实在是太没大没小了……尤其是,什么叫‘抱住皇上哭就完了’……这也太离谱了吧?”

    张寿没有说话,只是呵呵一笑,直到一路优哉游哉地离开东华门,又在那些卫士欲言又止的目光中一路缓慢前行,等到出了东安门,恰只见自己那辆马车居然停在那,可周围还站着二三十个人,乍一看见自己,纷纷围上来口称姑爷不迭,他就知道,那是赵国公府的人。

    很显然,这应该就是今天护送三皇子去通州白家村的那阵容了。

    于是,他没等喋喋不休的陆小胖子开口说话,直接把人拽上了车。可坐稳之后,发现阿六没上来,他就探出身去又叫了一声:“阿六,上车,我有话问你。”

    等阿六犹豫片刻钻进车厢,他就对车夫和外间众人吩咐道:“时辰不早了,直接回张园吧。等护送马车到那里,你们就只管安安心心回赵国公府复命。”

    听到张寿这么说,刚刚阿六扬长而去后终究不放心守在这里的众人登时轰然应喏。而等张寿回了车厢中坐好,阿六就忍不住小声嘟囔道:“我早就说过让他们回去了。”

    “就你那不解释不说明,只撂下一句话的做派,他们敢放心回去吗?”张寿忍不住屈起双指在阿六额头上轻轻敲了两下,眼角余光瞧见陆三郎正在那窃笑,他就放下手没好气地说,“怎么,你现在不怕皇上派人来绑我们回去了?”

    “刚才都没拦着,那就肯定不会来人绑我们回去了。”陆三郎嬉皮笑脸地盘腿坐着,随即就讨好地说,“我都快吓死了,还是老师你有办法,轻而易举就把这么难办的一件事抹平了……可就像我刚刚问得那样,老师你怎么就敢对太子殿下那么说?”

    “毕竟是父子君臣,先是君,再是父。”

    见陆三郎满脸诚挚,一副我真的仅仅是担心的样子,张寿就淡淡地笑道:“唐太宗的《两度帖》看过没有,临过没有,读懂过没有?”

    陆三郎登时面色一变。虽说他从前不怎么好学,一手字写得也仅仅是凑合,但大名鼎鼎的《两度帖》当然还是知道的。毕竟他家里就藏了一套宋版的《淳化阁帖》,其中收录了唐太宗那一道赫赫有名的尺牍手书。

    堂堂贞观天子,历朝历代少有的圣君明主之一,竟然给儿子写信的时候这么肉麻,那真是怎么想怎么不可思议。按照这么说,本来就很溺爱三皇子四皇子兄弟的皇帝,如果面对三皇子抱上来痛哭,那估计也是一定会心软的……吧?

    见陆三郎一副心领神会,随即又是如释重负的样子,在慈庆宫呆了大半天,以至于不得不捎话回去让学生们暂时下课的张寿,问了问阿六此行一些细节,他摆手示意人不用说那兄弟俩见面的具体经过,随即就往后舒舒服服一靠,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别看他在慈庆宫的时候看似很悠然,实则当然也没少操心。这年头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呢,这要是三皇子出什么问题,别说他,朱莹,就连太后也赔不起!

    好在总算人平平安安回来了,在皇帝面前那一番话其实说得挺好,当然要论效果,绝对是他教的那一种更简单粗暴有效果……

    这年头的礼教非要讲究什么君子抱孙不抱子,结果普通父子之间都搞得和领导与下属似的,就更别提皇家了,根本就是泯灭人伦天性。

    既然是父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时,那么就抱头哭一场——时时刻刻端着,不难受么?陆绾这种架子足足的老古板都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一点,更何况素来感性的皇帝?而且,听刚刚三皇子无意中流露的口风就知道,在小太子心目中,父皇和四弟从来都是最重要的。

    如此一来,皇帝大概也不会觉得,三皇子离宫之事,是太后有意挑唆。当然,回头母子俩吵一架恐怕还是在所难免……只希望朱莹不要多管闲事,让他们吵一架也不错!

    抱着这种心思,张寿闭目养神地回到了张园,如约放回了赵国公府的那些护卫之后,他就把车借给了陆小胖子回家。而他刚刚回到书房更衣之后,还没来得及去家里的浴池好好纾解一下一日辛劳,他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阿寿也回来了?我本来以为还要去宫里接他呢!阿六你今天辛苦了,早点去歇着,我欠你一个大人情,日后一定还你……不行,一定得还,你就好好等着吧!”

    随着这声音,原本斜倚在罗汉床上的张寿就只见一个倩影进了屋子,除却带进来一股寒风之外,却还有她那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喜悦。他支撑着坐直了身子,结果就只见朱莹直接解开了系在身上的大氅往旁边随地一扔,继而就上前来挨着他坐下,顺手竟是拿起了美人棰。

    “阿寿,虽说太子说不告诉你,以防你在皇上面前露馅,到时候反而被迁怒,但我还是应该告诉你的。总之,今天是我不对,是我的错,你怎么罚我都行!”

    张寿见朱莹献殷勤似的拿着美人棰替自己捶腿,他不禁哑然失笑,干脆顺手一伸把人揽进了怀里,这才意味深长地说:“怎么罚你都行?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朱莹还没来得及说话,随即突然浑身一震,猛然间就挣脱张寿的怀抱蹦了起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她直接逃离了那罗汉床,等醒悟过来刚刚遭受了什么,这才禁不住嗔怒地狠狠瞪向了张寿。哪怕已经是夫妻了,可刚刚张寿那落在娇臀上的那两巴掌,着实让她又羞又怒。

    她正想如何反击,张寿却已经趿拉鞋子下了地,却是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娘子还请千万瞒着我,否则我有多少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哪有那么夸张!”朱莹简直被张寿这夸张的说法给气乐了,“皇上又不是昏君!”

    “就因为他不是昏君,所以才是砍我一个脑袋,要是昏君,别说我和你,太后都讨不了好。”张寿呵呵一笑,随即词锋一转道,“太后今日随你女学一行,可曾真的散心了么?”

    “当然散心了啊!太后今日亲手写了好几幅字,还和那些学生们讲了儿时读书旧事,让大家好好读书,多学一点本事。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但天下之事没个准,说不定就会有女子将来不得不当家作主的时候。更何况……”

    朱莹顿了一顿,却是巧笑嫣然:“女子若是有本事,文可诗词歌赋名满天下,武可辅佐夫君安定一方,就是经商什么也都可以使得,需得自立自强才行!”

    曾经垂帘听政的太后说出这样的话,张寿一点都不奇怪,而朱莹接下来敛去笑容说出的几句话,却让他不由觉得有些牙疼,甚至有些同情皇帝。

    “若是不能自立自强,将来没了丈夫,儿子又不听话,那岂不是只能日日悲泣,以泪洗面?若是自己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事业做,那至少不会愁城坐困,百无聊赖!”说到这,就连朱莹自己也有些犯嘀咕。太后不是早就不问国事了吗?还有什么事业?

第八百一十章 交心

    当太后回到清宁宫时,就得知了皇帝在慈庆宫枯坐大半天,太子回宫之后又盘桓了许久,最后人直接把太子带回了乾清宫的事。至于个中详情,因为楚宽临时有事离开,三皇子这个太子又不愿意用其他人,平日杂事也就是那些侍读帮着做了,所以竟是没法打听出来。

    毕竟,据说小小的太子回宫的时候,其他的侍读早早就被皇帝给遣退了,只留下了张寿和陆三郎,如今人都已经出宫,没法召来问。陈永寿倒是知道,但人是乾清宫的。

    当然,太后也不会为了这事大张旗鼓召见两个外臣,从留守的女官那儿得知之后,她就姑且去沐浴更衣,竟是为此推迟了晚饭。然而,等到她从浴室出来,守在门口的玉泉为她更换上宫中常服时,却低声说道:“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就只有三郎一个?”太后有些意外地眉头一扬,见玉泉微微颔首,她就不禁笑了起来,“我还当皇帝肯定会来兴师问罪,现在看来,他这次倒是很能沉得住气……不过也未必,赌气不来,这比亲自来和我吵一架兴许更糟糕一点。”

    面对太后这自嘲,玉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然无语地跟在后头。来到了清宁宫东暖阁,她就看到三皇子双目微微红肿,仿佛刚刚曾经哭过,但表情舒展,一点都不像是被皇帝痛责过,迎上前来行礼之后,竟是非常顺手地搀扶住了太后的胳膊。

    而玉泉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太后又怎会看不出来?她笑着拍了拍三皇子的手:“怎么,看你这样子,难不成是和你父皇抱头痛哭了一场?”

    三皇子顿时瞪大了眼睛:“祖母你怎么知道?”

    太后不过是随口调侃一句,此时听到这么一个完全意外的回答,她顿时一下子愣住了,脚下也不知不觉为之一顿。她侧头看着三皇子,满脸不可思议地说:“真的和你父皇抱头痛哭了一场?你可不是那种爱哭的孩子,倒是特别善解人意。”

    “老师教我的。”三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这才小声把张寿临走时说的话,以及皇帝的反应都说了说,见太后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他就有些难为情地说,“我抱着父皇哭了一阵子,父皇就被我哭得心软了,后来还坦陈说,他小的时候不懂事……”

    太后从来就没奢望过皇帝会反省当时年少轻狂,所以听到三皇子说皇帝竟然还承认当时年少不懂事,她顿时忍俊不禁:“你确信没有歪曲你父皇的意思?”

    “当然没有!”三皇子信誓旦旦地保证,随即却还小声说,“其实父皇本来打算和我一块来的,但因为不大好意思见您,所以就委托我来和祖母赔个礼……”

    听到三皇子顺口就是一大堆赔礼道歉的话,哪怕知道其中真属于皇帝原话的也许万中无一,但她至少确信,这确实是她那个儿子的意思。多年母子,虽然也有推心置腹的商量,但更多的时候,两人都是固执己见,动辄闹翻,然后许久都抹不开面子,见面了也淡淡的。

    现在想想,是不是就因为她和皇帝之间缺一个知心知意的人做调和?朱莹虽好,但毕竟又不是真正的公主,不可能天天把皇宫当成家似的呆着,更何况现在她还成了亲?

    因此,太后笑着对三皇子打趣道:“你父皇是一百年不认错的性子,这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等到他的赔礼……以后我这个祖母可就要靠你了。”

    说到这里,太后突然意识到,刚刚三皇子一直都用祖母两个字来称呼她,和往日那拘泥恭敬的皇祖母有所不同。而且,不仅仅是称呼,就如同朱莹能够把别人也那样叫的太后娘娘四个字叫得千回百转一样,三皇子现如今这祖母两个字,明显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亲近。

    而三皇子没注意到太后的表情变化,听到太后这么说,他顿时抿嘴一笑,可那依旧有些红肿的眼睛却让他这笑容显得有几分委屈似的,然而,太后当然不会因为他这表情,就理解错他说出来的话。

    “祖母,父皇说,以后就让我在清宁宫和乾清宫昭仁殿那边两头住,你可不要嫌我烦!”

    这又是一个先前没料到的要求。太后之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留着三皇子在身边,皇帝的忍耐应该也已经到了极限,可是,如今皇帝却愿意让三皇子过来陪着她,她顿时眉头舒展,顾盼之间,又流露出了年轻时那种动人的风韵。

    “是你父皇答应的,还是你要求的?还有,你就不顾着你母妃吗?她现如今见你这个儿子的次数都有限,你只顾着我和你父皇,就不怕忽略了她?总不能就因为她绝不会说你不孝,就把她丢在一边。”

    面对太后这责备,三皇子不禁有些心虚,随即小声说道:“我向父皇提了要求,每旬休假一日,这一日我会去多陪陪母妃。不过,母妃素来恬淡,常年在宫里呆着不出门,祖母您不是答应了莹莹姐姐,常去女学看看吗?到时候能不能带上她一起?纯当散散心也好。”

    如果是别人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么太后一定会当成是有所图谋,然而,见三皇子说出这话的时候,眉眼间恰恰满是期冀和请求,太后就一下子心软了。

    毕竟,如今的三皇子根本不用操心自己的地位,曾经的和妃亦然——一个已经是太子,一个是皇贵妃,哪怕裕妃眼下也已经是贵妃,腹中还怀着胎儿,但先不提是男是女,可那至少在十年之内都是不会动摇东宫的。

    想到这里,她就欣然应允道:“我要是不答应你,你岂不是又要去你父皇那抱着他哭诉?如此小事,我答应你了。”

    三皇子顿时喜形于色。毕竟,生母和妃就是那样一个小心谨慎的性子,哪怕如今号称皇贵妃,人却依旧不改旧日脾气,甚至为了少给他惹麻烦,大多数时候干脆连自己的宫苑都不出了,平日也只和裕妃以及蒋妃往来。

    于是,皇贵妃傲气凌人这种非常不靠谱的流言,宫里宫外遍地都是。

    此时竟然真的解决了这样一个难题,三皇子顿时喜出望外。接下来,他如同之前和自己的父皇交流时一样,详详细细说了自己到白家村见到四皇子的经过,说了自己对未来的畅想,甚至连从张寿那儿听说的轨道马车以及蒸汽铁船这种东西也没有遗漏……

    曾经腼腆羞涩的孩子,就那样津津有味地从自己那想当然的角度说着未来,没有小心谨慎,没有温文面具,更没有佯装成熟……可就是这样的态度,太后反而觉得很有趣。

    皇帝当年也是这样的真性情,只不过那真性情是飞扬跋扈,唯我独尊,所以动辄和她争执就是火星四射,不欢而散,相形之下,庐王就非常会讨她的欢心,什么都顺着她,就连提出要求的时候,也仿佛都事先猜准了她的喜好和底线。

    而她也乐得对先帝留下的这另外一个儿子好一点,更何况皇帝对这个兄弟非常偏袒,那么她大度一些,朝中宫中也能省点事。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看不出那个乖巧的孩子在背后的张狂和狠毒,也不意味着她不知道人一直都在她面前假装扮演一个乖儿子。

    正因为如此,当初在业王之乱后,她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地赐死了庐王,哪怕皇帝因此几个月都不愿意和她说一句话。

    可是,她永远都记得,庐王在面对那一杯毒酒时的疯狂叫嚣:“我是一直都在讨你欢喜,讨皇兄欢喜,可你也不是一样,你一直都在假装偏袒我,假装喜欢我这个庶子!我娘怎么会这么早死,难道不是你下的手?”

    “我就是要把你们掀翻,我就是不自量力,贪得无厌!陈胜一个泥腿子都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是正儿八经的王孙贵胄,我凭什么就想不得!”

    那时候,面对那样一个又哭又笑,整个人就像是个疯子似的庐王,她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在静静地看着人被灌下鸩酒一命呜呼之后,悄然转身离开。她不像皇帝那样,错付了一番真心,于是自怨自艾,久久不能释怀,她从来都没有付出真情,所以也就不怎么在乎背叛。

    那又不是她生的儿子,她给他挑选了最好的老师,给了他最好的华屋美宅,吃穿用度,甚至王爵都是她亲自求来的,平日在人前也如同对亲生儿子一般对他,还要她如何?

    如同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为他的一举一动或悲或喜?

    想着这些陈年旧事,太后不禁有些神情恍惚,直到三皇子禁不住连叫了她几声,她这才猛然间回过神,却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嫡亲孙子,因笑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父皇是天大的运气才有你这样一个好儿子,你四弟也是天大的运气,才有你这样一个好哥哥。”

    “那也是父皇和四弟一向都对我好。”

    三皇子摇了摇头,继而就眼神闪闪发亮地说:“祖母,我真的很好奇,那些异域小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过,我连京城都未必能出去,就只能寄希望于四弟了。”

    “天子出行,地动山摇,所以历朝历代,除却开国天子之外,后来的一代代天子往往困于深宫,更出不去京城,于是再也看不到真正的民间,更看不到那逐渐燎原的星星之火。”

    太后说到这,也不禁深有感触,旋即就莞尔一笑道:“这是太祖皇帝说的,从前的人常常以为他说的是元末天下大乱,可后来才知道,他说的话不止适用于乱世,也适用于治世。王朝开国,往往风虎云龙,豪杰满朝,百废俱兴,什么政令都好推行,但越是往后走……”

    “越是容易沉疴累累,弊病缠身,因为旧时元勋已经成了世家,累世官宦也成了地方上的缙绅豪族,要改变什么都会动他们的利益。即便你四弟在异国他乡增广见识之后回来,你觉得那些有益的东西能推行开来吗?你父皇何等强硬的脾气,如今也只能强耐性子慢慢来。”

    她说着就笑眯眯地看向了三皇子:“你说是不是?”

    “祖母,父皇不能做的事情,我知道日后我来做自然更难,毕竟,我没有父皇那样强力的手腕,但是,”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小声说道,“古今通集库里有很多太祖皇帝的文稿,谁也看不懂,但也有人能看懂的。比方说……”

    “比方说,太祖皇帝认为海船往东面,越过高丽和日本继续东行,那么就能够抵达一块富饶的土地,那边幅员辽阔,土地肥美,非常适合农耕。历朝历代常常是开国时能够按户授田,但日久天长人口渐多,那就渐渐土地不够了,于是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有很多失地之人。”

    “这些人虽说能去做工,但做工需要的人手也是有限的,那么剩下的人无地又无业,怎么办?如若有土地能够安置这些人,那么是不是所谓的沉疴就能够稍微缓解一点?”

    太后静静地听着三皇子明显字斟句酌的话,突然开口打断道:“我记得你之前是说,想让你四弟去西边那些小国看看,怎么又变成东边那块葬送了太祖皇帝的大陆了?”

    三皇子此时沉浸在自己的话语当中,没注意到太后的语气突然有些冷冽,却是不假思索地说:“西边那些国家据说也是土地丰饶,老师说很多地方的河流,其本名甚至都是诸如流淌着牛奶和蜂蜜之类的。我想让四弟去看看,那边的风土人情究竟如何……”

    “如果那边的百姓日子过得艰难困苦,还要被什么王侯和教会压榨,读过书的人也没有用武之地,那么……是不是可以招揽过来?他们不懂礼法经史,但他们也许懂技术和机械?”

    太后还以为三皇子会说,如果西方那些小国民不聊生,那么大明作为天朝上国,可不可以借此出兵,开疆拓土,可是当三皇子有些腼腆地笑笑,然后说出了招揽人才的话,她不禁哑然失笑。

    这是太子,又不是皇帝,不是动不动就想用强硬手段的狂人!想到这里,她就打趣道:“这么说,你想让你那四弟学一学诸多番语,也是为了和人交流便利,到时候可以招揽更多的人才?”

    “是啊是啊,祖母您真是明察秋毫!”三皇子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四弟若是学识渊博,番语流利,再加上他那身份,走出去可不是无往不利?到时,就是天下英雄入我彀中了!”

第八百一十一章 兴师问罪

    佞臣张寿十宗罪!

    请斩张寿以谢天下!

    臣奏东宫讲读官张寿蛊惑太子,居心叵测……

    这就是在接下来几天之中,雪片似的堆满通政司的各种弹劾。当然,中间也不免有几个真正刚直敢言的大臣,直接痛心疾首弹劾太子荒废学业,逃课离宫,但是,大多数官员都本能地规避了弹劾太子而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全都把矛头对准了张寿。

    当然也有更厉害的,把东宫所有讲读官一体都扫了进去,挨个弹劾了一个遍——张寿乳臭小儿,不学无术;岳山长沽名钓誉,山野老农;徐山长营造把式,自甘堕落;肖山长小桥流水,格局太低……而除却这四个非科班出身的,其他讲读也没能逃过冢中枯骨四字。

    如此挨个点评了一番所有讲读官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归来的楚国公张瑞。之前人和赵国公朱泾两路北征,朱泾都已经回京许久,甚至权掌兵部,这位却时隔一年多才在腊月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归来,而且恰恰好就是太子逃课这一天,可以说那真是天数了。

    这下子,知道朱泾和张瑞不和的人,那自然全都在幸灾乐祸地抱手看热闹,打算欣赏一出精彩的国公大战。然而,在楚国公张瑞那也不知道是自己写的还是别人代笔,洋洋洒洒一大篇的弹劾送上去,随即被有心人大肆传开之后,打上门的人就到了。

    尽管知道自家老爷和赵国公那是一向合不来,说世仇也许夸张了点,但老死不相往来却也是真的,可门房面对那个仗剑杀上门来的大小姐,却是压根不敢拦着,一个抱头鼠窜,一个一溜烟去里头通报,还有两个则是上前小心翼翼地苦苦规劝。

    “我才不管这么多呢!我成婚他没来,现在还来贬损我夫君,我怎么能不来找他算账?让开,再不让开我就打进去了!”

    两个拦着朱莹的门房暗自哀叹,回头这一出兴师问罪肯定是京城热议话题,可那明晃晃的剑尖都已经快戳到鼻子上来了,哪怕上了年纪却依旧耳聪目明的他们能发现,那把剑赫然是没有开锋的,却也不会就把朱莹当成色厉内荏。

    那是人家大小姐有分寸……否则这万一手滑了砍到什么花花草草,那就麻烦大了!

    于是,象征性地拦了一会儿,两个门房就把朱大小姐给放进去了。而气势汹汹闯进楚国公府的朱莹也没客气,提着剑直奔张瑞的书房。虽说两位国公号称老死不相往来,朱莹却是来过这里不止一次的,哪怕这一年多因为张瑞不在而没登门,可她依旧熟门熟路。

    至于沿途,那真是闲人退避,别说一个拦她的人都没有,甚至连一个活人都看不到,仿佛这偌大的张家所有人都因为她的到来而躲到屋子里去了。

    对于这种可以预见的状况,朱莹不用想都知道定然是进来通报的人一路大呼小叫,于是人都躲了。反正她本来也就没打算见张瑞的妻妾儿女,此时直接闯到这外书房,见大门敞开,仿佛是欢迎她去自投罗网似的,她也不客气,直接大剌剌地闯了进去。

    果然,她一进去就只见张瑞大马金刀似的坐在正中主位上,却是在那装模作样地翻书。面对这一幕,她毫不客气地冲上前去,一把抢过了张瑞手中的书,这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倒没看出来,张世伯你居然还喜欢魏征?”

    “居然在看他的《谏太宗十思疏》?怎么,你骂了我夫君还不够,还打算骂一骂太子,骂一骂皇上?”

    “这不是都已经有人弹劾了太子吗?我既然当不了第一个,那么当然只能另辟蹊径,劝谏一下皇上了。”张瑞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随即站起身来,突然伸手摸了摸朱莹的脑袋,见人如同小兔子似的蹦了开来,随即对他怒目相视,他不禁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我出征的时候你还是大姑娘,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小媳妇,而且居然还口口声声就帮着你的男人……啧,从前那个蔑视天下男儿的小莹莹上哪去了?”

    “要你管!”朱莹狠狠瞪了张琼一眼,继而就轻轻扬了扬眉道,“我哪有蔑视天下男儿,我只是瞧不起那些或是只知道围着我转,或是当面不屑一顾,背后垂涎欲滴的伪君子!阿寿不一样,他从躲着我到喜欢我,从来都敢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哪像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好好好,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喜欢就好!”

    张瑞嫌弃地啧啧连声,继而就挥了挥手道:“你该感谢我才是,我骂你家张寿是没错,但我劈头盖脸把所有人都骂一顿,他就不再是众矢之的了。太子刚刚册立还不到两个月,四处就都在传言说太子如何如何贤明,这事儿一出,那当然得有人背责。”

    “太子不背,那就侍读们背……侍读们位卑职低兜不住,那就讲读们一块背;而要想让人全都闭嘴,当然甚至得皇上一块儿背。”

    见朱莹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张瑞就一摊手说:“别看我,把张寿他们这些家伙全都骂进去,那也不是我倚老卖老,是皇上让我干的。接下来我还要倚老卖老把皇上也说一顿,到时候皇上顺势自责两句,这件事就算是结了。”

    虽然隐隐猜到了,但朱莹却极其不以为然,可待要反唇相讥时,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而就哂然一笑道:“皇上固然是好算盘,可太子未必就是那算盘珠子。”

    “哦?”张瑞对三皇子那是真的不熟——一点都不熟。毕竟他出征那会儿,大皇子和二皇子正在两虎相争,看上去东宫之位总脱不了他们兄弟俩之手,可谁曾想等他回来时,皇后被废身死,那两兄弟都死于非命,东宫之位竟然落在了三皇子手里。

    他正想具体问个究竟,却没想到朱莹突然意兴阑珊地伸了个懒腰,随即转身径直往外走,仿佛是忘了刚刚杀进来的本意,打算回去了。

    这下子,他不禁有些意外,可正打算叫住朱莹时,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外头有脚步声过来。想到他明明事先吩咐过闲杂人等退避,此时却还有人置若罔闻,他不禁皱了皱眉,可随之就看到出现在门外的赫然是专管探事和情报的三管家。

    人到门口时,恰逢朱莹正好出去,两边一打照面,来人微微迟疑了一下,就没有避开朱莹,而是在门前打躬说道:“老爷,太子殿下上书坦陈,之前逃课私自离宫外出,全都是他的错,和众多讲读官无关。”

    “是他连日课程繁重,于是心生倦怠,这才出宫去散散心,又用太子的身份命侍读们替他遮掩,千错万错都是他一个人的错。”

    张瑞没想到三皇子的动作这么快,态度这么果决,自己的后续上书根本还没来得及完成,人就已经上书请罪了,还这么实诚地坦白逃课,坦白私自离宫,坦白上课倦怠……这么一来,所谓贤明太子的这一层面纱岂不是就完全撕掉了?

    他打了个眼色让那三管家退下,可人还没挪动,他又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待客,连忙吩咐人叫小厮送茶点来。等这位不停擦汗的三管家一走,他就赶紧换了一副笑脸,好说歹说把朱莹重新请了进来坐下,当外头小厮送了茶水和四色点心,他更是亲自摆在朱莹旁边的高几上。

    “小莹莹,我这到外头打了一次仗,如今是跟不上京城这形势了。从前我和太子也实在是没怎么打过交道,不像你天天在宫里转,人面熟……这太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气?他就不知道如此上书请罪,对他的名声是很大的损害吗?”

    “名声值几个钱?”

    朱莹眉头一挑,却是接了张瑞递过来的茶杯,这才嘿然笑道:“皇上当年任性胡闹的时候,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现在怎么却在乎起太子的名声了?他是一片爱子之心,兴许就连当初对大皇子二皇子的那份心,也都挪到了太子身上。”

    “可这也要太子愿意!哪个真正有孝心的儿子,受得了自己犯错父亲背锅?他要是坦然接受下来,那才是不忠不孝的混蛋!”

    虽说知道朱莹这不忠不孝的混蛋不是在骂自己,而是在打比方,但襄阳伯张瑞还是忍不住有些尴尬。毕竟,他之前就打算按照皇帝的吩咐这么做。

    不过,他又不是年轻人,讪讪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当下就笑容可掬地请教朱莹三皇子的行事作风,脾气性格……用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这次上书他固然是奉圣命,可下次万一完全不了解太子的他又被谁当成了枪使呢?

    于是,从朱莹的口中,张瑞得知了三皇子那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当然更不可避免地知道了太子和张寿这个老师的种种相处。他原本觉得赵国公府这乘龙佳婿崛起得实在是太快,步子不稳,可现在听朱莹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不禁对人起了相当的兴趣。

    更何况,朱莹说到末了,还言笑盈盈地说:“对了,襄阳伯对我家阿寿可服气了,他曾经当众说我家的事情就是他的事,你这次上书骂了阿寿,回头他肯定要来找你麻烦!”

    张瑞不由得哑然失笑,正要说襄阳伯好歹是他二弟,怎么也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可他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呢,就只听外间一阵喧哗,紧跟着,竟是说曹操曹操到,襄阳伯张琼就这么大剌剌闯了进来。

    “我说大哥,你骂别人也就算了,张九章怎么着你了,你骂别的讲读官也就罢了,非要把他捎带上?他是年纪不大,可这小子讲义气,有担待,你那大块头侄儿多没出息的一个人,在他手底下愣是像模像样!”

    不管三七二十一进来先是一通质问,张琼才好像刚看到朱莹似的,却是眉开眼笑地说:“小莹莹你这是打上门来兴师问罪的?你是该说说大哥,他就是瞧不起年轻人!”

    张瑞刚刚被朱莹抢白了一通,现如今自己的嫡亲二弟竟然也“帮理不帮亲”,他不由得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过他不是朱泾那等强硬的性子,却也没生气,而是似笑非笑地反过来调侃张琼道:“你还说我?从前那些军中小将不是常常挨你的骂,现在居然改性子了?”

    “那些毛头小子怎么能和张九章比?”张琼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随即就一屁股在自家长兄的对面坐下了,“大哥你刚回京,千万别给人当枪使。一股脑儿泛泛而谈把人全都拎出来骂一顿,那我也就算了,可你非得每个人评点一番,还说他不学无术,那就过分了!”

    “他就算真的不学,那也是不学有术!”见张瑞那满脸荒谬的表情,张琼就一本正经地说,“他要是不学无术,镇得住那一堆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子弟?”

    “好好好,算我之前说错了话!”张瑞见朱莹这会儿反而作壁上观看热闹,他虽说对张寿着实好奇到了极点,却也不得不赶紧希望结束这个话题。可是,他正打算把话题拐到朱泾头上,讥嘲一下人当初隐瞒婚约的举动,却不防朱莹竟是站起了身。

    “好了,我今天来也来过了,想来不会再有人以为我家阿寿是软柿子。张世伯你刚刚回京,好好歇着,要是对我爹那位子感兴趣,可以和他争一争,我保证不偏帮我爹。”见张瑞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就嫣然一笑道,“我现在要出城去接阿寿,就失陪了!”

    见朱莹坦坦荡荡把去接自家夫婿这理由摆了出来,随即就犹如彩蝶一般飘然离去,张瑞不禁吸了一口气,有些牙疼似的对一旁的张琼问道:“这小丫头真被人迷得这么神魂颠倒?”

    张琼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见张瑞满脸遗憾,他就慢条斯理地说:“我是没有女儿,而且被这小丫头捷足先登了,否则说不定我也会嫁女儿给张九章。这样的乘龙佳婿,可遇不可求!真的,朱泾之前回来却没提婚书,我连你家女儿都拿出来盘算过,可年纪不对啊!”

    张瑞只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以接张寿为名离开楚国公府的朱莹,却压根没有立刻出城去公学接人——不说接人,她怎么被逼宫这么快从张瑞那儿脱身?大小姐这兴师问罪还只是刚刚开始呢,怎么能就此结束?

第八百一十二章 家有贤妻夫省事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这是朱莹在完成了楚国公府堵门任务之后,出了张家大门上马后,对今天跟她出来的阿六说的原话。然而,她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却又没好气地补充了两句。

    “当然,阿寿这个鸡蛋其实已经够天衣无缝了,这次是我给他惹的麻烦,所以,当然就由我来收场。某些家伙自家就是一堆臭鸡蛋,却还在那儿指手画脚说阿寿的不是……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吗?要是按照我旧日脾气,把他们家里那些家丑全都翻出来!”

    如果张寿在这里,此时一定会赶紧劝阻大小姐不要放这样玉石俱焚的大狠招,然而此时此刻陪在朱莹身边的不是张寿,而是阿六。少年的原则向来是,自家少爷绝对是对的,大小姐也绝对是对的,但凡说他们错的,那就是敌人,直接冲撞碾压过去就完了。

    所以,朱莹放了狠话,他非但没有反对,反而还非常认真地问道:“那要不要我去?”

    见朱莹似乎有些惊愕,少年就用极其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我到了京城后打了很多架,认识了很多人,也知道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其中大部分没用,但也有小部分有用。”

    朱莹当然不会理解错阿六的意思,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大多数时候并不起眼的少年,哪怕在京城这种权贵遍地的地方,却也能凭借那蛮不讲理找出一条属于他自己的路。

    如果没有张寿,也没有她的话,那么,人会不会同样靠那一双拳头,单枪匹马去挑遍京城那些三教九流?可是,没有坚实的靠山,就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顶用,世界上最龌龊的是人心,是手段……幸好阿六跟的是张寿,幸亏如今她也是少年的后盾!

    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起来,朱莹就摇了摇头道:“虽说我很想答应你,然后看一场油锅泼水四处炸的好戏,但这不是小孩子吵架掀桌子,还不到这个地步。不过阿六,你也别懊恼,跟着我,我们去见楚国公奏疏上扫进去的其他侍读,我要他们摆出一个态度!”

    楚国公张瑞上书把所有东宫讲读官全都扫了进去,这自然让这些讲读官们都觉得很没面子,心里埋怨甚至背后大骂张寿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朱莹客客气气登门,岳山长徐山长肖山长三位,那却是二话不说就满口答应站在三皇子这个太子这一边。

    没错,是维护太子,而不是维护张寿。别看朱莹看似大大咧咧,这时候却粗中有细。

    而和这三位山长谈妥之后,剩下的出身翰林院的那几位,朱莹却没有去拜访——这些科班出身的人反正和张寿不是一路——而是去拜访公学讲学的时候把三皇子直接给讲晕了的陈献章,当然,也碰到了初来乍到就已经小有名气的梁小举人。

    虽说男女有别,但本朝不像从前那样规矩森严,因此朱莹见这师生二人时,恰也是落落大方。而对于声名在外的她,陈献章倒也就罢了,梁小举人梁储那却是久仰大名,因此从一开始相见,他就好奇地频频偷瞥,结果挨了阿六好几记眼刀。

    外间因为太子逃课事件正沸沸扬扬,甚至连皇帝之前对一大堆名士提出的那几个问题,热议程度都姑且低了许多,而陈献章那天在公学讲学的时候既然选择了曲高和寡的方式,自然不觉得自己还有去东宫讲读的可能,所以朱莹在简短寒暄后说出的开场白,就让他惊了。

    “白沙先生,皇上拟请你讲学东宫,日子要赶在年前,约摸就是腊月二十之前,你自己提早做个准备。”

    “真的?”梁储简直高兴得快要蹦了起来,随即就喜形于色地看向自家老师,可这时候却发现,老师非但面无喜色,反而还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转念一想,就自作聪明地觉着自己理解了老师的顾虑。

    “这事儿还没公布呢,朱大小姐……不是,张学士夫人,您现在就拿出来对老师说,这不太好吧?”

    朱莹见梁小举人一脸兴奋却又拼命压抑的样子,她就笑吟吟地说:“这事儿说不定今天又或者明天就会在朝上公布了,皇上告诉我,就是想让我提早给相关人士捎个信,有什么不好的?当然,如果白沙先生觉得如今太子逃课传闻在外,这个讲读官很难当,也可以请辞。”

    要是张寿,那当然不会用这样直来直去的口气,但朱莹却没有在意自己此时这番话是否太过咄咄逼人。

    陈献章并没有在乎朱莹那揶揄的口吻,而是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太子殿下毕竟还年少,自从读书以来,常有勤奋好学的名声在外,诸多讲读素来赞不绝口,只因为偶尔一次外出就大加抨击,甚至指斥讲读官都不称职,这本来就是矫枉过正。”

    “便是我在教授学生的时候,也不曾要求每一个人无时不刻地学习。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固然不假,但学海无涯,人生却有涯,苦中作乐固然是一种态度,劳逸结合也是另一种态度。所以,我绝不是因为顾虑这个而不愿意答应,而是……”

    “而是我所擅长的,恰恰是三皇子如今这年纪很难理解且接受的,至少也要如叔厚当初入我门下时那般,有个十二三岁。要知道,他少年神童,那时候已经能将四书倒背如流,五经也能专治一经,虽还不能称得上融会贯通,很多东西哪怕一时听不懂,却能够去思考。”

    一口气说到这里,陈献章顿了一顿,这才叹了口气道:“幸亏夫人提早来告诉我一声,若是皇上下旨,我那时候却推搪不去,不说什么被人疑作是因为眼下东宫讲读官被人诟病而心存顾虑,最重要的是,无论我因为自身缘故怎么上书请辞,都会被人当作自高身价。”

    “我也很希望自己的学术被太子接受,日后推广开来,但揠苗助长,急功近利,实在不是我之所愿。如若三两年之后,皇上仍然愿意召我讲读东宫,我必定欣然前往!”

    梁储在一旁几乎听得傻了眼。这种天大的好事,别人简直想都想不着,老师竟然拒绝了……拒绝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朱莹,生怕这位传闻中人长得特别漂亮,脾气却也特别大的大小姐一怒翻脸。

    可他没想到的是,下一刻,朱莹竟然扑哧笑了出声。

    “太子对我说过,白沙先生讲课晦涩难懂,但看得出来全情投入,是个好先生。而阿寿对我说,白沙先生讲学,没有为了太子亲临观瞻,就选取那些浅显易懂,生动有趣的东西,而是依旧照着自己步调讲,足可见为人品性。我还觉得他言过其实,没想到是真的。”

    笑过之后,朱莹就笑眯眯地点点头道:“你的态度,我会转告皇上,但是,我不保证结果。不过,白沙先生既然如此为太子着想,那还请不要只在家里说,而是应该大大方方说出去。毕竟,相比被那些义正词严指斥太子和讲读说趋炎附势,难道不是公道正义更重要?”

    朱莹来得快,告辞得更快,陈献章虽说打算送一送,但最终还是应朱莹的要求止步,只是梁储却非常热情地把人送了出去。

    京城居大不易,师生两人在京城赁居的这处小院,总共不过一进,也就是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然后就是一座门头。陈献章带着一个老仆,一个书童,而梁储也只带了一个书童,住这屋子自然还算宽敞,可热情送客的梁储没走几步,就已经到了门口,他便讪讪了。

    而朱莹却仿佛没看到一般,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可快要上车时,人却突然回转了来。她上下打量着面前那个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举人功名,甚至被人称之为神童,比张寿还要小两岁的少年,随即就笑了起来。

    “你老师拒绝东宫讲读,你替他觉得遗憾?”

    “是……不不,我没有!”梁储先是本能地答了一句,随即方才慌慌张张立刻改口,可当注意到朱莹那戏谑的表情,他才怏怏说道,“老师恬淡名利,一心教学,在广东名气很大,很多人很敬仰他,但也有一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瞧不起他……我就是希望老师能受人敬重!”

    而且如果当了东宫讲读,老师讲的东西能够为太子接受,甚至推广,那就不但是受太子敬重,而是白沙一门真正的走出广东!

    他正这么想,朱莹却低低笑道:“你的老师回头如果当了东宫讲读,那你走出去就是太子的师兄了,那不是也挺得意的?”

    “我没有这么想!”梁小举人登时又惊又怒,他面色涨得通红,正想继续争辩时,却只见朱莹对自己轻轻摆了摆手。

    “想不想无所谓,只要你的老师去东宫讲读,你就是太子殿下如假包换的师兄。但是,我也需得告诉你,这样的讲读和之前已经那些东宫讲读的人是不一样的,准确地说,你的老师是试讲。而这样的试讲也有风险,那就是万一回头皇上认为不合适,停止讲读,那么……”

    “别人未必会说是太子殿下听不懂,又或者白沙先生讲课的内容曲高和寡,而会说,白沙先生徒有虚名,学问不足,又或者别的不好听的话。”

    “就比如这次太子殿下的这桩事情,本来其实无足轻重,但被人口耳相传这么互相说一遍,最后就变成了如此轰动的大事。所以,你要明白一点,那就是人言可畏。”

    见朱莹说完这话就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梁储顿时怅然若失。可当他回过神来,却只见阿六正站在他面前若有所思地看他。他被对方那冷然的视线吓了一跳,慌忙后退了一步。

    “你要是觉得你老师说公道话会被人说,也可以让其他人去上书。”

    撂下这句尤其露骨的话,阿六也同样转身就走。这一刻,梁储方才晃晃脑袋丢开了刚刚那点患得患失,心想不管老师是否拒绝,那位小太子看上去人都是很不错的,至少在听完那一次讲学后,他只听到过外头人说,太子称赞白沙先生博学多思,没听到人抱怨听不懂。

    就冲这个,那都是一个很体谅人的太子……至于逃课,这算事吗?他小时候启蒙的时候,也捉弄过西席先生,就是后来也不是没有因故逃过课,结果被打得屁股开花!

    老师已经因为葛老太师的邀约以及公学讲学的那一幕,还有皇帝的特别垂询而成了众矢之的,再上书为太子说话,那绝对会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但他可以想办法去说动别人上书。想来那些一个个想当东宫讲读想疯了的家伙,很乐意站出来维护太子!

    当朱莹见了该见的那几位,最终出城来到外城公学时,正好是卡着放学的点。对于那些上完一天课,又要再等六天才能再来上学的孩子们来说,站在马车前,毫不在意自己容貌被人偷窥的那位年轻师母,哪怕不是第一次见,他们依旧觉得好看到让人难以用言辞去形容。

    即便知道不该多看,可还是有人贪看到以至于撞到了别人,又或者脚下失足,而狠狠看几眼后狼狈不堪快步逃走的人,却也不在少数。

    而这样的骚动整整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放了学生下课的张寿也闻讯出来了,这才总算是告一段落。对于朱莹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接自己,张学士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这大冷天的在马车上舒舒服服等,总比在风地里站上一刻钟要好吧?朱莹又不是那等喜欢胡闹的性子,让一堆少见这等美色的学生摔得摔,跑得跑,这是想干什么?

    因此,匆匆拉了朱莹上车,他就无可奈何地说:“莹莹,你是不是又干了什么欺男霸女的事,所以才特意这么大藏旗鼓过来接我?我难道还会嫌你不贤惠?”

    “什么欺男霸女……我又不是二哥!”朱莹嗔怒地哼了一声,这才把兴师问罪,四处拉援的事情说了。见张寿面色古怪地默然看着她,她就侧过头去小声嘀咕道,“都是我禁不住太子软磨硬泡,所以和太后一块帮了他一把,祸是我闯的,我总得摆一个态度吧?”

    “我又没说你不该去奔走。”张寿呵呵一笑,这才若无其事地说,“家有贤妻夫省事,你既然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就更加高枕无忧了。”虽然他本来准备什么都不做……

    面对这么一个回答,朱莹这才转恼为喜。她轻轻握住了张寿的手,随即笑意盈盈地说:“明天你去慈庆宫讲课,回头我去接你,我们去看看裕妃娘娘,她大概这几天就要生了!”

第八百一十三章 轻松和紧张

    次日再临慈庆宫讲课,张寿几乎是一进来就遭遇了三皇子的诚恳致歉。对此,他不得不无奈地笑道:“那天我只不过是被皇上硬拉过来,这才恰逢其会,太子殿下要道歉的话,还不如下次指使陆高远,让他好好计算一下时间,至少让皇上回宫之后再撞破。”

    “这样的话,至少我不会这么尴尬地被皇上拖到现场。”

    调侃了两句之后,张寿又瞅了一眼其他几个侍读,这才含笑说道:“太子殿下若是真的要道歉,该对几个侍读好好说一声,毕竟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承受了皇上的雷霆之怒。”

    此话一出,几个刚刚还如同鹌鹑似的低头不语的侍读,立刻就慌了神。这个说太子殿下早就已经赔礼道歉,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又赶紧改口说太子殿下已然安抚过他们;那个说他们本来就有失职之处,忘记了规劝太子殿下劳逸结合……

    在这一片慌乱的气氛中,陆三郎直到最后才幽怨地开口说道:“老师,太子殿下真的已经一个个赔礼过了,把大家吓得什么似的,你这一提醒,回头太子殿下当真再赔礼一次,大家又平白受一番惊吓。好在这一次有你顶缸,否则只怕外头肯定都在嚷嚷请斩陆三郎!”

    “错了,是请斩陆筑,他们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那个学名!”

    张寿小小嘲讽了陆三郎一句,见人登时更加哭丧着一张脸,而三皇子则是欲言又止,他就笑着说道:“好了,有句俗话叫做,不遭弹劾是庸才,所以你们以后也要学我,多被那些老大人们弹劾几回,那就皮糙肉厚不在乎了。好了,不说废话,上课!”

    不遭人嫉是庸才,到张寿这边就变成了不遭弹劾是庸才,三皇子满腹愧疚顿时变成了笑意,尤其是看到张寿真的挥洒自如开始上课,他也就收起了那满腹心思,认认真真地听课,提问,记录……不知不觉一堂课上完,这几天没睡好的他很想打呵欠,但却硬生生忍住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张寿竟是不但看在眼里,反而还忽然出声说道:“上课的时候专心,现在是下课的时候,无论伸懒腰也好,打呵欠也好,站起身活动一下也好,全都不妨事。我不是那些规矩森严的老大人,没那么多讲究。”

    “就比如觉得我讲太深,讲太难,也可以提出来……陆高远!”

    张寿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顿时吓得陆三郎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可等站起身之后,他却不由得茫然四顾,刚刚他走神了,张寿到底是说什么来着?别的老师他可以蒙混瞎猜,但张寿这边他可不敢!

    “你带个头,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放松一下。”见小胖子因为这个特殊的要求而满脸发懵,但随即竟是毫不迟疑地照做了,张寿看了一眼犹犹豫豫的其他人,突然招手叫了三皇子到里间。等到彻底避开那几个侍读的视线之后,他就侧头看了一眼这位小小的太子。

    “以后有话就直说,别那么大负担。阿六告诉我,他对你说,他觉得你逃课去通州看四皇子挺好的,结果我训了他一顿。”

    张寿伸手示意想开口的三皇子不要打断自己,笑了笑说:“我训他是说,你常常出去散心是不错,但老是逃宫去散心,别人却非得被吓死不可。但是,你如今出阁读书,每旬休沐,这是应该的,甚至我觉得每旬休沐一日都太少了,但想必那些老大人们不这样认为。”

    “你还小,课上得太多太杂,反而负担太重。我的课,你有什么听不懂的就对我说;而别人的课,你有听不懂的也可以对我说。我当然不可能精通他们擅长的专业,但我至少可以想想办法和有些人私底下去说。”

    “老师……”

    见三皇子那一脸讪讪然的表情,张寿就笑着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暗想也只有这种场合才能做出这种动作而不怕被人攻谮:“你在这里好好活动活动,伸个懒腰打打呵欠,踢踢腿转转腰,都可以,回头再出来。”

    当张寿从里间来到外间时,就只见这边竟是变成了大型拉伸舒展运动现场。有揉肩膀的,有甩胳膊的,还有在那转脖子的……结果一发现他出来,人就一个个僵硬得和机器人似的。见众人这般光景,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自顾自活动了一下手脚和脖子。

    而他这么一动,因为之前神经紧绷而以至于腰酸背痛的众人登时如释重负。虽说不是第一天在慈庆宫侍读,但这三十天就要回原本的地方经历一次月考,不然就得让位给别人,再加上在此时时刻刻都要注意仪表言行举止,时间长了,自然人人都觉得身心俱疲。

    而陆三郎见三皇子没有跟出来,当即笑眯眯地溜上前小声说道:“高,这一招真高……”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张寿知道陆三郎这小子聪明绝顶固然没差,但那也是要多贱有多贱的脾气,此时当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里有话。

    不多时,三皇子就从里间出来了,虽说谁也不确定他是否活动过身子,但看到这位太子殿下精神奕奕,侍读们至少都知道,张寿与其那单独谈话没有任何不好的效果。

    于是,接下来的第二堂课,那自然是顺风顺水,当最后张寿宣布下课的时候,那几个往日听算学课就犹如听天书的侍读们,却也都显得情绪相当稳定。毕竟,就和经史科目,陆三郎平日都糊弄过去一样,其他人上算学课也没有强制要求,否则想去死一死的人多了……

    趁着下一位先生还没来,三皇子照例亲自送张寿,其余侍读们当然也都呼啦啦地跟着,可当众人到了慈庆宫门前,就看到了一个倩影亭亭玉立,可不正是朱莹?眼见人落落大方上了前来,大多数侍读忙不迭地避开视线,而三皇子则是赶忙叫了一声莹莹姐姐。

    “我请示过太后和皇上,接阿寿去探望一下贵妃娘娘。”

    虽然私底下依旧喜欢称呼裕妃那旧日封号,但此时在人前,朱莹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她这一句话说完,见三皇子恍然大悟,其他侍读则是面面相觑,她却也不解释,等张寿下了台阶和自己并排而立,她就对年少的太子殿下微微一屈膝算是道别,继而拉上张寿就走。

    而眼见两人十指交握,那竟是在人前也不避亲昵,三皇子和陆小胖子这种和人家夫妻俩都熟的人只当寻常,几个出身九章堂的侍读若无其事,但其他人哪见过这个,那简直是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好在没人傻到在太子面前露出不以为然来,毕竟,刚刚太子那一声扎扎实实的莹莹姐姐,谁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有家室的羡慕人家夫妻恩爱,宛若一体,单身的却羡慕人家夫荣妻贵,共进共退,甚至在心里哀叹天上为什么不能掉下一个朱莹这样的绝世大美人给自己。

    别人的嫉妒也好,羡慕也好,朱莹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她从小到大就是无数人目光的焦点,要是不能无视这些视线,她早就受不了了。等到出了徽音门,她就冲着在这里等候的玉泉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就对张寿说:“玉泉姑姑亲自送我们过去。”

    相比真正名分上的岳母赵国夫人九娘,张寿总共只见过裕妃没几回,但这还得归功于本朝规矩稍微宽松一些,皇帝又为裕妃大行方便,否则别说他了,就是裕妃的嫡亲兄弟也未必能够见到这位深宫嫔妃。

    因此,今天送他们过去的不是皇帝身边的陈永寿,而是玉泉,他倒没觉得太意外。然而,他对玉泉含笑施礼时,却只见对方竟是侧过身子,反过来恭恭敬敬对他深深行了礼。

    这下子,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上两次他见到这位清宁宫太后身边的得力尚宫时,人没对他这么客气啊,难不成是因为他成了朱莹的夫婿,于是人就额外多敬他这乘龙佳婿两分?而他正满腹狐疑的时候,玉泉却开口为他解了惑。

    “前些日子太子殿下一直都住在清宁宫,不但解了太后娘娘膝下寂寞,而且还让太后娘娘少有地体会到了弄孙之乐,这都多亏了张学士教导。”

    张寿顿时哭笑不得。原来是因为三皇子的缘故,一贯对他都比较冷淡的清宁宫,这才会态度大变?他倒很想说不必如此,可见朱莹笑吟吟地放开他的手,却是上前去挽着玉泉撒娇,他就干脆不说话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就算说三皇子从来就是个好孩子,从前只是你们太过于关注大皇子和二皇子那一对混账王八蛋兄弟俩,别人也觉得他是矫情。

    一路来到永和宫,张寿任由朱莹和玉泉走在前头,自己则是落在后头。对于东西六宫的分布,曾经参观过故宫不止一次的他当然记得,所以眼见两侧宫院紧闭,他忍不住在心里自嘲似的呵呵一笑。

    就这偌大的宫里却只有皇帝一个成年男子的状况,也难怪别人要防贼似的。不但是防他这个贼,也是防宫中那些可能春心萌动的“女贼”。也幸好如今的宫女可以选择到了年纪出宫,否则一路幽闭至死,真是比在大户人家当丫头使女都要惨。

    然而,当他路过一处宫门的时候,却只见那紧闭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宫装女子低头快步出来,可走了没两步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抬头,正好和他来了个面对面。就只见人肌肤微丰,双颊红润,虽说衣着素雅,发饰简单,但瞧着绝对不像是普通宫人。

    因为人背后还跟着两个明显带着稚气的小宫人!

    面对这种意外的状况,张寿固然连忙停下了脚步,就连玉泉和朱莹,以及再前头带路的两个年长宫女也都听到动静转身过来。

    几乎是一瞬间,张寿就只见那宫装女子带着宫人慌慌张张地退了回去,紧跟着,那宫门就在他的面前砰的一声关得死紧,紧跟着里头还传来了她的惊呼:“宫里怎么会有其他男人?”

    快步回来的玉泉抬头看了一眼那长寿宫三字牌匾,一时不禁哑然失笑,但随即她就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当即走到门前扬声问道:“贤妃娘娘,太后命我带张学士去见贵妃娘娘。虽说没有特意吩咐东六宫所有宫院关门,但到底知会了众人一声。您是不是没听到消息?”

    之前太后曾经把裕妃与和妃都带出宫,莅临兴隆茶社品鉴过一回美食,但当时的蒋妃却死活不肯去,足可见那凡事缩在后头的小心谨慎。可现在人却在张寿进宫的时候突然慌慌张张出来,这就实在是很不像人的性格了。要知道,蒋妃和跳脱冲动的四皇子完全是两个极端!

    而听到玉泉这声音,门内刚刚惊呼的女子再次惊咦了一声:“咦,原来是张学士?”

    随着这一问,大门须臾就再次打开了。匆匆出来的蒋妃面色尴尬,忙不迭地行礼赔礼:“我实在是一时昏了头,竟忘了之前太后说过张学士要去看贵妃娘娘的事,实在对不住……不对不对,我是忘了这一茬没错,但玉泉尚宫,那是因为永和宫那边出事了,所以我……”

    玉泉刚刚还觉得已经晋封贤妃的蒋妃这言行举止实在是有些太过冒失,可此话一出,她登时面色大变,一时再也顾不得蒋妃,转身就飞奔了出去。朱莹也先是一愣,随即也顾不得张寿,慌忙紧随其后。难不成是裕妃要生了?又或者突然遭遇了什么事?

    面对这样的状况,即便张寿自己也心里咯噔一下,可他一不是神医,二不是神仙,知道就算赶紧跟过去也没用,他索性就侧身避开,随即伸手虚扶了面色慌乱的蒋妃一把:“娘娘,玉泉尚宫和莹莹已经赶过去了,您先别急,我们这就一块过去。”

    尽管蒋妃此时面色惶急,但听到张寿这沉着冷静的语调,再看到人含笑点头对自己示意,想想玉泉和朱莹已经飞奔了过去,纵使真有什么状况,也能立时三刻调配人手,她就轻轻舒了一口气:“好,我们一块过去……唉,我真是急死了,好端端的贵妃娘娘竟是提早发动了。”

    原来是早产么……这念头在张寿心中打了个转,随即就想起了裕妃那多灾多难的上一次分娩。尽管除却他的生母张寡妇,裕妃和九娘全都过了那道鬼门关,但如今裕妃再次临盆,却已经三十七八了,结果如何还真是令人揪心。

    就在他心中思量时,一旁又传来了蒋妃的声音:“我就说贵妃娘娘太犟了,都要生了还天天擦拭她那些刀剑!刀剑这种东西,对孕妇来说,那不是不吉利吗?”

第八百一十四章 善解人意

    孕妇不能碰刀剑甚至剪子……不仅仅是如今这个年代,在张寿印象中,后世也有婆婆或妈妈苦口婆心教育媳妇或女儿这样的规矩。当然,对他那年头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禁忌主要不是吉利与否的问题,而仅仅是担心孕妇动了利器,万一一个失手伤了自己的问题。

    然而,对于当初分娩前夕还曾经和九娘一块杀出一条血路,而后双双早产的裕妃来说,刀剑这种东西甚至不仅仅是防身利器,也是她的另一种心灵寄托。

    因此,永和宫中,哪怕两个早早就搬过来伺候的稳婆,以及两个有过伺候产妇经验的医女急得火烧火燎,却依旧没办法夺去裕妃手中的短剑。虽说疼得面色煞白,额头上全都是细密的汗珠,但裕妃那只手却依旧稳稳当当地握着那把利器,任凭人怎么劝都不肯听。

    她听到外头一阵喧哗,紧跟着,她又听到了朱莹那熟悉的声音,顿时就禁不住笑了。很快,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熟悉的丫头就直接扑到了她的面前,焦急万分地叫着娘娘。见朱莹急得满面通红,她就禁不住笑道:“怕什么,生孩子而已,又不是我要死了!”

    “娘娘!”朱莹气得柳眉倒竖,“这种时候,您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字!还有这剑……”

    见朱莹伸手也要来抢自己手中那短剑,裕妃虽说已经被那一阵高似一阵的疼痛逼得满头冷汗,但却还是不肯给,直到朱莹赌气似的说出了一句话,她这才微微一愣之下,心神一乱之下,被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夺去了手中剑。

    “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事儿,有我呢,我持剑给您做护卫,保证牛鬼蛇神谁都进不来!您就安安心心地生孩子吧!”

    跟在后面的玉泉被朱莹说得禁不住扶额,然而,她毕竟要镇定一些,此时问过稳婆和医女,得知裕妃固然提早发动,如今疼痛已然发作,但产道却刚开,她登时眉头紧皱,很不确定这到底是早产而临盆在即,还是腹中胎儿有些别的状况,又或者……

    又或者是那最糟糕的可能性——难产。

    心情复杂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走上前去安慰什么,因为她知道,裕妃那性格,根本就不需要任何安慰。她没有指手画脚,而是吩咐稳婆和医女们根据事先的计划来做准备,眼见永和宫的那些宫人内侍倒也强自镇定,这才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

    别说三皇子的生母,那位皇贵妃住在西六宫,过来一趟没那么快,就算人在隔壁,遇事的表现也不会比蒋妃好到哪去。所以,人还没赶过来,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倒是这三年宫中就再也没有添丁进口,裕妃腹中的这个孩子,哪怕在东宫有主的情况下,谈不上太多实际意义,但至少可以弥补一下皇帝的失子之痛。不管是男女,全都是一桩难得的喜事。至于担心人长大了之后会不会如同三皇子如今这般得宠,那实在是有些太早了。

    那位赫赫有名的赵武灵王一世英名毁于立储,当今皇帝会不会如此,她虽然也担心过,但这毕竟是将来的事了。太后也不会为了将来,就要对眼下分明很得宠的裕妃如何……

    然而,正竭力降低存在感的玉泉,却突然听到了裕妃的声音:“玉泉尚宫,张寿呢?莹莹不是说今天带张寿来看我?”

    朱莹正要回答,玉泉就抢先说道:“他和闻讯打算赶过来的蒋妃娘娘在一起,应该就在我们后面。贵妃娘娘,你是现在要见他吗?”

    如果换成别的嫔妃,此时又在这种节骨眼上,那么一定会放弃见一个和自己谈不上什么关系的外人,但裕妃到底是裕妃,她的嘴角稍稍翘了翘,随即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当然,我要见他。我没想到自己这年纪还能再有孩子,而我能有这份运气,也多亏了他的母亲。”

    此时此刻,张寿和蒋妃正好站在永和宫那产房门前。哪怕裕妃这声音并不算大,但在其他人都几乎摒止呼吸,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他自然把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而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以此为契机大大方方地进去,一旁的蒋妃就开口说话了。

    “张学士,贵妃娘娘既然都这么说来,那你就进去吧。”刚刚因为一时情急忘了清宁宫的吩咐,险些闹了一个笑话,蒋妃原本还有些不自然,但和张寿一路过来时,人若无其事地对自己说着四皇子的那些事,她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这可是她那儿子最喜欢也最敬重的老师,又不是外人!

    蒋妃这么说了之后,就含笑亲自打了门帘。面对她的这般热情亲切,张寿唯有躬身谢过,随即就定了定神,快步上前跨过门槛进去。

    哪怕这永和宫的宫人和内侍们早就知道张寿要来——之前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可此时真的见那样一个少年大大方方从门外进来,那赫然是丰神俊朗,闲雅非凡,竟好似比之前见时更俊了三分,他们有人为之心折,也有人悄悄去看朱莹。

    相比身为天子之女的永平公主,就算身世不明,朱莹却不但得了宫中和赵国公府两份厚爱,还得了这样一个夫婿,简直得天独厚。永平公主如今竟是连婚嫁两个字都成了忌讳!

    而张寿没有理会聚焦在自己身上的那些目光,见朱莹迎上前来一把抓着他就往床边走,他见一个稳婆放下帘帐,随即就被玉泉摇头遣走,他踌躇片刻,就在距离床前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虽说他并不怎么避讳这年头所谓的男人不能进产房的规矩——毕竟后世一堆堆妇产科医生都是男人,还有男人心疼妻子而进产房陪生,结果被吓得魂不附体——但裕妃又不是朱莹,就算实际上是半个丈母娘,他也不好太过分接近。

    而开口寒暄时,他就有些歉意地说:“娘娘,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不,你来的很是时候。”

    裕妃非常自然地笑了笑,见床头坐着的朱莹慌忙过来帮她擦了擦汗珠,她就继续轻声说道:“我也没想到,孩子竟然会在今天你来的时候有动静,看来他也很想快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阿寿,你娘是我和莹莹她母亲的救命恩人,我和她都欠了她一条命。”

    没等张寿对这个说法表示异议,她就冲着张寿眨了眨眼睛:“如今,莹莹嫁了给你,虽说这种事不能算作我又或者九娘还你娘的情,毕竟你们是两情相悦,而不仅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我们终究也因为你们的缘分而舒了一口气。”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就沉声说道:“莹莹,你带着晓月去我那正殿寝室里,西边角落有个箱子,你和阿寿回去的时候,把这整个箱子都带上拿走。”

    朱莹本待拒绝,可看到裕妃目光炯炯,分明是不容置疑,一旁玉泉竟不做声,她又看到外间张寿犹豫片刻却没有拒绝,她想了想就娇嗔道:“好啊,我就过去看看,那箱子里头要有什么我们喜欢又用得上的东西,我一会儿拿走,其他的娘娘就留给明月和她的弟弟妹妹!”

    见朱莹说完就看向自己,张寿不禁向她竖起了大拇指——这么默契优秀的贤妻,实在是太完美了。

    比起单纯拒绝裕妃这甚至带着几分托付后事似的好意,如朱莹这般毫不见外的做法才是最好的。而他这无声的称赞,朱莹自然眉飞色舞,叫上自己向来很熟悉的晓月就立刻去了。

    而玉泉则是站在旁边静静旁观,一点都没有指手画脚的意思。不多时,她就听到外间传来了朱莹的嚷嚷声,什么我才不和明月那丫头客气……而她悄悄去观察张寿时,却只见张寿竟是气定神闲地和裕妃开起了玩笑。

    “娘娘之前说,觉得欠了我娘的,那您若是生下皇子,日后不如也给我当学生怎么样?”

    见裕妃顿时微微一愣,他就笑着一摊手道:“当然神仙也断不了男女,但如果是女儿,不是还有莹莹可以当老师吗?这次女学开张,之前说不想管的她兴致勃勃奔前走后,以后估计也不会功成身退,届时让她来教那位小公主如何?”

    裕妃眼神一亮,待见张寿笑得轻松,她就轻声问道:“你是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张寿一本正经地说,“莹莹之前还说,我现在是一大堆学生,她也想收几个。可海陵县主那样的,兴趣是挺大,但估计吃不了练武那份苦,也就防身而已……娘娘如果不担心小公主日后受苦受累,那就尽管让莹莹去当这个老师。”

    “好,好。”裕妃此时此刻眉眼间尽是笑意,整个人都完全松弛了下来,“等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送给你和莹莹当学生。如果资质好,你就教算学乃至于那些五花八门的学问,莹莹就教武艺。如果资质不好……他就是跟江都王的那位乘龙佳婿学厨艺也不错。”

    听到这里,张寿再次确定了,哪怕裕妃身体强健,精神也一贯坚韧,但是,在这次的生产面前,她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悲观,否则也不会预先把私物乃至于儿女都托付给他们。

    想到这里,他就含笑说道:“娘娘实在是太想得开了,和您相比,公学半山堂里那些贵介子弟家中的长辈,还没这么开明。”

    眼见张寿泰然自若地在那说着半山堂中学生家里的八卦,什么某家长辈因为儿女说要开马场,于是拎着拐杖在家里追杀了那不争气的后辈一个时辰;什么某家下人和外间百姓家通婚,要求家产几何,如同卖女儿;什么某家儿郎几次相亲,竟然遇到了职业代相亲女……

    三次都碰到同一位代打,也算是一种另类缘分,据说那是某破落人家的千金。

    玉泉见张寿在那津津乐道地说着,就仿佛是陪寻常长辈闲话家常,而裕妃的表情则是渐渐放松,不时还问上几句,她在轻轻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些佩服张寿的镇定。

    毕竟,男人不进产房,这是很久以来的不成文规矩,再亲近的人也只能在外头等候那或好或坏的消息,张寿小小年纪面对这种突发状况,竟然还能想出这样安慰产妇的法子。

    张寿变着法子跳跃话题,尽量让裕妃少思少想,期间,他看到稳婆进出帘帐内,少不得更加后退了几步以免碍事。而很快,他的帮手就回来了。却只见朱莹步履轻快地进来,随即笑吟吟地说:“阿寿,娘娘那个箱子好大,全都是她这些年珍藏的书,还有几件兵器!”

    “那些书都是各种各样的志怪玄奇,文人笔记,所以她才觉得明月那个最爱经史文章的丫头不会喜欢,至于兵器……呵呵,明月就更加碰都不会碰了!里头竟然还有一套甲胄,哎呀,我刚刚真的很想披挂出来让你瞧一瞧!”

    裕妃顿时眼睛中流露出异彩,刚刚的轻松之色去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急切,人甚至一抓闯床褥,想这么坐起来:“既然你想穿,那就快去穿给我看看!虽说那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但保养得很好,从来都没在外头穿过,也不怕有什么煞气……快,你打扮了给我看看!”

    朱莹微微一愣,随即也没有太多犹豫,直接道了一声好,竟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而张寿则看到,床前侍立的稳婆突然侧头看了看玉泉,紧跟着,那位清宁宫尚宫就看向了他,用极其细微的幅度摇了摇头。他先是心中一紧,误以为裕妃眼下的状况很不好,可再见玉泉神色平和,再加上刚刚一群人的忙活和异味,他再一细想,不禁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不会是……裕妃的分娩前准备很顺利,这就要生了,所以需要他回避一下?

    张寿来不及细想,当即笑呵呵地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莹莹穿甲呢。我听说甲胄很难穿,就算有人帮手,我看她也够呛。娘娘勿怪,我这就过去帮她一把,一会儿就让您好好欣赏一下这当世花木兰是什么光景。”

    见张寿含笑朝裕妃点了点头,旋即就真的卷起袖子一副帮忙的架势过去了,玉泉顿时如释重负。要知道,那稳婆蠕动嘴唇暗示她,裕妃的产道已经打开了五指,眼看就要打开六指,接下来说不定什么情形,所以她当然希望张寿这个男人看懂暗示赶紧避开!

第八百一十五章 弄璋

    裕妃要生了……

    当皇帝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作为一个子女不算太多,所以每个人的名字甚至性格他都清清楚楚的天子,他真真切切地记得,御医们说,裕妃生产的日子大致应该在至少半个月之后!

    然而,惊愕也好,懊恼也罢,皇帝仍然丢下这些顾虑,立刻就赶往了永和宫。而走到半路上,他方才想起,今天好像是朱莹带着张寿去探望裕妃的日子。尽管这事他早就知道,太后那边都不曾说什么,但他还是立刻对身后的陈永寿吩咐了一句。

    “去捎个话,这会儿永和宫肯定兵荒马乱,让张寿和莹莹就不要去了。”

    陈永寿从刚刚离开乾清宫之后就加快步子,以免身强体健的皇帝把自己甩得老远,因而,此时气喘吁吁的他不禁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时顿时哭笑不得,只能一面拼命追在皇帝身后,一面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张学士今天一大早去慈庆宫讲课,他肯定早就去永和宫了。”

    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别的不怕,就怕裕妃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张寿而心情波动——虽然他一个大男人没生过孩子,但那一次简直是灾难似的迎来两个难分彼此的女婴之后,他就没少向御医询问过相关情况。所以他很清楚,一旦产妇心情紧张甚至郁郁,那就糟糕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道:“怎么就偏偏都赶在今天!快,到了永和宫之后,就立刻让张寿和莹莹先回去,这时候他们杵在那里,比什么都糟糕!”

    陈永寿喏喏连声,心底却很不以为然。张寿的胆子就已然天大,至少他是没见过敢于教唆太子去抱着皇帝大腿哭一场的东宫讲读,而朱莹……这个小时候就敢揪皇帝胡子的丫头,谁能管得住?她发脾气的时候,皇帝都要让三分!你让他们回去,他们就会回去吗?

    因此,眼看永和宫在望,虽说已经有些腰酸背痛,但他还是加快脚步冲在了皇帝前头,一进门就对旁边一个宫人问道:“张学士和夫人可还在这儿?”

    那宫人一愣之后就慌忙点了点头,而长腿快脚的皇帝此时也已经到了,当即厉声叫道:“让他和莹莹回去!生孩子这种时候,他们两个小孩子懂什么……”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旁就传来了一个反对的声音:“皇上怎么能这么说!刚刚张学士在里头闲话家常,安抚了贵妃娘娘的情绪,这会儿他和朱大小姐两个人去更换甲胄了,还不是为了让贵妃娘娘高兴高兴!”

    皇帝侧头看到反驳自己的人竟然是蒋妃,这就有些心里发懵——毕竟,他一向知道,蒋妃与当初的和妃如出一辙的性格,见了他之后就是小心翼翼,万事百依百顺。

    可他随之就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一时大吃一惊地问道:“什么甲胄?在这永和宫怎么会需要他们穿甲胄?还高兴高兴,这算什么意思?”

    蒋妃也是本能地反驳了皇帝之后,方才醒悟到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登时满心惴惴。所以,面对皇帝的质问,她不禁讷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心情急切的皇帝只能抛下这个和裕妃毗邻而居,却一点都没学到对方爽利的嫔妃,一个箭步就往里冲去。

    而一个疏忽就没能把人拦住的陈永寿顿时急得什么似的,这女人生孩子的产房血光最重,哪怕太祖皇帝曾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别人,这没什么好忌讳的,但天下男人还是没有几个会进那种地方去。

    可是,皇帝素来是别人说不要去,他却偏要去的性格,更何况这是裕妃生孩子,陈永寿自忖他绝对拦不住,因而他只能擦了一把汗后,赶紧继续追在后头,当看到产房门前伺候的两个宫人愣了一愣,竟是就这么放了皇帝过去,他才气得在心里大骂了开来。

    这帮子没脑子的丫头,就不会拦一拦皇帝,好歹让里头的人能够出来劝解一下吗?

    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这下子,一向算是老成持重的陈公公顿时愣在了那儿,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这不是说裕妃突然发动,于是要分娩?这不是应该疼了再疼,在生死之间挣扎忍痛,最后历经很长时间再生下孩子吗……书里都这么写的啊,宫里好几个嫔妃生孩子都很艰难的!上次裕妃她和赵国夫人还有张寿的母亲三个一同生孩子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顺利吧?

    而相比在那怀疑人生的陈永寿,刚刚一时畏缩没把话和皇帝说清楚的蒋妃,此时也赶了过来。听到屋子里那孩子的啼哭声,她如释重负地按着胸口,好半晌才双掌合十连声说道:“吉人天相,真是吉人天相,阿弥陀佛,母子平安!”

    见蒋妃还不确定到底是儿是女,裕妃情况如何,就在那说母子平安,陈永寿想提醒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容易引来歧义,而此时跟进去也没什么太大意义,反而显得很多余,他就干脆在门口站住了,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位小皇子……听这哭声,显然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稳婆的这种吉利话显然是张口就来,而听说是一位皇子,陈永寿也不禁在心里念了一声佛。毕竟,皇帝如今就只剩下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儿子,从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非常不安全的。

    就算从争权夺利的角度来说,那也不是儿子越少就越安全。除非是独子,否则即便就两个儿子,也很容易掐成乌眼鸡!

    再说了,如今裕妃又生了一个皇子,这就代表日后其他嫔妃还有可能生下更多的皇子皇女。只要皇帝能顺顺当当活到英宗睿宗那样的年纪,至少就不用太担心后嗣问题了!

    陈永寿在那操心皇帝的后嗣,而听到自己再添一个儿子的皇帝,此时此刻也完全是处于呆滞僵硬的状态,甚至连孩子送到自己面前时,他那空洞的眼神也完全没瞧见那个脸蛋皱巴巴的小家伙。

    直到人扯动嘴角再次发出了哇的一声大哭,他这才猛然惊醒了过来,旋即赶紧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总算他还不像那些从不抱儿女的父亲那样姿势僵硬,只在最初的不习惯之后,他就喜滋滋地抱着襁褓在房里四处乱转,直到眼角余光瞅见了一个刚刚没注意的景象。

    就只见朱莹一身戎装站在那里,看他的眼神极其古怪。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猛然惊醒了过来,等发下朱莹旁边的张寿倒是好端端的,并没有身着什么奇装异服,他就哭笑不得地问道:“莹莹,朕刚刚听说时就想问了,你穿这一身甲胄干什么?”

    还没等朱莹回答,皇帝就只听床上传来了裕妃那极其微弱的声音:“皇上不记得这套甲胄了吗?”

    被这一问,皇帝不由得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详了朱莹好一会儿,脑海中仿佛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可想要抓住那一丝灵感,却又没什么头绪。就在他几乎想破脑袋的时候,他又听到了裕妃的一声叹息,这下子登时福至心灵似的想起了一桩年代久远的旧事。

    “这是当初……你死活求了朕,而后朕让人特制的?记得那时候莹莹和明月还没出生,你说要捡起荒废的武艺,还说当年最崇拜的便是《木兰辞》中的木兰,所以希望有一身甲胄,朕最后拿着你的尺寸让军器局私底下去做了这一件……”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终于注意到了存在感极其薄弱的玉泉。哪怕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刚刚亲政被人挑刺的少年天子,太后名义上是后宫之长,别说国事,就连宫务其实也没有真正过手,但被玉泉知道自己年少轻狂的那点事,他还是很不自然。

    不过,裕妃却并没有顾忌玉泉在旁边。尽管生产之后极其疲惫,但她此时还是极力保持着神志,却是淡淡地说:“当初在寺中遭遇乱军的时候,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带上那一套甲胄,而就算后来再也没穿上过,我却时时把它拿出来擦拭,想象我穿上它是什么光景。”

    “可我终究不再是当年那恣意妄为的年纪了,可这套甲胄即便保养得再好,若是一直压在箱底,却也可惜了,所以我才希望莹莹能穿上给我看看,我也不用留下遗憾。好在我终于看到了,很合身,英姿飒爽,不逊男儿!不枉我打算送给她!”

    朱莹这才干笑道:“多亏了阿寿帮我一块穿,否则从没穿过甲胄,我还真是穿不上去。”

    “我可没帮上多少忙。”

    张寿摇头苦笑,随即看向了床脚那头侍立的那个宫人晓月,心想刚刚这宫人动作娴熟,说不定私底下不知道伺候过裕妃穿了多少次这甲胄。然而,他却没有开口把功劳推给这个极力保持低调的宫人,而是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

    “恭喜皇上和贵妃娘娘喜得贵子,话说回来,贵妃娘娘之前说把那些压箱底的东西都送给莹莹,现在她是不是可以反悔?要知道,那箱子里的很多东西,说不定日后小皇子长大了,也会很感兴趣。”

    裕妃顿时被张寿这煞有介事的口气给逗乐了。隔着一层帘帐,她看不清皇帝眼下是什么表情,但她已经不在意那些依旧围着她身前身后忙碌的稳婆和医女了。哪怕知道产后调养依旧可能要人性命,她的心情却已经彻底轻松了下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也没打算收回来。皇上既然来了,就做个见证,我那箱子里收着的杂七杂八的书,还有那甲胄和几样兵器,全都转赠给莹莹和阿寿。”

    皇帝只是微微一愣,就爽快地答应道:“都依你。”

    可答应之后,他却陡然记起了裕妃所言这些东西的来历——裕妃喜欢看那些志怪玄奇,所以那时候他最喜欢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满足了这些并不算特别离谱的要求。

    毕竟,对那些男欢女爱的戏文之类的东西,裕妃全然不感兴趣,却对那些从唐时流传到现在的剑仙之类的传奇却情有独钟;对各地以及番邦进贡来的宝石和各种摆设用具,她也不感兴趣,却对各色兵器格外偏爱……

    永和宫一度还有演武场,他也带她去过西苑的演武场和驰道。如果不是永和宫不能收藏那些违禁的兵器,那箱子里大概还会有更多的好东西。因为其他后宫嫔妃没人喜欢的兵器,只要裕妃喜欢,他其实很愿意毫无顾忌地赏赐下去。

    而现在,裕妃算不算是把自己的那个梦想,连带当年那些珍藏,一块转赠给了朱莹?他呢?他年轻时憧憬太祖皇帝,于是立下的那些志向,现在又在哪个角落?

    皇帝一时百感交集,那目光仿佛从一身戎装的朱莹看到了昔日英姿飒爽的裕妃。直到怀中婴儿突然哇的一声再次大哭了起来,他才猛然回神,等发现稳婆就在面前等着,他方才不情不愿地把孩子送了过去,旋即开口问道:“乳母可已经召进来了?”

    “是,之前娘娘阵痛的时候就已经召进来了,如今在外头候着,奴婢这就抱了小皇子出去洗刷喂奶。”那稳婆在宫里也接过两回生,也曾在那些分娩的嫔妃门外遇到过皇帝,可像今天这般皇帝直接冲进来的状况,她还是第一次见。

    因此,人在暗自咂舌的同时,却也不免惊叹裕妃和皇帝说话的口气,以及那边厢的张寿和朱莹这对小夫妻。当然,她生怕听到什么不敢听到的,一刻也不敢多呆,眼见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二话,她就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快步出去了。

    直到这时候,张寿方才开口说道:“今日来探望娘娘,却没想到刚好遇上喜诞麟儿的情景,说来也是我和莹莹运气。娘娘说的那个箱子,回头再让莹莹来搬好了,今天我们就带这一身甲胄回去,如何?莹莹,我们去后头换下来,否则走出去别人还以为宫中出了刺客!”

    哪怕知道张寿这是故意插科打诨,所以才这么说,朱莹仍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但接下来的回应却是一把牵住了他的手,对皇帝和裕妃嫣然一笑就快步去了。等到了后头,她就满脸怅惘地说:“这甲胄挺好的东西,压箱底可惜了,真希望我将来能有穿出去的机会!”

第八百一十六章 戳戳

    因为皇帝的吩咐,永和宫贵妃喜得贵子这个消息,自然是让人飞快地传往各处宫中,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嫔妃们想的是人家能生,自己也能生,无论儿女,日后总能多个倚靠,至于愁的……那却不是操心儿女的前途问题,因为她们大多没有儿女。

    她们愁的是,本来只有一个女儿的贵妃如今又多了个儿子,甚至皇帝都亲自去了那边,据说还进了产房,那日后她岂不是真的要独霸后宫,其他人再也没有机会了?如今的皇贵妃那可不是昔日的皇后,一万个不管事,不争宠!

    除却她,谁能压得住已经成了贵妃的裕妃?

    然而,皇帝高兴之下,却忽视了一个地方,那就是慈庆宫中的三皇子,他没有让人去送消息。也不是他故意忘记,而是兴高采烈的他只想到要告诉太后和后宫的其他嫔妃,正在读书的太子,他压根就没觉得这消息需要立刻派人去通知。

    所以,不但是慈庆宫,就连慈庆宫所在的整个宫城东面区域,恰是全都秩序井然。内阁中的三位阁老大学士,以及其余内阁中书之类的佐贰,再加上供事于此的内侍,全都压根不知道宫中又添了一位皇子。

    而慈庆宫中的太子以及侍读们还有讲读官,那就更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因为在朱莹的合纵连横之下,讲读官以及侍读们虽说没有联名上书,但全都送上了言辞激烈的奏表,痛陈太子平日读书是何等勤奋。而且,讲读官表扬侍读们尽职尽责,侍读们宣扬讲读官兢兢业业,反正是彼此大大夸夸了一番。核心意思只有一个,东宫是一个齐心整体!

    就连那几个出身翰林院的讲读官,在得知朱莹亲自走访了岳山长等人之后,人家就上了书,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哪怕他们也很想撵走张寿。正因为如此,今天接在张寿之后到慈庆宫来讲读的那位翰林院出身的侍读学士,恨不得仔仔细细盯着太子。

    然而任性逃课了一次,今天的三皇子全程都很专心,就算那位侍读学士想教诲,也没找到机会。等到两堂课结束,眼看要到了午饭的时辰,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三皇子竟是客客气气开口留自己下来一同用午饭。

    对于这样的殊荣,要搁在平时,人一定会表面虚怀若谷,实则欣喜若狂地欲拒还迎,可如今外头正因为太子逃学事件而众说纷纭,人就不得不忍痛谢绝了。而在告辞离开时,他甚至又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了三皇子几句。

    “不管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要知道,外头一双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哪怕如今您已经是实际上的长子,素来又有贤名在外,可到底禁不住小人败坏。要知道,名声树立起来难,但要毁掉却实在是太容易了。”

    对于这样的老生常谈,陆三郎这样素来离经叛道的当然是左耳进右耳出,但三皇子那是何等认真的人,当下自然是恭恭敬敬一揖谢过。

    而自觉得到了重视的老先生摇头叹息了一声后,转身下了慈庆宫前那台阶,结果正好和匆匆上来的一个小内侍错身而过。可就在下一瞬间,他陡然之间反应了过来,当下皱眉转身喝道:“你是谁?我怎么从未在这慈庆宫见过你?”

    孔大学士那慈庆宫不许用识文断字内侍的建议虽说荒谬,但之前慈庆宫也就只有一个楚宽,如今楚宽出去公干,这里平日就不见内侍了,几个学士出身的讲读都觉得这种情况非常令人满意。所以,对于这等陌生到不像是出自乾清宫的内侍,他自然满怀警惕。

    可不要让这种阉宦把太子给带坏了!

    那小内侍完全没料到突然遭遇这么一声喝问,一下子就停下步子,满脸完完全全都是惶恐。而见此情景,小胖子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挡在三皇子面前,满脸警惕地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到这干什么来的?”

    接连被人问了两次,那小内侍懵的顿时更厉害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开口说:“我……我是万安宫的。”

    一听到万安宫三个字,别说那位翰林侍读学士满脸尴尬,就连陆小胖子也同样满脸不自然了起来。他悄悄后退到了三皇子身边,不好意思地刚想解释一下,三皇子就已经从容开口问道:“是母妃差遣你来的?所为何事?”

    太子殿下没有像之前那两人一般口气严厉,那小内侍这才心情安定了一点。他很知机地在距离三皇子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委屈地行了个礼,随即就小声说道:“皇贵妃差奴婢来禀告太子殿下一声,贵妃娘娘喜得麟儿,母子平安。”

    三皇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朱莹今天带着张寿去探望裕妃,那是因为裕妃再过些天就快生了……而不是因为裕妃今天就要生了!而且,人才过去了多久,生孩子有这么快吗?还有,张寿和朱莹去了那边,是正好撞着了裕妃生孩子,还是因为和他们说话时裕妃动了胎气?

    对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常识的三皇子满脸茫然,而就在他发呆以至于忘记反应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大喝:“太子殿下!”

    恍然回神的三皇子见那位一把年纪的翰林侍读学士正看着自己,脸色不那么好看,他来不及琢磨对方是什么意思,赶忙问道:“这么说,我又多了一个弟弟?嗯,这是天大的好事。”

    见那内侍赶紧连连点头,三皇子就若有所思地说:“中午反正还有时间,不如我去一趟永和宫,给贵妃娘娘道喜?”

    “太子殿下,贵妃娘娘刚刚生育,接下来要坐褥,不能见风,您不如到乾清宫去给皇上道喜!”说这话时,那位侍读学士只觉得今天恰逢其会的自己责任重大,当即语重心长地劝解道,“皇上再添一子,此时正是欢喜的时候,您千万表现得高兴一些。”

    我是挺高兴啊,什么叫做表现得高兴一些?

    一直到目送那位老先生忧心忡忡地离去,三皇子依旧有些不解。然而,他不明白,他身后的陆三郎却是明白的,那些家里还有其他兄弟乃至于堂兄弟的侍读也是明白的。

    不是所有兄弟都会如同三皇子和四皇子这般和睦有爱,有些兄弟,生来就要和你争抢,从父母的宠爱到财产资源,无所不用其极。哪怕那位小皇子刚出生,三皇子也根本没想到这种方面,恐怕不会明白什么是争,但谁知道日后?

    就连四皇子和三皇子这般兄弟情深,可谁能说得清楚十年八年,甚至三年五年之后呢?

    有些懵懂也有些烦恼的三皇子顾不得吃饭,立刻就依照那位侍读学士的意思,赶往了乾清宫,然后……完全扑了个空。某老先生的意见从普遍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皇帝的性格却根本就不在一般人的意料之中,哪怕已经确证了母子平安,人眼下依旧在永和宫。

    于是,不大放心三皇子,带着其他几个侍读特意陪着来的陆小胖子就彻底无奈了。就算他如今通籍宫中,也算是陆家儿郎辈的头一份,然而,那并不代表他就能够出入后宫区域。

    思来想去,他只能对三皇子郑重其事地说:“太子殿下就直接去永和宫好了,要是老师他们在那儿,那就无所谓,要是老师他们已经出宫了,您就陪着皇上多说说喜庆的话就完了。”

    连着被今天上课的先生以及陆三郎这么嘱咐了一通,三皇子在一个乾清宫内侍陪同下匆匆赶往永和宫时,心情实在是复杂极了。

    事到如今,聪明如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别人说那些话的弦外之音,无非是劝他在父亲又有了儿子的情况下小心谨慎,讨好卖乖,别身为太子却失了宠。可是,他总觉得这样的思量好像不太对,至少和自己从小到大一贯受到的教导不符。

    他的那个弟弟又不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他不该这么想的!

    带着这种情绪,小小的太子殿下终于来到了永和宫外。虽然裕妃刚刚生完孩子,要坐褥一个月,不可能见外人,但既然皇帝在这儿,嫔妃们自然是一个不落全都来了,就连三皇子的生母,那位皇贵妃也来露了一面。但不喜人多的她也就是略坐了一坐,早就告退了。

    而除却当初册封太子之后往清宁宫行礼的时候,三皇子可以说很少见到这么多嫔妃同处一堂的情景,因此行礼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反应迟钝,甚至有点呆头呆脑。

    对此,皇帝压根没有放在心上,把三皇子拽起来拉到身边坐下,他就笑着说道:“朕好像忘了派人去告诉你,你怎么就听到这喜讯过来了?”

    三皇子习惯性地没有深究皇帝这话,不假思索地开口说道:“是母妃派人去慈庆宫告诉了儿臣一声。儿臣生怕贵妃娘娘要坐褥不见人,所以先去了乾清宫道喜,听说父皇没回来,就到了这里来!父皇,贵妃娘娘还好么?儿臣那五弟是胖是瘦,能抱出来看看吗?”

    正高兴的皇帝被三皇子这话说得眉飞色舞,当下就立刻吩咐人去抱了小皇子出来。见此情景,早早就来到这里,却被皇帝以小皇子尚在酣睡为由,压根没能见到这个刚出生婴儿的嫔妃们,少不得彼此对视了一眼,大多都有了个基本判断。

    皇帝固然对这个刚刚出生的小皇子很喜欢,但对三皇子依旧一如既往,看得极重。

    不多时,乳母就抱了呼呼大睡的小皇子出来。而三皇子从来就没见过刚出生的孩子,当人抱到他面前时,他探头看了又看,只觉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是看人脸上有些皱皱的,他不知道是玩性大起,还是一时好奇,竟伸出手指在人那娇软的脸上戳了戳。

    然后好像不过瘾,又戳了戳……这等绝对不符合稳重大气太子设定的动作,别人看得固然呆了一呆,而皇帝却在一愣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看到刚出生的庐王时,好像也是这样伸手去戳,然后就把人给吵醒惹哭了。

    好在眼下的小皇子显然睡得非常熟,因此动作和笑声都没有惊醒他,已经喂过一次奶的小家伙依旧在那呼呼大睡。而三皇子直到收回手指,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顿时就有些讪讪的。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这才小声说道:“父皇,儿臣第一次见刚出生的……”

    没等三皇子解释完,皇帝就无所谓地大手一挥道:“一时好奇而已,这算什么,朕当年也和你一样!”

    从前一直都不觉得三皇子像自己,可这次三皇子突然溜出宫去,刚刚又孩子气地在刚出生的弟弟脸上戳戳戳,简直就像是普通顽童,皇帝再想到三皇子和平日四皇子好得犹如一体,他竟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曾经觉得腼腆羞涩的孩子,骨子里还是很像他的!

    于是,打断三皇子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问道:“五郎刚刚出生,大名朕还没来得及想好,你们可有什么主意么?”

    没想好云云,这自然是托词,事实上,皇帝翻烂了几本字典,无论男女,起出来的名字不下于十几二十个,但反复琢磨之后却都觉得不太好。此时此刻,他干脆就直接把这个问题丢了出来,结果就只见面前的嫔妃们无不面面相觑,再看三皇子时,他那点烦躁立刻就没了。

    因为三皇子竟然真的在那皱眉思量了起来,而且看那表情,赫然是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于是,为了提供参考,他就把自己想到的那些适合儿子的字眼都一一说了出来,末了才叹了一口气。

    “当初你的镕字,是火炼真金,因而名鎔;而四郎的锳字,却是因为他出生之时,正逢钟楼的钟声响起,因而名锳。如今五郎的名字,朕虽然提前想了这么多,但总觉得不够贴切。”

    被皇帝这么一说,三皇子顿时犹豫了一下,紧跟着才小声说道:“父皇,铎字如何?贵妃娘娘喜欢武事,铎字的意思是宣示政教法令的大铃,但也是战事之铃……”

    这一次,他的话同样还没来得及说完,就只见皇帝想都不想就一拍大腿道:“好,就是铎!郑铎,这个名字不错!”

第八百一十七章 废物利用

    永和宫贵妃平安诞下五皇子,皇帝赐名郑铎的消息,因为皇帝派人去大宗正江都王那边报信,将人记上宗谱,很快就从宫内传到了宫外,一时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从前的裕妃虽说得宠,但实际上却相当低调,反倒是永平公主更引人瞩目,哪怕这一次晋封贵妃,身怀六甲亦然。再加上这一阵子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大多数人根本就没顾得上宫中还有一位贵妃要生孩子……

    就连今天在女学和洪氏一块完善种种学规的永平公主,得知母妃给自己生了个弟弟都尚且觉得意外,更何况其他人?毕竟,自从四皇子之后,皇帝添了三个女儿,所以,朝中官员大多都觉得,皇帝此次大抵会再多一位公主,毕竟,裕妃也不是第一次生女儿了。

    于是,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皇子,就在别人全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降临在了这个岁末的时刻。而随之传开的另两个消息,一是裕妃生孩子的时候,恰逢张寿和朱莹去探望,二则是……皇帝正因为起名字而烦恼的时候,三皇子就随口道了一个铎字。

    哪怕三皇子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随口,毕竟这也是皇帝曾经提过的一个字,但在那些喜欢掰碎了细细思量宫中消息的人来说,这个字那就是意味深长。不仅仅是因为铎字本身有什么不好,而是因为……郑铎二字的谐音,那不就是争夺吗?

    而铎是古乐器,盛行于春秋直到汉朝,如今早就不太用了。想当年,除了宣示法令的时候会击铎,军法官也会执铎,此物可以说既代表政令和律法,也代表军法,既如此,三皇子起这样一个名字,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三皇子要把法令的枷锁套在这个年幼弟弟的脖子上?

    这些纷纷乱乱的猜测虽说只是在一个个小圈子里私底下流传,而且因为担心传到皇帝耳中,在公众场合大抵只能听到对皇子降生,太子重孝悌的各种夸赞,然而,张寿和朱莹却依旧从各自认识的人那里,得知了那些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闲言碎语。

    而这一次,就连性急的朱莹也没有因为这样的传言而对人大发雷霆,而是冷笑两声就算完,就更不用提张寿了。张学士就仿佛不知道周遭的那些议论,继续维持着旧日的步调,而就算是想要探问她的陆小胖子又或者其他人,也被他这种打太极的态度给挡了回去。

    这一天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张寿支使人将陆小胖子那三三书坊印制出来的一批新书以及几部番邦算经搬进去,看着那些人忙忙碌碌地把一个个书箱从后头那一辆马车上卸下来往里搬,他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听到了一阵不小的动静,转头一看,却是一行人过来了。

    一群护卫簇拥着一辆他再熟悉不过的马车迤逦而来,可不就是今早和他一块出门的朱莹一行人?他干脆在原地站了一站,见朱莹从车上下来,重裘貂鼠卧兔儿,手中还抱着手炉,瞧着就像是京城最常见的那等贵妇千金,竟然和早上出门时不一样,他不禁呆了一呆。

    反应过来之后,他正想调侃两句,上前来的朱莹就没好气地把手炉塞了给他。

    “我刚去了永和宫,这一身行头都是娘娘的旧物,她说都是旧衣裳了,穿也穿不上,扔了又可惜,就送了给我,随我穿回去还是赏了人。”说到这里,朱莹见张寿顺手牵了自己的手,她倒是毫不抗拒地跟着人往里走,可嘴里却还是继续小声抱怨着。

    “我从来都不穿人旧衣服的,但这些天外头流言蜚语那么多,为了不让娘娘胡思乱想,我也就只好穿给她看,而后又穿回来了!你看看,穿得就和一头大笨熊似的!”

    听到朱莹这么说,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莹莹,你这为了娘娘着想的心思固然没错,但但你想过没有,别人看到你进宫的时候一套行头,出宫的时候又是一套行头,心里会怎么想?而且,娘娘不该是最了解你的人吗?你这突然一改往日作风顺着她,她会不会反而多想?”

    朱莹一下子就站住了,随即想起自己一口答应,还在裕妃坐褥那种闷热的环境中换了衣裳给她看,裕妃打量她时那颇为颇为微妙的眼神。

    虽说她那时候觉得,裕妃大概是因为送了她东西,所以看她穿起来之后,想到了从前那时候,可现在她却觉得,裕妃大概是觉得不对劲,却忍着没说。结果她是演了猴子戏吗?

    “你怎么就不早提醒我!”朱莹顿时心情大为糟糕,她有些烦躁得松开张寿的手,随即苦着脸问道,“那现在怎么办?娘娘大概已经从我这态度觉察到什么了,她会不会去打听外头那乱七八糟的风声?我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打听什么?娘娘是最聪明的人,她知道眼下把身体调养好,把五皇子养好,比什么都要紧。所以,就算她知道你有顾虑,故意违背本性讨她欢心,可她有问过你吗?”

    张寿问到这里,见朱莹这才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他习惯性地伸手在她眉心按了按,抚平了那些微纹路,继而就笑着说道:“所以,你就少为娘娘操心了。说吧,除了这一身行头,你还带回来多少东西?我可不相信,娘娘就送给你这么一点点。”

    对于张寿的敏锐,朱莹早就习惯了,她不安地看了看左右,见人人都知情识趣,没有跟上来,她就轻轻咳嗽了一声。

    “后头车上还有好多,当然不都是旧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衣料!不不,其实也没有多少,就是各式各样的皮毛和好料子大概七八箱子,我那辆马车装不下,一会还有一辆车……”

    张寿不禁觉得有些头疼:“居然有那么多东西?而且听你这口气,这些兴许都不是娘娘一个人的,还包括公主的那一份?这一股脑儿都送给你,公主不会因为恼火娘娘随便处置她的东西,于是打上门来吧?”

    见张寿口中说着担心的话,但脸色却分明很轻松,朱莹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当即就耸了耸肩。

    “因为永平除却纯白那种不带一点杂色的皮毛,其他的她都不喜欢。至于料子那丫头喜欢暗纹绣,所以有一次还和我抢过一次贡品的料子,但大多数时候,那些纹路鲜艳却细腻的蜀锦之类的,她都碰也不碰。这丫头,用太祖爷爷的话说,那就是矫情!”

    “这一部分是娘娘这些年没用来裁制的衣料,另外一部分,就是废后幽禁之后,她的库中私物堆积如山,皇上就拿出来分赐了宫中嫔妃,娘娘也分到一份。”

    张寿顿时无语。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也是为你生过两个儿子的人,哪怕已经完全绝情,可连人家私库中的东西也要拿出来分赏嫔妃,这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怨不得人家觉得你皇帝偏心,你这心实在是偏得有点太过分了!当然废后也是脑子有病,你身为中宫,太后往日一直都替你撑腰,你用得着像没见过似的拼命攒东西吗?

    他虽然没有当面这么说,但朱莹对他何等熟悉,一看到他这表情,就知道人固然觉得废后过分,却也嫌弃皇帝这么做有些绝情寡义。虽然她不喜欢废后,但说实话,也难以赞同皇帝这做法。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得不替皇帝解释两句。

    当下她就低声说道:“废后执掌后宫这些年,但凡外头分派到宫中的那些贡品,她都是把绝大多数东西扣下,藏在自己的私库里,分到其他嫔妃手中顶多一星半点。”

    “甚至有一次,她那私库中上好的料子都被硕鼠给咬烂了,事情被人捅出来,皇上大光其火,一度要开了她的私库查看,但后来太后发话,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皇上一气之下,每次都取一半贡品入内库,然后他再拨东西分赐嫔妃,这也成了定例。”

    张寿这一次就不是头疼,而是牙疼了。皇后是天底下最难的职务,没有之一,如果把这当成一份工作,那么废后的这份工作无疑做得稀烂。他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没心思再去继续当年废后如何这个话题,心里对此次裕妃转赠朱莹的这一批东西也有了个大概的计较。

    可就因为这个,他想到了另一件事:“对了,上次娘娘说要转赠给我们的那一箱子东西呢?我记得不是书,就是短剑,护腕,甚至还有峨眉刺?”

    “嗯,因为我不想回头和明月吵架,所以和她先说清楚了。我让她自己去看看那一箱子,如果有她要的,那我就不要了。她事后看过之后,倒是大大方方说都送给我,但我还是打算等回头再说。谁知道这箱东西还没解决,今天就带回来这么多。”

    说到这里,朱莹就忍不住问道:“那一箱子东西我倒是能坦坦荡荡都收下,但现在我这一身行头,还有那一堆毛皮和衣料怎么办?那些都不是我喜欢的,但随便赏出去也不好。”

    “你既然不喜欢别人穿过的衣服,那很简单……”

    张寿呵呵一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你去和永平公主商量,把这些东西拿去,给女学的学生当作奖励吧。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太贵重,其中又有不少曾经是贡品,不合适,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没什么不合适的,太合适了!这些东西,用在女学简直是废物利用!”

    朱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用废物这两个字来形容一堆在普通人家心目中价值不菲的上好毛皮衣料有什么不妥,此时二门就在眼前,她走得身上发热,干脆随手解下自己外头那重裘,吩咐后头远远跟着的湛金流银上来,把那厚实的皮裘扔了过去,却是眉飞色舞。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虽说皇上一股脑儿把废后私库里的这些东西都赏赐了出去,但不只是娘娘,而且皇贵妃,蒋妃……也就是贤妃,还有其他那些人,全都不太敢把这些料子拿去做衣裳,结果都是压箱底,回头我找机会去问……”

    张寿立刻摇头:“不要去问,你去问了,就变成逼着她们学永和宫把东西送出去做人情了。要知道,之前太后她们带头捐脂粉钱助学,你不是告诉我说,皇上知道不少嫔妃清苦,其实都私下贴补了?所以,你如果要把这些东西捐出去,不妨就以你和永平公主的名义。”

    听到说不要扯上永和宫,只是微微一思量,朱莹就意识到张寿是对的。

    虽说现在那些嫔妃有所顾忌,没有贸贸然把曾经废后私库里的那些衣料拿来裁制衣裳,但废后的事情总有时过境迁的那一天,只要有一个人试探性地做了衣服穿出来,自然就有别人仿效。毕竟,这宫中如裕妃这般得宠却傲气的人不多,很多嫔妃的日子也就过得平平。

    皇帝当初会想到从内库补贴嫔妃,其实也是裕妃直接告状,身为天子,哪有那么容易想到自己那些嫔妃的生活好或者不好?只看表面光鲜而已。当即她就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见朱莹从善如流,张寿就笑着作揖道:“哟,多谢娘子虚怀纳谏!”

    “是是是,以后夫君大人你也请多多谏言,我一定酌情采纳!”朱莹一面说一面煞有介事屈膝还礼,紧跟着却冷得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自己刚刚逞强得脱下了那厚厚的大氅。

    张寿倒是想让后头的湛金和流银把那重裘再送过来,可朱莹却不情愿,当即一把拉起张寿就快步往前跑。想起刚刚送去的那些书,张寿就索性拉了朱莹先往外书房,可兴高采烈的朱莹才一进去,就发出了一声惊呼。

    看清楚屋子里那情况,张寿顿时无奈地扶额说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把某个小子雇了回来当一阵子书童,否则他在公学打杂,那不是做事,而是闯祸……喏,这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个,来自佛罗伦萨,在比萨偷上船,飘扬过海到这里的小子。”

    朱莹也不是没见过那些肤色发色以及瞳色全都和明人不一样的家伙——这些人往往会出现在大朝会,以及某些国宴的场合。理论上她固然不该待在那种场合,但在皇帝的纵容之下,她小时候没少做过偷偷藏在某些地方偷看的事。后来觉得无聊,这才没这么做了。

    可偷窥那些外国使节,和此时在自家书房里看到一个货真价实的外国少年,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她从来都没想过人会出现在自己家里,所以刚刚她这一惊确实非同小可!

    此时听张寿解说此人来历,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随即就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哪怕他们进来,那个金发小子仍旧在那聚精会神地低头翻书,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是书童?这小子会伺候人?

第八百一十八章 家庭教师

    单凭人此时这金发小子的做派,若是换成那等苛刻的主人,早就把人拖下去一顿板子打个半死了——那等因为奴仆偷偷看书而惜才提携,为人除籍甚至报什么家仇。雪什么冤情的主人,正经戏文里绝不会有,某些落魄文人那乱七八糟的传奇故事才敢写。

    哪怕太祖皇帝重申宋制,再没有唐时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这样的规矩,但即便是定了非终身制契约,雇来在家中做事的奴仆,在大多数主人眼中,依旧不算人。

    然而,张寿固然也和这金发少年吴大维签下了契约,可他在公学中已经见多了这小子看书看到忘我的情景,因而见朱莹那为之气结的样子,他就不以为意地轻笑道:“别看了,看多了生气,你只要想着这小子是翻译那些番邦算经的最佳人选,就能想得通了。”

    朱莹眼睛很尖,此时也发现对方看的赫然是一本如同天书的番文书,顿时轻哼了一声:“那些番邦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哪比得上你和葛爷爷合著的《葛氏算学新编》?”

    “话不能这么说,所谓的《葛氏算学新编》,本来就既有历朝历代那些算学宗师的智慧,也有番邦贤者的智慧,哪里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且,它还远没有完结,将来若是九章堂的学生们好学上进,未必就不能把这部算经推到更高一层的地步。”

    想当初张寿不是不想贪天之功,而是觉得自己年纪资历不能服众,所以才借用葛雍的名义,把现代数学那一套用葛氏算学做了个包装推了上市。如今真的见到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拉丁语版,还附带其他看不懂的拉丁文本书籍若干,他就庆幸自己这先见之明了。

    别看这书是否能翻译出来,好像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还不知道靠谱不靠谱的金发小子,但元朝时都尚且能有翻译《几何原本》的通译,哪怕那据说是色目人,那么到了商船通行四海的本朝,一旦全力寻找,寻找不到就自己培养,难道还会真的就一直没有懂拉丁文的通译?

    再说了,欧几里德的书,未必只有拉丁语版本,阿拉伯语版本那是肯定有的。随着他名声渐大,他现在教的东西,有心人当然找得到出处,迟早要在这方面挑刺。

    哪有他一点一点露出端倪,又有葛雍这个太师背书,而后更有皇帝和众多对头大佬替他脑补出他师承曾经游历海外的非主流老先生们,本身就拥有海外传承来得省事?

    而在张寿和朱莹两人说话之间,那个埋头看书的金发少年,终于突然喜形于色地迸出了一句话——当然,那是他们谁都听不懂的番语。毕竟,张寿对英语之外的其他语言,除了会煞有介事地说某些语言的单词和短语,其他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但至少他的反应比此时脑门发硬的朱莹要快得多:“吴大维,你在说什么?”

    这一次,金发少年终于完全回过神来,见那位把自己带回来当书童的张学士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并肩而立,此时那张学士倒是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但旁边那女子却是面带愠色地瞪着自己,显然不那么高兴。这下子,他立刻醒悟到自己又犯了老毛病。

    他在公学中那打杂根本就是有名无实,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念念有词的走神,被几个先生联名告了一状,于是才有张学士出面把他带回来当书童这种操作。此时此刻,他生怕初来乍到又惹恼了这位学士金主,赶紧放下书上前诚惶诚恐似的行了个礼。

    “我刚刚看书入了神,是我的错。”说这话时,他深深低着头,别提多诚恳了。

    是我的错这四个字,是吴大维在船上时就学会的——那是某次犯错被抓狡辩之后,狠狠挨了一顿抽后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在佛罗伦萨时,他得到的教训是做错了事绝对不能承认,哪怕被抓现行也要狡辩,那么在船上他学会的就是,凡事认错认罚就完了。

    否则只会更倒霉!因为他这样一个肤色发色和别人完全不同的异乡人,无时不刻都面临着死亡威胁,在船上他就算很小心,那也几次差点被扔下海!

    朱莹虽说面色不好看,但人家老老实实认错,大小姐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同样快。更何况,人是张寿带回来的,号称书童,而且还对翻译那些番文书有作用,她犯得着因为看不顺眼而去处罚?当下她就没理这小子,而是看着张寿问道:“阿寿,那日后他是每日随你来往公学?”

    “没错,我在公学的时候,他会在九章堂旁听,那些公式图形之类的,他有些基础,但大明文字他是一个都不认识,所以我准备找个老师教他。这和教授寻常蒙童却还不同,一般的夫子即便没有偏见,恐怕也很难胜任。我也没时间让他学个十年八年。”

    “莹莹,你有什么好人选来教他,缩短一下他精通大明语言文字的时间吗?”

    吴大维竖起耳朵分辨张寿和朱莹的对话,虽说竭尽全力也就是能听懂个三四成,这还得多亏两人都没有用那种实在太难的成语,但他总算能听懂一个意思。

    那就是至少面前这一对明显很年轻的夫妻,对他没有什么恶意,甚至还在认真地探讨他的教育问题。他们好像打算让他好好地学习某些东西!

    这样涉及自身的问题,自己却没有自主权,对此吴大维很有些懊恼,但即便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是个叛逆少年,此时他却显得很乖巧,

    在佛罗伦萨的时候,那些学者固然会乐于去给贵族做家庭教师,也愿意收取高昂的学费,收那些富庶的商人以及市民的儿女在门下学习,但私生子这种出身的他依旧是最不受待见的。再加上他脾气怪,他最长也只在某个学者门下呆过不到三个月,最后就被人赶出来了。

    可在这遥远的东方,他却发现自己之前旁听的那座学堂,竟然招收的学生中有很多来自真正的平民,那甚至有农人和工匠的儿子!

    而教授他们的不仅仅有学者,还有眼前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官员张学士。

    见张寿在这种事情上征求自己的意见,朱莹的脸上顿时绽放出了得意的笑容。虽说教书育人这看似是张寿擅长的领域,但在怎么教授番人这种领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了。

    要知道,无论是汉唐的太学,还是宋明的国子监,全都少不了一种生物……不对,是人物,那就是……上千年来从就没断过的留学生!

    众多肤色不同,口音不同,来历不同,当然人种也不同的年轻人整整齐齐地出现在朝廷最高学府国子监,然后接受礼法经史教育。他们小则五六岁就进京,大则十一二岁,等到归国的时候,这些受过深刻中华传统教育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把中华文化带回到本国。

    只不过,朱莹却压根没打算把这金发少年送往国子监。别说张寿如今和国子监算是彻底撕破了脸,就算没有,她也不觉得国子监那些老学究有这本事。

    因为那些传统的属国,高丽也好,安南缅甸也好,王侯贵族本来就都能一口流利汉语,甚至写一手漂亮汉字,小孩子自然受熏陶。日本因为孤悬海外,会说汉语的王侯贵族不那么多,但汉字却是一向通行的。于是那些送来国子监的年轻人们,很多都有良好的汉学基础。

    毕竟,汉语汉字在上千年以来,全都是四夷通行的最常见语言和文字。

    别看什么突厥、契丹、女真、蒙古……都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可如今那些语言也许还口耳相传,但文字却是很难传得下来,甚至如西夏这样的,文字几乎就失传了。所以,如今最精通契丹西夏乃至于女真文字的,绝对不在西北北面和东北,而在一个谁都没想到的地方。

    想着这些皇帝告诉自己的秘辛,朱莹就笑眯眯地说:“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回头我会请一个最擅长教人语言的先生来教这小子,保管不用十年八年,顶多一两年速成!”

    张寿顿时犯了嘀咕。中文向来被称之为全世界最难的语言,没有之一,后世多少歪果仁被虐得欲仙欲死,朱莹竟然夸口说能速成?

    而且,这位大小姐从哪去请先生,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人脉?要知道,朱家三兄妹,朱廷芳是文才武略出类拔萃,可剩下两个好像都和好学上进扯不上关系,而且也和那些名师名士扯不上关系……朱大小姐从前还被人讥讽不学无术来着。

    朱莹却假装没看见张寿的狐疑,她抬起下巴冲着那满脸发懵的金发少年点了点,随即就开口说道:“你初来乍到,别这么用功了,让阿六给你分配一个住处,先在家里好好转转,然后学习一下规矩,否则……小心犯错之后挨板子。”

    大小姐说到这最后三个字,示威似的露出了小白牙,这顿时吓得吴大维并拢了双腿,随即赶紧点头如捣蒜。

    他在西方只见识过鞭子和棍子,真的没见识过板子这么可怕的东西……东方人能想到这种惩罚人的刑具,实在是太吓人了!只不过,当他退出去时,却只见朱莹嫣然一笑,那真是笑得真实和鲜活,和他见过那些时时刻刻都在假笑的贵族女子完全不同。

    这一夜,换了住处的吴大维不但有了单间,结实的床铺,厚实的被褥,还享受到了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饭。虽说这并不是他到了东方明国之后享受到的最佳待遇,但至少是他睡得最安心的一天。而且那位号称管家的少年,给他解释的家规,他非常轻易地记住了。

    因为那只有两个字——听话,听话,听话!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就不会出大错!

    朱莹说到做到,次日张寿把自己的新书童带到公学然后又带回来的时候,就从门房管事的安陆口中得知,妻子自告奋勇去请的老师就已经到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亦步亦趋满脸老实状的金发少年,他就笑着说道:“好了,你的老师已经到了,我们去看看。”

    语言略通,文字完全不通,这就是吴大维如今最窘迫的现状。

    也不能说完全不会读写,一二三这三个最简单的字,吴大维还是会认会写的,然而,最初他学习的时候还觉得这大明的文字实在是太简单粗暴,这不会是一横一横增加来表示数量时,他就被事实打得头昏眼花。因为从四到十,从形状上完全没有规律可言!

    此时,听懂了张寿的意思,吴大维也同样喜形于色。当他跟着张寿来到书房时,就只见昨天见到的那位年轻夫人以及另一位年纪挺大却没有胡须的男子正等在那里。见到他和张寿时,对方先是郑重其事朝张寿行礼,随即才用非常挑剔的目光审视着他。

    “就是他?”

    吴大维被人那阴冷的目光审视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努力站直了身子。至于张寿,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就被朱莹直接拽了出去。等到了门外,他很想说那是我的书房,又不是那金发小子的书房,为什么要我走,可随之就听到了朱莹的一句话:“这是宫中的梁公公。”

    “公公?”张寿忍不住觉得一阵荒谬,要是别人,说不定就觉得大小姐这是在耍人了,但他深知朱莹虽说常常会不按常理出牌,但实则却非常有分寸,因此他惊愕过后仔细一想,一时就眼睛一亮,“司礼监内书堂的?还是古今通集库的?”

    “阿寿你怎么这么聪明!”朱莹一下子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颇有一种自己一番努力没有白费的自豪,“梁公公就是古今通集库里的管事太监,他通晓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蒙古文,就连如今已经很少见的突厥文,他也有些涉猎。”

    张寿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尽管中国少数民族文字和西方语系看似是完全不同的维度和概念,但其实那一点都不简单,因为那些精通汉文字的领袖命令那些同样精通汉文字的学士造字,为了突出民族性,往往会特意吩咐,让人造出和汉字截然不同的字。

    结果,别说外族了,王朝后期,很多本族人都不会写本族文字!而那位梁公公能够精通这么多种少数民族语言文字……他忍不住真心实意地说:“这位梁公公那真是难得的人才!”

    朱莹顿时笑得更高兴了:“太祖皇帝当年率军攻占元大都时,曾经事先周密安排了内应,所以把很多书都保存了下来,这才有了古今通集库。但那些书不少都是这些文字,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宫中就培养内侍来学习这些文字,所以要说教人语言文字,没人比他们行!”

第八百一十九章 淡然强势

    从古今通集库里被朱莹请回来的梁公公九城,看似正在仔细审视自己第一个并没有经过宫刑的学生,而且还是来自海外异域的学生,实则却在分心二用听着外头的谈话。毕竟,他也算是自幼文武兼修,哪怕比不上那些专门练武的御前近侍,但耳聪目明自然不在话下。

    当听到外头朱莹郑重其事地对张寿介绍了他,而张寿直截了当就赞叹他是难得的人才时,哪怕平日不苟言笑,几乎整天整天都在古今通集库中,梁九城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这次过来,除却教授对方大明文字,却还有另外一个打算,那就是从对方这里,把对方的语言和文字学到手,然后在宫中传承下去。至于这种文字和语言有没有用……太祖皇帝说得好,有用没用,先学再说,说不定日后大明疆域就真的扩张到那地方去了呢?

    因此,当梁九城收回思绪,看向面前的金发少年时,就慢悠悠地说:“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去九章堂了,先和我好好用心学一学中华文字。”

    眼见面前这少年脸色大变,显然是听懂了自己的话,随即立刻就想要开口说什么,他就直截了当地打断道:“你要翻译算经,就得先学好算经,但九章堂上张学士讲的那些,你能听懂多少?你敢说自己听懂了多少?在算经上,他可谓是独树一帜。”

    被人这么犀利入骨地刺了几句,吴大维顿时哑然。他这几天白天在那一面上课,一面对照晚上翻阅某书拉丁文版时记录的笔记,试图理解并追上张寿授课的进度,但结果却和他想象得完全不同。他发现他不是渐渐能听懂,而是越听越不懂!

    那位张学士讲得东西很多,很杂……有些绝对不属于几何的范畴,但涉及的公式却极多。

    而看到金发少年不安地东张西望,梁九城就语重心长地说:“我朝有各种各样的算经典籍,而这些都是不学文字就看不懂的。张学士的九章堂有前后两个年级,但因为高年级的前辈之前都在宣府大同和各部实习,所以进度才和后辈差不多,如今时常合在一起上课。”

    “但日后每年都会招生。你不觉得你就坐在那儿傻乎乎地旁听,还不如现在扎扎实实学好文字,然后再去考进九章堂,做一个真正的学生,这样更好吗?当然,你要是觉得自己学不会我中华文字,回头总有一天会被送去哪座矿山挖一辈子矿,那就当我没说。”

    “我才不怕!”

    前头的话吴大维只能听懂一点点,但最后矿山那一截他却神奇地都听明白了。而正因为听得明白,少年才一下子被激怒了。

    虽说在船上吃过苦头之后就一直都很小心,很仔细,力求留下一个听话而有用的印象,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身为私生子却瞧不起别人的傲气少年。

    虽说不知道所谓的激将法,但他也见识过商人用三言两语把人逼到死角,更见识过那些在言语中设下陷阱诱使人上钩的恶劣把戏。他从前也嘲笑那些上当的人是蠢货,可这个时候,冲动却完全占据了他的脑海,以至于他脱口而出道:“好,我跟你学!”

    对付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梁九城自然手到擒来——要不能手到擒来,他也白活了。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了一个幅度,继而就若无其事地说:“那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从前也教过几个不识字的番邦少年,也算是有些心得。第一堂课,就从写名字开始。”

    “现在,说出你的名字,你父亲和祖父的名字,你母亲的名字。你用不着慌,我知道番邦人的名字非常奇怪,无法用本朝的文字来表达。所以你只要大概发一个音,然后我再把相应发音的汉字写下来。当然,你如果有能力,也可以给你的这些亲人编造一个名字。”

    又是一连串光是听就让人费力十分的话,金发少年不得不又问了几句,好不容易才磕磕绊绊勉强听懂了,却是顿时陷入了窘境。

    要知道,他自己的吴大维这个名字就是根据罗马帝国那位奥古斯都的名字发音而起的,而且最庆幸的是这个东方国度正好有相应的姓氏。为此,他还花费了很长时间,学会了这三个不太容易的字究竟是怎么个写法,然后牢牢记在了心里。

    而现在,如果他不想泄露父母祖父的名字,那么就必须自己起。

    虽然细细一想,泄漏也没什么,毕竟,当时他那位怒气冲冲而又突然贪婪发作,于是和那条船闹出天大冲突的父亲叫什么名字,船长肯定让人去打探过,说不定这边的人都知道了,但他就是不太想说出来。反正在这个东方国度,他们也不在乎这个。

    因此,仔仔细细想了想,他就一字一句地说:“我父亲叫盖乌斯,我母亲叫戴基娅,我的祖父叫马库斯。”这都是古罗马很常见的名字,难不成你们还能千里迢迢找人去对质吗?

    梁九城何等人物,一听就知道这应该是面前的金发小子随口胡诌的。然而,他并不在乎人起的是否假名,当下就淡然说道:“你既然给自己起名吴大维,那就是吴姓,如果对外声称你祖父和父亲是这样的番邦名字,就不合适了。”

    “你的父亲叫盖乌斯,那他就叫吴盖,你的祖父叫马库斯,那他就叫吴斯。至于你的母亲戴基娅,在我朝,妇人嫁人之后,可以用夫家的姓氏来代替。就算你母亲是别宅妇,也可以称之为吴戴氏。姓氏在我中华,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所以你要记牢了!”

    此时此刻,别说吴大维被梁九城这阴柔的声音说得不知不觉打了个寒噤,就连门外的张寿亦是觉得,这种轻描淡写就给人父祖重新取了大明名字的做派,实在是很阉党……好吧,这年头因为宫中内侍太少,和外官也没有勾连,看似不成气候,所以阉党两字压根就不流行。

    而梁九城仿佛压根并没意识到自己刚刚这淡淡的口气实则有多强势,笑了笑之后就开口说道:“不过,我得去和张学士还有夫人说一声,你需要有个书房。毕竟,张学士这书房他要派用场的,总不能腾出来给你。”

    即便是在家里,吴大维也没有什么自己的书房,此时他虽然觉得对方实在太强硬,但看到人真的就这么出去和张寿以及朱莹商量书房的问题,他不禁发现,这个老师好像还不错。

    张园如今住了不少客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再加上婚宴之后,那些之前用来摆西面的屋子也都腾空了出来,所以张寿听到梁九城提出,希望能给吴大维一个书房,他问过朱莹之后,就立刻叫来阿六,询问家里是否还有空屋子。

    可他正这么问时,梁九城却又笑眯眯地说:“如果有空屋子的话,也不妨留一间给我。我这把老骨头要是天天往返宫中和这里,哪怕距离不远,却也折腾不起。”

    张寿顿时大吃一惊。敢情这位身残志坚的奇人梁公公,竟然打算在他家里住下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教师……不,西席先生?

    这要是他的儿女,人这么尽心尽责,那倒是很正常,可吴大维一个来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少年,总不能是这位梁公公一见如故,咳咳,于是打算收干儿子吧?

    心里这么想,张寿脸上一点都没露出来,干脆就对阿六问道:“家里还有独个的小院吗?”

    朱莹见阿六眨巴眼睛,似乎真的在那煞有介事地思量是不是有合适的空房子,她顿时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即就笑吟吟地说:“阿六,梁公公学问精深,他这样的人留下,家里那些融水村出来的孩子说不定还能去蹭蹭课,这实在太划得来了!”

    “你要是敢说家里没房子,那就是怠慢了贵客,我罚你回头当三天桩子陪我练剑!”

    梁九城就算从前没见过阿六,此时看到朱大小姐竟然用这样亲昵的口气和人说话,他也知道这是谁了,当下就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就是小六爷?呵呵,少夫人这是给我脸上贴金,我没有其他本事,也就是钻在故书堆里打发时间,哪里说得上什么学问精深。”

    “屋子里那小子不是什么大人物,我就更不是什么大人物,用不着什么小院。若是没有空屋子,什么柴房之类堆放杂物的地方看看有没有,我带他去收拾收拾就行,也不用太费事。”

    阿六并不在乎家里多几个人,但他在乎新来的人是否是少爷和大小姐真心实意想留下的。既然张寿和朱莹全都表示这个梁九城有用,而书房中那个金发少年显然也是少爷需要的人,他当然在认认真真地想哪一处的空房子适合对方居住。

    而眼下这位新来的梁公公就和赵国公府那些家丁家将似的,对他客客气气,并没有自恃出身宫中而不受管束,自觉受到了尊重,他那决定自然做得飞快。

    “外院西北角,宋公子和方公子的院子隔壁,还空着个小院子,虽然不大,但之前都收拾整齐了,里头用具也很齐全。梁公公可以带着那个吴大维搬过去。但是……”

    说到这里,他却突然顿了一顿:“但是,这个吴大维本来是皇上金口玉言,让他在公学打杂来抵偿食宿学习等等费用的。可他在公学呆不住,别人也看他这个笨手笨脚的不顺眼,少爷才带了他回来做书童。如果他要在张园白吃白住,那不行。”

    朱莹没想到阿六竟然会死揪着这一点不放,要知道就连张寿都没在意这个,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要知道,她请来这么一位内侍当中真正学问精深的人物,却连束修也还没提呢!

    然而,她却向来喜欢阿六这胳膊肘往里拐的性格,因此见张寿笑而不语,她也索性没有开口,只笑意盈盈地看梁九城是什么反应。

    果然,这位在古今通集库中呆了三十年,看上去仿佛不通人情世故似的梁公公,却一点都没有被阿六给激怒,而是笑眯眯地说:“虽说这小子有的是东西需要学,但有道是劳逸结合,这学习之外空余的时间,他当然应该在张学士这书房做事抵偿。”

    他微微踌躇了一会儿,随即又补充道:“就是我这个闲人,寄居此地,也可以帮张学士整理一下书房里的藏书。毕竟,这可是我的拿手本事。”

    这时候,张寿终于没办法继续看热闹了。他连忙打了个哈哈道:“梁公公,阿六素来顶真,你不要和他一般计较。你这样的学问,帮我整理书房的话,我怎么当得起?倒是之前陈公公送来的那些海外典籍,我已经都带回来了。你精通多种语言文字,说不定翻翻有些心得。”

    梁九城顿时苦笑:“张学士太高看我了,所谓精通多种语言文字,可我花了几十年,也没办法看懂古今通集库中的太祖遗稿。太祖皇帝才是真的学究天人,他遗稿中的那些文字虽然酷似西边传来的,却是百年以来任何精通多种文字的内侍都看不懂。”

    “却不像此次海船带回来的书……至少还有人认得,那是西方和尚还有那些王侯贵族之中通行的文字。不过就算随船通译,能稍微说两句的都找不到几个,所以也看不懂这文字,唉,宫里懂那些西方文字的人,几乎已经找不大着了,实在是比不上开国那会儿。”

    张寿听到梁九城在那感慨太祖皇帝学究天人,其他人就算语言天才也看不懂,他好容易才绷住脸没露出破绽。那可是比拼音更进一步的中国式英语啊,能看懂那就简直是神人了!

    他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当下就顺着刚刚朱莹对阿六介绍梁九城时那口气,半开玩笑半当真地提出,希望梁九城在教授吴大维时,顺带让家中那些个几乎零基础的孩子跟着旁听。

    这年头的西席先生,哪怕自身没有功名,也往往自高身价,只肯教主人家的儿郎,而梁九城的学问比一般西席先生高出了几重山几重海都不知道,面对张寿这样会被大多数读书人认为羞辱的要求,梁九城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既然都是差不多从目不识丁教起,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两样。然则我在古今通集库多年,真正的学生却只得两个,不是因为我挑剔,而是因为我严格。别说张学士你家里这些小家伙,就是屋子里那个,他能在我手底下坚持多久,却也说不好。”

    张寿顿时想起了被九章堂那题海战术虐得欲仙欲死,但却一个个咬牙死挺的学生们,一时觉得和这位梁公公很有共同语言。因此,他想都不想就笑眯眯地说:“严师出高徒,梁公公你只管按照你的步调教,要是谁偷懒耍滑……”说着他就直接伸手一指阿六:“自有阿六教训他们!”

第八百二十章 学习使人进步

    昨天夜里还只是终于有一个舒适床铺和单人房的吴大维,今晚突然跟着自己的新老师搬到了一个独门小院。得知自己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要住在这里,他顿时觉得很有些惊喜。毕竟,这里是明国的都城,比佛罗伦萨更大更繁华,自己还是住在一个官员的家里。

    人家之前分给他的,所谓仆人的屋子,条件其实也相当不错,更不要说眼下这待遇了。而且,那位专门请来教授他的老师还会和他住在一起,放在他的国家,那是真正贵族家长子的待遇——很多长子之外的儿子都还没这条件,不是送去做骑士侍从就是去神学院!

    所以,金发少年那惊喜简直是无以复加。更让他非常振奋的是,那位梁公公甚至还带来了几箱子书,号称都是给他讲课所用的教材。对于爱书如命的他来说,这简直是如同老鼠跌在蜜缸里,又或者说,犹如到了天堂。

    因此,哪怕当天晚上他就立刻被那位严格的新老师拎到了面前,开始了最朴素的天地君亲师教育,他却依旧精神十足,压根没有半点怨言。

    悄悄支使阿六去旁听观察一下的张寿,当得知那边师生俩竟然在连夜上课的时候,晚饭过后陪着朱莹散步消食后先回到屋子里的他顿时轻轻吸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从前白天上课,夜晚作业,双休日也只是换个地方学习,年中无休的暗无天日学生时代。

    他甚至可以预见金发少年接下来那段苦痛的学习时光,可听阿六说,人跟着梁九城回去屋子里之后,那眉飞色舞喜气洋洋的样子,他就觉得这个好学小子估计至少能坚持一段时间,至于能坚持多久,那就要看人决心有多大,反正平时有阿六盯着。

    他之前已经和梁九城敲定,每天下午用一个时辰讲讲成语和唐诗宋词之类的东西,以及一些简单的历史故事和小常识,然后就是练字课,一方面是以便于吴大维慢慢接受,另一方面当然是考虑到家里那些小家伙们正好能顺便蹭课。

    因此,他少不得对阿六吩咐道:“你以后也不用天天都泡在公学,又或者没事就去和那些三教九流交流,抽点时间回来好好当这个督学,顺便自己也学一点。须知学习使人进步。”

    见阿六顿时苦了一张脸,就和他从前教人读书识字时一般发愁的光景,张寿顿时哭笑不得。有些人就是能文不能武,有些人就是能武不能文,阿六无疑就是后者。他无奈地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突然感觉到就这几个月时间,人好像都要长得比他还高了,以后就摸不着了,他顿时又有些怅然。

    当然,这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他当即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让你去考状元,但凡你把学武的那点悟性稍微放一点在读书上,不提多大的成就,至少……”

    一向不和张寿顶嘴的阿六,此时却是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至少什么?既然不考状元,那我还读书干嘛?看得懂书信,能写个字条,那不就够了吗?”

    张寿顿时被噎得哑口无言。他很想说世上有人读书是真正为了做学问,但这样的人明显和阿六完全不搭。当然他也可以说,读书是为了明理长见识,可他面前的这个少年那是很懂道理——他自己的道理;也很有见识——当然是他自己那斗狠的见识;于是,他只能扶额。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总之要是日后那些小家伙谁若觉得肚子里有了墨水,然后和你对着干,你自己解决。那个时候,别人和你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有本事就别动拳脚。”

    阿六顿时面露懊恼,显然被缚住了手脚之后就有些头疼了,毕竟,他虽然可以说没有拳脚我还有头槌胸撞,反正到了他这程度,浑身上下全都可以用作武器,牙齿甚至可以咬断麻绳……可他深知,张寿都是为了他好,有些场合确实是不适合动手的。

    别人他不知道,赵国公府的那位大总管,说是朱家的世仆,实则读书极多,待人接物颇为文雅,走出去非常得人好评,而接下来作为大总管接班人培养的那几位管事,也同样是资质上乘,八面玲珑,非常会来事。

    因此,少年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开口说道:“如果哪一天家里有人学得好,为人处事也好,我这管家让给他当,那也不要紧。”

    “笨蛋,胡说八道什么!”

    随着这个声音,阿六就觉得有劲风从后头袭来,可他却一动不动,任由那一记敲打正中头顶。须臾,那人影就转到了他的面前:“管家如果真的仅仅是纯粹凭本事,凭能耐,那么,豪门大户里头就没有那些纷争了。就比如从前我家那大总管,他家里世袭三代了。”

    “他老祖宗跟了我爷爷,他爹跟了我爹,险些连命都送掉,而他则是皇上登基之后才被我爹选了亲随,然后一步步做到大总管的。家里是有人比他更有能耐,但是如果把资历、情分和能耐全都加在一起,那当然他才是第一。所以,这个大总管他不当,谁当?”

    “当然,资历和情分也不能管用一辈子,就比如我爹,对我大哥那么严格甚至残酷,还不是因为他们这一批勋贵,因为跟随睿宗皇帝的缘故,特准世袭三代不降等,但接下来就要降等承袭?不把严厉的作风传下去,家里子孙有扎实做事的传统,以后爵位没了喝西北风?”

    说到这里,朱莹忍不住上前再次敲了敲阿六的脑袋,这才叉腰嗔道:“所以,你傻呀,论资历,论情分,论武艺,论做事,家里谁能比得上你,难道就凭读书好,日后其他做事能力强,就能把你换下来?你以为阿寿和我是什么人?”

    纵使防御能力强,阿六依旧被朱莹敲得脑袋生疼,此时心下虽然非常欢喜,但却仍然没吭声。紧跟着,他就听到张寿接在朱莹之后开口说话了。

    “叫你读书,又不是叫你去背四书五经。莹莹请来的这位梁公公,和外间那些名士大儒不一样,他做的不仅仅是学问,因为他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没有兴趣,他追寻的仅仅是太祖的脚步,毕生心愿大概也就是把太祖的遗稿翻译出来。”

    想到当初也对自己鼓吹过薪火传承靠阉党的楚宽,张寿说这话时,那是相当有把握。

    但是,梁九城的宏愿如果是别的,那也……不关他的事,因为他总觉得古今通集库的太祖遗稿那是个天坑。此时此刻,他却是借着这个由头,语重心长的规劝阿六。

    “那个金发小子也好,咱们家那些小家伙也好,所谓的读书也就是增广见闻。你以为梁公公会教你们什么之乎者也?他也就是把上下五千年那些有名人物,有名的典故,全都给你们讲一讲,说一说。他教那金发小子认字写字的时候,你当然不用在旁边听着。”

    这一次,刚刚虽然心中感动,但依旧有些不够情愿的阿六,这才终于不再垂头丧气了。

    原来是让他旁听那些……这不就是和自家少爷从前在半山堂的讲史差不多吗?

    见少年终于开窍了,张寿不由得也很想和朱莹那样再狠狠地敲人脑袋。然而,实在是担心把本来就脑袋一根筋的阿六给敲成了傻子,他只得没好气地撵走了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等人闪了之后,他这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莹莹,我这张园本来挺大的,我们加上娘总共也就三个人,可现在瞧瞧,怎么人口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都好像就要住不下了?”

    朱莹顿时哭笑不得。要说张寿招揽人的本事,那可真的是很不小——当然和那些达官显贵都喜欢招揽文人才子不一样,张园这儿住的固然有举人,但除却落水那三个,其他两个都是非主流,而剩下的更是杂七杂八什么天文术数,什么百工之人都有。

    所以,她忍不住就白了张寿一眼:“是啊是啊,皇上好歹几乎是白送了你这么大一座园子,可不要日后我们有了儿女,却被你这太过仗义的习性闹得没地方住才好……”

    说到这里,她陡然舌头打结了,一时双颊生霞,娇艳不可方物。就算是夫妻,但张寿之前和她商议好,先不急着要孩子,这样两人可以周顾着彼此的事业,所以但凡夫妻敦伦,都算好了她的小日子……她眼下这话会不会被张寿误解为她很想生孩子?

    天知道因为裕妃的那次分娩,她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情郁结,只觉得担心极了,害怕极了……她从前其实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但现在一想到那分娩之苦,她根本就不敢生啊!

    见朱莹脸色红过一阵子之后,突然又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本来还想趁机调侃她几句的张寿,当下就按下了本来的那个念头。同样亲身经历过裕妃生孩子那桩事情,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朱莹的情绪变化是因何而起?说实话,裕妃都已经算是生得很顺利了!

    如果是后世那些想得开,玩得开的新青年,那么他此时说不定会不假思索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们不生就是了。可他更知道,有很多曾经不想生孩子的家庭,临到最后却又后悔。

    因此,他一点都没有在这种时候就让朱莹立刻正视心意的打算,而是先拥人入怀,随即低头在她的香唇上轻轻一点,继而移开一段距离,含笑说道:“杜甫曾经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现在就先把广厦借给那些寒士。”

    “等到来日,他们必然会给我带来千百倍的回报。所以,别人喜欢招募那些未来能在官场上扶摇直上入青云的潜力人才,我却喜欢自己发掘,自己培养,日后若真的出现一个两个拔尖的,那时候,为夫必定腰缠万贯,富可敌国,我们就算儿孙满堂,还会发愁没地方住?”

    朱莹直接被张寿这大言不惭的口气给逗得花枝乱颤:“还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呢,古往今来,那些最有钱的人全都被皇帝给杀猪了,也就是皇上对你另眼看待,太子更对你敬重备至,否则你哪来这么好日子过?”

    张寿也同样笑开了:“娘子说得极是!但皇上另眼看待也好,太子敬重备至也罢,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娘子你毫无道理地垂青一个乡野村夫,所以我这才妻荣夫贵吗?”

    明明自己是调侃张寿,可反过来却被张寿调戏了,朱莹登时嗔怒的瞪过去了一眼:“谁要你长得这么好……谁要你偏偏就和其他人不一样!反正,我今生今世最庆幸的事,就是听了祖母的话,再加上被那朱公权怂恿,去了融水村!”

    夫妻俩畅想了一番日后继续扩张家园的计划后,自然就携手入眠,度过了一个无限美好的夜晚。然而,本来精神十足的金发少年吴大维,那却是清早起来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他一向觉得自己热爱学习,酷爱读书,一直都很遗憾没有一个真正的老师来教导他,所以昨天真的多了这么一个专属自己的老师,他其实很高兴……但那真的是个魔鬼!

    那些明国特有的天地君亲师这样的礼法之类,这位梁先生并没有教导他太久,而接下来人也没有教他什么书本中的常识,而是强行要求他进行了大量的对话。

    要知道,吴大维虽然已经可以大致和人交流,但那些日常用语都是在船上日积月累,然后又在从广州到京城这一路上训练出来的,日常会话固然没有太大问题,可但凡涉及到各种各样的指定描述,那就完全抓瞎了,因此一个半时辰的语言训练,他最后只觉得自己想死。

    以至于他一晚上都做的是各种各样的噩梦!

    就连他最终醒过来,那都不是自然醒,而是被硬生生冻醒的。而醒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脸上丢着一块冰冷刺骨的软巾,那简直是冻彻心扉。

    “头悬梁,锥刺股,你的基础太差,以后当有刺血读书的决心才行!”

    昨天晚上已经听梁九城说过头悬梁锥刺股以及凿壁偷光,映雪读书之类的典故,本来还睡眼惺忪的吴大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打了个激灵,那是一丁点睡意都没了。

    因此,被梁九城以书童的本分打发去送了张寿出门后,他甚至根本连吃早饭的空闲都没有,就遭遇了半个时辰的早读课。早读课后,一刻钟的早饭时间,而后是一刻钟的散步消食时间,接下来又是两个时辰的课,然后午饭一刻钟,休息两刻钟,接着再是两个时辰的课……

    总之,饶是他自负好学,一整天的课下来,眼看那群蹭课的小子一哄而散,好容易在这一个时辰得到了少许轻松之后,他就又看到了梁先生那慈祥的笑容:“晚课还是和昨天一样!”

第八百二十一章 赐金

    家里一个好学的意大利少年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张寿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人在九章堂不是想方设法四处请教,上课的时候不是狂翻拉丁文版的几何原本,然后在那拼命一边琢磨一边抄他的算式吗?现在送一个精通语言的老师给你,如果还嫌弃严格,那想怎么着?

    而张寿不在家,朱莹也高高兴兴去女学当自己的督学御史,张园只有吴氏这一个不想管事却又不得不管事的,这一天,根本不老,却会被人尊称一声老安人的她就得到了门上派人急急忙忙禀报的一个消息。永和宫贵妃又派人送了一车东西来。

    对于宫中赏赐东西这种事,自从和张寿到京城,吴氏自认为已经相当习惯,而等到朱莹嫁进门来,这就更加习惯了。可前天朱莹才从永和宫中带回来满满两车皮毛衣料,入库的时候还特地叫了她一块去分拣,让她如有喜欢的就先留下,她差点就没眼花缭乱。

    而现在这竟然还送?虽说张寿和朱莹都已经告诉过她,裕妃在分娩之前,已经开口把珍藏多年的志怪玄奇书籍以及各色兵器之类的东西送给朱莹,但她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惶恐,此时忙不迭起身打算亲自出去时,却还不忘问道:“有人跟车送东西过来吗?是永和宫哪位?”

    “来人自称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晓月。”来报事的金妈妈没有直接阻拦吴氏,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她身后,“贵妃娘娘身边虽说没有尚宫尚仪这样的女官,但自从代掌宫务,却也调了两个女史过去,但娘娘并没有把身边的宫人提去当六宫局的女官。”

    要是朱莹在这里,那么自然听得懂这言下之意,说的是此番来的为何不是宫中女官,然而,吴氏毕竟见识有限,因此并不大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但她却记得张寿和朱莹从前对她的嘱咐,那就是听不懂的话,点点头不发表意见就完了。

    不过,吴氏也好歹明白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来的并非宫中女官,那么她也用不着到大门口去迎接,只要在小花厅见一见对方就可以了。但即便如此,眼见人进来之后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她还是忙不迭地站起身虚扶了一把。

    见人年纪并不算太大,她吃不准应该如何称呼,就干脆避开这一茬,含笑说道:“娘娘一再厚赐,我家上下实在是诚惶诚恐,心中不安。”

    “娘娘如今还在坐褥,否则说不定就亲自来了。那一日若非张学士和大小姐一块陪着,娘娘总算是放松了,也不知道会吃朵少苦头。娘娘说,别提这些她日后再也用不着的东西,就是搬一座金山银山,也道不尽她心中的感念和情分。”

    对方把话说得这么诚挚,甚至又口口声声以贵妃的名义,吴氏这才终于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本来就不是很擅长言辞的人,此时顿时讷讷难言。

    好在一旁跟着的金妈妈擅长拾遗补缺,当即就开口说道:“我家公子和少夫人也常说,娘娘对他们视若亲生,能为娘娘做些事情,那是他们应该的。毕竟,他们能有今天,不但是娘娘赵国夫人,还有已故太宜人拼了性命,更是老安人多年养育的功劳。”

    这一次,因为金妈妈是代张寿和朱莹开口,就连吴氏都有些坐立不安了,而晓月作为永和宫出来的人,此时也就不好代自家主人过分谦逊了。于是,接下来吴氏就只见金妈妈和晓月一来一往又客套了一番,随即就只见晓月竟是含笑告退了。

    她想拦却又不知道不是不是妥当,一时如坐针毡,眼看人出了屋子转过身,这才极其不安地侧头去看一旁的金妈妈。结果,她就只见人又上前一步,凑在她耳边轻声说话。

    “安人,晓月姑娘就是替贵妃娘娘来跑个腿捎个话,反正这事咱们家也不可能推辞,能推辞的话,公子和少夫人早就推辞了。”

    吴氏犹豫了一下,这才最终不得不接受了这样的结果。然而,当她真正出面去接收这一批赐物以及相应单子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因为那竟然并不仅仅只有朱莹和张寿提到的什么书和兵器之类的东西,而是还有……

    还有整整一箱子金银锭子!

    那与其说是一个箱子,还不如说是一个一尺来长,半尺来宽,高约五寸的匣子,因为装的是金银锭子的关系,沉甸甸压手到她要非常吃力才能搬动,乍一打开,吴氏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就本能地叫道:“这……这怎么可以!金妈妈,要不要把晓月姑娘追回来!”

    金妈妈刚刚正在翻阅那厚厚一沓单子,毕竟,那单子上列着每一卷书的名字,天知道当初那位裕妃是怎么在宫里搜罗到那么多志怪玄奇书的,诸如红线红拂聂隐娘之类的比较有名,那也就算了,可很多名头她压根就没听说过!

    因此,直到因为吴氏的反应而侧头去看,她这才发现了那一匣子金银锭,一时再也顾不得仔仔细细一个个字地看那单子,三两下就翻阅到了最后,微微一愣就连忙把那一页送到了吴氏面前,还特意用手指在最后一行上戳了戳。

    “安人,你看,这上头写得清清楚楚。金一百两,银一百两,这倒不算多,但没提过啊。”

    吴氏也是平常不太接触这样的实物金银——毕竟,如今有钱庄,很多钱都经由那边中转,她看到的也就是一个数字,平日大宗开销都是钱票。而日常赏人的铜钱,一串一串全都是用绳子穿好,然后用箩筐装的,毕竟,就算下人的工钱,有些时候也不用铜钱发。

    否则那么多人口,得多少箩筐的制钱才够用?

    至于金银……她还真没见过这么多,毕竟她和张寿在乡下的时候,诸如衣料和一应杂物都是赵国公府供给,佃户交的佃租,也都是制钱又或者实物。朱莹嫁过来的时候也许陪嫁了很多金银,可她又不是会去翻看儿媳妇陪嫁的婆婆。

    刚刚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那就是从前戏文中说的,什么一千两黄金白银之类的……

    当然此时吴氏被金妈妈一说,已经反应了过来,真要是一千两金子一千两银子……那得两百斤吧?那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么一个小匣子能装得下的!但就算如此,她屈指一算,依旧觉得永和宫这赏赐实在是太重了。最重要的就是金妈妈说的,事先可没这么说!

    于是,她当机立断地说道:“这样,你挑两个人分头去公学和女学,把这件事告诉张寿和莹莹。至于东西,你就送到莹莹房里去,让她那边的李妈妈她们帮着清点。”

    当人在公学的张寿得知,永和宫除却之前裕妃和他以及朱莹说好的那一箱东西之外,竟然还多了一个装满金银的匣子时,他也有些始料不及。

    这些钱说多不多,毕竟一百两金子和一百两银子,加在一起按照市价来算,那也不到一千贯,大富之家谁也不缺这点钱;但说少却也不少,因为本朝后妃的吃穿用度走的是内库的帐,一般外臣自然不知道,但架不住有朱莹这样熟悉宫闱状况的。

    除却饮食衣料供给,从前的裕妃一年也就只有三百六十贯,如今晋封贵妃之后,也就六百贯,三分之二发制钱,三分之一则是金银,就算裕妃把那些金银都积存下来一分不花,那百金百银也得存十年八年。这么一股脑儿往他这里一送,永平公主和那位五皇子会怎么想?

    “要我去大小姐那儿问问她怎么说吗?”

    乍然听到耳畔传来了这么一句话,张寿侧头一瞧,见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站在自己身边,他就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娘肯定也派人去告诉了莹莹,所以,不用特意去问她了……再说,晚上回去问也行,不差这么一会儿。这件事有点蹊跷,让我想想……”

    既然张寿说不用去告诉朱莹,那阿六立刻就准备闪人了——事实上,要不是家里有人过来禀报永和宫赐物的事,他听到学厅中久久都没有任何反应,不放心所以进来看看,否则这种他完全出不了任何主意的事,他是绝对不会乱插嘴的。

    可他还没走呢,突然就听到张寿又开口叫了一声等等,等扭头去看时,他就只见张寿笑容满面地轻轻以拳击手,刚刚那脸上的疑惑不解一扫而空:“我写个字条,你去送给莹莹!送到了你不用特地再回来告诉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虽说不知道张寿为什么突然就改主意了,但是,这样的信使阿六还是非常愿意去当的,甚至都没去想为什么不让自己去传口信,而是送字条。

    而前往送信的路上,哪怕那只是一张连信封都没装进去,只是折成交叉形的字条,他也没有因为什么不切实际的好奇心而去打开来看,而是完完好好地把东西送到了女学,交到了朱莹手中。

    之前同样得到了家中婆婆派人报信,朱莹那纠结和犹豫没比张寿好到哪去。毕竟,裕妃送她各种各样的东西,这可以理解,可却送钱来,这算是怎么回事?好在永平公主这几天忙于女学的事情,压根没在意张园报信这一茬,否则她很不确定人得知之后是什么反应。

    所以,捏着阿六郑重其事送过来的这个字条,她却没有打开,而是盯着阿六问道:“阿寿写的是什么?”

    阿六顿时大为不解地朝字条努了努嘴——想知道是什么,大小姐您不会自己看吗?结果,他这动作却招来了朱莹的一声嘀咕:“要是送信的人是我,我老早就在路上打开看个究竟了!”

    “少爷没让我看啊!”

    你可真是太听阿寿的话了!朱莹很想这么说,可转念一想,她几乎也和张寿一样信任这个少年,可不就是因为他在执行吩咐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打任何折扣?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可等展开张寿那字条,随眼一扫就轻松看完了那几行字时,她就愣住了。

    好半晌,她才突然使劲一拍桌子,也不管旁边阿六是不是被自己这动作吓了一跳就嚷嚷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我就说嘛,娘娘应该不是这么俗套的人……不行,我要进宫去!”

    阿六根本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朱莹直接兴冲冲地往外奔去。他思量了一下就拔腿去追,谁知道等出了门,他就只见朱莹竟是站在那里等他:“我身边人够了,不用你跟了,你不用担心,我这就进宫去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见朱莹撂下这话就立刻大声招呼了今天跟她出来的流银,随即就出去叫那些护卫了,阿六只能狐疑地打道回府——真正意义上的打道回府。毕竟,如今的他还多了一个督促张园家中那些小家伙努力学习的任务。只不过,就算张寿一直都吩咐他,回到张园之后就不用特地再返回公学接人,他却依然故我。

    于是,傍晚时分,放学的张寿依旧在九章堂前看到了打伞而立的阿六。抬头看了一眼又开始飘雪的天空,他就悠悠然走上前去,眼见阿六照例把伞全都打到了自己这个方向,他知道压根劝不住这小子别这么奔波,直截了当开口问道:“信送到之后,莹莹怎么说?”

    “大小姐说她会去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明显是一个极度符合朱莹性格的回答,因此张寿当即就笑了。虽然之前他可以等到回家之后再把自己的猜测告诉朱莹,但那样的话,这位性急的大小姐很可能会按捺不住连夜进宫,他还不如早点告诉她,这样的话,他至少不用在这冬日漫漫长夜独守空房……

    果然,当张寿坐着温暖的马车,一路回到了张园之后,他就从门上得知,朱莹还没有回来。对于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意外,可随之见了吴氏就被撵去看今天永和宫送来的那些东西。

    因为已经预先得到了报信,无论是对于书,还是对于兵器,又或者那一匣子的金银,他都显得很淡定。可是,这样的淡定仅仅维持到朱莹大小姐如同冬日里的一轮暖阳出现在面前,然后几个护卫鱼贯而入,每人一个匣子放在他面前,和之前永和宫送来的那个如出一辙。

    “这是什么意思?”

    见张寿目瞪口呆,朱莹就咳嗽一声说:“我今天去永和宫问娘娘的时候,皇贵妃和贤妃也正好在,结果娘娘竟然当着她们的面说了。听说娘娘想把自己之前积存下来的这点私房钱交给你,看看能不能派点用场,所以她们立刻也把私房钱都拿了出来,然后,太后也来了……”

第八百二十二章 委托“理财”?

    之前在公学时,听说裕妃莫名其妙地突然送来了一笔钱,张寿苦苦琢磨之后,就觉得那兴许不是什么赏赐。

    毕竟朱莹不缺钱,他如今也不像刚刚进京那会儿,囊中羞涩,要不是有一帮学生在翠筠间求学时送来的束修,要不是赵国公府和葛府都给他随便住,要不是国子监后来还提供给他号舍,他就要喝西北风。

    所以,在如今他已经算是个有钱人的情况下,裕妃没道理特意赏赐这点钱。

    而且,当初朱莹的嫁妆,裕妃添箱,送了一匣子珠宝,件件都十分难得,十匹妆花缎也是宫中的贡品,有钱难买。后来他娶了朱莹时,裕妃又送来了贺礼,那竟然是一幅宋徽宗的《池塘秋晚图》,如果用钱来计算,大概十匣子那样的金银都不够,一百匣兴许凑合。

    所以,他就猜测,是不是裕妃生了个儿子,所以就把私房钱拿了一部分出来,希望他能帮忙想一个投资的法子,日后可以钱生钱利生利,也算给儿子积攒一份家底。

    但这一笔钱并不算特别多,对于裕妃来说,成功了自然最好,如果不成功,也就只当打了水漂,却也无所谓。至于其中会不会有永平公主这个女儿的一份,那他就不知道了,这毕竟是别人家的事。

    然而,他完全没想到,朱莹进宫找裕妃求证,裕妃竟然当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的生母,皇贵妃和贤妃的面,直接就把自己的心意捅破了,于是那两位竟然也有样学样……最离谱的是,太后来凑这个热闹干嘛?难不成皇帝还会克扣亲娘的钱花?

    无论张寿奇怪也好,疑惑也罢,宫里的这几匣子金银送都送出来了,这是根本还不回去的,所以朱莹坦白承认了之后,就有些心虚地小声说道:“也是我没想到娘娘竟然会当着人的面直截了当地说,更没想到皇贵妃和贤妃竟然也掺一脚,更没想到太后娘娘……”

    她说到这里突然一顿,随即就有些踌躇地说:“可我瞧着她们好像是商量好的!”

    这一句商量好的,张寿听在耳中,却好似于无声处听惊雷,一下子觉得自己抓住了某种关键。他顿时就笑开了。原来如此,朱莹真是得天独厚,而他托她的福,也成了得天独厚。

    “娘娘们这是把我当成了生财童子吗?不过她们都不怕亏本,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要知道,我本来正发愁如今轧棉纺织效率加快了几倍都不止,于是棉花需求量大,但棉田过分扩种却容易挤占粮田,尤其是东南,所以,我本来觉得西北不错,可没人撑腰却不敢这么干。”

    朱莹顿时瞪大了眼睛:“西北?棉田?你是说……河套?还是河西?”

    张寿呵呵一笑。这要是个出身书香门第,三从四德的贤惠夫人,也许有西北的地理概念,但是听到棉田两个字,顶多也就是把偌大的陕西拎出来好好过一遍,哪像朱莹似的,一开口就是在整个西北相当可圈可点的两个地方?

    有塞上小江南之名的河套,还有就是沟通东西的河西肃州、甘州、凉州等诸卫!

    见张寿分明是承认了,朱莹顿时发起愁来:“我从前就听爹和大哥说过,那边是相当适合种地的战略要地,但是,之前北征两路兵马是从宣府和大同走的,固然大获全胜,但北虏除却往北遁逃的之外,还有不少人是往西面逃的,所以听说河套和河西诸卫如临大敌。”

    “而且……”

    虽然朱莹素来对张寿很信服,但这一次却不得不泼他的冷水:“而且河套水土肥沃,一直都是西北最大的粮仓,太祖皇帝当年就下了死命令,谁要是敢丢了河套,谁就是大明的罪人,谁要是敢废了河套的屯田,那就把脑袋挂在他的祖陵上!”

    “所以要在河套改种棉花,就连皇上都不敢开这个口!至于河西,那边的土地比河套却要差一点,但人也少,如果要在那边改种棉花的话,大概、可能、也许……可以吧?”

    大小姐该跋扈的时候很跋扈,但该明智的时候,却还很明智。见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你千万别胡来的表情,张寿不禁觉得她异常可爱。

    于是,他故意眨巴眼睛说:“如果我一意孤行呢?”

    “那我……”朱莹那反对已经到了嘴边,可当捕捉到张寿那眼角流露出的一丝笑意,聪明敏锐的她还是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这下顿时气坏了,“你居然诈我!你这一肚子坏水却还偏像君子……快说,你打得到底是什么鬼主意?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帮你了!”

    “好好好,我说我说!”张寿呵呵一笑,若无其事地说,“河套水土肥美,种稻米自然是最合适的,但种棉花就不合适了,棉花不需要那么肥沃的土地,也不适合在河套种,所以我当然不会去挤占河套那边连太祖都下过禁令的粮田。”

    “至于河西……那边的土地其实挺适合种棉花,绝对不比东南差。而且,要知道整个西北都是冬日苦寒之地,棉袄、棉被……这些御寒的东西本来就是最不愁销路的。而纺车和织机的材料都能就地取材,当地种棉轧棉纺纱织布的话,比东南运去的便宜多少?”

    朱莹自然能理解张寿的意思。赵国公府在京城那固然是赫赫大名,可如果是远在河西那种地方,赵国公府的名声就没有那么管用了。

    可如果有宫中太后那几位的钱投入到那边去,那么效果自然就截然不同。然而,太后她们固然相信张寿,也相信她,但她们乐意这样去张扬吗?毕竟,要是被外臣觉得宫中的妃嫔如此贪财,那败坏的可不是一个人的名声……

    她正这么想,心里有些为难的时候,却听到张寿非常突兀地开口说道:“莹莹,我记得,楚国公从前在西北当过一任总兵?好像就是甘肃总兵?”

    朱莹登时愣在了那儿。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寿,却只见人笑着露出了晶白的牙齿:“听说楚国公如今还有不少旧部在那儿,不知道他是否对这件事感兴趣?要知道,河套虽说还相对富庶,河西久战之地,却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旧部应该没少对楚国公哭穷吧?”

    “阿寿,你之前还说我去楚国公府找楚国公算账,这实在是太没有风度了……可现在你这难道不是公报私仇?你比我更记仇!”

    张寿见朱莹那脸上宜嗔宜喜,哪有半点发怒指责的样子,他就没有回答朱莹的问题,而是笑眯眯地反问道:“那你去不去楚国公府帮我说一说?”

    “去,当然去!”朱莹这才终于笑开了,却是眉飞色舞地说,“不但楚国公,我回头就去找渭南伯。皇上那边虽说很多产业都是挂在他名下,但这次我要问问这次他自己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名义加入进来。毕竟,那么大一摊子,人多虽说容易声音多,却也力量大。”

    别看甘州肃州凉州瓜州这一带,也就是俗称的河西走廊,从地图上看好像只是狭长的一块,似乎不怎么起眼,但从汉朝开始的丝绸之路开始,那就是东西一个重要节点,时至今日,战略地位依旧不可忽视。而且,就和北面不太平一样,西面其实这一百年也从来没太平过。

    太祖皇帝起家极早,而且因为技能点点偏了的关系,火器实力爆表,造出了当时那年头完全就是作弊器存在的各种长枪短炮,因此在立足之初就开始考虑西方强敌问题,于是帖木儿尚未完全崛起,就被阴了。但太祖实在是走得太早,之后一代代皇帝就没这么幸运了。

    尤其是河西诸卫,那真是久战之地,直到不久之前北征的时候,吐鲁番和哈密还打出了狗脑子来,吐鲁番前王的兄长哈只阿力自从继位之后,对河西诸卫挑衅的举动就从未停止过。

    所以,即便如今是赵国公府的乘龙佳婿,张寿也不觉得自己那点力量能够在那边有什么作为。朱莹能够举一反三,想到去拉一批盟友,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然而,他其实更想说,河西走廊种棉花其实只是一个引子,他更想做的其实是把棉花继续种到肃州更西面去,种到瓜州,乃至于更西面的吐鲁番盆地,以及更西面的地方。

    然而,在西北根本还谈不上太平的情况下,这种希望实在是还为时过早。

    因此,想到自己调查过的西北局势,张寿就若无其事地笑道:“既然如此,莹莹,一事不劳二主,你明天亲自出马去一趟楚国公府吧。全都靠你了。”

    尽管知道张寿这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但是,当张寿亲自打开地图,将某些关节一一解释了清楚之后,朱莹当然义无反顾地答应了下来。当然,她也没忘记提出自己的条件,那就是把陆小胖子借来一用。

    于是,次日一大清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陆小胖子就被阿六提溜到了张园。可怜他一夜好睡,大清早稀里糊涂洗漱更衣之后,还没来得及吃饭呢,就被风风火火的阿六闯了进来拉走,此时满脑子都是懵的。

    然而,当张寿说宫中太后、皇贵妃、贵妃和贤妃这四驾马车竟然齐齐拿出了一笔不小数量的脂粉钱,委托进行“理财”,他顿时就目瞪口呆了起来,随即就使劲一拍巴掌。

    “我怎么没想到!”他一边说,一边甚至兴奋不已地用拳头捶手,“理财,理财,这真是个天大的好名目!比什么干股,什么出资,什么分红全都更合适!还有什么能比用着人的钱,出钱的人还不能指手画脚更好的聚资法子了?这笔钱干什么都好啊!”

    你小子实在是太举一反三了吧?我这就只说了理财,你竟然连集资这个名头都想出来了!

    张寿对陆三郎这另类的数字头脑早就领教过了,可此时此刻依旧免不了感慨。然而,他确实是想要用着宫中这些贵人们的脂粉钱,却杜绝她们凭这出资指手画脚的路子——当然也杜绝日后其他注入资本来指手画脚的路子,但这种话,小胖子竟然一嗓子嚷嚷出来了。

    因此,本来想开口的他干脆不说话了,眼看朱莹气咻咻地一拍扶手喝了一声阿六,紧跟着,阿六就冷着脸上去,把那重量直奔二百斤去的小胖子给拎了出门。随着外头传来了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他就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小子什么时候能管住这张嘴?”

    再次被阿六押送进来的陆三郎那是脸上完好无损,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更夸张了一些。人一瘸一拐地重新坐下,这次却直接拍胸脯打包票道:“老师和师母放心,我到了楚国公府绝对不瞎说,你们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那行,忽悠楚国公出钱出人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知道小胖子这边用不着拐弯抹角,朱莹干脆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吐出一句话,见小胖子那简直是惊呆了,她就似笑非笑地说:“我带你一块去,怎么,你没把握?”

    “有把握,我当然有把握。”陆三郎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话说老师,真要是按照你说的这什么理财……不会就只有一个楚国公吧?这之外还准备拉上谁,我做个心理准备?”

    饶是有了宫中那四位贵人的例子在,当朱莹代替张寿说出了楚国公张瑞,襄阳伯张琼,渭南伯张康以及怀庆侯南阳侯这偌大一个统统姓张的“大家族”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后背心发凉,干巴巴地吐出了一句感慨:“这还真是天下张姓是一家啊!”

    朱莹之前还没觉得,可被陆三郎这一说,她就意识到,如今这份大名单,别人且不说,姓张的勋贵还真的是一网打尽。对于这样的巧合,她实在是哭笑不得,但随之就一本正经地说:“那是现在拉人还不够多。反正按照宫中这些娘娘的旧例,每家我们也只收这点钱。”

    “百两黄金,百两白银,一人一份,绝不多收!”

    听到朱莹振振有词地叫出了口号,张寿忍不住一阵好笑。这算是集资份额固定,想多出都不给么?这一个个都是天才啊,大明朝第一次非法集资眼看就要这么开始了!既然如此,他还是给这集资盖上一层漂亮外衣好了,免得贻笑后人。

第八百二十三章 西北发展基金

    “老爷,朱大小姐她来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这几日姑且闭门不出,名为修身养性,实则是打算避避风头的楚国公张瑞,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头只把皇帝埋怨了一个半死。要不是因为皇帝授意她把那些东宫讲读官全部给弹劾一个遍,他吃饱了撑着一回京就得罪人?

    要不是先帝睿宗对他有知遇之恩,托孤的信任,而皇帝在即位之初对他就极为倚赖,此次北征更是力排众议信任到底,他才不会做出被人认为是倚老卖老的事!

    因此,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这位在勋贵当中名声和赵国公朱泾平齐,实际年龄却大好些,其实可以当朱莹爷爷的楚国公当机立断地对那个飞毛腿一般前来报信的心腹管事吩咐道说:“你让他们竭尽全力拖延一下,我从后门走!”

    堂堂国公,竟然要从后门溜号,那心腹管事却别说偷笑了,甚至连连点头催促。要是其他人家的千金,那自家老爷当然是不怕的,可外头那位大小姐小时候拔过皇帝的胡子,在太后身上乱爬,长大之后也在宫中比公主还得宠,但最重要的是……老爷理亏啊!

    人家张学士又没惹到咱们家,老爷却非要上书把人骂了一通,那位大小姐登门一次理论不够,再来一次也很正常!

    吩咐了下人去拖延时间,楚国公张瑞一点都不含糊,老当益壮。身手依旧卓绝的他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带,出了书房就直奔后门——其实也不是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后门,而是家里一处平日常常从里头闩死落锁,没有人走的侧门。

    然而,他打开那大铁锁,才刚刚伸手要打开门时,却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下子迟疑了下来。但最终,他还是板着一张脸拉开了两扇门,随即就看到了一个面熟的小胖子正笑容可掬的站在门外几步远处。

    虽说他和陆三郎这个晚辈并不算很熟,但京城小字辈的官宦贵介子弟中,如小胖子这般珠圆玉润体形,还胖得特别匀称,待人接物毫不畏怯的,却有且只有一个。所以,张瑞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喝道:“陆小胖子,你都已经是有媳妇的人了,居然还和当年一样听莹莹的?”

    “谁让人家是我小师娘呢?”陆小胖子压根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直接笑嘻嘻地反问了一句,见张瑞登时拉长了脸,他就干咳一声道,“当然,楚国公您老人家那么厉害,我也知道我拦不住您,所以我那小师娘就给我添了一个帮手。”

    听到最后一句话,张瑞才若有所觉地抬头往不远处望去,就只见墙根底下的阴影处,刚刚一个几乎没流露出任何气息的少年悄然出来,乍一看去毫不起眼,放在人群中一抓一大把,可是当人闲庭信步似的走上前来时,却仿佛一把正在出鞘的剑似的,渐渐流露出了锋芒。

    要是在平日,年纪一大把却依旧很喜欢找人比武过招的张瑞,兴许会见猎心喜,和人过两招试试手,但在今天这种时候看到这一幕,他哪里不知道人家是守株待兔?这小子肯定是张寿身边那个名声赫赫,就连皇帝也叫了去教习锐骑营将士的阿六!

    就他刚刚察觉到外头这陆小胖子的气息时,他当然可以锁门转身就走,可人家都能提前守在这,那就是摸清楚他的想法了,天知道他一回头转身,会不会没走几步就撞上朱莹?

    他和那丫头的爹是有仇,老死不相往来,所以这家里赵国公朱泾没来过一次,奈何自从这丫头小时候有一次在宫门前错溜上了他夫人的车,然后几声脆生生的姨姨叫得他那半老徐娘的夫人心花怒放,又见人粉妆玉琢衣着华丽,觉得是哪家世交之女带回家之后……

    朱莹就常来常往,对他家大概比他都熟!那丫头真的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全都是被朱泾……还有皇帝给宠坏的!

    因此,张瑞心念数转,干脆就站在那不动了,抱着双手没好气地说:“莹莹这是打算和我来一招前有狼后有虎?”

    阿六只是因为张寿的吩咐跟了出来,又因为朱莹的吩咐来给陆小胖子当个护卫,毕竟就小胖子那本事,真要撞上张瑞,武力值不够,就算守株也待不了兔,反而会被兔子给碾死,所以这会儿张瑞既然不动手,他上前之后,却站在陆小胖子身后,俨然一个保镖。

    而面对张瑞的质问,陆小胖子却半点不怵,反而满脸堆笑地又上前了两步:“楚国公这一回是猜错了,其实今天小师娘上门找您,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有一件大好事要找您商量。”

    “拉倒吧,那丫头找我能有好事?”张瑞面上嗤之以鼻,心下却犯了狐疑。朱莹上次登门时就说只不过是做个样子,按理说,今天确实不应该再来闹一场,他好像是有点杯弓蛇影了……可再转念一想,他的脸就又黑了。

    看看他那二弟襄阳伯张琼现如今对张寿的信服,人家不是把他当成了没脑子的张琼,于是打算忽悠一气吧?

    满心警惕的他眯缝眼睛打量小胖子,这才一字一句地说:“你既然奉命在这堵着我,那想必也是知情的?那就直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反正有莹莹的面子,差不多的事情我就答应了,但要是不能答应的,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见张瑞如此直截了当,陆小胖子非但没有懊恼,反而喜形于色:“都说楚国公您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吧。我今儿个是来化缘的,希望您能为大明西北发展基金贡献一份力!”

    这一刻,饶是楚国公张瑞活了大半辈子,见多识广,他仍然是愣在了那儿。西北发展四个字他大概听得懂什么意思,但基金是什么玩意?而且还能够在前面冠之以大明两个字?这是一个新建立的衙门?可要是那样的话,他怎么没听说过?

    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的张瑞不愿意表现出自己没听懂,轻描淡写地说道:“说仔细点。”

    陆三郎当然知道张瑞这只是揣着糊涂装明白,但他却也不会拆穿,当下就绘声绘色地说道:“事情是这样,我那小先生和小师娘知道,北征之后,宣府大同那一带是太平了下来,但是,虏寇或北逃,或西窜,反而更西边的陕西和甘肃,一向不那么太平……”

    小胖子非常耐心细致地把西北如今的局势给楚国公张瑞普及了一下,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这是关公门前耍大刀,而张瑞虎着脸听,实际上却是满头雾水。

    这难不成真的仅仅是……要钱?可朱莹亲自出马还派人堵他的事情,会这么简单吗?

    而小胖子简略带过河套,着重介绍了一下河西之后,他停顿了一下,这才满面诚恳地说:“听说楚国公您有很多旧部都仍旧留在河西甘州肃州诸卫镇守边疆,那边虽说绿洲连片,但毕竟比不得京城富庶,从粮食到衣料,不少东西都要仰赖东南补给……”

    张瑞这简直是被小胖子这东拉西扯给说得越发糊涂了,忖度朱莹这应该都快要追上来了,他就立刻不耐烦地打断道:“说简单点,到底要多少钱?”

    小胖子这前戏确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此时张瑞明显不吃这一套,他也就非常知机地改换了方式,当下笑着说道:“百金百银,对您来说,就是拔根汗毛的事。”

    张瑞本来是打算破财消灾的,因此听到这个数量之后,没有太放在心上的他就直接一口答应道:“得,回头你到账上去支,就说是我吩咐的,让他们直接把钱票支给你!”

    “楚国公,您别急啊。”陆小胖子假装没看见张瑞那遽然怒色,笑眯眯地说,“这百金百银,对于您来说当然不在话下,但您就算再慷慨大方,话我还是要说完的。虽说大明西北发展基金已经得到了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的大力支持……”

    “等等……你等等!”这一次,张瑞终于真正吃了一惊。他瞪大眼睛盯着小胖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都得到了谁的大力支持?你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她们真金白银地拿出了钱来,支持你们这个……这个什么西北发展基金?”

    其实太后娘娘她们只是拿出了钱来,她们根本不知道张寿和朱莹打算拿来干什么……

    陆小胖子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这一次却没有避重就轻顺势承认下来。

    “宫里送出来的四匣子金银现如今就在张园,这钱呢,是各位娘娘的脂粉钱,她们就是觉着,这样放着也是白放着,还不如拿出来扎扎实实做些事情。”

    “小先生说,诸位娘娘们之前对公学和女学的捐助已经很多了,也不能老是拿着宫里娘娘们的钱去填无底洞。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次娘娘们的好意,不如放在更长远的地方,放在能够看到回报的地方。”

    “可买房子买地,买店铺做买卖,这宫里内侍也能做得,民间富商也能做得,而且还要被某些御史指斥说是与民争利,那就实在是对不住娘娘们的善心善举了。”

    “要知道,咱们从来就没见宫里诸位娘娘们拿钱去修什么佛寺道观,可这些年京畿附近但凡有点旱涝雨雪,哪次不是太后娘娘带头节衣缩食,然后拿出脂粉钱来捐助?但就这样,居然还有其他地方的因为遭灾没有免钱粮,就拿着京畿这边得了娘娘们赈灾说事!”

    “就比方说公学也被其他各地的书院私塾说三道四,怪不得圣人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这次小先生和小师娘才决定,不把太后娘娘她们的名头单独拿出来,而是合起来用基金的名义来做事。所谓基金,就是筹募而来,用于特定用途的钱。”

    小胖子说得十分动情,甚至连他自己都被感动了,这会儿甚至擦了擦眼圈。而张瑞虽说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带到坑里去,却也不得不承认小胖子的话倒是挺有条理的。

    要想说服别人,首先说服自己,小胖子擦过眼角之后,他就一鼓作气地说:“四位娘娘拿出来的这些钱,加在一块也就是两三千贯,看似不少,但实则真的要做什么实事,却还远远不够。所以,小先生叫了我去商量,最终决定,就按照娘娘们拿出的这份钱作为基准。”

    “他拿出这一份钱,我也拿出这一分钱,然后以这个基准找人化缘。楚国公您是第一个,接下来小师娘多半还会去找赵国公、秦国公、襄阳伯、渭南伯他们……”

    陆三郎的嘴里迸出了一个又一个勋贵的名字,却故意略过西北发展四个字不提。果然,这一次,楚国公张瑞实在是忍不住了,直接打断了他。

    “你小子就直接说,张寿打算募集这么多钱干什么?刚刚又在那说河西是什么意思?”

    “咱刚刚不是说了吗?大明西北发展基金啊!那当然是投资西北,为当地军民百姓谋福祉。”陆三郎张口就是一大堆胡扯,随即又岔开话题道,“当然在此之前,这笔钱会先注入天工坊做个周转,毕竟,河西那边这要是没有信得过的人,小先生也不敢贸贸然投入过去。”

    “天工坊如今从座钟到玻璃器皿,供不应求,钱转一圈就能翻倍,要不是小先生知道诸位娘娘不爱钱,就这么理所当然收下来算一注本钱,日后给各位娘娘算分红,那反而省事了。”

    这一次,张瑞终于听明白了。宫中太后以下那四位最尊贵的娘娘,各拿了一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闲钱给张寿,估计是转托张寿投入到不拘什么地方,有没有回报估计不是特别在意,就算亏了也顶多是损伤一点张寿在她们心目中的形象,如果赚了当然更好。

    当然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张寿白手起家的名声,二来当然是……这四位全都和张寿有相当密切的关系,这也是联手向张寿表示信任,更是彼此之间的一种同盟。

    毕竟,裕妃刚刚生了一个儿子,外头就沸沸扬扬都是传言,这也是宫中那些天底下最尊贵女人的一番计较。

    然则这本来应该是张寿可以闷声大发财,悄然运作的事,人竟然打算敞开来做事,再拉上更多的人,然后做更大的场面!这张寿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

    心里这么想,楚国公张瑞没好气地瞪了陆小胖子这条走狗一眼,这才冷着脸说:“好了,这种事别在门口说,跟我进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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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