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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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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田头偶遇

    天空一碧如洗,金黄色的稻穗在阵风吹拂下,犹如波涛一般起伏。

    地里的农人正在挥汗如雨地忙着收割,然而,别说唱首山歌,大多数人就连喘口气说话的功夫都没有。除了偶尔飞过聒噪一下的鸟儿,只有那沙沙的收割声。

    站在官道旁一道田埂上的张寿欣喜地看着这丰收的一幕,手中拿着一把稻穗,笑眯眯地看着围在身边的几个农人。

    “前年收成是还不如种麦子,可去年就已经比往年略有富余,今年看这光景,只要紧赶着收完,看这光景,恐怕能比大前年的出息多六成。谁说北方不能种水稻?”

    听到周围都是附和,他想到之前发现村中附近水系丰沛,很适合种水稻时,哪怕母亲吴氏犹犹豫豫最终答应尝试并开渠减租,这些佃户依旧不情不愿的场面,不禁唏嘘不已。

    人家穿越都是高配高起点,他这个小地主家的少爷却是举步维艰,要不是今年丰收,光是他在村里又是开水渠,又是种水稻,又是试验种棉田,又是扩养柞蚕,又是劝说人家抽时间让孩子们跟着他背诗认字,只怕回头要被村里这些农人背后骂死。

    这年头,地主可以夺佃,但佃户也可以抗佃!他们孤儿寡母的,他还折腾了这么一气,最终没捅大篓子,村中景况稳步提升,还真是运气好!

    就在这时候,戴着斗笠的他眼角余光瞥见,一旁相隔数步的通衢大道上,一行七八个衣衫鲜亮的骑马护卫,正簇拥着一辆清油车缓缓而行,显出了那么一股不慌不忙的悠闲。

    车厢窗帘被一只纤纤素手高高打起,虽说只是侧面一扫,他仍然依稀看见,那是个年轻少女。知道如今这年头不比后世,他只瞥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继续背对着官道与几个农人商议日后如何复种,谁知道转瞬间就听到了车中两个人的对话。

    “大小姐,最近府里是什么状况,你也应该清楚。老爷战事不利,大少爷和麾下兵马又失去了音讯,朝中不少对头正磨刀霍霍,二少爷他为了保住这家业,不得不拉拢人。如今他想结亲兵部陆尚书,那也是……”

    “保住家业?他从前斗鸡遛狗的时候,何尝想过上进两个字?爹是不是诈败还说不好,大哥也不过是暂且没消息,他就敢打我的主意!”

    “我知道大小姐瞧不上陆尚书家里那个娇生惯养的幺儿,可难不成就相信太夫人说的所谓婚约?老爷一向疼大小姐,怎么会把你许配给一个长在乡下身世不明之人?更何况,太夫人拿着婚书,却又不给大小姐和二少爷看正文,真假如何尚未可知。”

    “陆家那个猪头文不成武不就,沾花惹草倒是娴熟,每次看见我就露出垂涎三尺的蠢样,我恨不得踹翻了他暴打一顿!还想娶我……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说,我可没答应祖母要依着她那婚书嫁人,只不过是来看看!”

    听了前半截,张寿暗自叹气,心想这样一个出身显贵的大小姐,竟然也会被人逼嫁,真命苦,可听到大小姐那最后彪悍的发言,他不禁觉得,她真的不需要人同情。

    不过这两人说话丝毫不顾忌旁人听到,大概是觉得在这乡间,没人懂这些公卿家事。

    然而下一刻,他就再也没有同情别人的余裕了。因为他赫然发现,那马蹄声仿佛停了下来,说话两人中的那个男子,竟然在拿他们这些乡下人打比方!

    “就算婚书是真的,老爷多年决口不提,也许心中早就后悔了。大小姐从前在府里何等金尊玉贵,难不成今后就要生活在这乡间,管着外头这样一堆乡下泥腿子,然后日日和一群不识字的农妇打交道?”

    张寿正愠怒时,那男子更是直接把矛头指向了他。

    “大小姐你看这年纪轻轻的农家子,长于乡间目不识丁,诗词歌赋一窍不通,整日来往的也就是农夫山民,贩夫走卒,日后能得一个温饱便心满意足,一辈子走不出田间地头。而他是农家子,他儿子也是农家子,他的孙子还是农家子。长于如此农家子之中,怎能不庸碌?”

    就算张寿平日里性子再温和,此时也再也忍不住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怪不得前贤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原来是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太多。”

    背后对话声戛然而止,他便哂然笑道:“农夫是没时间去读什么诗词歌赋,因为不干活就要饿死。于是只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可吃着盘中餐,不知粒粒皆辛苦就算了,指手画脚盛气凌人时,就没听说过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摘下斗笠转过身来。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楚了,马车中靠他这一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一身彩绣辉煌的大红绉纱衣衫,乌黑油亮的发间,随着那笑声,一支金步摇正颤颤巍巍,金叶做的蝴蝶仿佛正在金花丛中嬉戏,追逐簪尾那颗熠熠生辉的南海明珠。

    腕间一对红玉镯,衬得她白皙的肌肤犹如凝脂。

    和这一身华服美饰相得益彰的,是她那一张艳光逼人的脸。

    四目对视,他就只见那少女突然止住了笑,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当下便大大方方地回了一个笑容。而他这一笑之后,对方就非常明显地呆了一呆。

    朱莹确实没办法不发呆。她在京城时,上至深宫大内,下至权贵府邸,就连青楼楚馆也曾女扮男装去见识过,街头更是打马飞驰惯了,算得上是阅人无数。她可以保证,她见过的所有适龄少年加在一块,也挑不出一个如眼前这乡间少年这般出众的。

    明明只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青布衣衫,一双黑布鞋履上甚至还沾着泥土,可他却眉目清朗,清俊闲雅,乍一看她便觉得风仪无双!

    而且真是好口才,三言两语就把自负舌辩的朱公权给说得哑口无言!不像京城那些长得稍微俊一点就不可一世的花孔雀,绣花枕头一包草!

    她回过神,展颜笑道:“小郎君,刚刚对不住了,是我家这位朱先生出言不慎冒犯了你。好在你只是念了两首悯农,引用了一句曹刿论战,要是你再背一首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他就该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了!”

    张寿知道马车中的少女出身豪门贵邸,此时见她对自己说话时竟明摆着帮他,他不用想都知道,也许是因为那番话,但更多的也许是因为自己如今这张脸!

    他这三年已经看多了这种景象,习惯成自然,便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作为赵国公朱泾留在京中协助料理内外的同姓幕僚,今天陪着朱莹下乡到所谓未婚夫家去,朱公权哪曾想自己随便拿个农家子打比方,却被人反过来笑话他不读书,一时间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似的,再加上朱莹竟然也胳膊肘向外歪帮着别人,他一时又羞又怒。

    如果没有这位大小姐,他转头就能暗中派人好好炮制一下这个胆敢言词冲撞自己的乡下小子,可朱莹偏偏从小就是个贪慕好颜色的!

    粉妆玉琢的小孩子,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卓尔不凡的俊大叔……但凡这样的人,只要性格不差,都能从她那得到旁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善待。

    她的口头禅是,俊逸君子,淑女好逑。如果嫁人之后,次日清早醒来看到枕边人的相貌便觉得嫌恶,还不如不嫁!

    至于如果嫁了美男子,将来人老了怎么办,她的回答也很简单真正的君子,温文尔雅,容貌和品行才能自当一致,哪怕岁月流逝,依旧是俊大叔,帅大爷……如果做不到,那就配不上君子二字!再说,女人尚且知道保养自己,男人如何不能好好善待自己这张脸?

    所以,今天竟然在这种地方偶遇这样一个美少年,这位大小姐绝对记住了!

第二章 童养……婿

    果然,朱公权就只见朱莹招手叫来马车旁边的一个护卫,低声询问,竟是打探起了这地方。

    听到此地距离她那“未婚夫”家不太远,他发现朱莹眼神闪烁,分明是牢牢记在了心中,随即还兴致盎然地盯着美少年多看了好几眼。

    这一刻,朱公权知道,自己这包气算是白受了。

    而张寿见那丽无双的少女打手势吩咐车夫驾车继续前行,随即打算放下窗帘,可突然仿佛记起什么似的,竟对自己嫣然一笑,伸手挥了挥告别,他不禁一笑,也对她招了招手。

    遇见个挺讲道理的美艳佳人,他那本来被人突然败坏的心情,不知不觉又好了起来。

    他自然不知道,放下窗帘坐回原位的朱莹恰是眉飞色舞。

    这趟乡下来得值!光是看到和二哥狼狈为奸的朱公权吃瘪,就已经让她扬眉吐气了,更何况还遇到一个容貌和谈吐相配的小郎君!唔,以后不妨打听打听他出身来历,学识如何,等爹回来,说不定可以推荐给他,至少比朱公权这种无耻之辈强多了!顺便她还可以常见面……

    一趟小小的偶遇,张寿并没有放在心上。在那群不速之客离开之后,他戴上斗笠,听到那几个佃户喜笑颜开地说明年继续种水稻,这才满意地往回走。

    穿越这种事,看书觉得很带劲,可张寿过来就发现,一旦轮到自己,实在是糟糕透顶。

    但很幸运的是,这儿虽说是乡下,可他并不是托生在那些必须在地里终日辛勤劳作才能果腹的寻常农家。他家有一座两进院落,有三个仆人料理内外,其中阿六从不吭声,老刘头看着一扇永远没客的门,而他嘴碎的媳妇刘婶常说,邻近田地都是他家的。

    而这个邻近范围……据说高达数千亩!虽说拥有的田地和目前的生活好像不太相称,甚至有点可疑,但并不妨碍米食拥护者张寿折腾出了一部分地改种水稻。

    先是用稻鱼共生改善土壤环境,这两年则是人工选种。只可惜小龙虾这种移民户这年头还没引进,想要稻田养虾就是痴人说梦了。

    偶尔想吃高蛋白食品时,他也就只能拿泥鳅黄鳝这种高蛋白食物解解馋。

    北方不适合养桑蚕,而且论规模也竞争不过江南丝织业。柞蚕倒是北方特产,口味不挑,柞树樟树柏树枫杨等等的树叶全都吃,母亲吴氏原本就养了一些,在他的鼓动下,又在村里扩大了养殖规模。

    除了水稻之外,在引水灌田之后,他还额外开出了一部分棉田,种上了棉花。如今产量还谈不上高。至于果蔬之类,这年头该有的品种都有了。至于嫁接,好品种暂时没有,就他那点理论知识,现在还处在请老农摸索的阶段……

    倒是适合稻田的农具,因为耕牛不够,村里的铁匠根据他的指手画脚打造了一些耘锄耘爪之类的东西,还算好用。

    反正,在这个温饱为根本的时代,农业为本,农业为王,那就先顾着种田吧……

    乡居生活虽还算富足,但张寿也不是没有烦恼。穿越都三年了,号称十六岁的他竟然只知道自己姓张名寿,母亲吴氏,却不知道父亲是谁!

    乡间这些农人大多是佃户,除了主家姓张,别的一问三不知。至于家中那几个仆人,反正他想尽办法没掏出一句实话来。母亲吴氏就更不用说了,嘴紧得简直犹如上了锁!

    他最初还曾经试图溜出去,结果每每在半道上被乡民“礼送”回来。

    家里书不少,但记性超常的他只要看一遍书就能倒背如流,也了解了历史。

    秦汉晋隋唐宋元明一样不少,现在就是明,可皇帝竟然不姓朱!在最初发现历史在元末明初发生了大拐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崩溃的。现在是大明永辰二十六年,这都是什么鬼!

    当然,他得感谢不是老朱家得了天下,没有那种规定你父子必须相继,必须承袭同一种户籍的严厉制度,严禁女人裹小脚,从建国之初就开始大船通行四海,海贸遍及东南亚和日本朝鲜,风气并不闭塞,女人也可抛头露面,否则,刚刚他又怎能邂逅那位落落大方的千金大小姐?

    这三年,没法琢磨历史,他只能琢磨自己的身世,得出的推断只有两个。

    要么,自己母子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外室和私生子;要么,就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送了他们母子到乡间来避祸的。

    此时,张寿沿着阡陌相连的田埂悠闲前行,最终看到了一座宅院。

    相比村中那些粗陋的民宅,这座位于村口,围墙齐整,青砖黑瓦,内外两进的宅院,便算是附近首屈一指的豪宅了。

    已经到了中午时分,炊烟袅袅,听到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从前院厨房传来,张寿不知不觉发现自己有些饿了。可才刚到大门前,他就只见几匹马正拴在门前几根木柱上,一旁还有一辆清油车。虽说看似挺普通,但才刚分别没多久,他自然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咦,这不是之前遇到过的那辆马车吗?那个美艳无双的大小姐难不成是他家的客人?

    张寿刚生出这个念头,门内老刘头就匆匆跑了出来。

    “哎哟,少爷总算是回来了,小的还打算去找人呢!来客了,京里来的,等您好久了!”

    看到马车,张寿就已经有心理准备,摘下斗笠后就快步进门,穿过前院,到了正厅门前。

    一跨过门槛,他就只见母亲吴氏正在正中主位上如坐针毡,之前见过的那红衣少女和中年文士,则是分坐了左边下首第一位和第二位,其他人侍立在后。

    当发现他时,被大小姐称作朱先生的中年文士就犹如见了鬼似的,而那红衣少女则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虽说有些好奇,但他还是先上前见过了母亲吴氏,叫了一声娘。

    吴氏连忙起身,拉着他转过身正对众人:“大小姐,朱先生,这便是我家阿寿。”

    “居然是你!”见张寿微笑致意,朱莹忍不住盯着那张脸又多看了两眼,可惊喜过后想到对方的身份,她却又心情微妙了起来,对他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虽说被灼热目光盯着看不是第一次,但乡间那些黯淡无光的妇人,青葱水灵的少女,怎能和这样一个艳光照人的千金大小姐相比?

    向她微微一笑后,张寿就移开目光,对她下首那个面色黑如锅底的朱先生挑了挑眉:“这位大叔,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朱公权此时正气得七窍生烟。拿一个他自以为目不识丁的泥腿子少年打比方,居然被对方念诗反讽了一顿,这就已经够倒霉了,可更倒霉的是,这个泥腿子少年竟是自己此次带着大小姐来找的正主!

    此时,他明知道张寿这句人生何处不相逢乃是讽刺,还是不得不强忍怒火,站起身拱拱手:“寿公子,之前是我言语冒犯了。”

    “呵呵。”张寿才不会说什么不知者不罪之类的场面话,而是轻飘飘地岔开话题道,“我和娘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无亲无故,除却一年难得见两回的货郎外,就没见过别的外人,更不要说从京城来的客人。请问二位是谁,找我们有事吗?”

    朱公权表情冷淡,口气更是冷峻:“若无事,自然不敢来惊扰寿公子和吴姨娘。”

    这是他花了重金从太夫人身边人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大小姐最讨厌某些权贵家中妻妾成群,知道这张寿是庶子,而且可能是别宅妇生的庶子,身世不明,总不至于再这么花痴了吧?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朱莹依旧目不转睛,竟是仿佛没注意到他刻意强调的三个字。

    张寿听到这吴姨娘三个字时,眼角余光就瞥见吴氏眼神挣扎,最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他心里闪过无数种豪门内斗的戏码,但须臾就抛开这些杂乱念头。

    他原本就很讨厌之前初见时就出言不逊的某人,此时自然更加不悦:“阁下有话请直说!”

    “也是,想来吴姨娘不曾告诉过寿公子。”朱公权见吴氏果然露怯,他就哂然笑道,“我家老爷是当朝赵国公,我只不过是府里一介幕僚,无足轻重。至于我家大小姐……寿公子就没听说过,自己和赵国公府大小姐自幼指腹为婚吗?”

    张寿虽说知道这年头讲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听说眼前这位美艳佳人竟然是自己的未婚妻,他纵使活了两世,还是吓了一跳!

    而朱莹总算是从贪看美色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她自然知道朱公权是故意挑动自己的不满,然而,知道未婚夫竟然是自己刚刚已经决意常常出城到乡下,趁机饱餐秀色的美少年,她那一颗心不知不觉就有点偏。

    尤其是当她发现张寿听了朱公权提到婚约之后,露出了非常意外的表情,她不由得灵机一动,生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念头。

    最初那一愣神过后,张寿就哑然失笑道:“有道是,结亲应该门当户对,她是名门大小姐,我是乡下小郎君,赵国公当年怎会定下这种不大匹配的婚事?”

    朱公权等的就是这句话。可他生怕张寿以退为进,因此毫无顾忌地揭开了另一重谜底。

    “寿公子大概有所不知,这附近的田地,你和吴姨娘住的房子,还有这些年来吃穿用度,全都出自老爷,就连这家中的仆役也是老爷当初精挑细选出来的。若非因为这桩婚事,老爷怎会对你母子如此上心?”

    张寿本能地侧头去看一旁的吴氏,见她手中那块绢帕都要被揉烂了,他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刷新了三观。

    他就想呢,自家生活怎么和拥有的财产看上去不相匹配,敢情田地是未来岳父家的!

    而且,他居然是从小被未来岳父养大的。这算什么,童养夫……不对,童养婿吗?

第三章 挟持

    听到张寿坦言门当户对,又见朱公权步步紧逼,甚至连爹一直以来供养人家母子的底细都拆穿了,朱莹不禁有些心疼这个给自己留下完美第一印象的清雅少年,刚刚那个大胆的主意一下子变成了决心,霍然站起身来。

    张寿正在走神,当发现眼前光线突然被遮挡了,他抬头一看,却只见朱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身前。四目对视,他甚至能看清楚对方眼睛里那漆黑的瞳仁,感受到那瞳仁中激荡的那股冲动。

    下一刻,他就只听她猛然叱喝了一声,随即,人如同蝴蝶穿花一般闪到了他身后,接着,他的喉咙就被一只手给扣住了。这样的变化让他错愕非常,可紧跟着就听到了一句低语。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想你帮我演场戏!”

    张寿只觉得耳畔吹气如兰,继而又是一声娇叱:“全都给我让开!”

    他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脖子上能感觉到那只手的温润触感,没有薄茧,没有突出的指节,可他的眼力到底还不差,只瞧刚刚她那利落的动作,就知道这位千金大小姐是扎扎实实练过的。然而,即便没有她在耳边的提醒,他也能感觉到,她那挟持自己的举动只是给人看的。

    想到今日是他这波澜不惊的三年中最有意思的一天,他到底没有反抗。

    不就是演场戏吗?那我就陪你演吧!

    见这一幕,吴氏吓得不轻。她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去把张寿给救回来,却不想肩头被人扳住,惶急之际侧头去看时,就只见是朱公权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侧。发现他眼神幽深,而后头那几个侍卫岿然不动,张寿正被人挟持着步步后退,她不禁心急如焚。

    张寿非常默契地配合大小姐那生怕弄疼了他似的锁喉,跟着她退出门时,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那高高的门槛,连忙用极低的声音提醒道:“你留心一点,门槛高,别绊出去了!”

    朱莹原本一心只警惕朱公权和那几个侍卫会出手阻拦自己,还真没注意身后有门槛,等听到这话,她连忙迅速往后瞥了一眼,一时对张寿更生好感。

    这真是个长得好性格更好的美少年!有谁会在被人突然挟持时,还为挟持者着想?

    不行,她以后一定得好好教教他,日后对人一定要有防范之心,否则很容易受骗上当!

    眼见出了厅堂也没人追出来,张寿迅速扫了一眼前院,发现老刘头知情识趣地缩在墙角,厨房门口,厨娘刘婶和仆人阿六正在探头探脑,总之一个个都是满脸看热闹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敬业地配合人演独角戏。

    出了宅院大门,他瞅了瞅那些车马,原本还以为她会去劫一匹马,可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根本没有停顿半步,而是一边依旧扣着他喉咙,一边拖着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上了一处田埂,他终于忍不住了,索性便装作脚下失足。

    他本待往后仰头轻轻一撞,借以猫腰一缩脱困,可没想到的是,见他失足,身后那位大小姐果断放弃了挟持的动作,竟是立时三刻伸手稳稳搀扶起了他。

    “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崴了脚?要不要紧?”

    听到这连声追问,张寿再一次确定,这位大小姐确实一点恶意都没有。

    当下,站稳的他便笑着摇头:“我没事,倒是大小姐要我演这么一场戏,到底想干什么?”

    朱莹这才放下了手,站直身子,眉眼含笑地问道:“我是赵国公之女朱莹,你呢?”

    见她自报家门,张寿也就爽快自我介绍:“我是张寿。”

    “张寿……张寿……”朱莹一口气连念了两遍,随即又打量了张寿几眼。

    她刚刚一时起意挟持他,其实是为了和他单独说几句话,问一问爹定下的所谓婚事。

    她立刻赔礼道:“刚刚挟持你脱身,我也是不得已,实在对不住!你之前也看到了,那个朱公权言语可憎,有些话我不想当着他的面问。我只想请教一件事,你真的从来都没听说过我们那婚约吗?”

    张寿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头瞧了一眼不远处自家那在乡野之地非常显眼的屋宅,眼见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一个人追出来,他想起之前那个讨厌的中年人在田头拿他对朱莹打比方的事情,不禁隐隐有个念头。

    莫非,我这穿越也遭遇了退婚流?

    事情发生在别人的书里,难免让人因为主角的遭遇同仇敌忾,可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居然有些期待后续发展!

    毕竟,虽说眼前的红衣少女令人赏心悦目,为人也算通情达理,可要说立时三刻把她当成共度一生的人生伴侣,张寿还真的没法接受,虽说这位大小姐比他前世里见过的任何女人都更漂亮,而且是纯天然无添加的那种艳光四射。

    不管自由恋爱好不好,但是……包办婚姻一生黑!

    他还没离开乡间去这个陌生的世上逛一圈,那么早谈婚论嫁干什么!

    想到这里,他极其坦然地说:“我从小就生活在这,没去过更远的地方,从没听说过自己还有个未婚妻,因而这所谓婚约,大小姐就不必再提了。”

    如果张寿面目可憎,那么他说了这话之后,自从那些坏消息传来,家中景况突变,背负着颇大压力的朱莹也许会如释重负。可是,张寿如此简单直接的表态,却让她有一种被人嫌弃的感觉。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心情有些郁闷的她突然听到了咕的一声!

    张寿正心想自己都如此“剖明心迹”了,怎么没有反应,可紧跟着就听到这不小的动静。他先是为之愕然,等看到面前的千金大小姐突然发窘,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光顾着说话,都忘了这会儿是午饭的时辰!怎么,你是饿了?”

    糟糕,被二哥气得几天没好好吃饭,居然这时候饿了!

    就在朱莹绞尽脑汁想岔开话题时,她偏偏又听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再次咕咕叫了一声。

    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可张寿却越发笑吟吟:“看来你是真饿了。如果你不想回去见你家那个讨厌的清客相公,那咱们就去其他地方祭祀一下五脏庙,顺便好好聊一聊?”

第四章 美食解人忧

    肚子咕咕叫的结果就是心慌眼花腿发软,然而,当听到张寿竟然邀请自己,朱莹哪里还顾得上饥肠辘辘,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道:“好!”

    且不说再死撑下去,她就要流虚汗了,就是为了问出婚约真相,她也不能回去!嗯,反正绝不是为了眼下能和这位清雅俊逸犹如谪仙人的小郎君共度一段二人时光……

    嘴上答应得铿锵有力,然而,当朱莹跟着张寿走了不知道多少田埂,最终停在一处明显收割完的稻田边上时,她却已经又累又饿,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瞅了一眼这个平素一定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张寿抱了一堆干茅草过来,找了个干净地方铺了厚厚一层。

    而朱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做这些本该是家里下人做的事,却只觉得他这举手投足全都那么好看……好看到她甚至忘了腹中饥饿。怪不得人说,秀色可餐……

    铺好茅草,张寿转过头时,见这位美艳大小姐正死死盯着自己,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他不禁啼笑皆非:“乡下地方,别嫌弃,过来坐吧!”

    下一刻,他就只见这位大小姐穿着一身哪怕进宫也不嫌失礼的华丽衣裳,毫不犹豫地上前,径直在那厚厚的茅草上坐了下来,随即竟是还大感惬意地轻轻吸了一口气。

    虽说不知道她到底是又饿又累,顾不上,还是因为纯粹因为自己这张脸而生出的信赖感,张寿心里觉得,这位大小姐并不是一般养尊处优的骄纵千金。

    见朱莹面色发白,张寿便收回了目光,在旁边一个树洞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随即对着她笑了笑。

    “这里还留着一块绿豆糕,一块水晶糕,都是早起刘婶做的。我平时在家闲不住,常常会出门,少不了带上几块点心,吃不完就放在这儿。有几个聪明的孩子常常上这偷吃。若是再晚一会儿,说不定就给他们顺走了。”

    换成平时,别说剩下的,朱大小姐就连小厨房特意做好的美点也会挑三拣四,可这时候她却一点都没犹豫,打开油纸包便把仅剩的水晶糕和绿豆糕狼吞虎咽消灭干净。

    等总算是有了点力气,她方才暗叫糟糕。

    她平日只要愿意就一定会表现得完美无缺的优雅千金大小姐风范呢?

    还不等朱莹想出任何补救的办法,张寿就转身往另一棵树那边走去,三两下就摸出了火镰和火石,紧跟着就仿佛掏百宝箱似的,变戏法似的找出了层出不穷的东西。

    一个铁锅,一瓦罐泉水,小包盐和胡椒,姜葱,特制的木架子,一包竹签……张寿东翻翻,西找找,凑齐了野炊用的一整套行头,又收集了一堆枯枝和干柴,很快生起了火。当他从麦地旁一个挺大的池塘里提出一个竹篓时,更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居然还抓到了几条黄鳝,真是运气。”

    朱莹只觉脑袋都有些转不动了。天上谪仙人似的少年,居然也会做这些有烟火气的事?

    下一刻,她方才发现,烟火气算什么……还有杀气呢!

    张寿蹲在一个树墩旁,轻轻巧巧从篓中抓出了一条黄鳝,右手一翻,亮出了一枚尖锐的钉子。熟练地一摔一钉,紧跟着去头,划尾,去内脏。

    依样画葫芦杀了篓里四条黄鳝后,他又用铁锅从池塘舀水清洗了,最后用泉水又洗了一遍,铁锅加水把黄鳝汆了一下去血水,这才用盐和姜汁抹了去腥,穿竹签上木架烤。

    朱莹犹如木头人似的看着张寿那些娴熟的动作,直到她看到张寿到池塘边上洗了手,随即又不知从哪找出了一包东西走到自己跟前,她才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刚刚见他淡定宰杀那滑溜溜仿佛像蛇一般的黄鳝,她确实有点吓着了。

    张寿却不在意这位国公府千金的态度,随手把手中那包东西打开,见里头竟然是馍片,他啧了一声,也一块块也用竹签穿了,放到火边上烤,他这才头也不抬地笑了。

    “这儿是几个农家子没事抓黄鳝吃的地方,我也常上这儿来。他们居然还放了一包馍片藏在这,如此一来,咱们总算不用泉水果腹了,回头给他们家里送点米去就好。”

    朱大小姐忍不住盯着张寿那专心致志烤东西的侧脸打量了起来,甚至连时光流逝也没察觉。

    当最终黄鳝和馍片都烤好了之后,张寿拿起一串竹签子,随手转身递了过去。他本还以为这位大小姐必定要犹豫一下再吃,可让他完全没想到的是,朱莹接了在手后,竟是二话不说先咬了一口,随即便烫得只吸凉气,却愣是没把嘴中食物吐出来。

    紧跟着,那仿佛被烫得更加鲜红的樱唇便吐出了两个字:“好吃!”

    本来肚子就还饿着,想着为了让张寿高兴,哪怕吃的是猪食也要称赞一二,如今发现确实滋味不错,朱莹自然毫不客气,三下五除二消灭得干干净净。

    张寿见她吃得高兴香甜,不禁也觉得心情不错。

    吃东西这种事,同伴是个大胃王,远胜过扭扭捏捏嚷嚷要减肥的节食者!当然,他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只服务了别人,因此也风卷残云,快速消灭起了烤好的食物。

    当朱莹最终扔下几根空竹签,解馋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向张寿伸手过去时,抓住的恰是他的手腕。见人愕然抬头,满脸疑惑地看他,她这才醒悟了过来。

    居然既被他听到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又被他看到吃不够还想要的馋相!

    刚刚投喂了大小姐一顿,如今见她不自然地缩回手,却还在那大声咳嗽,张寿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么多年了,如果真的都是靠你爹赵国公养了我们母子,我总不能当作不知道。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在京城时,先有二哥逼婚,又有祖母拿出所谓的婚书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再有朱公权一面奉祖母的命令带她来这儿,一面又分明是受二哥撺掇,明里暗里指摘这桩婚事莫名其妙,希望她能把这婚事退了。

    打一开始,朱莹之所以愤怒,便是因为觉得自己像被人指使得团团转的傀儡。

    如今面对张寿那犹如一泓清泉似的明澈眼神,再加上自己饱腹之后自然而然生出的那股慵懒,再加上那张脸使人油然而生的信任感,她竟是脱口而出道了实话。

    “二哥想要让我嫁给兵部陆尚书家的那个猪头儿子!祖母一气之下拿出婚书说,我早就和长在乡下的你定下了婚约。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听任何人说过你们母子的事。”

第五章 说好的退婚呢?

    张寿终于有些惊了。之前看母亲吴氏那样子,分明是知情却一直隐瞒着自己这个男方当事人,可是连另一个女方当事人都不知道,足可见这婚约实在太坑爹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假,可你们也好歹给子女早早通个气啊!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直接枕着双手躺在了茅草堆里:“我从小只知道有娘,根本不知道爹是谁。我还以为终于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没想到还是一场空……唉!”

    朱莹此时也正在拼命埋怨心直口快的自己。

    虽说今天第一次见张寿,可无论田间偶遇,还是在他家中的这次会面,又或者是刚刚吃过的这顿前所未有的午饭,她都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不符合自己之前对乡下粗鄙未婚夫的设想。

    但他也不似她平日应酬时遇到的那些权贵子弟,不是像炫耀的孔雀,就是像肤浅的白鹅,真要形容他……仿佛像那山林间流淌的明澈清泉!更何况,满京城贵介子弟平日一个个自视那么高,居然就没有一个比张寿生得更好看的!

    所以,见他似乎有些颓然,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说道:“你别担心,京城有哪些张姓名人,我都记得!”

    “那太好了!”张寿立刻坐起身来,“大小姐能不能指点一二,京城有哪些张姓名人?”

    张寿那种诚恳的求教眼神,自然打动了朱莹。她喜笑颜开地挑了挑眉:“你问我就问对了!”

    朱莹完全忘了自己挟持张寿,是为了多和他单独说几句话,最好能套出所谓婚约的内情。她竟是认认真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怎么才能对张寿解释清楚。

    “京城官场上,最有名的是和我爹齐名的楚国公张瑞。他的二弟襄阳伯张琼,三弟武陵侯张瑁也是战功彪炳的将军。和我爹一样,他们都是跟着睿宗皇帝建功立业的功臣。楚国公快七十了,这次还坐镇宣府,武陵侯更是轮值宿卫。不过,我爹和楚国公关系不大和睦。”

    提到如今一战大败被人交相弹劾的父亲,朱莹美艳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黯然:“爹和他从不往来。只不过,我其实也偶遇过楚国公,他为人其实很和善,却不知道为什么和爹合不来。”

    听者有意,说者无心,张寿不禁大胆设想了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所谓有仇是假的?两个人其实彼此交情很好,明面上却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惧内的楚国公还把小妾庶子托付了出去?

    朱莹却不知道看似专心致志的张寿其实在专心脑补,又继续往下说。

    “然后,是秦国公张川,他爹张允当年是睿宗皇帝的谋士,据说能谋善断,睿宗皇帝帅帐里从来少不了他。他是第二代,武略平平,智谋也只不过一般,对于编书比对于当官兴趣大,睿宗实录就是他编的。”

    张寿一面听,一面继续发散思维。嗯,谋士大多担心兔死狗烹,也许是狡兔三窟呢?

    “再接着,是怀庆侯张景洲和南阳侯张汉洲兄弟。我爹和楚国公秦国公早先就有指挥使之类的军职,而他们俩是在睿宗皇帝继位之后才从小兵崛起,打北虏,平南蛮之乱,又打倭寇,最终封侯。不过他们一个贪财,一个好色,爹当过他们的上司,每次提起就恨铁不成钢!”

    “我爹有一次骂他们,‘知不知道那些御史就和苍蝇一样,一旦有好肉发臭就会立刻群叮上来,更何况你们两块烂肉?睿宗爷爷都不在了,以为还是从前吗?要女人就上窑子,要钱就自己买船下海,再闹下去,老子阉了你张老大,捶死你张老二!’”

    说着说着,朱莹为了深入表现父亲赵国公如何待这对兄弟,竟是仿效她父亲的口气,原封不动复述了当初她偷听到的那一番原话。

    然而,她那点年纪怎么演得好自己的父亲,更不要说还毫不避讳说出了一个阉字,张寿其实已经忍笑忍得肚子疼,却为了维持好形象,让朱莹能继续往下说,别提忍得多辛苦了。

    “功高不忘自省,赵国公果然英明!”

    张寿好容易才把那爆笑的冲动按下去,奉送了赵国公一顶高帽子,可眼见朱莹突然神思不属,如今算得上处江湖之远的他不禁生出了一个猜测。

    看朱莹两次提到赵国公就神色不对的样子,莫非是她的这位父亲现在情况不妙?

    这一次,他竟是忘了再去联想,张家兄弟会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但很快,朱莹便恢复了过来,打起精神继续历数朝中那些张姓名人。

    “还有定陶伯张谦,他在先帝睿宗皇帝含光初年出使蒙古被扣,而后趁着睿宗皇帝大胜设法逃回,还带回来很多被掳百姓,因为要提倡此等壮举,所以睿宗皇帝封了他伯爵。”

    “临汾伯张无熙,治水黄河,巡视各地水利,都是他揽总,再加上最初有那么一点军功,睿宗皇帝很大方,竟然给了他一个伯爵,朝中那时候都要吵翻天了。”

    “渭南伯张康,他那名字是睿宗皇帝赐的,其实最初还是投降过来的蛮人,本名已经没人记得了。他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几次都为了救睿宗皇帝身受重伤……”

    “还有都督张信陵……”

    “文官里头也有不少姓张的,首先是大学士张钰就是一个,最近还新提拔了一个姓张的翰林学士,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了。唔,六部尚书里,户部尚书……”

    饶是张寿记性极好,可发现人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个挺熟的人名,他不禁渐渐头皮发麻。

    这些人名和官职履历他记下来没问题,可问题在于,这么多姓张的,他怎么确定自己真正的身世来历?也是,天下姓张的太多了!

    直到终于说完,朱莹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所知的朝中张姓人士全都给张寿介绍了一遍。回过神的她忍不住有些懊恼,她还想多打听他的事呢,怎么变成她滔滔不绝了?

    见大小姐突然有些发呆,张寿微微一沉吟,突然一声不吭起身离开。

    他这么一来,朱莹不禁有些懊恼。

    问出了想问的消息就撂下她不管,这张寿怎么这么过河拆桥!

    不过片刻,张寿就去而复返,手中还拿着两片大叶。他到了池塘边将大叶清洗干净,又用山泉水冲洗过后,将翠绿欲滴的叶片做了两个小巧的绿叶杯,随即在杯中倒上了瓦罐中的泉水,这才递到了朱莹跟前。

    “渴了吧?喝杯山泉润润嗓子。刚刚多谢了,真是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朱莹平日过的是婢仆环绕,甚至不用眼神就会有人伺候妥帖的日子,可在这种乡间野地,吃了一顿别致的饭,紧跟着张寿又送来一杯及时雨似的甘霖,她怔忡接过,心情一下子好了。

    原来是她错怪了人……也是,京城人才那么滑胥,乡野之地,人自然朴实。

    张寿自己一边喝着山泉,一边暗自心想,刚刚顺水推舟装作被挟持成功,然后把朱莹哄到这儿来,一顿野餐化解了所谓婚约的尴尬,还探听到不少消息,实在是很正确的选择。

    话既然说清楚,接下来把那婚约作废,也就行了。

    他正这么想,突然觉得有些异样,一抬头就只见朱莹捏着那小巧别致的绿叶杯,一边状似淑女地小口小口啜饮,一面端详着他。哪怕被他发现,她只是冲他一笑,竟是落落大方,一点都没有扭捏的意思。

    对于这种火辣辣的注视,他不禁有些好笑,偏偏这时候,他就听到了朱大小姐那清脆的声音:“对了,你的生辰是几时?”

    张寿当然记得吴氏常提的这个日子,随口答道:“永辰十年,八月十五。”

    “咦?”朱莹惊喜地嚷嚷道,“我们竟是同一天生的,都是中秋节!”

    张寿倏然抬头。和朱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不得不承认,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双方长辈非要来个指腹为婚,搁古代那确实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如今这身子既然是他这个全新的灵魂做主,他当然没打算履行这种包办婚姻,当下就笑了一声。

    “那还真是巧……总之,如果大小姐你担心婚约的话,回头我想想办法,看看娘是不是真的藏着这东西,偷出来一把火烧掉就好。至于你家那边,我想你回去总该有办法吧?”

    烧掉婚书?那怎么行!具体是什么情况,我还没打探清楚呢!而且,祖母的个性,不是那种会随便坚持爹那奇怪婚约的。这里头一定有猫腻,她得亲自查!

    此时此刻,朱莹完全忘了自己在此行之前的目的正是判断婚约的真假,是希望能谈好条件,将这婚事一笔勾销她不愿意嫁入陆尚书家,但也不代表会随便履行父亲定下的奇怪婚约。

    “那怎么行,人无信不立,若是如此,岂不是我家变成了没信义的人!”

    张寿没想到如今是自己愿意退婚,朱莹反而不同意,不禁有些意外。

    他一个乡下小郎君,就算长着一张好脸,可一穷二白,朱莹总不至于真看上他吧?

    “如果大小姐怕人非议贵府嫌贫爱富,那就我出面退掉这桩婚事,如此就不用你家背黑锅了。”

    糟糕,糟糕糟糕糟糕!都是她不会说话,眼下竟然转进死胡同了!

    朱莹急得火烧火燎,就在快火烧眉毛的时候,她突然灵机一动:“不如这样!祖母把婚书藏得死死的,之前也不曾给我看过正文,若是你娘这儿真也有一份婚书,那我留下和你一块找,我想看看那上头究竟写的是什么。等找到,我们再烧不就行了吗?”

    张寿完全没想到剧情会这样神展开,顿时措手不及:“你?要留在我家?这不合适吧……”

    面对第一次露出了几分狼狈之色的张寿,朱莹一时笑靥如花。

    “这儿是你家,但也是我家。你别忘了,之前那朱公权说,这田宅都是我爹的,我也算是半个主人。所以,我留在这儿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就当我是替我爹巡视家中产业好了!”

    眼见一直很讲道理的美艳千金大小姐突然强词夺理了起来,张寿顿时哑口无言。

    说好的退婚,怎么变成你赖在我家了?就算我没法拒绝,你家那个朱公权能同意?

第六章 不把自己当外人

    眼睁睁瞧见朱莹挟持了张寿离开之后,吴氏终于忍不住使劲挣脱了朱公权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可却发现两个虎背熊腰的侍卫冷不丁堵在了正房门口。这下子,她顿时怒形于色

    “这么多年了,赵国公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今天你带大小姐过来,我敬你们远来是客,你却对阿寿胡言乱语,还任由大小姐挟持了阿寿,你到底想干什么!”

    无知妇人,对朝廷大事一无所知,京中连平民百姓都知道赵国公父子情况不妙!

    朱公权心中这么想,然而面上却依旧显得温文尔雅,但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刻薄。

    “姨娘别忘了,就算寿公子将来成婚,你也不是正经婆婆。”

    闻听此言,吴氏顿时面色煞白,随即颓然退后,跌坐在了椅子上。

    朱公权只不过是重金买通太夫人左右,打听到只言片语,一语奏效,立刻趁势紧逼:“大小姐身份何等尊贵,通行宫中,太后爱重,甚至比公主还得宠。你责备赵国公对你母子不闻不问,可你自己想一想,天下哪有未来岳父这样对准女婿的?”

    “若没有赵国公,你们母子能这么平安喜乐?你还要怎样?还不知足吗?”

    这一字一句便犹如锤子一般,砸得吴氏一颗心鲜血淋漓,仿佛浑身力气都从周身抽离了似的。她死死咬着嘴唇,拼命想要找到理由反唇相讥,却悲哀地发现脑袋一片空白。

    朱公权很清楚,把守门口的这两个护卫自己能指使得动,但他身后另两个护卫,那却是太夫人派来的,他万不能当面把退婚两个字宣之于口。否则,回头朱家那位老祖宗发起火来,就算二少爷也护不住他。所以,他只希望这两人据此回去禀告,张家这对母子上不得台面。

    此时,见吴氏已经被自己打击得方寸大乱,他就趁势又添上了一把火:“至于你说大小姐挟持了寿公子,呵呵,大小姐只不过是乍然听说这桩婚约,心里一时接受不了,所以拉了寿公子出去询问一二而已,怎的到了你嘴里就变成了挟持?”

    “纵使她真有什么过分之处,寿公子既是男子,又是未来夫婿,包容忍让不都是应该的?”

    任何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挟持,绝对会觉得羞辱,两人不闹得天翻地覆才怪!

    如此一来,朱莹一怒之下,总不至于再因为那张脸而认下这种莫名其妙的婚约吧!

    说到这里,朱公权冲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让开刚刚把守的大门。见吴氏果然起身跌跌撞撞冲到门口,他正希望人如同乡间撒泼妇人那样不管不顾追出去,把事情彻底闹大,却不想她竟是倚门站住了,满脸都是怔忡和迷茫。

    他顿时暗暗恼火。连闹腾都不会,果然是一介没用的村妇!

    吴氏倚门眺望,等待了也不知道多久,这才终于看见张寿淡然若定地进了前头大门。她只觉得刚刚空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落回实处,慌忙提着裙子奔了出去。

    “阿寿!”

    见那个熟悉的人影仓皇跑来,听到那熟悉的唤声,张寿哪里不知道吴氏恐怕是真的被吓坏了,也急坏了,当下赶紧迎上前去。见她两眼通红,他就按着她的肩膀低声说道:“别担心,我没事,娘你放心,万事有我!”

    这两年,吴氏已经习惯了儿子渐渐长大,最初是老往村外跑,被拦回来之后,又是在村里自作主张,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此时听到那平稳的口气,她不知不觉就觉得一颗心安定了下来,直到她看见朱莹也跟着进了门。

    想起这位大小姐刚刚挟持人时的霸道,又因为朱公权那刻薄的话,她不禁满心不安。

    而朱莹很容易就看出了吴氏对自己那带着戒惧的情绪,她当然不后悔刚刚挟持张寿,如果不是此举,她怎么打探清楚张寿也不知道所谓婚约?

    因此,当看到朱公权从厅堂出来满脸堆笑叫了一声大小姐时,她压根没理他,而是直接走到了吴氏跟前,微微屈了屈膝:“对不住,刚刚是我不该行事冲动,我赔礼道歉!”

    张寿抬起头来,看到朱公权那面色僵硬的样子,仿佛完全没想到这位美艳大小姐会开口道歉,他不禁对人大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而吴氏更是措手不及,她下意识松开张寿,伸手想要去搀扶朱莹,可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当她犹犹豫豫打算依样画葫芦屈膝还个礼时,却没想到张寿抢了先。

    张寿用一种非常自然的态度对朱莹笑道:“一点小事而已,放心,娘不是计较的人。”

    见吴氏慌忙擦掉眼泪,点了点头,朱莹心中一松,随即竟是看也不看朱公权一眼,昂起头旁若无人地进了厅堂,而张寿则是不慌不忙,慢慢吞吞扶着吴氏踱了进去。

    眼看张寿经过自己身侧时,什么都没说,空等一个时辰,此时正饥肠辘辘的朱公权不禁脸色愈发难看。

    进了厅堂,张寿扶着吴氏坐定,自己堂而皇之地也跟着坐了,等到朱莹已经坐定,沉着脸进来的朱公权目光不住往自己和朱莹脸上打量,他就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就当朱公权以为,这个只不过仗着一张脸蛊惑人心的乡下少年又要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时候,却不料朱莹竟是先开了口,简简单单几个字,却偏偏语出惊人。

    “我不回去了。”

    没等朱公权阻止,朱莹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刚刚朱先生不是说,这附近都属于我们赵国公府吗?既然如此,我顺便代替爹在这儿巡视几日。朱宏,朱宇,你们回去禀告祖母一声,就说我主意已定。”

    那两个护卫吃惊程度一点都不逊色于朱公权。然而,见大小姐一副我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表情,他们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竟然应了一声是,但随之就双双看向了若无其事的张寿。

    大小姐倔脾气又犯了!要不是太夫人事先召他们去时悄悄嘱咐过,他们还没法相信!可太夫人和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寿生得固然不错,长居乡下,也委实太配不上她了!

    面对两个护卫偷瞥自己的那古怪眼神,张寿着实无奈。

    我已经说了婚约可以作废,是你家大小姐自己要赖在这的!再说,你们有本事就拦着你们家大小姐,看我干什么?她不回去你们可以绑她回去啊!

    等听到朱莹下一刻说出来的话,他更是头疼地觉着,就算能够随随便便在那茅草堆上坐下,可她到底是个千金大小姐!

    “你们两个回去之后,把我书房里东边书架上从上往下数第三第四第五排的书全都装箱子送来,再把我常骑的小红好好地送过来。我记得马厩里还有两匹温顺的马,是爹当初送给我的,一并带来。”

    “还有我房里那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让她们把我常用的铺盖、夏衫、秋衣和冬衣,都用箱笼装了,首饰匣子不用都送来,挑个十几件日常简单的,她们一块带来就行了,再有爹送给我的刀剑和弓箭……”

    还秋衣和冬衣……大小姐你准备呆到什么时候啊!

    那长长的需求单子听得张寿忍不住在心里哀叹,名门大小姐和乡下小地主,果然一点都不搭……更何况,他这小地主还是假的,实则是个穷光蛋!

    而朱公权听到朱莹只对着朱宏和朱宇吩咐,完全撇开了自己,心下自然又惊又怒。然而,等末了听到一个名字时,他更是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再有,请祖母发句话,把花叔叔调到这来。”

    朱公权失声叫道:“大小姐你疯了不成!花七那是疯子……”

    “你既然说我疯了,那花叔叔过来岂不是正好?”朱莹冷硬地挑了挑眉,随即竟是越俎代庖下了逐客令,“好了,时候不早,朱先生你可以走了。这地方太小,容不下大菩萨!”

    张寿简直哭笑不得。大小姐,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是我家!而且,要说大菩萨,难道不是你最大?

第七章 三个人,两张床

    这一行不速之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给张家留下了一个千金大小姐。

    而当张寿无可奈何地打算带着朱大小姐参观自家在村里首屈一指的“豪宅”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这里距离京城多远?”

    朱莹东张张西望望,正在心想爹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为什么会把她的“未婚夫”安置在这?闻听此言,她少不得认真算了一算:“有个几十里吧。回城时他们应该会加快速度,否则傍晚京城的城门要关了。”

    “这么说,你要的两个丫头,今天来不及送来了?”张寿眼神微妙地看着面前犹未理解的千金大小姐,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家里没丫头,大小姐你真的行吗?”

    朱莹没想到张寿关注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只觉得自己被看扁了,一时有些着恼:“我有手有脚,当然行!”

    张寿不得不对她的死鸭子嘴硬表示怀疑。名门大小姐真的会自力更生?

    不会穿衣服,吴氏能帮忙;不会梳头洗脸,吴氏也能帮忙;可如果是不会洗脚洗澡,难不成还要他老娘去伺候?这不是家里来了个未婚妻,简直是来了个太上皇啊!

    朱莹见张寿没吭声,立时昂首挺胸道:“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是我不会做的!”

    眼见这犹如金童玉女……不,应该说玉童金女的两人竟然在斗嘴,吴氏起头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也能看见一丝笑容。然而,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和出身赵国公府的朱大小姐相处,此时索性悄然离开,叫了厨房的刘婶一块去内院整理屋子。

    虽说心里犯嘀咕,张寿到底没有再去撩拨大小姐的虎须,带人里里外外逛了一圈自己的家。内外两进院子,外院东西厢房分别是老刘头和刘婶两夫妻外加阿六住,厅堂晚间就落锁关门,张寿病愈后这三年独住内院正房,而吴氏住在内院东厢,西厢房则是空着。

    因为统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逛一圈也不过一小会。不出意料,他听到了大小姐讶异的叹气声:“怎么这么小……”

    张寿不禁呵呵:“家中简陋,大小姐你多包涵。毕竟,比起那些辛苦耕种的乡民来说,我这家里已经是豪奢了。”

    见朱莹顿时默然,他便又添了一句:“当然,能住这房子,也要托令尊的福。”

    朱莹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打算和当初讽刺朱公权那样,也背上两首诗,嘲讽我不知民间疾苦?”

    张寿不禁耸了耸肩:“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是人之常情,你家富贵也是你爹拿身家性命拼来的,我干嘛嘲讽你?不过,你家丫头不来也就罢了,可你的衣裳怎么办?”

    如果说丫头问题,朱大小姐还自信自己能够克服,那么,此时听到这么一个没法妥协的重大问题,她顿时有些呆滞。

    一天不换衣服这种事,平民百姓根本就无所谓,但对于她来说,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

    要知道,她一天在家里有时候要换个好几套衣裳!骑马有骑马装,出门做客有专门的行头,进宫时还要再换,居家有家居常服,就连在后花园喂个雀儿,划个船,那也都得换!

    最让她暗自恼火的是,张寿不但不想解决办法,还在那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而且,我家不穿丝衣,都是布衣,大小姐你恐怕穿不惯。再说,你身材高挑,我娘比你矮,她的衣裳你也穿不上。不如我让老刘头和阿六套车,送你去追你家里那些人吧!”

    “张寿,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朱莹此时终于炸了。

    我留下还不是为了帮你!一直留在这乡野之地,你岂不是要被朱公权那样的家伙看扁!为了想这么个留下的借口,我容易吗?

    当然,若你相貌丰神俊朗,却是那种一见我或是知道我出身赵国公府就阿谀奉承的俗人,我也不会留下来……

    吴氏正好从正房匆匆出来。恰巧听见张寿和朱莹似乎在大声说话,尤其是看到朱莹那委屈的样子,还以为两人在争吵,等上前问明白,她才笑了。

    “阿寿之前新做了两套夏衣,都是丝绢的,是我为了他生辰特意准备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然还没上身。你们身材相仿,大小姐你姑且穿着,想来赵国公府那边,明日一定就会把你那些行头都送来了。”

    张寿好容易才酝酿出这么一种大小姐呆不下去的氛围,却被吴氏破坏得干干净净,顿时差点没绝倒。

    朱莹却喜出望外。就单凭吴氏一句话噎得张寿无话可说,她终于可以放心留下,那也得感谢人家!虽说朱公权对吴氏那称呼在她脑海中转了转,但她须臾就将其按了下去。

    眼珠子一转,她便笑道:“好,就听吴姨的!对了,我都住在你们家了,就别叫什么大小姐了,祖母和爹都叫我莹莹!”

    之前被朱公权一句你不是正经婆婆狠狠一刺,吴氏到现在还觉得心里难受,此时听这位起头自己还觉得刁蛮任性的大小姐这么说,她一时又惊又喜,才刚说了一句那怎么使得,就见朱莹不大高兴似的,当下便立时知机地改口。

    她灵机一动,指着笑眯眯的张寿道:“那莹莹你也和我一样,叫他阿寿吧!”

    朱莹见张寿立刻苦了个脸,她明明喜出望外,却还得装着若无其事:“那我就随吴姨,叫他阿寿!”

    之前没觉得,现在这样一叫,她着实觉得,这名字挺俗气的。就好像是高门大户担心孩子早夭,故意起的小名……

    见大小姐笑眯眯连叫了两声阿寿,张寿顿时好生无奈。可是亲娘拖后腿,他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吴氏突然又来了另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提议:“阿寿,晚上你和娘一块睡吧。”

    “绝对不行!”张寿不假思索地反对。

    见朱莹满面惊疑,吴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家里空屋子倒是有,从前阿寿睡在后院正房,我睡在东厢房,西厢房也空着,可如今把正房腾出来却也容易,但家里从来都没客人,合适的大床只有两张。前院倒是有两张床……但搬过来待客的话太怠慢了。”

    张寿瞅了一眼朱莹,见美艳大小姐显然一副惊掉下巴的样子,他不禁摇头叹气。

    你自己要赖在我家,现在看到乡下的条件艰苦了吧?

    然而,他不可能完全把自己当成吴氏的亲儿子,哪能和她同床?

    想到这里,知道撵走朱莹现在已经不大可能,他急中生智,放缓和语气对吴氏说:“娘,她初来乍到又是陌生环境,咱们家还没有丫头伺候,她肯定不习惯。不如娘你带她睡正房,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至于我,一个人睡东厢就行了!大小姐你别忙着拒绝,乡下不比城里,没人打更,半夜三更风呜呜乱叫,和鬼哭狼嚎似的,指不定还会跑出野猪恶狼之类的猛兽来。”

    听到这里,朱莹差点没起退堂鼓。可发现张寿仍然不肯叫自己的名字,想想自己掷地有声号称要留下,她就觉得打道回府实在太丢脸,当下便硬着头皮哼了一声。

    “不用你吓我,既然床不够,我和吴姨一块睡就行了!我箭术好得很,要是真有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我一箭就射跑了,这村里没人打得过我!”

第八章 嫌弃

    这一天,因为多了朱莹这个千金大小姐,小小的张家鸡飞狗跳。

    老刘头和阿六去村里的箍桶匠那儿,急急忙忙采买现成的新木盆木桶等等各色供大小姐姑且凑合用的用具。

    吴氏和刘婶忙着整理原本张寿独住的那间正房,毕竟从男人住到女人住,总有些差别。

    至于张寿……朱莹一转眼就发现,人突然不见了。虽说有些恼火,可她只能暗地里劝自己说,来日方长,既然都留下了,还怕没有近距离好好打探张寿的机会?

    不过,对于朱大小姐来说,张家的一切都是寒酸却又新鲜的。她也不是没在外住过,但那是家里的别院,一样有无数婢仆跟在后头奉承,一样是从用具到饮食全都精挑细选,一样是所谓野趣都不过重金堆砌只为博她一笑,哪里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要紧急置办,紧急收拾?

    见别人都在忙碌,想到刚刚张寿仿佛是认为自己没有丫头什么都做不成,乍然离开赵国公府这个熟悉环境,有意熟悉一下新环境的她捋起袖子去正房自告奋勇帮忙。然而,当她失手翻了木盆,差点溅了一身水,吴氏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直接把这位华丽的大小姐送到正房东屋里隔出来的那一间书房。

    随即就是一杯热茶奉上,请大小姐“好好休息”。

    朱莹非常庆幸张寿这会儿不在,否则被他看到自己这笨手笨脚的一幕,她简直不知道才刚说了大话的她脸往哪搁!

    此时此刻,她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茶水,目光突然落在了靠墙那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上,一时不禁眼睛一亮。可取了几本随便翻翻,发现不过四书五经之流,根本就连一本闺阁千金常常在私底下传阅的小说话本也没有,她又觉得索然无味。

    可就在这时候,她随手又抽出了一本簿册,翻开一看,却发现是一本习字的帖子。眼见那一手字虽然勉强还算端正,但绵软无力,更不要说风骨,她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就算是她从小练字并不勤快,也比这写得好!

    “长于如此农家子之中,那人怎能不庸碌?”

    朱公权之前指着张寿后脑勺说的那一番话,仿佛骤然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就犹如兴头上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猛地想到,张寿到底是乡下长大的,不可能接触到名师。

    心烦意乱之下,她丢下那习字帖子,随即遮掩似的将其放回原位,随手又取了一本。

    可翻开来一看,又是那小儿习字似的一板一眼字迹,扫了一眼书架,发现类似装帧的习字簿册足有十几本,她只觉心情就更复杂了。

    几代皇帝都最爱好书法,就连她爹一介武将都是一手遒劲好字,她都被祖母逼着练了一手还过得去的字,如若张寿连字都写不好,日后怎么出仕?

    这样清俊脱俗,放在京城多少贵介子弟根本就望尘莫及的美少年,就该三元及第,跨马游街,出将入相……总之,应该站在朝堂最高处,让那些俗人自惭形秽!

    怎么能这样一手烂字,太可惜了!看来她留下是对了,爹为什么就不给他找个名师!

    绕到外间,见吴氏正带着刘婶在忙碌,心事重重的朱大小姐立刻就溜了出去。

    进了内院东西厢房,发觉根本就没人,她想了想便来到了外院。却只见大门虚掩,四处静悄悄,只有厨房似乎有动静。知道张家两个男仆都去采买东西了,她几乎以为是进了贼,可到厨房门口冷不丁揭起那布帘子,她却只见在里头忙碌的人正是张寿!

    朱莹几乎下意识地开口问道:“怎么是你下厨?”

    张寿早听到门口那动静了,此时便头也不回地笑道:“你想说君子远庖厨?不好意思,之前中午野餐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没那忌讳。若真的不忍杀生,那就去吃素。一边吃着牛羊鱼虾,一边悲天悯人叹杀生,那是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

    他顿了一顿,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你一个大小姐突然留在这没什么好东西的乡下,连口好茶都喝不上,要是再吃不饱,那回头你家的人过来时,岂不是要觉得我们慢待了你?”

    他信奉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想当初刚穿越那会儿,刘婶那被母亲吴氏评价为还不错的手艺,到他这就成了单调乏味。幸亏他前世里是个孤独的美食家,否则绝对要被这乡间单调的伙食花样给引出胃病来!

    当然,他为此还不得不造了一本菜谱,说是经过的某个饱读诗书老先生送给他的……

    眼下其实不是特意讨好大小姐,而是相熟的某少年掐了半箩野菜送来,再不处理就老了!

    想到中午那顿饭,朱莹哪里还不明白,张寿仿佛随手就能做出好吃东西,正是因为常下厨。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这样一个上朝都绝对是一道风景的清雅俊逸小郎君,怎值得在这种事情上花费精力?

    思前想后,她就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本待看看张寿到底在捣腾什么,却不想他再次头也不回地说:“厨房里不是锋利的菜刀,就是烫人的蒸汽,锅碗瓢盆摔碎了更是难以收拾!大小姐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刚刚在正房就被人嫌弃,此时又听到这嫌弃的口气,心里正在因为张寿那手字而犯嘀咕的朱大小姐顿时气鼓鼓地反问:“难道你还能比得上京城名厨?”

    “呵呵。”张寿哂然一笑,“京城名厨一席桌面,价值几何?咱们这乡下农家菜一席,价值几何?云泥之别,不可比。不过,家常菜百吃不厌,至于名厨……有些是真本事,有些却是名头大,鲜少有哪家名店名厨,能让人顿顿连吃十天的。”

    朱莹顿时哑口无言。京城一家赫赫有名的馆子,她两顿就腻了!

    她张了张口,突然很想问张寿那一手称得上拙劣的字到底是怎么回事,更希望从他口中听到,那不是他的字,而是吴氏又或者别人的笔迹,可话到嘴边,她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的身世应该有些玄虚,她何必出言不慎戳到他痛处?再说,字是可以练的,大不了她回京之后好好磨一磨祖母,找个饱学老翰林,来教张寿好好写字就行了!

    对对,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偷偷看过他书架上的习字帖!

    张寿却不知道大小姐心中正如何千回百转,他半哄半骗,总算是把人给劝走了。

    虽说心下犯嘀咕,但对于这顿晚饭,朱莹还是异常期待。中午野餐的时候,她便是一面品尝美食,一面饱餐秀色,晚饭大伙儿坐在一块,那岂不是更可以正大光明好好看他了?

    然而,等到晚饭时,在正房等的她却只见吴氏独自捧着条盘进来。当看到吴氏笑吟吟摆在桌子上的,赫然是一个梅花形攒盒以及两个带盖子的小钵,她不禁愣了一愣。

    而攒盒盖子揭开时,她就更纳闷了。并不是因为其中有些菜她认得,有些菜却从未见过,而是她发现,这里头的东西固然品类繁多,异常丰盛,但应该是只够她一人份的。

    “这是凉拌苋菜、炒车前草、荷叶粉蒸兔肉、酒酿蒸小鲜鱼、灌汤小笼包、野菜鸡蛋饼……这两个小钵里是豆腐鱼糜羹和香菇火腿丁子蒸饭。”

    亲自送了这些过来的吴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继续说道:“阿寿说,莹莹你初次住在乡下,突然和陌生人同食必定不习惯,还是大家分食的好。”

    等到吴氏含笑离开,被撂在这偌大的正房里,不得不单独享用四方桌上这精致量少晚餐的朱大小姐,忍不住重重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简直恨得牙痒痒的。

    刚刚在厨房时还说得这么好听,现在却又来什么分食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能和陌生人同桌吃饭了,我中午不是还和你一块吃的!

    张寿,我都没嫌弃你那一手烂字呢,难道你竟敢嫌弃我!

第九章 小先生

    满心不高兴的朱莹,这一顿晚饭却吃完了。原因和中午单纯是饿了还不一样,因为她只尝了一口就觉得,带着乡间野趣的饭菜相当美味。当然,张寿那绝佳的手艺,绝不能浪费!

    而晚上睡觉前洗脸洗脚时,朱大小姐不好意思让吴氏再帮忙,可小心了再小心,结果前襟还是沾湿了大半,好在晚上原本就要换洗,她只能换了一套吴氏临时找出来,没上过身的中衣和亵裤,虽说短了一大截,可临时凑合,她却也顾不得料子粗糙了。

    接下来这一觉,偶尔出门必定择床的她竟是做了个美梦!

    梦中,张寿不再对她若即若离,而是笑得温文尔雅,最终,她几乎是笑醒的!

    当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笑声。等好容易清醒了一些,她才立刻咳嗽一声,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湛金,发现没听到反应,她不由睁开眼睛茫然四顾,足足好一会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家里,而本来睡在外头的吴氏早就不在了。

    朱莹慌忙坐起身,见床边便是衣架,上头搭着一套男子衣衫,不禁眼睛一亮,连忙下了床趿拉了鞋子过去试穿。

    总算张寿这一套行头倒也简便,她刚穿好,对着铜镜端详里头那位朴素中透着华美的小郎君,外间就传来了吴氏的敲门声,却原来是人在外头听到动静,来送热水以及早餐。

    在吴氏的帮忙下梳洗之后,看了一眼那简单却干净的清粥小菜以及两个小巧玲珑的白面馒头,朱莹瞥见天光大亮的外头,顾不得吃便开口问道:“吴姨,什么时辰了?”

    “快辰初(九点)了。”吴氏见这位千金大小姐倒吸一口凉气,已经因为这一天一夜的相处,对人了解了几分的她便笑道,“这是乡下,又不是赵国公府,晚起一会儿不妨事的。阿寿早起出门还特意嘱咐过,说是让你多睡一会儿。”

    朱莹没注意其他,只听到了两个字,出门!

    想到昨天在厨房和晚饭时都被张寿“嫌弃”了,如今他竟然撇下她不顾,她不由得更加憋屈。她朱大小姐勾勾手,京城无数贵介子弟趋之若鹜,他竟然还跑!她还没拿他怎么样呢!

    赌气似的哼了一声,她方才强挤出一丝笑容:“到底是我不该起那么晚……对了,阿寿他上哪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吴氏对这桩婚事早已不存多大希望,尤其是昨天被朱公权羞辱过后。可朱莹挟持张寿离开了那么久又回来之后,突然性子大改,起意留下,又分明对张寿很好奇的样子,她心里既觉得欢喜,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

    便是生长在乡间又如何?那也掩盖不了我家阿寿的光芒!

    她当即笑吟吟地说:“阿寿在家里闲不住,这会儿大概是在给村里那些少年郎讲课。”

    朱莹不禁暗自吃惊。她按捺住了追根问底的冲动,点点头后就飞快地吃完了这顿已经晚了的早餐,随即问了吴氏张寿在哪讲课,最终,不识路途的她到底还是带了张家仆人阿六。

    张家大宅位于村口,昨天朱莹只到了这里,便已经觉得简朴到简陋,今天深入村中,她方才算是真正领略了,诗词歌赋中描绘得无限美好的田园乡居生活,现实中是个什么光景。

    沿路所见的房舍年岁不一,大多数年久失修,屋顶瓦片残破,甚至还有四面漏风,只用竹篱和茅草搭起来的简易窝棚,散发着阵阵恶臭。

    当然,她完全不知道,最后那些窝棚是猪圈。

    路上,她好不容易从阿六口中掏出几句话,原来,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因从前张家收租很轻,更不曾盘剥乡里,已经算是京畿地面上,温饱能够相对得到保证的“富村”之一。

    如今是水稻收割季,村中壮年男女很少,大多数农人都去忙着下地干活了,就连稍大一点的孩子也不例外。自家没有稻田的,自然是去帮别家收割水稻,来日自家麦地或是棉田收获的时候,曾经得过帮助的再把工时还回来,这也是张寿三年来提倡的制度之一。

    当然,朱莹并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路上能看到的,大多是那些三四岁满地乱跑的幼童。

    联想到昨天张寿那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朱莹此时对这诗句不禁有了更深的体会。

    可就在这时候,几个孩子打打闹闹从她身边跑过,随风飘来的除却欢笑声,竟然还有零零落落几句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要是朱公权在这里,想到昨天信誓旦旦说农家子不懂诗词歌赋,恐怕要尴尬死!

    朱大小姐突然生出了这么一个无关念头,随即才向身后的阿六问道:“这是阿寿教的?”

    “嗯。”阿六的回答简直一如既往地省事。可这并不妨碍朱大小姐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张寿果然真能干!

    一路上已经领教了张家这男仆哑巴似的个性,被噎了个半死的朱莹懒得再问,可没走几步,她又听到一家院子里,有人赫然在背“一一如一,二二如四”。

    她不觉得这乡村农家居然有人会知道教导孩子九九歌,干脆直接站在矮矮的篱笆外头向院内张望,却见一个奶声奶气的男孩竟是正在用小棍子鞭策另一个更小的孩子背九九歌。

    “你怎么这么笨!小先生说过,能完整背出来,一句不错的,就有饴糖吃!甜的饴糖!”

    虽说人家说的是小先生,但朱莹还是本能觉得,教九九歌的是张寿,教背诗的也是张寿。

    心情更好的她嘴角不禁一勾,随即悄然离开。很快,她就跟随默不作声的阿六到了村中一座看似还算整齐的屋宅前。她正在想张寿到底在给人上什么课,却不想听到了一个喜气洋洋的嚷嚷。

    “多亏了小先生,舅舅只不过是给我通门路找了个机会,我万没有想到真能考上!”

    考上?什么考上?莫非张寿还能教出考上秀才举人的学生不成?那可真是太厉害了!

    朱莹简直是好奇到了极点,可当她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却是听到了张寿一声笑。

    “你三年里读书写字,写秃了多少树枝,然后又费了多少钱买纸笔,这才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读写?再说,你学了三年的算数,打了三年的算盘,心算一百息中能算出一百题,难得才会错一道。这种文字和算学水平,别说同龄人里难得,在比你大的人里也很难得。”

    “而且,你上次回来说,顺天府衙这次考令史,那是新任府尹上来后的新政,卷子是他最器重的宋推官看,被那些胥吏舞弊的可能性虽说有,但也总要有几个充门面的。既如此,你又有路子,要是再考不出来,你爹就该拎你去跪祠堂了!”

    考令史?这是什么鬼?朱莹完全愣住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令史是个什么官儿。

    偏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到里头传来了另一个恭喜。

    “邓小呆,你多亏小先生这才穿上吏袍,不该好好摆一桌酒请一请小先生?”

    听到吏袍两个字,朱莹仔细一琢磨,起头那充满好奇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张寿那一手烂字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学问必定有限。所以,能在这乡间农家教出一个小吏,自然就已经烧高香了!

    实在不行,只要赵国公府能帮他一把,只要他资质不糟糕,一定可以出类拔萃……当然,若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是爹和大哥全须全尾得胜归来!

第十章 数学和八股一点都不搭

    屋子里,张寿正笑吟吟地看着两个正闹腾的少年。要是平时,他早就用教鞭维持课堂秩序了,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阻止这两个高兴的农家子。被生活的重担压得早就很少有笑容的他们,这时候才有点十六岁的样子。

    没错,此时此刻这屋子里的两个人,全都是出自农家,和他竟是同龄。

    舅舅在顺天府衙户房当典吏,算是有门路的邓小艾,诨名邓小呆,从小在村里长大。

    邓家祖上世代务农,自有的田地不过十亩,家里人口多不够糊口,所以也是张家的佃户当然张寿现在知道,邓家恐怕应该算是赵国公家的佃户。

    眼看两人笑闹,他突然若有所感,侧头一看,就发现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房门口。从前这小子也是如此神出鬼没,因此他只以为是家里有什么事,当即撇下众人来到门前。

    “她刚走。”

    如此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换一个人绝对要一头雾水,张寿却好歹和人相处了三年,连蒙带猜,终于大致明白,阿六说的恐怕是那位大小姐。只不过,他从朱莹的脾气很快就推断出,所谓的走应该不是回京城赵国公府,而是她刚来过这里,却又突然走了。

    想到刚刚屋子里正在欢庆的这件事,他细细一寻思就明白了过来,当即便不以为意笑了笑:“千金大小姐自然理解不了,乡间农家子考上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吏有什么好高兴的。随她怎么想,反正又不是我求她留在乡下的。你悄悄追上去,免得她遇到点什么麻烦。”

    见阿六点点头就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已经习惯了这位沉默仆人的张寿转身回来,可随即却想起,之前朱公权还透露过一件事除却田宅之外,张家就连仆人也是赵国公给的。

    可看阿六刚刚那样子,好像并没有把朱莹这个真正的大小姐看得比他更重?

    张寿从来不怀疑自家三个仆人的操守问题虽说中间生了一场导致穿越的病,但丈夫不明的吴氏,父亲不明的他,在这乡间太太平平安安稳稳生活到现在,三个仆人出力甚大。

    所以,他很快抛开了这个疑问,重新又回到了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学生面前。

    屋子里的两个少年根本没注意到他和阿六交谈了什么,邓小呆此时见张寿回来,连忙迎上前说:“小先生,我爹娘说这两日就摆酒谢您!另外,从前你为了让我跟你读书,贴补我家不少,赶明儿我一定还!”

    “还钱的事情暂且不提,再说也不是钱,我也就是贴补你一点口粮和肉食而已。”

    “小先生这话就不对了!”既然能得到小呆这个诨号,邓小呆伶俐之外,还有一股迂气。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舅舅家里有三个儿子,如果不是我跟着先生学会了算数和读写,又练出了一手还不错的字,会处理文书,哪里能越过他们得到去考令史的机会?更何况……”

    他抬起头,脸上恰是自豪:“今年吏考中,有好几道题都是小先生曾经讲过的。一道是以碗知僧,只不过和小先生的原题略有区别,是四个和尚一碗饭,五个和尚一碗汤,总共二百九十七个碗,问总共有多少和尚。”

    “除了这道题,还有藤缠枯木五圈整,枯木高四丈,周长六尺,问葛藤长度。又有一道韩信点兵,三三数之余二人,五五数之余四人,七七数之余五人,问至少多少人。

    我出场后就发现无数人唉声叹气,几乎没人能答上来,可我却自信肯定答对了!所以,我这些年又是吃又是学,如今还通过吏考考上了令史,自然应该好好回报小先生!”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种算术题,搁后世也就小学生水准,奥数题说不定都列不进去,在如今却算得上是顶尖难题。见齐良在那快速心算,不消一会儿就报出了正确的答案,他不禁点了点头,同时对那位出题者也颇有些好奇。

    虽说是吏考,可居然能遇到一位出数学题来难考生的官儿,还真是难得!

    只不过,面对兴奋过头的两人,他却不得不泼一盆冷水:“小呆你考上令史,可喜可贺,但你也不能懈怠。顺天府衙小吏多如牛毛,你一个新人,哪怕有舅舅帮衬,也很容易被踩下去,得一面勤勤恳恳学本事,一面好好学一学人际交往。”

    “你也说过,你想娶的那位姑娘是小家碧玉。戏文里全都是贤惠妻子供养寒门书生,金榜题名之后,书生一面另结新欢,一面发妻还无怨无悔,但那都是编的!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就算要读书,靠女人养,要脸吗?真要喜欢她,就该让她风风光光,以你为荣。”

    说到这里,张寿看向了一旁瘦弱的少年齐良。如果不说年纪,任凭谁都看不出来,齐良甚至还比他大一岁,只是从前发育严重不良。

    “而小齐你要考秀才,我能帮你的就有限了。从前悄悄教我的那位老先生,四书五经教得我算是会背了,数学……咳,就是算学,我也学得很有心得。但时文这种东西,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就和吏考与童生试完全不同一样,数学和八股,实在是一点都不搭!”

    扑哧

    听到这么一个清脆的笑声,张寿忍不住愣了一愣。他当然听得出这笑声是朱莹的,可阿六不是说,这位大小姐已经走了吗?

    然而,屋子里两人却只以为又是村中哪个顽童在外头偷听,也没放在心上。

    齐良就苦笑道:“时文确实太难,我爹考了一辈子都是童生,从我很小就开始教我时文。可他自己的四书就学得不过尔尔,光是那些格式吃透有什么用?”

    张寿也忍不住暗叹。如今这大明和历史上的大明很多地方都不同,偏偏时文这种东西竟仍然是科举考试的一道敲门砖,也不知道某位开国太祖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何况,他过世留给我的就是一屁股债和一堆快翻烂的时文,如果不是小先生,我说不定早就被债主们逼死了,哪里还能读书,还过了县试?真的,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寿没等齐良把感激涕零的话说完,就打断道:“县试能过是你家学渊源,和我关系不大,府试就难了。小呆,你既然考进了顺天府衙做令史,你就帮小齐好好打听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他的文章给什么好的老师看看。如果有缘能书信往来,不能当面授课,可以函授嘛。”

    “好嘞!”邓小呆满口答应,“兄弟一场,小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心访求!”

    没等喜出望外的齐良再次出言感谢,张寿就岔开了话题。

    “对了,小呆你这次进的是户房吧?如果能查京城户籍资料,能不能帮我个忙,查一查京城那些勋贵家中子女的婚书?我记得娘提过,本朝制度,婚书是要衙门报备的。我家在京城的一个能耐亲戚号称在顶尖的勋贵里给我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我连觉都睡不着。”

    门外朱莹早就去而复返,原本还暗恼张寿明明听到自己的笑声,却还恍若未闻,直到听见这最后一番话,她才恍然大悟。

    张寿教出一个少年考上了顺天府衙的小吏,原本肯定是为了打探身世!如今为了她,他竟然没顾得上去查自己的身世,而是先去打探他们俩的婚约了。

    可是,什么叫号称找了一门好亲事,吓得连觉都睡不着!气死人了,她难道是洪水猛兽?

第十一章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聚起一堆太小还不能干活的乡下孩子,让他们从小背诗,背九九歌,学习初级文化知识,这原本只是张寿发现自己得先悄悄了解一下这个新世界之后,最初一时起意的行为。

    他知道这种事儿未必能有什么成效,甚至连启迪民智的效果也很可能也有限,但本着做总比不做好,反正很闲的他还是认真去做了。

    可居然能从围观他教背诗和九九歌的农家子中挑出对数学和文字相当敏感的两个少年,其中邓小呆有门路去参加吏考,“家学渊源”的齐良一次就通过了县试,那纯粹是意外之喜。

    所以,朱大小姐既然没有打扰他上课,他就没把在外头旁听又或者说偷听的她放在心上。

    在吩咐完邓小呆之后,他便开始给两人讲起了平面几何哪怕这两个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用平面几何的机会,但他素来觉得,数学逻辑培养好,人一辈子都会因此受益。

    当然,外头的朱大小姐会听得如何云里雾里,那他就没办法去管了。

    朱莹果然听着听着就探出了脑袋,然而,当发现张寿背对自己,站在一块白墙前,正用蘸水的棉线在一面白墙上写写画画,不一会儿,朱大小姐就完全看晕了。这还不算,张寿一面画图,一面口授题目,她完全是有听没有懂!

    尤其当张寿用棉线蘸水画直线,末尾绑着毛笔画圆圈,各种作图,那些图形复杂到了极点,不一会儿还会随着水渍消失而消失,她更是头昏脑胀,甚至忍不住佩服起下头坐着的这两个乡间农家子。要知道,张寿根本就只说一遍,这得多好的记性才能记得住?

    很快,她就发现了另外一个没注意的问题张寿赫然是左手作图!想到书架上那些习字簿册上拙劣的字迹,她终于恍然大悟,觉得自己明白了风仪出众的他为什么字写得不好。

    左手剑左手刀好练,但左手写字肯定很难!

    这一走神就是好一会儿,等她回过神时,就只见坐在小凳子上的两个少年人人膝上一个木沙盘,正在那用木棍写写画画。她这才明白,他们竟用这样的法子在抄题目。等看到两人埋头认真思考,仿佛是在解题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

    然而,张寿固然是回头朝门口这边看了过来,但给出的反应却让她大为气恼。他非但没有出来给她答疑解惑,而是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下子,她顿时再也忍不住了,恨恨瞪了他一眼后扭头就走。

    昨晚上吃饭是这样,今天早上还是这样,刚刚让那考上小吏的邓小呆去打听婚书的内情时,张寿也用听到亲事吓得觉都睡不着来当借口,现在更是嫌弃她太吵!

    “不过是几道题目,白纸黑字写清楚发下去就行了,用得着这么故弄玄虚……啊!”

    朱莹越想越是心中愤愤,不禁抱怨出声,冷不丁面前一个人窜出来,她不禁吓了一跳,等发现是阿六,她意识到自己不但去而复返,还在门口偷听张寿上课被拆穿,顿时俏脸微红。

    见阿六一声不吭便侧身让路,她才松了一口大气。尽管她之前还嫌弃这家伙沉默寡言,可现在看来真心是件好事,至少她眼下总算没这么尴尬了!

    但她才走了没两步,就只听身后传来了阿六说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纸笔很贵的。”

    尽管朱大小姐不像张寿那样了解阿六,可此时也一下子明白,自己刚刚那抱怨到底还是被这个沉默寡言的仆人听见了。长在豪门的她自然不知道纸笔到底多少钱,可联想到刚刚从村中一路走来的景象,她也能猜到,这代价对寻常农家子来说恐怕难以负担。

    可心中憋着一肚子火的她,到底还是没忍住:“阿寿就不能买了纸笔送给他们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可此时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从她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可以知道,之前那个考中小吏的邓小呆已经是对张寿千恩万谢,何尝埋怨过张寿不曾白送他们纸笔?

    “少爷月钱只有五百文,全都买了粮米肉食贴补了他们家里,否则,他们家里不会让他们少干活白吃饭的。齐良还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连地都卖了。少爷一边教他算学,一边帮他雇人照料了几亩棉田,他这三年勉强能慢慢还上一丁点债务。”

    这一次,阿六的话罕有地多了起来:“而且,少爷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救急不救穷,要救穷只有靠自己。”

    朱莹不禁哑口无言。尤其是想到家里那些上好的狼毫亦是随手就扔,字纸更是常常一天会丢出去一篓,从前她一向习以为常,可现在想想,不禁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认识贫和富。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闷声不响往前走,心中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张寿刚刚还提到四书五经能背熟,是真的吗?悄悄教他经史和算学的老先生,到底是谁?张寿学问到底怎么样,居然除却那个令史之外,还能教出一个通过县试的学生!

    由齐良父亲遗留下来的房子临时改成的学舍里,正在旁观邓小呆和齐良两人冥思苦想解答几何题的张寿抱着双手,心中猜测着朱莹为何去而复返。

    平心而论,这位美艳绝伦的千金大小姐性格其实还不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通情达理,并不是最常见的那种骄纵千金。朱莹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更不错,而他也知道,自己……或者说自己这张脸留给朱莹的第一印象必定也必定上佳。但是,他们中间横着一条天堑。

    门不当户不对,彼此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那所谓婚约绝对有问题!

    所以,不等朱大小姐对他的兴趣过去,也许今天赵国公府就会有人来接她了!

    张寿正在那走神,却突然瞥见邓小呆正在那抓耳挠腮,纠结到咬手中的木棍,分明解不出这道需要两条辅助线才能解决的几何难题,他就笑眯眯地嘴角一挑。

    等人求救似的抬头看过来时,他就勾了勾食指,随即往外走去。出了屋子略等一会儿,他就见邓小呆蹑手蹑脚也跟出来了。

    “小先生,能不能提示提示?”

    “呵呵,你小子就喜欢和齐良比个高低!”张寿怎么不知道这小子的心思,呵呵一笑后就开口问道,“做题和写文章不一样,需要换换脑子,在外头转两圈,说不定你就会了。”

    “哪里那么容易。”邓小呆苦了个脸,一点都没有之前号称解答出顺天府衙那吏考中三道算学题目时的得意。见张寿但笑不语,他突然想到舅舅说的那个消息,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吞吞吐吐地说,“小先生,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诉你一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舅舅带我第一次进户房时,我故意装成对我们村的情形很好奇,翻到了咱们这的鱼鳞册。小先生,这附近的田地,全都记在一个姓朱的人名下,会不会是你娘当初受骗了,把田地寄放在谁那儿了?这可不行,没地契要吃大亏的!”

    如果说之前朱公权揭出张家根本就是靠赵国公供养,而后看到母亲吴氏的反应时,张寿已经觉得此事十有**是真的,那么此时邓小呆做出了确证,他就再没有什么侥幸之心了。

    这也怪他,只因为曾经从周围那些佃户口中问出的情况便信以为真,没去考虑天底下还会有童养女婿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唉,看在人家养他那么多年的份上,就算不能当女婿,他也适当照顾一下那位大小姐吧!

第十二章 道是无晴却有晴

    因为植被更茂密,乡间的天气比京城稍稍凉爽,然而,如今已经快要日上中天,顶着烈日行走那滋味,却是绝对不好受。

    之前是从村头张家走到快村尾的这座临时学堂,如今又要从村尾走到村头,朱莹此时已经汗如雨下,只觉得衣衫全都紧紧贴在身上,难受极了。

    她一面走一面想,平日里她每到大热天,必定躲在全都是冰盆的屋子里,以免晒红晒黑,又或者满头大汗毁了妆容,要不是因为好奇张寿到底给人讲什么课,她才不会在这种日头毒辣的时候出来,还走了那么多路!

    虽说发现了一些东西,可那家伙却还是对她不闻不问!

    而且她在京城不是坐车便是乘轿,更多的是骑马,真正靠两条腿走这么久这么长的路,这对她来说还是头一回。要知道就算从前进宫时,她也一向备受优待,常常会有肩舆可坐。

    朱莹不自觉地举起袖子遮挡火辣辣的阳光,可没走几步,她突然觉得原本被太阳晒得都睁不开的眼睛突然暗了暗。还以为是天上终于飘来了云彩,她连忙放下袖子抬头一看,却发现那遮去炎炎烈日的,竟然是一把大红色的油纸伞!

    最重要的是,那把伞上赫然写着一首诗,正是《春江花月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字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有点眼熟,这才想到去看撑伞的人,这一转头,她的目光就定住了,刚刚那满腔恼火一下子散去得干干净净,连说话也有点结巴。

    “你……你怎么……”

    张寿淡然若定地伸手把伞递了过去:“夏天少出门,出门就打伞,否则晒黑就来不及了。”

    说完这话,等朱大小姐呆呆接过,他便微微一颔首,头也不回径直离开。

    足足好一会儿,朱莹这才恍然回神。看到手中那把漂亮的纸伞不但握柄圆润光滑,伞纸上除却那首墨迹淋漓的诗,间或点缀的图案也赏心悦目,她心情不知不觉转好,竟是忘了旁边是个闷葫芦,扭头晃了晃手中的伞问道:“这是你家少爷做的?”

    “不是,是徐木匠闲时做的。”阿六的回答照旧**,随即却突然词锋一转道,“但上头的字是少爷写的,那是他很喜欢的一首诗。”

    这下子,朱莹顿时喜形于色。她不是那种张口就能吟诗作对的才女,可从小读书,几十上百首唐诗宋词烂熟于心却也是轻轻松松,然而,她最喜欢这首华丽隽永,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却对谁都没提过。

    真是好缘分……就是这一手烂字真的有点刺眼!

    喜上眉梢的她再也没计较阿六最初说话说一半,撑着油纸伞就继续往前行。纵使这会儿天上太阳依旧毒辣,走在村里的烂泥地上很不舒服,身上依旧在流汗,可打着大红油纸伞的她却反而很悠闲,心中甚至不由得想到了一桩题外话。

    张寿知不知道,大红油纸伞据说都是新郎接新娘时用的?

    尽管之前还想着痛痛快快洗个澡,换一身衣服,然后躺在床上再不起来,可此时有大红油纸伞遮阳,朱大小姐到底打起了精神,心想自己既然是借着巡视父亲产业的借口住到张家来的,那么总应该在这村里好好再走一走,否则回去之后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笑话?

    于是,村中的孩子们便有幸见识到了和平日小先生张寿经过时截然不同的风景。

    就只见一个穿着清雅青色绢衣,可容颜却艳色逼人的少年撑着大红纸伞穿行在村中烂泥路上,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仿佛是田园画卷中突然多了一朵富贵牡丹,异常引人注目。

    随着第一个孩子懵懵懂懂跟在后头,当朱莹在村里兜兜转转一大圈之后,她身后已经是跟着歪歪斜斜一长串孩子。当看过村子边上一片稻田,她终于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一转头,就只见身后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也不过四五岁,小的不过刚会走。

    面对她的目光时,好些人撒腿就跑,可跑了不远又站住,转过身继续盯着她直看。

    换成别人,必定莫名其妙,可朱莹在京城大街上打马飞驰时,早就领教过万众瞩目,此时只是微微一怔便咯咯笑了起来:“这些小家伙,倒也认得美丑!”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阿六的声音:“大小姐,家里好象有客来了。”

    朱大小姐立刻转头望去,却只见张家确实就在不远处,此时此刻,那座她出来时还空空落落的大门前停着众多车马,单单马车,就有足足七辆!

    眼力极好的她认出那些马车恰是来自家里,第一感觉不是高兴,而是……紧张!

    要知道,昨天她是使小性子留下的,别说二哥必定会气急败坏,就算一贯疼她宠她的祖母,也未必会容忍她继续胡来。这要是这拨人是来接她的该怎么办?她该打听的还没打听清楚,张寿这个人到现在还仿佛藏在云里雾里,她根本就没能看明白!

    她也顾不得今天走太多路的两条腿犹如灌铅,加紧步子赶了过去。

    还没到门口,朱莹就听到里头似乎有些吵吵嚷嚷,心里一时更加焦急,可紧跟着,她就只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怒气冲冲出了大门,当瞧见她时,两人立刻飞一般地跑了过来。

    认出是自己最心腹的两个大丫头湛金和流银,朱莹心情微微一松,不等她们开口便连忙问道:“你们怎么从里头出来了?这吵闹是怎么回事?莫非二哥来了?”

    身材高挑,穿着蜜合色衣裙的湛金,此时一见朱莹顿时喜出望外,右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小酒窝,等听见朱莹这话,方才露出了怒色。

    “是我和流银看不惯赵妈妈那轻狂样子,就打算出来找您!二少爷没来,太夫人把他禁足了,派了李妈妈和江妈妈带了我们这些人过来。可天知道二少爷怎么想的办法,竟唆使赵妈妈半路上带人拦了我们的车!”

    闻听此言,朱莹顿时大为恼火。她的乳母赵妈妈是什么货色,没人比她更清楚了。仗着曾经伺候过她已故的生母,又喂养了她两三年,于是素来在府中仗势欺人。她最初还被蒙在鼓里,等知道之后立刻大发雷霆,强硬地把人撵出了府去,还美其名曰荣养。

    没想到这个厚脸皮居然又被人引到了这儿来!

    下一刻,她就听清楚了赵妈妈尖锐的声音:“府里随便一处过道,也比这大好些,这么逼仄的地方怎么住人!大小姐金尊玉贵,怎么能听人蛊惑,住在这种猪圈似的地方?”

    知道再不拦住赵妈妈,自己留在张家的苦心就全都白费了,朱莹差点没捏爆了拳头。可她正想冲进去喝止这个长舌妇,可眼角余光往自己的来路一瞥,她就看见张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此时正和阿六并肩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

    不清楚他到底听没听到赵妈妈那叫嚣,她不禁暗叫糟糕,可随之张寿的称呼却惹恼了她。

    “大小姐。”

    “都说了叫我莹莹!”

    一想到张寿从昨天到今天就没叫过莹莹这两个字,还一直都和她保持距离,朱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瞬间意识到自己不该当着丫头的面乱发脾气,当下拒绝了伸手要帮自己拿大红油纸伞的湛金,有些羞恼地冲张寿质问道:“干嘛拦着我,我要进去撵走那泼妇!”

    张寿只当没发现她这情绪变化,若无其事地问:“你打算怎么撵?骂,还是打?何必和个泼妇争执到自己火冒三丈呢?有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才是上策。”

    侍立在自家小姐身后的湛金和流银,此时此刻四只眼睛也全都死死盯着张寿。

    她们事先压根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自家小姐竟然连个人都不带,连套换洗衣裳也没有就留在乡间,可如今一看到张寿,她们就完全明白了。

    眼前这位小郎君无论相貌还是风仪,那都是一等一的,满京城无人能及。就连这说话不慌不忙的声调,也让人听着觉得心情愉悦……

    就是眼下纸上谈兵就想对付赵妈妈有点离谱!

    朱莹也有些不服气:“朱公权到底还是读书人,你那一套管用。可这会儿闹事的是我乳母,她目不识丁,蛮不讲理,从前在我家也是少人敢惹,你和她理论只会被气死,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

    张寿一脸山人自有妙计的淡定:“你进去后,不理她,只管和你祖母派的人说话,让她们去对付她。你二哥那么厉害都能被你祖母禁足,你这乳母难道能扛得住你祖母那些亲信?”

    湛金和流银对视一眼,正有些惊疑,朱莹却眼睛一亮,直接把大红油纸伞塞给了两人,随即便冲着张寿嫣然一笑:“那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就用你这主意试试!”

    想到今天在村中所见所闻,足可证明张寿并不完全是只有好皮囊的乡野村夫,如今这主意听上去也大有道理,她眉飞色舞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就昂首挺胸进了大门。

    连正眼都不看那衣衫鲜亮的赵妈妈,朱莹径直穿过院子,来到吴氏面前,笑吟吟地问:“吴姨,我饿了,今天午饭吃什么?”

    大门外,张寿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是不是该说,这位千金大小姐真会触类旁通?

    她竟然做得比他提议的还要更彻底,别说那个泼妇乳母,就连赵国公府太夫人派来的人,也一概都无视了!

    回头他对她说的话要是被两个丫头泄露出去,那位太夫人不会把帐算在他头上吧?

第十三章 暂住变长居?

    给朱莹出了个主意,嘱咐了阿六在大门口守着,张寿却闲庭信步绕到了自家后门。推了一下见后门纹丝不动,知道是落锁了,他就看向了旁边那棵大树。

    外表看上去清雅俊逸的张小郎君,竟是身手矫健地借着树干三两下爬上了树,随即攀上了自家围墙,轻轻巧巧落在后院,丝毫不在乎这一幕被人看到会惊掉多少眼珠子。

    见双手蹭了不少浮灰,他还慢悠悠地去水缸舀水洗了个手,这才从中门悄悄溜进了厅堂。

    发现人都聚集在前院,他堂而皇之地往主位上欣然一坐,随即自觉进入了看戏模式。

    外院中此时此刻一片静悄悄。

    其实,这小小的地方眼下人多到没处下脚,确确实实和赵妈妈的抱怨相符。

    三匹神气活现的骏马,三个清一色行头的马奴,然后是四个衣着比湛金和流银稍稍简朴一些,年纪也明显稍小两岁,脸上有些稚气,却努力站得笔直,干净爽利的小丫头。

    而刚刚正在找茬的赵妈妈身后,是两个正在阻拦她的仆妇。虽说衣着装饰都比赵妈妈简朴得多,但她们却显得更有气派一些。

    而除此之外,还有上次来过的朱宏和朱宇两个护卫,以及同等身材的护卫十二人。

    再加上刚刚进来和吴氏说话的朱莹,湛金流银一对大丫头,老刘头以及刘婶夫妇,守在门口没有存在感的阿六,总共将近三十号人,三匹马,怎么可能显得不挤?

    张寿不禁有些犯嘀咕。虽说朱莹那乳母说话难听,可看这么多人挤在这里的架势,接大小姐回府的阵仗好大啊!

    此时此刻,旁若无人进来,却只和吴氏说话的朱莹,用她明明白白的态度,让刚刚喧闹犹如集市的院子变成了鸦雀无声的课堂。相较于受宠若惊的吴氏,完全被漠视的赵妈妈那张脸上真是写满了五颜六色,精彩极了。

    吴氏倒是已经有些摸着了朱莹的性格,惊觉回神后便连忙笑道:“今天午饭是千层肉饼和酸汤饺子,汤品是玉带羹,锅里还炖了莲子甜汤,你若是喜欢,饭后又或者午睡之后再吃甜的吧。”

    “好。”朱莹含笑点了点头,“阿寿也回来了,那我们一会儿就先吃饭吧。”

    阿寿回来了?怎么不见人影?

    吴氏心中纳闷,可朱莹说得信誓旦旦,她略一思忖,到底没有质疑,便点点头道:“刚刚被这么一耽搁,包好的饺子还没来得及下锅,千层肉饼也还没煎好,我去厨房看看。”

    她说着便用力一拉刘婶,把这个差点和赵妈妈吵了个天翻地覆,却似乎忘了本职工作的厨娘给硬是拽了走。至于老刘头,这个老奸巨猾的门子瞅见没自己发挥的余地,立时跟着主母和媳妇一块溜了。

    直到这时候,朱莹方才转过身面对着赵国公府今天过来的诸人。在她那严厉的目光注视下,也不知道多少人低下头去。可下一刻,不经意瞥了厅堂一眼的她就发现,张寿正四平八稳地坐在主位上,发觉她看过来时,竟然还笑吟吟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她忍不住冲着只有自己才发现的他多看了几眼,随即才收回了目光,居高临下地吩咐道:“湛金和流银是我指名让她们过来的,小红和那两匹马也是,至于外头马车上,大约是我提过的箱笼。我只要这些人和东西就够了,其他人都回去。”

    赵妈妈登时再也忍不住了,她蹬蹬蹬冲上前去,带着哭腔叫道:“我的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在这种乡野腌地方住过!什么见鬼的婚约,那是哄人的,你想让满京城的千金小姐都笑话你么?这要是夫人还在……”

    没等她说完,朱莹就径直对她身后那两个稳如泰山的仆妇喝道:“李妈妈,江妈妈,祖母派你们两个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的乳母在这丢人现眼?”

    眼见朱茵面色一沉,显然真生气了,赵妈妈心中一慌,一屁股就往地上坐去,口中已经是哭号了起来:“天爷哟,我伺候了那么多年夫人,千辛万苦喂养了大……”

    下一刻,一团破布就把她下半截话完全给塞回了嘴里。刚刚静若处子的江妈妈此时动如脱兔,歉意地冲着朱莹屈膝一福,随即利落地反剪了赵妈妈的胳膊,直接把人拖了走。

    李妈妈这才慌忙赶上前深深行礼,满脸惶恐地解释道:“大小姐见谅,赵氏带了四个人在半道上截下我们,硬跟过来的。那是在大街上,她口口声声说大小姐就是她的命根子,如何能住在外头。我们生怕在京城街头惹出事端,无奈只得带上了她。”

    她说着便扫了一眼那些个护卫,顷刻之间,就只见朱宏和朱宇身后那些个彪形大汉中,有人突然暴起出手。不消一会儿,其中四个人就被剩下八个人摁在地上,堵嘴之后捆了个结结实实,随即和又惊又怒却挣扎不得的赵妈妈一块,被押出了院子。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不一会儿,刚刚还挤满了人的院子里,便空出了一大块。

    看着这简直翻脸如翻书的一幕幕,张寿不由得轻轻摩挲着下巴。

    他就说嘛,果然有猫腻!

    听刚刚朱莹身边那个丫头说,赵妈妈今天是带人拦车,硬跟了来。如今看外头那位仆妇的手下功夫,想要阻拦这个朱莹的乳母,根本就是举手之劳,那四个护卫也不是国公府八个护卫的对手,如果真的不想带她们来,哪里还用得着刚刚朱莹发话,他们才出手把人解决?

    这是想告诉朱莹,乡居生活没那么清静惬意,随时可能有讨厌的人过来打扰?

    所以接下来,应该就是请这位大小姐赶紧回府去了吧?嗯,肯定是这样!

    见朱莹沉着脸没做声,李妈妈这才继续说道:“大小姐您留在这,太夫人原本就不放心,如今又只留下湛金和流银,传扬出去,人家岂不是会觉得赵国公府连伺候大小姐的人手都支应不出来?”

    “再者,别人能唆使大小姐您的乳母过来捣乱,指不定还会派其他人过来闹事。还请大小姐体谅太夫人苦心,除了湛金和流银,让这四个手脚勤快的小丫头做点杂事,再留下朱宇朱宏他们这些护卫,如此也能更安全些,也不至于和刚刚那样,让主人家因此受累。”

    这一刻,张寿顿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莹昨天留下,还要了一大堆东西,朱宏朱宇两个护卫没办法反对,这还能解释为大小姐太任性,他们实在没办法,所以赶快回府去禀报。

    可看眼下的架势,国公府那位太夫人不但打算继续把朱莹留在他这儿,还借着刚刚那档子事增加人手,这是打算把暂住变成长居?

    开什么玩笑,就算有婚约,他们也只是“未婚”夫妻,不是夫妻!

    被李妈妈这样入情入理地一劝说,朱莹简直心花怒放。她从前就觉得祖母最能理解自己的心,如今看来,这何止是理解,如果祖母眼下在这儿,她恨不得抱着她高叫一声祖母万岁!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张寿的声音:“大小姐乡居,府上太夫人确实不放心。”

第十四章 三面受敌?

    张寿实在是越听越发现事态紧急,这才不得不现身。

    他从厅堂中出来,见朱莹那脸上笑意盈盈满是欢喜,他不由自主心中有些悸动。

    就算觉得这位大小姐只不过是喜欢看自己这张脸,可朱莹美艳动人,性格还不讨厌,他还不至于真的无动于衷。

    可他很快便清醒了。见显然是那位太夫人身边亲信的李妈妈竟然上前一步,率先向自己屈膝行礼,他礼貌地对这位国公府高级奴仆微微颔首,就不慌不忙地打开了话匣子。

    “若是按照太夫人的意思留下这么多人,家里空屋子倒有几间,但我得说一句不太好意思的话,家里从来没客人,连大小姐昨夜都是和我娘挤一张床,如今家里连搭大通铺的木板都没有。可若是要委屈府上各位打地铺,那我就太过意不去了。”

    “而且,乡下地方,不免图个凉快,大热天的没事就会往地上泼水,又潮又湿,在地上睡一晚上就会腰酸背痛。农人多有因为贪凉,夏日睡地下,人还没老就落下一身病的,府上各位怎能受这个罪?大小姐若是喜欢这儿,以后请贵府在附近乡间盖一座别院岂不好?”

    听了这话,朱莹哪里还会听不明白。

    好啊,张寿你居然还是变着法子要赶我走!

    然而,这时候李妈妈却笑道:“寿公子言重了,大小姐尚且能在这好好住着,其他人哪有不能住的道理?我让他们去村里先买些板子来,既然有空屋子,搭两张大通铺还不容易?回头请木匠加紧赶工做几张床,如果还住不下,那就到村里农家借住两宿暂时应应急。”

    说到这里,她悄悄瞥了朱莹一眼,见自家大小姐极力装作若无其事,可听了自己这话,眼神分明是极其高兴的,她不禁有些好笑。

    别说大小姐,就连她第一眼看到这位寿公子,那也是吃了一惊。

    不想乡野之地竟然钟灵毓秀,养出了如此俊秀若仙的人!

    昨天朱宇撇下其他人,先行一路打马飞奔回去,三言两语禀奏了太夫人此间经过。太夫人听说未来孙婿长得清雅脱俗,立刻大笑开怀,就派她今日带人过来,不论如何,先把大小姐身边人手安排齐全,免得在朱家多事之秋时,有人仍不死心打大小姐的主意。

    当然,为了让大小姐同意多留几个人,她路上遇着赵妈妈那拨人时,就耍了个心眼。

    她自得地笑道:“太夫人说,寿公子不用担心大小姐住在您这儿不合规矩。老爷既然打小就给大小姐定下婚约,朱家和张家自然是通家之好。再者,吴娘子和寿公子又是知礼的人,京城烦心事多,大小姐出来住几日散散心也好。”

    说到这里,没等张寿有所反应,她便再次裣衽施礼,诚恳道歉。

    “之前是我故意放任了赵氏,也是想瞧瞧,人家唆使了她这么个蠢货来闹事,到底有些什么招数,没想到就是泼妇似的闹了一场。我这一念之差,却让吴娘子受了不少委屈,实在是对不住,我在这儿给寿公子您和吴娘子赔礼了。”

    吴氏说是进了厨房,其实也就是刘婶忙活,她躲在门帘后头,一句对话都没错过。见李妈妈竟然真的开口赔礼,她慌忙打起帘子出去。

    “哪家没有个把刁奴,不过一点误会而已。”

    张寿没曾想吴氏竟会突然现身,还抢着接过了话头,不由头更大了。

    昨天若不是吴氏,美艳却任性的朱大小姐不可能顺顺利利留下来;今天倒好,他这亲娘一出面点头,朱家塞来的大堆婢仆就要把家里填满了!

    可转念一想,他就意识到,吴氏今天如此殷勤,最大的原因恐怕是希望促成这桩婚事。

    有了这么个体悟,他简直无奈到了极点。

    一个硬赖在他家的大小姐,一群突然塞过来撵都撵不走的婢仆,现在还要加上个一心撮合的母亲,他这是三面受敌啊!

    李妈妈对于吴氏从厨房出来并不意外,当下又笑吟吟地拍了拍手。下一刻,就只见刚刚才把赵妈妈押出去的江妈妈默不作声地带了两个护卫进来,三个人手头捧着大大小小一大堆锦盒。而这时候,李妈妈又带着这三个人笑意盈盈地略略屈了屈膝。

    “大小姐在这儿叨扰,如今又是这么多人过来,太夫人知道,给寿公子和吴娘子添麻烦了。这是太夫人的小小心意,还请千万收下。”

    相较于刚刚闹事的朱大小姐那乳母,张寿不得不承认,代表朱家那位太夫人的李妈妈这拨人,确实将朱门贵第高级家仆的派头表现得十足。

    甭管人家心里怎么看他们这对窝在乡下的母子俩,至少面上无懈可击!就连对吴氏的称呼上,人家也不像昨天那个朱公权大剌剌地一口一个吴姨娘,口口声声的吴娘子。

    见老刘头不知道从哪里又钻了出来,竟是二话不说就拽了之前一直很没存在感的阿六上来接礼盒,张寿不知道自家这两个是故意还是无心,索性也懒得客套了。

    “也罢,那我就不客气了。乡下地方,没什么好东西答谢太夫人,正好赶上收割季,新收的稻谷才打出来一批,劳烦回去时给太夫人捎点新米和果蔬,也算是我们母子一片心意。”

    虽说李妈妈知道自家太夫人备的这几个礼盒中,既有名贵补药,又有十匹各式绸缎布料,还有玉梳玉佩之类的精致小玩意,价值断然不是一点乡下土产可以比拟的,但张寿既然懂得礼尚往来,她还是爽快答应了。

    眼见张寿竟然和李妈妈这些人一团和气,朱莹如释重负。

    一想到能够在这乡间再多盘桓一阵子,趁机再多多了解一下这位俊秀的乡下小郎君,她心情怎会不好?

    可她好歹还有那么一点理智,趁张寿还在那无可奈何应付李妈妈,她就把江妈妈拉到了一边:“大哥那儿有消息吗?还有爹呢,朝中非议那么多,他真能应付得过来?”

    江妈妈不像李妈妈那样八面玲珑,此时面色微微一肃,却是镇定自若地答道:“太夫人说,大小姐不用担心,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无事。至于老爷,再大的风浪都见过,如今这点小小风雨,不值一提。再说,一切都有太夫人呢。”

    “那就好。”朱莹只觉得心下压力全都无影无踪,一时更加喜笑颜开。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忙问道,“对了,那花叔叔呢?他怎么没来?难道朱宏朱宇没告诉祖母?”

    江妈妈还没回答,耳尖的李妈妈就接上了话:“哎哟,我的大小姐,谁敢怠慢您带的话?花七又不是太夫人的人,那是老爷留在京城的人,也不知道他跑到那钻沙去了,早上太夫人找不见人,还发了火,让人立时去找。”

    今天出来,太夫人吩咐的样样事情都办得顺顺当当,李妈妈自然满脸堆笑:“您尽管放心,只要花七回来,太夫人必定会派他过来的!”

    张寿却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居然还要来人……他这干脆改叫赵国公府别院算了!

    送了礼,留了人,该说的话也都带到,李妈妈婉言谢绝了留下用午饭,笑容可掬地打过招呼,这才带着江妈妈告辞回去,只字不提就她们二人加上车夫,怎么看住赵妈妈和那四个护卫的问题。

    至于留下的人,四个小丫头去整理空屋子,湛金让流银伺候朱莹,自己去整理箱笼,而朱宏和朱宇则是带着护卫们去村里采办床板等物。

    当刘婶笑眯眯端了饺子和肉饼上来时,此时梳洗更衣,换了一套银红烟霞绡纱衣裙的朱大小姐出来打算吃午饭时,她却发现,张寿又不见了!

    她还打算诘问他,今天中午这饺子和肉饼是不是也要各吃各的,没想到他又跑了!

第十五章 棺材板和姑爷

    只要躲在厨房,不用顾及保持仪态,对于张寿来说,吃几个饺子不过一会儿功夫的事。

    从前他只是疑惑,可如今他走在村里,心中却隐隐有了一个判断。

    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总共三四十户人家,百多口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很小。村子里几乎全都是佃户,姓氏不一,没有独立耕种的富农,更没有其他地主。

    对于远离城市,没有王法只有宗法族法的乡下,这种诸姓杂居,只有他们孤儿寡母算是富足的情况,这绝对不正常。

    而且,这三年来,他也没见到过那种痞子恶霸之类的角色。就算齐良遭遇过债主追债,可那也是正常的民间借贷,主要是不事生产却又债台高筑的齐父自找的。

    现在想想,这村子的佃户应该是经过谨慎选择的。如果是这样,那位赵国公也不算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至少人家不但养了孤儿寡母,还给他们建立起了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

    不过,眼下这个远离喧嚣的宁静村庄,正变得如同菜市场。

    这大中午时分本来便是每日收割时唯一的休息机会,村中不再只有小孩子,大人们都从地里回来了。尤其是如今收割季几乎就要结束的时候,人们的嗓门似乎都高了。

    于是,当八个来自赵国公府的护卫,为了大小姐和自己的安居而进行采办时,在家的村民们面对那些从衣着就能看出很阔绰的护卫们,一问清楚买什么,他们就兴奋不已。

    大通铺需要板子,打造新床同样需要板子,而在这么个小村庄,最好的板子打哪来?

    此时,张寿便亲眼看到,村中年纪最大,自称德高望重的杨老倌,让两个儿子把自己攒了一辈子的一副棺材板抬到了家门口,自己亲自把衣着光鲜的朱宏硬是请了过来,随即就指着自己那副还没解开的板子开始了天花乱坠的吹嘘。

    老头儿间或还拿手指在上头叩击,以此证明木料确实上好。

    至于朱宏……听说这是早早攒下的棺材板,整张脸都有些青了。

    张寿原本只不过是驻足看热闹,可当发现朱宏瞧见了自己时,他心中一动,干脆主动上了前。

    果然,看到他来,朱宏明显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寿公子,”他先行了礼,随即就干咳一声道,“我们不过是临时住几天,怎好挪用别人家的寿材……”

    斜睨那个眼珠子乱转的杨老倌,张寿就知道,这个村里人嘴中早就一只脚伸进棺材板的老头儿是什么真实想法。他立刻打断朱宏,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寿材二字,听上去不吉利。可既不吉利,为什么人都提早准备板子,甚至有人生前就把板子解锯糊漆直接做好?”

    “很简单,为了冲一冲,把疾病和祸害冲走。既然能冲走,那么证明这听着不吉利的东西,其实是很有福气的。而且,这村里的人热情淳朴,听说诸位远来是客,在这儿暂居却缺少床铺,这才肯让出他们积攒一辈子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他们只会认为你瞧不起他们。”

    朱宏只觉得这话听着有哪里不大对劲,可张寿实在是说得太诚恳了,所以他不知不觉有些犹疑。尤其是见一旁那父子三人明显有些气鼓鼓的,分明被张寿说中了心思,他就更加为难了起来。然而,真正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还在后头。

    “要打一张像样的床,在没有好板子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我想府里总不可能专程从京城送板子来?现砍树倒是可以,但不说别的,不晾干怎么开工?如果你忌讳这是寿材板子,那就这样,我那张床回头让给你们睡,这板子新做的床给我,如何?”

    “那怎么行!”

    在张家后墙树上熬了一宿,眼睛里此时还有血丝的朱宏顿时头皮发麻。虽说大小姐和张寿还没成婚,但太夫人都把人当成了未来姑爷看待,他就算打心眼觉得从小长在乡下的张寿除了一张脸,哪都配不上大小姐,却不可能为了自己那点忌讳,就让张寿去睡棺材板做的床!

    万一回头人折寿……呸呸呸,先别胡思乱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硬着头皮说:“既然如此,板子我买了就是!”

    他瞅了一眼那明显是上了年头,而且有人擦拭摩挲,所以依旧显得挺圆润,尚未真正做成棺材的板子,告诫自己不要忌讳这种神神鬼鬼的东西,一锤定音道:“二十两银子,我拿走就是!”

    杨家父子顿时眉飞色舞,等看到张寿转过身来,满脸恳切地和他们商量价钱,三人立时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眼见朱宏也不叫人帮忙,撂下银子直接把板子扛走,杨老倌捧着沉甸甸的那锭雪花大银,等人已经走远之后,他方才上前一步,小声对张寿问道:“小先生,你家里这些客人哪来的,我还想开价五贯钱呢,他居然直接一口就是二十两!到底是有钱人,都不用制钱,只用银子。”

    “呵呵,京城来的。”张寿说着便一笑,见杨老倌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他就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赵国公府朱家的。”

    他故意揭破朱宏来历,随即果然注意到,杨老倌脸色倏然一变,反倒是杨家两个儿子只是纯粹的惊愕,仿佛是觉得那么高高在上的贵人突然和自家小村子搭上关系,实在很稀奇。

    “二十两买去你的板子,到徐木匠那边锯开,打磨上漆做床,这燃眉之急就算解决了,否则从别处买,车马费人工费都是钱,所以他这钱花得不亏。而且,他们又不会在我家常住,回头人一走,这些床板我留着也没用,自然还是还给你。一来一回,全都便宜了你!”

    张寿故意把话说得极其轻松,杨家二子自觉占了大便宜,一时喜形于色,大的那个更是打躬作揖道:“多亏小先生,否则我们也赚不到这银子。回头我再去给老爹订一副杉木好板子,顶了天花个几两银子,剩下的足够咱们家两个小子娶媳妇了!”

    “哼,就那两个没用的小东西,小先生肯教他们认字读书,居然不好好学,活该娶不上媳妇!都是你们两个,上梁不正下梁歪,还不赶紧滚进去!”

    杨老倌突然大骂了两句,随即蛮不讲理撵走了两个儿子,这才脸色复杂地将刚刚揣在怀里的二十两银子递还到张寿面前。

    见此情景,心里已经有所猜测的张寿便很自然地露出了诧异之色:“你这是干什么?”

    “早知道是赵国公府的人,我怎么也不会收这二十两银子,小先生代我还回去吧!”

    张寿自然不肯接:“你是怕赵国公府的人觉得你坑了他们的钱?是他自己给的,又不是你漫天要价。再说,你不是成天嚷嚷腰腿疼?拿着钱去好好瞧瞧大夫,开药调理调理,还能多活几年。人家赵国公府在京城买一张床说不定都得百八十两,不在乎这点钱!”

    “话不是这么说……”一贯以中气足嗓门大在村里著称的杨老倌这会儿声音低沉,老半晌方才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道,“我毕竟曾经是赵国公手下的兵,这条命要不是赵国公巡营的时候叫了军医给救下的,早就丢在塞外了。再说,拿棺材板给活人做床这种事……”

    他说到这儿,突然顿了一顿,疑惑不解地看向张寿道:“对了,赵国公府的人怎会到这乡间来,还要打床,听着是要常住?难不成他们住在小先生你家?”

    张寿本来还在庆幸终于找到了一个疑似知情者,能打探点这村子的来龙去脉,此时听到杨老倌这话,他就仿佛兴头上被浇了盆凉水。

    可他知道这老家伙有多刁滑,很快便下了一剂猛药。

    “别提了,我闭门家中坐,未婚妻天上掉下来,还是赵国公府大小姐!”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话音刚落,杨老倌两眼放光,竟喜笑颜开地叫道:“原来是姑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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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介绍:
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