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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乘龙佳婿txt下载     乘龙佳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放手做,别要钱!

    “哦,当时张琛真的这么说?”

    随着这声音,刚练了一趟剑回到乾清宫的皇帝,脸上笑容那是根本掩盖不住。如果不是因为刚刚在外头还要维持身为天子的形象,他简直想放声大笑。而等到进了东暖阁坐定之后,他就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继续听着楚宽的禀报。

    可当张琛那边大闹了几个场子的事都听完,他才若有所思地盯着楚宽直看:“你说得宛若亲见,栩栩如生,难不成是派人去盯梢了张琛?要不就是在那几个场子都安设了眼线?”

    楚宽没想到皇帝刚刚还听笑话听得眉飞色舞,此时却突然问到这一茬。他慌忙小心翼翼地说:“因为皇上把半山堂交给了张博士,奴婢生怕有人作梗,所以不得不小心一点……”

    他绞尽脑汁淡化此事,解释的话说了一箩筐,但最后迎来的,却只是天子的一声嗤笑。

    “你应该知道,外头那些人对宦官有多忌讳,觉得司礼监外衙有多碍眼。你的小心思,朕知道,你的小动作,朕也知道。朕更知道,你在外头招兵买马的时候,打的是朕的名义。朕之所以从来没点穿,是因为很多官员已经认定此事是朕指使你做的。”

    见楚宽慌忙垂手跪下,不敢作声,皇帝就没好气地拿脚尖捅了捅人:“用得着这副死样子来糊弄朕吗?太祖、太宗、英宗、先皇……我朝几位有作为的天子,谁没干过监察百官的事情?谁没干过因为宦官密报就撤换官员的事情?朕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欺瞒!”

    “是是,奴婢遵命。”楚宽慌忙连声答应,结果,皇帝似乎是因为话匣子打开了,竟是没有就此打住。

    “说起来,太祖当年无数桩事情都做对了,就是有一桩事情没能坚持到底。既然曾经废了十年的科举,那么他在退位之前恢复科举时,如果把科举变成进士最终入国子监就好了。”

    “朕觉得,所有考上进士的人,必须在国子监三年学习和下放地方历练一年之后,然后看实务再决定如何授官,那不论如何也不至于养出一堆根本不懂地方事务的草包!”

    一贯最推崇太祖的皇帝突然出此之言,楚宽不禁大为意外。然而,皇帝显然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又或者劝解,不消一会儿就懒懒地说道:“当然最伤元气的,还是立储立贤而不是立长……立长确实有千般万般不好,因为很可能就是个废物登基,可立贤的纷争,太大了。”

    “元后无子,六宫无主,太宗皇帝作为四皇子,被太祖皇帝认定为贤明而栽培登基,可接着太祖皇帝退位两年扬帆出海就出了事,哪怕按住消息,朝中还是风云陡变。”

    “结果,太宗即位六年就驾崩,十六岁的大皇子莫名其妙摔断了腿黯然就藩,二皇子早早夭折,才六岁的高宗这个三皇子登基,连个母后都没有。呵呵,高宗这人,皇帝倒是当得不怎么样,四十多了居然还是偏爱幼子,驾崩前硬是立了世宗……”

    “要不是前后两次废长立幼,后来世宗死后诸子纷争的时候,怎么会英宗突然打着报仇的旗号继位?只可惜英宗没因为腿疾在谥号上没为难前头两位皇帝,自己也颇为厉害,可他藩王当久了,年纪大了,儿子养得不怎么样,结果死后乱了一场,父皇又来了一遭……”

    “唐初夺嫡,太子几乎没一个好下场,后期更是宦官专权皇权旁落,元就更不用说了,为了继承皇位几乎就没打出狗脑子来。虽说我朝每次纷争,全都第一时间保住军器局,可那些火炮火铳和图纸,还是有极少数一些流去了北虏和东胡,否则也不会边疆不靖!”

    尽管这是楚宽早就知道的旧事,他还曾经慷慨激昂地在张寿面前说过一些,可此时他听着仍旧觉得后背隐隐见汗。

    因为他不确定,皇帝在这儿感慨太祖皇帝不该撇开立长的规矩,是不是想册立大皇子为东宫太子。更何况,皇帝感慨唐代末期宦官专权,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话题。

    好在皇帝终于没有顺着旧事继续往下说,发呆了片刻就懒洋洋地说:“算了,不说了,总之你做事用人的时候要小心,万一出了岔子,朕说不定要壮士断腕。还有就是……”

    楚宽对皇帝那壮士断腕四个字没什么惊惧事实上,这位天子如此说过很多回,但在位二十六年的他如果不是某些时候足够强硬,司礼监外衙早就不可能存在了。

    在天子还是幼主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想把宦官这设在宫外的唯一一座桥头堡给拔除了。结果,太后想过委曲求全,尚在童稚的天子却当众发怒。

    因此,听到此刻皇帝停顿了一下,他毕恭毕敬地低头应道:“但请皇上吩咐。”

    “古今通集库里的那些东西,你别打张寿的主意。他也许是有不小的才能,但朕还想看一看。大学士都不能进去的地方,他却进去了,你知道会导致什么结果!”

    楚宽吓了一跳,急忙赌咒发誓不敢造次,同时将张寿上次来司礼监外衙所求之事说了一遍,最后才讪讪地说:“没想到,他后来没用葛太师出面,而是利用顺天府尹王大头的那个人情直接招生……我还以为朝中那些老大人们和周大司成,会反对的……”

    “因为朕需要安抚,葛太师需要安抚,九章堂里太祖皇帝的题匾也需要安抚。如此一来,好处当然会落在他的身上,因为我朝开国以来算科格物固然有些人才,但从来没有他这样年轻的。”

    皇帝呵呵一笑,直接摆了摆手:“派人看着点九章堂那块太祖题匾,朕不希望有人去打那主意……”

    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通报的声音:“皇上,朱大小姐送了一封信进来。”

    “莹莹的信?”皇帝只觉得又新鲜,又好笑,“她平常一抬脚就上宫里来了,居然还会送信,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快,拿进来!”

    随着这话,楚宽慌忙亲自起身快步去到了东暖阁门口。等从一个小宦官手中接过信之后,他低头一看,见是一封用印章封口的信,他不禁暗笑一声小丫头还挺谨慎,随即就连忙转身来到了皇帝面前,双手把信呈送了上去。

    皇帝捏了捏信封的厚度,不由得啧啧一声,随即很随意地撕开信封,拿出了那几张的信笺。可看了第一张,他就忍不住轻咦。

    原来,上头朱莹开门见山地说,她只是个帮忙转呈张寿奏折的热心人。

    “还热心人……这丫头!”皇帝笑着摇了摇头,正要把朱莹的信笺先撂一边,他却只见她在后头还趾高气昂地提出一个要求声称将来要随时去国子监半山堂探班,以编外监学御史的名义,看看那些贵介子弟有没有好好上课。

    “朕看你是关心张寿这个老师,而不是那些学生才对!”

    哑然失笑的皇帝随手把信笺给挪到了最后一张,等看清楚接下来第二张纸上的字,他不由得就面色古怪了起来。和张寿那深厚的算学功底,那非常合他脾胃的言论比起来,这一手字嘛……唉,说得好听那是欠风骨,说得不好听……太烂了,还得练!

    然而,他到底还是按捺下了这一丝不满意,专心致志地看了下去,等发现这赫然是一份关于半山堂的课程计划,然后还问他要东西,他就不由得笑骂道:“这小子居然还来向朕要人,还说不给人的话,就给他外聘老师的权限,还要场地,要钱粮,简直是……”

    他顿了一顿,突然若有所思地啧啧一声:“楚宽,取纸笔来!”

    一个时辰之后,正在赵国公府中等着朱莹帮自己上书结果的张寿,等到了来自宫中的回复又或者说回信。当裁开信封,取出那张信笺,看到龙飞凤舞的鲜红字迹时,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放手做,别要钱!”

    凑过来看信的朱莹顿时大为懊恼:“皇上居然这么小气!”

    “没关系,其实我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真正要的,只是皇上前面三个字就足够了。”张寿笑着将信笺郑重其事地折好,随即冲着朱莹轻轻一扬,“不是事后可以不承认的口谕,而是这样的御笔,皇上已经很大度了。”

    “哼!”朱莹心里却想,这是不是也能看成皇帝对她的鼓励?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当下便笑道:“后天就开课了,阿寿,你第一堂课给他们讲什么?”

    张寿微微一踌躇,随即便笑道:“既然是第一课,很简单,彼此认识一下,仅此而已。”

    两个皇子外加一大堆贵介子弟,这种组合容易对付才怪!正路子不行,出歪招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堂课

    国子监素来最冷清的半山堂,这一天从一大清早开始,便开始热闹了起来。

    某些往日里几乎从不露面的监生们,从四面八方或坐车或骑马或坐驮轿来到这里,然后按照往日那些小圈子三三两两窃窃私语,最后在半山堂开门之后,乱哄哄地进入其间。

    发现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名,不免就有人抱怨了起来,可想要换位子的时候,却发现那人名是直接刻在桌子上的,想要调换位子就要搬桌子。再加上张琛带着张武张陆犹如巡海夜叉似的四处转悠,一个个纨绔子弟们只能无可奈何按照位子和人名坐了下来。

    等到人差不多都坐齐了,门口却有两个明显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突然出现,在那探头探脑。眼尖的张武见状连忙轻咳了一声:“门口那是不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他这声音不轻不重,不多时,偌大的半山堂便安静了下来。不是两位年幼的皇子有多大震慑力,是因为众人担心皇帝派了什么人护送他们过来,回头还要负责观察其他人的表现。当眼见个头很矮的两个小家伙还在门外犹犹豫豫的,不免有人就冷笑了一声。

    “皇子都来了,先生却还没来,好大的架子……呃!”

    下一刻,他就只见两个皇子中间突然插进来一个人,随即一手拉了一个,温和却不失强硬地将那两个小家伙给带进了半山堂。

    当把两人一一送到第一排仅有的两个座位按着坐下之后,那个刚刚牵他们进来时略略弯腰的人就站直了身体。就只见他十六七岁光景,一身青色国子博士的官服,五官容貌极其出色,此时淡淡笑着,眉目疏朗,清俊可亲,乍一看仿佛是个温和很好相处的人。

    而随着人来到最当中站了,每个人都明白了,来的正是号称国子监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子博士,从今往后就会将他们管得死死的那个张寿!

    “看样子人都坐满了。那我就点个名,劳烦被叫到的监生,站起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比方说,我叫张寿,我最擅长和数字相关的东西,诸如此类。当然,如果觉得自己没优点,说点喜好也无妨。比方说,我最喜欢骑马游猎,也无不可。”

    张寿说完,也不理会下头的窃窃私语,更不翻名册,随口叫道:“张琛。”

    发现张寿进来之后,就赶紧在第二排三皇子身后位子的张琛,立时站了起来。对于自我介绍这种事,他当然是一点都不会发怵,甚至还傲然回头环视了众人一眼,这才一字一句地说:“我乃秦国公长子张琛,跑马射箭只能说马马虎虎,但打人绝不含糊!”

    这打人两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以至于一旁从小一块长大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认定张琛是一个危险人物!

    而接下来被张寿点到名字的张武,说话就显得很温和:“我是南阳侯之子张武,我没什么特长,也就是细致耐心还算是长处。唔,我喜欢写字,一手书法还行。”

    “我是怀庆侯之子张陆,我这人嘛,和谁都能说到一块去,只可惜没生在春秋战国,否则肯定是顶尖的策士。”张陆则是比张武浮夸多了,笑嘻嘻地冲着四面八方拱了拱手,“今后同窗,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有了这三个人做例子,再加上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在前头坐着,有人扭头去看门口时,还偷窥到那边除却站着如同桩子似的卫士,还有其他国子监官员似乎在观摩,却也不敢太过放肆,波澜不惊地介绍过自己,随口胡扯一两句,大约两刻钟之后,这一幕就算是结束了。

    直到这时候,张寿方才笑吟吟地说:“很好,请三皇子和四皇子也来说说吧!”

    突然被点名,三皇子顿时有些措手不及,然而,见张寿笑得温和,他想了想,到底还是站起身说:“我是三皇子郑。我擅长……嗯,画画!父皇也赞过我有天赋!”

    而四皇子大概是因为有哥哥做榜样,答得更是极快:“我是四皇子郑,我很会下棋,父皇还输给过我!”

    此话一出,一时满堂哄笑。

    人人都知道皇帝是臭棋篓子,如今听说堂堂天子连自己才七八岁的儿子都能输,怎能不笑?可笑过之后,半山堂却鸦雀无声,因为人人都想到了嘲笑皇帝的后果……这不是找死吗?

    见四皇子因为别人这哄笑气得脸色通红,张寿暗叹把两个才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和一群半大少年丢一块放养,真不知道皇帝的心是怎么长的。而且,这两个皇子瞧着似乎没有龙子凤孙的天生傲慢,反而有些天真淳朴。

    于是,他当即笑着赞叹道:“以四皇子的年纪,若真的能够赢过皇上,足可见棋艺天赋确实上佳。下棋讲的是纵横之道,纵横之道在于计算,只要在国子监好好学,说不定将来,你不止赢皇上一两回,还能成为一代国手。”

    四皇子顿时面上放光,那喜悦之情怎么都盖不住,哪里还有刚刚生气的样子?

    而张寿又笑看三皇子道:“三皇子将来若有空,不妨把画带来,让大伙鉴赏一二。”

    “好!”三皇子顿时也眼睛发亮,差点没立刻跑回宫去取自己的画。

    作为两个序齿靠后的皇子,他们并不像历朝历代大多数那些皇子似的远离皇帝,而是一有空就会被叫到乾清宫去,皇帝或和他们下棋,或看他们画画,待他们非常亲近。

    而且,他们俩一个母妃过世早,一个母妃出身民间,性情娇憨,他们身边的人全都是皇帝亲自精挑细选,有一点某种苗头便立时调走,因此竟养得和民间童子似的,颇有几分天真烂漫。那一刻,两人同时觉得,张寿这人挺有意思。

    而他们认为挺有意思的张寿,接下来却拿出了更有意思的东西。

    “九章堂尚未修缮完成,那块太祖题匾也尚未挂上去,但想来你们都听说过那块题匾的一段公案。是非曲直暂且不提,缘何判断那块牌匾是否空心,如今不能现场演示,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曾经借此向几位老大人阐释过世间之理,今天也想让大家看看同样手段。”

    说着,张寿就将一小包米倒在桌子上,继而将一根筷子插入其中,就只见筷子摇摇晃晃了两下,最终插不稳掉在桌子上。

    见众人大多面露疑惑,还有人满脸不屑,他便拿出一个瓷杯,将米一撮一撮倒入其中,将筷子插进去,又将米压实,等到差不多之后,他随手一提筷子,整杯子米竟然稳稳当当就被提了起来。面对这一幕,其他人反应尚可,三皇子和四皇子却立刻呆住了。

    “谁能告诉我,眼前这一幕做何解?”

    话音刚落,张武便第一个起身高声发言:“老师是想教导我们,若是人人众志成城,便可移山倒海,无所不能!”

    呃……这年头的文科生联想真丰富……

    张寿只觉哭笑不得,一手依旧用筷子提着那一杯米,一手示意张武坐下,见其他人并没有跟着发言的意思,他就笑道:“张武说的,顶多只能算是引申义,实际情况是,米粒被压紧之后,米粒和筷子之间存在摩擦力,摩擦力大于米和杯子的重量,所以杯子不会掉。”

    “摩擦力是什么?当你的手摩挲过桌子,扶手,任何东西,都能感觉到一种阻力,这种阻碍你移动,又或者即将移动趋势的东西,就是摩擦力。”

    紧跟着,他也不管下头众人是什么表情,到底听不听得懂,随手拿出一张纸,转身往背后墙壁上一贴,就只见其倏然落地。他弯腰将其拾起,放平在讲桌上,又用毛笔的笔杆在上头反反复复刷动了十几下,继而将其拿起,转身再次往墙壁上一贴。

    这一次,白纸就犹如被施了法术一般,牢牢粘咋了墙上。

    “居然粘住了!”四皇子险些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这是戏法吗?”

    “不,这不是戏法,这就是世间之理。”张寿冲四皇子一笑,见人这才惊觉过来,慌忙坐下,他便淡淡地说,“这并不能持久,再过上一阵子,这张纸就会掉落下来,因为刚刚毛笔与纸摩擦产生的静电,这才让其吸附到了墙壁上。”

    “这世间有很多这样不易被人发现的道理,但也有很多你们看了,却会觉得习以为常的道理。果子熟了,为什么会从树上掉落;水为何从高处往低处流?当用锅子烧开水时,如果你在锅盖压上重物,沸腾的蒸汽会有何等威力?为何从来都是先看到闪电后听到雷声?”

    和众人原本以为枯燥乏味的宣讲圣贤书相比,张寿这上来就是两个奇怪的小实验,而后又问了一番为何,顿时引来了不少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兴奋地对视了一眼,全都觉得这位老师比想象中更加有趣!

    “世间之理,博大精深,这也是太祖皇帝当年设算科和格物等等诸多科目的缘由所在。但那些艰深的大道,对一般人太不友好,所以并不适合绝大多数人深入去学,但却不可不知道。敬畏天道,敬礼圣贤,和追寻世间之理并不违背。”

    “尔等为何比贩夫走卒高贵?不仅仅是因为显赫的出身,不仅仅是因为家世的富贵,真正的高贵在于你们知道得比他们多,看的比他们远。当你们灵机一动的一项创造,苦心孤诣的一条政令,就能够改变平民百姓的生活,让他们过得更好时,那才是真正的高贵。”

    “燧人取火,仓颉造字,神农辨药……造纸、设计农具、造水车……正是因为一代又一代高贵的圣贤和前贤从一个个为何中找出了世间之理,这才有今人如今的生活。纵观历史,正是世间之人在逐渐认识世间之理,日子才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今人胜古

    半山堂门外,国子监周祭酒和罗司业并肩而立,几个国子博士听张寿在那推崇世间之理时,不由大多露出了不忿之色。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终于忍不住大声咆哮道:“上古圣王所处的时代,那是圣明治世,如今怎能和当年相提并论,你简直狂妄荒谬!”

    屋子里的学生们全都没想到,外头竟然有人会在这时候突然发难,纵使有些刚刚走神的人,那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这可是国子监,往常全都是各堂各管各的,那些国子博士甚至连各自负责的那一堂,也不过是偶尔监督一下,大多数事务都交给斋长。

    如今竟然有人出面和他们的新老师针锋相对,这热闹可大了!

    张寿早就料到,一旦自己崇今而不是复古,肯定会挨喷。认出忿然反驳他的人,是国子监管着率性堂的博士杨一鸣,他就呵呵笑道:“杨博士说上古圣王的时候最好,那我敢问你,你知道上古圣王的时候,疆域有多大?那时候天下有多少人?那时候有几个人认字?”

    见老头儿被自己问得顿时一愣,他就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上古圣王的时候,江南还是一片泽国,荆楚还是无数丛林,辽东一片冰天雪地,有人烟的不过中原那小小一块地方,也就是如今一个布政司之地。你觉得,是治理一个布政司难,还是治理如今的天下难?”

    不等老头儿重新理清头绪,他就再次不慌不忙开了口。

    “《尚书多士》曰,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就连书史,也不过是殷商时才渐渐有的,你说的上古时代,纵使有再多的先贤语录,可记录下半点?须知殷商尚血祭,周时方才崇礼!我们如今磨麦食面,可在当年两汉时,不过贵族才能吃到面粉,寻常百姓只能吃到麦饭。”

    “秦无纸,汉无水力石磨,晋无火药,唐无活字,宋无火铳,元朝的火器远逊如今……更不要说如今亿万百姓开垦出来的田地遍及四海,一朝熟而天下足。对了,我记得就连木棉也是本朝方才大规模种植,敢问杨博士,上古的时候用的是什么御寒?”

    见杨一鸣已经整张脸都抽搐了起来,张寿这才淡淡地说:“是,那时候有毛皮,可既然是你推崇礼仪王道的上古,如果只能杀戮野兽取肉和皮用来果腹保暖,那怎么比得上如今什么都能从田里取用,饱暖自足?”

    眼见杨一鸣被驳得体无完肤,其他国子博士在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禁非常庆幸没贸贸然出去加入驳斥的行列,如今方才不至于陷入狼狈。

    而周祭酒和罗司业两人对视一眼,那就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

    历朝历代,全都推崇复古,奈何本朝……咳咳,本朝太祖那就是最讨厌别人说上古圣王如何如何的,当年曾经在某大儒一开口说道这话题时,他就立刻雷霆大怒地驳斥,上古先民还茹毛饮血呢,圣王再能耐,赤手空拳,怎可能比如今之天下更繁华?

    就在他们暂且卡壳的时候,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低低的赞叹。

    “说得不错!都说上古圣王如何如何,当初太祖皇帝就说过,别说上古了,秦时没有马镫,汉时男子汉大丈夫都还穿开裆裤!本来古往今来便是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正在绞尽脑汁想词的国子博士杨一鸣愤怒地扭过头去,就只见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恰是女扮男装的朱莹!还不等他告诫自己好男不与女斗,就认出了她身边的另外一个人。

    这下子,他登时面色苍白。

    因为,饶有兴致站在他们身后旁听的,不是别人,恰是当今天子。

    平日在背后拼命推崇上古圣王不要紧,推崇上古之世必定胜过如今也不要紧,因为就连天子在某些特定场合也会姑且动辄上古如何。然而,在眼下这种场合下,他叫嚣如今不如当年的话明显被天子听去,那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掘墓!

    皇帝却只是眸色深沉地看了一眼这位口口声声推崇上古的老博士,随即对其他人打了个手势,阻止了周勋等学官围过来见礼。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到来,影响里头的那一堂课。

    而屋子里的张寿,却也正好听到了朱莹的声音。他并不知道外间天子居然也兴致勃勃地来旁听了,却是收回了刚刚看杨老头的目光,笑吟吟地扫了一眼半山堂中的学生。

    “其实我说的,很多都能从古书典籍中找到证据。上古也许是有不少神秘却失传的东西,但如今,我们也打造出了一个上古人想像不到的盛世。至少,上古人绝不会有人如我朝这般扬帆天下,纵览四海。”

    说到这里,他方才词锋一转:“我知道,如今坐在这里的人,除了两位正值启蒙的皇子,其他人读书天赋大约只是寻常,又或者说,不大喜欢死记硬背这一套。所以,我设定的课程也很简单,每日四堂课,上午下午各两堂课,每堂课半个时辰,休息两刻钟。”

    “一为讲史,半个时辰,讲历朝历代的史书,也讲些古今中外文人笔记里的事,结合讲一些四书五经,大家可以权当听故事。课堂中不禁提问。”

    “二为自然,简单地给大家解说一下世间之理,至少,日后不会有人无知到叫嚷妖法。”

    门外的皇帝和朱莹听到张寿这话,一个莞尔,一个嗤笑,恰是同时想到了那位致仕在家的户部原尚书张怀礼。只可怜人如今已经中风瘫倒,不能说话,不能写字,纵然此时在场,听到张寿正在讽刺妖法,那也没办法愤怒地反驳。

    “三为礼乐,简单说来,便是陶冶情操的各种选修课,琴棋书画等等都归入其中。各种乐器不论雅俗,全都在其中。”

    “四为健体,骑射、武艺、蹴鞠、马球等等皆可。若是对这些对抗太激烈的都不感兴趣,投壶、板球、乒乓……回头会发三四节课的选课表。生命在于运动,不说出将入相,下马治民,上马治军,至少,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评价,不应该属于国子监的监生!”

    同样鬼鬼祟祟凑在皇帝身后看热闹的陆三郎差点高声叫好,可想想如此太过浮夸,他只能强自按捺这股情绪。而下一刻,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充满童稚的声音。

    “太好啦,我最怕天天被人逼着背书了!”

    四皇子的雀跃只维持了片刻,就因为袖子被一旁的三哥使劲拉了拉戛然而止。意识到今天自己几次失态,他顿时羞窘极了。

    然而,他片刻就完全松弛了下来,因为张琛接在他后头抚掌叫好,当初翠筠间里混过的那些纨绔们全都在卖力起哄充当捧哏,至于其他人……虽说仍然有人将信将疑,可这种课程安排比他们想象中那种被人挥舞戒尺逼着背经史写文章实在是好太多了。

    因此,在最初稀稀拉拉的掌声之后,不断有人加入了进来,屋子里的一百余人中,也就少数几个刺头仍旧硬扛着。甚至还有人趁着掌声渐渐低落下去的瞬间大声问了一句。

    “刚刚张博士说一天四节课,莫非你所说的这些,你都样样精通吗?”

    “那当然……不可能!”

    张寿一个停顿之后,微笑却从容地吐出了那三个字:“如今这天下,大约不存在经史精通,武艺娴熟,音律绝顶,礼仪出众,还能玩得好蹴鞠,打得好马球的人,我当然也不例外。但是,精通一样东西的人,在这汇聚天下人才的京城,自然不乏。”

    “再者,何为选修?不过是让大家能够真正学一些感兴趣的东西,以你们各自的出身家境,真的有心钻研,日后自然能请到独步天下的大家来教授,如今的课,只不过启发而已。所以,必修的讲史和自然,我讲,其余的老师,大家可以自己提出人选,而后外聘。”

    “每一门选修课外聘的人选,由选修这一门课的人投票决定。而选定了之后,也由大家自己去想办法礼聘请过来。当然,国子监的进出是有规矩的,如果有人想着请哪里的头牌来讲授风花雪月,趁早死了这条心。如果自己擅长蹴鞠投壶之类,也可以毛遂自荐充当教授。”

    听说老师还可以自己决定自己请,甚至毛遂自荐自己当,虽说张寿把请青楼楚馆里那些精通音律的头牌给杜绝了,但众人还是极其振奋,直到一声清脆的惊堂木,他们方才再次安静了下来。

    谁都没发现,虽然绝不能说就这么服了这位师长,可他们已经不知不觉愿意听他说话。

    张寿知道,如果皇帝愿意,可以为三皇子和四皇子请天下最好的大儒,又或者讲课水平最高的先生,甚至葛雍也未必会推托隔三差五给两位皇子讲课的请求,可皇帝却把两个皇子连同一堆不良少年一块丢给自己,因此他打一开始便定了自己在半山堂的策略。

    讲故事,而不是讲学问;做普及,而不是做研究。

    去过翠筠间的二十四个人,他都未必能让人全部浪子回头,更何况眼下这一百多号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唐时有个和尚

    既然最初的介绍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张寿便照着之前的准备,开始正式讲课。

    “国子监监生数千,其中认真坐监,一直升到率性堂的,多半是想考进士,博功名,而半山堂监生,大多却都是不考科举的,和其余六堂不同,但今天,我们既然身在国子监,又是上的第一堂讲史课,那么,我就随便讲讲科举的故事。”

    “唐时有个和尚,当然,他并不叫唐三藏。”

    张寿这起头一句,只是习惯性地抖个包袱,可下头却立时来了一阵笑。当他听到有人在那叫嚷什么西游记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得,估摸又是太祖皇帝提早把西游记给弄出来了。

    好在他从来没生出过当文豪的奢求,当下便只当没听见那乱哄哄的声音,自顾自往下说。

    “这个和尚当厌了,突发奇想,觉得道士也不错,于是,就蓄发还俗,去了庐山当道士。然而,三年餐风饮露做不成神仙,他终于大彻大悟,做神仙哪有做官好。于是,他就发愤图强,准备去考进士,然后……考中了。”

    听到下头一片哗然,张寿就笑眯眯地说:“大家是不是觉得简直荒谬?其实一点都不荒谬。唐时考进士,靠的是名声,只要你当过和尚的名声不大,但诗词歌赋却写得不错,能够有权贵赏识你,当然就能中选。主考官轻轻一点,就把曾经混迹僧道两界的这位取中了。”

    从小就被父亲觉得读书没天赋,张琛一个忍不住,嘴里迸出来六个字:“这是哗众取宠!”

    张寿却没理会张琛,自顾自往下说:“这位和尚出身的进士,甚至有人号称他的文章能和韩愈柳宗元相提并论。当然,我们现在大多只知道韩柳,不知道这位和尚。可人家当过侍御史,做过一任刺史,也算是成就不俗了。哦,这和尚叫做刘轲,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

    没等张琛再插嘴,他又笑眯眯地说:“唐时还有个和尚,大概他也挺崇拜三藏法师,所以法号藏机。他从小喜好佛经,于是在长安大慈恩寺出家,还混出了一个大德的名头,名扬关中。可就是这么一个和尚,广明之乱的时候,他被打到长安的黄巢吓坏了。”

    “堂堂一代年轻高僧,结果却因为时势大变,赶紧还俗留了头发,带着年事已高的父母躲避战乱。一躲就是十多年。等最后乱事消弭,他终于意识到,乱世之中,当一个和尚甚至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未必是好归宿,所以他就决定仿效前辈和尚刘轲,也去考进士。”

    张寿微微一顿,见张琛已然眉头倒竖,他就慢吞吞地说:“而这一位曾经的高僧,就不比他那位前辈一般幸运了。他遇到个耿直的主考官,看到他这个大慈恩寺的有名和尚来考,极其鄙视,卷子都不看就将其黜落。可藏机和尚不死心。他一琢磨,又去报考博学鸿词科。”

    此话一出,半山堂中顿时一片惊叹。虽说是纨绔,但常识还是有的。本朝制科虽说不常开,但偶尔还是有博学鸿词科这种针对山林隐逸高人雅士的制科大名鼎鼎的葛太师就曾经在这一科中拿下了一个制元。

    而这一科的难度,因为太祖不大喜欢隐士,号称天下最难。

    张寿停顿了片刻,就解释道:“唐时的博学鸿词科,不比我朝,但难度也不算低。而这位藏机和尚文辞雅丽,自忖十拿九稳,可是,他很倒霉地又撞上了从前那个主考,而这时候,人家已经是吏部尚书了,毫无疑问,他再次被黜落。”

    “然而,藏机和尚却不服气,当面前去抗辩,还举出了前辈和尚刘轲及第作为例子,结果,主考官愤然大骂,你说的刘轲虽说当了和尚,但没你这么大的名气。你父亲是容管经略使,你无故却去当和尚,我主考十次,就黜落你十次,不但如此,还把事情大肆宣扬开来!”

    听到这里,张琛大声叫好:“一个还俗的和尚居然想考进士,六根不净,活该被黜落!”

    却也有人提出异议,觉得时势大变,和尚不得不还俗而已,那位主考官太过不近人情。

    而刚和自家四弟嘀嘀咕咕,弄明白了黜落是什么意思的三皇子,也忍不住讷讷说道:“都已经让人家落榜了,这就够了,那个主考官为什么还要宣扬?父皇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主考官是不是太没有宽容之心了?”

    门外皇帝听到宽容二字,不禁哂然一笑,朱莹却没好气地轻哼道:“一个当和尚的时候就不先考虑清楚,一个太苛刻不近人情。不过还是和尚错多些,父母还在,出家当什么和尚!后来知道孝顺,早干嘛去了?”

    半山堂中,张寿没有回答三皇子,却扫了其他人一眼。就只见其他人全都在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却没有一个人去抢着接口剧透。很显然,这样一个偏门的故事,并没有几个人读过。

    当下他就继续说:“藏机和尚到底会钻营,所以就算被人两番阻路,还是被他钻营成功,进了广文馆为博士。他博闻强记,文章也写得好,接连几位节度使都抢着征召他入幕府,最后替一位节帅去朱温那儿出使的时候,他又被朱温留下来当节度掌书记,后来又推荐入朝。”

    “朱温那时兵权在握,藏机和尚被他亲自推荐入朝,自然而然便官运亨通,一路当到了中书舍人,翰林学士。”

    说到这里,张寿随口普及了一下唐末那段极其混乱的历史,见不少原本似乎不看书不读史的贵介子弟都渐渐很好奇后续,他便不慌不忙地说:“而后,朱温代唐,成了梁太祖,而这位曾经的藏机和尚呢,先是当了工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后来居然一路当到了宰相。”

    这时候,三皇子终于忍不住追问道:“可那位主考官呢?”

    “连和尚考进士都看不惯的人,怎么会看得惯朱温代唐?”

    张寿嘴角垂落下来,淡淡地说:“当然,他看不惯也说不了话了。就在朱温代唐的前一年,这位本来已经以三公之一的太保而致仕的主考官赵崇,就和当时的宰相裴枢等百十个人,一块在白马驿被赐死了,连尸体都被扔进了黄河。藏机和尚在这桩事里,功劳不小。”

    “浮图可恶!”

    拍案而起的不是张琛,而是四皇子。就只见这位整个半山堂最矮的小皇子气得满脸通红,挥舞拳头大声叫道:“怪不得太祖皇帝严禁天下佛寺自行剃度僧人,不许僧众过三百,不许他们据有超过千亩田地,不许他们擅入官衙……简直太坏了!”

    门前的皇帝见朱莹亦是眉头紧皱,分明已是生出了几分义愤,他都不用上前,就知道周祭酒和罗司业,还有那些国子博士会是如何面色微妙。

    没想到,张寿居然借着讲和尚,给那些听不进去四书五经的贵介子弟们讲起了唐末那段极其惨烈的白马之祸,而且还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诠释。

    “朱温代唐,更准确地说,是朱温篡唐,在白马驿一杀上百人,凶暴惨烈,但说一句不好听的,以当时朱温手握兵权,这些文官哪怕螳臂当车,也根本阻挡不住他篡唐称帝,而且有些人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于他。那么,为什么他还会杀那么多人?”

    张寿顿了一顿,声音低沉:“因为,他要一举铲除旧日那些自诩清流,瞧不起他的高门望族,清除日后潜在的反对者,给他麾下效力的那些曾经落第士人腾出更多的位子,同时也给他们一个出气的口子。而这些人为何要出这口气?很大程度上,只为四个字,科举不公。”

    “科举起自隋,但渐渐有了规矩,却在于唐。和咱们现在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级一级考上来不同,唐时也就是解试和礼部试相对正规,解试之下的选拔,那就远逊如今的严谨了。”

    “而且,就连解试和礼部试,取士的时候上下嘱托,好友通榜,那简直是群魔乱舞,也不知道多少人才饮恨。说是年年考,可每年考中进士的,也就十几个,遗才无数。而就因为年年都要考,不知道多少人不敢回家,年复一年寓居京城,乞食同乡,困顿不堪。”

    “而到了唐末,藩镇林立,你朝廷那些取士的主考官不屑一顾的人才,藩镇却求之不得,故而当藩镇倒逼中枢时,昔日自诩权重的清流士族,自然便成了当年落第士子,如今藩镇谋士们报复的对象。就连广明之乱的黄巢,也是因为屡试不第,这才忿然造反。”

    “所以,从唐宋至今,科举渐渐公平,从糊名到誊录,从一个主考官定下所有人的名次,到各房考官层层阅卷,主考官审核,甚至大搜落卷,至少,寻常人终于有了一条上升之路。富贵权门也有了一个警醒。”

    三皇子和四皇子还小,也就是听懂了和尚害死了主考官这第一重意思;而包括张琛在内的大多数贵介子弟,则听懂了和尚因为科举不公,借着投靠了篡位的朱温,狠狠报复了主考官这一群清流士人的第二重意思;然而,张武张陆和少数几个人,则听懂了第三层意思。

    本朝不存在世家大族,因为太祖皇帝大封功臣时,就定下了不建大功,爵位则逐代递减的永制。睿宗功臣,除却赵国公楚国公秦国公这三位世袭不降等,余下的全都是递减。内阁大学士不许同宗同族,父子和族人任官回避等等种种原则。

    所以,今天坐在这儿的,勋贵子弟大多都是睿宗功臣的子孙,文官子弟上溯三代,祖先也有不少都籍籍无名。就算现在家中再富贵,若是没有杰出子弟继承,甚至用不着五代,也许两三代也就败落了。

    这世上有多少藏机和尚那样不得志的人,正盯着占据高位的世家望族?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子激学官

    利用融水村家中看过的书,讲过一段唐史,张寿却又笑吟吟地回过头去讲春秋。

    在这个春秋列国志还不存在的年代,他引两句春秋里的原文,然后加入冯梦龙春秋列国志中丰富的细节,编织出一堆真假难辨的小故事,就连外头那些旁听的国子监学官也有不少听得入了神,可哪怕皇帝仍在,国子博士杨一鸣却还是退场了。

    当整整半个时辰的课讲完之后,别人倒还把持得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却是连忙离座而起,不假思索地左右夹击把张寿围在当中,心急的四皇子一开口便问道:“张博士,以后你的课都这么讲吗?”

    “当然。”张寿瞅着四皇子那虎头虎脑的样子,突然很想摸摸他的头,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笑着点点头道,“唐太宗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咱们现在便是以古为镜,以史为镜。”

    门外,早早就溜了过来,却发现前头人太多,于是只鬼鬼祟祟在后头观望的陆三郎终于忍不住窜回到皇帝跟前,满脸堆笑地说:“皇上,九章堂如今还没开课,我能不能也去半山堂旁听旁听?”

    “腿长在你身上,朕还能拦得住你?”皇帝哑然失笑,折扇轻轻在陆三郎脑袋上一打,“朕倒是觉得,回头九章堂真的重开之后,张寿只怕一个人劈成两半都顾不过来。”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随即就看着此时等到一堂课完结方才一块迎上前的众多学官,似笑非笑地说:“你们应该知道朕是什么意思吧?”

    见周勋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罗司业正在那躲躲闪闪不敢看自己的目光,其他几个博士更是人人低头,皇帝这才呵呵笑了一声。

    “这年头从县学府学,再到国子监,绝大多数为人师长的,也只是生硬地把书念一遍,然后把所谓前贤的注解再读一遍而已,多一个字都不肯说。因为很多人也不过是自己学得好,却难以对人讲得好。而且多说一个字,就容易给人留下把柄挑他们的错处。”

    “正因为公学里的人,往往都会把讲学当成虚应故事,而那些秀才也不过是把考中生员当成荣誉,并不是真的把在公学读书当成一回事,所以,太祖皇帝立下的这一层层循序渐进的公学,才会渐渐不如私学。”

    “朕并不针对你们,因为天底下公学里,大多数师长们想的都是做官,而不是育人。而且,这天底下公学里的学官,品级太低,和府县主司比起来,话语权也太低。”

    眼看一大堆人要请罪,皇帝直接伸手拦住,沉声说道:“从前国子监学官如何,朕不追究。你们这些人全都是进士,所以,朕希望你们能够在国子监学官的任上,好好履行为人师表的责任。当然,如果哪个监生胆敢胡闹,直接就革除出去,朕给你们这个权限。”

    “一年之内,若是国子监学风整肃,朕升你们官阶一级。三年之内,若国子监肄业的监生里,能出几个让朕满意的英杰,朕可以许诺,想去翰林院去翰林院,想去六部就去六部,想去诰敕房制敕房也随意,六品的官缺,全都任凭你们择选!至于周卿和罗卿,再升一级。”

    “只有一件事,国子监的监生得把这里当成读书,而不是参政的地方。什么都不懂,妄言什么政事!而你们这些学官也是一样,把这里当成教学育人的学府,老师还没当好,就别想着钻营官路!”

    此话一出,不论是年长的周祭酒罗司业,还是其他国子博士,登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慌忙躬身行礼,慨然应喏。这一刻,没人想到,天子如此独断专行,朝臣若是反对怎么办。

    因为太祖皇帝的国子监,历代皇帝全都下过死力整饬,比这更优厚的许诺也不是没有!

    正值下课,几个监生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热闹,见一大堆学官全都犹如矮了一截似的弯腰控背连声答应,等发现朱莹时,认识她的人顿时大多缩回了脑袋。其中却有一个眼尖的看到了朱莹身边的皇帝,慌忙回身的同时,就对半山堂里嚷嚷了一声。

    “皇上来了!”

    顷刻之间,偌大的半山堂中鸦雀无声。而刚刚还围着张寿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则是在片刻的安静之后,慌忙往外冲去。然而,等他们到门口,看到的却只有皇帝在几个侍卫簇拥下离去的背影。两个人下意识想拔腿去追,却轻轻松松被张寿一手一个拖住了。

    “现在你们是半山堂的学生,不要随便乱跑。要见皇上,放学回去就见着了。”

    虽说最开始时还有些发愁怎么和皇子们相处,毕竟张寿在清宁宫见到过大皇子和二皇子,对他们的做派非常不感冒,可如今对着两个年纪不大教养却不错的小皇子,他却觉得心态不知不觉就挺放松的。

    尤其是当他看到学官们纷纷散去,只有朱莹揪着陆三郎正笑吟吟往这走来的时候。

    “陆三郎说,回头他要在你这半山堂旁听一阵子。”

    朱莹随手把肥硕的陆三郎往门里一推,又探头张望了一下,见百多个贵介子弟在她的注视下,低头的低头,扭头的扭头,装说话的装说话,除却张琛等少数几个大胆的,多半都避开了她的审视,她就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你可知道,皇上刚刚可是许了老大一个承诺!”

    朱莹没有避讳无数竖起耳朵听的人,笑意盈盈地将皇帝刚刚的话一一道来,见一大堆监生们个个瞠目结舌,她这才对张寿嗔道:“你刚刚这课是讲得不错,可你以为那些国子博士也和你这么讲课?人家就是每天去转一圈,其他时候,那都是斋长管着底下。”

    “就是国子监排名最靠前的率性堂,监生大多数时候就是读书背书昏天黑地,不停地根据师长布置的题目做文章,偶尔才能轮到师长专门点评你的文章。像你这样认认真真讲,呵,那是只有皇家又或者显贵之家专门请的西席才会这么干,又或者那些最好的书院才会如此!”

    说到这里,朱莹顿了一顿,随即冲着半山堂中叫道:“张琛,你说,是不是如此?”

    张琛没想到还会在这种地方被朱莹点名,正犹豫时,他就被陆三郎抢了先。

    “怎么不是?否则你以为我,还有其他人,为什么不乐意到国子监读书?因为那就是他娘的读死书……呃,老师不好意思,我实在忍不住说脏话!”

    在如今这种场合,他就把小先生三个字收了起来,换成了正式而严肃的老师两个字。

    陆三郎赔笑道了歉,这才没好气地说:“因为真的学不到东西,真要背书,我不知道在自己书房里,由丫头伺候着背,用得着看这些家伙那一副晚娘脸?家里四书之类的注解,百八十本总是有的,我为什么要来听学官们照本宣科?”

    发泄过后,他不等其他人附和自己,立时就又满脸堆笑,那笑容之真诚,仿佛就像是路边殷勤叫卖的小贩。

    “可老师您讲课,我听了实在心痒痒,所以特地向皇上陈情,在九章堂没开之前,我就在这儿旁听了!”

    马屁精!

    张琛差点把这三个字骂出口。而和他同样心情的,还有张武和张陆。至于其他人贵介子弟,有承认第一堂课比想象中有那么一丁点意思的,但也有觉得不过打发时间的,可当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后说话之后,他们纵使有什么意见,也只能吞了回去。

    “老师上课确实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随着陆三郎,四皇子也非常自然地改了称呼,“父皇前些天前前后后请了好多人来给我和三哥试讲,说的东西云里雾里,没意思极了!老师,赶紧上下一堂课吧,我还想看看那些有趣的实验!”

    三皇子瞧见其他那些比自己兄弟俩年长的人里,有不少顿时面色发僵,他连忙拽了一下自家四弟,小声说道:“四弟,你不休息,别人要休息,老师也要休息的。”

    “呃……”四皇子顿时有些讪讪地对张寿一笑。

    张寿嘴角却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四皇子以后就会明白,准时上课,准时下课,那是作为一个老师最美好的品质。”

    如果你知道,那些有意思的实验,意味着从最初简单直白到渐渐复杂深奥的物理;如果你知道,听来的那些故事,来自言简意赅却意思晦涩的古文;如果你知道,世间之理还牵涉到种种化学元素,种种变化就是各种化学方程式,配平一个方程式能折腾到初学者发疯……

    学问只对一小撮人来说是有趣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冰冷且不友好。我就做个普及,四书五经,你还是得回宫去好好学……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看剑!

    国子监里半山堂所有监生到齐全的第一天,波澜不惊地结束了。

    事后,大多数监生心有余悸地表示,幸亏听了张琛三人的暴力劝学,幸亏从了陆三郎的温柔劝学,否则,在皇帝突然驾临的情况下,任何旷课不到的人都会如同夜晚的明灯那么显眼。反而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未成年皇子成了同学,他们都觉得没什么压力。

    在前头还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个皇后嫡子在的情况下,小皇子就是小皇子。

    相形之下,张寿的讲史第一堂课,竟然是白马之祸,更多还是从科举的方向加以诠释,这自然引来了一部分人的非议。可比起他最初那今定胜古的言论,白马之祸的这个故事就成了完全可以忽略的一茬了。然而,皇帝对国子监学官的承诺,盖过了这些争议。

    那一刻,原本就羡慕国子博士这种稀缺却又精贵官职的低品官员们,简直羡慕到发狂!

    一年一等,三年任选六品官缺,这简直是要……在原本就已经喷香扑鼻的红烧肉上,再加上一块让人馋涎欲滴的蹄!

    第一天下午的选修课,不过是乱糟糟的选课统计,因此傍晚时分,张寿再次踏入了顺天府衙。已经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他谈不上熟门熟路,但之前见过的那位师爷却如同对待最熟悉的人那样,熟稔地和他说着话,熟络地将他送进了顺天府衙二堂。

    而踏进此间的张寿,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幕。

    那真是……文山卷海!

    他曾经知道,高考的试卷是要用屋子来堆的。而眼下这顺天府衙的二堂一角,赫然也摞着一沓沓各式各样的卷轴和纸张,乍一看便显得极其凌乱。

    当中大案后头,一贯不苟言笑的顺天府尹王杰王大头正冷着脸坐在那,在其下手,是一个他似乎在顺天府衙大门口见过一面的年轻官员。只不过那天他很快就被朱莹推上了驮轿,忘了问人是谁。若按照他之前听过的那些消息来推测,那应该是宋推官。

    两人案头全都是犹如小山一般的文卷。

    而在这位宋推官下手边,一个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年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进来,正伏在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麻木地一张一张看着卷子,看完就往地上扔。

    直到张寿站在那张小书桌旁,挡去了光线,少年才突然抬起了头,脸上满是怒气。等认出他后,人突然就气恼地大叫了起来。

    “小先生,你看看这些卷子!狗屁不通,也敢送进顺天府衙来!”

    张寿蹲下随手捡起一张地上的卷子,看了一眼,便不禁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如果他是评卷老师,宁可收到一张白卷,也绝不愿意在一张只有三道数学应用题的卷子上,看到三篇立意深远,阐述圣贤大道理的八股文!

    这都是什么见鬼的玩意!

    正在他想骂娘的时候,上方主位上,王大头那冷冷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我打算吩咐人去四方布告底下附加条件,从明天开始,再要送卷子进来,需要里保签押,胡乱作答者,两科之内不得参加府试院试乡试!若是敢在答题时以圣贤书搪塞的,再加一科不得应考!”

    看来,也是读圣贤书考上进士,一路当官当到顺天府尹,却同时又精通算学的王大头,也很愤怒这种幸进似的做法这和科举考试时,力图把字写得好看一点,于是期冀于献媚取悦座师的做法有什么两样?毕竟,除了乡试会试殿试,一般是不誊录的,没人手……

    同样疲惫不堪的宋推官终于忘记了自己的上司是如何难伺候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早该如此了,若是在张贴布告时就如此,想必那些抱着侥幸之心的人会少很多。”

    张寿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我实在是没经验,所以才拜托了王大尹。”

    有经验的王大头面色明显阴沉了一下,但当他听到张寿接下来的话时,他就渐渐眉目舒展了开来。

    “老师也算是当世第一名士,帝师光环加身,可当初还是有人被人驱使,堵了他家的门。如今关系到功名和前途这么大的事情,王大尹就算出此律令,说不定还会有人买通了别人前来投卷捣乱。毕竟,禁考也只能对付那些想参加科举的人,对付不了一般人。”

    “所以,”张寿微微笑了笑,“就算是废纸,也不妨收进来。这个京城虽然有很多读书人,但也有很多想读书却读不起的人。这些纸大多是好纸,背面哪怕不能用毛笔蘸墨写出好看的簪花小楷,但也足够他们练字用了。我觉得,核验身份非常可行,处罚就不用了。”

    熟悉小先生的邓小呆清清楚楚地看到,张寿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很温和的笑容。但他知道,那种温和的背后,在村子里则必定是某些调皮的小家伙要倒霉了。至于现如今嘛,那当然是某些耍小心眼的人要倒霉了。

    “再者,回头我那九章堂中,也需要很多演算的稿纸。招进来的学生未必都是陆三郎那样的富贵子弟,所以他们正好能用得上。看到这些自作聪明的人答出的题,看到那一个个他们也许听说过的读书人的名字,他们对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来,说不定能更有信心一点。”

    即便素来不苟言笑,但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王杰那张大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一闪即逝的笑容。他轻轻点了点头,继而沉声说道:“也好,你说得对,浪费东西实在可惜。就让这些卷子废物利用也好。不过也不都是废物点心,还是有一些卷子可供一观。”

    尽管大多数卷子答非所问,而张寿出的那三道题,又是在这个年代不走寻常路得难,但是,仍然有人答了出来。解题思路自然称不上简洁,更不能说完美,而且情况最好的也就答对两道题,可仍旧让他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可能性。

    所以,看到那十几份被特意挑出来的卷子,他真心实意地谢过了阅卷阅到头昏脑胀的王府尹和宋推官。至于邓小呆,学生嘛,有事弟子服其劳那是应该的,他私底下安抚了可怜巴巴的小家伙一番,又承诺回头送他一本近来的数学笔记,这才告辞回去。

    让他这个今天上课上到口干舌燥的再去看卷子……他就该掀桌子了。

    当张寿再次回到赵国公府时,已经是夜幕降临的时刻。想到人家齐景山好心好意借给了自己一个小宅院,如今却因为无数人堵门没法住,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刚出口,他就听到前头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看剑。”

    张寿一下子从唏嘘中回过神,而面前那一道逼近的寒光,也让他吓了一大跳。可只是一瞬间,刚刚才绷紧肌肉的他立马就松弛了下来。前头阿六才刚刚去门上,这又是在赵国公府大门口,真要是遇到刺客……呵呵呵,那别人也就该都死光了!

    果然,那寒光在距离他只有几步远处倏然停下,紧跟着,他就看清楚了那个把持寒光的人,不是阿六还有谁?只见少年反手把剑柄朝他递了过来,那脸色还难得地认真。

    难不成,所谓看剑,真的只是单纯让他看这把剑?

    张寿啼笑皆非地接过那把剑,可左看右看看不出玄虚,他只能没好气地瞪着阿六道:“有话好好说。”

    “这是刚刚有人特意送来门上,指名送给少爷的。还没来得及送给太夫人,你就回来了,所以门子就拿了给我。”阿六终于一本正经多说了几句,随即竟是还主动补充道,“装着盒子送来的,没有剑鞘。”

    这下子,张寿要是再不明白,那就是猪脑子了。送把没剑鞘的剑,还能干什么?恐吓呗!这和他当年收到邮包血衣和疑似炸弹比起来,真的是小巫见大巫了!

    他呵呵一笑,拿着剑随手挥舞了两下,这才递给了阿六:“都说宝剑赠英雄,回头配把剑鞘,我带了正好防身。”

    和张寿的轻松写意相比,当他来到庆安堂之后,一说出“喜得宝剑”这件事,太夫人顿时面沉如水。而今天早在国子监看了一上午热闹,最后还是被绳愆厅徐黑子撵了两回才不得不回来的朱莹,亦是气得不轻。

    可祖孙俩还没说话,一旁已然脱下缁衣,换上常服的九娘,虽说柳眉倒竖,却是冷冷说道:“不招人嫉是庸才,都有人给阿寿送宝剑了,足可见他这些天确确实实做出了一点成绩。既然如此,那与其藏着掖着让人去查,还不如把事情宣扬开来。”

    张寿本来也是这么一个打算,没想到竟是被人抢在了前头,一时不禁笑道:“九姨真是巾帼英豪,我之前还和阿六说呢,配把剑鞘,这把剑我就带着权当防身了!只不过,我不会用剑,等回头休沐的时候……”

    他正想说,等回头休沐的时候,请赵国公府挑个稳妥的家将教自己两手,可他没料到,下一刻,他就迎来了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

    “我来教你!”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情难自禁

    仿佛是谁都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开口说这话,九娘和朱莹母女一时大眼瞪小眼,足足好一会儿,就在张寿不知不觉有些担心她们会起争执的时候,两个人却同时笑开了。

    “娘,祖母和爹一直都对我说,您当年是巾帼英豪,正好,您教阿寿,我就在旁边看着学着,以后也好不堕了您的威名!”

    “听你爹胡说!”九娘的脸上难得红了红,但却到底没有连婆婆一块扫进去,只是没好气地说,“我倒忘了,你祖母宠着你,你爹更是纵着你,性子养得比我当初更野,武艺说不定也比我如今精湛。你和阿寿迟早是夫妻,你来教他也好。只不过……”

    没等九娘把只不过三个字说出口,实在吃不消的张寿赶紧重重咳嗽一声道:“真的不用了!我就是学两手防身,没准备练成个高手,在府里随便找个家将,应该就能教我了。再说,我这年纪再想当个武艺超群的高手,那也来不及了不是吗?”

    张寿原本只不过是想把此事姑且搪塞过去,可没想到,他迎来的又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可不一定!”

    见母亲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先开口,朱莹立时喜笑颜开地说:“阿寿,你可别被那些传奇话本之类的东西骗了。练武其实并不需要太早,因为小孩子的筋骨还没长成,小时候练过度,又容易受伤,进展也未必很快。除非是天赋异禀的人,否则十二三开始练就行了。”

    “当然,像我爹和我大哥那样天赋好的人,从小先药浴养身,七八岁开始长身体时,又是各种好东西补着,十岁前招式入门,十四武艺小成,渐渐就已经可以独领一支偏师了!你虽然大了些,但我们朱家的家传武艺很厉害,你现在练也不晚的。”

    家传武艺原来也能随便传人的吗……

    张寿忍不住瞅了一眼太夫人,却不想这位温和慈厚的老人竟是冲他笑了笑:“想当初九娘进门之后,也把家传武艺教了不少给莹莹她爹,就连大郎也承惠颇多。家传的东西敝帚自珍,长久下来只会失传,只会明珠蒙尘,所以我朝之初,太祖皇帝便力倡交流。”

    似乎是无意间又说到太祖皇帝,于是有些伤感,太夫人顿了一顿,便若无其事地说:“只不过,如今风气不比当初,家传的学问也好,武艺也好,渐渐也都喜欢藏着掖着不教给外人。阿寿你要学剑术的话,还是回头让阿六先在这练好了,再让他教你来得好。”

    朱莹没想到祖母竟然会打岔出这样的主意,忍不住娇嗔道:“祖母!”

    见九娘略有些疑惑地朝自己看来,张寿就笑着解释道:“阿六是娘当初捡来的孩子,他好像跟着花七爷学过武艺,一身艺业相当不俗。”

    这不是什么秘密,也许朱莹在高兴的时候都对太夫人和九娘说过,因此张寿也就说了出来。在阿六已经对他坦白说花七实则来自皇家之后,他也想看看朱家人对这个朱莹口中的疯子到底是个什么反应。果然,当他提到此事的时候,太夫人还好,九娘却笑了一声。

    “原来是那个杀人如杀狗的疯子!”嘴上说杀人如杀狗的疯子,这位赵国夫人却难得露出了笑容,却是冲着还有些不大乐意的朱莹说,“莹莹,花七那个疯子教出来的徒弟,肯定和他一样学什么精什么,等那阿六学了剑术再来教阿寿,可比我们这种半吊子的好多了。”

    朱莹只能怏怏答应,而张寿很快岔开了话题。等到他和她从庆安堂出来时,张寿却并没有立刻回客院去见吴氏,而是看着一旁依旧有些悻悻的朱莹,轻声说道:“莹莹,有件事,我想了有几天,但不知道合适不合适,所以想问问你。”

    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这就是朱莹一贯的性格。她立时把刚刚那一丝小小的懊恼抛到了脑后,兴致勃勃地问道:“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你知道的,陆三郎那些个人,我当初还收了他们不少束修,二十四个人的钱加在一块,说实话很不少了。大多数是绸缎布帛,也有些金银,留着压箱底也是浪费,所以我打算用出去,当然,不是我缺钱花,是为了我娘。”

    朱莹到了嘴边的疑问顿时吞了回去。自从太夫人见到张寿却当面失态后,她软磨硬泡从祖母口中问出了很多东西,而等到九娘回来之后,她更是从藏不住话的母亲嘴里撬出了更多的细节。所以,哪怕两人都没有明说,可难得愿意动脑子的她还是意识到了一件事。

    吴氏恐怕并不是张寿的亲生母亲。

    她都知道了,以张寿的聪明,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可张寿还是愿意把吴氏当成母亲那样看待,她也自然无所谓反正吴氏见到她的时候,从来都是轻声慢语,眉开眼笑,压根不像某些人家那些出身低下就苛待媳妇的恶婆婆。

    “嗯,你是打算用这些钱给吴姨置办什么礼物吗?”

    张寿不料朱莹想到的竟然是给吴氏买礼物,不由得呵呵一笑:“你说对了一半,是想买一件礼物,但不是一般的礼物。本来赵国公府后街齐先生借给我们的那座小宅子很宜居,可因为九章堂招生的事,暂时不适合住了。而且我没时间陪娘,所以打算给她找点事情做。”

    见朱莹大为讶异,他就诚恳地说:“我想让她开个小小的铺子,一来消磨时光,二来也让杨好和郑虎有点事做,顺便也可以赚点钱。你觉得,开家脂粉铺子如何?”

    终于听明白的朱莹,这一次认认真真地思量了起来,随即摇了摇头:“阿寿,胭脂水粉这行当,京城有的是各式各样的老铺,吴姨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要想立足,恐怕很不容易。别人不说,我就从来不用外头的东西,我的胭脂水粉,大多是湛金和流银亲手做的。”

    见朱莹还真的仔细考虑了,本来就只是用胭脂铺三个字做个引子的张寿不禁觉得,这位认真的姑娘真的很可爱。

    他着实忍不住从村里就有的那个疑问,开口问道:“莹莹,当初在翠筠间也是如此,你怎么就从来不觉得,我这个人实在是太财迷市侩了?”

    “唔……”朱莹顿时诧异了,她盯着张寿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异常肯定地说,“因为阿寿你从来都不缺钱,从来都不把钱放在眼里啊,你怎么可能财迷市侩呢?财迷市侩的人,怎么会在村里免费教人背诗和九九歌;财迷市侩的人,怎么会跟着葛爷爷学算学?”

    “谁都知道,朝中很有一批人是觉得,算经之类的东西不登大雅之堂,纯属奇器淫巧,根本比不得那些圣贤书,像葛爷爷他们,都是后来才暴露出这样天赋的。你这么早就以算学闻名,踏上官场一定会走得很艰难。像你这样迎难而上的勇士,怎么能说财迷市侩?”

    张寿本待说我怎么不缺钱,怎么不把钱放在眼里,这世上就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然而,当朱莹竟然把他比作是迎难而上的勇士时,他就不知不觉沉默了。

    足足好一会儿,他才若有所思问道:“可是,你从来都没有劝过我,如果我这样乱来一气的话,未来之路会很艰难。”

    “为什么要劝你?我虽然算学天赋差到葛爷爷常常骂,可既然那是你认为对,我也认为挺好的事情,你坚持到底,那当然没错!而且,你能让陆三郎那种人人都觉得是废物点心的人变成天才,能让张琛对你服气,能让那些老古板哑口无言……那不是很好吗!”

    朱莹说着就眉飞色舞:“我又不是永平公主那样的女人,好像只要考不上状元进士的,她就都看都不看一眼!我爹从前就告诉我,沙场杀敌是人才。设计亭台楼阁的是人才,懂得造桥修路的也是人才……反正,阿寿,你要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有我给你做后盾!”

    哪怕此时此刻身处的是赵国公府,可听到这样的宣言,心情激荡到难以平静的张寿,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突然伸手把面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姑娘揽入了怀中。

    那一刻,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温文端方有礼君子,全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只是在那温软的身体切切实实就抱在怀中之后,他才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慌忙松手退后了一步,这才低头赔礼道:“对不起,唐突你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情难自禁。”

    朱莹的脸上红扑扑的,根本还没从张寿那突如其来的动作中回过神。然而,当她突然发现,张寿那张清俊的脸竟是也在灯光照耀下露出了可疑的红晕,她刚刚生出的那羞涩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小声嘟囔道:“要是换成别人,早就被我打翻在地了!”

    张寿只觉得,刚刚弥漫四周的那一点旖旎在朱莹这霸气的宣言中瞬间烟消云散。他甚至不由得看了一眼这小小的穿堂,见前后都不见人,简直有些怀疑朱家人是不是故意给他们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好半晌,他才压下这些绮思,强行把话题拐回了正轨。

    “既然胭脂铺不容易做,我记得娘曾经很喜欢刺绣织补,但后来大约是害怕伤眼睛,渐渐就不怎么动针了,偶尔提起的时候,她还有些遗憾。如今既然闲来无事,那么,为她招几个人学艺,她可以把技艺传承下去,如此也不至于呆着无聊,你觉得这样如何?”

    阿寿还说自己市侩呢,看看,这不是开绣坊赚钱,而是为吴氏找徒弟传承技艺?

    这一次,朱莹却没有回答,她迅速瞥了张寿一眼,随即笑吟吟地说:“如果这事你信得过我,那我去帮你挑人!”

    张寿顿时莞尔:“那好,我可就放心大胆做个撒手掌柜了!毕竟,接下来我恐怕会常常住国子监,未必能常常回来。”

    他的身世迟早要真相大白的,也许他称呼吴氏为娘的时间,不会那么长了。而在此之前,她更是要在这座陌生的赵国公府中,忍耐常常没有他这个“儿子”的寂寞,既然如此,那就让她能有一件可以忙活的事情,有几个能说话的伴。

    而且,这也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做点准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唾面自干?

    那把装在礼盒中郑重其事送来的无鞘之剑,太夫人到底还是让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淬毒,没有安设什么毒针之类阴毒的机簧,也挑不出其他毛病,至少从表面上来说,这就是一把吹毛断发,极其锋利的宝剑。

    于是,很快便有一位巧匠满心惴惴地连夜被召进了赵国公府,随即喜出望外地接下了这笔丰厚的订单,直接连夜留在了府中客房,赶制剑鞘。

    当张寿第二天在半山堂上完上午的课,下午又看着张琛把选修课结果统计了出来,看着一群人乱哄哄定下了各自要请的老师,怎么请人,怎么确定相应的上课场地,却被阿六强行从他向徐黑子要来的国子监号舍请回赵国公府之后,他便收到了意料之中的礼物。

    那把装上了简朴的剑鞘,乍一看收敛了所有锋芒的宝剑。

    而朱莹把剑递给他时,却还有些不满意:“这剑鞘太不起眼了。我还是喜欢镶金嵌玉的风格,但祖母说,金子衬你显得俗,我又觉得,剑鞘上单单只镶玉不怎么起眼,浪费了你这好相貌,用玉作剑穗,又很容易碰裂,所以只好算了!”

    张寿对这把没有镶金嵌玉的朴素佩剑却非常满意,等到第三日他再去国子监时,半山堂的监生们一个个全都是人精,一眼就发现了他身上多了个挂件。

    其他人还能忍得住,可如四皇子这样被皇帝娇惯长大,性格张扬的好奇宝宝,便忍不住趁着尚未上课之前问道:“老师怎么突然想到佩剑?我好像没看到国子监里有其他人佩剑。”

    张寿将这把剑带出来,本来就打算高调的。此时此刻,他环视众人一眼,笑了一声:“在我朝,佩剑是官员和有功名读书人的特权,监生自然也可以,但时至今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越来越多,坊间甚至用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来骂人,佩剑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顿了一顿,随即呵呵笑道:“从前,读书人上马治军,下马管民,出将入相。娄师德进士及第应猛士举,李青莲书生仗剑走天涯,辛稼轩投笔从戎矢志北定中原,本朝初年,这样的前辈也很多,只是到了现在,读死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渐渐多了。”

    听到这里,门口两个悄然而至,打算挑刺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国子博士顿时脸色发黑,当即拂袖而去。而和他们迎面撞上的绳愆厅监丞徐黑,因为刚到,完全不知道张寿刚刚在里头说了什么,犹豫片刻,他到底还是悄然上前,站在了门后一角旁听。

    四皇子却没有注意到门外的闲人,眼睛闪亮地问道:“老师,那您佩剑是为了仿效前贤?”

    张寿很喜欢虎头虎脑却又有个性冲动的四皇子,闻听此言就笑道:“这把剑是别人指名送给我的,用了精致的锦盒包裹,但却没有剑鞘。我想,人家大概是想告诉我,做人就要如同一把剑似的,一往无前,锋锐无匹。所以我特意定制了剑鞘,随身佩带。”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纪太小,没听懂张寿这话的意思,但很多监生却听懂了至于没听明白的,自然有邻桌的人悄悄解释。不消一会儿,上百号人便已然明了张寿传达的讯息,一时全都生出了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看热闹心思。

    不知道是谁送了一把无鞘之剑,去威胁这位新官上任才没多久的国子博士!可张寿不但没在意,还把剑加了个剑鞘随身佩带……这可是挑衅啊!

    在半山堂混了个旁听资格的陆三郎眼神闪烁,忍了又忍,听到张寿轻轻敲响了桌上的铜铃,这才悻悻闭上了嘴,心里却寻思着回头找张琛,看看两人能不能联手,把那个胆敢送剑威胁的家伙深挖出来。

    既然被皇帝和葛先生都夸了一通,他得做点实事……竹林里头擒杀乱军的功劳毕竟是骗人的,他和张琛两个人加一块也没做什么!

    这一天的课,张寿就顺着四皇子刚刚的问题,拿出娄师德来举例,讲了这位进士出身的宰相波澜起伏的一生,却又着重点出了唾面自干的典故。

    一堂讲史课完结,他不知不觉就拖了堂……可发现其他人没在意,他就接着又上了一堂自然课。和之前一样,他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一些自然现象,又找人上来做了几个实验,这才结束了一上午的课。

    然而,当他宣布了午休,随即走出半山堂之后,却只听身后一声老师,扭头一看,却只见四皇子急急忙忙冲了出来:“老师,娄师德干嘛要唾面自干?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张寿顿时一乐。他就知道,他在这半山堂不特意讲四书五经,但皇帝未必不会请别人给两位皇子补上这些。说不定,在这正式入学之前,兄弟俩就学过不少了。而这时候,三皇子竟然也匆匆追了出来,上前之后却没发问,而是偷偷拽了拽四皇子的袖子。

    张寿刚刚在课堂里还等着有人就这个成语提问,却没想到这个问题却拖到了课后。抬头看见半山堂门口,那些本待去附近觅食的监生们似乎在那探头探脑,他就索性直言做了解答。

    “因为娄师德遇到的,是有史以来最难伺候的一位皇帝,而这位皇帝,还是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位女皇帝。她擅长用人,却也为人多疑,文臣武将,能得善终的极少,尤其是独当一面的帅才,如裴行俭、王方翼、黑齿常之……一个个或贬或死,只有娄师德得到善终。”

    见四皇子似乎还有些茫然,张寿就温和地笑道:“简单一点说,娄师德没有遇到四皇子您父皇那样宽厚的明主,所以,如果他不能小心隐忍,而是因大富大贵而恣意飞扬,那么他早就死了。所以,唾面自干这四个字,不是形容宽容忍让的品格,而是夸赞审时度势的智慧。”

    半山堂中,听到这话的陆三郎眼神闪烁,直到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些随从侍卫簇拥了两人离去年纪和其他监生相差悬殊的他们并没有每天都留下参加下午其他半山堂监生们那千奇百怪的选修课。据他打听,这是太后坚持下,皇帝不得不退让的。

    直到大多数监生或若有所思,或若无其事地离去,他这才悄然溜出半山堂。

    结果,他迎面撞上了从半山堂侧面踱步过来的徐黑子!

    两人迎面打了个照面,陆三郎不自然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只希望赶紧躲开这瘟神,可徐黑子一点头后,走路姿势竟是有些不太自然。直到感觉莫名其妙的他找到了张寿在国子监的临时号舍,他才突然恍然大悟。

    徐黑子难不成是站了一早上,之前一直都在偷听张寿给他们讲的课?

    找到张寿的号舍,预备敲门时,陆三郎心情还有些唏嘘。他放弃条件豪奢的家里不住,忍受国子监的蜗居,那是因为他不想对着老爹那张脸,可张寿呢?赵国公府对这个准女婿根本就已经快当成半个儿子了,朱莹又明摆着对张寿喜欢得不得了,人居然还愿意住在国子监。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可陆三郎两个指头放在门上正打算敲下去,那扇房门突然就打开了。吓了一跳的他险些两根手指敲在了张寿的脑袋上,好在缩回得还算及时。

    张寿刚刚是听到门外有异样动静,所以开门看看,却没料到陆三郎突然杀来。见小胖子和自己大眼瞪小眼之后,他就笑问道:“你这是想上我这蹭午饭?好灵的鼻子!”

    “咦!”陆三郎赶紧使劲吸了两口气,等闻到面前那号舍里果然飘出了一股说不出的香气,他才赶紧涎着脸道,“只是刚巧碰上。小先生,您这真会过日子,居然还自己在号舍里做好吃的……”

    “我就算想做,那也得有食材才行!”张寿对陆三郎这拍马屁的功底早已经免疫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见者有份,进来吧,把门关了!”

    “是是是。”陆三郎顿时嘿然一笑,赶紧跟着张寿进了屋子,又关好了门。

    等看清楚屋子中间恰是一个铜火锅,旁边攒珠似的一个个盘子里盛着各种素材荤菜,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大中午的,小先生居然在涮锅!”

    “莹莹特意让阿六送来的,那小子连面都不露,找了个杂役给我送到号舍里,自己也不知道跑哪钻沙去了。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许多,总不能浪费了这大好食材。正好你撞上,就算便宜你了。”张寿说着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正好我也有事问你。”

    陆三郎正一面数桌子上那一个个碗盘到底要几个三四层的食盒才能装下,阿六到底是怎么提来的,一面想朱莹那种暴脾气的千金大小姐居然也会有这么体贴的时候,虽说他从来没有真正去追求过朱莹,只不过装个样子,心里也不知不觉有些酸溜溜的。

    朱大小姐也就算了,怎么就没有别的女郎慧眼识珠认出我的好呢?我虽然胖了点,可现在好歹也是皇帝亲口称赞的有天赋小胖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陆三胖求萌妹子

    等听到张寿有话问自己,陆三郎这才从那怨艾中回过神,赶紧抬起了头:“小先生有事要问我?什么事?”

    “边吃边说话,一上午课上下来,也饿了,我这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张寿说着就坐下,见陆三郎立刻答应一声毫不扭捏地在他对面坐了,袖子一卷就捞起筷子开始往里头下羊肉,他也动手下了几片冬瓜,几片鸭血,随即问道:“你之前那家三三书坊怎么经营的?”

    陆三郎没想到张寿竟然问这个,刚烫好一片羊肉塞到嘴里的他险些被烫着了。等好容易吸着凉气吞下了肉,他又赶紧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说:“我从前是想向我爹证明自己有能耐,所以京城开了家书坊,雇了几个读书人写传奇本子。”

    他说着便眉飞色舞,筷子都跟着舞动了起来:“太祖皇帝不是写过西游记吗?当时是好久才从宫里流出来一章,那真是京城纸贵。我这人虽说没有写书的本事,看书的品味还是有的,所以我花了三年时间暗访了好多书生,这才雇下了这些人。”

    “别看葛祖师他们这样的人名气大,要说真卖得好的书……嘿,除却四书五经那些书以及注解,就数我这些小说话本!朱大小姐大概不知道,她改的杜十娘那本书,那也是我这书坊印的!嘿,她可大方了,印那么一千本书,给了好大一笔钱。”

    张寿顿时笑了,如此说来,陆三郎竟然算是大明小说行业的知名出版人么?

    怪不得那帮翠筠间的纨绔子,帮葛雍印书印到最后,生意都被陆三郎兜揽去了!

    他也涮了几片羊肉蘸麻酱吃了,又问道:“除了书坊,你还有什么其他产业?”

    要是别人,陆三郎还真懒得炫耀那些世家子里,张琛这样的纯粹靠家里的钱过活,张武张陆这样不受宠的则是四处打秋风,他和这些人说自食其力,自给自足,日后做出点成绩让家里瞧瞧,简直是对牛弹琴。可张寿不同,他很愿意在对方面前多多显摆一下自己。

    他殷勤地给张寿斟了一杯茶,这才嘿嘿笑了一声:“小先生你可别不信,这京城人道是风雅之地的听雨小筑,那里头有我四成股。”

    虽说是故意炫耀,可眼见张寿有些茫然,陆三胖不禁懊恼地想要拍自己的脑门。张寿这才刚到京城几天,就被皇帝给塞进了国子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想到张寿虽说容貌才学全都在自己之上,但在见识上却绝对比不上自己,他精神大振,连忙绘声绘色地解释。

    “小先生,那是听琴吟诗,欣赏歌舞的高雅地方。别说京城那些达官显贵,就连到京城来赶考的那些才子,也往往会以在听雨小筑听上一曲为荣。听琴对弈,书画谈诗,就之前半山堂下午那两堂课,若不是小先生你严令在前,说不定会有人动念从听雨小筑请人来。”

    刚刚装作听不懂的张寿,其实早就心中了然。这种起名相当玄虚的地方,十有**就是打着高雅幌子做皮肉交易的场所嗯,也可以说得更好听一点,不是皮肉交易,是灵肉交易,在**关系之前,先来一段所谓灵魂的交流。

    当然,在这种地方,多半也存在那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他还没说话,陆三郎就已经神秘兮兮地说:“小先生要不要我赶明儿带你去见识见识?”

    “哦,可以。”张寿淡定地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的风雅之地,回头叫上莹莹一起。”

    正吞下一块羊肉的陆三郎差点被噎死。

    叫上……朱莹?张寿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算听雨小筑中绝对不会像那些低层的青楼楚馆一般,到处都是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确实是谈风雅,讲风趣,你情我愿……甚至绝不会留男人过夜,可本质上却是寻欢作乐之地!

    朱大小姐在京城风月界那是出了名的恶客,想当初她女扮男装去晃悠了一圈,一位风雅高贵裙下之臣无数的花魁哭哭啼啼成了商人妾,一位八面玲珑周旋于数位贵介公子之间的行首匆忙自己赎身许了一个穷书生,反正那真是鸡飞狗跳。

    当然,那也是因为,那两位红极一时的青楼美人迷住的人当中,恰有一个朱二……

    于是,按着胸口好容易把食物吞咽下去,随后又喝了一口热茶定神的陆三郎,连忙满脸堆笑地说:“是我想岔了,那种附庸风雅的地方,怎么适合小先生您这种仙风道骨的真正谪仙人去?咱们还是回头去云中观吧,那是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去过的……”

    张寿却不吃陆三郎这一套,见他显然被自己说要带朱莹同行的话给吓住了,他就好整以暇地打断道:“我更好奇的是,那种达官显贵和文人墨客都趋之若鹜的地方,你怎么拿到的四成干股?”

    “这个么……”

    没想到张寿感兴趣的是这个,陆三郎顿时眼珠子乱转,刚刚还觉得鲜嫩的羊肉,美味的菜蔬,此时全都没有一点味道了,心里满是后悔。吹捧吹捧自己的三三书坊那就够了,写传奇话本这种事,并不拘泥圣贤书的张寿肯定无所谓,可那种风月场所他拿出来吹什么吹?

    如果他刚刚真的成功蛊惑了张寿,他敢保证,只要他和张寿在听雨小筑一露面,回头朱莹就绝对会打上门来,那就是泼天的祸事了!

    他想了又想,考虑到听雨小筑四个字出现在朱莹耳中的后果,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听雨小筑的主人,寻常人都以为是京城第一有钱人万元宝,可实际上,那家伙背后是有人的。渭南伯张康这个人,小先生你听说过吗?”

    姓张的……唔,当初朱莹提过。记得还是个真名如今已经少有人记得的蛮人,救过睿宗皇帝几次,甚至为此身负重伤?张寿一面想,一面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而陆三郎既然知道张寿听过这个名字,他那到了嘴边的惊天地泣鬼神故事,也就不得不省略了下来,只干笑道:“总之,我阴差阳错救了渭南伯张康一命,他本来想把听雨小筑全都转给我的,我死活不肯要,他觉得我挺仗义的,就把听雨小筑的四成股子送了给我。”

    一个蛮人出身的勋贵,如今却经营着整个大明帝都最高雅的风月之地?

    张寿怎么想怎么觉得滑稽,但紧跟着却更觉得,陆家小胖子实在是一个很聪明很知足的人。换成大多数人,别人基于救命之恩回赠的东西,又是在京城如此名声赫赫的所在,说不定心安理得,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下来。

    他捞起一片鲜嫩的鸭血,若有所思地吃了,这才笑问道:“照这么说,那听雨小筑应该是按照你分到的四成股子,定期给你送利钱?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你这个人表面看荒唐,实则却很聪明,不是那些纵情声色挥霍无度的家伙,钱都花在哪了?”

    虽说从小就被人戳脊梁骨的陆三郎,近些日子得到过许多夸赞,但此时听到张寿赞他聪明,想到人家正是第一个慧眼识珠的人,陆三郎还是不由得眉开眼笑。

    “小先生,你可得为我保密,我从来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可不像张琛那种自大的败家子,成天带着人前呼后拥,我这钱一点都没乱花。”

    他顿了一顿,随即得意洋洋炫耀道:“第一年的分红,我那书坊从一家变成了四家,同时从最初的四个书生,到后来的二十个书生,就这样钱还没花完,我又买了近郊两百亩地。”

    “第二年的分红和书坊的出息还有田庄的钱加在一块,比第一年多了快一半。我本来还想买地,可想着父母在,万一我置私产太多,回头被我爹发现,他一心偏向我两个哥哥,我就亏大了,所以,我在前门大街买了两家铺子,请渭南伯帮忙找了家稳妥钱庄存着剩下的钱。”

    “要知道,钱庄里是凭票即兑,不记名,谁也不知道那钱是我的。”

    陆三郎说着便冲张寿乐呵呵一笑:“感谢太祖皇帝,钱庄存钱还有利息,光是那点钱再加上我娘私底下贴补我的零花,就够我每年开销了。现如今第三年的分红还没到手,要知道,听雨小筑这五年一年比一年红红火火,我估摸着我拿到手的钱能有这个数!”

    见陆三郎得瑟地直接伸出了五根手指头,张寿不禁暗叹,这小胖子还真是有钱之后还能继续脑袋清醒。在这个父母在不允许置私产的年代,置产太多,那很可能是为兄弟作嫁衣裳。

    他冲陆三郎竖起了大拇指,随即说:“如今你从浪子摇身一变成了天才,却又从家里搬了出来,和你爹确实闹得太僵了。你得好好打算将来,不要一味赌气怄气。”

    说到将来,陆三郎顿时拉长了脸,财产他不担心,他现在担心的是婚姻!

    当初,他自以为假装追求朱莹装得很好,孰料被老爹耍得团团转,他现在想想都觉得耻辱。而且,他这浪子回头的名声传出去这么久了,也没听到哪家女郎看上他的风声!

    于是,陆三郎完全忘记,自己来找张寿,是为了自告奋勇,设法找出送剑威胁张寿的幕后主使,自顾自地郁闷上了。

    “我最恨的就是这年头成亲离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娘那边好办,我一想到我爹要是再使什么幺蛾子,我就得被摁着头娶哪家见都没见过姑娘,我就烦到死,要不我也不会从家里搬出来!”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了当初在翠筠间时,威逼利诱某些人打探到的某个传闻。

    那时候张寿还扮成老先生的时候,据说曾答允过某几个人,为他们物色合适的亲事?

    他一下子两眼放光,压根顾不得吃了,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张寿:“天地君亲师,我家老爹好像挺怕小先生你的,要不,你给我找一门牢靠的亲事?我要求不高,姑娘没钱没门第都不要紧,只要天真可爱,对我好,肯和我过日子就行!”

    这不就是想找一个天真萌妹子吗?

    张寿顿时啼笑皆非。我让你打算将来,是希望说服你这个有钱人回头拿到今年的红利,给我这个穷光蛋来一笔天使投资,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要负责给你做媒了?

第一百三十章 你射他一箭,我打你一顿

    中午时分,东华门附近诸多衙门正在午休期间。虽说各大衙门里大多都有厨房,每月都有定量供应米粮菜蔬肉食,但口味实在是不怎么样,除却那些真的实在是太穷的京官之外,其余人等少不了出门觅食。

    因此,从午时前后,不断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从各家衙门大门口出来,渐渐散入邻近的几条宽窄巷子,而随着人流散尽,这些衙门所在的东华门大街也就渐渐冷清了下来。

    就连那些门子和守卒之类的人,在这种时候,也大多溜到角落里打盹去了。

    于是,当有个容貌平平无奇,从头到脚全都不甚起眼的少年进入司礼监外衙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没有引起任何关注的目光。然而,也不是真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因为当人跨过司礼监那道门槛时,立刻便有一条如同闪电一般的黑影突然扑了过来。

    然而,就在那闪亮的獠牙都清晰可见时,阿六嘴里却迸出了两个简洁的字:“坐下!”

    顷刻之间,那头足有半人多高的黑犬就猛然停下了。它有些狐疑地甩了甩尾巴,可当对上阿六那淡淡的眼神时,它似乎是找回了某些从前的记忆,呜呜叫了两声之后,竟然真的坐下了,等到那只手摩挲了一下它的脑袋,它竟是舒舒服服地哼了一声,直接趴了下来。

    闻声出来的吕禅看到这一幕,那简直是大吃一惊。别说外人,就连他这个日常驻扎在宫外的司礼监随堂,都从来没有享受过黑月如此亲昵的对待。他狐疑地盯着人看了好一阵子,见阿六旁若无人地往里走来,他才慌忙迎上前去。

    “你……”

    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的吕禅,看到了少年右手一翻,亮出来的一块牌子,顿时闭嘴。那是他记得清清楚楚,楚宽特意嘱咐过必须谨慎对待的那一类人,因此让路之后,他立刻转身快步追上,发现来人竟是在这顷刻之间就没了踪影,他慌忙就往里冲去。

    这位煞星到底是干什么来的?正好楚宽在这儿,别是冲着这位司礼监秉笔来的吧?

    阿六此时却没理会慌了神的吕禅,他熟门熟路地在这座并不大的衙门中穿梭,时不时到屋舍的门窗处站一站,可却丝毫没有停留,更谈不上从门窗缝隙中往里偷窥。

    对于这个地方,他当然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因为他曾经在这儿呆过一年多,只差一点点就会被阉割之后送入宫去,成为御前近侍。

    他在大漠中的那场马贼杀戮死里逃生后遇到花七,随即眼看在那个疯子刀下,那些穷凶极恶的马贼一个个授首,事后当他提出想要学习武艺时,花七便提出了那个交换条件。在一口答应时,他就已经接受了那个结果,却没有想到后来自己的人生却会出现偏差。

    对于自己只差一点点就会成为一个正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阉宦,如今的阿六谈不上痛恨,也不想回忆,眼下回来,更没有什么和司礼监外衙也许还在的熟人拉拉家常叙叙旧的意思。

    此时此刻,他身形敏捷地进入了后院那道门,却正好遇到一个迎面出来,杂役打扮的汉子。两厢一打照面,见对方立刻低头匆匆而走,他却嘴角一勾,竟是直接一个跨步,挡在了去路上。那汉子依旧头也不抬,只往另一个方向横跨一步,阿六却依样画葫芦也跨了一步。

    直到再次被挡住的这一刻,杂役汉子方才沉不住气似的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地质问道:“我有要事去办,快让开!”

    阿六一言不发,只是淡淡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直到人忙不迭避开眼神,他才冷冷说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重回故地的目的很明确。送剑威胁张寿的人,他只凭一己之力肯定找不到,但之前出现在翠筠间的那个刺客,他却在挑开那支箭时就依稀有一种判断,觉得那和自己擅长的某种射术路数很相似。那是御前近侍中,常用的一种射术,花七很擅长,他也很擅长!

    如果那样的话,也许到司礼监外衙,能有些收获。可他没想到能撞上正主儿!

    眼见那人面色大变,下头却是无声无息一脚踢来,阿六若无其事地直接迎了一脚上去,两腿对碰之时,那杂役汉子最初装出来的惊惶立时变成了极致的痛苦,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面对这一幕,形容冷淡的少年这才笑了一声。

    “滋味如何?”

    几乎觉得自己刚才那一脚是踢在铁板上,杂役汉子自然是痛到无法出声,更无法回答阿六的问话,哪怕他知道对方问的是人腿踢上铁护腿的滋味如何。直到阿六一把拎起了他的领子,眼神中迸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这才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早就认出阿六的他深知这小子何等冷酷,慌忙强打精神叫道:“我那次只是奉命……”

    阿六直接收紧五指掐断了他后头的话,冷冷问道:“谁?”

    杂役汉子哪敢说出实情,可正支支吾吾的时候,却只觉得喉咙口那压力越来越大,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被掐断脖子。恐慌之下,想到对方虽说不在宫中,却似乎是那花七的徒弟,绝对不好搪塞,他立时竭尽全力迸出了四个字:“是二皇子!”

    发觉那股大力倏然间就消失无踪,他才刚松了一口气,谁想到喉头再次被阿六掐紧,而同时迎接自己的,还有冷冰冰的两个字:“说谎!”

    不知道阿六是如何判断的,杂役汉子却压根没办法辩解。他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直冒金星,仿佛下一刻就会窒息而死,可他那拼命挣扎却没有给对手带来任何麻烦,甚至也没有惊动别人,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了对面年轻人那冰冷如刀的目光。

    直到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那只手终于再次一松。跌落在地的他勉强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得每一口吸进来的气都仿若甘霖,可紧跟着,绝境逢生的他就感到自己的头发被人一把揪起。

    被强迫仰起头来的他看到那漆黑的瞳仁,一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还要再来吗?”

    知道这简简单单五个字的意思是,如若再负隅顽抗,那刚刚那糟糕的一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下去,杂役汉子终于惊骇欲绝。哪怕他之前也曾经历过一次严厉的讯问,可此时那种随时都会死的惊惧,却也不逊于严刑拷打。

    想到自己已经在皇帝面前招供过一次,如今阿六再来,说不定是皇帝信不过自己的话,所以才遣人过来再问一次,他若是负隅顽抗,说不定会真的送命,当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低声说道:“是永平公主……但那只是和朱大小姐怄气,吓吓张博士,不是为了取他性命……”

    这一次,他的解释同样没有说完,因为顷刻之间,他就被阿六拽了起来,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扔上了一侧墙头,紧跟着,他就只见阿六也跟着窜了过来,在高处再次拖拽了他一把,竟是轻轻巧巧把分量很不轻的他拎到了隔壁院子里。

    意识到刚刚那个院子说不定已经有人闯了进来,杂役汉子无法确定阿六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命令,连忙低声下气解释道:“皇上也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只是罚我出宫在此做杂役!”

    短短一句话,阿六便已然确认,此人确实是从小阉割之后学习武艺,而后在宫中伺候的近侍。他眉头一挑,没有再问,却突然重重一拳,直接击打在了对方的肚子上。而在人惨嚎出声之前,他却闪电一般把一团破布塞了进去堵住了对方的嘴。

    “你射他一箭,我打你一顿!”

    阿六说完这话,他就毫不客气地一顿拳脚上去。等最终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呼的时候,他方才住手,继而站直身子。

    刚刚被吕禅叫过来的楚宽只瞟了一眼那个委顿于地的倒霉家伙,目光就落在了并没有回头的阿六身上,但心里却在琢磨着刚刚听到的那些话。直到眼看少年转身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正想说两句什么,却不料阿六路过自己身侧的时候,却是低声撂下了一句话。

    “我听疯子说过,御前近侍只听御旨,现在这是改规矩了吗?”

    见阿六撂下这话就扬长而去,楚宽瞅着地上那个根本爬都爬不起来的家伙,不由得头痛万分。这小家伙他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只知道当年那几乎就是个哑巴,然而花七那种肆无忌惮的劲头,如今一看简直是学到了七八分。

    眼前这家伙声称是听永平公主之令行事,按照内廷律例,御前近侍不奉御旨擅自行事,当然是只有一个死字,可皇帝都没杀他,而是在拷问之后直接丢到了司礼监外衙,他能怎么办?他也嫌这个山芋烫手啊!

    永平公主虽然孤芳自赏,有些不合时宜的清高,还喜欢在士林中扬名,可没那么傻!

    刚刚阿六要是打死这家伙,他反而省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先立业,后成家

    虽然张寿对陆三郎的请求哭笑不得,但想到陆三郎担心痛恨的,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促成的盲婚哑嫁,也曾经是自己一度想要和朱莹保持距离的最大原因,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当然,他也并没有一口答应。

    “这件事我没法保证,不过,我可以和莹莹说一声,请她帮忙打探打探,看看她认识的那些千金闺秀里,有没有人对你这个浪子回头的天才感兴趣。如果真有合适的,老师应该很乐意给你保媒。当然,你既然不在乎门第家世,如果有看中的人,也可以直接告诉我。”

    陆三郎几乎欢喜到跳了起来。他在葛雍那儿可没有张寿这么大的面子,现在有了张寿这话,只要他爹不是一声不吭直接给他定亲,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当下他便踢开椅子绕到张寿跟前,二话不说深深一揖:“小先生,陆筑在这儿谢过了!”

    只要终身大事不至于被老爹乱点鸳鸯谱,他就算被人叫无数声卤煮都没关系!

    张寿一把将陆三郎拽了起来:“和我还来这一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商量,所以你拜托我的这件事,算起来顶多扯平。”

    陆三郎被张寿按回了原来的座位,愣了一愣之后就恍然大悟:“是不是为了那个胆大包天送剑威胁小先生你的家伙?你放心,我在京城那是地头蛇,本来就打算发动张琛他们一块去打探这事儿,保准查一个水落石出,给你个交待!”

    “送剑的事情无所谓,你不用费心。”张寿不以为意地置之一笑,“我既然堂堂正正地把这把剑配了剑鞘带出来,就是一个态度。我想和你商量的是另一件事,我有几个不太成熟的想法,需要几个能工巧匠帮我一块完善图纸,看看能不能把东西做出来。”

    陆三郎虽说刚刚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可真要说有多大把握,那却是瞎扯了。所以,张寿的前一个表态让他意外,却又松了一口气,可后一句话就不一样了。

    一想到当初在葛府的那次密度实验和后来的大热闹,自己竟是错过了,他此时此刻那兴致何止一星半点,立刻连声追问道:“是什么有趣的好东西?小先生能不能给我透个底?你放心,我就是上天入地,也会把京城那些最出名的能工巧匠给您请来!”

    张寿不禁哑然失笑。他现在连这年头的技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都不清楚,哪能和陆三郎透底?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我从小长在乡间,很多东西都是瞎琢磨,也不知道世间到底有没有现成的东西,一时半会很难和你解释。你先帮我把人找来,回头自然就知道了。”

    见陆三郎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头答应了,他又补充道:“这件事到你为止,千万别对第三个人说。要知道,无论莹莹还是老师,又或者太夫人,我谁都没提过半个字。等回头人请到,你过来和我一块参详就行了!”

    听到这话,刚刚还在那瞎琢磨的陆三郎顿时眉飞色舞,心中大乐。

    看来,张寿把他当成最信得过,最志同道合的人!

    他立时当仁不让地说:“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能工巧匠,我一定好好物色。至于小先生你之前说什么两边扯平,怎能那么算!我帮你的只不过是力所能及的小事,说不定自己还能学着点东西。而你帮我的,那可是涉及我终身的大事!”

    “再说,之前小先生你和朱大小姐一块到我家救我,又对葛祖师和其他人宣扬我有算学天赋,以至于连皇上都夸我,算起来,我都欠了你不知道几个天大人情了!”

    张寿顿时莞尔。他刚刚是想拉投资,可想想与其这么直接功利,还不如先借助陆三郎去物色他需要的人才,缺钱要找陆三郎帮忙的话,回头等他把当初收的那些束修钱花光再说。

    他其实并不是动手能力很强的人,通晓的某些电子信息和编程之类的技术手段,在这年头毫无用武之地,更何况,他需要见一见那些真正打造东西的能工巧匠,因为这些人可能更了解产业结构和技术发展。

    而这些讯息,是无论赵国公府,还是葛雍,都不能立时提供给他。而且,赵国公府和葛雍全都目标太大,不如陆三郎这边来得隐蔽。

    更何况,陆三郎看似滑胥,其实却是个挺纯粹的小胖子,应该是个很好的合作者。

    想到这里,他就笑道:“好吧,人情债,人情偿,你先帮我做好此事,回头再商量日后!”

    一顿涮锅吃得心情舒畅,陆三郎离开时,哪怕没有喝酒,却依旧面色醺然,仿佛连脚下步子都有些飘。而站在门口送人的张寿正要关门,却突然听到上头的声音,一抬头就看到阿六从屋檐上头探出了脑袋。要不是他习惯了这小子的神出鬼没,简直能被吓一跳。

    “留你吃暖锅,你却一声不吭直接跑,现在却又这么现身吓人,你小子就不能正常一点吗?”张寿实在不想仰头说话,干脆退后了两步,随即就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是守在这,生怕有人听到我和陆三郎说话?又不是秘密,就算被人听到也无所谓。”

    阿六一个倒栽葱从屋檐落下,眼看整个人快砸到地上时,他才伸手拍了一记地面,整个人倏忽间一翻,最终稳稳落地。他拍了拍手来到张寿面前,这才淡淡地说:“刺客在司礼监外衙。”

    张寿知道,所谓的刺客,必定是那个当初在竹林里射了自己一箭后,被花七拿下的那个家伙。因此,微微一怔后,他就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亲眼看到的。”见张寿面色古怪地上上下下打量自己,阿六却显得非常坦然,“我说过,我当初差点进司礼监。”

    要不是张寿和阿六可以说是一块长大,亲眼目睹了小家伙一点点发育,如今喉结都已经很明显了,他简直要被人这话再次带进沟里。

    想到阿六曾亲口对他表态,把自己当成是张家的人,他不由得猜测,阿六身上恐怕还带着某种足以让其随便进入司礼监外衙的令符。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不追问这一茬,当下态度随意地问道:“那这家伙眼下如何?”

    “人挺好的。”阿六简简单单吐出四个字,随即又补充道,“他说是奉命吓唬你。”

    “呵。”张寿哂然一笑,笑声却有些冷。也许那一箭不是要他的命,他也因为误解而扑救朱莹,因此及时躲开,阿六更是出手拦截,说起来也就是事后才觉得有点惊险,但被人如此对待,他能痛快那才有鬼了。尤其是听到出手者如今还挺逍遥,他就更觉得恼火了。

    他突然心中一动:“那刺客是宦官?”

    “是御前近侍,现在被贬成了杂役。他射了你一箭,我打了他一顿,他得躺几个月。”

    见阿六解释得如此详细,张寿不由朝这胆大妄为的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随即就笑着冲人竖起了大拇指。不论如何,跑去司礼监帮自己打人出气,阿六已经做得很出格了。

    见阿六看向了屋内一片狼藉的桌子,他就笑道:“是不是还没吃过午饭?把锅里的汤底倒了,洗一洗重新加水烧了涮锅吧,那些羊肉菜蔬大概还够你吃一顿。陆三郎看着胖,胃口比我还小,我还以为他是胡吃海塞的那种人……那刺客是奉谁的命?”

    这种话题急转弯,对很多心思粗疏的人来说,轻而易举就能骗出答案,百试不爽,效果绝佳。然而,张寿最后一个问题出口之后,就只见阿六眼神明澈地看着自己。知道用心败露,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可接下来竟是等到了阿六的回答。

    “他先说是二皇子,又说是永平公主……但我觉得,他应该在说谎。那时候我距离他很近,才刚逼得他几乎濒死,而他的心跳不对。”

    这样诡异的判断理由,有些出乎张寿的意料,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几乎立刻接受了阿六的判断。当下,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眼看人去忙活着重新折腾那铜锅,准备补上这一顿午饭时,他呵呵一笑,心想他这个曾经的乡下小郎君还真是够拉仇恨的。

    然而,阿六重新加炭加水,坐在那边似乎在一边发呆一边等水开时,却突然开口问道:“少爷准备什么时候娶大小姐?”

    正在那分析敌我的张寿简直被阿六这直言不讳的问题给问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憋出了几个字:“先立业,后成家!”

    “立业,就是发财吧?”阿六问了一句,却发现张寿没有作答。

    “在大漠里,发财靠劫掠;在民间,发财靠吞并;在朝中,发财靠抄家。”

    阿六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一句血淋淋的哲理,随即平静地说,“疯子告诉我这个道理时,他带着一伙马贼杀光了另一伙马贼,而后又下毒把自己带的那些马贼都杀光了。然后,两帮人积攒下来的金银财宝,就都归了他。”

    “你所说的这些,归根结底,都是侵占。”张寿哂然一笑,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侵占别人的财富,看起来确实是发家最好的手段。但那只是财富转移的过程,并没有真正凭空多创造财富出来。真正的财富,是生产创造的。”

    巧取豪夺四个字,确实是某些人的发家真谛,但不是他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就只见阿六表情平板地看着自己,随即说出了一句完全无关的话。

    “门外好像有人。”

    张寿顿时大为意外,当他快步来到门前,一把拉开门时,就只见顺天府尹王大头正带着邓小呆站在那儿,前者表情和阿六如出一辙,后者则是很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

    “小先生,我们是在你说先立业,后成家的时候来的。”

    下一刻,张寿立时扭头怒瞪阿六。好你个小子,刚刚对我说那些话,难不成都是故意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能者多劳王大头

    张寿斜睨了一眼若无其事在那收拾残局的阿六,很想敲敲少年的脑袋,质问这小子刚刚到底是想害他,还是太信赖他要知道,只要他刚刚在阿六面前附和那种丛林法则的哲理,此时面前这位顺天府尹对他的观感也许就会截然不同。

    “虽说听壁角不是一个好习惯,但我没出声这么站了一站,恰好听到了张博士你这一番真心话。这世间太多人发家靠的是巧取豪夺,还认定发家只能靠巧取豪夺,真正凭自己的双手,干干净净创造财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王杰说完这话,赞许地对张寿点了点头,等到被张寿请进了屋子,他见到桌子上那杯盘狼藉还没收拾的样子,却也没在意,目光往四周围一扫,脸上露出了非常少有的笑意。

    “不枉我在皇上面前力挺张博士你接管半山堂。国子监那么多学官,能安之若素住在号舍里的,那简直是凤毛麟角。不过也是,就连监生们,大多数也受不了这个苦,更何况是学官?听说陆筑也住在这里?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张寿没想到王杰一上来就夸了他一大通,心里顿时有一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异样感觉。他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王大尹亲自前来,是为了九章堂的事?还是为了之前提过的,引蛇出洞?”

    “兼而有之。”王杰也不坐,就往那一站,示意邓小呆解开背上的包袱,拿出了厚厚一沓考卷,他才淡淡地说,“这是最终筛选出来的卷子,很可惜,哪怕把标准放低到只答对一道题,通过的人依旧很少。其中甚至还有卷子完全雷同,疑似抄袭的,这就要靠你来甄别了。”

    张寿这才真心实意地拱手作揖:“多谢王大尹和宋推官这些天来辛苦了。”

    “算是还你一个人情。”王杰说得轻描淡写,可想到这些天但凡一有空闲就全都在看那些瞎扯淡的卷子,身心俱疲的他就忍不住一阵窝火。

    不是张寿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以至于卷子堆满顺天府衙,他还不会知道,那些底下县令们曾经赞口不绝的某些京畿才子当中,居然也有人试图浑水摸鱼,蒙混过关!

    张寿自然不知道王大头的复杂心思,谢过王杰,他就对邓小呆笑道:“小呆,这些天你看过这么多胡乱作答,蒙混过关的卷子,有没有什么感受?要说经史,也许很多人你拍马都赶不上,可说起算学,你却足够当很多人的老师了。”

    邓小呆原本只觉得这些天看那些卷子实在是看得人要发疯,此时被张寿一夸,他却又有些腼腆:“术业有专攻,我那点小能耐算什么?宋推官才叫厉害,学问好,算学也精通……”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王杰就打断道:“小宋算学顶多只能算是粗通,算不得精通,和你比都要差那么一丁点,更不要说和张博士了。你现在跟着他,好好学一点经史打打根底。就算张博士没指望你去考秀才举人进士,但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总是有用的。”

    张寿见邓小呆慌忙连连点头,他轻轻拍了拍这个农家子的肩膀,这才对王杰笑道:“那其他考卷,王大尹还没送走吧?”

    “就按照你说的,我特地挑了六百张答卷,给京城专收贫寒士子的平民书院。让他们废物利用,练字也好,写文章打草稿也好,全都能用得上。当然,没有糊名。至于剩下的,大约还有一两千份,回头我派车送到国子监,将来给你九章堂的学生当演算的稿纸用。”

    张寿顿时莞尔:“王大尹这所谓专门挑出的答卷,是按照什么标准挑的?”

    邓小呆见王杰朝自己努了努嘴,他就立时接口道:“王大尹说,专挑那些字写得最好的,答题时拿圣贤文章糊弄人的卷子,又或者乱答一气,不知所云的卷子。这两类卷子送去平民书院,其他的则是回头送到国子监来。”

    刚刚把铜锅端到门口的阿六不禁小声嘀咕道:“杀人不见血。”

    他这声音不大,王杰却没错过,他却没有因为阿六这非议而恼怒,反而泰然自若地说:“在主持府试的时候,我宁可看到白卷,也不愿意看到在那费尽心机填满空白的卷子。所以,不懂装懂,却还试图滥竽充数想混进九章堂的,这种抱着侥幸之心的人,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幸好我从当年开始,考试的时候那就是懒人一个,做不出就开天窗,绝不会煞费苦心把空白填满……否则碰到王大头这种老师真是要倒大霉了。

    张寿心里正转着这么一个无稽的念头时,邓小呆却盯着他的腰间看了好一阵子,最终忍不住突然问道:“小先生,你什么时候开始佩剑了?”

    “你倒眼尖,今天还是我带剑出来的第一天!”张寿顿时一乐,见王杰眉头一蹙,他就把事情来龙去脉道了一遍,随即还把今日自己在半山堂中的那番鬼话也说了,末了就笑道,“我今天还有意拿唾面自干的典故打了个比方,想来那些监生应该已经传出去了。”

    “这些魑魅魍魉之辈还真是无法无天!”王杰微微眯起眼睛,随即有些歉意地说,“那天朝会上我归功于你,后来在葛宅,事情又传开了,你解开那些密信的消息如今人尽皆知,看来某些人已经蠢蠢欲动。你如今公然把剑带了出来,是想再狠狠刺激一下幕后主使?”

    张寿微微一笑:“没错,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不把人钓出来,我寝食难安。”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王杰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张寿这话,随即就赞许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好!那么,你是打算以身作饵了?”

    “我是这样想的,能做出送剑威胁这种不明智举动,应该是像炮仗一点就炸的人。既然如此,何妨我高调一点,试一试能不能刺激对方忍不住动手?如今冒一点险,日后虽说不能一劳永逸,但也至少能杀鸡儆猴。”

    见张寿说得淡然自若,丝毫没有埋怨是自己当初硬把人请来顺天府衙帮忙,这才让其陷入了麻烦的漩涡,王杰顿时有些过意不去。之前那大堆卷子积满顺天府衙,他忙活了好多天才能透口气的那点怨气,顿时被他抛到爪哇国去了。

    从这一点来说,被人背后骂冷脸无情的王大头,其实是个很厚道的人。

    “这件事我不能置身事外,毕竟事出有因,因我而起。赵国公府的人目标太大,你若是决意冒险,不用他们出手,我暗中布置好人手呼应你。”

    张寿等的就是王大头此言。见王杰果然很有担待,他就立刻笑眯眯地一口答应了下来,接下来便和王大头小声商议着种种细节,对邓小呆那担心的眼神视若不见。

    而同样是利用午休时间从顺天府衙溜达过来的王杰,显然没打算停留太久,该办的事情办完,该说的话说完,他就打算离开了。而邓小呆跟着他离开号舍之后,突然一拍脑袋道:“王大尹,我正好有件事要问小先生,我先回去一趟。”

    见邓小呆冒冒失失往回跑,王杰微微一愣,却也没太在意。

    然而,一溜烟似的冲回去的邓小呆,先看了一眼还在门口望风似的阿六,这才一把抓住张寿的袖子往屋子里拉,随即压低声音说:“小先生,有件事我一定得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竭力让自己喘气能均匀一些:“你是不是跟着大小姐进宫见过一次太后,还差点被人栽赃?皇上派了楚公公到顺天府衙,把那个犯事的小宦官直接扔给了王大尹,让他来处断此案,那时候我正好和宋推官一块在昏天黑地看卷子。”

    似乎还是怕自己这话被人听去,邓小呆再次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阿六那个门神不至于漏人进来,他才把本来就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

    “王大尹破口大骂,说宫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凭什么丢给他管,楚公公只能一个劲赔笑说能者多劳。可发现王大尹仿佛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他就把我和宋推官都遣退了出去。我装成睡眼惺忪昏昏沉沉落在后面,听到王大尹正在抱怨皇上纵容宗室,他又不是宗正。”

    撂下这话,邓小呆就对张寿深深一揖,随即又以跑回来时的高速一溜烟跑了回去。

    王大头还确实是能者多劳,别说赵国公府一而再再而三把麻烦丢过去,皇帝也老是把不属于人家职权范围的案子丢去顺天府衙……不过真正说起来,好像顺天府衙接手的这些麻烦案子,一桩桩一件件都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

    张寿心里这么想,可当外头的阿六朝他看来时,他就立刻换成了满脸正色。

    “以王大尹的神目如电,一定会明镜高悬,我自然信得过他。”

    阿六盯着张寿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点点头道:“那我就不去顺天府衙了。”

    张寿顿时哑然。合着我不说这话,你还打算去顺天府衙再揍人一顿?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朱莹激公主

    尽管半山堂的讲史课从来都不是成体系的一朝一代往下讲,张寿仿佛信手拈来似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甚至时不时还会来几句离经叛道的话,把偶尔来听课的几位学官气个半死,但无论周祭酒还是罗司业,眼看半山堂的出勤率始终保持稳定,也就撒手不管了。

    能让那群纨绔来上课就不错了,皇帝都不理会三皇子和四皇子会因此被带歪,他们瞎操什么心?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日后会继承秦国公爵位的张琛,反正也未必会在朝中占据高位,三皇子四皇子看样子也应该是等着封王了,更何况那些个徒有家世没真本事的贵介子弟?

    至于每天第二堂的自然课,那就更加没人会来监察了学官们全都生怕会被看到的听到的那些神神鬼鬼闹得方寸大乱。

    但学生们除外,自从看过一次张寿演示的双缝衍射实验和小孔成像实验之后,本来就谈不上正确三观的监生们,那简直是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比妖法更神奇的世界。

    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被皇帝带得有些天真烂漫的小家伙,现如今那是根本连四书五经都读得心不在焉,每天中午都分外幽怨不能留下来,继续上下午那两堂选修课。

    太后虽说对张寿的课程设置颇有微辞,可两三次劝下来,皇帝一句无妨,她也就索性听之任之了。至于后宫其他嫔妃,还有大皇子和二皇子……谁在乎两个应该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小皇子学什么?巴不得他们就此养废了的人,占了大多数。

    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听多了某些传言,越想越觉得不能放任不管的永平公主。

    于是,本来应该还在筹备再一次月华楼文会的这位金枝玉叶,这天破天荒换了一身男装,随即叫上了裕妃身边最受信赖的管事牌子常宁,悄然驾临了国子监,统共只带了两个侍卫。然而,她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够低调了,却在国子监大门口那大学牌匾下,和某人不期而遇。

    那是和她一样,女扮男装,但乍一眼看去却英气勃勃,和她气质迥然有异的朱莹!

    朱莹从小就三天两头进宫,永平公主可以说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可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和朱莹格格不入,哪怕她和其他姐妹相处得都还算不错,却从来看不顺眼朱莹。

    她小字明月,是自小偏爱她的父皇亲自起的,甚至没有避讳国号,而朱莹的莹字却偏偏取的是莹白如月的意思,和她正好重了。

    她喜欢素雅雍容,朱莹就偏偏爱俗艳,好金玉。

    她喜欢读书、对弈、音律,号称才女,对于那些仰慕她的男子从来不假辞色;朱莹却喜欢骑马射箭,嬉笑怒骂肆无忌惮,常常有一批狂蜂浪蝶跟着转悠。

    此时乍一见面,永平公主就只觉得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口气不知不觉就变得有些尖锐:“你这是来看张寿上课的?你就这么担心他这个老师镇不住场面?”

    “关你什么事?”朱莹寸步不让地笑了一声,“皇上许我随时过来监学,我想来当然随时都能来。我是来看看我二哥是否安分守己的,至于阿寿上课如何,根本用不着我担心。这几日半山堂日日全勤,一个缺席的人都没有,放在过去,谁敢想?”

    永平公主顿时被噎得一愣,而让她更不满的是,朱莹撂下这话后,竟是再也不理会她,直接长驱直入,往半山堂的方向去了。哪怕她平日在别人面前全都涵养极好,此时却气得拔腿就追,可一贯喜欢那些文雅之事,体态娇弱的她,哪里能追得上朱莹?

    等好容易在半山堂门口看到朱莹时,她就只见其正在和一个略有些眼熟的少年说话。她想了一想,这才记起,那恰是之前在月华楼文会上她见过一次的,张寿身边那个话语很少,存在感极低的少年小厮。

    对于这样一个无须在意的人物,永平公主自不会放在心上,等人悄然退下之后,调整过呼吸节奏的她这才上前,可却不想朱莹没有进半山堂,而是径直转身直面着她,那眼神犀利如刀,仿佛要在她身上戳两个小洞。本来就心中不快的她毫不示弱,昂起头冷冷地看着对方。

    “我和阿寿之前在遭遇那帮乱军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个暗中放冷箭的刺客。”朱莹丝毫没有拐弯抹角的意思,一开口就单刀直入,“那个刺客被花叔叔抓到之后,被雄威押了回京。现如今那个刺客开了口,说是你指使的,只为了吓唬阿寿。”

    永平公主顿时气得面色发白:“这是血口喷人,我哪会这么无聊!”

    朱莹盯着浑身甚至在微微颤抖的永平公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嗤笑一声道:“虽说我和你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可我也觉得,你不是这么无聊的人。怎么样,平生第一次被别人栽赃的感觉如何?要知道,那个刺客还活蹦乱跳的,皇上直接把人丢司礼监外衙当杂役了。”

    永平公主登时醒悟了过来。就算是行刺未遂,凭父皇往日对朱莹的偏爱,再加上对张寿这个年轻才俊也似乎挺器重的,怎么也该严惩刺客才对,怎会随随便便把人丢去做杂役就当成惩罚了?而且,如果刺客真的供述是她指使,父皇怎会一个字都没对她说?

    兴许是父皇根本不信;兴许是父皇已经知道背后是谁;兴许那个人父皇也不好随便动……可凭什么就要她来背黑锅!

    朱莹就算此时说不相信是她干的,可只要那个刺客还活着,日后那样的风声传出去,她这脸面往哪里搁?

    永平公主气得牙痒痒的,可紧跟着,朱莹的话就犹如火上浇油,让竭尽全力想要平静下来的她再次怒火中烧。

    “上次那个拿东西栽赃阿寿的小阉奴,据说也被皇上丢给顺天府尹王大头了。你看看,连刺客的事情,别人也栽赃在你身上,这种小事,说不定也理所当然有人归结在你恨屋及乌,看阿寿不顺眼。”

    恨屋及乌这种朱莹自造的成语,如果换成平日,永平公主一定会挑剔鄙薄,可她眼下却一点都顾不得这个了。因为朱莹说得确实没错,刺客这种天大的事情,都敢有人往她身上泼脏水,更何况那件小事?

    那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此来是为了三皇子和四皇子两个弟弟的学业,忘了自己挑灯夜战列出的那一张长长的必读书清单想要指点张寿,直接拂袖而去。

    而看到她一走,朱莹这才扬眉吐气地呵呵一笑,随即轻哼了一声:“从来都是你让别人背黑锅,这次轮到你自己了!”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幽幽的声音:“大小姐真厉害!”

    朱莹一侧脑袋,看到是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出现在了自己身后,她就言笑盈盈地说:“以后要再有这样的事情,记得就这样直接和我说!阿寿真是的,国子监就算距离我家远怎么了,天天骑马来回,那也方便得很,他非要搬来那逼仄狭小的号舍,传个话也不方便!”

    对于朱莹的抱怨,阿六照旧没什么表情,直到她往半山堂里张望,他才突然问道:“陆尚书如何了?”

    虽说不知道是张寿想问,还是阿六想问,但冷不丁听人提起陆三郎他爹,朱莹还是恨得牙痒痒的。

    “别提了,因为葛爷爷和齐爷爷褚爷爷他们都听见了,我回去之后只好对祖母挑明,结果被祖母训了一顿,说我莽撞冲动!陆绾那家伙果然是骗我的,什么秦国公张川觊觎我爹和楚国公的位子,什么张大学士和张都督互为表里,和我爹有恩怨,全都是胡说八道!”

    “那会儿葛爷爷他们三个也在,他偏敢睁眼说瞎话!”

    知道这里是大庭广众之下,朱莹刚刚和永平公主说话时,声音一直都竭力控制着,此时此刻也不例外。对于我行我素惯了的朱大小姐来说,这是非常难得的进步。

    抱怨了一通之后,她到底没有继续下去。尽管她的大哥依旧没有消息,刚刚率兵马出关的父亲传来的消息也是滞后了很多天的,她心里一直都记挂着,可她并不愿意喋喋不休。

    朱莹转身走向半山堂,在大门口静静地站着听了好一会儿张寿的课,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个实验,这才悄然转身下了台阶。见阿六依旧等在那儿没走开,她就冲他微微一笑。

    “你告诉阿寿,齐爷爷借给他和吴姨的那座宅子这两天总算安静了,吴姨搬了回去,我已经给她找到了几个合适的徒弟,有擅长绣花的,也有擅长织补和染色的。她很高兴,说当年家里没遇到变故之前,就做过织补绣染,做梦都想重振家业。”

    见阿六点头表示记下了她的话,朱大小姐顿时笑了:“至于有人到门前送剑的事情,祖母和娘都说一定好好彻查,至于刺客还有那个珐琅盒子的窃盗栽赃官司,有郑明月去盯着,她这个人最讨厌背黑锅,绝不会轻易放手的,你告诉阿寿,他只管放心,一切有我呢!”

    “不过空闲的时候,他别老是去葛爷爷那儿,葛爷爷肯定会抓他帮他算东西……”

    说到这里,朱莹不由有些心虚。可紧跟着,她就听到了一声笑。

    “我已经连续两天晚上被老师抓住推导水利公式了,也确实想偷个空。”

    站在讲台上的张寿早就发现了朱莹,此时趁着交待张琛带人做实验的空子,从半山堂偷跑出来的他一点都没有摸鱼的自觉,而是笑吟吟地说:“莹莹,明天半山堂休沐,我们出城去赏秋,如何?”

第一百三十四章 钓到了好大一条鱼……

    帝都近郊,古迹遍地。

    尽管这座帝都在大明建国之初,不少人觉得不如占据了江南富庶殷实之地的古都南京,逊色于占据关中天险,被太祖硬是改了名字的长安,从感情上来说,也不愿意让那座曾经被蒙古人占据过的大都作为帝京,但全都抵不过太祖皇帝的坚持。

    而那位太祖皇帝又是个闲不住的人,虽说不能肆无忌惮动不动就巡行天下,可京畿附近还是被他走了个遍,留下了无数传说,顺便也让很多原本名气并不算太大的名胜一举成为如今游人如织之地。

    比如说,始建于唐,而后历经辽金,屡毁屡建的灵光寺。

    “当初太祖皇帝带人微服到龙泉寺中,游览到那座辽代传下来的招仙塔之后,硬是在塔中过了一夜。据说就是那一夜,太祖皇帝梦见自己掉了颗牙。第二天,他就叫来寺中主持,说要掘开这座塔。那些和尚当然不肯,可后来听说是皇帝驾临就慌了。”

    “结果,太祖皇帝下令工部调来了能工巧匠,就挖出了佛祖的佛牙舍利!”

    此时此刻,站在那重修之后宝相庄严的招仙塔前,沐浴在秋日阳光下的朱莹说得眉飞色舞:“就因为这个,太祖皇帝后来给那些佛寺还有和尚定下了那么多规矩,可谁都不敢吭声,因为那可不是泥地里挖出来的,那是一大堆和尚在工匠的指示下挖出来的石函!”

    “当那些和尚最终起出佛牙舍利时,佛牙木匣的每一面上都还有善慧和尚写的佛牙题记,消息传到四野,也不知道多少善男信女赶过来顶礼膜拜……”

    听着朱莹口中这太祖寻佛牙的故事,张寿忍不住暗自嘬牙。太祖这位前辈竟然提前就把尘封一千多年的佛牙给挖出来了。而挖出来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身上增添一层再世佛祖的光环,而是为了名正言顺地给佛寺和和尚们套紧箍咒,真是算计精明……

    相比挖其他宝藏,这一手真是高明了许多!

    “就因为挖出了佛牙,太祖皇帝大笔一挥,龙泉寺就变成了灵光寺。这附近三座山里的其他古寺庵堂也都被找了出来,太祖又添修了一些,总共八处,所以叫做八大处。因为灵光寺里有佛牙,所以排名第一。”

    张寿刚刚上山时,就发现了八大处中的长安寺不见了踪影不过联想到后世长安寺也同样是被毁之后就再也没恢复过原貌,更不要说开放,他就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毕竟,太祖皇帝神乎其神找到佛牙的灵光寺作为第一处,在如今这年头,也算是政治正确了。

    至于其他几座古刹和新寺一一往前挪动了一个序号,这种小问题根本无所谓。

    看了一眼灵光寺中那络绎不绝的朝圣人流,刚刚本来就是挑着佛塔一侧空地眺望瞻仰的张寿便低声问道:“人这么多,我们不如改天再进去?”

    朱莹顿时心领神会地一笑,点点头后,就领着张寿往侧门走。等渐渐远离那汹涌的人潮,她才冲张寿眨了眨眼睛:“其实我很小就跟着皇上还有爹来这看过,反正我没见识,只觉得那佛牙瞧着挺普通的。你想看的话,日后我和皇上说,把寺封了,好好看个够。”

    张寿顿时莞尔。他又不是虔诚的信徒,瞻仰可以,封寺何必?等到两人出寺和阿六以及其他护卫汇合,便又趁着游兴爬山,至于其他佛寺,张寿也就是转一转打个卡,陪玩的朱莹更是无所谓,须臾就到了山顶。

    因为早起出京,上山前用过点心,到了山顶已经是午后未时,几个护卫知情识趣地和阿六一块到旁边张罗那顿迟来的午饭了他们带来的两个食盒中,有酒有菜有点心,食盒中更是备有烧炭火加热的夹层,正适合野餐使用。

    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原本正和张寿在不远处说话的朱莹,竟突然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朱莹还满脸不高兴,气呼呼地在一张石凳坐下之后,便托着腮帮子不做声了。见此情景,几个护卫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便有人拿眼睛去瞟阿六,希望人能去张寿那边说和说和。然而,不论他们怎么看,阿六却只像木头人似的,坐在那看着食盒发呆。

    朱莹不是一贯觉得张寿千好万好吗?今日难得出游,之前一路还一直都气氛很好的,怎么小两口就闹翻了?要知道,太夫人之前还暗示说,等国公爷回来就立刻办婚事的!

    只有阿六注意到,朱莹一面在那发泄似的踩着地上的草根,一面拉过旁边一根倒霉的树枝,一片一片往下拽着树叶,却不时用眼角余光注意张寿那一边,嘴里还在咕哝个不停。

    “气死了,不识好人心……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却还要打发我走!”

    而疑似和朱莹闹翻的张寿,不知不觉也往另一个方向走出去了十几步。他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走路时埋头看着地面,根本不看前方。好在这山顶不比山脚下香火旺盛的灵光寺,因此没几个人,他直到听见前头争论不断,这才恍然抬头。

    “这题哪里是这么算的……”

    “你们都错了,应该这样演算……”

    发现前头是三个围在石桌旁,正在一张纸上指指戳戳的青年,张寿略怔了怔,随即便上了前去。见三人争论的正是之前九章堂招生,他交给顺天府衙张贴出去的三道题目之一,他就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口述极其繁琐的步骤,把那道题做了出来,然后还炫耀道:“交到顺天府衙的卷子上,我就是这么做的!”

    “哼,那位张博士最推崇简洁,你这么繁琐的算法,他未必看得上眼!”

    张寿挑了挑眉,径直走上前去,可当他刚到他们身后时,几乎还来不及说话,两个青年就骤然一左一右夹了上来,紧紧把他包夹在了中间。而这时候,一个埋首仿佛在做题目的青年,方才抬起了头来。

    “果然,用张博士你最感兴趣的东西,才能把你引过来。”

    “你是谁?”

    见张寿极力冷静,但那张清逸俊秀的脸却紧紧绷着,那个同样容貌出众的青年不禁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张寿腰间的佩剑,随即若无其事地说:“我是谁?呵呵,当然是送你这把剑的人。没想到,我都如此暗示你了,你不但不知道收敛,居然还继续招摇。”

    “原来你便是那个送剑恐吓我的人。”张寿突然笑了,“我还以为,那是宝剑赠英雄。”

    见张寿明明生死操之于自己之手,却还口出狂言,青年顿时恼羞成怒。然而,一想到今日目的,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负面情绪全都暂时驱逐了出去。

    “废话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觊觎朱莹!识相的就给我滚回乡下去!要不是她昏了头,说服了朱家那个昏头的老太婆,你还在乡下当你的泥腿子种地呢……”

    刚刚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张寿面色渐渐变了,不是恼怒,而是有些微妙且古怪。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那个青年,直到对方渐渐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显得越发愤怒而暴躁,说出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他才叹了一口气。

    “我说这位公子,你特意往赵国公府指名送我一把没鞘的剑,就只是想威胁我离莹莹远点?”

    “什么莹莹,你有什么资格叫她莹莹……呃!”

    就在那青年拍案暴怒的时候,刚刚还明明被两人死死包夹在当中的张寿突然动了。他猛地狠狠一脚跺在了左手边那人的脚背上,当人痛苦地松手蹲下的同时,他便直接给了右手边那人一个重重的肘击。紧跟着,退后一步的他方才不慌不忙抽出了剑来。

    特制的鞋子后跟和护肘戴着真的很不舒服,但看在打人踢人方便的份上,他决定大度地原谅阿六出的馊主意,同时也原谅这个让自己总算没白受折腾的“情敌”。

    “我这剑术才学了一天,不知道怎么样,万一失手,还请你多多包涵。”

    眼见一道寒光突然朝自己挥来,那青年顿时面色大变,完全忘记了自己和张寿之间还隔着一张石桌,竟是转身就跑。而装模作样拿着剑的张寿看到不远处原本看似空旷的地带,冷不丁窜出了几个彪悍的黑衣汉子,团团包围把人截住时,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和王大头都没想到,给他送剑的主使者,竟然和之前他帮王大头解开的那些密信没什么关系。这下王大头要暴跳如雷了,特意秘密筹划布置的引蛇出洞,居然引出的是不是幕后黑手,而是这么个家伙。

    亏他昨天提出之后,王大头立时大为赞同,而且还说得到了消息,别人确实正在等待机会……亏他刚刚好不容易才劝走不放心的朱莹,一个人落单,结果却抓到了那么一个货色!

    这真是钓到了好大一条鱼……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杀鸡用牛刀

    那边厢张寿开始动手的时候,这边厢阿六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似的猛然动了起来。而一直都竖起耳朵倾听张寿可有动静的朱莹,也立刻跟着跳了起来。她非常庆幸自己之前号称为了少惹口舌而选择的男装,如此她就可以快步狂奔,而不用考虑裙子绊脚的问题。

    至于几个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的护卫,则是慢了足足两拍方才起步。然而,他们到底训练有素,到最后,不但两个人追上了朱莹,另外两个则是还超越了这位大小姐。

    当他们看到阿六一脚一个把张寿身前两个刚刚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家伙给踹飞,而另一边几个黑衣大汉已经把明晃晃的利剑架在了一个脸都已经惊惧变形了的青年脖子上时,这才终于恍然大悟。

    大小姐和张家小郎君的闹别扭是假的,这是故意给人制造落单的机会,引蛇出洞啊!

    可引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人物?

    “阿寿!”

    手中还提着剑的张寿看到朱莹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他随手把剑抛给了阿六,立时迎了上前。见她脸色通红,不知道是跑出来的,还是急出来的,他就苦笑道:“害你提心吊胆了一场。杀鸡用牛刀,抓错人了。”

    朱莹先是一愣,随即转头往那几个黑衣大汉的方向看去,当她认出那个死命挣扎却又根本挣脱不得的青年是谁时,之前不乐意张寿去冒险时的恼火,顿时全都化作了此刻的大笑。

    “郑怀恩,怎么是你!”笑了好一阵子,朱莹这才擦了擦差点笑出来的眼泪,转身笑吟吟看着张寿,神态自如地解释道,“他是皇上的堂侄,因为还没通过宗室大考,所以没有爵位。他家里当初到我家提过亲,但被我爹一口回绝了,没想到他还贼心不死!”

    张寿顿时莞尔。敢情还不只是个单相思的家伙,还是个提过亲的情敌!

    被张寿挥剑吓跑,随即一头撞进了那几个黑衣大汉早有布置的包围圈,随即又被人如同扭送人犯似的押了过来,又被朱莹叫出了名字,说出了那段最让他丢脸的提亲被拒往事,郑怀恩只觉又羞又怒。

    “放开我,我就算没有爵位也是宗室!我只不过是吓唬吓唬张寿,其他什么都没做,你们凭什么抓我!朱莹,这个只有一张脸好看的小子有什么好,我哪里不如他!”

    朱莹没好气地瞥了郑怀恩一眼,满脸的鄙夷:“你长得不如阿寿好看,主意不如阿寿绝妙,谈吐不如阿寿有趣,待人不如阿寿热心……反正你哪都不如他!”

    见郑怀恩瞬间犹如泄气的皮球,张寿懒得生气,尤其是发现一旁的阿六也竟然嘴角一勾,似乎在偷笑,他只能淡淡地说:“这话还请郑公子去对顺天府王大尹说。今儿个全都是他布置设计的,原本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没想到落网的却是郑公子你这位根正苗红的宗室。”

    发觉抓住自己的这些黑衣大汉明明知道他是宗室却依旧不肯松手,郑怀恩就已经隐隐觉得不对,等听到张寿说这竟是顺天府尹王杰的设计,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能让堂堂顺天府尹亲自插手的,当然不可能是他送剑威胁张寿,又或者刚刚试图当面威胁这种小事,只可能是牵涉到更多大人物大事件。他虽说是宗室,那也扛不住后果!

    “张寿,只要你放了我,今天的事情可以就这么算了!”郑怀恩极力镇定心神,试图把自己从泥潭中用力拽扯出来,“要知道,你一个出身乡下的小子,根本就配不上朱莹!”

    朱莹顿时大怒:“郑怀恩,你要再嗦一句,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见郑怀恩立时闭嘴,张寿实在是很想笑。

    从融水村到国子监,纨绔子弟真心见过不少,其中有陆三郎这种有追求的,张琛这种有性格的,张武张陆这种各有打算的,还有其他打酱油的,吊儿郎当的,我行我素的……反正,半山堂中什么类型的纨绔都有,他几乎看得审美疲劳。

    可他真没遇到过如同眼前这个号称宗室的家伙那么蠢的。

    送剑威胁不成,就直接真人上阵,完全没有一丁点技术含量!

    就在他叹息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阿六的声音:“王大尹来了。”

    张寿连忙抬头看去,却没见有什么人出现,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他几乎以为阿六是耍他的时候,他方才看到,刚刚他和朱莹曾经走过的那条山路,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永远都是那张你欠我三百两表情的王大头,十几个护卫簇拥在人身边。

    想到一会儿王大头过来得知经过,出主意的自己说不定要挨喷,他突然灵机一动。

    “莹莹。”

    朱莹正瞪着郑怀恩,心中盘算着是不是要狠狠抽这个该死家伙一顿,乍然听见张寿这叫声,她连忙侧头望去。见张寿对她挤了挤眼睛,随即挪动右手食指和中指,做了个溜之大吉的手势,她顿时心领神会地笑了。

    “阿寿,这里的事交给王大尹,我们走吧,正好去其他地方逛逛。”

    她说着便快步上前,一把拽起张寿的袖子就跑。直到跑出去老远,她松开手往回看,见阿六已经闪得不见人影了,反而是赵国公府的其他护卫一个脱身不及,全都被王杰的护卫给拦了下来,她不禁咯咯笑道:“还是阿六机灵!不管怎么样,王大头拜托你的事都算做成了!”

    “只可惜,想钓的人却没钓出来,可送剑的人终于算是水落石出了。”

    张寿随手抚平了刚刚被朱莹拽出褶皱的袖子,远眺四周之后,发现脚下就是一条下山小路,便随口建议道:“不如我们从这下山,免得折回去被王大头守株待兔?看这方向,到了山下,再绕点路,应该就能和赵国公府留在那的人会合。”

    “好啊!本来就是难得出城赏秋,顺便帮王大头布网钓鱼,我还觉得挺有趣的,谁知道竟然是钓到了郑怀恩那蠢货,没意思!还是下山,我们折回海淀,我家在那儿有个园子,在那过一夜,明天早上再回京也不迟,反正你休沐两天!”

    张寿和朱莹一前一后从那条不甚稳妥的小路下山时,顺天府尹王杰正面色冷峻地站在郑怀恩面前。和刚刚在张寿面前的嚣张气焰相比,此时此刻,这位宗室显得畏缩而安静,哪怕原本扭住他的黑衣大汉已经松开了手,可他依旧身子有些佝偻,不敢直视王杰的眼睛。

    而王杰也丝毫没有问郑怀恩的意思,他此时正目视黑衣大汉当中最瘦削矮小的那个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顺天府衙有名的刑房捕头林老虎。当着顶头大上司的面,哪怕林老虎已经早就意识到了今天的事情挺麻烦的,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一五一十说明原委。

    谁让张寿和朱莹这两个他根本惹不起的人已经跑了呢?

    淡淡地听完了一应经过,王大头却并没有如下属担心的那样立刻大发雷霆,只是目光略过别人,唯独落在了郑怀恩的身上。恰好郑怀恩整理好情绪,正试图抬起头来打算对王大头解释一二,眼睛就正好对上了那犀利的目光。只一瞬间,他准备好的所有言辞就都忘了。

    哪怕王大头没开口,可他仍是感觉到了那几乎要把他吞噬的怒火!

    “宗室大考临近,怀恩公子倒是很有闲情雅致。”见郑怀恩额头隐现汗渍,不敢作声,王杰便冷冷说道,“就算被人笑话杀鸡用牛刀,我也认了,大鱼变成了小虾,总比一无所获来得好。”

    郑怀恩就算再蠢,此时也觉察到势头不妙。当身后两个黑衣汉子突然上来,一边一个牢牢钳制住了他的胳膊时,他慌忙叫道:“王大尹,我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做出了一些不成体统的事情,但我没造成任何不良后果……”

    “没造成任何不良后果?张寿都已经把你威胁他的那把剑装上剑鞘,直接带到国子监去了,半山堂那一百多个监生包括两个皇子都看到了,这还不够?你今天更是带人在这设局挟持他,要不是他早有准备,我也备了人守株待兔,你打算干什么?”

    不等郑怀恩继续辩解,这位顺天府尹就极其不耐烦地说:“来人,堵上他的嘴,把人带回顺天府衙,宫里清宁宫那桩阉奴用瓷盒栽赃张寿的公案正好还没了结呢!”

    听到这犹如秋风扫落叶似的无情发言,当一块手绢直接堵住了嘴,郑怀恩简直快疯了。

    他在宫中买通人栽赃张寿这事情明明神不知鬼不觉,就连那做事的小宦官都不知道受谁指使,王大头这是千里眼顺风耳吗,怎么知道是他干的?

    他完全不知道,王节此时此刻正心情大坏。

    今天这引蛇出洞却成了这个鬼样子,回头皇帝很可能又要嘲讽他!

    临海大营的那桩大案被推给顺天府衙,清宁宫那桩莫名其妙的窃盗栽赃官司也被丢给了顺天府衙,他是顺天府尹,不是兵部尚书兼内府总管!

    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图省事了,谁让郑怀恩撞在他矛头上!这些宗室就是欠收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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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三年,长在乡间,有母无父,不见大千。就在张寿安心种田教书的时候,有一天,一队车马造访,给他带来了一个未婚妻。当清俊闲雅的温厚乡下小郎君遭遇美艳任性的颜控千金大小姐,鸡飞狗跳的故事开始了。乘龙佳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乘龙佳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乘龙佳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