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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钦天监全文阅读

作者:奥洛尔史官     大胤钦天监txt下载     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胤钦天监全文阅读

序章 黄河西来决昆仑

    钦天监观星台,西陵。

    一个身穿便服的小吏慌慌忙忙地跑到了停在山门之前的马车旁,凑到马车的窗边“大人。”

    “真人那边怎么说?”

    “真人卜了一卦,结果在这,”那小吏把一个木筒捧到了窗口,窗口伸出一只手,拿走了木筒,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了中年人的声音“走,回京师。”

    一阵狂风掠过,不知是它们激荡着天空中漆黑的层云,还是那厚重的云海生出这桀骜的狂风,这狂风如同不畏惧尘世的一切权威一般,掠过西陵门前的巨大牌匾,掠过檐角那表情骇人的石兽,又掠过观星台中传说用于镇压“邪物”的高塔。

    一道天雷闪过,将那隐约只能看到轮廓的辟邪塔镀上一层青蓝的色彩。车轿中的那双眼睛望着那高塔,喃喃道“天下,有变啊。”

    跳上车的小吏似乎听到什么,回头问了一句“大人,您刚刚有什么吩咐么?”

    车中人摆了摆手“没有,尽快回京师,面见老官正。”

    马车顺着崎岖的山路前行着,速度虽然不快,但是对于在山路上走而言,已经算急上许多得了。西陵,顾名思义位于京师西边的西山之中。西山是大胤朝京师西边的一座山岭,胤朝高祖得仙人指点,在西山东部堆土造山,引龙气入皇陵,也就是东陵,又将原本的西山郡城扩建,改称京师,距今,已有二百余年矣。

    这车中的官员身负使命,更何况在陡峭的山路上,他坐在车中也坐不安生,便愈发急躁起来,撩起帘子,连连几次低声问道“能再快点么?”

    但是每一次他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老爷,这是山路,小的没法再快了。”

    老天似乎是在与这官员开玩笑一般,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原本陡峭的山路变得更加湿滑,车夫不得不放慢马车的速度。而这官员,虽然能理解车夫不想一命呜呼,身受连尸首都无人收敛的厄运,但是却仍想尽快回到京师的钦天监之中复命,毕竟,他怀里的,是关乎天下苍生的文书。

    风夹着雨,噼里啪啦如同玉珠落瓷盘一般砸在车顶,让车中原本准备读书的这位大人,更加静不下心来,他只好四处看看,这雨中西山的风光。

    左边是万丈深渊,如果跌下去,九成九会被下面参天古树的枝干扎一个透心凉,而右边,则是山峦本身的石壁,更没什么可看的,于是,他望向后方。

    不知何时,后方已经有了两个骑马的黑衣人,那黑衣人背后背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长管,腰间佩刀,远远地跟在马车后面,但是他似乎能够感觉到,这两个黑衣人距离马车,越来越近了。

    “小子。”

    “大人您叫我?”前面的小吏撩开帘子,看着车中那人。小吏身上已经湿透,无论是头发还是头冠都完全被雨水打湿,满脸是水的他必须要在这位钦天监的大人面前装出个样子来,以求提拔。

    “后面那两个骑马的人,是西陵的人么?”

    小吏探头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是啊。”

    “那是官军的人么?”

    “也不是啊。”

    听到这,车中的大人倒吸一口凉气,他根本不敢想后面那两人到底是谁,运气好的话,可能是强盗山匪这些给上些钱就能打发走的绿林好汉,但是如果对方是“阴兵”的话,恐怕自己是没法活着回到钦天监了。

    他正想着这些,突然听到背后的马蹄声急促起来,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两个黑衣人不知何时驱动起马蹄,直奔自己所在的车驾而来。

    他急忙喊道“车夫!快点,再快点!”

    “大人我不是说了么,咱这是山路,还下雨,咋快啊?快了还要命。。。”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打穿了车厢的一角,车夫一愣,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毕竟也是在京师给老爷们驾车的人。但是他不确定,那就是火铳的声音。而很快,下一声响起,让他整个人浑身一个激灵,紧握缰绳,高喊出声“驾!”

    拉着车的两匹马听到主人这声呼喝,也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拉动车厢,扬起蹄子顺着山路朝前跑去。而身后的那本就急促的马蹄声变得更加急促起来,没过片刻,后面的两人又射出两发子弹。

    “大人,他们手里的是红毛人的军械!”

    “红毛人?红毛人来劫我们干嘛?”车中的那人吼道,此时此刻,马车已经颠簸得不成样子,他不顾仪态,死死抱住窗框,尝试着不被甩下去,而到了某一个角度略微险峻的转弯处,那名小吏,却因为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被直接甩下了车,跌下万丈深渊。

    但是无论如何,马车还是要尽可能朝山下开的,这辆马车在山道上疾驰,跑过这条道几次的车夫清楚,只要再过两个弯,就是笔直的一条下坡,冲下那个下坡就是官道,上了官道不用跑多远就有驿站,驿站中驻扎的官军足够这两个山贼匪寇喝上一壶。

    但是问题是,他们能不能真的上官道?

    后面的两匹马已经追上了马车,一枪又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车中那人的身体飞过,而到了这个极近的距离,他们似乎也知道,不必再使用火枪了。便收起枪,拔出了长刀,只一刀,就削去了马车的四分之一个车顶。

    车中那人此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像是个受了惊的兔子,抱着马车的窗框,仿佛除了砍掉他的胳膊以外,再没有什么让他松开手的方法。

    不过那两个黑衣人显然不这么想。

    其中一个黑衣人从右侧挤到马车和山体中间的空隙中,将长刀插到车轮的轮辐之间,右轮失去控制的马车,重重地撞向山壁,随后被山壁一弹,跌落悬崖。

    两匹马一辆车顺着山崖一路向下,砸断无数枝条,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落到了地上,两匹马和车夫登时毙命,而马车也摔了个粉碎。

    他倒在马车之中,那个木筒已经插到了他的小腹里,血肉模糊,剧痛缠绕着他的心神,他感觉自己恐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艰难地爬出马车,他驱动着自己已然失去力气的脖子,四处望了望,发现周围愣是没有半点活物的迹象,想必也是要殒命于此了,而这木筒,恐怕也不可能送到京师。

    就在此时,旁边的树丛地动了几下,他心想着估计是哪里的野狼嗅到了血食的味道,想要生啖人肉马肉,便驱动着自己愈发不听使唤的身体,尝试着往马车里缩一缩。

    他不想死于野狼之口。

    但万幸的是,那不是野狼。

    一个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小孩拎着弹弓,看衣着应该是附近猎户或者农家的孩子,他先跑到马车前,在马夫身上翻找了一下,把摸到的钱揣进怀里,然后又找到车厢这边,看到了他。

    青色的官服此时已经满是血迹,他艰难地将肚子中的木筒拔了出来,然后又从怀里摸出了些碎银,单手递给孩子“小孩儿。。。帮我。。。送到。。。京师。。。钦天监!”

    那小孩似乎也没少见到过这样的场面,接过木筒和银子,朝他一鞠躬,便迈着小步跑了。

    “老官正,”他口中念叨着,倒在地上“浮云,蔽日。。。凶。”

    很快,便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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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师,皇城西南角,钦天监。

    老人一身黑袍,背着双手看着面前光秃秃的树枝。

    他的黑色官袍上系着一根红底白玉带,头上简单地用一根翠玉簪子固定着一头白发。那簪子看起来很简陋,似乎是街头二三十个铜板就能买到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英德还没回来么?”

    “禀老官正,还没回来。”空气中响起一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阴仄声音,老人听到这声音,亮出左手,大拇指在指节和指肚上来来回回点了几下,闭上眼思索了片刻,仿佛一块石雕的老人像一般,然后突然睁开眼,眼中数十种情绪交揉在一起浑浊不堪,而其中几乎占了主导的情绪,就是恐惧“骆英德死了。”

    “报!”

    老人此时的情绪还仍然被恐惧的潮水所环绕,传令兵一样的人的这样一声高喊着实把他吓得不轻,他转头望去,发现看门的卫兵双手捧着一个木筒,跪在自己身边“老官正!有一个小童说是要把这个送到钦天监!”

    看着那染血的木筒,老官正眼中的恐惧淡了许多,他拿过那个木筒,叹了口气“唉,英德啊英德,何必呢。”随后打开木筒,看到上面的纸条上,写着两行字: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

    看到这两行字的一瞬间,老官正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他转头对卫兵道“请监正来。”

    “是。”

    没过一会儿,一个四五十岁的李子色官服男人走到老官正身边“居士有何吩咐?”

    “监正,您若方便,帮我请另外三位官正到元宫。”

    “居士,另外三位是指?”监正表情有些怪异,他不知道老人所说的另外三位官正是指谁,钦天监,可是有五位官正的。

    “除了我大师兄都请过来。”

    “是,居士。”

    没一会儿,老人便来到了幽暗的房间中,房间正中是一张圆桌,桌边共有五个位置,而却只做了三个。他身边跟着自己所属的五官监侯,手中捧着一沓他桌上拿来的纸。

    钦天监的另外三位官正都坐在了桌边,他们看着走进门的老官正,多少有些不明所以,毕竟今年的历法已经修完,本来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召集五官正的事情了。

    “怎么?师傅那里,有结果了?”

    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从桌子的一边传来,老官正看了他一眼,朝旁边的那个小监侯一挥袖子“读!”

    “是,”小监侯清了清嗓子“显元年二月,江右郡会倾山崩,有血泉涌而出,须臾成池,腥闻数里。显元年二月,铎安郡地震,雄雄有声,其声如雷,延接千里。显元年三月,东海郡出大鱼,长十丈,横海岸,作婴儿声。四月,海水溢,坏居民庐舍数千,溺死者甚众。显元年三月,北山郡雨土。显元年四月,舜州九郡大蝗,食百草无遗,牛马相啖毛。”

    随着监侯的朗诵,几名官正都拿出了纸笔,不知在算着些什么。一人拿过旁边的毛笔,蘸了蘸口水,在纸上写起来,一人拿着一根炭笔在桌上画着,较为年轻的那人闭着眼,似乎正在心算。而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左手大拇指,都开始在指肚上点来点去。

    老官正看旁边的监侯读得速度过慢,便一把把那一沓纸抢了过来“读的东西太多,我来。元年五月,南三州虫食禾,大饥。元年五月,江南大水,漂浮屋市。元年五月,北原郡黑风昼晦,雨血三日。元年六月,晏平郡大雪,深尺余,冻毙青苗。元年六月。。。”

    老官正越是读,几人的表情也就愈发阴沉,突然,一位官正连连咳嗽几声,一口黑血喷到面前的纸上。

    “各位师弟,还要我继续么?”

    三个人看着他,那较为年轻的一人低声问道“二师兄,您突然跟我们说这些,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老官正没说话,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筒,将其中的纸筒丢到了桌上,年轻的那官正拿过纸,扫视了一圈。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朝中有奸臣?”

    “不止,”他旁边刚刚用炭笔记录的官正叹了口气“朝中的奸臣不是我们该担心的,如果只是‘浮云蔽日’这等小事,师傅也不必在信上写下这些。。。”

    那刚刚喷血的官正抹了抹嘴角的血,开始仔细地观察着自己喷出的血迹,又拿手指蘸了蘸那粘稠的黑血,声音低沉沙哑得像是渴血的饿狼“现在才什么时候啊?显二年三月啊,老二记灾的簿子就已经这么厚了。。。元年二月到六月的这些凶象,比前朝三十六年加起来都多!”话说到这,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抓着自己的头发,颤抖着深呼吸起来。

    老官正朝监侯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而那监侯一点头,便退了出去,留下屋中四位官正。

    而这四位官正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大胤,要完。”

    这句话说完,又是死一样的沉默。

    “那怎么办?是要为大胤续龙脉,还是寻龙子?”过了半晌,那年轻些的官正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中显然透着几分焦急。

    老官正,叹了口气,低沉着声音“三位师弟,不是我清元倚老卖老,现如今,大师兄探龙子突发恶疾,疯癫不堪。新帝登基第二年,便生如此异象,清元我,请各位师弟闭关,等到四海平靖,九州安宁,再出山不迟。”

    另外三人彼此确认了一下眼神,随后那咳血的老人点点头“那二师兄,一切便交给你了,天数有变,神器更易。。。”

    老官正点点头,低声说道“一姓万世,黄粱梦境而已。我懂。清正,你们,去做闭关的准备吧。”

    三人不知何时,消失了。留老官正一人,站在昏暗的大殿中,他叹了口气,推开门。门外,初春的狂风摇着枯树的枝干,老人叹了口气,他摸出怀中的一个金铃,走到庭院之中。那狂风无情地打穿了他的官服,但是他却如一棵老树一般,岿然不动。

    似乎是想要继续摧垮这个狂风中的老人一般,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青紫色的大雷,劈到京师太庙墙西镇国寺的高塔上,将那宝塔映得仿佛正渡雷劫一般。而后,天空中突降暴雨,葡萄大的雨珠,如铳弹般打在屋檐上、地面上、树枝上,还有老人的身上。

    老官正冷笑两声,左手抽出发髻中的翠玉簪子甩在地上,右手拎着一个金色小铃,披头散发的他,此刻如同一个老疯子一般站在院落中,他甩掉鞋子,把袜子也脱了,赤着脚,先是大笑几声,随后脚下踏起罡步,右手铃铛摇起来。那清脆的铃声,似乎是带着某种神力一般,超越了那无穷尽的暴雨声音,在京师的天空上,不断环绕奏响着。

    老人左手拾起一根木棍,在暴雨的庭院中做起剑舞,右手摇着铃铛,张口高歌起来,他的声音,像是一把老琴,沙哑破旧,又像是奏响的编钟,低沉威严,这声音随着铃声,伴着雨声,漫过整个钦天监,整个京师,甚至整个大胤朝的江山:

    “天象异,败日浮云霹雳。”

    “江右飞蝗江左旱。”

    “斗金三升米。”

    “扬乐焚香陈币,叩拜四方五帝。”

    “欲问九州多少恨。”

    “多胜西山蚁。”

第一章 噫吁嚱(一)

    世人常说,钦天监是造福万民之所。

    观天象,定四时终始,勘地脉,晓八方祸福。

    每年,钦天监所定的历法都会在年终左右发到各州各郡,又由书行官府刊印售卖,士农工商家家户户都要备上一份,农人家的称为春秋历,看了便知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商贾家的称为流年历,老练的账房或是行商看了便知何时何物价格高低。

    不过历法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每年年中开始筹备,秋末冬初就已经有个初稿,等到深冬的时候确定准确无误之后,交往各地书行刊印,到腊月岁末,基本上就可以准备售卖了,历年来皆是如此,也没出过差错。

    钦天监真正的要务,是勘定祸乱。

    说是祸乱,实际上乱军暴匪之类的**也不消让这些老人家处理,自有官军平靖,钦天监所勘定的祸乱,是天灾。

    显元年,大官正,秋官清本居士带武师兵丁数人,前往东海郡,查大鱼事情,四月往,六月还。回来之后,清本居士大病一场,随后口中连道“天生异象,将有国难”,又在钦天监大院中书画星图,披头散发日夜不停。二官正,冬官清元居士料定大官正是受了巫蛊祸乱,得了失心疯,故将大官正锁在卧室中,日夜遣人打扫送餐,并将大官正所书所画带到二官正处。

    庄赦便是今日帮大官正打扫送餐,并收拾他的手稿的人。

    将近三十的庄赦是大胤靖元二十三年的进士,登科之后已过了三年,官拜钦天监灵台郎,原本是个从七品,在西陵观星的小官,也算是安逸闲职。但是他进了钦天监第二年,便受大官正青睐,非要让他在身边做一个副手。

    庄赦想着这也是好事,毕竟当今圣上,显皇帝是位喜好灵异鬼神之事的皇帝。先皇的时候,科举时考四时变化数术易理是为“天论”,各地物产山川变化是为“地论”,政务时事黎庶百姓是为“人论”。庄赦所作天论震惊四座,无奈地论人论平平无奇,便得了个钦天监的官职,当时身为皇太子的陛下,还亲自探访他们这些所作天论优异非常的进士们。在显朝做一个钦天监的官,得皇帝器重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想到三月时出了东海郡十丈大鱼的事情,清本居士带人前往,回来之后便疯癫不堪,自己也就变成了给清本居士照顾饮食起居的一个杂役,显二年的历法修订都没有带他一个。他站在清本居士门前,顿觉寂寥困苦,手中拎着给居士的斋饭,仿佛是拎着几十石的担子一般。

    他敲敲门,推门而入。厢房中,一个白发白袍的老人伏在地上,地面上铺满了白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还画着许多星象变动。自清本居士回来之后,他便日夜不停地书写这些东西,这样的稿子每月能积出一座小山。有人问清本居士这是什么,老人也不回答,平日洒扫的时候也不言语,仿佛哑了一般,除了写画这些东西,再不会什么别的事情了。

    他将斋饭放到旁边,收敛这些老人写画出来的稿子。收捡碗盘和清理便桶这些事情倒是不需要他来,他无非就是给老官正送一顿斋饭,然后再收敛这些稿件而已。等他带走稿件,自然有下人来清理大官正的房间和便桶。

    “老师,这些稿纸我带走了。”庄赦指着地上的那些稿纸。

    清本点点头。

    庄赦随后关上门,开始整理地上的稿纸。稿纸上的内容就和以前一样,杂乱不堪,文字甚至无法形成句子,而星象图则严整得异常,按理说清本居士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怎么可能如此准确地画出近期的星图。

    他带着疑问收敛着这些文件,但是他也知道,这疑问可能要让他困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人解答。

    “庄赦,你恨我么?”

    不知为何,庄赦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声音苍老平和,而且格外熟悉。他震惊地望向那边的清本居士,老人已经盘腿坐在床上,双眼盯着他。

    “庄某不恨老师。”

    清本点点头,指了指一边的红木大书桌,也没说话。而庄赦则走到那桌边,看到上面有一张纸条,上面简单地写着几个数字。

    “壹捌零玖贰贰。”

    他看着这几个数字,有些不明所以,老人闭上眼,叹了口气“帮我这个忙吧。”

    庄赦看着清本,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是清本却完全没有多说半句话的意思。他把纸条收进怀里,把刚刚收起来的稿纸都卷在一起,离开了清本居士的厢房,直奔钦天监的冬官书房。

    他走到冬官书房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苍老的一声“进来吧。”他便推门而入。

    这里的陈设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架子上是各种各样的黑色摆件,花瓶茶壶如意石兽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而木桌边上,同样坐着一位一身黑袍的白发老人。

    “老人家还是之前那副样子?”

    “是,老官正。”庄赦把纸卷放到旁边书架上同样塞着无数纸卷的地方。

    “老人家没跟你说些什么?”

    此言一出,庄赦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冬官正已经知道清本跟他说的那几句话?

    但是转念一想,他才想到也不太可能,冬官正每次都要问一句“老人家说没说话”,这次也不例外而已,不太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老人家就和以前一样。”

    冬官正点点头“好,好啊,一样就好,一样就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冬官正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近几年宇内澄清,正是修炼的时节,另外几位官正都已经闭关了,今年的历法事情,可能比较紧张,七月就要开始办,可能几位在西陵观星台的灵台官都要请回来。你到时候,估计也要挑起大梁,今年的历法要是没出纰漏,我会奏请圣上酌情把你们几个升职到太庙或是各州的大庙中当个司祭,做好心理准备。”

    “谢老官正。”

    “好,你可以走了。”

    “是。”

    房间里只剩下冬官正一个人,他站起身拿过刚刚送来的纸卷,一一摊开,写着文字的内容也不看,只看星图的部分。而他自己也从旁边拿出一个簿子,打开,和清本所画的星图比对起来。

    越是比对,他的表情也就愈发难看。

    清本和他都是做了几十年官正的人物,他本职是驱魔祓禊,对星象占卜虽然也很熟悉,但是却不像本就是灵台郎出身的清本,熟悉星空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但是就算这样,他也看得出不同来,整个星空,有足足几百处不同。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出门。他下属的几个监侯凑了过来,朝他一躬身。

    “各位,历法的事情怎么样了?”老人看到几人,直接问到。

    “禀老官正,已经修到七月了。”

    “好,好啊,”冬官正点点头“这段时间星象不稳,我怕对修历一事有所影响,你们速遣人往江南,东海,北山三郡的观星台,取星图来,如果不能如期做出历法,陛下怪罪下来,我们都难辞其咎。”

    “是。”

    监侯们一走,冬官正便一个人走到钦天监的后院,清本的厢房门前,他理着自己黑色官服的袖口,望向旁边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叹了口气“师兄啊,师兄,何必呢,医人不医将死,医国不医将倾。你已经害了你自己一次,为何还要冥顽不灵呢?”

    里面并没有回话,过了许久,他似乎听到里面苍老的声音,在唱着些什么。

    “梦登天兮惨惨白日,访古人兮懿德不再,雾霭长兮四野昏沉,忠且明兮摧云破暗,嗟乎,苍龙巡江望大海,海兽惴惴念麒麟。”

第一章 噫吁嚱(二)

    庄赦回到家中。作为一名钦天监的从七品小官,他自当朝圣上登基之后,就成了京城里的红人。世人都知道当朝圣上喜欢占卜谶诲之事,钦天监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最青睐的地方,正六品的几位官正,无人不对其尊崇之至,而只是管理统筹钦天监的从五品监正,家门口也变成了常人摩肩接踵的所在。

    而他,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则时不时就能收到那些比自己大了不止一级的官员送来的礼物,从鸡鸭鱼肉到收藏摆件不一而足。其中不少贵重的礼物卖了之后,甚至还能翻新几次自家的宅院。

    家中除了他自然还有别人,他常年经商的哥哥把自家的一个准备考科举的孩子送到了他家,让他帮忙照顾一下,这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也算懂事,不太需要他怎么照顾,只需要跟邻里街坊打个招呼,让这孩子时不时出去蹭个饭,到时候再把别处送来的鸡鸭鱼肉给邻居们分上一点,也不算亏欠他们什么。他已经在家乡置办了不少田产,租给失地的农人耕种,收入已经差不多比他的年俸要多了。

    今天,他回了家,看到侄子一如既往地正在读书,似乎是往期科举的天论集子。他也没打扰他,从家中拿了点碎银,换上便服,便离开了,直奔酒馆。

    庄赦并不是一个多么爱喝酒的人,但是他这样的人却是的确无处可去。达官贵人们吟诗作词的雅致事情他一向不太上心,这段时间还没有什么庙会祭典之类的热闹事情,再加上他现在基本上是个闲官,所以基本上每次做完公务回了家,如果天还没黑,就会取点钱跑到酒馆去。

    白天的酒馆一如既往地没什么人,掌柜倚在柜台上打着瞌睡,伙计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闲聊,看到庄赦,急忙都凑了过来。

    “呦,这不庄大人么?您请坐您请坐,今儿怎么吃啊?”

    庄赦叹了口气,瘫坐在离门不远的一处椅子上“都什么有新鲜的?”

    “烤好的鸭子有半只,梅子烧肉还剩二两。”

    “炭烧的花生来二两,鸭子和烧肉我都要了。”

    “好嘞,庄大人您喝点什么?”

    庄赦想了想“现在天还亮着,就不喝酒了,有蜜水来点蜜水,没蜜水就要壶绿茶。”

    “得嘞,您稍等,伙计们这就给您筹备着。”

    坐在那里,庄赦开始思考起刚刚清本居士给他的那六个数字的含义。壹捌零玖贰贰这一串数字,乍一听并不能想到些什么,听起来倒有些像是谁的生日。

    靖元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或者反过来,靖元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总之,这不可能是本朝的时间。他需要去查一查,靖元十八年或者靖元二十二年发生了什么。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估计就是清本要他去查的事情,甚至可能和清本几个月前前往东海郡调查的事情有些关系。

    很快,鸭肉、烧肉和花生就都已经呈到了庄赦面前。这些在京师街头巷尾的小馆多数用料讲究,口味虽不说是珍馐宝馔,但是也都可口美味。越是靠近皇城的小馆,便越是如此,原因也很简单,所有人都害怕如果哪位大人便衣出来吃饭,结果自己怠慢了。

    鸭肉腌得入味,丰富的油脂加上富有西域风情的香料,仿佛爆竹在头脑中炸开,让人心神一阵恍惚。此时,再剥开几粒花生米塞到嘴里,两种不同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顿时冲淡了肉油给人带来的腻气,同时又让味道产生出新的层次感。

    “诶?庄兄?”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吸引了庄赦的注意力,他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比他小一些,身穿青色官服的男人。乍一看有些眼熟,但是看了许久,却想不起来是谁。

    “您是?”

    “我呀,您忘了?贵人多忘事!”那男人自顾自地坐在庄赦对面“伙计,我上次存在你这的茶,给我泡一壶。”

    “得嘞!”

    庄赦打量了下这人,他八成也是这里的熟客,但是这里的熟客多了去了,和他同科的举子们经常来这里吃喝,哪知道这位是谁?

    突然,他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

    “诶!您是那个竹节状元郭渺!”

    此言一出,那男人苦笑起来“庄兄啊庄兄,您说话是真不留情,竹节状元这名声,要是外人说起,恐怕还以为您是故意取笑我呢。”

    “您屈居状元榜眼探花之后,当时排同科第四,竹节状元也是褒美之词,”庄赦吃了两口梅子肉“诶对,咱俩同科,也不知道您现在何处高就啊?”

    “我啊,我刚登科的时候任中书省员外郎,前几日转到兵部给少傅领兵部尚书孙正然孙大人做事。”郭渺语气中带着些许自豪,庄赦不知道这孙大人是谁,但是大概能猜到是朝中的某位重要人物,便急忙恭维道“恭喜恭喜,不过在下常年待在钦天监,不知这孙大人是。。。”

    “孙大人您都不知道?那您这钦天监可真是有点闭塞了,”郭渺脸上露出万分崇敬的神色“孙正然孙大人,康赫三年的状元,历任东海郡郡守,后领岱州刺史,靖元十一年随先帝渡海,讨平倭乱,靖元二十年领兵部尚书,显元年官拜少傅领兵部尚书,封乌城侯。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

    “那可真是位彪炳千秋的人物,”庄赦微微点头,但是说实话,这孙正然如何,和他关系不大,无非是以后多了个门路而已“诶对,郭兄我问你个事情。”

    “庄兄您说。”

    “靖元十八年九月,出过什么大事么?”庄赦将他刚刚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如果这位郭渺郭大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他也省得去许多地方查阅文牍了。

    郭渺想了想“大事?好像是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庄赦笑着摆摆手,又吃了两口花生“没事,最近有个朋友突然问我这事,我有些纳闷,也就随口问一句。”

    “靖元十八年。。。靖元十八年。。。”郭渺口中念叨起来“诶,庄兄今年贵庚?”

    “二十八。”

    “那靖元十八年,就是七年前,您二十一岁,我十九岁,”郭渺继续闭眼想着“我能想起来的,江头四郡少雨算不算?我家是江南郡的,当时家里还开了私仓赈灾。”

    “那是靖元十八年的事,也不算十八年九月吧。”

    “也是,”郭渺点点头,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是热心“那,您要说九月,那就是秋大祭,全国都有的祭秋神的庙会。”

    “那也不是非得靖元十八年啊。。。难道靖元十八年的秋大祭出了什么事儿?”

    两人想着想着,郭渺突然如弹簧般跳起来“哎呦!庄兄!我突然想起来我这边有点事,先走了,改日再聊!”

    庄赦看郭渺焦急,便点点头“您去吧,您去吧,公务紧急,改日再聊。”

    “好好好,改日再聊。这壶茶是江城郡的贡茶,孙大人分给我的,就当送您了。”

    郭渺往杯中倒了杯茶,一口饮尽,随后急匆匆地离开了。留下的庄赦,更加想不明白,究竟靖元十八年会有什么大事?按理来说,这种大事通常都会在他们记忆里留下什么很深刻的烙印才对。

    难道,根本不是人尽皆知的大事?而是只有查书才知道的事情?

    他想到这,心中暗叫两声,毕竟查阅文牍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运气好的话,他只需要查钦天监的文书,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还要把大理寺之类的地方翻一遍。

    就在他一边叫苦,一边吃肉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随后掌柜的那边传来几声呼喝。

    “哎!姑娘,你等等!我们不收宝钞!”

第二章 处江湖之远(一)

    两个伙计急急忙忙地拦住了那个朝门口奔去的身影,庄赦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那似乎是一个年轻女孩,光亮的黑色长发用一根看上去还算不错的簪子别在脑后,这女孩身材高挑,五官带着些胡人味道,有些出尘之感。一身月白色的上衣加马裤长靴,背上还背着一个大斗笠和一个黑色的长包,看上去似乎是位经常行走江湖的人物。

    她被拦住之后,转身回到柜台,语气格外平静,一口正宗的京师官话“靖元年间御制宝钞,如何收不得?”

    “姑娘,现在钞贱银贵,十两银子的宝钞,能换一两银子都算多的,您拿这一两银子的宝钞给我们付房钱,我们拿去商号可换不来一两银子。”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的小袋子,又拿出一颗金币,拍在桌上。

    “这个,够吧。”

    掌柜的苦笑着拿起那颗金币,看到上面完全不认识的头像和文字,摇摇头“姑娘,胡人的金币,咱这也用不得,按理说,您这应当先把金币换成现银才对。我们收这个,要被治罪的!”

    “那你说怎么办。”

    掌柜的想了想“这样,姑娘,我也不难为您,您把您身上什么值钱东西留下一件,押在我们这,您去附近的商号钱庄,换点现银,我看您背上那黑包里的东西,就差不多。”

    说着,一个伙计走过去,想拿过那黑包看看是什么,那姑娘突然怒喝一声“别乱动!”随后一巴掌把那伙计甩开,也不知那姑娘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伙计甩出去三四米。她一手护住那黑包,眼神中满是杀气。

    眼看着要打起来,庄赦急忙站起身,打起圆场来“哎哎哎,别这样,以和为贵,以和为贵,这样,掌柜的,这姑娘的钱我付了,姑娘,一会儿你跟我去钱庄换些银子给我就好,一两银子是吧。”庄赦从怀里掏出些碎银,走到柜台前,一块一块地捡到柜台上“掌柜的您看够不够。”

    掌柜看庄赦出面,也不好多追究,急忙赔起笑脸“够了够了,庄大人您回去继续吃您的,小店再给您续点花生。”

    庄赦点点头,坐了回去,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姑娘也坐,我吃完就带您去钱庄看看。”

    “万分感谢,请问您是哪位?”

    庄赦笑着剥开花生,塞进嘴里“钦天监从七品灵台郎庄赦,请问姑娘贵姓?是何处人士?”

    “免贵姓云,生在西域,近几年西域闹兵灾,便回了京师,寻个镖师的行当做做。”

    “镖师?”庄赦上下打量了下这位云姑娘,她虽然打扮还算英气逼人,但是本身却手脚纤细,没有半点练武的人的感觉“您,可不像。”

    那姑娘,微微一笑,面容恬静地反唇相讥道“我的确不像,不过您也不像一位在官府中任职的大人。”

    被姑娘这样一说,庄赦也笑起来“是我浅薄了,人不可貌相嘛,不过姑娘平时耍的是什么功夫?我看您不像是练刀枪功夫的人。”

    “嗯,我练的是关外的秘法,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功夫,”云姑娘笑了笑“克敌制胜,也是理所应当的。”

    “哦?什么样的功夫敢说是克敌制胜是理所应当啊?”庄赦笑着给女孩倒了杯茶水“我可认识京城禁军的武师,您要有闲,可以跟他比划比划。您真要把他比划下来了,恐怕在京师名气也就打出来了,不愁以后没钱赚是不?”

    女孩笑着接过茶杯,也知道庄赦是在打趣她,喝了口茶,说道“这秘法搞不好可是要死人的,不敢乱来,不敢乱来。”

    “您这么一说我就好奇了,”庄赦身体微微前倾“但凡说镖师,都是有功夫的,而但凡说功夫,也都能点到为止,什么功夫搞不好要死人?连练练都不能练?”

    云姑娘笑而不语,庄赦看她也没有讲明白到底是什么的意思,便吃完烧肉,丢下些许碎银,带着云姑娘便离开了酒馆。

    两人一离开酒馆,旁边不知为何一只毛色柔亮的黑猫就跟了上来,怎么看都像是不知谁家家养的猫,体型纤细,仪态优雅,也不知是谁家会养这种黑猫。

    “姑娘,这猫好像认识你。”庄赦笑道“你俩一白一黑,倒是很搭对。”

    云姑娘看了眼那黑猫,微微皱眉“它的确应该认识我,这是我们商队的黑猫,它在这。。。说明。。。”

    果然,那云姑娘一抬头,看到两个三十多的男人站在面前,一脸焦急的样子,看到她,急忙凑了上来“陟明,你跑哪去了?我们找你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找到。”

    “我。。。我有自己要办的事情,不想回去。。。”

    “啧,你不想回去这次也得跟我们去,”那男人道“西陵死人了,说是要请你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请我?大胤钦天监没人了?请我去死人的地方看?”那云姑娘明显有些不耐烦“那五官正一个能带去查案的都没有?我才不信呢!不去,你们说什么我都不去。”

    那两个中年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随即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巨大的银锭“唉,宋叔还说要我给你带这个当酒钱,说你身上只有宝钞,需要点现银,唉,可惜了这么大块的银子,我一会儿就跟老四他们几个一块儿吃肉喝酒去了,谢谢陟明大小姐的赏钱。”

    此言一出,云姑娘明显急了,态度也软下来,声音也甜腻起来“好哥哥,我去嘛,但是我去了,你得保证我还能回来,我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办,可不想被宋叔扣在那。”

    “行行行,拿走吧,诶对,这位是?”那两人才算注意到云姑娘身边的庄赦,而庄赦也微微躬身一行礼。

    “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与各位同去,也能免去许多麻烦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点点头“庄大人,您若是没有公务在身,自然方便同去,”随后又打量了一下云姑娘那副样子,轻轻咂咂嘴“大人,这姑娘,是不是欠您钱了?”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也不算欠吧,刚刚她身上只有宝钞和关外的金币,店家不收,我帮她付一下,原本准备等会儿和我去钱庄把金币换成现银的,怎么了?”

    那人苦笑着,从怀里掏出又一块银锭“这姑娘出门的时候原本给她准备一叠银票,去钱庄就能兑现银的那种,结果她马马虎虎拿错了,拿成了宝钞,京师到处都不收,也是可乐的一件事情,”他看着手里的银锭,思索了下“大人,您看我们现在公务紧急,能不能回来再找个店家把这锭子剪了再还您?”

    庄赦也没什么要紧事情,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不着急,等处理完了事情,再还我钱也不急,我也不缺那一两白银。”

    “好,好,您觉得方便就好,感谢您理解,”那两人笑着急忙点头,而手中拿着银子那人转头,便看到云姑娘已经将手伸向他的口袋“现在不许拿,事情办好了才行,要不然我们给你的三百两的银票你也别想要了。”

    云姑娘一噘嘴,转过头去,翻了两个白眼“不拿就不拿,等我帮你们办好了事情,你们可要记得把钱给我,一点都不许少!”

    两个人苦笑起来“好好好,现在走吧,别赶紧把事情弄利索了,早点休息。大理寺那帮疯子,真被他们揪住,半个月都走不脱。”

    他们从西门出了城,城门口刚好有一辆马车等着他们,他们坐上马车直奔西陵那边。路上,不知为何,被称为云姑娘的女孩双眼一直死死地盯着西陵山顶。眼神中夹杂着许多恐惧和不安,仿佛那山顶之上,是什么亘古未见的魔怪栖息在上面一般。

    “云姑娘,真是喜欢云啊。”庄赦这样试探性地打趣了一句。

    云姑娘看了他一眼,眼中仿佛还有几分未曾敛去的寒芒,但是那股子寒意,旋即消失无踪,她无力地笑了笑,也没回应,便继续盯着那山岭顶上层云叠嶂之处。

    庄赦一路上觉得无聊,便和那两人攀谈起来。聊起来,才算知道,他们是先皇钦定的东西商会,每年会把西域的货物运到大胤,又把大胤的货物运到西边。因为生意全靠世道太平,所以又称清明世商会,沿袭至今,已经有几朝数百年的时间了。商会本身也有了自己的武装,常有人称清明世为无印大藩。

    说是大藩,实际上清明世并不像多数藩国那样有藩国印信,清明世的大掌柜也不算朝廷大员,然而却手握兵权财权,再加上没有朝廷篆刻的印信,所以才有了无印大藩的说法。

    后来,庄赦又了解到,云姑娘真名叫云陟明,是大胤这边一位大员和一个美艳的胡姬在靖元朝早些年间生的孩子,后来被大员那出身显赫的夫人抓到,胡姬丧了命,这孩子也被责令让清明世带走,跟着清明世这一群人,在西域某座城市住下,后来回到大胤,说是无论如何都有些事情要办,大掌柜和其他人也都拦不住她,若不是这次她拿错了宝钞,恐怕已经找不到人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山脚,山脚的村子里已经聚集不少人,多数都是禁军的兵丁,身着铠甲手持军械,马车停下之后,清明世商会的两人亮了一块牌子,看着村口的兵丁便把他二人和云陟明放了进去,却把庄赦拦下了。

    “止步!少卿说只能进去两男一女,你是何人,先报上名号!”

    庄赦看着那面容严肃的兵丁,笑着从怀里摸出钦天监的牌子“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随清明世的三位同来的,烦请兵爷进去通告一声。”

    那士兵皱起眉“少卿魏大人查案!你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

    庄赦被他这么一吼,火气登时就上来了,但是还是强压着一股子怒火“还是烦请通告一声。”

    那卫兵皱起眉,拍了拍旁边的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士兵“去,跟寺丞说一声!就说钦天监的灵台郎想来看看什么情况。”

第二章 处江湖之远(二)

    庄赦看着那小兵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李子色官服的男人和那士兵一同跑了出来,那男人满脸堆笑凑到庄赦面前“啊呀!庄大人!您怎么来了?我还想着派人请钦天监的人来看这个情况呢!没想到您这,嗨呀,真巧啊!”

    庄赦一看,这人他还算认识,三十七八的大理寺寺丞,他忘了叫什么,不过人称吕大人。他也拱手,笑着跟那吕大人一行礼“吕大人,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吕大人看着旁边的那个士兵,眼神中带着许多责备,仿佛在说“等会儿再收拾你”,随后,便往里一挥手“庄大人请!”

    庄赦跟着吕大人走到村子的一座空柴房里,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仵作正在验尸,而旁边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看到庄赦出现在门口,急忙走了过来,带着两人一同走到室外“您是钦天监庄大人?”

    “不敢妄称大人。。。”

    “那怎么称呼?”

    “在下,字法明。”

    “好,法明,我是大理寺少卿陶淑,”那四十多的男人摘下蒙脸的布,露出那张满是疲态的脸“前几天这边村子里有人报案说是有位大人跌死在山崖底下,他们也不敢妄动,怕被人当成凶犯。今天才算把尸体敛过来,我查了下腰牌,似乎是钦天监的监副骆大人。。。”

    “您是说骆英德骆大人?”庄赦皱起眉“骆大人前几天奉命去西陵领真人的密信,原本应该当日就能回来,没想到居然。。。”

    陶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法明,你何处出身,哪年的进士啊?”

    “在下西山郡县人士,靖元二十三年的进士。”

    陶淑点点头“二十三年的进士,也就是,两年前登科,可以啊,今年贵庚?”

    “二十八。”

    “不错,不错,不是陶某自夸,我家学深厚,三代四十二进士,才二十五岁登科,”陶淑笑着点点头“您也算是位人才了。”

    “不敢和大人相比。。。”

    两人就这样聊着家常,不一会儿仵作走了出来,也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陶淑皱起眉,叹了口气“难道真的要靠这怪力乱神之事才能查明案情么。。。”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见到陶淑纳头便拜,直接跪伏在地上“大人,都准备好了!”

    陶淑点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走吧。”

    他们一同来到了村西头,这边已经搭起了一个高数米的木制台子。因为西陵底村本就是一处伐木场的所在,所以搭起这样的大台子也没什么难度。而台子顶上,则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

    云陟明。

    她此刻已经披上了一身如同孝服一样的白麻袍子,头上戴着铜制的头冠,上面挂满了铃铛,左手是三支香,右手是一个手摇铃,不过比起普通的手摇铃,却远远不同,纵向看,是一个十字形的小臂长短的法器,上面挂着十六个带着华丽浮雕的金铃。她左手执香在胸前,右手拿着铃铛横在小腹处,似乎闭着眼调整着气息。

    旁边的清明世的人面前已经摆好了一个小钟,那男人看了眼台子上的云陟明,云陟明微微睁眼,点点头,随后那男人用锤子轻敲小钟三下,随后拉长腔高声念道“道场已成,焚香叩拜!”

    听到这两声唱腔般的话语,庄赦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他看着台子顶端的女孩,心中突然浮现出几个大字。

    “巫蛊邪术!”

    他这样出生在靖元中期的人,很难不对这类的事情过于敏感,原因也是很简单,先皇德宗靖元皇帝痛恨巫蛊之事,在那时,钦天监甚至不允许过问风水堪舆,卜卦之类的事情也不准公开谈论。民间巫祝甚至会被官府捕杀,巫蛊的情况到靖元末年,才算有所改善,但是就算如此,巫术已经受到了重创,请神招魂这类的事情,已经基本没人做了。

    如果这么说,云陟明无论如何都不肯露一手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因为她的“功夫”是巫术,而但凡巫术,多数情况下都是非死即伤。拿出来切磋,的确不是什么体面事情。

    “魂归来兮云做马,大鹏鼓瑟兮虎击节!”

    女孩赤脚在木台子上用力一跺,仿佛不知是何处传来的鼓声一般。而后她舞起铃铛,口中唱词乍听上去,似乎只是普通的招魂歌,这类内容在钦天监书架的一些“闲书”上,都有记载,但是仔细一听,就知道,完全乱了套。

    就比如“大鹏鼓瑟虎击节”一句,按理来说,大鹏是阴间啄食罪人心肝的,而虎,则是将罪人撕碎成片吃下的。这两个东西,不可能出现在招魂的词汇里,完完全全的凶兽,如果真的请他们招魂,那魂估计跑到千里之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被召回来?

    这样的奇怪之处,遍布云陟明口中的唱词,放到几十年前,如果真的用这套词给人招魂,八成会被打,那些听惯了和尚道士念经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不会意识到词里有问题?

    但是即便如此,仍然出现了异象。

    原本仅仅缀着几片白云的天空,顿时彤云密布,如黑云压城一般。而那云陟明一边舞着,一边摇着手中的铃铛,口中唱着。云层越来越密,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现在刚过午时不长时间,却宛如即将入夜一般。

    她继续唱到“焚兰芝而筮予兮,将离不祥,鸣翡翠而祓除兮,青雷引路!”唱着,她突然停止了舞动,右手高举铜铃,天空中雷电闪过,随后,这雷霆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似乎是谁在天空中奏起鼓乐一般。

    这雷霆,仿佛传说中神怒的时刻,降下天雷惩戒罪人昏君,又像是天地初开之际,一片混沌中,裂开的一丝光亮。周围的农夫农妇纷纷跪下来,抱头念叨着什么,而身为朝廷命官的吕大人和陶淑,也都跪了下来,表情惊骇无比。

    “嗟乎,有长鲸万里送君归,君兮君兮何不还!”

    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大如太庙巨钟的青雷,劈向木台顶端,云陟明一跃而起,高举手中铜铃,双手控住青雷,仿佛雷公降世。随即把手中铜铃朝天一甩,那一道青雷朝云中反身射去,云层仿佛被击穿一般,突然被打出一个大洞,露出苍天之蓝色,金光透过云层,照到一身白衣的云陟明身上,而众人,跪在下面的众人,脑中则仿佛同时出现了一个词。

    下面站在小钟旁的清明世镖师用小锤轻敲两下小钟,高声唱到“礼毕,功成!”宣告了这次仪式的结束。台子上的云陟明或许不知道这次仪式的成败,但是站在台下的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清楚的。

    云陟明喘着粗气,看着天空中慢慢消散的云层,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赤着脚走到大理寺少卿,陶淑面前“大人,您各位,‘听’到结果了么?”

    在场的数十名农夫农妇,包括庄赦、吕大人还有周围的士兵,以及刚刚对怪力乱神格外不齿的陶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黑衣红毛人。”

第三章 举目见日(一)

    显皇帝是大胤朝的第十九位皇帝。

    说这大胤朝,自高祖克西山郡以为都城,祭拜天地祖宗以来,已过了近三百年。

    当年,高祖周昼身为富家公子,见国乱岁凶,四方扰攘。心想,身为国之栋梁,理应匡扶社稷,平乱肃凶,扫清天下,为君分忧。故起兵勤王,北击戎狄,西御胡寇,外抵四夷,内镇群乱。

    无奈周昼此般人物,回朝后,家中有奸人出卖,朝臣陷害,竟被定了个小罪狼狈下狱。幸得高人相助,逃离国都,率亲兵投靠反王。过十年,兼并四方反王势力,人称“小天子”。起兵攻朝廷各州县,连克数城,攻京师,斩无道。前朝小公主饱读史书,深谙军法,率兵据西山郡,死守不出。周昼围五年不下,后城中矢石粮草尽,小公主无奈自缚出城,降高祖。

    周昼感其气节,登基称帝后,封为昭节夫人。而这新朝,国号大胤,建国后又重修四方藩镇,肃定外夷,自那时以来,已过近三百年。

    十九代显皇帝,周琢是先帝德宗靖元皇帝的长子。今年已是三十有七。周琢好天文星象,占卜数术。钦天监因其中尽是精于此道的人士,皇帝也因此极为看重钦天监,后宫妃子中,有数位也仅仅是因为深谙天象而格外得宠,如今的皇后,传闻说是陛下的母姨梦大星入怀,生下的孩子,自幼便对易理兴趣盎然。显皇帝甚是喜爱,虽然这孩子比他小上十五六岁,却仍力排众议,立为太子妃。

    今日,显皇帝就如往常一样,来到了玄极殿。

    大太监孟伦高喝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文武群臣听到这话,有不少都莫名地叹了口气,手中奉着白玉板,许多人已在板上写了多少话语,却听到这样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而凉心。

    怎么可能无事啊?

    自显皇帝登基以来,大旱飞蝗,洪水地震连延不断,各地赈灾事务捉襟见肘,急报如雪片似的飞到六部尚书中书省都察院的书案上。可是就在几天之前,先帝时随皇帝东征的将军常戚称这些都是“亡国之兆”,让皇帝“谨思慎行”,就被定了个大不敬的罪名,拿下,流刑三千里,妻子儿女充入教坊。

    谁还敢说话?

    自常戚被流刑之后,朝廷众官人人自危,许多老臣称病不来,朝廷中众人也都沉默不语,再少有劝谏之人。

    显皇帝显然有些急躁,他在龙椅上坐立不安,原因也是简单,他听说钦天监那边拿到了西陵中的真人所写的警报,他急于去钦天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因此才这副急躁样子。

    大太监孟伦看着下面这文武群臣,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高声喝道“户部侍郎李梅臣!你昨日写就的那些谏书,难道是给先皇写的么?怎么到了此刻沉默不语啊?”

    群臣中的一人浑身打了个激灵,急忙跪在地上“陛下,臣,不敢!”

    这大太监孟伦,是厂卫出身,与那些阉人特务同气连枝,早年显皇帝还是太子时成了他的近侍。许多时候,都是对朝中群臣的事情了如指掌。他当然知道,朝中许多人都写了谏书,可是却都畏惧于成为第二个常戚而不敢开口,但是他单单选上李梅臣,也是有原因的。

    皇帝听到孟伦这样一番话,也皱起眉,身体前倾,看着伏在地上的李梅臣“李侍郎写了谏书?说来听听吧。”

    李梅臣伏在地上,浑身发抖,支支吾吾道“陛下!臣,臣。。。”

    “你别现在突然反悔,你要是不说,我就派人去抄你的家,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封谏书!”显皇帝看他这幅样子,也急躁起来,他还想早点去钦天监看看那警报,顺便再和老官正聊聊天象预兆之事呢。

    “陛下,如今九州扰攘,祸患不断,是天降的考验,您是一代明君,理应救万民于水火,彰显陛下高德,而非痴迷天文预兆、祭祀谶诲之事。”

    李梅臣颤抖着说完这番话,他不敢抬头,但是同时,也不知道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怎样一副表情。一切都沉默了,无论皇帝是在思考还是在生气,他都看不到,伏在地上,战战惶惶,过了许久,才算听到一句话。

    “嗯,你说得对。”

    显皇帝这样一句话,顿时让朝堂间众人松了口气,文武百官纷纷朝前一步,低头说道“臣有本奏。”而显皇帝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结果,接下来,就是把这些文武群臣要说的话悉数听完。但是仅仅听了一半,皇帝就已经开始露出那种不耐烦的表情,而台下文武群臣,仍在一刻不停地说着,而且内容大多区别不大,听得皇帝愈发急躁愤怒。

    但是即便如此,显皇帝想着,是自己开了这个头,也只能坐在那里,默默听着。等到听完,已经是将近午时了。

    显皇帝听完最后一句“陛下要勤政啊”这样的废话,点点头,看着下面的文武群臣“行,众爱卿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时间不早了,退朝吧。”

    随着大太监孟伦的一声呼和,文武群臣再次叩拜,随后鱼贯而出,留下了无比疲惫的皇帝和旁边的大太监孟伦。

    疲惫自然就会生出怒气,而怒气则需要有些东西来倾泻。皇帝坐在龙椅上,越想越生气,刚刚那些文武群臣说是有谏言,真的说出来,都是“勤政爱民,亲贤远媚”这样老掉牙的鬼话,没有半点用处的意见。

    “哪来的谏言!都是想要靠着说几句陈旧衰朽的废话来搏一个谏臣美名的废物!”显皇帝大吼一声,抓起手边的一件玉如意,朝着前面用力一摔。那玉如意应声碎成几块,而孟伦也知道现在的显皇帝情绪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愤怒的程度。或许朝臣会害怕这种情况,但是身为近侍的他,很清楚,每次皇帝的情绪波动,都是他的一次极佳的机会。

    他微微往皇帝边上一凑,小声说道“陛下,那,钦天监那边,我们今天还去么?”

    显皇帝一皱眉,瘫坐在龙椅上“去,为什么不去?”

    “那午膳。。。”

    “午膳?就不吃了,我到钦天监和几位官正同吃斋饭吧。”

    孟伦微微点头,随后朝着旁边的小太监高喝一声“起驾钦天监!”

    显皇帝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这些年来,一直是孟伦大太监陪在他身旁,这个人厂卫出身,警觉机敏,而且对于自己的意思,揣测的明明白白。虽然都说揣测上意是大不敬,但是作为奴才,作为服侍皇帝的太监,怎么可能不揣测上意,只有揣测上意,才能做好皇帝近侍这类的职务。

    过了一会儿,轿子到了,显皇帝坐上轿子,直奔皇城西头的钦天监而去。

    轿子停在钦天监门前,钦天监的监正早已候在门前,看到皇帝轿子一到,跪在地上三叩九拜“吾皇万岁!”

    皇帝走出轿子,看着这监正,微微点头“几位官正都在?”

    “都在,但是春官到秋官四位官正正在修炼,可能。。。”

    “知道了,朕无非也就是来见清元居士的,”显皇帝迈着步子,走进钦天监大门,而监正则跟在左右。

    “陛下,二官正正在用午饭。。。您看。。。”

    “午饭?给我也来一份就好,正好没用过午膳。”

    听到这话,监正跪在地上一叩头“陛下,钦天监的午饭再普通不过,我怕对您有怠慢之举。。。”

    “想那么多干嘛?陛下本就是来吃顿斋饭的,”孟伦皱眉斥道“给陛下准备一份就是了。”

    “是。”

第三章 举目见日(二)

    显皇帝走进后院,果然,看到一黑袍老人须发皆白,坐在石桌石凳前,似乎正在吃着午饭。那老人看到显皇帝,眉头一紧,站起身,眼看就要行礼。

    显摆摆手,满脸笑容,恭敬道“老官正,不用多礼!您是仙家,我是凡人,您给我行礼,岂不是折煞我?”

    看显明确说了不用他行礼,这冬官正清元居士也就坐了回去,放下了碗筷“陛下龙驾突然来访,真是让这钦天监蓬荜生辉,您今日来,是为了真人的信件一事吧。”

    “老官正,您先吃饭,我这也没吃,一会儿,我尝尝您这钦天监的斋饭,咱过会儿再聊,”说来也巧,他转头便看到身后几个下人拎着一个小盒子就走了过来,把盒子放在桌上之后,又跪在地上叩拜。

    旁边的孟伦,把盒子中的菜纷纷拿了出来,菜码不大,但也是三菜一汤,一道炒青瓜,一道酱烧豆腐,一道咸菜炒黄豆,米饭一碗,加上一小碗菠菜粉丝汤,加起来看上去似乎也是常人一顿午饭的饭量。

    显皇帝拿起筷子,扫视了一圈桌上这些菜肴,比起他以往的吃食,未免太过素净,看上去像是谁家的菜园子一般。不过是思索片刻,他也想明白了,这毕竟是老官正这些出家人的斋饭,清心寡欲素餐少食,也不是什么坏处。

    说着,便吃了口青瓜。

    太难吃了。

    倒不是说厨子本身做得不好,而是这炒青瓜无油无味,全靠一把盐巴调味,两勺白糖提鲜。若说不重调味,那海产的确可以不重调味,显皇帝早年在海边游冶的时候,也吃过当地一顶一的海味,鲜味突出,除了一小撮精盐,什么都不用放。但是面前这青瓜,一无鲜味二无肉味,靠着一把盐巴,只能让人越嚼越苦。

    勉强把这口青瓜咽了下去,显皇帝又拨了口米饭到嘴里。

    这口米饭一到嘴里,皇帝便连连皱眉,虽然都是精米,但是他所吃的精米和文武百官吃的精米显然不是一个概念。皇帝所吃的精米,是贡田里一年才出一茬,精耕细作的贡米。香味突出不说,还有嚼劲。这米,先不说味同嚼蜡,吃到嗓子里也有些干涩噎人。

    显急忙拿起旁边的小汤碗,喝了一口。

    这汤倒是还可以接受,毕竟汤再难喝也不过就是清水一般,这菠菜粉丝汤中的咸味中和了下刚刚米饭的干涩。让他才算生起一点点继续吃下去的**。

    不过这**,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酱烧豆腐这菜,他平时午膳也吃过,通常是当一道素菜来吃,御膳房做酱精细讲究,而这钦天监的伙房,自然比不得。大酱和农家的豆酱无异,虽说不是难以下咽,但是嚼了些许时间,竟然尝到一丝苦味。

    显皇帝扒了几口饭,连连皱眉,最终还是放下碗筷。似乎那咸菜炒黄豆,已经尝都不准备尝上一口了。

    老官正在吃饭的同时,一直观察着这位皇帝的表情,不得不说,他虽然想到了皇帝不会喜欢这里的饭菜,但是没想到他的反应居然如此剧烈,仔细想想也是再正常不过,毕竟一位钟鸣鼎食脍不厌细的皇帝,怎么可能吃得惯这真真正正的斋饭呢?

    清元喝了口汤,双手合十,朝面前的空碗空碟一拜,然后笑着望向桌那边的皇帝。

    “陛下,饭食还算可口否?”

    显苦笑着摆手“果然是仙家的饭食,有出尘除垢之感,我一介凡夫,还是欣赏不来。”

    清元点点头,站起身,在院中踏起罡步来“陛下,您知道为何出家人要素食简餐么?”

    皇帝摇摇头。在他看来,这件事本身就是找罪受,吃素菜也就算了,这素菜本身做得还味道寡淡,他不是很能理解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出家人”吃下这些素菜。

    “出家,无论修的是什么道,但凡求一个别离尘世,得访仙国,”老官正幽幽道“而这尘世第一大眷恋,就是吃,老话说得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农人日日都是野菜拌酱,常求一口肉食恢复体力。而城中人士,日间劳顿者甚众,但凡求两口可口的饭食。至于朝堂之上的百官,则求一口山珍海味,到那时,吃得便不是肉,而是权。可是这一切,来来回回,都离不了一个字。”

    “欲。”

    “欲?”

    “是啊,有欲便离不了俗,不离俗,身染红尘,便难以开智悟道,不悟道,也就离仙家之境地愈远,”老官正看着把碗盘捡走的那些下人,笑道“我几位师弟此刻都已经闭关修炼,您要知道,闭关修炼的时候,可都是百谷辟易的。”

    “百谷辟易?什么意思?”

    “就是不吃东西。”

    “啊?那常人受得了么?”

    老官正笑着摆摆手“当然受不了,修道的人才受得了,饮晨风而吸朝露,断绝尘缘了去浑浊,修仙,就是这么修出来的,有杂念,便修不得,您想,若是仙家吃饭,不知何时还要去那五谷轮回,岂不是。。。”

    显皇帝点点头,随即笑道“明白了,与老官正谈过这一番话,大有裨益,大有裨益啊!”

    清元也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筒“您是为这个来的吧,给您。”

    孟伦接过木筒,又递给显,显皇帝刚要打开木筒,老官正急忙止住了他。

    “陛下,在这里打开,不妥。”

    “哦?怎么不妥?”

    “钦天监是沟通星象,占卜预知之所,常有仙人往来,这筒中本就是天机,若是给仙人知道我们钦天监泄露天机,岂不是惹祸上身?”

    显点点头“有道理,但是老官正,我本想再找您看看星象之事,却又着急想看这木筒。。。您看。。。”

    “改日再说吧,陛下,”清元笑着直接在石凳上打起坐来“一日看尽天机,那明日,就有天人收你我同去了,我倒是无所谓,您,恐怕还舍不得这尘世吧。”

    被清元这么一吓,显也明白清元的意思了,随即站起身,朝老官正微微一鞠躬“那老官正,您修炼着,祝您早日大成。”

    说着,显和孟伦两人就退了出去,随着一声“回驾御书房”,轿子又抬了起来,而里面的显,则打开了手中的木筒,看到了里面的那张纸条。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

    轿子外,适时地响起了孟伦的声音“陛下,卦象。。。如何?”

    显想了想,这类事情,自己平时也只能跟皇后聊聊,除了皇后,也就是这孟伦了,跟他说说这卦象,也没有什么害处,便说到“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你看,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明摆了是说浮云蔽日啊!”孟伦特意顿了一下,随后小声说道“就是,朝中有奸臣蒙蔽您的耳目!”

    “啊?有奸臣?你的意思是,真人特意告诉我,有奸臣蒙蔽我?”

    “是啊,真人据说和陛下的祖父宪宗皇帝有旧,给您一句谶诲之语,敬告您朝中有贼臣,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啊!”

    显点点头“那你说,这奸臣能是谁呢?”

    他此刻心中已经浮现出了好几个名字,不过他还是等着孟伦的答复,他想知道,在自己最为亲近的大太监眼里,谁是这个奸臣。

    “要我说,这奸臣,必定是蒙蔽圣听、歪曲圣意、虚报灾情,还结党营私的,那就是。。。李梅臣!”

第四章 灵修浩荡(一)

    少傅府门前,一个年轻男人身着青色官服,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府邸门前。

    “阁下是哪位?”门房一如既往地将人拦了下来,准备先盘问一下是何方人士。

    “户部郎中潘隼请见孙少傅!”

    门房一皱眉“大人容我进去禀报一声。”

    门房赶着步子小跑进院中,穿过大堂,在廊间拐了几个来回,便到了少傅府的书房前。

    书房的大门一如既往敞开着,里面朝着正门摆着一张书案,一个看似五十多的男人身穿便服,手提毛笔,不知正在写着些什么。而旁边,则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郭渺啊,常戚那边,你安排人了吧。”老男人的声音舒缓柔和,听起来就像是一碗温茶一般,让人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禀孙公,安排了,常大人流刑三千里,要是没人照顾,迟早死在阉宦手里,”那年轻人喝了口茶水“可惜,常大人的家眷还在教坊里,不知道什么情况,估计是已经遭了孟伦的毒手。”

    “唉,没办法,我这边也抽不出空子办朝廷这边这些事情,”那男人叹了口气,如果仔细一看的话,可以发现,他的脸上有许多道若隐若现的刀疤,而那宽松的便服底下,似乎是一副精壮魁梧的身躯“过几天,又要去江南。”

    “孙公要去江南郡?听说那边水患未歇。。。很是危险啊。”

    “危险又能怎样?我宦海沉浮大半辈子,都是在各地方的州府任职,这两年才调回朝中,”他叹了口气“那些地方的郡守州牧赈灾的时候,说不定就在皇粮里掺一把沙子,稍微有点良心的掺点麦壳,要真激起民怨。。。叛军和流民,哪个是省心的玩意儿?”

    郭渺点点头“孙公说的是。”

    就在这时,门房一个头磕在门槛上,伏在门前“老爷,郭大人,户部郎中潘隼请见。”

    孙正然皱起眉,手中毛笔照写不误“户部的?来我这干嘛?真要和我谈事情,怎么说也要让李梅臣亲自来吧。”

    “小的不知,只是那位大人一副急躁样子,说要见您。”

    孙正然点点头,把毛笔挂回笔架上,拿起旁边一对翡翠核桃,坐到郭渺旁边“请进来吧。”

    没过一会儿,那个青色官服的年轻人就走了进来,看到孙正然直接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请孙少傅救救李大人吧!”

    刚想拿起茶碗的孙正然被这个响头吓了一跳“救李梅臣?他怎么了?”

    “李大人被奸人陷害,定了个罪名,抄家、流刑三千里、家眷没入教坊!”那郎中潘隼在地上长跪不起,拖着哭腔“事到如今,也只有您能救李大人了!”

    孙正然和郭渺对视了一眼,身体前倾,仔细一想这事估计跟大内侍孟伦脱不了关系,边问道“孟伦给李梅臣定的是什么罪名?这几天怎么了?一一道来。”

    那潘隼直起身子,似乎对孙正然话语中的一些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李大人昨日劝谏陛下要勤勉亲政,结果满朝文武以为陛下要听谏言,便纷纷劝谏,误了陛下去钦天监的时辰,回来就给李大人定了个欺君罔上、祸乱朝廷、结党营私的罪名。。。”

    “欺君罔上要族诛,祸乱朝廷也是族诛,结党营私八成还要带出来其他人,”郭渺口中念叨着“怎么定了个流刑三千里?”

    孙正然当然知道原因,冷笑一声“孟伦大太监可以啊,为了自己那点小算盘,搞李梅臣这种老实人。罗织的这些个罪名,怎么看都是一片莫须有!”

    “是啊!孙大人!”那潘隼也是着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些罪名都是莫须有的东西,李大人一生谨慎,到了这劝谏的时候,被孟伦一句话推到台前,也是不得不说,谁成想。。。谁成想他孟伦包藏祸心啊!”

    “孙公,您看这次。。。怎么安排?”

    孙正然坐在那里,手中盘着那一对儿翠绿色的翡翠核桃,那是先皇靖元皇帝赐给他的西域翡翠做成的,几乎是片刻不离身。他作为三朝老臣,怎么说也应该就这个事情表表态,否则文武群臣估计也会寒心。

    他思前想后,喝了口茶水,说道“潘隼,我明天会给陛下上表一封,请陛下三思,如果救不下李梅臣,我只能派人在路上保他安全,如果真到了这一步,你不要怪我。”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您愿意为户部出这份力,下官就已经不胜感激了!”

    孙正然微微点头“我这么说吧,救下李梅臣的可能性比救下常戚高上那么几成,毕竟他也只是劝谏,常戚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陛下出言不逊,没被族诛已经是万幸,不过李梅臣,应该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谢谢大人!”

    “诶?”说到这,孙正然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你是叫,潘隼是吧。”

    “是,下官叫潘隼,”那户部郎中有些莫名其妙“大人叫我有事么?”

    孙正然打量着这个年轻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比郭渺还大一些的样子,他思索了一下“我听说,李梅臣女儿这段时间要出嫁,对方是户部的某个年轻有为的小子,不会是你吧。”

    潘隼愣了一下,随后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原本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即将爆发,似乎是已经哭了出来“是,就是在下!请大人务必也救救晴儿!原本定下来的下个月我娶晴儿过门,可是。。。可是。。。谁成想出了这种事情!”

    孙正然喝了口茶,叹息道“潘郎中,您也别怪我孙某说话难听,您呐,尽早物色别人家的姑娘吧,李梅臣这个事情,我听下来,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孟伦就是奔着李晴去的。”

    “啊?”

    “李梅臣的女儿在城里的名声有多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孙正然端着茶杯,看着里面漂浮着的茶叶“若不是有安太师的孙女拦在前头,李晴八成已经是当上太子妃了。说实话,这次救下李梅臣,我能打包票至少保住他和他儿子的性命,还有半副身家。但是李晴,既然说抄入教坊,那就已经是羊入虎口,您节哀吧。”

    那潘隼听到这番话,已经愣在了那里,口中连连念叨着“怎么会”,而孙正然也几口喝完了茶水,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走到桌前,撤下桌上已经写好的字。又拿出一张不大的信纸,毛笔蘸些墨水,在纸上写了起来。

    郭渺走到潘隼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孙公,是不是先安排潘大人歇息一下。。。”

    “把他安排到客房吧,等他心神安宁之后,再放他离开。”

    “是。”

    没过一会儿,郭渺便回来了,而孙正然,则仍在桌上写着字。

    “孙公,潘大人安排在客房,喝了点平心凝神的药,已经睡下了,您看。。。”

    “他这边是飞来横祸,虽然我答应他出力,但是咱们自己的事情也得仔细筹备,”孙正然皱着眉,扫视了一眼写好的信,随后团成一团丢在一边“江头四郡的事情如果办不好,那就是顾此失彼了。”

    “是,孙公,我这就去筹备准备前往江头四郡的事情。”郭渺躬身一行礼,随后退出了书房。而孙正然一个人,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但是都不甚满意,不知何时,抬起头看向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刻了。

    他叹息着摇摇头,有起笔写下新的信件,口中低声说道“你,什么时候走啊?”

    屋顶上随后传来一阵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等那声音平静下来,他又叹了口气。

    “阉宦啊。。。阉宦。。。”

第四章 灵修浩荡(二)

    教坊司后院中,又是莺歌燕舞的一天。

    只不过无人知道,这莺所唱的是什么调子,也无人知道,燕舞的,是什么舞蹈。

    大胤朝教坊,与前朝不同,虽然同样多是把那些犯了重罪的官员大臣的妻子儿女抄入其中,但是待遇,却天差地别。

    前朝教坊,说是教坊,实际上除了乐师部以外,无非就是官营妓院而已,犯臣贼子家的女儿被抄入其中,常常免不得千人枕万人尝的结局,而因为是官办,价格也就比那些私营的妓院便宜许多,毕竟私营的那些花魁都是四五岁被人卖去训练的。

    也正因如此,前朝教坊的光顾者,多是士卒农工,这群人想要享受而不得,结果就是在街头祸害良家女子,而当时的教坊,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还算便宜的泻火的地方,一方面官办杜绝了那些地下私娼们谋财害命,另一方面给那些下九流满足了需要之后,他们也不至于满街流窜,祸害四方。

    后来,前朝的教坊越来越多,也就不仅仅是犯臣的孩子,犯罪的女子有许多也会被送进其中。

    而到了大胤朝,高祖周昼念及当初许多教坊中救出的犯臣女儿多颜色憔悴,脏病缠身,仍组成女军共举大义,便改了教坊的制度,收入教坊的犯臣子女,好好学习礼乐艺能,用以宴会国事。而花重金娶教坊官妓出来,也是一种帮她们赎身的手段。

    但是到了这显朝,原本为了体谅这些姑娘的新制度,也就变了味道。

    日渐西沉,孟伦踱着步走进教坊司。教坊司大院里自然还是以往那样,年轻姑娘们练着歌舞乐器,这其中的女孩不只是犯臣家的孩子,还有许多有天赋的穷困家庭的孩子,被送到这里学习乐器,若是真能成为一名乐师,那也算是咸鱼翻身。

    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子看到孟伦,随即满脸堆笑,拉着一个正在练舞的年轻姑娘,塞进孟伦怀里,然后朝孟伦连连行礼“哎,表哥您来啦。”

    听到这话,孟伦倒吸一口凉气,皱起眉“怎么说话呢?”

    “啊!是我失言,孟大人。”那女人急忙改口,往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巴掌。

    孟伦微微点头,搂着那看起来多说十七八岁的女孩,右手在她身上上下其手,目光在院落中扫视了一圈“最近,情况还好啊?”

    “托您的福!好得很!”那女人压低声音,小声道“许多大人常常酒宴过后就点姑娘们侍寝,一次少说也能挣个几十两。若是有那种想玩些花样的大人,那估计上百就不止了。”

    孟伦微微点头,左手手指尖轻轻搓了几下“别忘了这个。”

    那女人马上看懂了孟伦的意思,满脸堆笑着点头“是,大人,这哪能忘呢?明天就把银子送到您府里去。”

    孟伦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也不知是因为怀中那年轻纤细的女孩,还是因为听到了银子二字“好,好,你懂事,就什么都好,不枉我安排你到教坊司管事。”

    “是,孟大人对我的恩情,那是十辈子都还不清!”

    孟伦摸着怀中女孩的肌肤,摸了一会儿,多少也有些腻了,便把女孩推到一边,两人边往后院走,边聊着“你继续练你的去吧。常戚家的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一听说到常戚,那女人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她压低声音对孟伦说道“大人,常大人家的那位。。。”

    “常什么?”

    意识到自己失言,那女人急忙又打了自己两个巴掌“罪臣,罪臣常戚,他那个婊子女儿,出事儿了!”

    “出事了?能出什么事儿?”

    “您上次玩儿过之后,又有几位大人光顾,后来就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今天早上去看,发现已经死了!”

    “死了?嘶~”孟伦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好办“先把那些家伙事儿藏起来,能烧就烧,烧不掉的找个铁匠熔了。尸体也赶紧处理掉。”

    “处理掉。。。这,怎么处理啊?一个大活人死在教坊里,那。。。”

    “你放心,上头不会怪罪下来的,有我顶着,”孟伦想了想,皱起眉,说道“哼,不是说是将门虎女么,当初还咬了我一口,这次死了,看我怎么安排你。。。这样,你找个黑屠户,把她皮剥了,内脏丢掉,尸骨剁开,找张虎皮缝到里面去。我过两天,安排人给常戚送过去。”

    “啊?孟大人,这办事会不会。。。太绝了?”

    孟伦冷哼一声“常戚和他女儿没一个好东西,要让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说完,他眼中似乎又闪过一丝淫光“诶对了,李梅臣家的女儿送到了么?”

    “送到了,送到了,”那女人一听,脸上又堆起笑来“我这辈子是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角儿,白白嫩嫩,差不多能掐出水儿来,冰肌堪比那蟾宫月,悬在天上那是亮过白玉盘。一双眸子比初春石板上淌得雪水都干净,满头青丝那是柔亮光滑,那小腰肢儿,软得。。。”

    “您哪知道这么多的?”孟伦看女人那副欢喜样子,大抵猜到发生过什么了“你是又犯老毛病了是么?”

    “嗨呀,孟大人,咱求您给咱安排在教坊司是为了什么呀,”那女人看孟伦神情中带着些许不快,急忙谄笑着说道“不就是为了亲近亲近这些水灵白净的小丫头么。”

    孟伦叹了口气“李梅臣家的那个小姑娘,全京师都出了名的,我还想着先一亲芳泽,没想到你竟然。。。”

    “大人赎罪,大人赎罪,这不是。。。色心上来了,压不住么?”

    孟伦看着这女人,两人也到了教坊司关押刚来的犯臣女儿的地方,他看着那女人那副姿态,就像是个街头轻薄别人家姑娘的流氓,他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把门打开,你滚吧。”

    躺在稻草垫子的女孩,隐约间听见了窗外的这番对话,她刚刚被那教坊司的管事婆子折辱一番,凌虐了数刻,现在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虽然是夏季,但是在这阴冷的牢房里,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蚕丝的月白色肚兜,也是冷得直打哆嗦。

    她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看到铁栏那边是一个不怎么熟悉,但是至少知道名字的人。

    大内侍孟伦。

    孟伦看着面前的女孩,女孩也看着孟伦。

    “李晴,李大人的姑娘?今年十六还是十七来着?”孟伦一边念叨着这些,一边转身挂上门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他上下打量着李晴的身体,仿佛片刻之间,就将这女孩全身上下舔了一遍一般。

    李晴看着正在宽衣解带的孟伦,心中生起一丝恐惧,俏丽的脸上流下一滴滴汗珠,她想要裹紧领口,但是却发现只穿着一件肚兜的她,已然衣不蔽体,几乎全身上下都暴露在孟伦面前,自然也包括领口和大腿上的几处淤红。

    “孟。。。孟大人,您,好兴致。。。没想到您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来教坊司?”

    她害怕极了,失贞这事几乎在进了教坊之后,就已经注定了,所以她不怕这个,她怕的是这位孟大人身为阉人,有一套别的什么方法满足**。实际上,就在旁边的笼子中,就横陈着另外一个女孩的尸体,李晴认识那个人,那是常戚家的女儿。

    浑身上下满是伤疤,双眼翻白,颈部还留下了一圈青痕,似乎遭到了不轻的凌虐拷打,传说这位孟伦孟大人是厂卫出身,他用拷打这样特殊的方式满足他变态的**的可能性,更是高上了一筹。

    但是孟伦,显然没有那个意思,他走到李晴面前,抓住她细嫩的小手,往自己胯下一摸。

    似乎摸到了什么的李晴,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压到自己身上,堵住她的嘴。不能呼吸的她,眼前一片漆黑,很快,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第五章 驾龙辀兮乘雷(一)

    从西陵底村一路回到京师城中的时候,庄赦的精神一直有些恍惚。

    云陟明玩的是巫蛊邪术中都比较邪门的那种,用词用句很多都是完全逆着已有的规范来,用钦天监常用的一句话说,那就是“招鬼”用的。

    一般来说,请神占卜都是要用吉利的词汇和意象,从而请到尽可能高位的神仙。就像外邦朝贡,想从官僚中请到几位,来了解一下最近皇帝喜欢什么。那必然要用好吃好喝美女宝玉供着,才能请到那些有影响力的官员,这样才能听到尽可能准确的“天机”。

    但是云陟明的所作所为,就好比请人家过来,饮食是臭酒烂肉,歌舞一概没有。这种情况,多数应该是根本没有神明回应。但是结果呢,这次仪式,让所有人脑子中都回荡着那“黑衣红毛人”几个字。他是越想,越不明白。

    等到坐上回城里的马车时,他发现,云陟明的双眼,似乎死死地盯着西山顶上,一点儿也不肯放松,而她的颈部,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条很细很浅,但是却十分扎眼的红线。

    他盯着云陟明雪白颈项上,那红得像是他们写符咒用的朱砂那样鲜红的一条红线,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就像是个色魔一样,盯着一个年轻女孩颈胸一带,急忙别开了眼神。

    双眼死死盯着西山顶的云陟明,蹙眉回头看了一眼他,说道“你在看什么?”

    庄赦心想如果自己不解释清楚,被当成**色鬼,也不是什么好事,便急忙说道“我看你脖子上有条伤口,在想,你是不是受伤了或者怎样。”

    云陟明脸上突然流过一丝惊骇,她的表情就像是有一个不怎么熟的人突然跟你说“你后背上有块胎记”一样,似乎对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一样。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仅仅在她脸上持续了几秒,随后便消失了,作为替代的,是一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恬淡。她微微点头,继续看着远处的西山“谢谢提醒。”

    “那你又在看什么?”庄赦对于一直盯着西山顶看的云陟明感到格外的好奇,盯着山顶上看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显然不怎么正常,就算她再喜欢云,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山顶上看吧。

    “我在看云。”

    他果然得到了一个听起来像是敷衍,但是仔细想想,却又没法继续问下去的回答。

    他们进了城,清明世的几个人找了处钱庄,换些碎银,还给了庄赦,随后几人互相别过,庄赦回到家中,随即蒙头大睡起来。

    那并不是一夜安宁的睡眠,在他梦中,似乎一直有一个人说着些什么,但是那话语却因为许许多多的杂音而变得模糊不堪,根本听不清说的内容。他仿佛就是正在偷听这两个人谈话的什么人一样,整夜都听着这模糊的话语。

    但是越是往后,那两人的声音也就变得越诡异,一开始他们的声音似乎还是人的声音,到了后来,其中一个声音慢慢地变得如同谁在用什么东西搅动着翻涌的粘液一般,而另一个声音则慢慢地变得沉重沙哑起来,最初像是一个男人在清嗓子,咳痰,但是后来,声音越来越粗糙,越来越粗糙,竟然变成如钢锯锯木头一样的刺耳声响。

    到了某一个时间点,两个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意识到有谁在偷听一般,脚步声慢慢地朝他传来,而他,庄赦,则惊醒了。

    这一夜的梦境,仿佛是在用锯片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的脑中如充满了某种浑浊的浆汁一般疼痛。他爬到窗前的书案边,喝了口杯中的冷茶,打开窗。

    外面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依稀能听到旁边卖早点的铺子开始摆摊子的声音,他猜测现在应该也已经是卯时了,便先去洗了把脸,然后穿上官服,直奔钦天监。

    他想查清“壹捌零玖贰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庄赦很快就来到了钦天监的文牍室,这里面按顺序排列着几乎所有地方观星台以及各个地方衙门送来的星象和地象文牍,当然还有钦天监自己的各种文书,都存在这里。如果靖元十八年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么很快就能查到。

    他走进文牍室,一进门便是大胤朝十九朝皇帝的名字、年号庙号,当然第十九朝皇帝显是没有庙号的。第十八朝皇帝,也就是大胤德宗、先皇靖元皇帝的档案柜子在倒数第二排。他小跑过去,找到靖元十八年九月的所有文牍,拿出来,瘫在旁边的一张书案上。

    靖元十八年九月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年份,除了一些常见的丰收以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事情。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在地方文牍上一笔没写,而二十二日更是如此,整个文件夹翻下来,就没找到二十二日当天出了什么事儿。

    他翻完十八年九月的地方文牍之后,又开始翻找钦天监在靖元十八年九月的文书。这个量就大上很多了,因为九月刚好是修历法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各种各样的文书。有的申请拨款去其他的观星台看天象,有的申请甚至要当年各地各种谷物水果的成熟时间。这些文书,各种各样,但是扫视过来,二十二日的只有一个。

    “灵台郎武辰请一百两银,查海北大鱼事。”

    “驳回。”

    他皱起眉,他根本没听说过有一位叫武辰的灵台郎,按理说,要真有这位被称为武辰的灵台郎,那至少钦天监的很多文件上应该有他的名字,但是他自进钦天监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灵台郎。

    他又跑到靖元年文书最前头的地方,抽出靖元年钦天监历年名簿,的确,靖元十八年有那么一位灵台郎,但是这位灵台郎,生卒、何年登科、参与了什么,都没言明。只有在靖元二十二年的时候,有这么一句。

    “灵台郎武辰,擅离职守,访海北郡,失踪。”

    他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把名簿放回去,急忙又拿出靖元二十二年的文书簿子,但是在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的文书中,却没有找到任何和这个武辰相关的信息。

    这让他很是莫名其妙,按理来说,壹捌零玖贰贰,如果真的是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的话,那清本老官正的信息,应该就是让他查这个武辰,而极为凑巧的是,武辰却刚好在这个数字倒过来的二十二年出现了“失踪”字样。而回头一查刚好是数字倒过来的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却什么都没有。

    他皱起眉,难道他要把那厚比大辞海的靖元二十二年的所有文件查一遍?

    就在他迷茫的时候,似乎有两个小吏走了过来,他们手中拿着其他钦天监人士用的文件,要把这些文件归到柜里。

    两个小吏看着最后一排靠墙且已经堆满文件的柜子“这显不是要完了么?”

    正在审阅文牍的庄赦听到这样一句话,抬眼瞪向那小吏“你小子刚刚说什么?”

    那小吏听到这样一句话,看到坐在那里的灵台郎庄赦,满脸谄笑“大人,我说,这显的柜子,要用完了。”

    “你再重复一遍?”

    “我说,这显年的柜子要用完。。。”说到一半,那小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急忙跪下来,自己往脸上扇着巴掌“小的说错话了!小的该死!该死!”

    “以后注意点,别乱说话。”庄赦看小吏那副样子,心想也不是故意的,便坐下来继续翻阅着面前的文书。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找到那个武辰的内容。

    无意间,他又听到两个小吏的对话。

    “哎,你知道城西头的彭寡妇不?”

    “知道啊,就那个特漂亮的那个小寡妇是吧,听说他男人死得可吓人了!”

    “可不是么,七窍流血,都觉得是彭寡妇下的毒!后来呀,居然给放了!”

    “这事我知道,有人说药房的郎中跟她通奸,一起害的她男人,又做了伪证。她咋了?”

    “她呀,孩子死了!”

    “孩子死了?”

    “是啊,才十八个月就死了。”

    “十八个月,你直接说一岁半不就完了。”

    听到这话,庄赦浑身一激灵,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第五章 驾龙辀兮乘雷(二)

    他想到了那串数字,“壹捌零玖贰贰”,倒过来“贰贰玖零八一”。一年没有九十个月,所以也就是说,九十除十二,得八十四余六,也就是说是六月。而连续的两个月间,有一个月是闰月,也就是说,八十一减去三十再减三十一,剩二十天,实际上,倒过来的日子,是靖元二十二年六月二十日。

    他急忙找到那天的记录,果然,看到了两条让他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记录。

    “丑时二刻,有火光现于鸾德殿,后其中大作婴儿声。烧死宫女宦官八人与殷妃赤子,陛下、殷妃无恙而出。”

    “秋官正清本居士同武辰上书请十万两银肃乱,准。”

    先不说这吓人的大火,十万两白银拿来肃乱,还通过了,也就是说,清本官正拿到了十万两白银,去专门用于肃乱。是什么级别的大乱,需要让他花这么多钱去平靖?而且上头,也就是钦天监高层也准了,也就是说,其他几个官正,也都认同清本的这个行为。

    他感觉有些奇怪,又想起去年清本出门肃乱的事情,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站起身,把文书塞回去,准备回家了。

    可是就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阴气爬上他的颈项,似乎有谁在身后轻抚着他的后背,他急忙转身,看到了文牍室门口的那块牌子。

    十九朝皇帝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如同不知何处的重锤一般砸在他的脑中,而他心中在那一瞬间,生出了一个念头。

    壹捌零玖贰贰的另一个意思。

    他疯了般跑回到靖元朝的书架边,找到靖元九年的书架,很快,他看到了书脊上写着贰拾贰的一个,包装极为讲究的线装书,在整个书架间,格格不入。

    这就是壹捌零玖贰贰的另一个意思。

    靖元帝,是大胤的第十八个皇帝,壹捌也就是指他这一朝,零九指第九年,贰贰的意思,则是二十二号卷宗,也就是面前的这一本。这是钦天监一直以来命名一些重要文书的方式,朝代号加年数,再加文书号。因为本身这些文书,他这样的灵台郎很少接触,所以第一时间根本想不到。

    他打开那本卷宗,了解到了靖元朝一桩,已经被灰尘彻底掩盖的大案。

    靖元巫蛊案,牵扯极多,涉及范围极广,上至三公,下至百姓,都有涉及,族诛数万人,被抄家的官员有一百四十人之多,时任钦天监监正上吊自杀,监副连夜出逃被凌迟处死。被人称为靖元第一大案。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靖元二年,关外商会献上一极为美貌的胡姬,银发蛇瞳,身材欣长,妖娆万分。靖元皇帝德宗甚是喜爱,见她银发如云,便封为云妃。这云妃,很快为陛下生下一个女儿,这位公主的名字似乎是被谁用墨水重重地划掉了,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似乎公主一出生,就能看到许多鬼魂神怪之类的东西。刚出生的小公主,其他人抱都笑呵呵的,唯有长兄,也就是当朝皇帝周琢,当时的太子抱她,她会哇哇大哭。

    这云妃似乎还会通灵感应这类的法术,心肠还好,经常有朝中的大臣或是她遇见的民间的走夫贩卒请她看看什么家中人安好与否、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这类的事情。她本身也乐意帮忙,像有关仕途一类的事情,她便笑而不语。而入宫六年,云妃来的时候是一副少女样子,六年来,居然老都没老,来的时候什么样,六年后,仍是什么样。

    最初,也是最严重的问题,便是靖元皇帝在靖元八年问云妃,大胤还能有多少年。

    云妃没说话。

    皇帝又问,难道大胤会亡在我手里?

    云妃还是没说话。

    多少有些急躁的皇帝,又说道“你去召来我家祖宗,我要亲自问”。

    云妃照做了,而靖元皇帝得到了一个答案。

    “大胤亡于东海。”

    自那之后,云妃便失宠了。朝野间也流传起什么云妃是白狐转世,专门来狐媚惑主的传闻。许多人见云妃和她的女儿,避犹不及。而祸事,在靖元九年,彻底爆发了。

    有传闻说二皇子请云妃用巫蛊之术杀大皇子,还有人说,二人在二皇子寝宫通奸。有记载称,当晚云妃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二皇子的寝宫,第二天早,发现二皇子死在寝宫之中,旁边是许多显然只属于云妃的巫蛊道具。

    当日,大皇子突发暴病,在街上巡游时,癫痫抽风,口吐白沫,坠马。被救回来之后,请了多少御医,摸了脉象,都说不知道是什么病情。请来民间的巫祝们,却说是什么大罗金仙设下的咒术,如果不杀九九八十一名纯阳童男和六六三十六名纯阴童女饮血,便不能解除。

    往后,极为夸张的互相举报,互相告发开始了。

    所有跟二皇子和云妃关系密切的人,被悉数抓捕拷打审问,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就连一些大员位于各个州县的门生故吏也纷纷遭到拷问。一时间,全国行政几乎瘫痪,株连者数万。

    一切到这里,戛然而止。

    卷宗的最后两页被不知什么人扯了下去,无论是云妃还是太子最后怎么样了,似乎都在这两页上。而书底封,则留下了一行小字。

    “往东海郡去,雪崖”。

    这句话写了一半,让人仅仅知道要去东海郡一个叫雪崖的地方。如果清本官正真的是让他去某个地方的话,那么应该就是这个东海郡的雪崖。

    但是这就涉及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官正的纸条,到底指的是靖元年间的那两份文书,还是现在手里的这份卷宗。

    他带着疑问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究竟清本官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要让自己去哪?去找什么?如果是那条以武辰为中心的线索的话,应该是要他去海北郡,而如果是这条以巫蛊案为中心的线索,那就应该去东海郡。两个不同的线索指向了两个虽然离得不远,但是却都格外麻烦的地方。

    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了。

    去东海郡。

    清本官正在去东海郡回来之后,便疯疯癫癫,给他留下这样一个字条,让他继续去东海郡做调查,也情有可原。而东海郡的观星台,则是整个北方的最大观星台,去东海郡,也有恰当的理由。

    第二天,他向冬官正清元居士申请去东海郡观星台,取东西,当然,他的目的不仅仅是取东西,主要还是调查清本官正留下的这些疑问。当然,他不会和清元说,因为清本官正之所以选择秘密地告诉他,可能就和清元官正有什么关系。

    清元非常爽快地同意了,还给了他两张银票,让他去自行乘车前往东海郡,这让他有些意外,如果真的要取文书,为何不直接派一辆马车和自己同去?清元此举,仿佛知道他要去东海做别的事情一般。

    不过他也没想那么多,付了点钱,理所应当地坐上了一辆向北的马车,准备前往东海郡。但是在车上,他看到了一个不是那么熟悉,但是姑且也算混了个脸熟的人。

    云陟明。

第六章 壮沧海之威神(一)

    云陟明为什么会出现在一辆往北去的马车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装束,似乎没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看上去是用来放换洗衣物的小布包,还有一只抱在怀里的黑猫。那只黑猫,似乎就是在街上一直跟着她的那只,毛色柔亮,身材纤细。单论卖相看起来像是只家猫,而且还是好吃好喝供在家里的那种家猫,可是它的体型,却完全不像那种养尊处优的猫。它纤细而又轻盈,完全没有许多不捕鼠的家猫那种肥胖感觉。

    不过比起那只黑猫更加抓人眼球的,是云陟明的颈项。倒不是他庄赦欲火焚身,而是他突然发现,那红色的细痕似乎没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云陟明的脖子上,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伤口,只是素净的白色皮肤,白得像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年份的纸,不是那样的苍白,但是却也没有半点健康的血色。

    “云姑娘,早啊,您也往北去?”

    云陟明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点头“是啊大人,真巧,您去哪里?”

    “我先到骏山,然后再去东海郡。”

    云陟明双手一合,笑道“那可真是缘分,我也去东海,一起走吧。”

    庄赦笑着跟她客套了一下,但是心中却有些奇怪,她也去东海?她去东海,是要干嘛?

    一个关外出身的小姑娘,就算她真的要一个人闯荡,那为什么非要去东海郡?而且姑娘一个人出门,显年可不比别的太平时节,兵荒马乱的,如果不走官道的话,基本上过几个山头就有山大王和绿林好汉劫道,他们坐的这是货车,被人劫的可能性更高。

    庄赦怎么想怎么可疑,为什么云陟明会选择和自己同一天出门?路线甚至都一样,如果她真的拿到了给她的那些银票,租一辆马车或者是一匹快马应该没什么问题。被无数疑问所笼罩的他,到底还是问了那个问题“诶,云姑娘去东海郡做什么?”

    “我?我昨天听说东海郡守家出了点事情,说是挺邪门的,过去看看,挣点外快,顺便也就当出去玩了。”云陟明似乎并没有把这个疑问放到心上,只是简单地回复了庄赦“您也知道,就是,只有我能做的那种生意。”

    庄赦看着女孩那副样子,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所说的,就是巫蛊之事。这种已经消失在整个大胤,至少整个京师周围不存在的邪术,现在掌握在她云陟明手里,而且她所做的巫蛊,就算在巫祝之中,也是异端中的异端,一不焚香,二不献牲,只凭着一段舞加上一个木台子,口中念叨几句听起来古怪异常的歪诗就能召来青雷,而且还真的有魂魄跟在场所有人都说了线索。

    按照庄赦的理解,她要么是哪里的妖怪或神仙,用神力邪术之类的东西达成了效果,要么就是哪里的隐居仙人的徒弟,有那么一套特殊的巫蛊做法。

    “诶对了光顾着和您聊了,正事忘了,”云陟明朝车前头探了探身子,跟车夫说道“师傅,这路上,会不会遇见匪患啊?”

    那车夫回头看了眼,皱起眉“小姑娘,我之前就劝你别跟我们这趟车!咱这趟车路上有个山大王,给点钱就把我们放了,你这年轻漂亮的小丫头,碰着他老人家,不还得把你抓回去生吞活剥了?你之前不听,现在问起匪患来了?”

    “不是,师傅,我自己能跑,我的意思是,”看着女孩狡黠的表情,庄赦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能让您各位钱都不用交,您看能不能免了我这次的车钱。”

    那车夫歪着嘴朝路边啐了两口“小姑娘,你可别说这话,我们从来不做那种缺德事情,让你这样的大家姑娘做那事儿?福分都折没了!要我说,你还是赶紧回头,回京师去,叫上几个镖师丁壮什么的,我看你也不像没那个钱的人,就别跟我们这趟车走了!”

    “啧,”云陟明一咂嘴,扫视了前后一共五辆大车“别啊师傅,您没明白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保您各位平安,要是平安无事到了骏山,您各位给我免了车钱,您看行不。”

    旁边骑马的商队头领笑着凑过来“小姑娘年纪不大,口气却是有点大的,这样,我们要真的平安无事到了骏山,莫说车钱,我倒贴你二两银子。”

    “好!一言为定。”

    “你口气这么大,过几天真的碰着山大王的时候,可自己想着法子脱身,被抓去做压寨夫人我们可概不负责。”

    马车慢慢地朝北行进,云陟明仍然是那副莫名其妙的轻松样子。庄赦身为钦天监灵台郎,有这么个官身,姑且还不算那么怕事,她一个小姑娘,拿什么和那些山匪路霸们周旋?巫术么?巫术也没法顷刻间杀人,更何况这里还没有能让她作法的地方。庄赦看着她那副仿佛在游山玩水的轻松样子,担忧之情几乎涨到了极致。

    官道周围情况还好,骏山位于京师北边五百里处,一路上人烟稀少,但是因为有周围驿站的存在,一直也没见有狼,他们这样的车队,平日里最怕的就是狼,所以走官道比较多,通常有狼的地方,驿站就会找周围的屯田兵组织起来打死,烧了狼窝,一只不剩。

    但是山匪就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件事情了。

    出发两天之后,云陟明仍旧保持了那种不知哪来的莫名其妙的活力,她仿佛完全不知道前面到底有什么一样。依旧看着周围两侧的风景,而路也越来越陡,似乎很快,就要进山了。

    商队的领头人凑到云陟明身边,表情显然也有些紧张“姑娘,前面就是大小骏山,过了这里,就是骏山城,鲁大王是这一带有名的绿林豪杰,我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在他这来个全身而退。”

    云陟明微微一笑,翻身跳下车“那还不简单,我走路跟着,你们正常走就行。”

    “好。”

    庄赦看着云陟明不知掏了个什么东西含在嘴里,而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那只黑猫也早就不知去向,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甚至已经落后最慢的马车还有一小段距离。而周围不知为何,竟然泛起雾气来。

    “诶,怎么回事儿?”那商队领袖皱起眉来“京师跑骏山这条道我走了好几年了,一次也没见起过雾啊,哪来的这大雾呢?”

    庄赦看这愈渐浓郁的大雾,心中也有些奇怪,骏山周围没有水源,不应该起这么大的雾。而且,现在已经快要迫近正午,刚刚悬在天上毒辣异常的太阳似乎也没能穿透这大雾,只有些许白光透过雾气,照亮半丈左右的前路。

    这雾邪门。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如果他也是车夫之一,那他自然想不到这大雾的原因,但是一联想到刚刚下车的云陟明,他多少有些明白,这大雾到底是缘何而来了。

    马车在大雾中,缓慢地穿过骏山的羊肠小道,道路格外险峻,就连庄赦也要下车跟着马车走过去。毕竟,下面是万丈深渊。

    而就在经过这万丈深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就像是用什么长棍搅拌浓稠的粘液一般的声音。

    他向前看,向后看,发现只有马车和后面的马,而右边是几乎垂直于地面的石壁,左边,则是黑洞洞的不测之渊。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来的,但是这个声音本身却和他梦中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这种诡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惊恐地四处望着,却什么也看不到,而俯身向旁边的大坑看去时,却看到那深邃的大坑,仿佛是谁漆黑的瞳孔,正在凝视着临渊而望的他。

    一股莫名的心悸向他袭来,血气上涌使他的脑袋有些昏沉,他扶着前面的马车,顺着山路继续向前走着,空气中泛着一股子诡异的甜腻气息,他隐约间,似乎感觉雾气变成了粉色,但是下一秒,仅仅是眨眼的功夫,周围雾气似乎就恢复了正常,似乎刚刚的粉色,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第六章 壮沧海之威神(二)

    庄赦双脚发软,有些走不动,但是却还要继续向前走,毕竟在这陡峭的山路上,根本没有给他休息的时间。他的耳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子骇人的声响,那声响,就像是谁在用锯子锯着骨头一般,声音沙哑,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而这声音仿佛在遥远处悠悠地慢慢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越是往前走,这声音就越大,越明显。仿佛声音的源头就在前方,但是庄赦,却感觉,那声音似乎就在自己的脑后响着,如同是谁正在用锯子锯着他身后某人的骨头。

    他急忙回头,看到身后的车夫还是那个车夫,并没有发生些什么诡异的事情。

    他继续蹒跚着,向前走,那股甜腻气息让他的头脑愈发昏沉,双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扶着马车,跟着马车的车辙慢慢向前。

    不知何时,那股莫名的锯子声音,越来越小了,搅动粘液的声音,也是一样,仿佛一切的源头,都在那山中一般。而等他发现空气中不再那么甜腻,周围的诡异声音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山中,脚下,是平整的官道,周围的雾气,在高阳之下渐渐散去,而云陟明,也坐在车上。

    “我就说,不会出事的。”他笑着,怀中抱着那只黑猫,隐约间,他仿佛看到那黑猫,似乎舔着爪子上的什么东西,但是过于疲惫的他已经无力分辨了,爬到车上,倒在车上的麻袋之间,一头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的梦境格外的简单,他仿佛一个人走在浓雾之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似乎就像是被白布蒙住了眼睛。等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扶下了马车,似乎他们到了骏山城。

    他的脑中一直昏昏沉沉的,似乎在昏昏沉沉间,就坐上了另一辆马车。剩下的几天都在半睡半醒间度过,似乎有人时而给他喂一些白粥,但是他的脑子,就像是被谁浸泡在一缸牛奶中一般。

    不知何时,一股陌生的咸腥味道打在出身西山郡县这样一个内陆县城的他的脸上,这股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顺着鼻腔一路攀爬到了他的脑中,在那里,这股味道似乎正在对他低声说着些什么。

    “你到了。”

    这是那不可言明的低语中,他所能听懂的唯一一句,这一句,显然不是官话亦或是西山郡本地的土话,而是某种更加偏远,更加野蛮的地方的语言,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这样听懂了,漫长的低语之中,他听懂了,也仅仅听懂了这样一句。

    这声音,就像是置于他脑中的一座大钟突然鸣响,又像是谁摇起了祈福驱邪的圣铃,在那一瞬间,一切浑浊都消失了,那股缠绕着他,如同跗骨之蛆的诡异感受,此刻就像是阳光下的薄雾,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睁开眼,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感,看到了旁边的那个人。

    云陟明。

    混沌已经消去,而他的脑中,此刻,则只剩下一种针刺般的疼痛,他爬起来,看着云陟明,捂着剧痛的脑袋,似乎这样能让他多少舒服一些一样“你做了什么?还有这是哪?”

    云陟明笑着指向庄赦背后的方向,脸上露出了小女孩一般的笑容,她口齿不清地把话语急忙吐了出来“阁下,您看您后面,您后面!”

    庄赦坐起身,转过头,看到了他见所未见的景色,那仅仅存在于文字之中的景色。

    两片蓝色,一浅一深,一上一下,绵延着伸向远处。那浅的他太熟悉了,无非是头顶这片蓝色的天空,而下面那片,则是蓝靛色的,如同瓷器上的青花,又像是番邦献上的青金石念珠。他从未见过如此蓝的一片蓝色。就像是那深蓝之下,是一处不可测的海渊一般。

    他从未有如此这般投身于其中的渴望,他看过湖,他也同样看过深的水潭,但是这大海,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片水。这片深蓝色的水,向他展现着一种莫名的神秘,如同拽着他回到怀抱中的母亲一样,仿佛那里是一切的根源,是天地未开时那片黑色。

    可是一个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各位大爷,这马上到东海郡城,”两个坐在中间一辆大车的一个艺人站起身说了起来“咱小哥俩伺候您各位一段儿,给您讲讲这东海郡。”

    看着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这个艺人随即讲了起来“常言道,北看东海,南看江头,什么意思啊?就是说,天下黎庶,贫富福祸,您只需要看两个地方,一个是东海郡,一个是江头四郡。”

    “这话怎么讲呢?您各位要知道,这天下一顶一富庶的地方,您除去京师,北边,就是东海郡,东海郡黎庶无恙,那您看安河以北,碰上什么三灾五难,都能迎刃而解。而江头四郡呢,富庶相当,您若是要看江水周围,那就要看江头四郡如何,如果江头四郡赋税如常。那江水上下,万姓安宁,偏偏到了这显元年,生出这么一桩事情。”

    听到这话,许多人纷纷侧目,提起了兴趣。多数这样的说书艺人,都喜欢讲前朝或者是先皇的故事,这种故事通常对许多角色都已经有了定性,自然也就少了许多风险。毕竟没人想被人说自己讲了什么大不敬的话,然后被抓去斩首。

    但是这个艺人,却敢光明正大地讲本朝故事,要么是他干脆不要命了,要么是他编排出来了什么新的段子。无论是哪个,他要讲的故事都值得一听。

    庄赦听着他讲的故事,并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段子,似乎就是在讲几个老道士来到东海郡,看到了投胎成一条巨鲸的溺死女孩在海边掀起海啸,他们跑过去劝说那个巨鲸,将女孩的神魂超度之后又斩杀了附身在巨鲸身上的倭人鬼魂。

    这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一些普通人很难听到的场面话加上华丽的动作描述,还有整体上跟本朝的很多人和事相关的故事背景,让许多人都兴趣盎然、沉溺其中。庄赦却对这个故事本身兴味阑珊,原因很简单,他作为钦天监的灵台郎,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了,而且许多钦天监收到的“闲书”中,内容甚至比他讲的还要稀奇古怪。

    不过当他抬眼看到云陟明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女孩不知为何听得异常认真,而且表情格外严肃,他心中不禁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大鱼的事情可能在东海郡人尽皆知,但是在京师应该只有他和钦天监的看了记录的各位才知道,莫说云陟明,可能就连朝中许多跟东海郡没什么关系的人都未必知道。

    云陟明似乎是意识到了庄赦看着她的表情一般,换上了一张笑脸,看着庄赦,她微笑着抚弄了下自己鬓角的头发“阁下,您知道东海郡大鱼的事情么?”

    “嗯,怎么了?”

    云陟明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又像是在夸耀自己的某个朋友一般“这件事,可是很有意思的。”

第七章 既错天命(一)

    她仿佛看到了天地初开时那无穷尽的混沌。

    山脉就像大海中探出的无数乌贼的触腕一样,伸向大地,它抓着大地,在地上留下赤色的疤痕,其上的吸盘在地上贪婪地吮吸着,仿佛是从地底汲取着些什么玄妙的力量一般。那时还并无所谓海洋,只有大地上的凹陷处与凸起处,地上最高的山峰仿佛擎着天空,支撑着地面,而这山峰,慢慢地将天空与大地分开,不知何时,天空已经距离那山峰的顶端有万丈之远。

    在那时,巨人们扶着歪扭的枯树,他们伏在上面,似乎那枯树苍白冰冷的树皮能够给予他们些许慰藉。但是并没有,这种冰冷加上树皮给予他们的刺痛,让他们的身体愈发灼热高昂。

    他们愤怒的撞击起那令他们感到伤痛的树,那树被他们撞击着,倾斜起来,发出悲鸣。那树愈是悲鸣,他们反而愈是用力地撞击着树,似乎想要将她连根拔起一般。朱红色的鲜血洒在地上,不知那到底是树的血还是巨人的血。

    终于,巨人们征服了树,树悲鸣着倒下,而巨人伏在树上,咬开树苍白色的表皮,贪婪地吸食着里面涌出的浆液。他们双手抓着树的枝干,身体仍在树上摩擦着,似乎在这冰冷的树皮上摩擦身体,给了他们无穷无尽的欢愉。

    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们的皮肤,破了。

    破开的皮肤漫出白色的血液,烧灼着渗进树的皮肤,就像是白色雪原上一道燃烧着白焰的彗星,又像是翻滚的岩浆涌进狭窄的洞窟。

    孟伦站了起来,长吁一口气。他很久没有如此放松了,抽搐着躺在那里的李晴所给予他的欢愉,如同潮水般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他回头看了眼似乎正在抽咽的李晴,弯下腰轻轻抚摸着她柔亮的长发。

    这个女孩本身不负她所受的盛名,纤细曼妙的躯体,加上那不可言喻的美丽外貌,如同一个无底洞一般啜吸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的理智无法阻止他在那白瓷般的皮肤上作画的冲动,他就像无数画师一样,留下了青色和红色的釉彩。

    他抚摸着李晴,就像是抚摸着一件绝佳的花瓶一般。他第一次,想要把这花瓶拥入怀中,仅仅由自己占有。她太美了,比得过一切美玉、瓷器、木雕,几乎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艺术品。就像是天地初开时所生出的最初的男女,他和她有着最纯粹的阳与最纯粹的阴,而一切往后的男女,都是被另一性污染了的不纯净的存在一般。

    他站起身,打量着这个花瓶,看着花瓶从恍惚中慢慢地恢复神智,坐起身,抹去眼中的泪。双眼中不像多数人那样满是仇恨,却是一种令人心疼的凄美的悲凉。第一次,孟伦有一种他似乎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情一般的感觉。古人说:食、色,性也,他用自己的权力去享受他可以享受的东西,但是他还是有那种微妙的“罪恶感”,似乎是毁坏了父亲心爱的玉佩的孩子的那种感觉。

    这种感觉如同一只大手捏着他的心脏一般,让他很是难受。

    “我想拥有”“我想占据”“我想平复”“我想赎罪”。这四种微妙的情感此刻在他心中交织在一起,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那里的李晴,而李晴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心情一般,说道:

    “大人,我刚刚仔细想过了,您能不能。。。把我赎回去?”

    李晴提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由一个刚刚受辱的女孩所提的请求。

    她此刻并没有被那种被凌辱的羞耻和痛苦淹没,她看着旁边那满是伤痕的,常家小姐的尸体,她出奇地冷静。她的命运,此刻已经不可能改变,从李侍郎家的小姐,变成一个教坊司的官妓,这个命运本身已经不可能改变。而往日应是赞誉的名声,在这时,只是伤害她的毒药,可能过几天就会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来到这里一亲芳泽,她估计也就要落得个千人枕万人尝的结局。

    但是如果把自己“卖”给孟伦却不一样。

    这个人是个假太监,他并不是真的不能生育。她不知道多少人可能知道这个秘密,不过那些明确反对他的朝中大员显然是不知道的。

    她看着孟伦,看着孟伦眼神中复杂的情绪。他听到这个请求,似乎也在慢慢地从情绪中脱离出来,他看着李晴,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岁的女孩。

    “为什么?给我个理由,你无论是在这还是在我家,对我来说应该没有区别。”

    “不,有区别,”李晴看着孟伦,她从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好奇,一种似乎看到了说话的花瓶一般的好奇“您的秘密,大概有多少人知道呢?”

    “呵,小姑娘,你不是第一个想要拿这个威胁我的人,”孟伦笑着坐到她的面前“你猜猜上一个想要用这个要挟我的人是谁?”说着,他朝一旁的常家小姐努了努嘴。

    “我和她不一样。”李晴双眼看着孟伦,她此刻心中已经抹去了所有迷茫,她知道,这可能是唯一拯救她未来无尽苦难命运的方法“常戚在朝中颇有威望,前来折辱他女儿的可能只有他的敌人,而我,我的父亲是朝中的一个骑墙派,没人会可怜他‘冠绝京城’的女儿。来光顾我的身体的,可能有朝中各派的人,您觉得,您的秘密藏得住么?”

    “我可以割了你的舌头。”

    “我的舌头?您割了我的舌头,我还有指头,您割了我的指头,还有我的四肢,就算您剁掉我的四肢,我还能用身体残存的部分扭动着写下您的名字。总有一天,您的秘密会被发现,被泄露出去的。我和常家大小姐不一样,我进到教坊的一瞬间,就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您是陷害我父亲的人,我只要还活着,就会把您的秘密抖落出去。”

    看着满眼决绝的少女,孟伦笑了“姑娘,你都说了,我是你的仇人,那我为什么不担心,你会杀了我呢?”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您把我赎回去,是我予您的,”李晴刻意地顿了一下“我希望您能予我,我弟弟和父亲的平安。”

    听到这话,孟伦大笑起来“可以,可以,小姑娘你的想法很有意思!用你自己的身体,交换你弟弟和父亲的平安,的确可以。不过,高祖的律法说,我只要赎你,就要娶你,我可是个。。。”

    “您家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男丁,”李晴看孟伦的态度有所软化,紧逼不放起来“据我所知,您有一位准备今年科举的养子。”

    “这你都知道?”孟伦大惊,他那个养子很少出门,因为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几乎从不出门,他唯独没想到李晴居然会知道。

    “我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当初的确考虑过孟大人的养子,”李晴显然没有说出为什么她知道的意思“您看。。。”

    孟伦微微点头“小姑娘脑子挺好的,我把你赎走,名义上是嫁给我儿子。。。然后保你弟弟和父亲平安,是吧。。。”

    “是的。”李晴靠到孟伦旁边,一股馨香钻进了孟伦的鼻孔,伴着那女孩轻柔的低语慢慢地软化着他心中的防线“大人,您只要把我赎回去。。。我可以夜夜,给您侍寝。。。”

    孟伦坐在那里,又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你的父亲的事情,说服陛下可能要花上一个月,你的弟弟,明天可能就会回到家中,至于你,”说着,他笑起来,把女孩一把揽进怀里“今晚,就要到我家中。”

第七章 既错天命(二)

    显皇帝周琢坐在自己的书房中,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

    这种诡异的心悸,也算是他的老毛病了,从他的少年时代到现在,时而会毫无征兆地一阵心悸。他将其理解为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这是上天的警示。所以朝臣百官经常会发现在某一天皇帝朝令夕改,那也就意味着,皇帝在这一天,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

    今天,也是一样。

    就在他正在审理手头的各种文牍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阵头昏,然后心脏的跳动也奇怪起来。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急忙放下了手头的文牍,倚到旁边的床上,靠着枕头歇息着,旁边的小太监见皇帝这幅样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泡了一剂药茶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倚在那里,随手看起几封当朝大员的上书来。安皇后的祖父安太师希望能尽快启动从东海到江头的大运河,据说是能贯通龙脉,连通南北。而朝中的几位尚书很意外地没有上表劝他勤政,他心想着自己也没懒政啊,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劝他勤政?

    他随便翻了翻,突然,在上表中发现了一个多少有些陌生的名字孙正然。

    这个老头开府任少傅领兵部尚书,这种头衔在整个大胤朝也没有几份,原因很简单,他孙正然年轻力壮而且功勋卓著,能做这种职务。

    像安太师这种先皇的先皇元年登科,差点就当上四朝老臣的老东西,今年已经将近八十,领个太师的荣衔,每天安抚朝野百官免得他们在早朝的时候吵嚷,这也就是安太师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但是孙正然不一样。

    他今年五十出头,老官里他最能干,能干的官里他最老。这个年纪,上场拼杀不太现实但是坐镇指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政务方面也都处理得明明白白,朝廷很多没什么必要向皇帝上报的事务,多数都是转送少傅府再抄送一份到太师府,足以显示出这位少傅的重要性。

    不过他很意外,为什么这位基本上不怎么给他递折子的少傅,今天会给他送过来一份奏折?按理来说,这位一向是忙得不行的大忙人,哪有功夫跑到他这来递折子?

    打开奏折,他一撇嘴,果然还是前几天的一件事。

    李梅臣一家的事情。

    李梅臣这事一点都算不上什么大事,无非就是皇帝本人被他挑起来的劝谏搞得很烦,加上钦天监一句“浮云蔽日”,孟伦再挑动挑动,他火气上来也就顾不得那些了。

    实际上呢?李梅臣怎么可能被治那种罪,常戚在朝堂上对他出言不逊也就流刑三千里,李梅臣说话也没怎么难听,判了个流刑绝对是重了。

    皇帝看着奏折,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李梅臣当时毕竟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好,才出言劝谏自己,自己倒好,直接把人家一句话打到了边疆,发配出去了。他这皇帝做得有点太过孩子气,这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周琢坐了起来,看着外面“谁?”

    “陛下,奴才来送午膳了。”

    孟伦的声音。

    他想起似乎就是这个大太监当时鼓噪他要给李梅臣治罪,现在天意都让他赶紧给李梅臣平反,他不禁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随即说道“进来吧!”

    孟伦拎着一个小盒子,显然里面就是皇帝的午膳。他把盒子放在旁边的桌上,抬头刚想跟皇帝说话,就看到那一张极为严肃的脸。随即跪在地上,一个响头“请陛下恕罪!”

    “你还知道请我恕罪啊。”周琢看孟伦这幅样子,心中暗喜,这个太监有一点好,那就是看到他有些不对劲儿地方,随即就会放好手里的东西,跪下来一个响头,他继续说道“你说说,你哪做错了?”

    这一问倒是有些问住了孟伦,他看到皇帝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叩头请罪,但是却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高兴。

    他随即便说道“陛下眉眼间不甚喜悦,这便是奴才的罪!奴才理应为陛下分忧才对!”

    “行吧行吧,你起来吧,”被孟伦这么一说,周琢心中的七分火气也只剩下了三分,他坐到自己的书案上,旁边的小太监把书案上的文牍码好放到一旁,周琢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诶,今儿中午是什么菜啊?”

    孟伦站起身,打开盒子,将三菜一汤加上三小碗米饭摆在皇帝面前,这三菜一汤,不知为何,皇帝有些熟悉。

    一碟翠绿色,仿佛翡翠一般泛着柔光的圆形青瓜片,泛着金光的一方豆腐,还有颜色鲜艳的不知什么东西和黄豆炒在一起,汤是菠菜粉丝汤,三样米饭一白、一红、一黄,每一碗都不多。

    “陛下,奴才前几天跟御膳房的各位说了,几位师傅就给您做了这么一顿斋饭,也算是求个心中清净吧。”

    周琢看着这桌斋饭,心中不禁感叹起来,没想到这居然这么巧,他刚刚一阵心悸,想着赦免李梅臣,这边马上就给他上了顿不杀生不造业的斋饭,真的是巧到了极点。只不过,他不知道这斋饭口味如何。

    “这菜都有什么名堂,讲讲?”

    “陛下,您先看这青瓜,这可不是平日里吃的没什么味儿还有点涩的青瓜,这是番邦进贡的南洋青果,生吃鲜脆甜美,而这个,裹上了蜂蜜糖浆,在冰缸里走上一圈,顶上的糖浆变得酥脆,您咬一口,糖壳里面,就是又一层水果的酥脆。这菜,叫福寿圆满。”

    “那豆腐呢?”

    “哎,陛下,这豆腐可就讲究了,先拿三只母鸡熬出鸡油,然后用鸡油把豆腐表面煎得金黄酥脆,再加鲍汁鸡汤,小火煨三个时辰才出锅,那是鲜美异常。这,叫誉达四方。”

    “那花花绿绿的炒黄豆的东西又是什么?”

    “哎,陛下,这您就问着了,这菜用的是九州八种各有风味的榨菜,经过不同料理方式处理之后,最终烩在一起,加上盐水闷好的黄豆,一炒便出锅装盘,这叫八面仰德。”

    “你小子挺有心,”周琢笑着点点头,随后便动筷吃起来。

    那福寿圆满一入口便带着股蜂蜜的醇厚味道,咬开酥脆的薄壳之后,鲜甜的水果清香在口中漫开。而那誉满四方味道则典雅芳香,豆腐的味道加上鲍汁鸡汤的鲜美,虽然以前没少吃过如此这般烹饪出的食物,不过素菜倒是另一番感受。而那八面仰德,自然没有前两道菜那么纤细雅致,就像是九州百姓用自己家乡的方言,一同说出“吾皇万岁”一般,虽然各有风味,但是合在一起,却和谐无比。黄豆吸满了各种榨菜的汁水,也咸香软糯,极易入口。

    就着这些菜,吃完精米饭、红豆饭和小米饭之后,他又喝了口菠菜粉丝汤,这汤的味道,比那天他喝到的,强了一些,但是却不像其他几道菜那样优异。不过作为收尾,也算是极妙的味道。

    他看着这桌素菜,满足地长出一口气,闭上眼,不顾仪态地瘫坐在椅子上,开**代道“孟伦啊。”

    “陛下。”

    “你起一封手谕,免了李梅臣的罪吧。”

    听到这话的孟伦,皱起眉,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开口,皇帝就已经把这话说了出来,赦免李梅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显然,皇帝能突然想到这件事,估计是有什么能量更大的人,在为李梅臣出力。

    安太师?孙少傅?还是钦天监?

    他不知道。

    反正他已经将李晴纳入自己的府邸中,每日都有回家享用的机会,即便李梅臣回朝,他女儿也是被孟伦抓在手中的一个人质。于是他便一低头,答道“是,陛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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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钦天监介绍:
龙子动,九州乱,海生异象,星归正序,浪潮正在朝着大胤——这个存续了将近三百年的王朝袭来。同样经历了不知多少年平静的钦天监,此刻也欲投身于浪潮,扫清邪秽、平靖祸乱。钦天监灵台郎庄赦,今日,奉诏祓禊。大胤钦天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胤钦天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