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两全其美
不得不说，在彭川倒在床上的那一刻，庄建业被这货给说动了，彭川没有后路，怕出去失败了，赔个倾家荡产。
可他有啊，再加上如今这副不尴不尬的处境，短时间也很难改变，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先把原始资本给老婆攒够。
这一刻，庄建业很有种冲动奔出永宏厂，找个看上去还不错的乡镇企业，闯进去，振臂一呼，给我一万块，你们的技术老子包了。
然而当窗外的夜风吹进来，上头的酒意慢慢散去后，庄建业又神色古怪的否定了这个想法，没办法，他要是真这么干了，其他人倒好说，老丈人那一关却不好过。
老头子倾注心血的培养自己，可不是弄个吸血蚂蟥，吞噬厂里的资源，去外面填饱自己的肚子，若如此，宁晓东那个渣男横竖都比自己合适，不说做什么周末工程师，从指头缝里漏出点儿计划内的工业原材料，就能让老宁家一辈子够用了。
可宁志山没有这么做，一来老爷子正派，不耻于挖国家的墙角；二来他也想家里能走得长远，蝇营狗苟能爽快一时，却不能得意一辈子。
所以宁志山对几个儿女早就规划好了，两个女儿不要工作有多好，只求嫁个好人家；至于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操蛋就操蛋点儿，只要不捅娄子，在厂里安稳过一辈子没问题，如果孙子辈有个出息的，再着力培养，继续延续老宁家在永宏厂盛名不坠的辉煌。
而想要完成上述目标，关键就是他庄建业，必须有接替宁志山护住老宁家的能力，不然等宁志山退休，厂领导层变更，谁知道新上来的领导会不会瞎折腾，万一哪天没弄好把宁晓东几个给烧了，连个说话撑腰的没有可怎么办。
正因为如此，从他庄建业进厂的第一天起就一个目标，那就是升官、熬资历，熬完资历再升官，如此往复，直至接替宁志山成为厂党委委员！
而这条路意味着庄建业可以咸鱼，可以混，可以操蛋甚至可以甩锅，但就是不能有任何污点。
因为这条路是一条提拔干部的从政之路，而不是只看重利益的旁门左道，所以庄建业不能有任何瑕疵，即便是人人都在做，只要法律没有明确的就不能去做，否则日后提拔就是个到迈不过去的坎儿。
当然除了宁志山，还有那个推自己下火坑的何总工，这老头子保准在旁边看笑话呢，如果自己跟刘纯他们同流合污，何总工那张胖脸绝对会把自己鄙视到姥姥家去的，然后就会顺理成章的跟自己老丈人说，这就是你的好女婿，让人失望啊！
之后都不用想，有这座大山压着，这辈子做个科长就算到头了，没办法，谁让自己就在人家总工的眼皮子底下，敢瞎折腾，折腾下试试！
这TM就是一锅夹生饭！
庄建业心里骂着，自己手上一没政策，二没权利，就一个空落落的组长名头，怎么调动两个成了精的老油条，嘴炮？得了吧，又不是玄幻小说，没有好处人家连听都懒得听，一句职称怎么算，房子怎么分，自己就得掩面而走。
至于劳心劳力的一个人把喷丸成型机给弄出来，庄建业想都没想，这年头专利法又没颁布，一切成果连个保障都没有，自己辛苦做出来的东西，不相干的一堆人过来分功劳，庄建业就算再善良，也没那么大度。
“要是能有个两全其美办法就好了，两全其美……两全其美……两全其美……”
庄建业躺在床上，瞅着空荡荡的屋顶，自言自语的想着，结果念叨念叨着，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
“老刘，怎么回事儿？开会就开会吧，厂里哪儿不能开，怎么非要来厂门口，那小子搞什么幺蛾子！”
几天后的一大早，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工服，叼着烟卷的孙安民一出现在厂门口，就开始冲着刘纯抱怨。
他最近接了个大活儿，事成之后对方答应给他五百块报酬，五百块，顶得上他一年的工资了，所以孙安民很上心，这些天一直加班加点儿搞私活儿，被通知去开会时就很不情愿，结果发现还不止是开会，看架势还要出厂，这一来一回就得小半天，得耽搁多少事儿。
于是孙安民就不干了。
“好了，知道你最近忙，可弄东西有你那么弄法的嘛？没日没夜的，脑子都要烧掉了，出厂转转挺好，换个环境，舒缓下精神，或许就能找到关键的突破点。”
刘纯今天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中山装，头发一如既往的梳得溜光锃亮，打眼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至于所说的话也是老成持重，听得孙安民连连点头，随后把嘴里的烟头丢到旁边的垃圾桶，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听你这么一说，也有些道理，行，反正有人管饭，就当去旅游了。”
刘纯颔首，和蔼的笑了笑：“就是嘛，怎么说人家也是宁部长家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得罪滴！”
话音未落就见庄建业拎着包快不过来，随意的打声招呼就指了指不远处的公交站：“走，约了九点半到，咱们得抓紧时间。”
…………
星洲东南，靠近一处三国名胜的院落里前，两名荷枪实弹的战士笔直而立，里面便是大名鼎鼎星洲飞机研究所，还不到9点，从里面走出三个人，两男一女，站在门口驻足片刻，便在那个梳着马尾辫的女人指引下，去了街对面的一座茶馆。
刚一坐下，领头的那个中年男子便问着坐在对面的马尾女人：“小汤，你确定永宏厂搞出了喷丸成型机？”
汤莉莉温婉的笑了笑：“我也是听我爱人说的，他就在永宏厂工艺处工装科做设计员，前不久轰动业内的金属毡和真空钎焊工艺，就是他参与完成的，所以应该不会有假。”
中年人一听顿时肃然起敬，没办法，这段时间永宏厂的一项新材料，一项新工艺实在太有名了，硬生生将挑剔的美国工程师的看法给转变过来，就凭这就已经是业内的传奇，中年人没想到这项传奇的缔造者就是眼前女人的爱人。
第七十七章 歼7Ⅲ
不过中年人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被挥之不去的愁容取代，因为他所遇到的难题可不是金属毡和真空钎焊能够解决的，要是能这么简单，他就不用大老远的跑到星洲城了。
如今想来，他们成功厂还是低估了机型的难度，原以为不过是歼7的改进型，过去十几年成功厂也做过不少，基本上都是小修小补的改进，整体用料和制造工艺方面没啥大的变化，把图纸拿过去，按规格加点东西，或减点儿东西就可以了。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歼7后面加了个Ⅲ，就好比土八路换上了美械装备，整个一个鸟枪换炮，歼7还是那个歼7的模样，可里面的结构、整体的抗疲劳程度、内里的工艺情况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刚开始成功厂还大咧咧的没当回事儿，直到跟设的技术人员来到设计所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个披着歼7外皮的新怪兽。
至于跟设是什么，很简单，就是飞机制造厂抽调试制的技术人员到飞机设计单位跟踪设计过程，了解设计意图，对设计中遇到的工艺问题提出建议意见，做好制造环节上的工艺准备。
按理说，制造环节方面存在困难是有权向设计单位提的，而且在某些时候制造厂的意见还很重要，毕竟设计单位的东西再好，造不出来也没用。
可这次跟设的成功厂的技术人员的意见直接就被无视的，原因很简单，歼7Ⅲ是按照苏联米格21MF仿制的新机型，既然是仿制，那就要像模像样的造出来，困难可以有，但必须解决！
被上级狠怼的成功厂无奈，只能拿着图纸回去，结果越看越是头皮就开始发麻，很多东西厂里都没做过，这活儿可怎么干。
然而明知道自己掉进了大坑，成功厂还是得硬着头皮上，没办法，上级的任务是死的，不干也得干，不然就没饭吃。
于是成功厂尽管知道不容易，还是上了歼7Ⅲ的试制任务，结果不干不知道，一干才发现难度比想象的还要大，说举步维艰有些夸张，但一步一个坎儿绝不为过。
就拿中年人所在的成功厂三车间来说吧，几个重要部件儿都需要他们做精密加工，而三车间以往的经验和技术根本就没用，推到重来的结果就是试制的进展极为缓慢不说，即便是造出来也可能面临着质量不合格的风险。
一想那些被判定为废品的零部件儿，中年人就有些心疼，不禁抬眼看了看对面的汤莉莉。
自打星洲飞机设计所把这个女人派过来，他们车间的噩梦就开始了，但也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设计单位的设计人员呢。
飞机制造厂很多生产环节都需要跟设计人员当面沟通，以便第一时间处理问题，机身结构、机翼、起落架、液压系统、座舱盖等等，从零部件试制到整机总装、试飞，各种问题反馈到设计上，设计人员会一次次进行修改，使设计日臻完善。
汤莉莉是搞飞机结构强度的，因为十号工程筹备缓慢，便被临时抽调到歼7Ⅲ项目组做设计员，以便积累设计经验。
既然被派到了一线厂，见到以往只在图纸上的飞机部件儿，变成了三维立体的实物，汤莉莉由衷的觉得不虚此行，而自己又是搞结构的，汤莉莉自然要发挥极致。
于是她利用自己的专业分析飞机每个部件儿的结构强度、安全性，并以此建立力学模型，从而进一步做载荷、应力应变分析，找出物理意义，结构的受力状态，传力方式，进而通过数学模型求解。
然后汤莉莉就有了理论上的倚天剑、屠龙刀，旋即便在成功厂三车间大杀四方。
哪个空稍微钻偏了一丝，哪个接头耳片的厚度薄了两道，车间的工艺员和老师傅们都认可了，汤莉莉却不通融。
为此三车间工艺室主任专门找她要说法，汤莉莉也不废话，把半人高的数学模型堆在三车间工艺室主任面前，三车间工艺室主任立刻无言以对，只能掩面而走。
之后汤莉莉在三车间更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她说3214部件儿不行，3214部件儿就作废；她说1786框不规范，1786框就得按照非金属回炉。
无论3214部件儿还是1786框那都是试制成本高达几十万的大开门儿，一句话就毁了，说是金口玉言也不为过。
中年人作为三车间的车间主任，即便知道设计和制造是对矛盾，设计讲究完美，而制造追求的是降低成本，提高效益，可像汤莉莉这种动不动就几十万的毁，他们车间底子再厚也经不起这么耗的。
于是便咬着牙开始技术升级，与其白白毁掉成本高的大开门儿部件儿，还不如拿出这些钱去提升自身水平。既然现有设备和技术无法有效的完成歼7Ⅲ的试制，那就学习新技术，引进新设备，达到歼7Ⅲ的试制要求。
就这样成功厂借着试制歼7Ⅲ的契机开始了自己的技术升级之路，只不过这条路走得并不顺，毕竟很多技术和设备在国内尚属空白，想要完善只能通过进口解决，然而令人尴尬的是，某些关键性设备和技术你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因为国外根本就不卖你。
就比如说，最让他这位三车间车间主任愁的喷丸成形技术，早前跟美国的波音公司接触，想从他们那里引进两套喷完成型机，人家波音公司倒是客气，领着他们参观一圈儿后便说：“我们的设备是自研的，介于它们的独特性和唯一性，我们没办法出售，不过你们可以看看我们的其他产品，比如说最新的波音737……”
话很客气，但中心思想就一句，你可以看，但我们不卖！
买不到，就要自己做，问题是自己有没有经验和技术，一时半刻有做不出来，就在三车间车间主任焦头烂额之际，汤莉莉这个突然找到他，说她爱人所在的永宏厂有人搞成了喷丸成型机的相关技术。
三车间车间主任一听便精神一震，啥也别说了，先见见吧！
第七十八章 方案
庄建业来到见面的地点时，已经迟到了十分钟，这也是没办法，公交车在半路上抛锚了，这年头又没有移动电话，哪怕再急也得等人家师傅把车给修好。
好在这年头不可抗力的事情比较多，汤莉莉等人也没太在意，见庄建业他们来了就连忙起身，跟着对面的中年人介绍道：“黄主任，这位就是金属毡和真空钎焊工艺的研究核心，永宏厂的庄建业同志。”
“小庄，这位是成功厂三车间车间主任黄峰同志，另一位是他们工艺室的工艺员柳洪波同志。”
“您好，黄主任。”庄建业连忙伸手与黄峰和柳洪波握了握手，黄峰同样客气的点头：“您好，庄建业同志。”
说完便把目光投向庄建业身后，庄建业立即笑着侧过身介绍道：“这两位是我们厂的技术员刘纯同志和孙安民同志，他们两个跟我一起组成技术研发小组，所以今天就一起过来了。”
“原来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您好，您好！”
黄峰恍然，连忙客气的伸手握住刘纯和孙安民的手，客气的打着招呼。
刘纯和孙安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两个在厂里的地位很尴尬，所以都不太受领导待见，别说是车间主任了，就是普通的科长、工段长见了他们都躲得老远。
然而眼前的黄峰却客气的跟他们握手，热情的打着招呼，就跟多年未见的亲人一般，令人如沐春风，两人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
要知道对方可是成功厂的车间主任，成功厂，专业的飞机生产厂，国家重点军保单位，无论是地位、还是技术、亦或是重要性，比他们永宏厂这种搞飞机和航空发动机维修起家的半吊子要强多了。
不说别的，成功厂的厂长退二线享受的是部级待遇，而永宏厂撑破天也就是副部，这还得有解放前一定级别做资历，不然有个正厅就不错了，两相一对比就知道人家成功厂有多厉害了。
也正因为如此，同样是车间主任，黄峰的级别可比永宏厂的车间主任要高一个级别，相当于永宏厂的常务副厂长的水平，我滴个乖乖，一个常务副厂长跟自己这么客气，别说是孙安民了，就是刘纯这个老炮，也没享受过这般待遇。
于是紧张的两人表现得很不自然，除了一句僵硬的你好之外，就没别的话可说了，哪怕是在位置上坐定，两人还晕晕乎乎的，不是说开会吗？怎么参会的还有这么大的领导？看人家客气的就是有水平，不愧是大厂出来的领导，咦……会场怎么安排在茶馆了？
屁股坐定的两人，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以至于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大堆，就没一个想到点之上的，好在庄建业叫这两货过来也没指望什么，安安稳稳坐着当个背景板就行，所以庄建业帮刘纯和孙安民叫了一壶茶就把这二位放到一边，就开始跟黄峰和汤莉莉随便聊起来。
怎么说庄建业也是小侃爷，善谈是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于是庄建业坐下没几分钟，几个人便被他的话题牵引，越聊越热络。
见场子暖的差不多了，庄建业这才收起胡侃的劲头儿，把话题转到正事儿上来：“听汤姐说，黄主任这边遇到了点儿问题？”
“是呀！”
黄蜂这边早就等不及了，可庄建业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他这边也不好去催，但心里却对庄建业看低几分，觉得这小子不是个纯粹的搞技术，更像是搞销售的。
然而想想也就释然了，要是没有个钻营的心，何必避开厂子跑这里跟自己见面呢，说白了还是逃不过一个利字。
不过心里想归想，黄峰的面子上却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我们厂接了个新机型的试制任务，对机翼的部件儿的强度要求很高，听说你们在喷丸成型技术很有研究，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去我们那儿？关系什么的不用操心，我们帮你们的办，过去后待遇比你们现在只高不低。”
此话一出，庄建业还没怎么样，两个当背景板的家伙脸色却涨得通红，哪怕胡思乱想好久，这时候刘纯和孙安民也平静下来了，可还没等他们喘上几口气，黄峰的这番话就又让两人高潮了。
那可是成功厂，要是能过去不知道比永宏厂要强多少，待遇只高不低，天呀，自己的职称是不是有望？房子是不是能分个更大了……
顷刻间一串串无聊的弹幕便在两人脑海里反复刷，刚回过神的两人又开始呆愣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黄峰见刘纯和孙安民的模样，黝黑的脸膛泛起一丝温和的微笑，目光炯炯的看着庄建业，那意思很明显，就一句话：成功厂的大门可是向你打开了呦，小子，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吧，免得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呦。
庄建业如果是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估计就信了黄峰的鬼话，可庄建业怎说也是两世为人的怪胎，这类东西还没见到，就先给你画大饼的人，见得太多了，反正先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至于成不成最后全凭人家一张嘴。
刘纯和孙安民别看周末工程师做了很久，像是有点儿见识的，其实本质还是单纯的技术宅，碰上黄峰这样的老狐狸，一不小心就掉沟里了。
好在庄建业不会掉。
“喷丸成型机我们是有方案的，不过那是厂里的东西，在上级备过案，有军代表签字的顶尖设备，里面的一丝一毫都是机密，我就是有心跟你说，也没那个胆子去尝试。”
一听这话，黄峰的脸瞬间就沉下来：“那今天过来干什么？不会是来消遣的吧？”
“那倒不是，”庄建业摇了摇头，“大是大非我们拎得清，但不等于没有变通的法子，我听汤姐说，你们车间有一套70年代自治的喷丸成型机，你先看看这个，如果觉得可行，咱们继续谈。”
说着，庄建业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几页纸递给黄峰，黄峰有些不悦，但还是接到手里，翻开只看了几眼，黝黑的国字脸就涨得通红，一双眼睛更是瞬间撑开，进而猛然抬头看向庄建业：“你这方案还有多少？”
第七十九章 分钱
看着黄峰那张兴奋的脸，庄建业就知道对方是个识货的，不禁呵呵笑了笑：“类似的文本还有三个，根据你们老式的喷丸成型机三个重点改装的部位做的……额……您别这样看着我，我可没去偷你们厂的机密，是你们自己把厂里的喷丸成型机当成一个重要成果到处乱发的，我只不过是找过来整理一下，就差不多把你们的机器原理给搞明白了。”
庄建业正说着，突然发现黄峰脸色古怪的看着自己，便停下话头解释了一句，黄峰神色狐疑，转头看了看跟他一起的柳洪波，柳洪波脸色有些尴尬的低头小声道：“70年代，咱们厂学习‘鞍钢宪法’发表过一批成果，里面就有咱们车间里的喷丸成型机的部分细节。”
所谓“鞍钢宪法”是六、七十年代国家参照鞍钢管理办法，推行一套的工业管理经验，刚开始的实践效果还不错，促进了国内工业的发展，然而随着特殊时期的到来，“鞍钢宪法”在纷乱的环境下变了味儿，等到改革开放后引进了西方管理制度后，逐渐被淘汰。
不过像成功厂、永宏厂这样的老牌大型国企都不可避免的受到“鞍钢宪法”的影响，落实到技术领域就是千方百计的把自己的技术革新给展现出来，以证明所在厂一直在按照“鞍钢宪法”精神，大搞技术革命，促进生产发展，再加上当时对知识产权的淡漠，使得六、七十年代的学术期刊上登载了不少令人艳羡的好东西。
成功厂的喷丸成型机便是其中典型的一个，柳洪波或许是顾及面子，说得很保守，实际上根本不是具体细节，而是把能展现的全部细节几乎都列出三六九等登载航空学报，航空工艺技术等学术期刊上，只要有心人耐着心思去找，然后在耐着心思去琢磨，攒出一个性能过得去的喷丸成型机根本不难。
黄峰是成功厂的老资格了，哪可能不知道厂里过去的事儿，之所以如此无外乎是做个样子给人看，证明他这个车间主任对这件事不知情，以便回到厂里把这件事当成个意见上报厂里，为自己赚个不大不小的政绩。
柳洪波不清楚黄峰的心思，可庄建业却看得了然，便不假思索的叹道：“咱们国内以前不重视厂里好东西，有什么压箱底的东西都往出显摆，可你看看老外，就算有东西也就说我在哪个哪个方面取得了突破，细节什么的根本就不提，这就是人家的高明之处，这一点咱们还得像老外好好学学。”
“你说得没错，改革改革，就是要跟国际接轨，既然老外都这么干了，咱们学他们也不丢人。”
黄峰立马笑得跟朵花似的，他还想着回厂怎么提这个事情，毕竟当年发表技术期刊上的人如今大多数都是厂里中层以上的领导，你们他们说错了，不是打他们脸嘛，然而把老外的经验拿出就不一样，现在什么都在跟老外学，如此一来厂里的领导们也就有个台阶下。
想到这里黄峰看庄建业已经没有先前的小视，反而越看越顺眼，没办法，能不漏痕迹的把台阶递过来，又让你心里舒坦的人，不管是搞技术还是弄销售，都不是一般人，不禁温和笑道：“小庄，我还是建议你考虑考虑，成功厂真的很不错。”
庄建业听得出来，这次黄峰的话里比之前真诚了不少，但也仅限于此，他跟黄峰的接触不多，但就以两人刚才的交锋中却能看出黄峰这个人是个典型的官员，明明很想要你手上的东西，却非要东拉西扯的弄些别的，然后冷不丁一个突袭，搞得你措手不及，这样的人明显是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是他占理儿。
这样的人物，自己冒冒失失的过去跟他混，日子估计还比不上永宏厂舒坦。
所以庄建业也不答话，点了点黄峰放到桌面上的几页稿纸：“这是我跟老刘，老孙三个出工出力搞得，纯私人活计，黄主任要是看得上眼就拿回去试试，我们也不求啥功名利禄的，就听说成功厂的福利不错，如果有多余的给我们三个分点儿，改善下家里的生活就行。”
黄峰见庄建业没上套，心里不禁有些失望，要是庄建业敢答应，他就敢直接要剩下的方案，想要进成功厂怎能不拿出点儿本事不是？结果人家庄建业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反过来直接张口要好处。
黄峰只觉得牙花子直疼，就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小年轻，不禁意兴索然的敲了敲桌子，最后沉着脸转头看向柳洪波：“给他！”
柳洪波应了一声，便把身后的公文包拿出来，掏四叠大团结，放在庄建业身前，庄建业也不废话，同样拿出剩余的三份方案递过去，然后就把跟前四叠钱变戏法一般扫进公文包。
一旁的刘纯和孙安民都看傻了，那可是整整四千块钱，四千啊，天啊，自己干了两年的周末工程师也没见过一次挣四千的，庄建业是怎么做到的？
不止是刘纯和孙安民，自从庄建业来了之后就安静的在一旁喝茶，仿佛自己根本不存在的汤莉莉，当看到四千块钱被庄建业扫到公文包里的一幕后，端着茶杯的手也不自觉的抖了一下。
那可是四千块钱，自己八年工资的总和就是这个数，庄建业的几张纸就换回来了，这一刻汤莉莉的三观都开始颠覆了。
“东西看着没问题，我回去试试，要是出了问题……”
“放心，我就在永宏厂，你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既然把东西给你，就会一直帮到底。”庄建业毫不犹豫的许诺。
黄峰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跟庄建业等人一一道别，领着柳洪波出了茶馆。
留下的几个人却没动一个个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庄建业，都想知道他是怎么用几套方案换到四千块钱的，庄建业没有说话，从公文包里把那四千块钱重新拿出来，将一叠打散，平分两半，分别推给刘纯和孙安民：“这段时间让你们帮着查资料，算数据的，辛苦两位了，这些钱你们拿着。”
话音未落，又把旁边的一整叠推到汤莉莉跟前：“老林的我就交给你了，反正你们是一家人，给你比给他靠谱。”
看着面前的钱，三个人再淡定，眼睛都差点儿凸出来，这钱居然还有自己的一份儿？
第八十章 千金买马骨
“庄……庄组长……这钱……”
刘纯看着面前的五百块钱，不知该如何是好，自从庄建业担任组长以来，除了让他们查些过去的资料外，就是继续做着理论计算，工作量加在一起也没以前的一半儿多，以至于他跟孙安民两个都挺高兴，毕竟空余时间多了，在副业上就能投入更多精力。
却是没成想，就是做的那点儿东西，就值五百块钱，要知道他们接外面的活儿，累死累活也就两三百，以至于刘纯到现在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孙安民也是一样，从见到庄建业第一天起，他就没给过好脸色，背后的抱怨更是没停过，交给他干的事情，做是做了，但弄得拖拖拉拉不说，还怪话连篇，结果人家啥也没说，得了好处也没忘了他，直接分了五百给他。
五百块钱，他手上的那个大活儿人家也承诺给五百，可工作量却大得惊人，难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想到这儿，孙安民就觉得眼前的五百块钱有些发烫，不敢伸手去拿。
“放心拿着吧，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你们别嫌少，多劳多得，你们做的那点儿事情，说实话五百都给多了，想要跟我一样拿一千块，回去给我好好干，别一天天的总搞些没用的，想吃肉，跟你庄组长走害怕少了？”
刘纯和孙安民心里想什么，庄建业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不过他没揭穿，就跟平日里一样，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了一番。
如果庄建业说得严肃，弄得上纲上线，刘纯和孙安民还真不敢拿，听这么一说，两人的脸色便缓和下来，两人再傻也听的出来这是庄建业真心给，不仅如此，还给两人一个台阶下。
两人就是棒槌也知道这时候得兜着，要不就不用回厂了，直接回娘胎重造还差不多，于是连连称谢就把钱给收起来。
庄建业没去管两个家伙，转过头看着同样不知所措的汤莉莉：“我跟老林老早之前就说好了，这忙不让他白帮，再说也不止是他，跟我们一起搞金属毡和真空钎焊的陆茗也有一份，要是没他们两个，成功厂的那台老式的喷丸成型机我可没那么快弄明白，更不用说后面的用料和工装也都是他们俩帮衬，所以，您就别多想，心安理得拿回家就行。”
如果说刘纯和孙安民是感觉不真实，那么汤莉莉就真有种陷入梦境的既视感，想着前几天林光华跟她说：“汤莉莉，以后你只管做好你的飞机设计师，安心当好的你官儿，发财的事儿就交给你老公我，沿海的那些大老板咱们或许比不上，但没事儿砸两捆大团结还是没问题的。”
当时听着自家老公冒的胡话，汤莉莉很想扭着耳朵教训一顿，都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技术员，还敢跟人家大老板比，简直白日做梦给做傻了。
不过想想前段日子林光华搞得课题，令她之前的话变成笑话，汤莉莉就没实行家法，但还是教训了一顿老公，要踏踏实实，别总想些没用的鬼门道。
结果的她的话说了没几天，一千块的大团结就实力的摆在她面前，林光华真的发财了。
直到离开了茶楼，汤莉莉都觉得身子在飘，老公居然一下子挣这么多钱，天啊，自己老公这么厉害！
胡思乱想着，回到了街对面的单位，进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才回过味来，连忙又跑出办公室，钻到楼梯口的传达室，拿起电话拨通永宏厂，找到林光华，第一句话便是：“老公，你今天想吃什么，下班儿我回去做！”
林光华一听就知道庄建业那边搞定了，豪气的当了一回家：“红绕肉，最肥的那种！”
…………
不提老林家如何因为一千块钱而改变家庭格局，庄建业三人出了茶楼，目送汤莉莉回到单位便步行往最近的公交站走。
见左右没有旁人，刘纯这才凑上来担忧的问：“庄组长，成功厂跟咱们厂都是一个系统的，万一他们那边把这事儿捅到厂里……”
“放心吧，就算成功厂捅过去也是好事，”没等刘纯把话说完，便笑着看着满脸忧色的两人，“难道你们不想把工艺设备小组从舰载机治下单列出来？”
“单列出来我们当然想，最好能成为常设机构才好呢，不过咱们把东西在本系统内高价转卖，一个不好投机倒把的罪名就得扣在头上，到时候怎么办？”
“凉拌！”
庄建业调侃的回了一句，直接就把两人下面的话堵得死死的，根本没法往下接，难不成说再来一碟猪头肉，三瓶啤酒，三人边喝边聊？开玩笑呢嘛！
“出了事儿有高个顶着，要处分也是先处分我，我都不怕，你们怕啥？”见两人又开始老脸直抽抽，庄建业免不得说一句硬气的，倒不是他不想解释，问题是有时候口头解释很苍白。
特别是些颠覆认知的事情，不到事实近在眼前的那天，就算你把嘴皮子磨破了也未必能让人相信，所以，还不如大家都轻松些，把事情交给时间这个大神，它能把一切规整的很妥帖。
…………
庄建业剩下的事交给了时间，黄峰同样如此。
四千块钱买了四份方案，每份一千块，在这个普遍工资不过四、五十块的当下简直就是天价，可如果你把眼光放得大一些就会发现，与发达国家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美元的技术转让相比，四千块人民币的方案简直便宜的要死。
黄峰前段时间刚从国外回来，看到那些发达国家如同坑傻小子一样，给他们开出一个个高价，黄峰就直嘬牙花子，东西好不好？好！可就是买不起，只能空着手灰溜溜的回来。
不忿、耻辱、励志改变，黄峰心里有，但并没有别人表现的那么强烈，差距显而易见，好好正视，寻求改变，进而改革即可。
成天空喊口号，把目标定得老高，半天达不到要求，白白浪费资源不说，还没达到追赶的目的，何苦呢。
所以黄峰从来不说什么心比天高的话，而是从促进车间职工积极性入手，开始自己的整顿改革，花四千块钱买四份方案便是他改革的一部分，至于用意很简单，老祖祖宗千年前就用过，那就是千金买马骨。
第八十一章 什么情况？
于是当黄峰拿着那份花了四千块钱高价买过来的喷丸成型机的改进方案，跟成功厂三车间的全体职工宣告，要是他们也有这本事做出这东西，别说四千，就是四万他也愿意给后，整个车间就炸了。
一个个跟红了眼睛似的，破口大骂黄峰败家的同时，背后却铆足了力气，再也不藏着掖着，把压箱底儿的好东西一股脑的全都拿出来，无论如何也要做个更好的喷丸成型机。
那可是上千块的奖金，以前说说没人信，都以为黄峰是瞎扯，现在好了，成功厂没人搞出来，人家真金白银从外面买，这是什么？分明是实力打脸成功厂嘛。
再说了你买哪儿的不好，怎么偏偏去买永宏厂的？他们永宏厂当年还是成功厂支援建起来的，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小老弟儿，老大哥居然要想小老弟儿惨兮兮的卖技术方案，他黄峰丢得起这个人，三车间的纯爷们儿可丢不起！
于是乎三车间在一片咒骂车间主任的气氛中，生产积极性获得极大提升，不仅如此，当黄峰买方案的事情传到成功厂其他生产车间和分厂后，一些心思活络的老师傅、生产骨干、技术员、工艺员乃至已经退休的老技术都纷纷加入喷丸成型机的攻关之中。
仿佛黄峰的举动就是一针强心剂，瞬间就让成功厂这架有些生锈的老物件儿，重新焕发的生机，开始轰隆隆的高速运转起来。
本来对黄峰此举持保留意见的成功厂领导们，一见厂里的生产积极性顷刻就被提了几个层次，立马转变态度，顺势推出技术革新奖励制度，将成果与奖金直接挂钩，如此更加让厂里的职工变得疯狂，以至于人人都开始专研技术，就连食堂的大妈有事儿没事儿都能聊两句发明创造。
在这种氛围下，成功厂喷丸成型机的进展也是一日千里，没办法，成功厂的底子就摆在那里，技术骨干的能力在国内也是一等一，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们的积极性没有释放出来，看着每天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忙工作，实际上大部分时间都是按照领导要求，一门心思的职业划水。
可当这些人开始认真对待攻关课题后，他们的理论、学识乃至经验就会发挥难以想象的爆发力，于是乎庄建业的那份价值四千多块的喷丸成型机改进方案就成了他们批判的样板儿。
方案中因为喷嘴具有调节功能，成为整个方案的亮点之一，然而一位成功厂的老技术员看了却嗤之以鼻，回去后不眠不休的忙活了四天，原方案的喷丸室两侧出口位置就被这位老技术员调的更高。
如此能调节的不单单是喷嘴，而是整个喷嘴架都可以上下调价，不但使喷丸成型机的预应力喷丸成型和自由状态喷丸成型两种状态更加合理和完善，而且加工范围也从原来了两种机型机翼壁板，拓展到四种机型的机翼壁板。
基于此该技术员获得六百块奖金的奖励。
不过这还不是最突出了，跟黄峰一起参与交易的柳洪波才是众多人里得利最大的。
庄建业的方案里，用于喷丸成型的3mm铸铁丸的输送机构用的是电动履带，柳洪波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憋了一个多星期，最终搞出了一套气力传输机构。
设计中采用了间歇式的压力传输方法，使用3~3.5公斤/平方厘米气压的压缩空气，经由2.5厘米直径的管道，输送弹丸到4.5米高的设备顶部，输送效率可达130公斤/分。
不仅如此，柳洪波还在该机构上应用了成功厂前不久刚开发的“无触点开关”技术，使间歇发送的弹丸发送罐能自动循环工作，从而令整个机构更加简化、紧凑工作可靠。
为此，柳洪波获得一千两百块的奖金，成为成功厂开发喷丸成型机过程中奖金最高的人。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总之庄建业的方案在成功厂就是个反面教材，有志想在喷丸成型机的攻关过程中分润奖金的人，要是不在里面找几个缺陷，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参与过。
当然最得意的莫过黄峰了，四千块钱不但调动了厂里的生产积极性就已经够本了，没想到还能让厂里的人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附带价值。
黄峰只觉得这四千块钱的效果都能写进厂史了，简直不要太划算，如果可能再让他花四千、不！哪怕四万也行。
要是再有一次，就一次，今年部委的先进自己稳了，可惜这样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啊！
“黄主任，黄主任~”
刚刚巡查完车间，正坐在休息室捧着茶水自得其乐的黄峰，这边还没美完呢，工艺室主任就冲进来，也不等黄峰询问，工艺室主任就脸色难看的抱怨道：“新来的飞机设计师刚刚把2547和3698两个部件儿给废了。”
“什么？”
黄峰一听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座位上弹起来，2547和3698两个部件儿是机翼上两个大型的鞍部折型部件儿，由于精度要求高，加工难度大，每一个成本都不下百万，一句话就报废了，等于说他们三车间白白损失了两百万。
那可是两百万啊，三车间一年的利润才多少，黄峰不心疼才怪呢，立马怒道：“那你怎么不拦着？”
“我拦了，可没用，他把汤莉莉留下的数学模型给我，说我们的两个大型的鞍部折型部件儿工艺上不合格，在高空高速和急转状态下结构强度不够，有开裂的风险，所以……所以……就废了。”工艺室主任满脸委屈。
“那就不能把工艺搞合格喽？”
工艺室主任看了心疼的满地乱转的黄峰，犹豫了一下，不过想想还是开口说道：“咱们的喷丸成型机还做不到鞍部折型部件儿的一体成型，要想达到要求，就得……就得……”
“就得什么？有话说，有屁放！”黄峰有些不耐烦
“就得去美国波音买他们的特制喷丸成型机，或者问下永宏厂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前一句黄峰听得心里烦躁，这不扯嘛，要是波音肯卖，他有必要在这儿急得跳脚；然而还没等他发飙，后一句话就钻进他的耳朵，紧锁的眉头像是炸开一样，舒展开来，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工艺室主任，茫然的问：“怎么又扯到永宏厂？到底什么情况？”
第八十二章 臭名声
“这个……”
提到永宏厂，工艺室主任有些尴尬，可当他看到黄峰那近乎吃人的眼睛时，便吞吞吐吐的说道：“不久前，永宏厂以143试制项目工艺设备课题组的名义，在航空工艺技术上发表了一篇喷丸成型工艺的新创意，提出咱们刚刚投入使用的喷丸成型机局限太大，无法承担未来机型部件的加工制造，所以他们认为，未来的喷丸成型机应该采用可调叶轮式，而他们永宏厂已经取得一定的成果。”
“那又怎么样？不都是喷丸成型机嘛！”
听着工艺室主任的话，黄峰有些烦躁，还没等人家把话说完，就再次给打断，平时黄峰不是这样，可今天却是个例外，没办法，两百万的就这么打水漂了，肉疼的只想哭，还哪有心思听人絮絮叨叨。
工艺室主任很理解上司的心情，可他也没办法，不把话说清楚，后面的事儿更难办，好在该说的也都说了，便苦着一张脸继续道：“前不久美国波音拒绝出售的喷丸成型机就是采用可调叶轮式的，不但能加工长达33米的大型飞机的机翼部件儿，而且还能很好的完成曲拱型和马鞍形这样复杂的曲面折型部件的一体化加工，所以在这块永宏厂已经走在了咱们前面。”
这次，黄峰终于是听进去了，正如庄建业所说他是个典型的官员，正因为如此，他对在乎的是管理和成本，对技术并不上心，认为专业的就应该交给专业的去做，他把握好大方向就好。
因此对航空工业界的核心期刊黄峰很少去看，倒是政策性刊物研究的很用心，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永宏厂在航空工艺技术上发表了更为先进的喷完成型机的技术文章。
如今听了工艺室主任的话后，黄峰先是很诧异，随后便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这事儿厂里是不是都知道？”
工艺室主任嗫嚅了几下，没吭声，黄峰终于怒了，大叫：“你快说，是不是都知道！”
工艺室主任还是没吭声，不过却微微点了下头，表示基本上都知道，黄峰见状，整个人就如同被抽干灵魂，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旋即呵呵苦笑两声，双臂一挥，就把桌上的公文包，文件纸连同喝剩一半的茶水全都扫到地上。
如果两个百万成本的部件儿不被飞机设计师给废了，他黄峰依旧是厂里的改革先锋；然而今天的事一出，再加上永宏厂好死不死的那篇技术文章，他的改革先锋就TM的是个笑柄。
花了四千块买回来的东西，造成了两百万的损失，哪个改革先锋这么冤大头？
黄峰可以想象，等事情传开后，他的声望会以一种流星坠地的速度，一落千丈，先前还想着部里的先进，现在看，部里不过来扒层皮就谢天谢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峰终于从失落中回过神来，看着满地狼藉，以及站在旁边吓得跟鹌鹑似的工艺室主任，讪讪的笑了笑：“对不起，我的情绪有点激动，你帮我把柳洪波叫过来，我找他有点儿事。
工艺室主任一听能离开，立马跟兔子似的，跑得飞快。”
不一会儿，柳洪波便战战兢兢的过来，他如今已经知道车间两个价值百万的部件儿被废的事儿，早就没了前些天获得最高奖金时的意气风发，反倒觉得一张脸火辣辣的，没什么比辛辛苦苦刚造出来的东西，没用几天就要落后淘汰更尴尬的了。
如今柳洪波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了这种尴尬，以至于那个所谓的最高奖金都跟闹着玩儿一样，变得一无是处。
“永宏厂的那篇技术文章，你看过没有？”
不过柳洪波没感慨多久，黄峰冷冰冰的声音就传来，柳洪波顿时打了个激灵，他拿最高奖金没多久，就从航空工艺技术上看到这篇文章，却没放在心上，觉得不过是永宏厂夺人眼球的伎俩罢了，也就没跟黄峰汇报。
却不成想一时间的疏忽竟然会酿成这般尴尬的处境，以至于面对黄峰的诘问竟无言以对，只能羞愧的点点头。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跟我说！”黄峰怒吼，柳洪波头低得更深了，脸更是涨成猪肝色。
黄峰见状也没了继续骂下去的兴致，于是重新做到座位上，点了根烟，吸了两口把胸中的一口闷气平复下来，这才继续说道：“先前的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也懒得追究，现在就问你一句，那个可调叶轮式的喷丸成型机你有多大把握搞出来。”
柳洪波听罢，低下头的猛的就抬起来，一双小眼睛如同看白痴一样看着黄峰，忽觉得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连忙又低下头。
不过这一瞬间的转变，却被黄峰看在眼里，然后什么都懂了，但这回黄峰没有发火，而是无力的摆摆手：“你这就回去，就这次2547和3698两个部件儿工艺不达标起草份改良意见，然后跟我一起去厂里做专门汇报。”
柳洪波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看着重新关上的门，黄峰怔怔的出了会儿神，这才伴着长长的叹息，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
永宏厂，总装一车间对面的小平房内，庄建业坐在竹椅上端着本某雕侠侣津津有味儿的读着，不远的地方，刘纯和孙安民正围绕一个数据算得满头是汗；而对门儿的舰载机设计小组却没有他们这边冰火两重天似的的景象，个顶个都热情满满，忙得脚不沾地。
只不过进进出出的设计小组成员不管有多忙，路过时都会朝庄建业这里投来或不屑、或不耻的目光。
这家伙实在是太不要脸了，弄出来的成果，不先给厂里，居然私自就给卖了，乔主任得知后立即把庄建业找过去询问情况，结果这货竟然说：“厂里不是提倡各部门、车间、分厂分灶吃饭嘛，我们组响应厂里号召，积极开拓门路，为厂里今年的利润指标添砖加瓦。”
乔辰宇一听鼻子都快气歪了，质问：“那利润呢？”
“都投到项目上去了，厂里到现在没给我们组一分钱的经费，何总工那里又催得紧，我们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所以赚来的钱我们全都投到研究里去了，您看，我们的成果都登上航空工艺技术上去了……唉……乔主任，您怎么了？可别晕啊~”
于是乎庄建业的臭名声再次传遍永宏厂！
第八十三章 节操被吓怕跑了
把直属领导气得犯病住院，庄建业算是永宏厂建厂以来的独一份儿了，于是原本就对庄建业看不惯的干部职工们的告状信、匿名信雪花片似的塞进9号楼的厂长办公室，差点没把刚回厂里的俞厂长给堆死。
事情有点儿大，俞厂长头有点儿疼。
不处分吧，乔辰宇被气得在厂医院里直哼哼，再加上群情汹涌的干部职工，怎么也要个交代。
处分吧，宁志山那边的面子又没办法不给，特殊时期的时候，要不是老宁顶着挨批的危险，偷偷给在牛棚里义务劳动的自己一件牛皮袄，他俞其章或许都活不到现在。
这可是救命之恩啊，不能不记得。
所以这事儿就难办了，拖了好几天俞厂长都拿不出个决心，最后还是大洋彼岸的美国人让俞厂长抛却了犹豫，决定为永宏厂的发展大计，给了庄建业一个留党察看的处分。
此消息一出，本就汹涌的舆情顿时如滔天巨浪朝着俞厂长袭来，这次俞厂长没有退缩，面对滚滚巨浪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所有人不敢再冒半句怪话：“庄建业能给厂里做出真空钎焊炉，光这一项，就能给厂里节省一百二十万美元的外汇，谁要能节省一百二十万美元，你就是在老子头上拉屎，老子都把你供起来。”
俞厂长这话的的确确发自肺腑，自从与美国普惠公司达成初步协议，拿下25%的MT—8燃气轮机的生产比重后，俞厂长等人就想立即把这个项目上马，尽快实现MT—8燃气轮机的量产。
因为这不但是永宏厂改革的新壮举，也是部里国际合作的典范，同时也是电力部门急需的重要核心装备，种种光环加持下，永宏厂的MT—8燃气轮机早已超越了本身重要产品的价值，成为一种附加众多含义的另类项目。
为了能把这些含义的价值最大化，为厂里同时也为个人谋取更大利益，俞厂长等人就有些迫不及待，美国工程师不是说总装第二车间的设备落后嘛，既然如此那就大气点儿，借着这股劲头儿干脆把总装第二车间的设备里里外外全换喽。
什么？国内设备不达标？干嘛要国内设备？做得可是国际项目，自然要用最好的，哪里最好，当然是国外发达国家的，于是永宏厂就跟暴发户一样，开始在美日欧大肆采购先进设备。
至于庞大的资金，永宏厂就没担心过，部里调拨一部分，厂里的老底子拿出一部分，剩下的全是银行贷款，为此银行的人特热情的派出专员入驻永宏厂，只要厂里开口，半点儿犹豫都没有就开始放款。
这些钱以后能不能还上，俞厂长他们就没考虑过，都是国家划拨的，只不过从以往的行政划拨换成了银行贷款，本质上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更何况，MT—8燃气轮机可是国际合作项目，还没投产电力部门就急吼吼叫着有多少订多少，就这阵仗还能不盈利？就是银行要还钱，也不在话下。
抱着这样的心态，永宏厂进口设备，进口的很开心，只不过一些低端的设备还好，有钱就能买到，但一些高精尖的设备，却不是钱能够解决的，常常要附带很多附加条件。
就比如说用于真空钎焊工艺的核心设备真空钎焊炉，美欧日厂商除了索取高额的货款外，附加条件也出奇的一致，那就是不能用于军事用途。
就是说他们出售的真空钎焊炉只能作为民用产品的生产设备存在，一切用于军事用途的生产活动都是不允许的，为此他们会定期或不定期派人到永宏厂检查或抽查，一旦发现永宏厂将设备用于军事生产，不但会撤回出售的设备，还要永宏厂支付高额的违约金。
这就好比一个强盗跟你说，他的金子先放在你这里，没事儿拎着刀就过来看看，发现你把金子做成了金手镯，强盗嘿嘿一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不但抢了金手镯，还管你要同样的金子。
俞厂长等人就算再急迫，面对这种制约性质浓厚的城下之盟，也是不答应的；可要是不上真空钎焊炉，美国普惠公司的就会把25%生产比重降到12%，这也是俞厂长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于是乎庄建业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他是厂里真空钎焊工艺的倡导者和研制核心，从其论文的初稿上看，已经对真空钎焊炉有了很成熟的想法，只不过因为论文核心探讨的是工艺，所以在设备上着墨不多，可这却让俞厂长等人看到自我研制的希望。
既然如此，这个节骨眼儿上，别说庄建业把工艺处主任气住了医院，他就是把俞厂长本人胖揍一顿也就是这个处分，毕竟厂里还指望着他把东西做出来，哪可能去刁难！
而厂里那些闹得欢的人也不是非要庄建业怎么样，究其根本还是犯了红眼病，当所有人都在一个水平线上，得过且过时，自然风平浪静。可一旦有人突然来了个草鸡变凤凰，玩儿起了点石成金，嫉妒和非议就不可避免的汹涌而起。
永宏厂这潭死水自然也免不了陷入这个悖论，所以攻击庄建业的不见得非要庄建业怎么地，主要还是对那几千块钱眼红，要是庄建业无偿的把方案给成功厂，估计每一个人会在背后说怪话。
所以厂长强力的压下来，这些人也就不敢再说什么，毕竟在永宏厂厂长的权威还是很大的，想在这里继续混，厂长的话没人敢不听。
更何况就在厂长的决定出来后不久，在厂医院里躺着的乔辰宇就突然病愈出院了，至于庄建业的事，乔辰宇大度的表示是自己太莽撞了，没有了解情况就下结论，希望双方能消除分歧，继续为厂里的发展做贡献。
不管乔辰宇心里是怎么想的，表面的态度却是退了一步，这时候庄建业要是在没啥表示，就要真被戳脊梁骨了。
于是当天晚上就带着礼物去看了自己这位上司，两人聊得很投机，第二天乔辰宇上班后就让庄建业兼顾小组建设的同时，把精力多往真空钎焊炉上放一放，说得跟平日了没半分不同，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庄建业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也不想费着脑细胞去猜，他还满肚子委屈呢，凭着金属毡和真空钎焊两项关键技术的研发，被破格入党，刚过了半个月，证书还没捂热乎，就被察看了。
本来还想着留点儿节操的，这下好，被查看了，好不容易裹起来的节操一下子就被吓跑了！
第八十四章 大麻烦
本来庄建业对外面的风言风语就这么捏鼻子认了，之前又不是没被鄙视过，反正钱到手了比什么都强。
然而厂里的留党察看处分却让他很不爽。
被人说些闲话没啥，这年头只要是个万元户，那个背后没被说闲话的？
一分厂、二分厂他们干完军品马上就让销售跑外面拉单子赚了钱怎么没人说？自己用个快要淘汰的技术方案换点钱给出过力的团队弄点儿福利怎么了？
凭什么厂里对一分厂、二分厂就大肆褒奖，对自己这个小组长就给个留党察看？
这不等于从本质上否定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嘛，自己好不容易用钱财聚集起来的团队凝聚力，就因为这一纸留党察看，又变得岌岌可危。
想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庄建业忍了，大不了自力更生，可这明晃晃的釜底抽薪算怎么回事？要是没几个可用的人手帮衬，别说一次干两个项目了，累折腰筋也未必能完成一个。
这倒不是庄建业杞人忧天，自从留党察看的处分下来后，以他为核心的小团队立即就有崩溃的迹象。
先是陆茗匆匆跑过来说，她的舅舅让把论文做完后，就离他远点儿，最好以后不再搅在一起。
然后就是林光华，从工艺处工装科设计员，调到二十三分厂，任工艺室主任，从职权上讲设计员比不上有话语权的分厂工艺室主任，问题是林光华去的是二十三分厂，一个问题多多，被称为的阑尾的烂厂。
正因为如此，林光华在接到调职通知的夜里跑到庄建业的宿舍，狂喝了一整瓶白酒，就趴在庄建业的怀里痛哭流涕的直喊：“我们被阴了。”
还有刘纯和孙安民，这两个始终打酱油的技术员，突然就被关系所在部门的主管领导，试验科科长周亦然叫过去，口头警告他们周末工程师的事儿要收敛点儿，不然厂里就要抓典型了。
两人都是在厂里混了十年以上的老油条，别看他们跟成功厂表现得跟土包子似的，回到厂里立马变得鬼精鬼精的，自己干周末工程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厂里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早不找谈话，晚不找谈话，偏偏在这个时候找？
很明显就是不再让他们跟庄建业走得太近。
两人也很清楚，庄建业的处分看上去是轻拿轻放，俞厂长等厂领导也可能真是这么想的，但意思层层传递时却变了味儿，很明显这是厂里的人想整庄建业。
具体是谁，没人知道，但从最近宁志山焦头烂额的状态来看，多半是出在这位老宁家的顶梁柱身上。
刘纯和孙安民猜得没错，宁志山的确遇到了大麻烦，外人或许不知道，但庄建业却十分清楚，他那个渣男大舅哥给他老子捅了个大篓子。
这货自从离家出走，就跟脱了僵的野狗一样，欢实的要命，凭着帅气的外表和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外面没少勾搭，本来一切都挺好，可不知这货哪根筋搭错了，办事儿时没做好措施，把一个大三学生的肚子给搞大了。
人家姑娘找他想要个说法，结果这货渣男本性不改，竟然就这么躲得不见人影，姑娘急了，一气之下就去了公安局，把宁晓东私藏境外淫秽期刊的事儿给捅出去。
公安立即上门，还真从宁晓东的住所搜出四、五本儿印着各种裸露洋妞的境外画册，这年头有些事情还很严肃，于是宁晓东就被公安抓进局里，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
宁志山知道后，差点气得差点就去见了老伴儿，在家里骂了足足两个小时，这才耷拉着脸去了公安局，再怎么说也是亲儿子，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不是。
好在宁志山这些年的干部也不是白当的，跟星洲市的党政都很熟悉，总算是没让宁晓东进监狱，拘留了7天就被放出来。
事情虽然解决了，该惩罚的人也被惩罚了，不过这件事在厂里的影响很坏，尽管宁晓东没等厂里开除，就主动辞职了，但宁志山教子无方，给永宏厂蒙羞的声音却不绝于耳。
如果这些声音只是底层的议论也就罢了，关键是厂领导层也持这个观点，甚至还专门召开党委会，要求严肃领导干部的作风，矛头直指儿子刚出事儿的宁志山。
恰恰在这时候，宁志山的老上级何明去了京城开会，而有过恩惠的厂长俞其章又带队去了美国，两大靠山不在，他本人一路上来也得罪不少人，于是一下子就变得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参天大树都变得不稳，庄建业这只趴在树上的猢狲自然就震荡的更厉害了。
刘纯和孙安民看得很清楚，这一次宁志山可能要过不去，最好的结局就是提前退休，要是一个不好降职发配也不是没可能，二十三分厂正缺个厂长，宁志山要是被人踢到哪儿去，再被来个内退，真就连哭的地方都没了。
当然如果庄建业能起来的话，宁志山退了也无所谓，问题是庄建业刚刚有点儿苗头，宁志山就摊上了大事儿，柔嫩的小身子骨还没长成，根本经不起大佬们掀起的狂风暴雨。
意识到这一点的刘纯和孙安民自然是不想跟庄建业绑在一起，因为他们很清楚，宁志山一旦倒台，庄建业绝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可就这么走了，又觉得不地道，毕竟拿了人家五百块钱，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走，简直太不是人干的事儿，所以两人都抱着一个心态，那就是帮着庄建业把喷丸成型机搞出来再走。
正因为如此，这段日子刘纯和孙安民状态很拧巴，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态度简直不要太明显。
庄建业要是在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儿，那就真是棒槌了，只不过现在他考虑不单单是小团队以及老宁家的现在，想得更多的是老丈人退休后的将来。
正因为如此，当厂办主任走进他们的小屋子，庄建业便放下手里的小说，不假思索的说道：“还是我上午的那句话，一个都不能少。”
第八十五章 不破不立
梁国栋看了看闷头跟演算纸拼力气的刘纯和孙安民，又瞧了瞧没打算讲理的庄建业，原本想着把庄建业叫出去单独聊聊的心思也就熄了。
只是扫了一眼有些破败的小屋子，叹了口气：“小庄，我还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你继续坚持的话，对谁都不太好。”
“老话说得好，皇帝还差饿兵，再说我的要求也不过分，一个快要结婚的人，希望厂里分套房子符合规定吧？我的论文就快发表了，想让厂里提前评个职称也合情合理吧！怎么就不行呢？”庄建业皱眉看着梁国栋。
梁国栋同样皱眉，自从坐上厂办主任这个位置上来，已经有好几年都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了，这让梁国栋心里很不爽，但还是忍下一口气和颜悦色的道：“小庄，你的要求是合理不假，可也要考虑厂里的实际困难不是，更何况你还年轻，在等几年也没啥大不了的，再说了凭你的能力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是迟早的事儿，相比之下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
“您说得都对，梁主任，我老丈人没事儿也这么教育我，以前我是真心往心里去，很希望有一天跟他老人家一样，无怨无悔的为厂里奉献一生，可到头来怎么样？
我老丈人一家四口，现在只能住在不到四十平米的筒子楼，每次厂里分房他都有指标，可一看到有困难职工他就心软的把指标给了别人，结果怎么样？有一个人说过一句好嘛？
还有，特殊时期厂里受他帮助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得利的时候一个个叫着老宁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结果有事的时候一个个跑得跟兔子一样，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明白了，什么骨干不骨干的那都是虚名，连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拿不到，要那些虚名干什么？是当吃的还是能当穿的？”
这一番话说得梁国栋一张老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就是特殊时期受过宁志山照顾过的人，同样也是庄建业所说的受恩惠时千恩万谢，一旦发现不妙跑得老远的人。
如此指着和尚骂秃驴，梁国栋即便性格再好，也气得七窍生烟，哪怕是宁志山在他的面前也要客客气气，一个还没长成的小技术员竟然跟自己说这样的话，想干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发火，一旁却“砰”的一声响起了茶杯落地的声响，梁国栋吓了一跳，赶紧转头看去，只见刘纯的一张老脸拧巴的就跟中风一样，恶狠狠的瞪着他，嘶吼道：“厂里就是被你们这些官僚给弄坏的，几百万、几百万的买进口设备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一问到分房就说厂里有困难，知道有困难就不能想办法筹点儿钱建几套房子改善下职工们的生活条件？是不是觉得盖职工房没有进口设备的油水足，没心思做？”
刘纯平日就是个本分的H市小老头，有着H市人特有的精明与市侩，以及不争不抢的胆小，可一旦谈到房子，刘纯的暴脾气就忍不住，没办法房子就是这老家伙的禁忌，就是他的逆鳞，只要撩拨一下，一家挤在不到三十平小平房里的刘纯就要爆发。
梁国栋在能言善辩，也不是有BUFF加成的刘纯的对手，更何况老刘拧巴的脸，再配上那一头斑白的头发，梁国栋真的害怕自己再说一句，这老家伙就能倒在他脚下，他还没有再养个爹的心理准备，再加上对门儿的舰载机设计组的人探头探脑的看热闹，不时的还冲着他指指点点，更是让梁国栋脸上火辣辣。
阴着一张脸瞪了刘纯和庄建业一眼，便不发一言的转身离去。
庄建业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小说继续自顾自的看，刘纯也跟没事人儿一样，拿起计算尺继续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只有孙安民叹息一声，无奈的摇摇头，重新坐到位置上该干什么干什么。
唯有怒气冲冲奔出去的梁国栋，一出门就冲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儿踢了一脚，旋即冲着身后跟过来的乔辰宇不满道：“真空钎焊炉只有他庄建业能做出来嘛？一万多人的永宏厂难道就不能找个替代的？”
“不是没有，问题是水平没有庄建业扎实！”乔辰宇左右看看没有外人，这才小声的交了底。
“只要有人懂就行，我就说嘛，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怕没有？他庄建业以为没了他地球还不转的怎么？我就让他看看，永宏厂少了谁都一样！”梁国栋这次是真被气着了，气咻咻的离开前丢下这句重话。
事实证明，梁国栋是个言出必行的人，重话既然撂出去了，转过天就开始落实，很快一个由他亲自操持，挂名工艺处的新工艺研发小组就应运而生，抽调的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老技术员以及厂内声望极高的高级工程师，主要任务就一个，用最快速度把真空钎焊炉给弄出来。
得到消息的陆茗第一时间就找到庄建业，毫不忌讳的摸了摸庄建业额头问：“你是不是病了？”
得到没病的肯定答案后，陆茗便很肯定的说：“那就是疯了，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梁国栋呢？你不知道他那个人心眼儿比针别儿还小嘛？”
面对诘问，庄建业刚想解释，石军就急吼吼的冲过来，把一张纸往庄建业胸口一派：“到底怎么回事儿？干嘛要去二十三分厂？老林陷进去还不够，你也要一起过去淹死吗？当初在宿舍里，一个个把航空报国喊得震天响，碰到点儿挫折不是一败涂地，就是灰心丧气，你们就不能振作点儿吗？”
看着情绪激动的石军，庄建业嗫嚅了一下，刚要开口，一个威严的声音便从身后响起：“两位，我能跟小庄单独谈谈嘛？”
“是宁伯伯，你们爷俩好好聊。”陆茗反应极快，一看到来人那张不怒自威的脸，立马堆起一个灿烂笑容，然后就拉着很不甘心的石军离开。
见人走远，宁志山叹了口气，看着庄建业，沉声问：“你想好了？”
庄建业点点头：“我想好了，不破不立！”
第八十六章 副厂长
仿佛是为了印证庄建业这句话的悲壮，阴郁的天空开始下起了的小雨，春节前后的西南雨天又阴又冷，寒气就如同针刺一样往骨缝里钻，穿多少都不觉得暖和。
不过宁志山就好像感觉不到一样，站在屋檐下迎着寒风，看着天上缠缠绵绵的雨水，怔怔的出神。
儿子被拘留，小女儿宁晓雪也不省心，叫着大哥是被冤枉的就去找了那个大三女生，结果跟人打了一架，回来后又跟自己吵了一通，第二天就跑到二分厂辞职了。
等得到消息，手续都快办完了，气得宁志山差点没背过气去。
辛辛苦苦一辈子，总算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原以为在自己的羽翼下，三个孩子就算没啥出息，一个堂堂正正国营大厂职工身份还是很有含金量的，结果不到半个月，两个就把自己的铁饭碗给砸了。
以至于宁志山这春节都过得闷闷不乐，嘴角因为上火起了一圈儿的水泡。
他自己退下来不要紧，可两个没工作，没单位的孩子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去要饭吧。
愁完不争气的宁晓东和长不大的宁晓雪，老头子又开始愁庄建业和宁晓惠，自己真要是退下去，刚刚起步的庄建业该怎么办？把自己拱下去的人绝对不会让庄建业有好日子过，雪藏几年是必然的，等过了三十岁，再想往上走就难了。
总而言之，宁志山是越想越窝火，越想越觉得前途一片昏暗，就在老爷子觉得一切无可挽回，想拼着降职内退也要为庄建业往上再送一程时，宁晓惠带着庄建业来了。
旋即爷俩开了瓶汾酒，边喝边聊，一个大胆而又坚决的想法便从庄建业嘴里徐徐道来。
起初宁志山根本不同意，二十三分厂那是什么地方他比谁都清楚，自家女婿要去哪儿，简直就是往火坑里跳，不，是去跳火山，因为那里谁进去谁完蛋，就没见过一个又好下场好的。
然而当庄建业里里外外分析一遍，并着重强调宁晓东和宁晓雪想重新转为正规国营厂职工，二十三分厂是个绝佳跳板后，老爷子犹豫了。
直到今日，宁志山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只不过这个决心显得很无耻，很愧疚。
庄建业却没有宁志山那么多的多愁善感，他是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咸鱼不假，有个石头墙一样的老丈人当靠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可令人意外的是，靠山倒的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连准备都没做好，宁志山就已经穷途末路了，没办法了，咸鱼是没法当了，就只能翻身逆流，鲤鱼跃龙门吧。
活人总不能让尿给憋死吧。
既然如此那就得给自己找一个相对宽松的舞台，永宏厂按理说不错，只可惜这里的枷锁太重，腐气太浓，确已经是死水一潭，再怎么翻浪也不过是打水漂儿。
反观二十三分厂，哪怕有诸多不是，但三不管的地头同样说明那里的环境更宽松，施展的冗余度很大，至少庄建业再卖个四千块，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
其道理就跟当年把根据地放在几个省交界一样，资源不少的情况下，又有个宽松的环境，那还不想游击就游击，想运动就运动。
庄建业当然没有人那样的雄才伟略，但稍微借鉴下革命原理还是不在话下的。
所以一听老丈人同意，庄建业打心底里高兴，最难过的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宁志山哪知道庄建业的心思，看庄建业灿烂的笑容，觉得这孩子把老宁家的事儿一肩挑起来半点儿埋怨没有不说，还懂得照顾他一个老头子的感受。
心里越发的愧疚了，伸手拍了拍庄建业肩膀动情道：“好孩子，好孩子……这回委屈你了，既然下定了决心，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拼着被人戳脊梁骨也要给你争个副厂长。”
…………
“唉……这个老宁，何必呢！”
几天后当厂党委会结束后，梁国栋慢悠悠的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放下手里的潦草的会议纪要，不禁叹了口气。
就在刚才的会上，宁志山向组织正式提出了退休申请，党委会原则上同意了宁志山的请求，这是会议纪要上冠冕堂皇的记述。
然而在苍白的文字之外，却是宁志山最后的爆发，做了这么多年的组织部长，要是没点儿压下箱底儿的东西，宁志山真就白活一辈子了。
于是齐力逼迫的厂领导们退了一步，同意将庄建业的级别从正科提到副处，调往第二十三分厂任副厂长。
等着一切程序走完，并得到大洋彼岸俞厂长的首肯后，庄建业便立摇身一变，由庒组长，成为庒厂长。
只不过这一切在旁人看来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至少梁国栋这个把政治看得比效益多得多的官僚是这么认为的。
若是换做他，握着那么好的底牌，再怎么也要赖上几年，就算赖不上也要把好处捞足再说，只给自家女婿捞了个没啥地位的分厂副厂长，这个宁志山还真看得起自己这个女婿。
一想到庄建业，梁国栋的脸就沉了下来，这么多年就这个庄建业敢不给自己面子，也就是老宁宠着这个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换做自己早就把他一脚踢出去了，自己女儿再不济也不能嫁给这样没眼力的蠢货。
好在这小子也没好过到哪儿去，二十三分厂，一个跟地方的合营厂罢了，要油水没有水，要成绩没成绩，不出一个月这小子就得后悔，想想庄建业痛哭流涕的跑回来求助的模样，梁国栋就笑得很畅快。
“叮铃铃~”
就在梁国栋心驰神往的遐想之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梁国栋心情很好，并没有因为被打扰白日梦而恼火，轻快的接起电话，一听连忙恭敬的温言道：“厂长，是我，您有什么指示？”
“那啥，部里刚找到我，准备牵头让我们跟成功厂搞个合作，一起研发喷丸成型机，小庄，庄建业，那个批示没走完吧？赶紧扣下！
成功点名让他做技术骨干，你说说，这小子也是的，整天就跟后山的松鼠似的，把东XZ得严严实实的，唉，你们也是的，我跟老何不在，就要好好的了解情况再下结论……喂，小梁，你怎么了？听到没，怎么不说话了？”
梁国栋还说个屁话，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用电话线把自己给勒死。
第八十七章 完了
自己一个快五十的人了，跟个二十多的毛头小子置什么气？
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自己为什么不坚持？
家里客厅那幅难得糊涂TM白写了嘛？
梁国栋脑袋里的弹幕嗡嗡的开始刷，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后悔，拓展成四个字就是后悔到爆。
没办法不后悔，部委牵头，两厂合作，成功厂点名，每一个都如同千钧巨石压得梁国栋喘不过气，这要是庄建业被调到二十三分厂的事情被这几个地方知道，他一个小小的永宏厂办公室主任不被几座大山碾成渣才怪呢。
“小梁~小梁？怎么不说话？是线路出问题了吗？没有啊，说话！”
“哎~厂长……”
电话另一头的俞厂长语气越来越严厉，梁国栋无奈之下赶紧应了一声，结果还没等他说话，俞厂长便不耐烦的道：“我是国际长途，贵，长话短说，庄建业可不能出问题，我两天后就回国，主持两厂合作的事儿。”
话音即落，俞厂长便挂断了电话，还真是把长话短说做到了极致，以至于梁国栋想打断的机会都没有，就听到满耳朵的盲音。
完了，怎么办？庄建业已经去二十三分厂，把人调回来？他倒是想了，问题是二十三分厂不同于其他分厂，永宏厂有直接管理权。
二十三分厂因为是为了解决返程知青就业，名义上属于永宏厂，实际上是永宏厂和地方的合办厂，地方的实际管理权要多过永宏厂。
也就是说，庄建业此时已经是永宏厂和浣城市双重管理的干部，永宏厂即便想把庄建业调回来，也要浣城市同意才行。
问题出就出在这儿，浣城市可是一心想把二十三分厂弄好，可惜自身没有专业的企业管理和技术人才，因此每当永宏厂选派干部过去时，浣城市都跟宝贝似的，大有上山入伙的强人风范，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这也是为什么永宏厂的干部职工不待见二十三分厂的原因，大集体也就算了，回厂的路径又被浣城市堵死了，好好的部级直属国营大厂的身份就这么成了地方小厂的土包子，任谁都受不了。
不过以前都是个人想往永宏厂回调，现在却是永宏厂想把人调回来，但结果都是一样，人家浣城市不答应，哪个都办不成。
梁国栋头疼，郁闷，抓头发，可就是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
黄峰没抓头发，但很急。
在发现自己的四千块钱起了反作用后，他立即带着柳洪波向厂里做了专题汇报，庆幸的是厂里对他很信任，并没有因为两百万的成本打水漂去追究他的责任。
但头疼的是厂里的领导们同样没把这件事看得有多困难，认为凭着厂里的技术能力做出可调式喷丸成型机不成问题。
如果能做出来当然好，成功厂自力更生，追赶世界先进制造水平，完成华丽逆转的事迹绝对会成为今年航空工业界的佳话。
包括他黄峰在内的厂领导因此政绩满满，前途一片坦荡不说，在厂史上也能青史留名，可谓名利双收。
问题是可调式喷丸成型机是那么好做的吗？要是容易的话，世界上也就不会只有波音、麦道、空客等几家巨头才能掌握，早就泛滥成灾了好吗。
事实证明黄峰的预见是对的，在成功厂集中全力搞出一台样机，把一段价值四十万的马鞍形蒙皮打成筛子之后，成功厂的领导终于意识到靠自己的水平似乎真的做不来。
这才认真的研究了黄峰的建言，旋即明白里面的关键，然后通过其他渠道了解了下庄建业喷丸成型机的进展情况，这才上报部委，提出与永宏厂合作研制。
虽说走了这么一波弯路，耽搁了不少型号试制的时间，但终究是走上了正途，黄峰心里多少松了口气，怕就怕领导们放不下身段，死扛到底，到时候型号试制是小，影响有可能的国际合作才是要命的大事。
好在一切都没出问题，如今的关键就是去永宏厂找庄建业，详细了解下他的可调式喷丸成型机的构想和思路，以便成功厂这边好提前准备。
带着这个目的，黄峰今天一开完会就坐着吉普车来到永宏厂，把介绍信和证件出示给门卫后，便客气的跟准备通知厂里的门卫问道：“你们厂的庄建业同志在那个部门？能不能顺便帮我通知下，我们这次过来就是想找他。”
刚拿起电话的门卫没来由顿住手里的动作，奇怪的看着黄峰：“庄建业？他已经被调去二十三分厂了，要通知他，我这里不行，你得去9号楼找厂办。”
一听这话，黄峰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念头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旋即偏过头跟一起过来的柳洪波交代了几句。
柳洪波立马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低头在黄峰耳边嘀咕几句，黄峰的脸色就变了。
恰在此时，负责接待的黄峰的副厂长董城笑呵呵的过来，嘴里一边客套，一边伸手过去，黄峰同样伸手过去，跟董城握了握，随意的客套却掩饰不住难看的脸色。
董城早就看出黄峰有些不对劲儿，还没等自己去问，黄峰便开门见山的说道：“我们这次来主要想见下庄建业同志，他的研究成果对我们非常重要，可惜他不在，我们就不打扰了，等有空再过来参观学习。”
说完，黄峰领着柳洪波在董城惊愕的目光中转身上车，一脚油门就离开了永宏厂。
董城看着离去的吉普车还有些莫名其妙，结果还没等他想明白，就看到梁国栋毫无风度的狂奔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冲着离去的吉普车喊着：“停下~停下~”
发现吉普车越走越远，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梁国栋无力的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完了，这回完了……”
…………
“小庄，目前厂里就是这么个情况。”
与此同时，二十三分厂散乱的车间内，庄建业与浣城市计委副主任林波并排走着，这位名义上挂着二十三分厂党高官的人，理论上是这个厂子的一把手，只可惜他这个一把手做得有些不合格，以至于厂里的情况很糟糕，所以此刻的老脸有些尴尬。
第八十八章 林伯伯
林波怎么说也是多年的老官僚，脸皮的角质层不算薄，也就尴尬那么一刹那，就重新振作：“你是大学毕业的天之骄子，正是厂里需要的人才，你也看到了，咱们厂的厂房、设备都不差……哐当~嘭~”
林波话还没说完，一阵风就把看似完好的侧门给吹倒了，旋即卷起一旁的麻布帷幕，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两台老机床。
“书记，时间太紧，我忘了固定了。”
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满面沧桑的男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堆着笑，冲林波打了个哈哈，便对着不远处的机器怒吼一声：“小刘，尿个尿还那么费劲，快点儿，把帷幕弄好！”
很快机器后面转出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从他匆忙提裤子的模样就知道这货料理的很急，路过林波和庄建业跟前时，咧着嘴憨厚的笑了笑，就被沧桑男子一巴掌扇在脑后：“瞧你干的活儿，还不给我麻利点儿！”
小刘痛呼一声，便赶紧过去把帷幕重新盖上，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木楔子和废木板，跟沧桑男子一起做加固。
林波一张老脸差点儿没抽中风，好不容易想说点好话，结果可好，门被风吹倒了，露出不堪用的老设备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人在车间里随意大小便。
林波只觉得这张脸都没法见人了，恶狠狠瞪了沧桑男子一眼，连忙跟庄建业解释：“小庄啊，这是个例，咱们厂工人队伍大部分还是好的，团结的，有战斗力的……”
“林伯伯~”
康概激昂的林波这边刚要喊点儿口号，以便把眼前的尴尬盖过去，没想到刚说到高潮，一声稚嫩的童音就把老林彻底破功。
“林伯伯，你看，这是我做的飞机。”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并不合身的宽大棉袄，手里拿着一架用竹条扎成飞机，献宝似的双手举着递给林波。
林波脸上没有怒容，有的只是对庄建业歉意的苦笑，接过飞机，伸出大手在小男孩头上摸一摸：“小磊这次做的可比上次好多了。”
“那是，”小磊得了夸奖，小脸儿笑得很开心，“等我长大了，就做个大飞机，让林伯伯，奶奶还有哥哥一起坐。”
“好，好，好！”林波笑着点头，刚想再鼓励两句，那边正固定帷幔的小刘突然跑过来，皱着眉有些恼火的问：“小磊，你怎么跑来了？”
见哥哥要发火的模样，小磊立马委屈的低下头，怯生生的说：“奶奶听说林伯伯来了，就让我来找你，一起去江边儿抓点儿鱼好招待林伯伯。”
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小刘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旋即又变得不知所措，他这边出了岔子，搞成了一锅夹生饭，根本抽不开身，哪可能去江边儿抓鱼。
结果小刘这边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林波却先开口：“小磊啊，你回去跟你奶奶说，今天林伯伯还要忙工作，就不过去，等改天有空再去。”
“没事儿，林伯伯，这边没多少活儿，现在离吃饭还早，等我忙完了就去江边儿，前几天刚下的网兜，应该有不少鱼了。”小刘却一颗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完也不等林波回应，就一蹦三跳奔到帷幕旁，手里的活计明显快了许多。
林波还想说什么，沧桑男子却抢先开口：“林书记，刘大娘可是说了，你这次要是再走，可就要领着老刘家这哥俩儿去你家里头磕头感谢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刘大娘，说得出就能做得到。”
听了这话林波真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刘大娘已经领过哥俩跑到计委给他磕头了，闹得单位里沸沸扬扬的，如今说要去家里，林波觉得老刘太太八成能干得出来。
如果是他一个人也就罢了，问题是身边还有个庄建业，人家可是大学生，天之骄子，正经的国营军工大厂出身，能屈尊降贵来这里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看得上这里穷巴巴的职工？
“一起过去吧，正好我也想了解下职工的生活情况。”
林波这边还犹豫着不知道跟庄建业怎么说，庄建业却先一步开口，旋即走到小磊跟前，蹲下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白兔奶糖递给小磊，与此同时露出一个大大笑容问：“你叫什么名字？”
看着庄建业手上的两颗大白兔奶糖，小磊很明显吞了口口水，却没有立即伸手去接，而是抬眼看向自己正忙碌的哥哥。
小刘也是一脸的雾水，不知道庄建业是什么人。
见状林波一只巴掌往自己脑门儿拍了一下：“看我这脑子，忘了介绍，这位是咱们厂新来的副厂长，以后咱们厂的大事小情都归庄厂长管，小磊，给你的糖就拿着吧，以后我不在，就要听庄厂长的话。”
小磊乖巧的点点头，这才伸出小手把庄建业手上的大白兔奶糖拿过去，庄建业笑笑站起身，揉了揉小磊的脑袋，觉得这个孩子很可爱。
而这时林波指着那位三十多岁的沧桑男子说道：“这位是车间维修班的班长，王和平。”接着指了指不远处的小刘：“车间维修班的职工刘丛。”然后又指了指小磊，“刘丛的弟弟，刘磊。”
“庄厂长，你好年轻啊！”
刘磊童言无忌，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给他大白兔奶糖的庄厂长，王和平是个有眼力的，见状就在刘磊的屁股蛋子上拍了一巴掌：“还不快回去让你奶奶多炒两个菜，庄厂长第一次来，可别让你奶奶瞎糊弄。”
刘磊应了一声，便揉着屁股一溜烟儿跑了。
没多久，林波和庄建业也从车间里出来，刚到空地上，林波便迫不及待的从口袋里掏出烟，示意一下庄建业，被拒绝后才自顾自的点上：“不愧是大学生，生活习惯就是比我们这些土老帽强，唉，没办法，老烟枪一枚，改是改不掉了。”
说着又抽了两口，这才叹了口气继续道：“刚才车间里的事儿，别往心里去，老王、小刘他们都是可怜人，从乡下回来时什么都没有，你是没见过他们惨样，说起来都让人心疼，所以啊，我是能尽量安排一个就尽量安排一个，有口饭吃总比在外面当晃荡强。”
第八十九章 后悔
庄建业没说话就那么默默的听着。
“王和平是68年的老三届，去乡下的时候刚满十八岁，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原来的小伙子，回来的时候邋遢的就跟个老头子似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兄弟姐妹四五个，王和平不想拖累家里，就一个人住在外面，没饭吃就去郊外的地里捡点儿烂菜叶果腹。
实在逼着没招了，被几个同样回城的知青怂恿差点儿走上邪路，幸亏我发现得早，把他弄进厂里，算是有了口饭吃，王和平也算争气，从小爱鼓捣东西的他，是厂里为数不多能简单摆弄设备的人，所以没多久我就让他当了维修班的班长。”
庄建业闻言点点头，知青这个群体在后世的时候他从不少文学作品中了解过一些，但绝大多数都是些美好的回忆，间或有些小资的意味，好像广大的农村和边疆地区真的是大熔炉，能把一根绕指柔锻炼成百炼钢。
但事实上大熔炉不假，真正成钢也不能说没有，却很少很少，绝大部分都跟王和平一样，将青春燃烧殆尽，等茫然回城却发现，昔日的城市跟自己就好像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他们想融入，却受到各种各样的排挤，在内外焦灼中，很多人就此沉沦。
“王和平还好，不管怎么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刘家就不一样了，刘大娘的儿子五十年代末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结果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只托人送回来两个孩子，至于孩子的妈听说受不得苦，跟人跑了。
刘家大叔知道后一股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只剩下娘三个苦挨着过活，当我随着民政部门的同志进到他们居住的土坯房时，就看到刘丛和刘磊用破棉片儿裹着身子缩在床角。
我想抱抱孩子，掀开被子才发现，两个孩子大冬天的连条裤子都没穿，之后才从民政部门的同志那里知道，老刘家除了刘大娘身上的那条刘大叔生前留下的一条裤子外，家里再找不到一条能穿出去的裤子了。”
说完，林波狠狠的吸了几口烟，燃烧的光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后倒退，这才吐出一口满含浊气的烟雾，眼眶含着烟圈儿道：“说了都不敢想象，解放都三十多年了，老百姓还过成这样，我这个当官儿的就觉得愧疚的很。
好在刘大叔生前是集体厂的工人，享受直系亲属的接班政策，恰好二十三分厂就是在林大叔所在的集体厂基础上扩建，我就让刘丛去接了他爷爷的班儿。”
说到这里，林波已是虎目含泪，长叹一声：“只可惜我一个大老粗半点儿本事都没有，能帮一个、两个，厂里四百多号人却只能干瞪眼儿，所以小庄，我林波不求你能把厂子搞得有多好，只要能让这四百多号人吃饱饭，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啦。”
庄建业闻言只是点点头，依旧没说话。
倒不是不想表态，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表态，没办法刚刚看一圈儿厂里的状况，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设备老化，管理欠缺，没有产品，毫无目标，可以说除了一块亮晶晶的永宏机械厂第二十三分厂的招牌外，其他都是一塌糊涂。
当然也不能一棒子就把二十三分厂打死，至少从接触过的干部职工，庄建业感受到令人迷醉的淳朴，这要是在乡间阡陌，庄建业估计会沉迷其中，体验满满的乡村情怀。
问题是这里是工厂，是要生产产品，实现盈利的企业，淳朴再美，吃不饱肚子也白搭。
好在林波这个领导还算不错，但也仅此而已，毕竟二十三分厂的婆婆多，远的不说，就说浣城市就有好几个，所以林波的一家之言听听就好，关键还是要看看浣城市主要领导的态度。
总而言之，事情很多，问题很杂，说是千条万绪也不为过，也难怪林光华那个家伙接到调职令就请病假不来上班儿，就这么个快被问题堆垮的厂子，是谁也没心思来。
林波不知道庄建业的心思，见自己话都说得口干舌燥，庄建业却始终皱眉不吭一声，心里便无奈的叹口气。
以为庄建业是看不上这个厂子，说来也是，人家是大学生，天之骄子，去哪儿不能打出一片天，凭什么要在你这个小小的合办厂穷困一身，简直是把蛟龙当泥鳅耍。
可他们二十三分厂真的太需要一个有能力有学识的带头人了，正因为如此哪怕明知道这么做有些对不住庄建业，林波还是准备舍着老脸不要，亮出自己的杀手锏，只不过他这边还没等开口，一辆吉普车便轰隆隆的驶过来。
很快就有几个人跳下车，前面领头的那个林波认识，是浣城市的副市长邱大林，跟他并排的那个林波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是谁。
可林波记不起，庄建业却认识，永宏厂的副厂长董城。
“小庄，哈哈，一过来就下基层，不愧是永宏厂年轻干部的榜样。”还没等庄建业上前打招呼，董城便先一步夸奖一番。
庄建业倒没什么，一旁的邱大林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一上来就强调是永宏厂的干部，什么意思？
“邱市长，您看……”
副市长的脸色董城全当没看见，夸完庄建业便偏过头笑眯眯的问着邱大林，邱大林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就按咱们说得办。”
“行！”董城笑得更开心了，旋即就拉着庄建业，指了指一旁的角落，“小庄，咱们去那边说。”
眼看两人走远，林波这才凑到邱大林跟前不解的问：“市长，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邱大林气呼呼的冷笑一声，“还能什么情况，永宏厂那帮王八羔子后悔了呗，想把庄建业再弄回去。”
林波不是傻子，一看邱大林这语气和态度，立马在心里转了一个圈儿，眼睛就是一亮：“市长，这回咱们捡到宝了？”
“可不是嘛，”邱大林不无得意的笑了笑，“你是不知道，一个上午，我这里接到永宏厂和成功厂不下六份函件，都是想把庄建业调到他们那里的请调函，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要不是块宝贝，犯得着两个国营大厂一起来争嘛？”
“那您答应了？”
“屁，盼了几年才盼来了这个好宝贝，我怎么可能放手？”话音未落，邱大林瞅着正眉飞色舞的董城叹了口气，“结果，没回绝多久，永宏厂的副厂长就亲自过来了。”
第九十章 一台戏
“啊……啊！”
林波惊讶的张大了嘴巴，这才想起来怎么会眼熟了，原来永宏厂的副厂长董城，以前来过二十三分厂调研工作，但下一刻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立刻反应过来，阳声调立刻变成平声调，伴着一张苦瓜脸，说不出惋惜。
邱大林看着林波的变化，偏过头上下打量一番，诧异的问道：“给你这么长时间，你没拿下？”
林波向看新兵蛋子一般的眼光看着邱大林：“领导，最关键的闸门在您那儿好不好？”
“现在闸门不管用了，庄建业要是不想留，完全可以辞去一切职务，到时候别人再接手，我是一点儿辙都没有，到是你，老林，在部队干了那么多年的政工工作，一个小年轻还拿不下，以后别说是我带出的兵。”
林波愣愣的看着邱大林，见过脸皮厚的，就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怎么皮球又踢回来了，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好在林波知道邱大林要是开始不要脸了，就说明两个国营大厂的压力不小，于是叹了口气：“该说的都说了，人家愣是没表态。”
“没表态是什么意思？”邱大林皱眉继续问。
“还能是什么意思，估计跟前几天的林光华差不多，就算没有永宏厂的人来，就得请病假不来。”林波无奈的道。
“那你就没把杀手锏亮出来？”
“还没等说，你们就过来了。”林波一脸幽怨的看着邱大林，邱大林却双眼一瞪：“别找客观原因，那么多年的兵是白当了？抢山头，炸碉堡要用重火力你不知道？一上来你就应该给他一个火力覆盖，管他行不行炸晕了再说，现在好了，我最多能制衡住两个厂，把主动权交给庄建业个人，他选择谁就是谁，懂不懂这叫什么？被动，被动啊我的林波同志。”
林波被老领导一顿生动的战术课说得是哑口无言，事实上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邱大林根本顶不住两个国营大厂的施压，
两相一对比，邱大林这个副市长就落了下乘，要不是他拿出当年带着尖刀班冲锋的气势硬顶，庄建业这块肥肉早就被叼走了。
现如今己方僵持不下，各退一步让庄建业自己选择，可以说是邱大林的极限了。
意识到这点，林波也不禁懊悔，自己怎么就没把“杀手锏”给亮出来呢，邱大林则仰天叹了口气：“这事儿闹得，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
邱大林这边还感慨着，又一辆吉普车开了进来，邱大林眯了眯眼，就看见车上走下两个人，为首的一个平头国字脸，有一股果决与儒雅兼容的气质。
跟自己一起过来的市政府干部已经上前，稍微攀谈几句，就见当先的那人连忙急走几步，伸出手：“原来是邱市长，您好，您好，我是成功厂第三车间的车间主任黄峰，受厂里委托过来找庄建业同志了解下情况，正准备跟市里打个招呼，没想到在这儿碰到您，就直接向您汇报了。”
人还没走近，客气而又爽朗的话音就已经传到邱大林和林波的耳中，邱大林心里暗骂，想打突袭就直说，还什么了解情况，鬼才信呢。
不过心里骂了黄峰无数遍，邱大林面上却笑呵呵的伸出手跟黄峰握了握：“哪里，哪里，都是为‘四化’做贡献，我们地方上应该配合你们一线生产单位才是。”
邱大林说得比黄峰还客气，而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角落继续道：“不过，黄主任，你来的有些晚，小庄可能已经答应董厂长的提议了。”
这下轮到黄峰心里开骂了，这两个混蛋，来了也不提前告诉一声，还有没有点儿良心，却是忘了自己悄无声息直奔二十三分厂的用意。
不过黄峰也不是一般人，眼见失了先机，立即就坡下驴建议道：“邱厂长，要不咱们也过去瞧瞧？现在国家提倡依靠人才，尊重人才，永宏厂要是一般对待的话，可就不对了，咱们作为兄弟单位怎么也要提些建议是不是？”
“对，对，对，人才嘛，可不能几句话就给打发了。”邱市长笑得很开心，心里却冷哼，想拉我下水，好，那就把水搅浑，都说三人一台戏，现在是三个单位，把戏唱的越热闹越好，谁怕谁。
…………
董城还不知道另外两家已经联手，他这边一门心思的还在劝庄建业，并不多的耐心已经快被耗光。
没来之前，董城想得很简单，厂里对庄建业的处置偏激了些，存在矫枉过正的错误，以至于让庄建业受了委屈。
但不管怎么样，他一个厂党委委员，副厂长亲自过来开导劝解，有什么委屈也该烟消云散了。
可你庄建业跟个闷葫芦似的，半天不说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庄建业有能力，大家都承认，要是没能力的话又怎么可能让成功厂点名去做合作项目的技术核心。
但你不能因为有点成就敢要挟厂子，你庄建业有今天难道不是永宏厂培养的吗？不是永宏厂造就的吗？自己一个厂领导屈尊降贵的过来让你回去，这么给面子的事儿，难道不应该屁颠儿屁颠儿的兜着吗？
结果什么都没有，庄建业就那么面无表情的不发一言。
弄得滔滔不绝的董城都觉得自己像个笑话，登时脸上的笑容就没了，气咻咻的怒道：“庄建业，话我已经说明白了，立即跟我回去，不然别说你要的房子，连你老丈人的房子我都能收回去信不信？那都是厂里的，房子是，职称是，你的人也是！”
“董厂长，你这话就不对了啊，小庄现在关系转到我们浣城市，严格来说不全是你们永宏厂的人。”
“嗨，不就是房子和职称嘛，小庄，只要你来成功厂，立马分你一套五十平的房子，年底前把部里的工程师职称帮你弄下来。”
董城这边威胁的话刚出口，身后便传来两句冷哼，董城回头一看，就看到邱大林和黄峰并肩而来，脸色顿时难看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