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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6章 再封狼居胥

    狼居胥山位于匈奴腹地,乃是后世蒙古国肯特山,参差不齐的花岗岩峰峦耸立于远方,南面大大小小的圆形丘陵由大而小向着戈壁方向依次排列下去,像无数逐渐趋于平缓的波浪。

    追溯霍去病的脚步,任弘将东路六万大军抵达此地,将士们在知道这山的名字后都兴奋异常,远征的疲敝一扫而空,歇息时啃羊奶泡软的馕时,都在议论“封狼居胥”的事。

    军中多是赵汉儿、王平一样的大老粗,唯独张千秋家传过目不忘的绝学,算一个儒将,只是看上去病恹恹的,他给越说越歪的校尉们科普了一下霍骠骑为何要在匈奴境内搞封禅。

    “神不禋非类,民不祀非族,三代命祀,祭不越望,意思便是,夏商周时祭祀的神灵,不超过本国境内,春秋时,楚昭王患病,巫祝说祭祀大河以祈福,然楚王恪守礼制宁死也不答应。”

    而到了大汉一统天下,便开始整理先秦那派系杂乱的各路神灵,定了五岳泰、华、衡、恒、嵩,四渎黄河、淮水、长江、济水,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四时祭祀都不能落下,才能保证中原风调雨顺。

    说起来,张骞和司马迁搞错了一件事,以为黄河源头在于阗以南的昆仑山,经过罗布泊潜入地下,跑到金城郡附近的积石山再出来。任弘做都护时,大肆宣扬这错误的地理知识,让西域都护府每年都搞一次规模盛大的祭“黄河源”,通过黄河源的定位,让西域是中原延伸这种观点深入人心,看谁以后还动不动要放弃。

    傅介子的儿子傅敞恍然:“如此说来,霍将军封狼居胥山祭天,禅姑衍山祭地,是不合礼制?”

    “乃是孝武皇帝授意,故意为之。”

    任弘说道:“这两座山乃是匈奴人的圣山,在此封禅祭祀,乃是对匈奴莫大的羞辱。”

    古典时代的战争不止是**上的较量,也有精神信仰上的交锋,霍去病这么做,就好比德皇在凡尔赛宫登基,极大打击了匈奴的信心,告诉他们一件事:天神也无法保佑你们!

    众偏将校尉懂了以后,也跃跃欲试,路过匈奴圣山,岂能什么都不做就离开呢?

    “将军,再封狼居胥吧!”甘延寿的请求代表了大家的呼声,反正出塞四千里都没逮到匈奴人,将士们可憋急了,所有人脸上都写着三个字:

    “搞事情!”

    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封?

    张千秋也语焉不详:“据说是杀青牛白马祭告天地,如此而已……”

    有人觉得简单重复没意思,赵汉儿这个不信祁连神只信任弘假匈奴人,看着狼居胥山上,匈奴巫祝扯了从汉朝输入的丝绸彩缎堆砌的三角形石堆,出了个损招:“莫不如以能代表大汉的土德之色涂之……”

    汉色尚黄,赵汉儿言下之意,是搞点黄色上去,傅敞有些不明白,说大军出塞虽然也带了修补车辆的胶漆,但金黄色的漆却没有,赵汉儿却哈哈大笑,拍了拍肚子。

    “助军左校尉却是忘了,土德之物,吾等腹中不是有得是么?六万将士的加起来,足够让整个狼居胥变色了!”

    老将王平笑得肚子疼,十分赞同,赵汉儿这是要撺掇三军将士在狼居胥拉屎撒尿亵渎匈奴圣地呢!

    但这个建议被任弘拒绝,个人行为他不反对,但集体撒野就免了。

    太下作了!这是奉辞伐罪仁义之师能干的事么?

    他们这场远征,是百分百会载入史册的,要留纪念,也得来点能打击敌人士气信仰,让自己装逼,又不被后世认为素质太低的事……

    说起素质低,张千秋倒是想起一件趣事。

    他对任弘提议道:“我在云中郡时,曾听闻一件趣闻,赵武灵王让工匠施钩梯,登上了番吾山,刻一个宽三尺、长五尺的大脚,又在旁勒石曰‘主父尝游于此’。”

    低素质的不止赵武灵王,与他同时代的秦昭王听说这件事后,起了攀比之心,也爬了次华山,在山顶上雕了个石制的六博棋盘,以松柏之心为博,箭长八尺,棋长八寸,还吹了个大牛皮,勒石曰:“昭王尝与天神博于此矣。”

    后来秦始皇每到一处旅游,尤其是海边,都要搞篇李斯撰写的石刻,实是受了这两位影响。

    “此策甚妙。”任弘大笑,大军还要向西行进,没时间在石头上篆刻长篇大论,还是简简单单,让士卒们开心一下振奋士气即可。

    于是,任弘效霍去病之事,也杀青牛白马撒血于狼居胥山上,又挑个匈奴人祭祀点的大石头,刻了个萝卜的铁蹄印上去,并让能写一手好字的张千秋持笔墨书写,再随便刻一刻。

    等汉军士气复振,疲敝一扫,欢声笑语中离开狼居胥时,山腰大石上,只留下了一只马儿大大的左前蹄印和几列汉隶:

    “竟宁二年七月丙寅,汉大司马卫将军西安侯弘奉天子诏携幽并六万将士,拜谒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去病故迹……”

    “到此一游!”

    ……

    狼居胥山逃过了被汉军士卒屎尿涂满山岩的厄运,在它西边百余里外的另一座圣山,姑衍山就没有这种幸运了。

    八月初一,汉军抵达单于庭附近的姑衍,与光秃秃多是岩石的狼居胥不同,姑衍山植被茂盛,时值塞北的深秋,山上的针叶林,桦树和山杨呈现出不同颜色,绿、黄、红,五彩缤纷,美丽极了。

    山麓坡地则长满茂密的外贝加尔湖松树,单于的金帐就坐落于此,但如今却是人去地空,只剩下一片狼藉,部分毡帐和车辆被遗弃在原地,看得出来是匆匆离开的,时间已是一个月前……

    这就是行国的优势之一,打不过或不想打时,可以跑啊。

    “跑得了单于,跑不了山。”

    任弘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下达了命令,三军将士立刻忙碌起来,先在单于庭烧火做饭,然后便持着松木火把跟着校尉各自上山,在落叶堆上纵起火来……

    后世经常有人一拍脑门说:把草原烧光,不就彻底解决游牧问题了么?

    但问题是,长城以北的大草原,从兴安岭以西到阿尔泰山东麓,面积是以几百万平方公里计的,跨越好几个经度,西边干旱,东方可能大雨,地理形态复杂,河流、高山、戈壁、谷地夹杂其间,更何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撒盐就更不可能了……

    但烧不了草原,还烧不了一座山么?

    火焰最初只是零星的,渐渐开始在枯萎的落叶杂枝上蔓延开来,跳跃着攀上笔直的杨树,让惨白的桦树皮在烈焰中爆开火花,将不知生长几百年的针叶林炙烤出沸腾的树脂,更是火上浇油。

    等到人为纵火数个时辰后,夜幕降临,姑衍山脉靠近单于庭的圣山峰已成一片火场,到处都是焰色明光,西风吹过,树冠上沾满火苗的森林在微微抖动,无数鹿、羊、兔、狐在疯狂奔逃,然后被等在外面的汉军一网打尽,补充口粮。

    匈奴腹地好似被任弘竖起了一根巨大的火炬!数十里外都能看到光芒,但在汉军眼中,这便是一场大型的篝火联欢。

    而到了次日,火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趋势,反而愈燃愈烈,今日风较小,升腾的浓烟汇聚成一座巨大的蘑菇云,高千丈,遮蔽了三分之一的天空,这下,即便在百里开外的余吾水以北也能看到。

    那些没有离开的匈奴人,看着燃烧的姑衍山,皆拜倒在地,痛哭流涕,起身后,便赶着牛羊,躲得更远。

    这一天,匈奴人的天神死了。

    北海将军如同钻进嫂子腹中的孙猴子,各种撒欢搅得匈奴腹地天翻地覆,阵仗可比卫青烧龙城、烧赵信城打多了。

    但让任弘失望的是,本该徘徊在余吾水、郅居水的匈奴主力,却没有被这激将法激怒,大单于挥师前来会战,赵汉儿和张千秋以偏师巡视百里开外,至余吾水,却只抓到了一些零星的牧民,说单于大军二十多天前就往西方走了。

    甘延寿皱眉:“单于莫非是去寻找赵老将军的中路军决战?”

    那就是好了,在长安料敌庙算时,大汉的将军们吸取前几次战争汉军多路进击,却未能形成优势兵力,加上行动迟缓,失去作战突然性,给了匈奴以充分准备的时间,屡屡受挫或无功而返的教训,只分三路。

    两路齐头并进挺近单于庭,不管单于选择主攻哪一边,都无法完全胜利,顶多相持,另一路可以靠拢过来参加会战,也可以派遣轻骑驰入余吾水以北,摧毁匈奴无青壮保护的部落辎重,让前线的单于大军士气大乱。

    而西路军,则负责堵死匈奴西蹿的路,以求完胜,汉使吴宗年会对右贤王伐交伐谋。

    可事情似乎没有按照他们的剧本走,匈奴可不是羌人那种铁憨憨,能与汉军角逐数十年,先败后胜硬撑到今天,是战术上值得尊敬的对手,他们也可能不按长安策划的剧本走,而给汉军带来一些惊喜……

    大军继续向西方行进,前锋与赵充国派往北方的斥候汇合,两边一交换情报,才发现余吾水北并无匈奴帐落人畜,早已追随单于向西、向北撤离后,任弘看着西方,面色沉了下去。

    真是让人赞叹,匈奴人居然真能顶着放弃圣山和远迁损耗的牺牲,做出了让汉军最为难受的决定、

    汉军在左地和单于庭扑了个空,单于在哪里?究竟是隐藏主力开始在广袤达上百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跟汉军捉迷藏呢?还是欲向西迁徙,打算先击灭西路军?

    分明是秋日高照,但一道稠密的战争迷雾,似已笼罩在任弘面前,这场战争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接下来踏出的每一步都是未知,每一个决定都是冒险,战争的胜负,六万人的生死,系于他令旗之上,一如当年卫青、霍去病绝幕后面临的处境。

    这是前世今生尚未有过的体验,沉重的担子压在肩膀,身后是十几万双人和畜生的目光凝聚,任弘头皮有点发麻,若换了十年前初入行伍的他,恐怕已慌得六神无主了。

    可如今的西安侯,却只不动声色地伸手松了松有点紧的衣甲,尖着嗓子骂了两个字。

    “刺激(破音)!”

    ……

    ps:不好意思有事回家晚了,今天只有一章,明天三更补,晚安。

第487章 骆驼礨峞垂玄熊

    来自罽宾国的浮屠沙门弥兰陀又成了奴隶。

    他是在余吾水以北的匈奴聚集地传教时,被左谷蠡王郅支派人擒拿的,理由是煽动组织汉人奴隶逃跑。

    “我只劝他们忍耐顺服,何时怂恿过人逃走?”

    已经留了一下巴卷须的弥兰陀没有生气,只耐心地想要与郅支的属下讲道理。

    他在几年前恢复自由,将那对姊弟托一个笃信了佛法的百骑长后就离开了右地,在匈奴各地行走想要传播佛法,只是愿意听他说话的贵人寥寥无几,反倒是底层凄苦的奴隶对弥兰陀说的“来世”很感兴趣。

    弥兰陀告诉被匈奴鞭挞的奴隶们,忍耐是最高苦行,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忍辱的话,那么以后投生的地方,就遇不到佛出世,远离佛法僧三宝,经常在地狱饿鬼畜生这三恶道里面打转转,动不动就是几劫这么长的时间。

    他还讲了两个佛祖忍辱的故事,其一是佛陀在优陀南国传道时,被王后派人辱骂,骂佛陀是强盗、蠢驴、白痴、骆驼、畜牲,不管佛陀走到哪,这些人就跟到那里,但无论他们怎样的诅咒恶骂,佛陀总是微笑相待。

    在侍者阿难陀无法忍受恶骂想要劝佛陀离开此国时,佛陀却拒绝,大象在战场上能经得住如蝗之篱,他将以同样的方式,忍受这些辱骂。直到一日,有辱骂佛陀者摔成了重伤,佛陀为其诊治,众人遂一起跪在佛陀面前悔恨不已。

    更夸张的故事,是佛陀若干世之前,作为在山林中修行的忍辱仙人,被歌利王割掉了鼻子耳朵,削下手臂,直到节节肢解。但血泊之中,仙人面目依旧相好圆满,面色丝毫没有变化。

    所以面对主人的斥责唾骂鞭打,不要嗔恨,来世做恶的主人会下畜生道,而奴隶只要忍过去,来世便能做贵人。

    “忍辱的光明,超过日月的光明。龙象的力量虽然威猛,但是跟忍辱比起来,万万分之一都比不上。布施做慈善,虽然也有大福报,但是,福报却赶不上忍辱。”这是弥兰陀劝诫奴隶们的核心。

    故世无所怙,唯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大多数愿意听进这些话的奴隶,都变得更加乖顺了,至于逃跑的那些,是不知从哪听说汉军北征后,心存侥幸溜走的汉人奴婢。

    但这道理和千骑长说不清,于是弥兰陀重新成了奴隶,一条系牛的肮脏绳索绑着他的脖子,磨出了血泡。而一旦他动作稍慢,鞭子便抽在脊背上,他的新主人是一个恶毒的匈奴贵族,在迁徙时让弥兰陀单独拉一辆车,还不许那些同情沙门的人帮忙。

    这下,就轮到弥兰陀笑着忍耐了。

    来匈奴已有七年,弥兰陀已经十分了解这个民族,也明白为何老师曾说起,数十年前,单于使者经过葱岭以西诸国时,从罽宾到康居,诸邦都十分恭顺,免费给匈奴人提供衣食住行,敬重程度胜过汉使。

    因为匈奴确实强悍,虽同为骑射行国,但组织度极高,远胜于月氏、康居、塞人。

    他们能够与强大的汉朝角逐数十年而不亡,二十四长每年与大单于聚会三次,决定秋后出兵劫掠的方向,在汉人北侵时,单于能让各部抛弃漠南,横穿大戈壁迁徙,屡屡躲过汉军兵锋。

    而光是驱部众人畜避于余吾、郅居水上,数十年间,起码有十余次之多,这种违背四时游牧的长途迁徙,每次都会对匈奴经济造成损害,但也让他们视迁徙避难为常事,驾轻就熟。

    但这次迁徙同过去略为不同,大单于连匈奴的核心狼居胥、姑衍,部民赖以为生的安侯水(鄂尔浑河)流域都要放弃了。七八万户帐落抛弃了衰老的牛羊甚至家中老人,化整为零,驱车马西行。

    亦有三万余户,十七万人是大单于直属的领民,作为辎重队随单于而行,保护他们的是分散在迁徙队伍周围的十余万骑青壮。

    不少部落违逆了大单于的命令,宁可投降汉人也不愿西迁,但大多数帐落依然追随单于脚步,就像下意识跟着头羊的羊群。

    他们的目标指向前方那道越来越清晰的山脉——燕然山。

    弥兰陀拉车之余抬起头,看到犹如驼峰的燕然山已在眼前,平缓起伏的丘陵牧草茂盛,河流纵横,越往西山脉越高,山腰有很多白桦和西伯利亚杉,覆盖积雪的主峰耸入蓝天白云之间,不算太高但很长,几乎横跨整个漠北,将将匈奴本部和右地分隔开。

    燕然是万河之源,漠北几乎所有大河都发源于这条绵长的山脉,山脉中部有一个宽二十里的隘口,犹如驼峰中间的凹点,是连接右部和单于庭的主干道。

    按照虚闾权渠的计划,右贤王会派人在燕然隘口接应,让庞大的部众过去,虽然帐落速度慢,但汉军中、东两支大军,如今还在单于庭附近打转,千里之遥,起码半个月才能赶过来。

    “呜呜呜!”眼看燕然山隘口遥遥在望,随着一阵急促的牛角号声,全副武装的匈奴骑手纵马从拉得长长的迁徙队伍旁掠过,大声呼喊,让所有人都停下。

    庞大的牧民队伍止步了,这一停就是一夜,匈奴贵人们脸上没了往日光彩,牧人满脸忧虑,奴隶们则依然聚在一起,暗暗祭拜石浮屠。

    没人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只是到了次日,一个词在迁徙队伍中游走,从不同人口中说出,以畏惧和难以置信的语气。

    那一天,身处漠北,已整整一代人没有遭受战火的匈奴人,终于回想起了曾一度被他们所支配的恐怖,和被敌人在草原上来去自如的那份屈辱。

    “是汉军!”

    “敌在燕然山!”

    ……

    “确实是单于大军没错?”

    在百里开外的燕然山隘口西侧,傅介子也和虚闾权渠单于一样吃惊,按照原本的计划,他这一路只是堵住去往右地必经之路燕然隘口的“渔网”,依靠中、东两路主力击败单于主力,而傅介子守株待兔,将溃兵一网打尽。

    但没想到,匈奴人竟来得这么早,听斥候说,黑压压有十几二十万骑,或许还不止,眼下就隔着隘口同汉、乌孙联军对峙。

    而说好的友军则连影子都不见,算算日子,任弘和赵充国速度拉满,也顶多才在单于庭汇合,离此尚有千余里。

    傅介子了然:“单于这是驱人畜西迁,想与右贤王汇合,在三路之中,挑一个看上去最软的柿子来捏啊。”

    但右贤王已在大汉使者伐谋伐交的攻势下,虽没有直接加入汉军,但却向南移动,让出了他本该替大单于守好的燕然山隘口,大概是想看两虎相争。

    两个意外造就了这场遭遇战,虽然西路军最弱,汉卒不过五六千,此外有四万乌孙人由右大将与冯嫽率领,五千小月氏由小月氏王狼何所率,说好听点是义从骑,说难听点是仆从国兵,都不太靠得住。

    狼何得知匈奴主力提前抵达,已生退缩之心,派人来劝傅介子暂退,乌孙右大将军虽没明说,但也有此意。

    在野战中面对匈奴,还是被逼到绝境的单于主力,乌孙人和小月氏都有些畏惧。

    但傅介子却坚决不退,对众校尉道:“元狩四年,世宗皇帝以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使出代郡当单于,长平烈侯作为偏师出定襄,然偏偏是他遇上了伊稚斜主力,方有漠北之役单于遁逃。今我亦将西域偏师,却遇单于,是天降大任于吾,命也乎?不可避让。“

    他立刻让人将斥候遭遇战中俘获的匈奴人捉来,让郑吉去“无意间”透露右贤王已降汉,汉军有十余万大军在隘口后,再放匈奴人离开。

    郑吉笑道:“这不是西安侯常用的虚张声势么,义阳侯怎么也学到了?”

    “现在是我的了。”傅介子倒是一点不客气,他让乌孙、小月氏骑从在马尾巴上栓树叶,在燕然山西麓到处跑,营造大军抵达的架势。

    傅介子想逼匈奴人知难而退,沿着燕然山向北撤,如此汉军便能衔尾而击,乌孙、月氏袭扰其辎重拖慢单于速度,拖到赵充国任弘赶到,便可以打一场歼灭匈奴的大会战了!

    可燕然山不算高,除了不能走大队人马外,对方小部队斥候骑着马,都轻松可以翻过来侦查敌情,这计能瞒多久?

    一天,三天?

    而友军又要多久能到?

    五天,十天?半个月?

    西路军孤军深入,与赵充国任弘暂时联络不上,不管事先准备再充分,草原上也难免陷入不知敌、不知己的情形里,打起来时,很多时候不是看谁打得好,而是看谁犯错更多。

    “还是要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啊。”合议时奚充国如此提议,但不同于铁门关外那条窄窄的遮留谷,燕然山隘口宽达二十余里,匈奴人是可以展开阵势进攻的,汉军不过五六千,靠四五万乌孙、小月氏顶住十余万匈奴人硬撼,别说右大将和狼何没信心,傅介子对他们也没信心。

    “如果有座城就好了。”孙千万如是说,轻侠军善守,若能像赤谷城之役、达坂塞之役那样据城而守,挡住正面,而乌孙、小月氏游弋在左右辅之,打起来也多几分把握。

    但临工磨刀晚了点,他们顶多弄点扎营时放的虎落,挖条沟堑,这隘口附近的燕山然光秃秃的,连砍树都没地方去,夯土筑墙就更来不及了,如今是秋后八月,天气尚热,想重复任弘一夜成城的奇迹也不可能。

    众人正寻思时,来访的冯嫽却灵机一动,让人掀开营帐,指着外头为大军运送辎重的西域仆从兵们和那几千峰骆驼笑道:

    “谁说没有城?”

    ……

    或许不是本人使用没特殊加持,傅介子用任弘擅长的疑兵之计,只骗得虚闾权渠单于迟疑了一天。

    到了次日,大骂了右贤王一晚上的虚闾权渠便清醒过来,知道在出了这样的意外后,匈奴已经没有退路了。

    “若放弃过谷,向南或向北绕过燕然山,要多走近十天路程,西路汉军与乌孙一定会紧紧跟着,袭我帐落,拖到汉军主力抵达。”

    调头就更不行了,一样是三路夹击。

    虚闾权渠发现,刑未央那乍看极佳的倡议,因右贤王的背叛,使匈奴彻底掉进了坑里。

    唯今之计,最好的办法便是像暴跳如雷的郅支所言,不顾一切,向西进攻隘口,与西路军决一死战!

    在斥候登山查看对方布置后回报,说不像是逃归者所说的十余万大军后,虚闾权渠决心已定。

    “燕然山是万河之源,是圣山,总能给胡带来胜利。”

    他的父亲狐鹿姑单于,便是在燕然山最南端的“速邪乌燕然山”击败了李广利,打回了匈奴的尊严。

    而这次,燕然大山,一定还能带给匈奴运气!虚闾权渠暗暗祈祷,若燕然山神能够如他所愿,等摆脱危险后,他愿意说服巫师,将燕然山作为新的祭祀神主,世代祭拜供奉。

    这一战与过去不同,匈奴已经失去了太多,他们别无退路,不同于往常见利进不利则退的劫掠远征,这一次,匈奴必须为自身的存亡而战了!

    一夜秣马厉兵,郅支带着左部精锐为前锋在隘口中向前推进驱散乌孙、小月氏的斥候队,郅支率数万骑推进到汉军阵前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那是哞哞怪叫声,听得出来是无数骆驼的哀鸣合唱,吵得人头疼,等尘埃落尽后,眼前的景象让人目瞪口呆。

    却见汉军将运送辎重用的数千头西域骆驼,以粗麻绳缚其腿脚,使它们卧在地上,再在骆驼双峰上放箱、笼之类的杂物堆起长达一里多的“城垛”,再蒙上湿毛毡。来自北庭、西域的轻侠兵们,则手持戈矛或强弩,躲在里面对敌。而乌孙、小月氏则顿兵于左右侧,堵住了隘口。

    那是一座城,驼城!

    驼城之中,傅介子蒙着面巾抵御骆驼的体味和满地横流的屎尿,让人替他披甲,大笑道:

    “胡虏没想到罢,一夜成城,我也会!”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88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继某位姓任的都护试图采用骆驼骑兵失败后,靠着常年行走西域诸国的冯嫽的脑瓜灵光,汉军终于解锁了骆驼勉强正确的用法。

    虽然骆驼还活着动来动去,挨了箭还会挣扎甚至挣脱跑掉,浑身散发的臭味可能能让对方的马匹望而却步,也能将汉军熏晕,但这荒山野岭就别挑了。

    所结驼城相当于西域北庭汉军无法带到此地的武刚车,当年卫青在漠北,就是靠武刚车自环为营,让步卒守住本阵,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才跟优势兵力的伊稚斜打得有来有回。

    今日傅介子显然欲重用故伎,汉军所结驼城是椭圆形的,但只占据了地势较高的四里余地,但燕然山的隘口,却宽达二十余里,小山包的丘陵纵横期间,但大多数地方是可让骏马驰骋的平地旱谷,驼城左右便由乌孙与小月氏列阵。

    但傅介子显然高估了友军的战斗力,也低估了今日匈奴的杀出一条血路的决心。

    “稽侯珊该死!”

    作为匈奴前锋的是呼屠吾斯(郅支)——他刚刚在阵前被虚闾权渠单于宣布为新的“左贤王”。

    郅支骄傲地接受这一王号,迎接属下们“屠耆”的欢呼,心里则咒骂他那懦弱的兄弟呼韩邪,事实证明,汉朝亡匈奴之心不死,可他那傻弟弟,却以为露出笑脸与汉人和谈,便能让汉匈得到起码十年的和平。

    别说十年,十个月都没有,饥饿的狼不会因为小鹿跪地垂首就放弃扑食,只有长出锐利的角才能让它望而却步。

    不知不觉间,匈奴已经变成了弱者的角色。

    他与呼韩邪对太子之位的争夺本是兄弟之争,可现在,郅支永远无法原谅贪生怕死投降汉朝的呼韩邪。

    郅支带着左部五万骑进入燕然山隘口,驻马于一座小丘上,将代表左贤王的旗帜高高竖立,手下的小王诸长们陆续带着部落进入战场,他们位于东方,要乘着正午前进攻,否则容易在交战时被太阳晃花眼,战场瞬息万变,射失一箭就可能让一个勇士丧命。

    想到令匈奴陷入这绝境的人,郅支忘了弟弟,唾骂起右贤王来。

    “屠耆堂该死!”

    从汉军逃回的匈奴斥候说,听闻右贤王已降汉,自号“漠西单于”,带着右部骑从加入了汉军。郅支不忧反喜,若右贤王真与汉军汇合反而是好事,右部同汉朝仇怨深重,右贤王死有余辜,和呼韩邪一样,不配做挛鞮氏的后裔。但右部帐落骑长或是被迫追随,见匈奴仍强,或能阵前反击汉军。

    只可惜在敌人的阵列中,他没看到疑似右贤王的军队。但郅支相信右贤王已背叛匈奴,否则汉军为何没受到任何抵抗就抵达了燕然山?

    虽不见右贤王,郅支也在敌军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敌人。

    “小月氏该死!”

    霸占了蒲类海草原的小月氏,蒲类海过去是月氏王庭,狼何自以为收复故地,堂而皇之地接纳了汉朝所上“小月氏王”之称,但狼何也知道,光凭小月氏,根本无法在草原上立足,最迫切希望匈奴崩溃,遂一心一意为汉人做猎犬。

    眼下小月氏五千骑位于汉军驼城之后,护卫其后庭,郅支决定稍后再收拾他们,而将目光落到了在驼城左右方展开的乌孙人身上,这才是在他仇人名单上足份量的一国。

    “乌孙人最该死!”

    回望匈奴十一年来步步衰弱,任弘翻越天山请乌孙兵灭龟兹解轮台铁门之围,无疑是标志**件,匈奴被一点点挤出西域,那之后每一场战争,乌孙都站在汉朝一方,要为匈奴人窘困付很大责任。

    “今日便先击乌孙。”

    匈奴人不会傻傻去碰一看就不好啃的驼城,而决意从两翼远离驼城弩手射程的地方,用优势兵力先击乌孙人。

    乌孙国内虽经解忧太后改革有所变化,与汉亲善,但北庭汉军也不可能无私到把压箱底的装备、战术全教给乌孙人。这支军队本质上仍是临时征召的牧民,带着“抢一波”的心思随右大将和冯嫽加入这次远征。路上乌孙人对汉兵敬重,却视小月氏为下邦,没少和小月氏闹矛盾,甚至因偷了一只羊的问题而发生火并,死数十人。

    郅支负责右方两万乌孙,他们背靠驼城侧后方展开,可以被驼城汉军的强弩保护侧翼,但对郅支来说,击其一面就够了。

    郅支一挥手,一群在匈奴人眼中已算娇艳的女子们纵马而出,都穿着华丽的衣裳,戴着的尖高帽上挂满金饰,左部的万骑长、千骑长们面面相觑,这是要学冒顿单于以鸣镝射其妻么?

    倒是一个跟过郅支的射雕者对旁人道:“你莫非不知道,呼屠吾斯的夫人都善骑射么?”

    这也是个奇人,没有武艺的女子,他还不喜欢。

    郅支让人大声告诉左部众人:“我有夫人二十一,不管有无生养,皆善骑射。听说那汉人将军任弘有位乌孙公主夫人,为其做先锋,在高昌壁击败了我弟稽侯珊,这样的夫人,我有二十一个!”

    他一挥手,夫人们便脱了头上挂满金饰的尖帽,换下华丽的鞶带,放在仆从托举的盘中,又解了披在外面的丝绸,露出了里面的皮甲胄,这一换装,再持弓刀扈从在郅支左右,竟匈奴是多了二十名女骑手。

    “此战,诸夫人与我一同上阵驰射,立功的人,可以得到这些金子!”

    左部一阵欢呼,甚至有个射雕者,大着胆子喊道:“左贤王,我不想要金子,能得到一位夫人么?”

    郅支瞪着那射雕者,眼睛里有些恼怒,最后却大笑起来:

    “斩了乌孙将的头,我将最漂亮的送给你!可不要在冲锋时,连女人都追不上!”

    左部顿时士气大涨,这一战的严重性他们皆已知晓,必须死力拼杀,方能取胜。过去跟的左贤王稽侯珊是个软蛋,这呼屠吾斯却是个硬得起来的真男人,倒是可以豁出去跟着他战一场。

    这便是乌孙骑兵面对的敌人,就在他们还打算像过去游牧交锋一样,慢悠悠展开骑队,相互隔着老远射几轮箭稍稍接触就退走,再反复如此的时候,匈奴方面,郅支竟说到做到,带着他那二十余位夫人,挺矛策马径直从汉军驼城弓弩无法顾及的另一侧冲了过来,身后左部匈奴人今日也不避战了,竟直入乌孙军中!

    乌孙阵透,只能与兵力优势的匈奴人战到一起,这边情势突然,驼城中的傅介子欲令奚充国带着两千人出去协助乌孙,却因大单于亲将数万骑朝驼城靠拢,发起猛攻,汉军需固守自顾不暇,焉敢分兵,只能作罢。

    战至半个时辰后,乌孙已经伤亡数千,渐渐开始溃败,而悍不畏死的郅支带着夫人们一路冲杀,直向右大将的狼头旗突过去,逼得右大将移旗避让,乌孙人的士气也彻底完蛋了,一翼剩下的万余骑开始向西退却,只能指望身后的小月氏狼何部。

    狼何也有些惊讶地看着今日好似疯了的匈奴人,做出了一个决定。

    作为预备队守着驼城后路的小月氏人,竟不管溃败的乌孙之众,而集体放弃马匹,进入驼城。在狼何看来,比起仓皇跑路被匈奴人追亡逐北,和汉军一起固守此地反而更容易活下来。

    此战不过两个时辰,当太阳升至中天时,匈奴左贤王郅支所率五万骑,便凭借高昂的斗志和锐气杀得两翼乌孙军大败。而傅介子被大单于主力牵制,竟不能救,只能眼睁睁看着友军撤退,被匈奴人漫山遍野追杀,人马尸体蔽野塞川。

    乌孙又又又败了。

    战罢,郅支一点身旁人数,他那二十一名夫人,只折了三人,其余仍紧随他不舍。而那个叫嚣着要他赐夫人的射雕者竟还活着,割了一个乌孙翕侯的头颅来献。

    郅支如诺,点了他最美的夫人给射雕者,安慰她说都一样。又将自己所有金子赐给作战勇猛的人,他杀得兴起,目光盯向汉人和小月氏退保的驼城。

    “现在轮到汉人去死了……”

    但大单于却召他前去,单于给郅支的任务,是追出隘口,以防撤走的乌孙人回来,毕竟他们死伤不过四五千骑就习惯性撤走了,战斗力尤存,若置之不顾,恐怕会乘着匈奴围攻驼城时重新收拢反扑,搞不好是可能反败为胜的。

    “汉军,我亲自来攻。”

    虚闾权渠看着隘口两侧呈现赤红色的燕然山石,只感慨这座神奇的山脉,果然是匈奴的福地!

    匈奴中兴的标志,是他祖父且鞮侯单于不计代价,击败了李陵的五千汉军,招降了李陵,而今天,在被汉人连败十余年后,匈奴,终于要在燕然山神的庇护下转运了!

    他举起径路宝刀,鹰羽大纛之后,是击走乌孙后士气复振的十万骑匈奴,黑云如山。而对面不过五千汉卒、五千小月氏。

    “踏平驼城!”

    ……

    乌孙人两个时辰就败了,这在预料之中,西路军本就是来痛打落水狗的偏师,忽然遇上匈奴主力,除了右大将和冯嫽外,其余乌孙人早就想撤了,这一退,算是半真半假。

    但也在预料之外,傅介子本来指望他们能撑一整天——就算四万头牛,赶出隘口也得花不少时间吧?

    眼下日头才过中天开始微微向西划去,战斗却告一段落,随着郅支率左部驱赶乌孙人马蹄渐渐离开,隘口中只剩下万余人死守驼城了。

    早晨的交战中,匈奴压制汉军的箭雨已将靠前的骆驼几乎都射死了,在平地上,同等风向风速时,弓箭抛射射程显然要比弩机远,只恨达坂塞的三姊妹没带来,只靠十多把大黄弩不足以完全压制匈奴人。

    对面是黑沉沉压过来的单于十万骑,汉军士卒都缄默了,开始默默清点还算丰裕的弩矢,这几千匹骆驼真是鞠躬尽瘁,驼来了上百万支弩箭,又趴下给汉军当临时城墙,最后陆续死在匈奴人的箭雨下,连跟着乌孙人跑路的机会都没。

    “只望每十支就能射死一个胡虏,最后还能剩点。”

    校尉孙千万忽然想起一事来,忍不住和他旁边的曲长郭翁中抱怨起来:“翁中啊,这莫非就是命?十一年了,在楼兰、在轮台、在赤谷城,最后是这驼城,我也不知怎么了,每次出兵,都会被胡虏围住!”

    原来是沾了孙校尉的光?郭翁中等人哭笑不得,也就孙千万能不惧这驼城里的骚臭大声说话,吸气呼气。

    “然后每次在最危机的关头,都会被西安侯所救。”

    想到这,不知不觉拿了女主戏份的孙千万忽然乐观了起来,宽慰有些沮丧的属下们,大笑道:“这次,西安侯定也会来救吾等。”

    “一定!”

    ……

    ps:第三章0点前,写到哪算哪,短勿怪。

第489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

    匈奴人或追击乌孙,或驻马于隘口处做进攻前的准备事宜,磨一磨刀,调试下弓箭,等大单于安排进攻先后顺序,驼城中的汉军也敲响了中军鼓,召众校尉到驼城中央将军旗下汇合。

    一路上,乐观的孙千万一直在说他每次都被任弘所救之事,可他身旁的郑吉和奚充国却笑不出来,和过去历次战役不同,这一次,他们是孤军作战,可依仗的还不是铁门、达坂那样的坚固要塞,连赤谷木头城都欠奉,只有一群死骆驼的肉身……

    至于西安侯和赵充国将军,算算日子,现在可能还在一千里外的单于庭附近,察觉匈奴用意后立刻西进,也有些日子要走。

    所以,他们得在驼城守几天?五天、十天还是半个月?

    “守这么久,我可能在被胡虏射死前,就被橐驼臭死了。”郑吉作为会稽人,可以接受鱼虾腥味,却对牲畜体味实在是难以忍耐。

    众人抵达时,发现小月氏王狼何已先到了,而傅介子则盘腿坐在插旗的车上,让亲卫替他剪身上甲衣的罩衣布面。

    甲外蒙罩衣布面,是任弘吸取高昌壁之战教训后让人所制,在吐鲁番那种平均温度动辄40+的地方,汉军的铁甲在西域烈日炙烤下会变得极其滚烫,套上仿佛置身火炉,汗如雨下,实在是太耗体力了,蒙上一层麻布罩衣后稍好些。

    年初时,傅介子赶赴北庭西域将兵时,还带来了一批大司农铁官制作的新式铠甲数十套,分发给曲长以上将吏,皆蒙罩衣布面,用的是土黄色的布,一来此乃汉德之色,二来可以让他们和沙漠、大地融为一体,避免将领穿得太过拉风被敌人射雕者所杀。

    但今日,傅介子不需要这种好意。

    枣黄色的布面一点点被割下,露出了里面不同一般铁扎甲的色泽,除了打磨过后隐隐有光的一千多枚鱼鳞状甲片紧紧编缀在一起外,这甲在最容易中箭的前胸后背处,还加了金属圆护,打磨的极光滑,颇似镜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大司农突破技术瓶颈,发明灌钢法增加了钢产量后的产品,过去百炼钢太过稀有,只舍得用来锻造将领的刀刃,现在产量增了五倍不止,便开始让军中勇士也装备这钢刃环首刀或钢制的矛头。

    甲与兵,素来是自相矛盾的关系,相爱相杀互相促进进步,只有出现需求,才能引发换代的动力。神农之时,以石为兵,古人多是光着上身硬扛,三代时当敌我都使用铜剑后,不得不改为厚皮甲。进入铁器时代铁兵器成了标配,皮甲顶不住时,铁札甲应运而生。

    如今兵刃又迈了一步,甲胄自然也不能落下,于是便以灌钢法所制之精铁铸锻成金属圆护,加于鱼鳞襦甲之上,遂成了一种新式甲,以圆护打磨有光,西安侯取“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称之为明光铠。

    东汉曹魏才会有的明光铠,遂提前两百年问世了。

    傅介子与诸校尉皆着明光铠,罩衣剪开后,这被雪藏的铠甲肆无忌惮暴露在阳光下,简直是光芒四射,郑吉等都劝傅介子勿要如此,在流矢纷飞的战场,领军大将身着光芒四射的明光铠,必定成为敌人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匈奴军中射雕者可有不少。

    “胡虏看得到我不要紧,紧要的是,士卒得看到我!”

    傅介子独臂扶着剑,坚持如此,陷入窘境,军心有些动摇,傅介子需要让在前方作战的士卒回头时,一眼就能看到他们的将军!

    将为三军胆,朝不保夕的战场上,除了大将,谁还能给予士兵们勇气呢?

    他也没耽误正事,点了诸校尉,安排他们作战事宜,请小月氏人引弓还击,今日箭矢倒是不缺,直接从骆驼身上扎着的“草”拔就行,让矮个的郑吉带矛兵位于,身子长大擅长使弩,现在也没有骑兵可带着冲出去的奚充国带着弩兵位于其后。

    郑吉出了个主意:“不如让士卒将箭矢弩矢沾地上骆驼粪,可使虏中箭后伤疮难愈,溃烂而亡!”

    这点子够毒,傅介子同意,又让孙十万带着戈戟和刀盾兵准备匈奴冲入后的混战——汉军弩矢虽猛,但这矮矮的驼城不比险塞烽燧,能否挡住匈奴十万骑兵围攻还是个问题。

    咚咚咚!

    话还没说完,外围就响起了阵阵急促的鼓点,紧接着响起的,是震得脚板底能感受到大地颤动的马蹄声。

    单于的大军已经缓缓压了过来,分左右两队绕驼城,黑云蔽日。

    看得出来匈奴人很着急,这是要四面八方进攻,一鼓作气拿下他们的节奏啊!归师勿遏,这次傅介子却是低估匈奴人,犯兵家大忌了。

    晃着一身反光的明光铠,傅介子独臂撑着佩刀起身,他不好作揖,便以刀身击打明光铠胸前的圆护,金鳞叮当作响,义阳侯仿佛黑云绕城时,那唯一的光芒!

    “诸君。”

    “这一回,真得拼命了!”

    ……

    燕然山以东九百汉里外,在单于庭和蒲奴水扑了个空的两路大军汇合于余吾水以西(土拉河)的草原上,任弘和赵充国交换情报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进军路线靠西的赵充国显然要比在姑衍山撒野的任弘更了解情况:“老夫派斥候追至西方两百里外安侯水上,仍不见胡虏大军,只逮到了掉队的牧民和牲畜,说单于主力已西行多日,算算日子,再慢也到燕然山隘口了。”

    这趟西迁,匈奴是顶着沿途可能损失十一之人,十四之畜的牺牲上路的,这位虚闾权渠大单于,非常人敢为也,确实较他那死鬼哥哥有魄力。

    如此一来,偏师西路军恐怕要面对单于主力,任弘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焦急,那边可都是他的旧友袍泽,傅介子的儿子傅敞更是连连请战,希望让他带着前锋先行。

    “西方局势不清。”

    任弘将他按了下来,在与赵充国汇合后,一老一少二人在地图前细细分析如今形势。

    “绝幕后,同边塞断绝音讯十余日,尚不知朝中派出的使者,是否已劝降右贤王。”

    “若右贤王未降,义阳侯之军尚在金微山以东,与右部对峙。”

    “若右贤王降,义阳侯之军应顺利抵达燕然山,正好撞上了单于主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最难的是在不知敌的情况下,还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一般将领可扛不住这巨大的压力,赵充国麾下的校尉张彭祖继承了他父亲张安世的谨慎,提议道:“既然敌情不明,不可冒进,两位将军应暂时退回漠南为是。”

    上一次五将军北征,田顺、范明友两路皆是如此做的,没找到匈奴人影子,就小心退却了,虽然大军空出会被责罚,但若为匈奴所乘击败,那便是死罪,纵出钱赎免,也要丢了官职爵位,何必呢?

    一般来说,完成出塞两千里的目标即可,任弘已到狼居胥拜谒霍去病故迹,烧姑衍山示威,加上沿途击零散部落所斩的上千级,勉强能跟天子交差。

    至于西路军死活,那没办法,兄弟上山,各自努力。

    不等任弘说话,张彭祖的长兄,病恹恹的张千秋便呵斥:“此役不同以往,三路大军互为犄角,配合作战,若因未见胡虏而退,致使义阳侯身陷重围而无人相救,岂不是要重蹈李陵之事?”

    他知道任弘和傅介子的关系,绝无见死不救之理,但张千秋骂完张彭祖后话语一转,开始拿李广利几次冒进举例子,说敌情不明,贸然前进也不是办法,不如向西南方的浚稽山靠拢,一来汉军粮食将尽,去浚稽山可以休整几日,并与居延取得联络,知道右部是战是降。

    那样会耽误很多天时,任弘摇头以为不妥,提议道:“不如一军向西南抵达浚稽山附近,威慑右部,不论其是降是战,也护好回师归途。”

    “另一军继续向西,追击单于,以防万一。纵义阳侯未与匈奴战于燕然,有人在浚稽山接应,也能从容而退。”

    “道远此策可行。”

    赵充国表示同意,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二人,谁进谁退呢?帐内诸位校尉跃跃欲试,如张千秋、张彭祖兄弟是想退,辛庆忌、甘延寿等人则是一心求战,都跃跃欲试要大吵一场。

    但两位将军却把校尉们都赶了出去,等到只剩他们二人时,赵充国笑着道:“道远应是知晓的,老夫素来谦逊,以大局为重,不乐与人攀比,过去大将军让我走东,我绝不扬言欲走西,偏师就偏师,做好本分,不与人争。”

    “赵将军乃国中长者也。”任弘如是说,赵充国立刻就接话:“既然我乃长者,道远为晚辈,那这次进退,是否要让让老夫?”

    “那是自然!”任弘朝赵充国作揖:“我将前往浚稽山的路让给将军!素闻行军之事,进易退难,君为难,我为易!就让弘带着儿郎们去燕然山逛一圈以求心安吧。”

    赵充国乐了,点着任弘道:“道远却是要去追斩单于首重危而行,而将南归休整为汝看后路之事交给老夫,果是欺我老了啊。”

    一个是履历丰富战功赫赫,却不服老的老将军。一位是认为自己最适合轻骑驰逐,也担忧傅介子与都护府众校尉的卫青第二。

    两人开始说起车轱辘话来,任弘说他兵少速快,赵充国就说他兵多马肥,二人开始争这进军燕然的一路,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赵充国索性一拍案几:“也罢,你我再说下去,恐延误军机,不如让天来定!”

    “怎么定……”任弘话音未尽,就看到赵充国在甲衣里掏啊掏,掏出一枚五铢钱来,看着任弘笑道:“道远,选一边罢。”

    “赵将军你……兵者生死之事,不可不慎也,这样太儿戏了。”任弘哭笑不得,刘询要是知道,怕是要气死。

    可赵充国却不管,自顾自地道:“我选有字那一边。”

    说着就将五铢钱高高抛起来,任弘抬头,发现它在帐顶下飞速翻滚发出轻微的响声,然后笔直落了下来,被赵充国接在左掌中,随着“啪”的一声,赵将军已有老年斑的右手覆了上去。

    赵充国看上去很紧张,任弘从未在这位不动如山的老将脸上见过如此表情,他轻轻抬起右掌,往里面看了一眼,神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正要大笑,眼中又闪过一丝犹豫,似是想起任弘方才与他说的话。

    那些由他去追击单于才最适合的理由。

    赵充国的踌躇只是一瞬,便又合上手掌,叹了口气,做出了气恼之状。

    “命也夫!竟是道远赢了!”

    而等任弘告辞而出去召集将士准备西行时,赵充国才复又展开手掌,却见他左掌心静静躺着的,是一枚天汉年间的赤仄五铢。这是东天山之战,孝武皇帝亲自接见赵充国后,所赐的百万钱中的一枚赤仄钱,币制几经改革后,如今这古老的款式几已绝迹了。

    “五铢”二篆字朝上,方才明明是赵充国赢了。

    赵充国盯着这上了年纪的赤仄钱看了许久,就像在看着自己,历经了几个时代,活到现在就等光耀一次的赵翁孙。

    然后他就在有些瘦的老脸上拍了一下,骂道:

    “赵充国啊赵充国,扫灭匈奴,斩单于首归于阙下,雪东天山之耻,不是你结发而战五十年来的梦么?这是此生最好的机会,该争就得争啊!”

    “你这老匹夫,都什么时候了,怎还想着大局为重!”

第490章 矛盾

    任弘手下段会宗背后所负的“尚书斩马剑”,赵充国营中也有一把,这当然不是先帝所赐的前朝剑,而是刘询召见时亲赠,还勉励赵充国,让老将军出征建功,时以此剑斩单于及匈奴名王首。

    同样的话,皇帝大概也对任弘说过一遍,至于他更希望谁获取大功,赵充国心知肚明。

    “天子希望老夫在离世前,能够压一压道远。”

    老将军不是不明白天子的心思,但弯弯绕绕的政治,是朝堂两府要考虑的事,对将领来说,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才是本分。

    就像六国时齐国大将匡章,在垂沙与楚军对峙六个月,搞得齐宣王不耐烦了,派使者去催促,匡章却道:“対于我来说,撤了我的职,杀了我,甚至杀了我的全家,这是大王能够做到的;战机不成熟的时候要求出战,战机成熟的时候不要求出战,这是大王在我这里不能够做到的。”

    没错啊,战场之上,敌境之中,在对方主力在哪都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将领需要思考的,只有如何取得胜利!胜负未定就想着争功让功,非智者所为。

    作为将军,不能像李广那样不懂政治,否则会莫名其妙得罪人做错事,影响仕途。但也不能太懂,临敌之际还想着几千里外朝堂格局、战后位次、皇帝心思,这样会让你的选择变得犹豫,而犹豫,就会败北!

    “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这就是赵充国眼中的“大局”。

    任弘有一次成功的千里奔袭经验,在多次战争中证明了指挥骑兵作战的能力。

    而赵充国,他中年时虽曾为敢死之士,但年纪渐长,打仗求稳是常态,屯田、练兵、结寨,三板斧下去,敌人也差不多了。奔袭燕然山,即便麾下士卒乐意,他七十多岁的身体也扛不住啊。

    抛开政治因素,光从军争角度,任弘确实比他更合适。

    责任终究还是战胜了私心与梦想,决定既下,剩下的事就好办了,赵充国匀了一下军中的马匹,将两万匹马给了任弘,让他补充损耗,以一人两马赶赴燕然。又接收了任弘军中的病患伤卒,带其南下,却没同意辛庆忌请求随西安侯去燕然山的请求。

    这新阳侯辛庆忌还是太年轻了,就是不懂政治的典范了。元霆西征,任弘是赵充国的属下,赵充国大可不必顾忌,直接派金赏随其奔袭。可如今二人皆为将军,各率大军,互不统属,虎符只能指挥手里这点人,若是私相授予,那便是犯了大忌,这是底线决不能碰。

    赵充国只与任弘承诺:“待我南下与居延取得联络,若右部果然降了,便立刻派新阳侯等以轻骑北上支援道远。”

    “赵将军真有大将之风也。”

    任弘还能说什么?有友军如此,夫复何求?一人两马,他军中的幽、并骑士在有鞍、镫、马蹄铁的情况下,草原上行军速度已超过了匈奴精锐。斥候日行两百里(八十公里)能够做到,争取前锋五日内赶到燕然山窥探情况。

    他现在也很纠结,既希望傅介子勿要与单于主力遭遇,又希望对右部的劝降成功,否则吴宗年就危险了……

    东路军虽然出塞四千里有些疲敝,但在火烧姑衍山后士气正旺,又争得追击单于的路线,都摩拳擦掌欲大干一场。

    两军道别时,赵充国对任弘道:“古人有鬻盾与矛者,吾盾之坚,物莫之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

    老将军拍了拍自己:“我来做那物莫之能陷之盾。”

    “而道远,就做大汉的无不陷之矛!”

    草原的风吹动了赵充国的白须,让任弘深觉,这辈子能跟着老将军历练成长,真是他的福气。

    赵充国朝任弘挥手,催促他动身,就像长辈勉励一位远行的后生:

    “逮到了单于,算老夫一份功劳。”

    “若是扑空了,该撤就撤,有老夫在南边给你兜底!”

    ……

    “举盾!”

    随着孙千万一声大喊,站在骆驼尸体后的汉军弩手便立刻蹲下了身子,身旁力大的士卒迅速举起名为“吴魁”的大盾牌。

    这样的动作,他们已经做过无数遍了,现在只默默倒数,在数到“一”时手臂果感受到了激烈的冲击,叮叮当当的声音落在盾牌上,这是匈奴人齐射的箭雨,偶尔有箭枝穿过缝隙钉到地上。

    匈奴人还是老套路,知道自己不擅长攻城,遂先围而不攻,依靠优势兵力将驼城团团包围。单于大军驻扎在一里外,每次纵上万骑靠近驼城,毕竟是个圆,往往一边顺风,一边逆风,匈奴人就挑着顺风的位置下马步射,试图对汉军造成杀伤。

    但这战术却不太奏效,驼城直径一汉里,匈奴人在角弓最远射程抛射,就算有风力相助,箭矢也无法将其全部覆盖。驼城中央是安全地带,傅介子的将旗和汉军辎重就在那儿,箭矢、水袋、肉干、馕,甚至还有骆驼奶……

    不披甲或轻甲的士卒往来运送补给,身披铁扎甲的壮士则顶在最前线,傅介子让人传令:

    “一创者持兵战!两创者退而诊治,三创者载辇。”

    受伤者得将甲解了交给生力军,如此换人不换甲,尽管汉军在慢慢减员,前方却能保持三千甲士的人数,挺矛持刀而待,让在旁徘徊想找缺口冲入驼城的匈奴人无隙可乘。

    一旦胡虏试图靠太近,就会挨一阵强弩。匈奴甲胄远不如汉,对方铁扎甲、明光铠挨了箭如轻风拂面,匈奴人却非死即伤。

    五千小月氏人也被安置在驼城一角地势较高的位置,在风向有利时对慢慢靠近试验汉军弩机射程的匈奴人加以还击。

    围攻已持续了一昼夜,疲敝战术失效了,眼看汉军依然生龙活虎,大单于虚闾权渠心急如焚。

    他年少时听过祖父且鞮侯单于围李陵的事,那是一连串遭遇战,第一役在浚稽山,单于三万骑进攻李陵五千步卒,竟为其所败,死伤数千人。且鞮侯单于大惊,只能召左右地兵八万余骑攻李陵,汉军向南突围,匈奴就紧追不舍,复战又被斩首三千余级。

    一直追了数日,匈奴人火攻都用上了,折磨得汉军疲敝不堪,但在林中交战又死了数千,且鞮侯差点挨了连弩,再追至平地,一日数十合战,又付出了数千人代价,才歼灭了汉军,招降李陵。

    那时候虚闾权渠还年轻,没和汉军交过手,骤闻此事,不明白为何八万匈奴勇士竟差点拿不下五千汉人孤军。直到在左地主政,与范明友交手数次后,他方知汉军确实强悍,万不得已,勿要攻其城郭。

    今日仿佛天汉二年那一战重现,十万骑围万余兵,对方还有驼城,匈奴的优势绝无看上去那么大,若虚闾权渠能选,他绝不会与对方硬碰硬,但这驼城堵住了前往右地的交通要道,没错,匈奴大军是能轻松过去,但关键是,他们身后,还有十七万帐落的家庭,多是引弓者的家眷,万万不能抛弃,更别说数十万头的牲畜牛羊了。

    这隘口宽不过二十汉里,驼城占据了一个制高点,骑兵呼啸而过可以,但赶着牲畜的帐落一旦抵达隘口,牛羊群为交战喊杀所惊乱跑起来,那场面必然大乱,汉军或会乘乱反扑。

    所以非得将这肉中刺拔了,隘口方能复通,更何况,这也是匈奴获得一场难得胜利,士气复振的好机会,利用匈奴人今日为杀出一条血路的决死之心,必能一战!

    “本单于亲将十余万骑击汉万人而不能灭,汉与西域诸邦将益轻匈奴,这驼城,必须破!”

    这一次,双方都有死战不退的理由,狭路相逢,勇者胜!

    虚闾权渠看了一眼西方渐渐落下的太阳,虽然布在东方两百里外的斥候尚未见到汉军援兵身影,但单于知道,留给匈奴的时间不多了。

    “继续驰射骚扰,天黑后四面围攻,再冲一次!只要斩了汉将傅介子,汉军自溃!”

    ……

    今夜有阴云蔽天,见不到月亮,十步之外一片漆黑,傅介子只好与昨日一样,让人去驼城外围点火。

    汉军在扎营时预料到会有围城战,于交战前在驼城外百步内堆了一些苇杆枯草,入夜后又以裹了松脂的烟矢点燃,令神箭手射之,燃起火堆。

    但靠近丘陵的那边,火堆为匈奴人所破坏,傅介子猜测,匈奴人可能是要从那儿发动袭击。据说征和四年燕然山之役里,胡虏就是夜袭李广利大营取胜的,在加强防备的同时,遣人去点火以防不测。

    曲长郭翁中承担了这任务,他拒绝了披挂明光铠:“甲太重了,走得急了还会发出声响,还是轻装而出好些。”

    就像当年在莲勺打群架时一样,讲究的就是布衣仗剑游侠,谁若披甲,是会遭到游侠圈子鄙视的。

    结果却被孙十万骂了一顿:“让你披就披上。”郭翁中只好听命。

    除了轻侠兵外,还有几个手脚灵活的小月氏人协助,他们摸着黑翻出了驼城,蹑手蹑脚向前走着,昨夜匈奴人也试图发动夜袭,但在强弓劲弩抵御下以失败告终,在驼城周围留下了一堆人马尸骸,要小心不被绊倒,远处匈奴人的大营闪烁火光,如同漫天星河,回过头,驼城显得十分渺小。

    行至数十步外,一路拉拽的枯木干草被属下堆在一起,一个屯长单膝跪地,摸出怀中的火镰——这也是大司农的发明之一,可以让点火速度加快数倍,他轻轻地打着,尽量不发出声响,可当火星跳跃到枯草上发出光明后,在旁警戒的郭翁中看着前方,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能看到对面数十步外,竟有黑压压的一群匈奴人,正摸着黑缓缓前进,他们也察觉了火光,在愣神了一瞬后,立刻翻起身朝这边冲来。

    “退!”

    郭翁中也顾不上管火了,拉起想多吹几下的屯长调头就跑,身后响起崩崩的弓弦声,很快,冷箭落到他们原先的位置,又开始划过身边,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他也中了,但箭矢或钉在甲衣鱼鳞缝隙里,或中了背后钢制圆护,直接被弹开,幸亏披甲而出啊。但确实是沉,极大拖后了他的速度,游侠曲长只能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往前冲,结果在快到时却被一具尸体绊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这一下摔得够呛,脚踝似是折了,郭翁中一瘸一拐地起身,他的属下们已经往前跑了,边跑边吹着示警的号角。而匈奴人身影越来越近,郭翁中一咬牙也豁出去了,只转过身,拔出腰上环首刀,想要临死拖几个垫背,也不知能杀几人,值不得身上这明光铠?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却响起弩矢连发之音,对面冲在最前方的匈奴人应声倒地,而一队人也冲出了驼城,却是孙千万大吼大叫着亲自操弩指挥,甲士以吴魁大盾顶在前方,袍泽们搀着郭翁中回到了驼城中,才翻过骆驼尸体,随着孙千万一声“趴下”,众人立刻卧倒在地,一阵箭雨已降临头顶!

    这下也不用隐秘行踪了,驼城四面忽然光芒大起,匈奴人动用了起码六七万人,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发起了进攻,万千号角、胡笳犹如狼嚎扰得人心发慌。

    驼城中央,傅介子将一封就着火光写一半的信塞入甲中,又吐掉了嘴里嚼了许久难以下咽的干粮,接过士卒递来的鼓槌,他站在鼓架前,让人帮忙松了松鞶带,只以右手奋力敲打,缓慢而有力的节奏加入了这场合唱。

    咚,咚,咚!

    五千侠儿呼吸沉重,十万匈奴纷沓而来,号角、胡笳、鼓点,小月氏人的羌笛,胡尘喧嚣,喊杀声回荡在燕然山隘口,这是汉匈两族命运交织的赞歌!

    ……

    ps:今一明三技能发动……最近状态起伏不定,见谅。

第491章 铁在烧

    驼城东侧,直面匈奴人进攻的位置,北庭都护奚充国奉傅介子之命,与西域副都护郑吉一起,负责整个东侧的防御,长达一汉里(四百多米)阵线上,只有区区两余汉卒,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

    汉兵身后是弃马入驼城的小月氏义从兵,一半人布于其他方向,一半约两千五百人则由其王狼何带领,也听奚充国号令。

    语言不通,旗鼓不明,小月氏怎么号令?奚充国在北庭多年,多次带着义从骑作战,最后总结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任他们自由发挥。

    今夜匈奴人在围城苦耗多时候发动总攻,黑压压的人众从夜幕中压了过来。虽然小月氏人好吹牛,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月氏,收复了蒲类海的古月氏王庭,不惧匈奴。但当成千上万匈奴人踩着杂乱的脚步杀来时,置身战场上的喊杀金鼓声中,他们心中的恐惧仍爆发了出来。

    前头只有三排汉卒,以及矮矮的驼城,许多人持弓的手都在抖,也不管匈奴人还有多远,只下意识地高高举起角弓,随着首领嘴里垂着的羌笛,朝夜幕中满弦而射。准头不重要,重要的是飞出的箭矢能带走些许恐惧,似乎只要这样,就能阻止匈奴人的脚步。

    但对方的箭幕显然比他们更密集,这边两千多支箭才出去,对面上万枚矢便如冰雹般洒落下来,将甲薄的小月氏人钉死不少,嚎叫声在汉卒身后响起,让不少人面色苍白,只在头顶吴魁大盾保护下,继续端着弩,眼睛死死盯着数十步外的火堆。

    “虏众未入火光之内,谁都不许发弩!”

    奚充国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让人将这命令传下去了,与匈奴交战多年,他对敌人颇为了解,匈奴也有被铁甲者,部分是匈奴人自己锻铁打造,虽不如汉甲,但好歹是铁家伙。另一部分是从运输大队长李广利处缴获的,每次大战,都能看到一些披挂汉式铁扎甲的胡虏顶着箭矢为前锋。

    今夜亦然,奚充国料定,匈奴碍于驼城不敢用骑兵冲入,只能步战,前驱者定是穿重甲持长刀者,他们能顶着月氏人稀薄的箭幕前进,甚至可在五十步外挨臂张弩一矢而仍能前行。

    弓箭上弦快,百步之内,临敌也不过三到四发,较慢的弩能射出两次就不错了,与其将汉军的杀手锏浪费,不如等待,等待敌军靠近时再一波带走!

    用前都护任弘的话说,这叫“将敌人放近了打”。

    匈奴人的奔跑的身影已进入汉军所设火堆光芒内,果然身披甲胄,即便没有铁甲也蒙数层皮甲护体,一只手举着小盾防头顶的箭,一手持直刀与矛鋋,乱糟糟地朝驼城冲刺。靠前的一排,甚至还举着临时制作的大木板,那些因顶不住压力而射出的弩矢钉到上面,因距离尚远力道小,伤不到背后的胡虏。

    眼看匈奴人越来越近,一名屯长忍不住了,回头呼道:“都护,五十步了,动手吧!”

    奚充国却手持鼓椎一言不发,他目光只盯着越过火堆的匈奴人,倒是统领矛兵的郑吉明白老友心思,立刻斩了那不听号令的屯长,喝道:“吾曹性命,在一矢耳,岂能虚发!等都护鼓声再放盾发弩!”

    四十步、三十步,直到匈奴人踏入二十步内,瞬息便至,端弩的汉卒紧咬着唇手都开始抖,几乎要撑不住这压力时,奚充国才猛地一击鼓。听到鼓点,曲长屯长挥动旗帜,前方盾牌忽然让开,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弩手们扣动悬刀,千弩齐发,绷绷绷绷,无数支锋利无比的弩矢破空而出。

    在如此近的距离,以灌钢法打制的菱形钢簇威力惊人,准头也高。一阵噗噗噗噗的脆响,匈奴举着挡箭的横板被射得破破烂烂。其后的匈奴人或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而倒下,或被破木而入的飞矢射中。

    至于那些直与弩矢接触的胡虏,尽管身披铁甲,甲内还有一层以各种途径从汉地弄来的丝绸或毡衣,却仍被尖锐的钢簇钉入身体,只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捂着伤口在地上痛苦地嚎叫。

    战线上起码三四百匈奴人应弦而倒,不少人当场死去,这一轮齐射杀伤率达到三分之一,着实惊人。部分敌军则吓的忽喇喇向后散开,稍稍退后。

    换了往日,这样的伤亡已足以让匈奴人退却了,可今晚他们多了几分悍不畏死,好似无穷无尽的浪涛,前排方倒,后排又至。

    手速快的弩手还想赶在胡虏进入十步前再放一矢,却被屯长连骂带拽地撵走,在盾阵才刚补上时,甲士们就感受到了巨力来袭。

    是匈奴人手中的矛鋋,他们也忍到临敌十步之内才猛地抛出,大多数砸到了盾阵上弹飞,或深深扎进盾上,也有力大抛得远的,将几名倒霉的弩手直接戳死!

    在又一阵箭雨掩护下,匈奴人已嚎叫着抵达驼城前,跑在最前方的勇士辫发飞扬,正想一脚踩在骆驼尸体上就要从盾阵上跳过去,却随着又一声鼓响,盾后齐齐戳出了一排长矛,将先登的胡虏直接戳死。

    “举矛!”

    汉军之制,身材长大者使弓弩,短者用矛戟,矮个的郑吉就站在矛阵中,方才缩在盾后,看高个的弩兵袍泽大显神威的矛兵,此刻凝聚成了钢铁丛林一般的坚阵,无数把矛从大阵前排伸出,送妄图越过雷池的胡虏去见他们的祁连神。

    也有一二运气好的匈奴人躲过了密集的矛阵,跳下驼城,但还不等起身,头顶就挨了刀盾兵环首刀欢迎,鲜血淋漓倒在阵中,弩兵们也再度上弦,抽空就到前方举弩一射,匈奴人前赴后继,他们根本不需要瞄准。

    驼城一线如同绞肉机,匈奴人不断倒下。

    汉军仗着甲厚伤亡不大,身后的小月氏人就惨了,他们无大盾保护,更没铁甲蔽体,随着前方短兵相接,匈奴人的弓手也进入了驼城前五十步内,箭矢倒插在地上,不断开弓抛射为前锋做掩护。

    因怕射到自己人,匈奴射程放远了些,正好落在小月氏人头顶,依靠箭幕压制,交战才两刻,前方汉军仍能阻胡虏于驼城之外时,小月氏已士气大跌,不顾狼何的命令,开始各自找掩体,不敢再与匈奴人对射了。

    匈奴人无法击破汉军阵地,伤亡人数一点点增加,汉军因为人数较少阵线单薄,也无法击退匈奴,驼城东侧陷入了僵局。

    西、南、北三侧也同时遭到了进攻,匈奴人发了狠,动用人数是汉军、小月氏五倍以上,驼城四面皆在苦战,而战至一个时时,汉军、匈奴皆疲敝,匈奴死伤数千,尸体已堆得与驼身齐高,让后来人能直接踩着他们与汉军交战。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鸣响声却从攻击不算猛烈的驼城西侧响起!

    紧接着马蹄践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奚充国忍不住回首望去,看见在黎明曙光下,无数顶如野兽利齿的尖盔在黑暗中起伏波动,汇成了一股洪流,猛地向队形有些散乱,已经疲敝到提不起刀的驼城西侧汉军扑去!奚充国的瞳孔微微缩紧,心跳猛然加!

    “不好!”

    这支人数五千以上的骑兵一直借着夜色在战场西侧等待,就等汉军疲敝时发动进攻。其他三面自保尚艰难,驰援是来不及了,马蹄践踏着地面,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山洪暴发。

    匈奴人的骑兵践踏着胡虏尸体铺就的道路,直直越过驼尸杀入阵中,匈奴人善骑射而短于突触,今夜尽管是豁出去了,却仍不敌汉军矛阵,大多数人送了人头,在汉卒戈矛攒刺中人仰马翻。

    但驼城西侧阵列遭此重击,有些散乱,仍有千余骑破开阵列缝隙,依靠速度朝后方的小月氏人冲去!

    西侧的小月氏也不过千余人,可没有汉军那死战到底的决心,下意识地往两侧让开。这导致千余骑匈奴人长驱而入,直扑驼城中央小丘上的傅介子大旗!

    从交战伊始,作为指挥官,傅介子那缓慢却有力的鼓声就没停下来过,好在左右亦有数百亲卫守护,且在小丘下挖了沟壑,堆了车、木等物,好似驼城的内城,高于地面丈余,匈奴人可冲不上去。

    但距离已经够了,这支敢死的匈奴骑兵冲到小丘脚下,也不顾傅介子的亲卫列阵护卫,不顾各路皆有汉军来援。只驻开弓而射,而被单于集中使用的射雕者十余人,更是在人群中缓缓挽弓,瞄准百步外大旗下击鼓之人,猛地射去!

    一时间箭如飞蝗,嗖嗖声不断响起,尽管亲卫们或举盾或以身体为傅介子挡箭,但傅介子的鼓声,却戛然而止了!

    ……

    “傅介子已死!”

    那沉闷如汉军心跳的鼓点一停,一直在鹰羽白纛下督战的虚闾权渠单于大喜,以为射雕者们已立大功,立刻挥动旗帜,让各路加紧进攻,乘着汉军主将息鼓之际,大声呼喊这个消息,再在汉军失神丧气之际,一口气拿下已杀伤六七千匈奴人的驼城。

    但还不等大单于高兴片刻,鼓声再起!

    迎着东方初升的太阳,驼城中央小丘上,一位身披明光铠,在朝阳照耀下反射光芒的将军赫然站立。

    远处,虚闾权渠单于的眼睛都被这反光刺痛了,下意识举手遮挡,心惊不已。

    是大司农送到西域的明光铠救了他。

    傅介子无视了零星的箭矢,任由它们打在亲卫的盾牌上,钉在甲胄鳞片里,只一下接一下挥动战鼓,力道竟不弱于先前!

    而亲卫们一边奋力与冲入驼城的匈奴人死战,一边齐声大呼:“燕然将军在此!”

    声音传到驼城四周,本来气势稍稍一弱,被数量庞大的匈奴人挤退数步的汉军各部听到鼓点和呼喊后,复打起精神来,咬着牙持刀矛继续拼杀,想要将匈奴人赶出驼城去。

    而随着傅介子身畔的一面令旗缓缓摇动,方才死死护卫在傅介子身旁的那支队伍,也开始朝小丘下正在混战的匈奴人走去,他们人数约百余,身披毡衣而立,眼下却猛地一扯,露出了璀璨的甲衣来!

    如血一般的朝阳洒在战士甲衣上,仿佛铁块在烧,滚烫得让人望而生畏。

    这却是傅介子把军中数十副明光铠集中使用,加上两百铁扎甲,组成了一支披甲率百分之百的队伍,选最悍不畏死,武艺出众的轻侠死士披挂,由孙千万、郭翁中带领,作为预备队。

    天色大明之际,匈奴人的攻势三而竭,开始呈现颓势,而汉军也到了极限,是时候出动了。

    孙千万持着环首刀,盾牌搁在脚边,他在小丘下守了一晚上,方才还挡下了两支射雕者瞄准傅介子,角度刁钻的箭,如今傅介子已抛出了最后的王牌,令孙千万带这支“铁人军”投入战场。

    老孙拔刃,两百多把以灌钢法锻造的环首刀也齐齐出鞘,被士卒们竖在面前,反射阳光,这是短兵混战的利器。身被重铠的昔日三辅轻侠,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山,朝小丘下那千余冲入驼城,欲对傅介子斩首行动的匈奴人走去。

    他们要从这里,开始绝境反击,从而赢得这场攻守战。

    铁人们齐齐迈脚,步履沉重有力,随着孙千万喝令,猛地用兵器一敲盾牌,声音震得耳膜都快裂开,仿佛进攻的号角,而后便喊出了任弘任安西都护时,给这支“偏师”取的旧称,名副其实!

    “安西铁军,天下无敌!”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492章 汉家多英杰

    太阳已升至一竿,侥幸逃过兵卒马蹄践踏的草叶上挂着昨夜的露珠,还有一滴黑红色的血,在晨风吹拂下垂垂欲滴。

    天色大亮后,站在东南一座小山包上的虚闾权渠单于得以看清整个战局。

    虚闾权渠单于长为左贤王,跟西域汉军交手不多,只见右贤王屡战屡败,和郅支一样,以为是右部兵弱。

    但今日才知:“不怪右部太无能,奈何汉人有铁军。”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驼城内,原本四面以六七万人围攻之下,虽然匈奴伤亡惨重,但对方阵内的小月氏在箭幕打击下也丧胆失去了战力,只剩下不到四千汉卒还在硬撑。

    大单于备在西面的五千骑猛击驼城,虽然多被汉军矛阵阻拦,但也有千余骑冲至驼城中央,欲斩傅介子以赢得此战,但十几名射雕者射去的箭竟没伤到傅介子。那鼓点依然没完没了,汉军一支全员披甲的预备队也被投入战场,渐渐扭转颓势。

    先遭殃的是冲到傅介子大旗百步内的千余匈奴,马速已停,他们还想下马步行击破汉军最后一道防线完成大单于的任务,不想竟一头撞上了手持刀盾的铁甲兵们。

    虽然匈奴人多,却在交锋时被摧枯拉朽。汉人手中环刀比过去更加锐利,匈奴人的皮甲如同布般柔弱,能透三层甲伤到皮肉,手里的直刃刀甚至在金铁相交后差点被砍断,吓得匈奴人匆匆后撤试图远射。

    但这群汉兵的甲又比过去更结实,十余名射雕者在二十步内开弓如满月,箭似流星般飞出,一般的铁札甲也得射穿个孔。但这能反射阳光的新式铠甲硬度超过想象,就比方伤了腿后一瘸一拐的郭翁中,他胸前的圆护竟能硬抗数箭,箭簇只嵌入一半就停了下来。

    不过一刻功夫,在傅介子缓慢的鼓点声中,冲入驼城的千余骑就被铁人军反包围,混战中,十余名射雕者出又出不去,进又进不得,就这样憋屈地被斩于马下。

    孙千万在割断最后一个射雕者喉咙后,根本不停,举起环刀,指着汉兵正在苦战的驼城西侧。

    “再战!”

    这便是作为休息了一夜的生力军,孙千万带着这二百余人憋足了劲一往无前,这便是虚闾权渠单于看到的那一幕了,两百多铁人顶着匈奴人的攒射绕了一个小圈,从侧面撞在正欲挤入驼城的匈奴人侧翼,胡虏方才见识到了这支兵的威猛,遇到他们冲来都纷纷跑开躲闪,惟恐为其所伤,纷纷言。

    “此是铁猛兽也,不可敌!”

    铁甲军真如浑身覆盖镔铁的穿山甲,在驼城内翻滚甩动尾巴扬起尘埃,他们从西边开始,顺时针杀遍整个驼城内圈。

    随着汇入这支生力军的甲士越来越多,每到一处都能将改变胜负天平,本就在坚阵阻挠下士气衰竭的匈奴人承受不住冲击,纷纷退散溃败,能在攻城步战中坚持一昼夜,这已是游牧的极限了。

    太阳升至中天时,虚闾权渠单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支匈奴人被赶出了驼城,在汉军的欢呼声中缓缓退回到一里开外。

    整个燕然山隘口开满了鲜血的花儿,到处都是以各式姿态倒伏的尸骸,清点人数后,这一夜鏖战,匈奴死伤**千人。

    虚闾权渠单于不甘心,让损失惨重的部落休憩,另调昨夜没参加进攻的万骑长再战,但汉军已迅速重整旗鼓,搬运匈奴人尸体为墙垛,傅介子那已敲了一宿的鼓仍未停,经历一次成功的防守后,汉军士气高昂不落,一次次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

    反观匈奴这边,本是决死一战,却被汉军打得没了脾气,先前还拍着胸脯说要为大单于死战的万骑长诸王们面面相觑,觉得要攻下这该死的驼城,损失是不是太大了?

    到了下午时分,已四次攻入驼城又四次为汉军击退后,虚闾权渠单于只能叫停了攻势,连他也没了拿下驼城的信心。

    除了向西驱赶乌孙人的郅支等人外,其余诸王万骑长都有些缄默,各部都有损失,有人杀红了眼,提议继续打:“单于自将数万骑击汉数千人不能灭,后无以复使边臣,令汉益轻匈奴。”

    但现在匈奴哪里还有什么“边城”,比起荣誉,更紧要的是保住部众,有人嘟囔道:“若是死一半人能拿下驼城也不错,怕就怕再攻数日依然没个结果。”

    这是大单于受阻于驼城的第三天,布在东边两百里外的斥候已发现了零星的汉军游骑,这意味着再过两三日,中路、东路汉军大队人马必至!不能再干耗下去了,否则匈奴将面临两面夹击的窘境。

    但只要驼城在一天,军队能过,辎重牲畜却不好过,牛羊易受惊,入谷时队伍长达数十里,即便贴着隘口左右过,也在汉军大黄弩射程之内,以这支汉军的实力,拼死阻拦的话,匈奴必乱。

    最好的办法,便是早早带着部众,沿燕然山北麓向西北方走,在击走乌孙后,驼城内的汉军是无法衔尾而击的,那条路安全的。

    正好,那也是虚闾权渠单于决定去的方向。右贤王降汉后,右地南部不再安全,只能去燕然山以北,后世称之为“唐努乌梁海”的地区,背靠坚昆,东接丁零,过完冬再做打算。

    众人都劝大单于带着精锐过隘口,直接去与郅支汇合,却为虚闾权渠单于拒绝。

    “撑犁孤涂单于不会抛弃子民。”

    虚闾权渠单于处事刚直,连对阏氏的爱憎都明明白白显露出来,他现在还心存侥幸,希望能带着只属于自己的帐落全须全尾地撤离燕然山,再说了,麾下尚有九万余骑,加上郅支带走的五万骑,汉军若真敢派小部队追他,大可一口吃下。

    计划已定,傍晚时分,匈奴又装模作样地攻了两阵,让汉军不得休憩,虚闾权渠单于却在悄悄组织夜遁,匈奴人陆续撤出隘口,一部分向西去通知郅支,到燕然山在北方的尽头处汇合,九万骑则抛弃了满地尸骸与重伤不能行的人,颓然离开,相较于初来时,士气已一落千丈。这场鏖战他们一无所获,不过是再度成就了西域汉军不可战胜的威名。

    离去前,虚闾权渠单于只回首看向点燃篝火严防死守的驼城,手放到胸前微微垂首,对顶住十倍敌人进攻的傅将军充满敬佩。

    只可惜,昨夜射雕者的箭没中,那些箭,是匈奴巫祝作法诅咒过的。

    从楼兰之役至今十二年了,只要傅介子和任弘在的地方,铁门、赤谷、北庭、驼城,匈奴人未尝一胜,义阳侯与西安侯,这两位都护,堪称汉朝的安西双壁。

    虚闾权渠单于满是嫉妒,他现在知道,祖父为何对卫律、李陵那么珍爱了:“中国果多英杰,谁说卫青霍去病后大汉名将已尽?”

    ……

    昨日匈奴发动了五次进攻,入夜后又有两次佯攻,汉军连撒尿拉屎的时间都没有,郑吉的下面就湿漉漉的,却一刻不敢离开岗位,他们减员已十分严重,能战者不过两三千,个个都红着眼盯着外头。

    直到黎明时分时,汉军岗哨发现匈奴人已没了踪迹,只剩下满地马蹄印向西北方离去,但甲胄仍不能解,弓刀不能弛。谁知匈奴是不是去而复返?最后是小月氏骑乘为数不多的马去隘口外查探一番后,才确定匈奴人当真撤了。

    “吾等赢了?还以为要撑到西安侯至。”

    郭翁中这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汉军伤亡不小,与匈奴人的拉锯中战死千余,剩下的几乎人人带伤,好在铁甲队无视一般损失不大,多是累瘫的。郭翁中的盾已残破,钢刀也折了,不少铁甲片在战斗中被击落,原本光耀的铠甲好似一条生病落鳞的鱼,再沾上厚厚的匈奴血,别提多可怖了。

    士卒们如释重负,竟连举弩持矛的力气都没了,或倚着矛,或靠着已经开始发臭的骆驼尸体,一闭眼就睡了过去,梦里它们好似变成了柔软的毡榻。

    唯一还精神的就是孙千万,他解开了重达数十汉斤的明光铠,一身轻地在驼城内外嚷嚷着让士卒们帮他砍首级,入伍这么多年,积功至今,他改名只差百来万钱了,二十颗脑袋就够!

    “这次要改什么名?”

    奚充国挣扎着起身,唤孙千万去向傅介子禀报,路上不由打趣。

    孙千万还没想过这件事,愣了一下到:“千万后是什么?”

    “我也不知……万万?”

    奚充国摇了摇头,很少用到那么大的数字,他也说不准:“见了傅公后再问罢。”

    傅介子的鼓声,直到今天早晨才停,算起来,他已经断断续续敲了两天两夜,虽然大多数时候让亲卫代劳,但傅介子本人始终站在大旗下,让他那一身耀眼鳞光叫众将士一眼就能看到。

    回想起来真是让人后怕,汉军也到了极限,若今日匈奴人还能顶着伤亡数千的代价猛攻三四次,驼城必破,五千貂裘,恐将丧于胡尘。

    等奚充国、孙千万和郑吉抵达小丘之下时,却见傅介子仍在大旗下,倚靠在鼓架旁,披着那身明光铠,傅介子的亲卫成了预备队,相继被他打发到了驼城各处救急,身边反而没几人守着。

    “君侯?”

    孙千万过去轻声唤着义阳侯,但傅介子却没任何回应,闭着眼似是睡着了,三人连喊了几声,傅介子才艰难睁开眼。

    他脸色很差,前夜匈奴奔袭,射雕者的箭虽大多被明光铠挡下,但还是有两支射伤了傅介子,一支中了肋部甲缝,另一支则中了甲薄的左后肩处,傅介子折断箭矢坚持不退,笑着道他反正不用左手,胡虏射错了地方。后来也只随便包扎了下说不碍事,把医者统统派到了前线救援伤患。

    在听闻匈奴退走的消息,傅介子喉咙微微动了动,只感觉左后肩已经疼到失去了知觉,右手也彻底脱力,仿佛一阵风吹来就要倒,话也说不出来,只示意亲卫帮他解甲,仗打完,他也得歇歇了,只笑得如释重负。

    傅介子由亲卫搀扶离开了站了两天的位置,三人作揖,这才瞪大了眼睛看地上,惊呼道:

    “将军!”

    傅介子没有回头,而三人目光汇聚之处,傅介子走过的每一步脚印,都沾着黑红色的血!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493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任弘是两日后才抵达燕然山隘口的,幽并之卒六万人,多为骑士或骑马的冀州步卒,一人两马,四天行了八百里,这已是极限,不少马匹已经暴卒。他本以为,自己是赶得及的,直到斥候回报,匈奴单于两日前,已带着大军和帐落向北走。

    “匈奴退却,这说明傅公与将士们守住了隘口!”

    任弘大喜,令大军在去往北方的道路扎营休整,他则带着傅敞等人轻骑西驰,离燕然山口还很远,就闻到了被风吹来的恶臭。

    光秃秃只有些许灌木的隘口到处是尸骸,马匹的、骆驼的,还有人的,身穿毡衣的匈奴人都成了无头鬼,头颅被汉军砍下筑成了京观摆在地上,好似一场给燕然山的血祭,真是亮丽的风景线。

    汉军和小月氏的战死者则被收敛起来,天气微凉,但尸体还是散发了臭味,小月氏王不打算带族人回去,正按照在河湟接受的羌人习俗,从山上伐来草木,将折损过半的族人放在上面烧掉,浓烟扬起,见到任弘后狼何还不忘邀功。

    而汉人讲究狐死必首丘,士卒们被摆放在地上,抓紧修补车乘,不管是载是抬,都想将他们带回汉地去,任弘骑行而过时,尸骸数量约一千五百,从普通卒伍、什长、屯长、队率、曲长,什么级衔都有。

    “西安侯。”

    汉军的校尉们拜在任弘面前,他看到孙十万眼角有个大伤口,已经肿了起来,铁甲只不覆面孔,故为匈奴矛所伤。而奚充国一只耳朵直接被削掉,大概是鏖战中太过剧烈失去了胄,太阳穴处还有一道可怕的划痕,刮掉了他鬓角的头发。郑吉也很惨,被一支箭射穿了小腿,眼睛还红红的。

    生还的三千余汉家士卒,无一不带伤。

    任弘连忙扶起了他们,询问了一番战况和损失后,让三人带自己去见傅介子。

    三人面面相觑,郑吉别过脸去擦泪,孙千万垂着头不敢看任弘,奚充国则叹了口气,朝任弘与傅敞再揖,带他进了撑起凉棚的大帐。

    从悬泉置的初识,到同赴楼兰斩安归,给任弘找了护送乌孙公主归长安的差事,傅介子可谓是任弘命里的贵人。

    铁门关之役,任弘等来了傅介子的援助,而多年后赤谷城一役,则是傅介子等到了任弘的千里驰援。他们是举主被举人,也是袍泽战友,感情更如兄弟父子,若知对方有难,根本不会有任何迟疑,哪怕孤身也要前往。

    而每一次,任弘都赶得及。

    但这回,他心里不祥的感觉越发浓烈,但还是希望,会像赤谷城那战时一样,傅介子只是负了伤,看到他后骂几句。然后便不把万户侯当侯,还是和以前那样,指使任弘亲自下厨炒个菜,入夜后就在沙场上对坐痛饮。

    可等任弘步入帐中,见到的却只有一具临时打制的棺椁静静摆在里面。

    他有些难以置信,呆呆站在了原地,身旁的傅敞已哭出了声,几步上前扑在棺椁前痛苦不已。郑吉等人昨夜已经伤心过一次,此刻都有些担心地看着任弘。

    任弘却没有像傅敞一般失态,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默默走过去,伸手抚着棺椁,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上面,留下了斑驳印记。

    不知是不是错觉啊,任弘仿佛还能听到傅介子摸着胡须,戏谑的笑:

    “道远。”

    “你也不是每次,都赶得及啊!”

    ……

    傅介子在那一战后撑了两天,今日凌晨才咽气,致命原因究竟是失血、伤口感染还是力竭,亦或是三者皆有?不论如何,主将殒没于战场,属下要负很大的责任,三校尉和亲卫们都朝任弘下拜请死。

    任弘却什么都没说,在见到傅介子的棺椁后,他便陷入了缄默一言不发,只跪坐在帐内,看着士卒们将棺椁推开,让他瞻仰义阳侯遗容。

    傅介子遗骸已经清理过,身上的血迹被擦拭干净,穿着任弘亲赠的那副明光铠,当初此物刚一制出,便先按照傅介子身材打制了一套,任弘亲送上门时,还笑话傅介子回朝享了七年清福,教子怡孙数载后髀肉复生,过去矫健的身材渐渐浑圆,肚子都鼓了出来,做甲胄有点废料。

    “还不是常去汝家赴宴菜太好。”

    傅介子只骂他:“等你年过五旬,亦会如此,倒时你家的两匹瘦马就驮不动道远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甲制作时却用上了最好的料,厚重的钢制圆护在不影响防御的情况下,制作成了黄金日芒,一千多枚鱼鳞片则涂了红色的漆,它为傅介子挡下了射雕者十多箭,只有两箭造成了皮肉伤。

    而铁胄之下,傅介子的遗容神情轻松,嘴角甚至在微微上扬,丝毫看不出死前的痛苦,只是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傅介子的丹凤目是其灵魂所系,他喜欢在玉门关上眺望绝域,希望将大汉的关阙修到远方,也喜欢审视他一手带出来的后辈们,当这双眼睛凝视敌人时,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还有那双曾亲斩楼兰王的强壮手臂,正合在胸前,据说傅介子单臂击鼓两日不绝其音,那柄十多年来还没换过的三尺剑捧在手中。

    “西安侯,这是傅公甲中的信,陷入重围次日写了一半,还没写完便与胡虏战。”

    任弘接过沾满血迹的帛书,确实是傅介子亲笔所书。

    “吾年十四时,好学书,一日尝弃觚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后卒斩匈奴使者,还拜中郎,复斩楼兰王首,封义阳侯,除为都护守西域三载,归朝为后将军,子孙皆蒙荫为郎,家累千金,富贵安居,无他求也。”

    “唯在长安多日,如骏马养于厩中,腹肥体圆,岁愈衰而发白齿摇。余昔日为骑马监,迎汗血马,曾闻楚庄王有所爱马,衣以文绣,置之华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马病肥死,使群臣丧之,以棺椁大夫礼葬之。然千里马必不愿死槽枥间,吾亦不愿卧床上死儿女子手中,愿战死于边野,戎车载尸还葬六郡耳。”

    “陛下不弃介子庸将,任为燕然将军,雄兵五万东指,使赴右地,然今夜为虏十余万骑所困,介子死不足惜,唯望士卒全甲而归……”

    后面是他在战后,口述的短短几句话,大概是已经说不出太多话了,而且有些杂乱。

    他说自己丧生是在战后,非校尉亲卫之罪也,望朝廷录其功而勿责。

    他说自己不愿意葬在平陵杜陵,而愿归葬老家北地的萧关外。

    他还说,若有人来祭奠,那就给他带几只鸡,做熟的那种。

    “子孙谨记吾家教,勿失侯辱于祖先,吾子傅敞当兄事西安侯。介子自诩千里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道远当为万里马……”

    信止于此,读完最后三个字,任弘心里难受极了。

    这老傅,又是让儿子兄事西安侯,又是青出于蓝什么的,换了往常,任弘可要在心里抗议一番了。

    可今日,只要傅介子能重新睁开眼,别说儿子,让任弘做孙子都行啊!

    众人又开始垂泪哭泣,最能忍的奚充国也开始捶胸,他们都是跟了傅介子十多年的老兵,一手开创了西域北庭的局面,打赢了这场人数悬殊的鏖战,战斗胜利,以一当十,斩胡虏近万,足以夸功,傅介子却不在了。

    这真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唯独任弘依然什么话都没说,只将信递给已经哭成泪人的傅敞,他则走出大帐,抬起头看着天空那支展翅翱翔的雄鹰,它飞得真高。

    傅介子薨逝的消息已传遍三军,众人都呆愣着不敢相信,良久后,外面响起了士卒的歌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驼城中,隘口里,身上带伤的士卒们或立或卧,齐声而唱,为傅介子唱半首《战城南》。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傅介子是真正的枭骑,是纵横绝域的英雄。

    而他任弘,是苟且偷生的驽马么?还是要如傅介子希望的,做一匹“万里马”呢!

    任弘掉转头,进了营帐,径直走到傅介子棺椁前,下跪三稽首,磕得极重,砰砰有声。

    复又起身,不管额头破了皮,伸手取下傅介子捧在胸前的佩剑!握于手中,扫视营内众人道:

    “我将以义阳侯之剑,斩单于首级!”

    十二年来,不管在朝在野,傅介子与任弘总是并肩作战,相互扶持。

    这一次,任弘还是要傅介子陪着他,一起去打完这最后一仗!

    傅公啊,再将你的无畏与勇锐,借给我一次吧。

    言罢任弘带着郑吉、奚充国、孙千万和傅敞等人出了大帐,来到摆放汉家千余将士遗骸的驼城外,朝他们三作揖,复举剑对还活着的人高呼道:

    “任弘将用匈奴的灭亡,为傅公及战死燕然的汉家儿郎殉葬!”

    轻侠士卒们的情绪从哀伤变成愤怒,再从愤怒变成无畏,还能走的人都举着手里的刀和矛,希望能追随任弘,再战一场。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匈奴!

    任弘不打算带他们,六年在西域的苦戍,三天三夜的殊死鏖战,三辅轻侠们早就赎完了罪,现在不是他们欠大汉,而是大汉欠他们,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该回家了!

    但他会将傅介子的死讯和西路军的这股士气,带回自己麾下六万人中。

    将不可因怒兴兵。

    但你可曾听说,怒火可以燎原?

    傅敞等人擦干了眼泪跟上,他们随着任弘翻身上马,任将军举着傅介子的剑指向北方,只说了一个字。

    “追!”

    ……

    ps:第二章在晚上,嗯,今天应该能写完不咕。

第494章 洪流

    燕然山脉很长,在匈奴草原上绵延八百里,它在东南方的余脉叫“速邪乌燕然山”。

    往南不远便是大漠,而其西南方已能隐隐看到姑且水和浚稽山,乃是从匈奴腹地南返汉地的必经之路。遂成为汉匈战役频繁爆发的地点,这是历史上后汉勒石燕然的地方,亦是前汉李广利全军覆没之地。

    二十多年前的故战场是一片宽阔的草原,草木生长得较他处更旺,只在路过时不经意能看到,丛中埋着露出半截的白骨。

    赵充国与任弘在余吾水分别后一路抵达此处,路过故战场时还特地下来看了一眼。

    征和四年速邪乌燕然山之役,汉军七万骑覆没于此,赵充国的老上司李广利也投降了匈奴,幸亏他当时在长安做车骑将军长史。决战当夜,单于军于汉军前掘堑深数尺,并从其后急击之,现在仍能找到那条深深的沟壑。

    赵充国对李广利并无太大留念,只是想着当时军中还有他不少袍泽兄弟,或许便殒命于此。他的好友之一,乃是第二代煇渠侯,虽是匈奴人后裔,却忠于大汉,据说那一战,他怀疑李广利有异心,欲执之而被贰师所斩。

    还有许多赵充国仍念着名字的老战友,他们活过了天汉二年东天山之战,却死在了这儿,这滋养了草木的骨骇或许便是他们的,只可惜甲胄衣裳都被匈奴人陆续剥走了,血肉则便宜了野狼秃鹫,再无法辨认身份。赵充国让士卒扎营时拾取一些放到车上,等运回汉地后统一埋了。

    目睹这故战场的惨烈,赵充国不由想到西进燕然隘口的任弘,他们南下至此,也遇上了出居延塞千里,渡过大漠后继续向北寻找大军的河西斥候,这才得知了右贤王投降大汉,不出兵助单于,傅介子军也向东进发。

    “老夫果然还是错过了。”

    赵充国摸着怀中那枚赤仄钱嘿然,但也不由为任弘与傅介子担心,两人一前一后同时与单于军遭遇还好,若不幸各自为战,恐重蹈贰师深入邀功的覆辙。

    他手下的辛庆忌、苏通国前来请求北上合战,但赵充**的战马大多匀给任弘了,大多数人几乎变成了步兵,张彭祖等人希望南下休整补充,就算任弘败了,他们也能接应,现在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何必再劳苦士卒去赴死?

    校尉们争论时,在故战场上行走的赵充国好似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金石之声,低下身子捡起时还折了腰,疼得老将军直咧嘴,这次出塞真将七十多岁的他折腾得够呛。

    一看手中,却是枚五铢钱,还是已经停止铸造的赤仄,赤铜为其郭,钱为绀色,大概是某个士兵的遗物,逃过了匈奴人的搜检,在战场荒草中一趟就是二十多年。

    赵充国将它收好:“二十年前士卒们没能回家。”

    “但这次,出塞三支大军,得全甲而还,就算战死,也得在胜利后载誉而归。”

    他召集校尉们,下令到:“诸校随我驻于姑且水、燕然山之间,等待西安侯与义阳侯南下。”

    又点了两个人的名:“新阳侯庆忌、西苑左校尉通国!”

    二人应诺而出,新阳侯辛庆忌负责率领凉州骑,其中不少人任弘的西凉军老部下,苏通国则将休屠骑,这是最能打也汉化程度最深的一支属国义从骑,从卫霍时代至今,屡立战功。

    这两人是最期盼去支援任弘的,辛庆忌勇将也,而苏通国少时在匈奴,熟悉环境。而现在,赵充国松开了他们脖子上的绳子,让两匹枭骑带着两万骑兵向北驰去。

    “去罢!别给老夫丢脸!”

    ……

    三日后,燕然山最北端,郅居水上游地区,绵长的河流在草原上九曲十八弯,来自单于庭的三万户帐落稀稀散散地在水边休憩。

    帐落在隘口滞留数日,在匈奴大军迟迟无法攻破驼城后,转而向北,大单于也没耐心让帐落聚集而行,而是让他们以部落为单位分散开来行动。于是十余万人,赶着上百万头牲畜,走得百余里内到处都是,不少部落违反了大单于的命令,停下不走甚至开始走回头路。

    弥兰陀的新主人,一位千骑长倒是忠于单于,始终带着他的小部落追随单于大部队,只是跋涉这么久后,随着马匹羸病,部众疲乏,渐渐掉了队,已经落到单于后数十里,只勉强走在断后的乌藉都尉万余骑之前。

    千骑长的鞭子抽得更响亮了,马匹多死,牛也在迁徙过程中受惊跑了不少,总不能用羊来拉扯吧,他勒令几个奴隶拽着车舆,却又舍不得扔上面不知道攒了几代人的各种物品,多是他祖父、父亲从月氏、西域、汉地抢来的器皿,单个很轻,但堆积在一起时,让弥兰陀感觉格外沉重,肩膀上勒出了深深的血痕,疼得钻心。

    好在入夜时分,同属一个主人的其他奴隶会来照料他,一个自称“汉人之后“的二十余岁男奴还会给他敷点嚼碎的草,说这是药。

    “单于这究竟是要带着部落去哪?”

    不止是奴隶惶恐,贵人们也很茫然,却又不敢停,听身后压阵的乌藉都尉手下说,汉军的斥候已追上了他们,有些零星交锋。

    这一天黎明时分,又赶了一天路,已经看到燕然山尽头后,千骑长终于好心让众人休憩一会,奴隶们正酣睡时,却听到喊声大作,弥兰陀他们在畜群旁起来一看,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帐落,嚷嚷说汉军来了!

    千骑长将妻儿抱到马上和几个兵卒果断撤离,将奴隶和牲畜统统扔下。

    而还不等奴隶们庆祝自由,却见后方马蹄阵阵,乌藉都尉的队伍狼狈地向北撤退,阵型散乱,不少人还带着伤,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看后方,显然是在与汉军前锋的交战时败下阵来。

    这下没有战斗力的斩落更乱了,人、马、牛、羊乱糟糟地到处跑,挤在一起。一个扎着辫的小女孩在原地哇哇哭着,差点被一个匈奴骑手撞倒踩死,还是弥兰陀救下了他。

    不知不觉,他身边已经聚了好几个孩子。

    待二三千骑跑过后,弥兰陀和被主人扔下的奴隶们茫然地起身,只瞧见南方隐隐有尘埃扬起,显然是大队人马在行进。

    有人想赶着畜群避祸,生怕为汉军所杀,在匈奴人篝火旁的故事里,汉军才是邪恶凶残的化身。倒是那个帮弥兰陀敷药的奴隶拉住了他们,自称他的父亲是二十多年前被匈奴俘虏的汉兵,教过他,若是遇见王师北来,只要这么做,就能告诉汉军,他是自己人。

    他在原地跪地,伸出双手,右掌覆于左掌上,比了个作揖的姿势,而让众人匍匐跪地,行稽首之礼。

    弥兰陀也抱着那三四个匈奴孩子跪倒在地,将头紧紧贴在草地上,感受着土地的震颤。

    这姿势,像极了佛本生故事中,佛祖见地上泥泞,不忍燃灯古佛赤脚走过,便解开自己的发髻,将头发铺在泥泞处,让佛踩在上面走过。

    但路过他们面前的,并非古佛,而是一骑骑汉军幽并骑士。

    一匹四足都穿着“铁靴子”的战马在这群跪地求饶的人面前停下脚步,足下蹄铁不耐烦地踢飞草皮,若被它踩上一脚,恐怕肺腑都要碎掉吧?

    大概注意到了那汉儿奴隶行作揖的汉礼,骑手用浓浓的并州方言问他身份,汉儿如实回答,还喊了几句苦待王师久矣之类的话,便被放过,让他们躲得远远的。

    众人往后走了数百步后,发现南方烟尘更浓,汉军前锋大部队抵达了,为了不被误杀,只能再度跪倒。

    与方才相似的铁蹄一一经过,越来越频繁,弥兰陀微微抬头瞄了一眼,看到了一双双踩在马镫上的鞋履,矫健的大腿往上是稳稳当当坐在高马鞍上的屁股,行进中一颠一颠。

    这或许就是汉军能在离开单于庭后长驱千余里,迅速追上单于大部队的原因?

    汉军前锋经过一刻后,大部队也抵达此地,弥兰陀的目光,被远处那面“任”字大旗吸引了。

    这熟悉的旗号,没错的,是他七年前在于阗国,随师父拜访安西都护任弘时所见。任弘信誓旦旦,说会送他到东方,弥兰陀也满心憧憬那个传说中的伟大国度,结果却是扔到了东北边的匈奴来,受尽了苦。

    早先弥兰陀还有些抱怨愤恨,现在却完全没了,甚至连任弘这么做的动机都不再好奇。

    他看着被自己护在左右的匈奴孩童,还有在忐忑中嘴里不断念着佛祖庇佑的匈奴奴隶,弥兰陀更加相信,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只是假任弘之手推了他一把。

    “这是我的业报,也是我的因果。”

    但他那充满悲悯的目光,还是随着任将军的旗帜而动,看着无边无际的汉军铁骑向北行进,反光的钢刀,玄色的铁甲,如同一条钢铁洪流,但流淌速度却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郅居水南。

    匈奴人的帐落或遭屠戮,或四散而逃,在他们如惊慌的羊群般散开后,匈奴大单于的鹰羽白纛,也出现在郅居水以北!

    ……

    “是任弘的旗号么?”

    得到乌藉都尉确定后,虚闾权渠单于不由苦笑。

    安西双壁,傅介子与任弘,都叫自己撞上了……不,是对方专程来撞他才对。

    尽管匈奴主力为畜群帐落拖累走得很慢,但汉军追击速度也太快了些,比他预料中起码早了两天,看来赶不及与儿子郅支汇合了。

    这时候将后背交给敌人是不明智的,虚闾权渠单于决定让八万余骑调头,在郅居水北列阵,他招来拖着自己金帐的车队,用六匹马或六头骡子所拉,单于的阏氏们一人一辆车,还装载着匈奴的传国宝物们。

    虚闾权渠让最爱的大阏氏——也就是呼韩邪之母帮自己戴上绿松石金鹰冠,将祖传的宝刀径路挂在鞶带上,又将两样东西交给了她。

    一个是镀金的人头碗,此乃老上单于所斩月氏王头颅所制饮器,地位堪比汉朝的传国玉玺,每一代单于继位都要用这玩意饮血酒。

    还有一样是与头盖骨碗配套使用的“金留犂”,是纯金的小匕首,用来挠酒。

    他想起了昨夜那个血淋淋的梦,今日汉军果然追至,觉得必须做最坏打算。

    虚闾权渠单于让大阏氏带着帐落,在她的父亲右大将护送下,与前任单于的夫人,颛渠阏氏等绕过燕然山最北端向西走,去和赶来的郅支汇合。

    高大的车轮缓缓移动,颛渠阏氏眼睛嫉妒地盯着大阏氏怀里抱着的月氏王头、金留犂,先单于时代,这些本是由她保管的,心里又开始想,如何才能夺下这些传国宝物,与她的情夫右贤王汇合?

    这时候,随着哒哒马蹄响动,虚闾权渠单于却又追了上来,他骑着一匹挂满金饰的白马,在大阏氏的车旁慢跑着,右臂伸出来拉住妻子的手,在她不舍的哭声中,大声道:

    “大阏氏,将这两样宝物交给呼屠吾斯。”

    “告诉他,若我死了。”

    夫妻俩的手松开了,单于落在了车后,声音也显得格外遥远。

    “他就是第十三代撑犁孤涂大单于!”

    ……

    ps:第三章在0点前。

第495章 旌旗十万斩阎罗

    弥兰陀抱着几个一路捡来的匈奴孩童,在被他传教后开始笃信佛法的奴隶们簇拥下往西走,那是燕然山的方向,地势越来越高,或能避开汉匈两军决战的平原地带。

    但他们不管如何走,似乎都躲不开战争的铁蹄,汉匈主力十余万骑虽在郅居水畔对峙,但左右数十里范围内,到处都是游骑斥候,警惕对方以奇兵侧翼绕后,于是这广阔的地带,就成了斥候角逐的疆场。

    经常在奴隶们走着走着时,忽然就有数十汉骑冲杀过来,吓得众人再度跪地,而后才发现目标不是他们,而是树林里隐藏的匈奴骑。经常有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溜达到旁边,有人想去牵,却被弥兰陀阻止,步行奔逃,衣衫褴褛的他们不值得汉匈斥候浪费箭矢,但骑上马后就可能被误判为目标。

    在路上,弥兰陀救下了一个伤了腿靠在一棵树下的汉军斥候,为他包好了流血的伤口,又拖来树叶遮盖以免他为匈奴人所杀,但百步之后,弥兰陀又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匈奴人。

    他们走啊走,终于抵达燕然山脉附近,爬上一座小丘,回过头,一马平川的郅居水平原一览无遗,除了弯曲壮丽的河流外,还能瞧见汉匈两军对垒的大场面。

    这几乎是全骑兵的交战,匈奴七八骑,汉军除去掉队的人外四万余骑,毕竟五十里趋利者军半至,虽然说的是步兵,但放在骑兵上也就打个对折。

    双方十余万人将郅居水两岸铺开了将近二十汉里的阵线,匈奴仗着人数稍多,东方的右翼越过了河流,对汉军呈现半包围之势。

    多么壮丽的一幕啊,但在弥兰陀眼中,只看到了两头伤痕累累的疲倦的野兽趴在河流边怒视对方。

    经过两千里迁徙,还在燕然山隘口打了场败仗的匈奴士气低落,而离开燕然隘口后向北奔袭五百里的汉军士气虽高,却累得够呛,驮马已全累得趴下了,一路不舍得骑的战马也气喘吁吁,

    哪怕身上没一块好皮,哪怕累得站不起来,眼睛里却仍充满仇恨,谁也不愿向对方屈服,慢慢亮出獠牙,爪子已开始挥舞,试图各显神通分个高低。

    隆隆的鼓点,尖锐的号角与胡笳已响彻原野。

    “希望大汉能赢。”

    那个靠一手汉式作揖救了他们的汉儿奴隶开始向佛祖祈求,这样就能跟着大军,回父亲口中富足安乐的汉地了,弥兰陀却摇了摇头:“善男子不杀生,也不能祈求某一方杀生更多。”

    他悲悯地朝战阵合十,然后牵着匈孩童们,头也不回地朝山里走去,他无法像佛祖两次劝阻琉璃王不要进攻释迦族那样去劝任将军——更何况连佛祖最后也没成功,佛法虽强,却阻止不了人们相互痛恨怨怒的心,这都是前世的业报因果啊。

    弥兰陀能做的,只是带着无辜之人,远离这恐怖的地狱,和他与师傅在罽宾,在大夏,在身毒见到的所有战争一样。

    “这场战争,不会有赢家。”

    ……

    交战的双方主将都是俗人,满心都是胜负输赢。

    虚闾权渠单于看着大阏氏远去的车队,心道:“这一战,胡只能赢。”

    若是输了,就算他的儿子能接替单于之位,漠北可能再没匈奴王庭了。

    这也是且鞮侯单于、狐鹿姑单于被称之中兴二主,屡屡受到怀念,常被人同老上、军臣相媲美的原因:在那二十余年间,汉朝数次派遣大军远征漠北,但不管是在东天山还是余吾水、浚稽山、燕然山,匈奴哪怕顶着巨大的伤亡,也统统赢了下来,每一场胜仗,都让匈奴重新凝聚力量,方能坚持至今。

    十余年间,汉军将战场从河西引到西域,再到五将军出塞时的漠南,最后是匈奴腹地,过去的失败不要紧,不过被剥了块皮,切掉块肉,折了右臂,虽然也疼,但致命。

    但今日不同,任弘的匕首已顶着大单于的心脏,形势比漠北之战更严峻,若是败了,匈奴帝国就会轰然瓦解。

    这好不容易传下来的祖业,可不能在自己手里丢了。

    虚闾权渠单于打起精神,回到郅居水北排兵布阵,燕然山隘口那一战着实不该打,匈奴本已被逼到绝境爆发出的士气,在一次次失败的进攻中衰竭了,眼下他勒令诸部调头与汉军对阵,居然有几个部落听也不听,匆匆向北逃窜,这使得虚闾权渠单于能用的兵只剩下七万骑。

    但数量仍你汉军多,虽然装备不如对方,但他们眼下有一个巨大的优势——汉军长途奔袭,马力损耗极大,虚闾权渠单于看到,河流对岸,已经有半数汉军只能弃马步战了,这是个好消息。

    眼下敌军在对岸停歇,是想抓紧时间给战马喂豆子,让骑士休憩片刻,不乘着对方疲敝时进攻,叫他们缓过气来就要陷入苦战了,虚闾权渠单于并无必胜之心。

    虚闾权渠单于一直以为,匈奴并非不敌汉军,双方最大的差距,在于作战的决心,汉军每次出兵漠北,败则必亡,故士卒皆死战,而匈奴广袤,打不过逃就是了,跑路一向是数十年来左右贤王的绝招,如此方能不被卫青霍去病逮住。

    最糟糕的是漠北之战时,战况不利之际,伊稚斜驱六骡及数百精锐,抛下大部队遁走,这极大损伤了单于的威信。

    往后每次一打仗,二十四长都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大单于,生怕他又自己溜了,如此心态,如何死战?

    今日若想胜,就必须让匈奴人和汉军死磕到底,就得安定他们的心。

    除了许诺赏赐牛羊金子外,虚闾权渠单于还做了一件事:将他的鹰羽白纛,从随着可以拉着旗跑路的车上移下来,插到地上固定!

    这鹰羽白纛一共三把,两面小的分赐左右贤王,大的则由单于亲自携带。干为坚固姑衍山铁松木,顶端为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五叉象征着匈奴的五座圣山祁连、姑衍、狼居胥、燕然、金山。矛头下端为圆盘,圆盘沿边固定单于庭银白公马鬃制成的缨子,底座是坚固的狼居胥花岗岩。

    鹰羽白纛稳稳固定好后,虚闾权渠单于挥舞着径路刀,让匈奴二十四长和诸王们看到自己,告诉他们:

    “祁连神见证,大单于的白纛就立在这,绝不会退半步!”

    ……

    对面的任弘,亦抱着必胜决心,但汉军没有主动进攻,每多拖一刻,就能让长途奔袭的士卒和马匹恢复一点体力。

    更何况,麾下半数的人马匹已无法作战,只能下来步战,任弘甚至故意在河边布置了几千阵线看上去极其单薄的西苑兵,重甲士隐在中间,无甲者故意在前,作为引诱匈奴人诱饵。

    “张千秋,汝将幽州骑从为我右翼。”

    “甘延寿,汝将并州骑兵为我左翼。”

    “王平,汝将冀州士卒结阵在前,傅敞,与虎贲营为我中军前阵。”

    “段会宗,汝将屯骑营为我中军后阵,未见鼓旗号令,不得妄动。”

    安排后,任弘看向又一次抱着马腿却没被萝卜踢的那人,孙千万死活要随他来,任弘没给他安排死士之类的活,只让他在自己身边为扈从,掌旗帜。

    草原上的风停了一阵,让人能清晰地闻到袍泽身上浓浓的汗臭,坐下马儿不断排出的粪味,旗帜也都蔫了下来,而孙千万正听任弘之命,与那些坚持要来的西域北庭轻侠兵一起,扛着一杆大旗上前。

    任弘中军有两旗,一面是赤黄汉帜,另一面是写有“任”字的熊虎纹将旗,位于左侧。

    孙千万扛着旗来到汉帜右侧,他们都是身上带轻伤的傅介子麾下吏卒,伸手推着那沉重的旗杆,动作与将国旗插在硫磺岛上的美军如出一辙,一点点将旗帜推正,又喊着号子将其深深插进到草地下松软的黑土上。

    起风了,地上的草叶晃着身子,也拂动了幽并骑士们铁胄顶端的红白羽缨,原本蔫蔫的旗帜感受到了空气中越来越强的力量,在剧烈颤抖中一点点被扯开,露出了上面那字:

    “傅!”

    这是燕然将军傅介子的将旗,匈奴十余万骑围攻数日,哪怕傅介子本人都倒下了,它却岿然不倒。今日此旗再临前线,在对面不知义阳侯已薨的匈奴人看来,只当是任弘与傅介子合军皆至,好不容易被大单于鼓舞的士气再度一弱。

    几天前傅介子区区万人你们都打不过,今日四五万骑追至,就能赢?

    任弘仰起头,看着那迎风飞扬,并肩而立的两面旗。仿佛看到在楼兰,在铁门,在赤谷城,他们并肩作战的场景,那些沙漠中苦中作乐的嬉笑怒骂,视强敌为无物的万丈豪情,希望将汉阙修到极远绝域的梦想……那是傅介子的梦,现在,也是他的梦。

    也不必管这是打虎亲兄弟,还是上阵父子兵。

    今日燕然山北,郅居水畔,安西双壁俱在!

    任弘带到这的,可不止是傅介子的剑,傅介子的旗,还有他的魂儿和精神气!

    任弘抚着满是伤痕的剑道:“老傅你是知道的,我一贯不喜欢战前立旗,觉得不吉利。”

    “可今天这旗,我就立下了。”

    傅介子死了,却又没死,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匈奴人终究按捺不住,不愿再让汉军休憩,随着单于主阵的号角声,无数在地平线上跃动的骑兵已开始渡过宽阔实则水很浅的郅居河,朝汉军一翼发动试探性进攻。

    “打赢最后一战。”

    “咱们一起回家!”

第496章 过河卒

    (上一章排兵布阵有小修改)

    ……

    “咳咳咳。”

    即便在决战战场上,张千秋依然是没精打采的,咳嗽也没个停,不知是被放出来遮蔽敌军视线的烟幕呛到还是马粪太臭,他几乎每下一道命令就要咳一下,传令兵生怕张太守忽然将肺腑咳出来当场暴死。

    作为以多智闻名的富平侯张家长子,张千秋很清楚任将军把东路军中素质最低的冀州兵放于中军的原因——一路上掉队近万人,比幽、并两军加起来还多,可不是素质最低么。

    万余好容易跟到此处的冀州兵大多不能骑马作战,只充当了步卒,在中军前阵并未列成一条直线,而是歪歪扭扭,一部分人还因为疲惫而或坐或立。

    “吾欲诱胡虏渡河攻我中军前阵,而以两翼围而击之。”

    任将军给张千秋交了底,这是使敌人自至的计策,诱惑单于发精兵进攻看上去最好打的中军。可实际上,冀州兵弓弩充足,藏在后头的长矛长戈往前一挺,自保有余,贸然进攻的匈奴人会撞上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待到战线拉长,位于汉军两翼的幽、并骑兵便可向前进攻,将匈奴人包围!

    汉军抵达战场的不过四万余,而匈奴有七八万,任弘竟想以少包多,打一场歼灭战,实在是疯狂。但这也是每次汉军与匈奴战于漠北最爱干的事,当初漠北之役,卫青先以武刚车环绕为营,稳住阵脚吸引匈奴进攻,战至日暮,大风骤起,沙石扑面,才乘势指挥骑兵从两翼包围单于,差点得手。

    今日任弘故技重施,先布偃月阵,为提防匈奴人突破或绕后,给他来个中心开花,又令傅敞将虎贲营一分为二,在中军大旗前、后各以百余乘车布了两个同样是月牙形的阵,却与两端突出中间凹下的偃月阵相反。

    它们被任弘称之为“却月阵”,这是步兵车兵所练,在云中定襄那几个月可没白呆啊。

    如此一来,汉军的排兵是大阵套小阵,任弘数百里趋利追击单于看似冒险上头,临敌时却又稳的一批。

    双方一交战,张千秋就让中军前阵摆出诱敌之势,令冀州兵们随意而为,不讲究阵列整齐,该坐就坐,该蹲就蹲,可不论他们如何骚首弄姿,郅居水(色楞格河)对岸的匈奴望着汉军步兵,就是无动于衷。

    傅介子在燕然山隘口那一仗,算是将匈奴人打怕了,汉军已经乱糟糟的阵在他们眼里却是“整齐”,生怕半渡河水时挨了密集的弩箭,又被长长的戈矛所阻,最后再杀出一群铁人来,那可吃不消。

    相较之下,胡人宁可去碰汉军骑兵,自上一场速邪乌燕然山之战后,匈奴已经二十多年没跟汉军骑兵好好打仗了。没有文字的民族总容易健忘,很少同西域汉军碰撞的单于庭、左部诸王,对匈奴骑兵迷之自信,以为在草原上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

    还是老道的郝宿王刑未央注意到左右两翼汉军骑兵的马镫,向单于提了个醒。

    “或许是汉军不擅骑术,必须脚下踩着绳子才能坐稳。”

    虚闾权渠单于也只以为这是汉军骑术偏弱的标志,没太放心上,仍让刑未央按计划行事。

    随着单于主阵的号角声,无数在地平线上跃动的匈奴骑兵以百人为单位,开始渡过宽阔实则却很浅的郅居水,朝汉军幽州骑所在的右翼发动进攻,想打断他们的休憩。

    右翼主将是定襄太守,参加过多次战争的老将王平,他不像张千秋那般多智,做人比较实在,匈奴军来攻,丝毫没有示弱的打算,干脆地迎战。

    两军在郅居水南岸你来我往,这边匈奴人抛射箭矢如小雨,那边汉军操弩而射,暂时没有直接碰撞,只在匈奴人靠得太近时,忽然冲出一队突骑,将两个百人队的匈奴人冲垮吃掉。

    这一试探,让虚闾权渠单于明白,汉军虽然疲敝但还有战力,他似乎后悔了,随着旗帜摇动胡笳吹响,负责进攻右翼的千余匈奴军开始撤退,欲退到郅居水北去。

    王平大急:“莫非是单于改主意了,不欲攻,而欲拖延?”

    他将这个情报告知任弘,任弘早先从孙十万等人处得知,数日前,匈奴有四五万骑追着乌孙人过了燕然山隘口,很可能会来此与单于汇合,打七八万匈奴人他信心满满,但若变成十余万,难度就要增加不少。

    两军在此对峙下去,时间站在匈奴人一方,任弘皱了眉毛,既然敌人不主动进攻,他的偃月阵就白设了。

    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当左翼甘延寿派人来请求主动出击时,任弘略加思索便同意了,让他出五千骑渡水追击。

    左翼并州骑驾驭着骏马渡过郅居水,马蹄踏在松软的岸上,带起一块块的泥土,甘延寿还让人高呼“匈奴败了”,只可惜胡人听不懂汉话。但就在汉军半渡之际,方才退却的匈奴人却猛地调转马头,又冲了回来!上万骑聚集在水边驻马步射,密集的箭幕朝河中心的并州骑飞来!

    匈奴人虽然不知道“半渡而击”的兵法口诀,却明白这道理,郅居水宽而浅,虽然能趟过去,但河底泥泞,走一步陷一个坑。

    匈奴人作为地主,当然知道河流水文情况,大单于当年从右贤王处得知,汉军近年来沉迷突骑,而短于骑射,虽然硬碰硬匈奴吃了甲兵上的亏,但在郅支水上交战的话,因水流所阻,汉骑没法冲锋!

    匈奴人耍了小聪明,并州骑无法上岸,略微退却,回到南边。

    北岸的匈奴人得意地叫嚣起来,但渐渐却停了,因为他们看到,汉军将十多辆戎车推到了河边,上面的皮布一揭,露出了让他们头痛的大黄弩来。直接以断矛为弩矢,力士高高举着大锤一砸,断矛弹射飞出两百多步,跨越了河水,将一个匈奴人连人带马射死,逼得匈奴人不得不稍稍散开。

    马可以扔人可以丢,但这东西可不能拉下,有了它,汉军在火力和射程上就有绝对优势。

    方才在水中弄得泥糊糊颓然而退的并州骑,也跟随甘延寿放弃了他们的战马,取下马上挂着的盾牌,一手持戟或环刀,在河边聚集结阵,别看是骑兵转步兵,这千余人披甲率却接近百分之百。

    兵法云,军中有大勇、敢死、乐伤者,聚为一卒,名曰冒刃之士;有锐气、壮勇、强暴者,聚为一卒名曰陷陈之士。这些人便是并州骑中各郡精锐死士所聚,他们骑战不一定最佳,可骑马抵达战场后,下马步战却是行家。

    随着甘延寿一声令下,冒刃、陷陈之士跟着他再度踏入河中,淌着被弄浑的水流,一步步朝北岸行进。

    骑兵忽变成步兵,匈奴人猝不及防,手中的弓开始加快射速,矢如飞蝗,钉在汉军冒刃、陷陈之士身上。河水没过膝盖,河底泥泞不堪,加上汉军身子沉,一步下去,抬脚都很费力,故速度极慢。

    持吴魁的盾牌手举盾先行,这些本来平平的盾被任弘将军让工匠改进过,两侧有一定弧度,还镶了铁皮,防御力更佳,常将箭矢弹飞。偶尔有力道大的箭洞穿了防御,将盾手的掌钉在木盾上,鲜血淋漓,但还是挡住了大多数直射来的箭。

    抛射却是防不完的,甘延寿就被一支从天而降的箭矢射到,撞在肩膀上的巨力让他打了个趔趄,一膝盖跪倒在水中,但又咬着牙站起来,仗着明光铠甲厚,只用盾挡着脸,另一只手折断箭杆继续前进。

    他们就这样一步步往北岸挪动,靠近时后面的重甲材官甚至能抄弩反击,配合每一箭都带走几个匈奴人的大黄弩,将没有盾甲的胡兵射死落入河中,一时间水花四溅。

    匈奴人眼看靠前的汉兵都快成刺猬了还在动,尤如天人降世,神威凛然,不由大骇,想起驼城一役的“铁猛兽”来,脚步忍不住开始往后挪动。

    随着前锋抵达河中,后面又有五千余甲士弃马步行,紧跟着甘延寿前进,踏浪而行。

    这下匈奴的箭矢已无法挡住汉军,遂开始后撤,换上一批手持长矛的胡人,这是从林中征召的猎手,他们最擅长的不是骑射,而是步行使矛,可以将仰攻的汉军当成野兽来扎。

    但匈奴人近战经验显然没汉军丰富,匈奴人矛才往前一送,就被并州士卒手里的卜字铁戟勾住,往后使劲一拉,要么胡人兵器脱手,要么连人一起被拽下河中,又被补了一刀丢掉性命。

    甘延寿就更可怖了,直接用戴了厚皮手套的双臂拉住匈奴人刺出来的矛杆,使出巨力,像拔草一般将胡虏一个个拽下来,连拽五六人不带喘气,最后一脚踩踏上岸,一挥大戟,扫出来一点空地,高呼道:

    “先登!”

    声音震得匈奴人连连后退,甘延寿左右的陷阵之士也瞅准时机,攀着河岸就上,几人被刺中踹回河中,其他几人却成功登岸,他们疯也似的,挥舞手中钢刃环刀在甘延寿身旁战斗,逼退一圈匈奴人,为后面的袍泽腾出空间,将旗帜送到了岸上。

    从任弘的角度看去,在鏖战许久后,郅居水北岸终于插上去了第一面白毦!

    任弘松了口气:“大善,君况立功了。”

    甘延寿带人在匈奴人占据的河岸上有了立足的桥头堡,立刻蹲下顶盾,结成往日训练的却月阵形状,抵御匈奴的反扑。

    左翼越来越多汉卒已渡过河水,开辟的空间也越来越大,足以让并州军万余人全部抵达对岸。他们因地制宜,放弃了本就虚弱疲倦的马匹,全部改为下马步战,杀得匈奴放弃了沿河一线,只在远处射箭,却于事无补。

    他们犹如一枚红色的过河卒,被任弘重重拍在界河对岸,死死钉在敌阵中,有进,无退!

    这显然打破了单于欲在郅居水中战斗,削弱汉军突骑的计划,匈奴人有些慌了神,任弘看到,单于连续派了三四个千人队支援左翼,这正中他下怀!

    除了大偃月套小却月,防守敌人,并反包抄用的甲方案外,他还准备了乙方案——左翼不惜代价强攻登岸,吸引匈奴在左翼增兵,空出右翼。

    随着任弘将旗挥动,右翼憋了许久的王平也出动了,幽州兵同样放弃了马匹,步行杀向河岸,强行突破匈奴人阵线后,却没有原地固守,而是继续向前奋击。

    这是打算用顺时针的攻势,将匈奴大军向燕然山一侧赶去,压迫他们的作战空间,使胡虏骑射优势完全丧失,最后依靠山脉补充己方兵力较少的劣势,完成包围歼击!

    单于也意识到了这点,停止向左翼增兵,只连连派出几个小王和万骑长,三万余人试图阻挡万余幽州兵的猛攻。

    就在汉军、匈奴左右翼皆在郅居水北岸一线鏖战时,赵汉儿却驰骋而来,向任弘禀报了斥候观察到的情况。

    “将军,匈奴单于派出万余骑,从阵后绕路,正在向右方平移,欲从远处渡郅居水,袭我本阵!”

    ……

    而在燕然山尽头的另一侧,大阏氏和颛渠阏氏的车队,却意外地遇上了郅支的大军。

    因掉队严重,没有当初离开燕然山隘口的人数,但亦有四万余骑,气喘吁吁地在草原上休憩,他们原本在追击乌孙,得到单于北上的消息后,郅支担忧单于会与中路、东路汉军遭遇,加快了速度,亦是数百里趋利至此。

    “既然大王子抵达,那大单于就有援兵了!”

    作为呼韩邪的生母,大阏氏念着被汉人扣押的儿子,仍不太愿意喊呼屠吾斯“左贤王”,连将匈奴至宝月氏王头和金留犂交给他时,亦有几分犹豫,这一幕被旁边暗中观察的颛渠阏氏看在眼中。

    但郅支却只接了小刀金留犂,拒绝了月氏王的镀金脑袋。

    “请大阏氏留着它吧。”

    骄傲的郅支得知单于就在百里之外,他哈哈大笑,总算是赶上了。郅支让人催促疲惫不堪的部众们起身,看着燕然山另一侧,迫不及待。

    天黑前,他就能抵达战场,加入这场围猎。

    “我会用斩下那任弘的头颅,烫掉发,剥去皮,挖空脑髓,镀上金子,来制作属于我自己的传世饮器!”

    郅支舔着嘴唇:“再就着碗中美酒,用金留犂割他的肉,仔细品尝,看这人究竟是虎,还是狐!”

    ……

    ps:咳咳,出门办事回家晚了,再次发动今一明三技能,明天一口气写完这段剧情,第八卷也快完了。

第497章 破阵子

    “父亲,今日请看着儿。”

    看着绕远路渡郅居水,已兜了一个大圈抵达汉军阵后,正加速杀来的匈奴万骑之众,傅敞心中如此祷告。

    傅敞身为傅介子的长子,却远没有其父义阳侯那般光芒闪耀。

    大汉有一种“任子”制度,《任子令》规定,但凡官秩在二千石以上,任职满三年者,不问其子弟德才如何,都可获得郎选资格。举孝廉和地方小吏边关士卒要拼命才能得到的机会,官二代却能轻松实现。套用后世一句话就是……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输给你十年寒窗。

    这些官二代良莠不全,优秀者如霍光、苏武、张安世、杜延年,差劲者长安也能揪出来一堆,傅敞属于不上不下的平庸之辈,为郎官数年一直没什么起色,后来做了西苑八校之中“助军左校尉”,也不甚出众。

    傅介子倒宽慰儿子:“为父十四岁从军,亦是先做小卒小吏,直到十多年前不惑之龄才得到大将军赏识提拔,立功绝域封侯,你才几岁?”

    话虽如此,但他们这一辈人,比如赵充国的儿子赵卬,张千秋、苏通国,被人拿来相比的不止是英勇的父辈,还有那位如太白星般璀璨的同龄人。

    任弘的横空出世,战功赫赫,让所有人的努力都暗淡了。

    人家领先时代两千年的知识和对历史的先知先觉,凭什么输给你区区几代人的奋斗?

    父亲常谈及任弘,为这个一手发现栽培的年轻人而骄傲,好像那才是他最优秀的儿子。傅敞心里不是滋味,最初也和那赵卬一样,对任弘有些嫉妒,直到他被选入东路军,在任弘麾下任事,这才明白,西安侯能冠绝同辈,绝非侥幸。

    其为人儒雅随和,为将有气敢任,为帅时则敬重贤才,知人善任,更有多才多艺。曾一手建立了边塞的风车磨坊,被众人视为奇观。又经常下巡铁官工坊,让工匠们为士卒打造制作新的武器甲胄,并专门筹划了专门针对匈奴的战术阵法,让大军在云中日夜训练。

    与几乎完人的西安侯相比,傅敞自惭形秽,渐渐开始正视自己的不足。

    他带兵经验不如王平,智谋兵法不如张千秋,骑射知地形不如赵汉儿,力气勇猛不如甘延寿。就连年轻人的锐气,甚至不如任弘身边的那个因为打马球出彩而成为骑郎,被士卒们戏称为“击鞠校尉”的段会宗。

    傅敞也就弩射的不错,车开得好,早年和父亲学了一手手搏——他不知道,任将军手搏很菜,这点上就不是他的对手。

    或是看在傅介子面子上,任弘对傅敞倒是很重视,将虎贲营也交给傅敞,让其带着四千名车、步兵专心练看似简单的“却月之阵”。

    而今日,当初数月苦练终于派上了用场!

    傅敞带着两千车、步在任弘中军之后布下了弧形的阵,两头抱河,形似新月。虎贲营本有千人,三百多辆战车,数千里奔波损坏,只剩下百余乘武刚车至此,便成了汉军的壁垒。这武刚长二丈,阔一丈四,车上蒙着牛皮,车外侧绑锋利长矛,内侧置大盾,遮蔽射来的弓箭,是汉军对付匈奴的利器。

    虎贲营负责守车,他手下的助军左校多是材官,三千人半数持大弩,戒备于车阵后!

    匈奴人来到近处看到汉军又结壁垒防守就头疼,试探性地攻击一阵后,四面俱至,欲内薄攻营。于是千弩俱发,其中还有几架大黄弩,傅敞自己就扛着一架,专瞄准匈奴人中帽儿最尖的百骑长、千骑长射!一箭洞贯三四虏。

    每一箭,都带着他的愤怒和仇恨。

    他没能赶得及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可今日,傅敞却绝不会让匈奴人破开后阵,接近那面竖立在任将军旁的“傅”字旗帜半步!

    ……

    “君侯,匈奴奇兵受阻,开始退却了。”

    赵汉儿前来禀报时,任弘只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他这四万多人的大阵可不比狭小的驼城,匈奴人最远的箭也射不到萝卜蹄边,任弘对自己的后方丝毫不关心。

    他现在不过投入了两万人在郅居水北岸与匈奴人鏖战,却布置了一整个车步协同的却月阵在后,左右还留了幽、并骑数千人勿要下马步战,先充当预备队提防敌人偷袭。

    就算出现奇迹,他们都被匈奴人击破,身边还有赵汉儿的属国骑两千,段会宗所率的屯骑营重骑兵千余骑,前面更有上万冀州兵站着。

    好在事情如任弘所料,他根本没必要用上手里的三张王牌。

    仿佛是驼城一战的复刻,兜圈而来的万余虏众不能当却月阵,放弃了强攻,只远远射箭骚扰。奇袭任弘中军的任务宣告失败,在任将军派出左翼未渡水,骑马待命的两千并州骑来驱逐后,匈奴人便悻悻退走,不等他们绕回北岸,又被右翼幽州骑三千人拦住了去路。

    尽管匈奴人仓皇躲避,但两支骑兵还是撞到了一起,汉军将士挥舞着骑矛和环首刀杀入甲胄单薄的胡虏中,举刀落刀之间,血光四溅,这支匈奴奇兵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从始至终,不管身后喊杀声多大,任弘都只让赵汉儿盯着,自己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

    他只关心前方战况,计划中的右翼进击,压迫匈奴人往燕然山方向,却并不顺利。

    甘延寿的左翼挡住了两万余匈奴人的进攻,他们组成大大小小的骑阵,往来迅速,常常射一箭就跑不接近汉军弩机射程。

    而右翼的王平处,下马步战的汉军能破开沿河防线,却很难深入,匈奴单于派了三万骑来回驰射滋扰,汉军前进得很慢很慢,哪怕任弘再度举起令旗,让击退了匈奴袭后骑兵的幽并骑参战,也效果不佳,汉军长途跋涉太过疲惫,今日恐怕做不到一汉当五胡了。

    他陷入了犹豫,摸着手中最后三张牌,思考要如何打。

    对岸的虚闾权渠单于也不好过,由瓯脱王率领的奇兵无功而返,还折损大半,让他丧失了通过斩首行动让汉军大乱的信心,汉人的步卒果不可攻。

    而左右翼的战事陷入了僵持,匈奴以三打一竟还处于劣势渐渐被推离河岸,对面任弘还有万余人没出战,他也只好在身边留了两万骑做预备,不敢轻易投入战场。

    就在这时,后阵的郝宿王刑未央派人来告诉单于一个好消息!

    “接到斥候消息,左贤王(郅支)四万余骑,将于天黑前抵达此地!”

    ……

    战事已从正午持续到了食时,现在离天黑只剩下一个时辰不到了。

    任弘的面色也越来越严肃,虽然汉军的斥候没有厉害到放于敌后百里外。但他却明白,一旦天黑,这场仗汉军便无法取得全胜。即便夜战击败匈奴人,他们也可以乘着夜色遁走,单于更会逃得无影无踪。

    虽然打到现在,匈奴已元气大伤,注定分裂,但只要虚闾权渠单于在,匈奴三部的凝聚力就还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这场仗已让任弘失去了傅介子,大汉也失去了千余袍泽士卒,几万匹战马。此役后,汉军五年内再无充足马匹出塞,若只获得杀几个小王的寥寥战果实,实在太亏了。

    “此战,必须在天黑前结束。”

    任弘下了决心,捏住了手里的缰绳,只有些心烦,事情不太顺利啊,

    计划a和计划b都不行……

    “那就只能用计划c了。”

    为此战准备了四五个预案的任弘很是无奈,迅速挥动令旗,派传令兵先给诸将传讯,等他们一一回报说收到后,才招呼身旁的擎旗官孙千万。

    “老孙,拔旗!”

    孙千万应诺,他和几人拔起任弘中军的三面旗:漢、任、傅!他自己抱着傅介子大旗的松木杆,努力站稳,但脚底下有些打滑,伤还没痊愈啊,好在身后有袍泽帮忙稳住。

    任弘拔出了从傅介子处取来的佩剑,剑尖直指前方。

    “前进!”

    匈奴今日较过去更难缠,竟能和只有他们一半人的汉军鏖战半日,这是被逼出来的士气,也多亏了匈奴大单于的鹰羽白纛立在匈奴人阵地后方,竟真的未挪动一下。

    “那就由吾等帮他动一动!”

    任弘扔出了倒数第三张牌,随着孙千万等擎着飞扬的旗帜来到郅居水边时,中军前阵万余冀州兵,也在张千秋的命令下,排成一条广阔的阵线。

    士卒们鞋履踩着步伐,跺着郅居水的浪花,践着泥泞与尸体,踏在沾满鲜血的草地上,缓缓将长矛放平,向单于纛前进!

    雄赳赳,气昂昂!

    ……

    “去吧。”

    大会战犹如玩牌,双方你一张我一张,都要针对对手的杀招出牌,底牌万万不能先打出来。

    随着观战小半天没有动作的冀州兵加入战场,若虚闾权渠单于不想跑路,就必须阻止他们前进。他一挥手,将作为预备队的两万骑派出,只留八千骑在身边——除了五千骑垂头丧气的瓯脱王,就只剩下三千骑单于亲卫,由左大将薄胥堂率领。

    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天黑之前,他的儿子就能带着生力军抵达战场,彻底扭转整个局面!

    至此,在长达二十里的战线上,匈奴已同汉军全面交战,左翼的甘延寿已反守为攻,一点点向不断退却想保持骑射距离的左日逐王逼近。右翼的定襄太守王平处,幽州兵虽陷入了两万匈奴人的阻挠中,但仍奋力杀伤对方,试图将他们往西方逼迫。

    而中央处,张千秋麾下的冀州兵已经抵达了郅居水北岸,和呼衍王、须卜王的两万骑匈奴接战。匈奴人努力离那长长的矛戟远些,遇到汉军突骑更避免混战,始终以自己擅长的骑射应对,也对汉军造成了不少伤亡,毕竟他们没阔绰到人人披铁甲。

    整个阵线上,匈奴人都呈后退之势,但终究不能退太过分,在单于一再派人来呵斥后,诸王终于咬着牙让匈奴人压上与汉军接阵,双方你来我往,在河岸上陷入苦战。

    就在这混战之际,任弘再挥动一旗,抛出了最后两张牌。

    随着一阵隆隆马蹄声,张千秋亲自率领,将匈奴人阵线打得极其单薄的冀州兵最右侧,汉军士兵却忽然退走让开了。还不等须卜王反应归来,迎面冲来的,竟是一支不论人马皆着华丽具装的甲骑!

    背负“尚书斩马剑”的天水少年段会宗戴兜鍪,赤帻玄甲,踩着马镫,领着不少靠着一手马球得天子喜爱,从而晋身骑吏的袍泽,他们也擐甲介马前行。

    这些河曲马可娇贵着呢,在这数千里跋涉中,背上从来没驮过任何东西,人也舍不得骑,天天吃豆子,努力维持着膘,为的就是今日大放异彩!

    河曲马较中原马更强壮,能撑起沉重的马铠,说是铠,大部分却仍是皮制,具装五颜六色,按照骑士自己的喜好涂画漆料。入选屯骑具装甲骑的,无不是骑术精湛的六郡良家子,面帘、鸡颈、当胸、身甲、搭后、寄生俱全,这是任弘在汉军武库中马铠基础上定下的形制。

    马背上则是凹形的高鞍,在草原跋涉数千里后,具装甲骑们不抱怨马镫是看不起他们的骑术了,反而觉得此物让骑行变简易了很多,今日只需要在实战中试一试。

    这批具装甲骑是任弘以大司农的重金打造,养一个重骑兵的钱粮,可用来养十多个步卒,常被认为是“费钱”,顶了很大压力,他们身形有些笨重,在速度上与灵活的匈奴骑兵完全没法比,用来冲击弓骑兵有点强人所难。

    但一个敌人必救的死目标就在远方杵着,单于纛坚持不移,因为匈奴人作战中不时回头,这是心照不宣的规矩,一旦单于纛动,那这场仗也算打完,各部可以撒丫子跑路了。

    那就是任弘的目标。

    随着冀州兵将匈奴人强行分开一个口子,段会宗也带着具装甲骑们,开始缓缓加速慢跑。

    挡在他们和大单于之间的,是三条防线。

    目瞪口呆看着重骑兵前进的薄薄一层须卜兵。

    新败于汉军后阵,还没恢复士气,被单于放在前面挡刀的瓯脱王。

    最后是死死护卫在单于身边的三千单于亲卫!

    他们合起来人数近万,但在段会宗眼里,就像三层薄薄的鼓皮,利刃一捅就穿!

    段会宗放下了脸上的铁幕,声音变得嗡嗡的,他位于菱形阵后方,指挥袍泽向前,渐渐加速,如同一股洪流涌向须卜兵,这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场扩大版的马球赛。

    而士卒们争相抢夺的马球,就是匈奴大单于的头颅!

    “屯骑营!”

    “破阵!”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第498章 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汉军也用上甲骑了?”听闻这消息,虚闾权渠单于有些吃惊,原来这就是任弘藏在阵列后面的杀招啊。

    匈奴人见过重骑兵。

    在没有北庭都护府阻断东西,匈奴与西方世界交通畅通无阻的那些年,单于使者曾去到过安息(帕提亚),观其地方广大之余,也见识过安息重骑兵夹道相迎的场面,安息骑兵装备着青铜和钢铁制作的马甲与人甲,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让匈奴使者大为惊讶。

    据说跑到大夏国故地的月氏人,也开始使用效仿波斯的重装甲骑,月氏好汉们每到秋后就翻越兴都库什山,跑南方身毒、大夏城邦劫掠,几乎无敌。匈奴使者在西方看着眼馋,回到单于庭后曾建议先单于也搞一搞仿安息的重骑兵,最后却无果而终。

    这不是纯粹草原部落能养得起的兵种,匈奴在失去西域后,每年铁产量起码少了一半,铁甲只有极少数,人都只穿得起革笥木荐,哪还能给马装备?

    可财大气粗的汉人却不嫌浪费,不论人马都武装到了牙齿,如果说孙千万他们的铁人军是“铁猛兽”,那具装甲骑就是长出了四蹄的铁犀牛,移动与冲击力倍增,一头撞进了羊群里。

    本就遭冀州兵撞击得十分单薄的须卜部骑兵几乎没做反抗,就被汉军靠前的菱形阵冲垮了。那些朝他们面前刺来的骑矛马槊如此令人生畏,光是相撞势能上也吃了大亏,一时间马翻人仰,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让后方三个菱形阵从容进入匈奴阵地内。

    号角震天,带着一丝慌乱,匈奴人意识到了这支兵的目的,单于面前,还在休整的瓯脱王连忙重新上马,组织部下试图阻止。

    数千匈奴人控弦抛射,因为敌人越来越近,他们射得很急切,根本不待弓拉满,拇指就松开了弦。

    段会宗对那些嗖嗖飞来的轻箭毫不理会,屯骑营是重组过的,补入了大量六郡子弟,在长安时靠马球赛挑选善骑者,抵达云中郡时合练,时常在布满深沟的训练场上让马匹放蹄疾,多次摔倒后,这些河曲马学会了用一种小碎步奔跑,加上高鞍马镫,骑士即使身被重甲也会坐得很稳。

    他左右观察着阵列,掌控全局,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头,四个屯长没因为箭矢袭扰而混乱,阵列平稳向前,飞旋向前的箭矢打在甲骑身上却无甚作用,马铠承受了羽箭大部分冲击力,偶尔有箭敲击铁幕面让段会宗感觉脸疼。

    随着敌人越来越近,段会宗让扈从举旗,具装甲骑开始了第二次加速。

    瓯脱王仿佛见到无数巨兽朝他扑来,兵阵铁甲闪耀,心里一怂,竟不顾身后一汉里外的单于,本能地催马避开甲骑冲锋的正面。

    他这一跑,左部瓯脱兵也跟着跑,这四五千新败于却月阵的匈奴人士气本就低落,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崩溃,此刻竟在甲骑冲来时配合地分开避让,避免了一场骑兵对冲。

    只在他们如一阵风般吹过后,瓯脱王才忽然又想起要战斗,嗷嗷叫着纵马去追击,却又隔着一段距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配合汉军一起进攻单于呢。

    “该死的瓯脱王!”这一幕让远远观战的虚闾权渠单于破口大骂,如此一来,他手边就只剩下三千单于亲卫能抵挡汉军了。

    “请大单于暂时离开!”

    左大将薄胥堂如此请求,却为单于拒绝,他知道,自己一跑,这场战役就结束了。

    虚闾权渠单于强忍着恐惧,和马匹打了几十年交道后,他从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惧怕隆隆马蹄,害怕那上千骑前进带起的泥土烟尘,只强作镇定,指向甲骑:“左大将,挡住他们!”

    “汉人也乏力了,援军将至,只要挡住眼前汉骑,就能胜!”

    ……

    左大将麾下三千骑是匈奴的精锐,披甲率百分百——虽然是皮革甲,所持箭矢武器皆为铁兵,多由各部落挑选年轻子弟担任,以保护大单于为职责。

    眼看汉人甲骑越来越近,左大将遂让一千骑在白纛前列队,保护单于随时离开,又亲率两千骑开始向前,他们是单于忠诚的护卫,不惜用自己的死,来阻止汉人破阵!

    “换重箭!”

    在和汉军角逐百年后,匈奴人也学会了对付汉甲的秘诀,那便是以雕翎和雁翎制作长箭羽,用松木为粗箭杆,加上较之轻箭更重更厚的重箭头,以弓体、弓梢粗壮的特制角弓射之。

    这样的弓箭远射无力,但在近处攒射,却有不逊于强弩的威力!

    前排驰骋而出,这是骑术最精湛的射雕者们,在普通骑手掩护下靠近缓速而行蓄马力的汉军,拉弓如满月,重箭猛地弹出。隔着三四十步正中一位骑士肩膀,这次没有被弹开,而是重重嵌进甲中,让那骑士一声痛呼,手里的马槊都脱手了。

    随着越来越多重箭攒射,行进中的甲骑开始出现伤亡,马匹也有中招奔逃的,段会宗身旁的扈从被飞来的重箭猛击下马,脚还套在马镫上,被他的坐骑拖着到处乱跑,头盔撞到地上一颗石头晕死过去。

    但每有靠前的甲骑倒下,后方就立刻有人补上,他们如同一堵墙,坚定不移地向白纛前进。

    近了近了,左大将握住缰绳的手有些冒汗,汉军已至于两百步外,甲骑跑动的速度有些慢,他们已经杀入匈奴阵地两里,连破两阵,马儿负担太过沉重,这种速度的冲击是可以承受的。

    但就在这时,段会宗身旁忠诚的扈从再度举旗,号角吹出的泛音响彻草原,各队小旗应令斜斜向前,这是加速的信号。骑士们便用靴侧的铁马刺狠狠踢了马儿腹部,一般来说他们是不舍得如此的,宁可伤了自己也不能让马儿委屈,而吃痛后,本已疲惫不堪的铁骑又猛地加快了步伐!

    甲骑如同一道移动的墙,匈奴人机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光靠骚扰和远射是无法阻止汉军的,左大将咬紧了牙,带着两千骑也冲了上去,他们必须用血肉之躯拦住汉人,好让瓯脱王围上来,在近战中耗尽对方气力。

    “冲锋!”

    见对方应战,段会宗热血直往头上涌,最后一次摇旗,脚下再度猛踢坐骑,都刺出了血,马匹将速度提到最高,风在在耳边呜呜地垂。多亏了马镫和高鞍,几乎解放了双手,靠前一排众人握着一丈四尺马槊,夹在肘腋之下慢慢放平,他们将担任破敌主力,第二排是八尺长矛,后面则是环首刀,所有人脚紧紧踏着马镫,发动了冲锋!

    封建军队嘛,跟近代骑兵墙式冲锋没法比,训练时间短,冲到现在已经有些散乱,有些骑兵找不到军官,只下意识地跟着前面的人一起走。但当他们加速后,原本杂乱密集的蹄声慢慢汇成隆隆巨响,好似雪山崩裂,又像天边由远而近的奔雷,上千顶兜鍪在傍晚的阳光下起伏波动,顶上白羽晃动着,其徐如林,其疾也如风!

    汉军甲骑乱中有序,而匈奴人那边就更乱了,尽管左大将和单于亲卫抱着必死之心,相距只有几十步时靠后的射雕者们还在试图射重箭,这相对速度让十多名汉军骑手遭到重击跌落马下,但于事无补。

    无人能阻挡甲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距离转眼即逝,随着双方人马的嘶鸣怒吼,两股浊流轰然对撞!无数折断的矛杆和脱手的直刀断刃飞上了天,一起上天的还有马匹和翻滚的残肢断臂。

    时间仿佛放慢,一匹枣红色的匈奴马眼里,映出了段会宗狰狞的铁幕,也瞧见那杆美丽修长的锋利马槊刺来。

    它开始不听指挥拼命扭头想要避开,但此时已无退路可走。只能眼睁睁看着铁甲骑士夹着长长的马槊与身上的主人亲密接触,微微颤动的槊头破开皮革,重重扎进了胡骑胸口!

    皮肉破开,骨骼断裂,鲜血和肺腑碎块溅射而出,那满脸惊恐的匈奴百骑长整个被挑飞落马,肚子上开了个大窟窿。

    段会宗没有停,仍在前进,因撞击使手臂失力,他的马槊斜斜向下,刺中了另一匹冲来的倒霉匈奴马脖颈,又溅开一朵血花。

    优良木材所制的马槊在重力冲击下展现了惊人的柔韧性,深深刺入马匹身体,在扭曲了很大的角度才轰然崩裂断裂。槊头留在倒地的匈奴马身体里,碎木屑飞得到处都是,好在段会宗最后一刻松开了肘腋,没有被带飞出去。

    可眨眼后,他的马匹与接踵而至的第三匹马相遇,力是相对的,虽然身披重铠的战马将同类撞得头骨碎裂,但惯性也让段会宗整个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混乱的战场中!

    ……

    除了少数倒霉鬼在撞击中被甩飞外,具装甲骑取得了完胜,前排数百匈奴人死伤过半,无数人落马,剩下的幸运者与冲锋的汉军错身而过后,人数已经稀稀拉拉。还不等他们撤离,却见汉军故意落在后面的第二队,又催动马匹冲了上来。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阵线各处,两千单于亲卫阵列被一轮接一轮甲骑冲得千疮百孔。但好歹为瓯脱王赢得了些许时间,方才避开汉军的左地骑从赶到,乘着汉军甲骑阵型已散,也丧失了冲击的空间后,呼啸着围了上来,试图以多打少。

    可即便是以寡敌众的混战,甲骑也一点不怂,灌钢法打制的环刀较过去更为锋利,劈砍匈奴人的肢体好似切豆腐般容易,皮甲在其面前不堪一击,反倒是匈奴人的兵器,很难对明光铠或札甲下的躯体造成杀伤。

    汉军只需要握紧刀柄轻轻一挥,就能带起一蓬蓬血雾——他们做这动作实在是太熟练了,就像在平乐观打马球一样,你看那匈奴人的头颅,不也是圆滚滚的么?

    而不远处,方才对撞的地方尸骸遍地,一些摔落的双方骑兵回过神来,也在地面上互相打斗起来。

    段会宗晕乎乎起身时,发现自己的马槊完全折断,环首刀也不翼而飞,只能低头随便拿起地上散落的残兵与扑过来的匈奴人战斗。

    或许是他一身明光铠太过显眼,吸引了左大将薄胥堂的注意,左大将身边的亲卫也被甲骑冲散了,他无人可用,自己也只能加入战斗,此刻仇恨地看着段会宗,握紧了手里的矛,开始催动战马加速,矛正握在手,猛地刺了出去!

    段会宗才将残兵扎进一个匈奴人胸口,听到了身后马蹄声,一个激灵躲开,避让了左大将刺来的矛,吓出一身冷汗。

    不等他再找到兵器,左大将军已经调头再冲,瞄准了手无寸铁的段会宗,志在必得。

    不,他是有武器的!

    和在群臣“王负剑”呼喊中的秦王一样,段会宗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还有一把剑,天子赐给任将军的“尚书斩马剑”,任将军又让他负于身上,令他带着甲骑突袭单于,亲斩其首!

    左大将越来越近,没时间了,段会宗连忙解下剑鞘,右手欲将沉重的剑拔出,好沉!拔剑的速度显得格外慢,剑身与剑鞘摩擦的滋滋声听得人牙酸,直到段会宗用上了两只手,才将其彻底拔出时,左大将已驰至十步之内,持矛的手后举,要发出致命一击!

    段会宗拖着长剑猛地向前迈出一步,眼看双方就要接触,一寸长一寸强,对方还在马上,他是吃大亏的,左大将的矛对准他的胸口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段会宗身子忽然一低,左大将的矛擦着兜鍪而过,将其挑飞出去,一时火星四溅,而伏下身子的段会宗顾不上流血的头皮,双手持斩马剑,猛地一扫,将左大将马匹两条前腿直接斩断!

    尚书斩马剑是百炼钢打造,锋利程度较一般环首刀有过之而无不及,战马痛失前蹄颓然跪倒,左大将被高高甩了出去,砸在一片石头地上,胸口剧痛。

    还不等他翻身起来,段会宗已几步冲了过来,高高举起尚书斩马剑,对准左大将的背,噗呲一声刺入后,伴着其惨叫,又猛地往里一送!

    鲜血呕出,左大将当场死亡。

    段会宗疲倦地跪倒在地,不断有箭矢射在他的甲上,他只扶着斩马剑,努力让自己重新站起,四顾后发现,冲击已经演变成混战。

    五六千从各处赶来的匈奴人将上千甲骑围在中间,虽一时半会奈何他们不得,但拉开距离冲击已无可能,而单于的鹰羽白纛,就在两三百步外啊,他甚至能看到大单于惶恐的神情!

    段会宗恨啊,没机会了么?

    不,还有!

    惊呼连连,段会宗回过头,看到瓯脱王那群欺软怕硬的兵再度如惊慌的兔子般四散而走,他们遭到了身后一阵箭幕的袭击。

    一群紧随甲骑之后的骑兵杀了过来,两千余骑破开挡路的瓯脱王后,竟没有搭理被困的甲骑,而径直朝鹰羽白纛冲去!

    是赵汉儿所率的五原属国骑,也是任弘藏在阵列内最后一张王牌,不见兔子不撒鹰,就等单于预备队尽出这一刻!

    而任弘最信任的,还是嫡系老部下。

    赵汉儿紧夹马腹,力挽弯弓,带着属国骑们朝鹰羽白纛发动了突袭。

    “阿提拉!”

    他麾下的属国胡骑们用匈奴语高呼着赵汉儿多年前,被任弘指派伪装匈奴人时心怀戏谑随手取了,却被用到今天的化名。

    “阿提拉,将灭匈奴于此!”

    ……

    ps:第三章在晚上。

第499章 愿斩单于首!

    多亏段会宗冲开了匈奴三阵,赵汉儿才能直扑单于面前。而当汉军两千属国骑冲过来时,虚闾权渠单于知道,抉择的时候到了。

    为了拦住一往无前汉军具装甲骑,他已将手边所有人派了出去,身边只剩下千余单于亲卫。面对敌人优势兵力,单于可没有却月阵,更无驼城,只靠一些勒勒车是挡不住他们的,这时候按照匈奴传统,就是学祖先伊稚斜那样,调头跑路。

    要知道,伊稚斜当时也是在前线与汉军杀得难解难分时,为了躲避汉军左右两翼骑兵,以为汉兵多,而士马尚强,遂在薄暮时分带着壮骑数百,抛弃大部队开溜,还真让他乘着夜色跑了。

    那一战伊稚斜得到了生还机会,却丢了匈奴引以为傲的东西,胡人以马上战斗为国,不利而退可以,但不能输得太难看,那一战后匈奴几乎被汉军打断了脊梁,只强撑着不向大汉下跪,好不容易才重新直起身来。

    虚闾权渠单于为这样百折不屈的匈奴骄傲,只有如此,匈奴才能维持百蛮大国的地位。

    今日他面临相同的情况,眼看汉军越来越近,皆是速度快的轻骑,正分左右翼欲包抄自己,虚闾权渠的腿很想跑,被他用手狠狠锤了一下。

    对方也是轻装上阵,速度不逊于匈奴,跑可不容易。而他若是遁逃,匈奴人见大单于没了影子,定会全线崩溃,他们能坚持到现在就是个奇迹。

    可也不能在原地等死,虚闾权渠目视前方属国骑那稀稀疏疏的阵列,心中有了答案。

    他亲吻了据说斩过东胡王、月氏王的径路刀,高呼道:

    “向前。”

    驭手和郝宿王十分震惊,但大单于决心已定,用径路刀指着朝他们冲来的属国骑道:“既然不能退,不能守,冲过去就是唯一的办法!”

    匈奴各部为汉军其他部分牵制,救援不及,既然他们过不来,那就由单于主动去靠拢!成了,就能在脱险的同时鼓舞士气,让匈奴左右翼一口气将汉军推回河水里。

    于是本欲击单于心思的赵汉儿,就惊讶地看到他的猎物竟没跑路,而是转过头,将犄角一亮,就朝自己冲来!

    轻骑兵的阵型不像重骑兵那般密集,双方并非直接碰撞,手执着环首刀或矛鋋呼啸而来,借着对冲马力,在错身那一瞬间攻击对方,杀人和被杀只在一瞬间,考验的不止是战技和骑术,还有胆量和运气。

    虚闾权渠单于显然不缺勇气,他站在六匹马拉的战车上,在单于亲卫们的掩护下避免属国骑直接冲撞上来,还亲自挽弓反击。他射术极佳,开弓如流星,连连击落数人,属国骑装备较屯骑营单薄多了,防不住重箭,连薄薄的轻箭也能对他们造成重创。

    宛如奇迹一般,大单于和数百单于亲卫,还真的携带鹰羽白纛,冲过了属国骑第一道攻势,丝毫没停,继续朝战场前线驰去,在匈奴人看来,仿佛是单于亲自朝汉军发起了总攻!

    “祁连神!”

    大单于举着弓颇为自傲,认为这是天神在庇佑,却发现属国骑并没放弃追击,赵汉儿带着千余骑避免对冲,死死盯着单于车乘,不断追赶欺身驰射,并亲自突入近处,隔着数十步距离,瞄着飞驰的战车,只一箭,就射死了为单于驾车的驭手!

    失去操控的六马偏转了方向,几乎倾倒,虚闾权渠单于连忙亲自拉住辔试图控制马匹,好容易才让战车停下来。还不等他调整方向,赵汉儿已弃弓挥刀带属国骑杀了过来,与欲保护单于的亲卫们混战在一起。

    左骖死去右骖马受刀伤,已经无法逃出包围,大单于拒绝了亲卫请求他乘坐马匹逃走的请求,竟也加入了战斗。从车上地面,他相信自己是苍天之之,有神庇护,手持径路刀,单于亲卫紧紧簇拥着他,所至之处,以难以形容的速度挥舞手中的刀,像是农夫收割庄稼一般,而轻甲的属国骑尸体也如同麦秆一样铺满了这片土地。

    片刻之后,四面八方的匈奴人就会聚拢过来支援他。

    天黑之前,儿子的援兵便能抵达,只要再坚持一会。

    而赵汉儿也明白这点,他们时间有限,只让属国骑上去缠斗,他自己则离开了一段距离,从背后取下一支重箭,放在弦上,双腿踏着马镫,用步射的姿态开弓,大拇指的扳指扣弦猛拉,瞄准鏖战中的大单于,在单于亲卫露出破绽之际,猛地射出!

    单于穿着斯基泰式的鳞甲,重箭狠狠嵌入腹部,痛得他跪倒在地,属国骑们高呼着压了上来,单于亲卫拼死抵抗将其再度击退。

    而就在这时,赵汉儿已派出数骑冲到被单于放弃的战车旁,跳将上车,手里的刀劈砍着无人保护的鹰羽白纛,一下又一下。随着白纛像一棵树般轰然倾倒,整个战场上,再望不到单于坐标的匈奴人士气猛地跌落,连来援的瓯脱王等都停下了脚步,迟疑起来。

    只可怜失去援军的单于亲卫在属国骑围攻下越打越少,大单于捂着伤口退到一片胡杨林前,他看到敌我骑兵交错刀剑相接,望见汉军任弘的主阵处,旗帜遮天蔽日敌众如云,飞箭交坠战士奋勇争先。

    乘着白纛倒下,匈奴士气崩溃之际,汉军已破开了正面两万须卜、呼衍部骑兵,冀州步卒踩着步伐,朝这边靠拢过来。

    而匈奴人的左右翼,也在甘延寿、王平打击下濒临解体,如同郅居水岸边那些被河水冲击许久的土崖般忽然崩塌。从左日逐王到乌藉都尉,在听说白纛倒,单于死的消息后,那股撑着他们苦战至今的胆气和荣誉感便荡然无存,开始争先跑路,带着精锐向后退走,向没有汉军的位置撒丫子狂奔。

    被扔在原地继续与汉军交锋的千骑长、百骑长们也渐渐明白过来,或在被汉军合围前调头就走,动作慢的则被汉军左右翼和冀州兵困住,在绝望中哭嚎,做困兽之斗,却没有人选择投降——汉与匈奴交战,只接受战前成建制的投降,却很少在战后留俘虏,任弘期待的歼灭战,勉强达成了。

    虚闾权渠单于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大军,在后援抵达前夕忽然崩溃,只仰天而叹,却什么都做不了。似乎不管他逃、留还是向前奋进,都是一样的结果。

    随着匈奴各部失去斗志开始逃离,抽出手来的汉军朝这边围拢过来,单于已经失去了逃生的机会。

    他只伸长脖子望向北方,离天黑还有一会,郅支的军队,依然没有影子。

    身旁的单于亲卫只剩下两位数,依靠胡杨林的地形艰难死守,迟早会全部覆没,被护在身后的虚闾权渠大单于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

    他应该是匈奴立国以来,第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大单于,也罢,虽然这恐怕又是一桩匈奴国耻,但对他本人来说,战死,壮士所有也,虽死犹有威名!

    汉军的弩已经射到他的身边,活捉单于的叫嚣越来越响,甚至能看到林子外任、傅两面旗帜。

    “只希望呼屠吾斯能收拾部众,安全西迁,总有一天,能重定北州,恢复冒顿单于的土地!”

    虚闾权渠叹了口气,脑子里闪过的,是和大阏氏分别的画面,只将径路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猛地一横!在胡杨树中洒下一片血雨!

    ……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看着尸横遍野的草原,四处仍有匈奴残部鏖战不降的喊杀声,任弘心里冒出了这句诗。

    他由冀州兵开路,与击破瓯脱王将其俘虏的屯骑营段会宗部汇合,朝单于撤离的地方行进。

    路上经过被抛弃的单于六羸战车,鹰羽大纛折断于此,一个身上扎着好几支箭,却手持斧钺的属国兵正坐在那朝众人吹嘘,是他砍断了纛,任弘让军法官记下这一功。

    等任弘的帅车抵达胡杨林前的战场后,才看到满地皆是单于亲卫的尸首,而他们扈卫的圆心,正被汉军士卒好奇地围着,赵汉儿让曲长横刀拦住红着眼的众人,以免他们一拥而上争夺单于尸体——就像项羽在乌江边享受的待遇。

    赵汉儿让众人散了:“将军来了,都让开,让开!谁作战出了力我都记着,不会少了汝等功劳!”

    等任弘分开众人靠近后,才看到一个见过四旬的胡人男子直愣愣躺在车上,他的胡子看上去像条鲶鱼,身上穿着任弘所见最华丽的匈奴甲胄,斯基泰式的青铜鳞甲,有几支重箭和弩矢嵌了进去造成杀伤,头顶则是在两侧垂了许多金色圆片的头盔,已经被人乘乱扯走好多枚。

    致命伤在脖颈,是横拉的一刀,鲜血已经流得差不多了,身旁还躺着好几个为他挡箭的匈奴骑手,一个老人死前还绝望地将手伸向单于的脖子,想替单于止住血,仔细辨认,却是曾去过长安的郝宿王刑未央。

    “单于是被逼入绝境后自杀。”

    赵汉儿捂着肩膀的伤向任弘禀报,虚闾权渠单于被属国骑包围后,在一片“单于降”的呼喊中,将手中的径路刀横向脖颈,在被俘前自杀身亡。

    而赵汉儿的箭为单于亲卫所挡,未能阻止虚闾权渠。

    “这真的是单于本人?”

    任弘还是有点不太确定,总觉得真正的单于应该很能跑路,怎会如此刚烈,莫非是金蝉脱壳?

    直到段会宗俘虏的瓯脱王被推了上来,仔细辨认后再度确定:“确实是虚闾权渠单于。”

    说着还哭了起来,现在知道惭愧了?瓯脱王可谓神助攻。

    作为匈奴自头曼起第十二位大单于,虚闾权渠确实是个异数,居然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不退,还来了出反向飙车,若赵汉儿没成功阻止,让单于跑到前线左右翼,这场仗恐怕还有得打。

    等单于身份确认无误后,周围的汉军士卒发出了阵阵欢呼,赵汉儿奉上了径路刀,这是匈奴式的直刃刀,意为“神刀”,上面还沾着单于的血。

    任弘没有接,也未用段会宗所负的尚书斩马剑,只摸着腰间傅介子的佩剑,对一旁的张千秋道:”云中太守,吾闻武王伐纣,至朝歌而纣王已自杀,武王自射之,三发而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

    “弘今日奉天子之诏,奉辞伐罪北征胡虏,故只以佩剑断单于首以恐虏众,再载尸首而还,待陛下发落。”

    话说得很全,那些复杂的装逼仪式还是让皇帝自己玩去,他今天只是个工具人,卸了单于脑袋好保存。张千秋等应诺,为任弘做个见证,任弘这才拔剑上前。

    所有汉军将士的目光都盯着他的动作,他们里几乎每个人,念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罢?汉朝无数人想要斩单于头而去,但一百三十余年,别说单于,连左右贤王都没杀一个。

    任弘当初所斩右谷蠡王先贤掸,竟是匈奴阵战殒命最大的官。

    直到今日!

    想到这一切,想到十余年来与傅介子等人在烽燧边塞出生入死,风霜寒苦,为的就是今日这一刻,任弘鼻子忽然一酸,当真好累啊……

    任弘忍住了,拔剑出鞘,扫视众人道:“过去,吾等要斩的只是匈奴右臂。”

    “而今日斩的,则是单于之首!”

    赵汉儿将虚闾权渠单于的青铜鳞甲解开一些,露出了他的脖颈,原本欢声笑语的士卒们都安静了下来,屏住呼吸。

    任弘如同一位行刑官,双手持剑高高举起,心中默默道:

    “老傅,我答应过的,这一下,该由你来!”

    说来好笑,已经杀过不少人的任弘,此刻面对一具尸体,手竟有点抖。

    是因为激动么?是因为太多人看着害怕失手而紧张么?亦或是打这场仗透支了任弘太多脑力。有那么一瞬间,任弘似乎真感觉到,傅介子那只有力的右手也握在这剑上。

    “道远,你手搏真得练了,连死人都怕?”

    闭嘴,老傅你闭嘴。

    不,不止是傅介子。

    任弘闭上眼,想象同他一起握住这剑的,是无数双手。

    有驼城之战和今日一役,倒在胜利前的数千名汉军吏卒。

    有从马邑之谋开始,汉匈全面战争中,那大大小小几百场冲突、战役里,因为胜利或失败战死沙场的数十万汉军将士。

    还有自白登之围后一百三十余年来,因匈奴扰边侵略而枉死、掳走为奴的上百万无辜汉人百姓!

    累累血债,今日得偿,百年恩怨,就此了结!

    这应该成为一个标志,许多年前,卫霍打断了匈奴的脊梁,这个顽强的民族却奇迹般挺了过来,重新站立与汉对抗。而今日,任弘不仅要再次打断匈奴的腿,连头,也给他斩了去!

    这一剑,绝胡百年国运,完整的匈奴帝国将不复存在,曾统一在单于旗下的北州之地,引弓之民,将再度分裂为无数个小行国,分而治之。大汉的北部边境,将迎来至少一百年,甚至两百年的安宁!

    结束这仇恨之轮后,已为旧邦的大汉,才能走向崭新的历史,获得新的天命。

    带着过去的夙愿,带着对未来的期望,任弘握紧了剑,用他最大的力气,对准单于的脖颈重重斩了下去!

    “斩!”

第500章 壮士凯歌归

    人头可比牛头好砍多了,这一下干脆利落,一剑两断,单于颈骨断裂,鲜血溅了任将军一身,而后他提起虚闾权渠的头颅,将其高高举起。

    汉军士卒欢呼雀跃:“斩单于,斩匈奴!”

    欢呼中,任弘擦着脸上的血点,将首级以木函盛放,让有经验的随军工吏去妥善保存。又解下身后大氅,亲自将单于的尸体盖上,令士卒不得羞辱。不管汉匈有多大的仇怨,不管任弘多恨他害得傅介子死难,虚闾权渠单于作为草原王者,确实死得英勇。

    随着单于已死的消息传遍战场,匈奴人也逃得差不多了,有向西想要溜进燕然山脉的小部队,也有向东、向北逃窜,千人以上的部落。

    七零八落的,汉军也追不过来,只将被包围的残敌统统杀死,这才封刀收工,清点缴获,救治伤亡,准备回到郅居水南岸扎营,明日才能收敛汉军尸体——黑灯瞎火的分辨不清敌友啊,他们起码损失了四五千人,战损达十分之一,而所斩胡虏超过了两万,郅居水颜色都已变赤。

    除了单于和作为旗鼓之首的鹰羽大纛外,还斩俘了左大将、郝宿王、左日逐王、须卜王、瓯脱王五小王,当户、都尉二十三人,单于世代相传的宝物径路刀也被缴获。

    只是寻了半天都没找到匈奴鹰冠,只审问俘获的单于亲卫,说是虚闾权渠单于在战争陷入僵局后,自知凶多吉少,便卸下鹰冠带上铁胄,让一个小王之将金鹰冠带着向北而去。

    “向北去……”

    任弘看向夜幕渐渐降临的草原以北,俘虏的瓯脱王招供,在汉匈开战前,单于得到了左贤王呼屠吾斯率众即将抵达的消息,这也是他心存侥幸,拼死一战的主要原因,现在那呼屠吾斯到哪了呢?

    正想着时,却有斥候匆匆赶来禀报:“君侯,北方二十里外有虏众出没!”

    ……

    得知又有敌人,汉军如临大敌,还在战场上松松散散给没死的匈奴人补刀并寻找金子、弓箭、刀鋋作为战利品的士卒们听到隆隆鼓点,连忙集结起来,在郅居水北重新列阵。

    等他们稀稀拉拉的阵列勉强排好时,北方十余里外的草坡上,也出现了一支匈奴人的大军,斥候来回侦查,报告说至少有四万之众!与己方相当。

    听到这人数,任弘冷汗都冒出来了,若自己在作战时稍微犹豫,若是赵汉儿没拦下大单于,让他将战役拖到现在,这支匈奴生力军抵达,战局胜负还真是未知数,谁斩谁脑袋就不一定了。

    但现在任弘却没有丝毫作战的**,大战后汉军战死率达到了十分之一,伤者十二,大半的骑兵失去了他们的战马,缴获的匈奴马还没骑熟。就算位置靠后没受伤的人也疲惫不堪,许多士卒刚打完仗就在尸体堆里倒下睡得横七竖八,眼下被喊起来也睡眼惺忪,手磨破了皮矛握不动,激战一日未食饥肠辘辘,现在无疑是汉军状态最糟糕的时候。

    也是敌人复仇最好的机会。

    天色渐渐全黑了,双方都点上了火把,谁也不敢放松,任弘令士卒抓紧布置武刚车结却月阵,死战起来他们有把握守住,但肯定又会多出数百上千死伤来,任弘有些舍不得,战略目标已经达成,多余的战斗只是徒增损失。

    只要敌人不强攻,他完全可以像李陵那样慢慢从容退走,匈奴人想要礼送出境就送吧,若他们跟得太紧,去到南方与赵充国汇合时,任弘便能杀个回马枪。

    敌人应已收拢了一部分逃窜的匈奴人,他们的人数在渐渐增加,也得知了虚闾权渠单于之死,风将一阵阵的哭喊声传了过来。

    夜深了,匈奴人在试探性地慢慢靠近到十里内,也不知是要战还是不战,就在汉军如临大敌之际,派到南方的斥候又传来了一个消息。

    “将军,南方也来了一支兵!”

    任弘回过头,看到郅居水以南二十里左右,确实出现了一大片火把,望之令人心惊,随便数了数,怕是有三四万人,这又是何方神圣?在北上奔袭过程中,掉队的冀州兵也才几千人啊。

    那些忽然出现的火把让北方匈奴人停下了脚步,而当南方隐隐有歌声传来时,不必斥候再面带惊喜地回报,任弘就知道来的是谁了。

    他们在赶赴战场时高声唱着一首歌,任弘无比熟悉的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那首他第一次出塞时念给傅介子、吴宗年等人听的《从军行》,而后被写在悬泉置的墙壁上,又由老婆瑶光以秦琵琶奏曲改韵,唐诗成了汉乐府,又成了长安城里的流行歌。

    而在北庭、西域,戍边的士卒们也很喜欢这歌,几乎将其当成了标志性的军歌。听惯了不觉得出奇,可如今听到,任弘只感觉喉咙都硬了,叹息道:“汝等啊,真是一群倔骆驼。”

    一旁的赵汉儿嘴里也骂着“他们怎么来了”,一面拧着大腿肉忍住泪,孙千万则激动地跟着唱了起来,都破音沙哑了,幽并冀州兵面面相觑,不太明白,这是西域老兄弟们才懂的情怀。

    是他们,是和任弘、傅介子一起在西域出生入死的袍泽,奚充国、郑吉,还有戍边七载后,在驼城一役力敌匈奴十万骑的三辅轻侠新兵……

    不,他们现在已是伤痕累累的老兵!

    驼城之战后,西域老兵虽人人带伤,但只要还走得动的人,却都追着任弘的脚步而来。他们不甘心,想参加这最后一役,想为傅公复仇,沿途汇合了掉队的冀州兵,一起作为任弘的后援抵达,此刻举着火把,歌声嘹亮,步履坚决。

    而游弋在步卒左右的两万骑兵,则是赵充国得知右贤王投降后,派来的辛庆忌、苏通国,虽千里驰骋疲敝不已,却也被西域兵的军歌壮了胆气。

    眼看汉军有了援兵,人数倍增,匈奴人开始退了,看来他们为单于复仇的**,还没有强烈到失智嘛。

    素质低劣的汉军又开始忍不住高呼挑衅了,傅敞更是热血沸腾,请命道:“将军,打吧!派幽并骑与属国骑冲上去,缠住胡虏,待我军后援抵达,可全歼之!”

    任弘却默然不对,再打一仗赢得大胜,是可以实现,唯一的问题在于……

    为什么要打呢?

    过去打匈奴是不需要理由的,政治正确就对了。可从此以后,却需要慎重考虑了。

    任弘那一剑斩下去,为汉匈百年仇怨已做了一个了结——至少汉朝这边已经满足,于私于公,大仇已报,可以宣布胜利了。

    有了单于首级,此役在战略、政治上的分量,已堪比卫霍的漠北之战,甚至有所超过。再砍几万颗匈奴脑袋也只是锦上添花,嗨,何必呢,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嘛,他指的是己方的伤亡,任弘不愿意为此再折损一个汉卒。

    身为军人,这一战已几近完美,不必画蛇添足,剩下的事,交给玩政治的去运营吧——当然,多半还是他来操弄。

    在任弘看来,忠于先单于的残部剩一点反而是好事,倒不是养寇自重,数了数,匈奴还剩下呼屠吾斯(郅支),右贤王,稽侯珊(呼韩邪)三位大王,刚刚好,任弘能给匈奴来个三足鼎立!

    郅支收拢了队伍后,约有六万之众,他没敢朝汉军发动进攻,而开始向北撤离,也不知是他自己悟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任弘没有同意傅敞等人的追击请求,只故作高深地说道:“勿虑也,接下来,就看右贤王和呼揭、坚昆的了!相信他们不会让大汉失望,很快就能斩呼屠吾斯之首来献!”

    援军已越来越近,而北方胡虏悻悻远去,渐渐消失在夜幕中,任弘知道,他们的远征结束了。

    “现在吾等该做的是,收敛袍泽尸首,调头,回家!“

    ……

    虽然抵达了战场却没捞到仗打,不管是西域卒还是辛庆忌等人都有些遗憾,但又为任弘斩得单于首级而兴奋,回去的时候,孙千万牵头,老兵们又要高歌,却为任弘止住了。

    “单于都斩了还唱着十年前破楼兰的旧歌?”

    “该换首新曲了。”

    自傅介子战亡后,任弘第一次露出了笑,同时看向燕然山,决定要在这里,为此战战亡的将士们留个念。

    一座永远的丰碑!

    数日后,在伤病聚集的燕然山隘口,北上接应任弘回家的赵充国,便听到南下的大军,在齐声唱着一首嘹亮的凯歌。

    管他押不押韵,倒是挺应景的,词曲之中,尽是肃杀昂扬的铙歌出塞入塞之音,唱的是所有戍边士卒的故事,是破楼兰的续集,仍是一首《从军行》!

    任弘版之二。

    “从军玉门道,逐虏燕然山。

    笛奏战城南,刀开明月环。

    鼓声鸣海上,兵气拥云间。

    愿斩单于首,长驱静铁关!”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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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