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悬泉置
元凤三年(公元前78年)秋七月的一天,“蚤食”刚过。
西北的黎明干燥寒冷,祁连山的轮廓线清晰起来,通向西域的丝路若隐若现,远处屯戍部队传来阵阵狗吠……
这便是悬泉置的清晨。
悬泉置是汉帝国边陲的一座驿站,位于敦煌郡效谷县境内,周遭不是戈壁荒地,便是沙窝山峦,方圆数十里内,独有这一处歇脚的地方。
不论是东去的胡商,还是西来的汉使,都得在此休憩,让马匹饮饱淡水,自己也弄些吃食充饥,若能在传舍的卧榻上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更是赛过活神仙。
只是苦了悬泉置里的官吏徒卒,必须夙兴夜寐,小心伺候。
一大早,任弘便被人唤醒,出来招待来客。
“身为悬泉置佐,斗食小吏,俸禄不高,却什么都要管啊。”
任弘抑制着打哈欠的**,跪坐在案几后,铺开笔墨,眯眼观察呈送到面前的两份传符也就是汉代的介绍信和通行证。
汉朝律令规定,每一个置所,都要将所有往来人员的身份、人数、食宿费用记录在案,这是悬泉置建成以来,二十年不变的规矩。
任弘心中默默念叨:“所以两千年后,才会在悬泉置遗址发现那么多汉简,足足有一万多枚……”
在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前,他曾特地开车到戈壁滩上寻访过“悬泉置遗址”,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命运,会和这座两千年前的驿站紧紧联系到一起。
都怪那场奇异的沙暴,竟让一个前程大好的21世纪历史系学子,一睁眼一闭眼,就变成了名为“任弘”的汉朝青年……
确认不是恶作剧和综艺后,他只能以“任弘”这个身份开始自己的汉代生活。
半年过去了,任弘适应得不错,从一介白身,混上了悬泉置佐,领着一份工资,吃穿不愁,并开始思考未来出路:
要如何合法地离开这个偏僻小驿,走向更广阔的的天地?
“也真是,我穿哪不好,竟来到了冷门的昭宣中兴……”
汉武帝已死去多时,“穿越者”王莽应该还没出生。今年是元凤三年,汉昭帝刘弗陵在位的第九年。
当然,这位年纪比任弘还小的皇帝还活着,尚无谥号,也没人敢直呼其名。
每每提及,都要朝东边一拱手,称之为“今上”。
或者按照汉人不成文的规矩,以“县官”代称。
任弘对这个冷门时代的了解仅有皮毛,只能拼命抓住记忆中每一条信息:
那些史册上闪烁的名字:霍光、苏武、刘病已,暂时都指望不上。
那些在西域扬大汉国威的英雄们,傅介子、常惠、解忧公主,应该都曾路过悬泉置,可具体是什么时间呢?
所以每每有行客路过,任弘常借职务之便,打听情报,吸取有用的信息。
而眼前的两份传符,便吸引了任弘的注意!
“敦煌中部都尉步广候官屯长苏延年……”
“敦煌中部都尉尉史陈彭祖……”
从来没听说过,和这任弘一样,都是史册无名的小人物。
任弘目光瞥向前方,传符的所有者,此刻正坐在传舍内,喝着刚端上来的清凉米酒。
苏延年,便是那个坐在左侧,身披甲胄,留着浓髯的军吏,粗嗓门,说话声音很大,每个字都清楚传到任弘耳中。
至于陈彭祖,则是他对面那个穿着官布袍,容貌丑陋的文士,留着三叉胡,总喜欢摇头,好似对每句话都不以为然。
让任弘关注的,是这一文一武谈话里,多次出现的那个名字:
“傅介子!”
任弘有些激动,但还是垂下头,假装认真登记,耳朵却竖了起来,仔细聆听行客的每一句话。
他能看见,自己穿了件泛黄的麻布单襦,袖口上沾着一点墨迹,手腕发白,掌心没有老茧,这意味着他是不事生产的。在兔毫毛笔的挥动下,淡黄色的胡杨木简牍上,一个个古朴的汉隶正在成形……
只片刻后,事情基本听明白了,苏、陈二人是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西边的玉门关办公差,迎接朝廷使者傅介子归来,鸡鸣便起,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眼下他们正在争论,是喝口酒水就走,还是吃完饭再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来了……”
任弘的手停顿下来,捏着笔杆空举半响,竟是长出一口气:
“班超老哥,对不住!”
于是,当二人开始谈到傅介子在龟兹的英雄事迹时,任弘竟猛地抬起手,将毛笔重重拍在案几上!
“啪嗒!”
如同一记惊雷!
苏、陈二人愕然回首,正好看到一个年轻小吏赫然起身,投笔怒喝曰: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
“方才听二位说起,傅介子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之事,一时壮其胆气,故出此言,打搅上吏了。”
任弘假惺惺地起身朝二人拱手致歉,他方才,已是将班超一百年后的名言,抢了。
酒水沾满浓髯的军吏苏延年性子直爽,不以为忤,还拊掌哈哈大笑道:
“无妨无妨,小后生,你方才一席话,亦有壮士志哉!当浮一大白!不如过来一同饮酒。”
陈彭祖则斜着眼打量任弘,却见这后生年方十**岁,身高八尺,头上戴着皂色的帻,无须,面色不黑。
如此年轻,竟口出狂言,再加上陈彭祖也是“事笔砚间”的文吏,顿时老大不快,便讥笑任弘道:
“立功异域?小小孺子,嘴上无毛,却大言不惭,汝岂知西域的凶险?”
“就说玉门以西,有白龙堆、三垄沙,流沙千里,极其险恶,进去的人,能活着走出来的不过十二!你去过么?”
“不曾。”任弘心里却想:“当然去过,那边还有雅丹魔鬼城呢,门票80块一人……”
曾几何时,或是作为学生,跟着导师调研,或是自己旅游,他几乎踏遍了西域的各处名胜山河。
这当然不能说,任弘只好回应道:“不过,戈壁沙漠敦煌也有,只是没那么大。我生长于斯,已习惯了这气候,还会骑橐(tuo)驼,知晓要如何寻觅水源,如何躲避风沙。”
“更何况,我听说博望侯张骞是汉中郡人,傅介子是北地郡人,气候与西域决然不同。他们都能去得流沙大漠,身为边塞子弟,若真轮到我为国先驱,任弘岂敢后于他人?”
陈彭祖一皱眉:“就算过了白龙堆,还有西域三十六国,各自言语都与中原不同,一般人去了,便是张口结舌,连顿吃食都要不到!你怎么办?”
任弘却笑道:“其实,我会说一点西域胡语。”
这下轮到陈彭祖吃惊了:“那么拗口的胡语,非得是典属国的译者才会,你竟也会?”
任弘解释道:“夏天时,有位西域胡商因故在悬泉置滞留两月,我便请他教会我楼兰话,虽不甚精通,但与之日常往来,足够用了……”
这半年光阴,他可没有虚度。
陈彭祖其实也只对西域道听途说,眼看没能难倒任弘,一时有些尴尬,只好向苏延年求助:
“苏兄,你当年去过轮台屯戍,你来说说看!”
“要我说……”
苏延年喝了口酒,补充道:“其实眼下西域最麻烦的,还不是风沙,也不是三十六国。”
他将酒盏重重一放,咬牙道:
“而是匈奴!”
……
“自从孝武皇帝罢轮台屯田,已过去十一年了!”
汉武帝时,汉军经常在西域用兵,自敦煌西至罗布泊,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
苏延年便是曾在轮台屯过田的老兵,说起这段往事来,感慨良多。
任弘知道,汉武帝晚年,关东民怨沸腾,但老皇帝就是我行我素,一心想着在有生之年,灭亡匈奴。
匈奴作为百蛮大国,东西万里,不是一两场战争就能消灭的,更何况汉武帝用错了将,对匈奴的战争屡战屡败,丧师十数万,差点将卫、霍早年的胜利全输回去。
战争不顺,汉武帝的性情也越来越暴戾,总怀疑有人要下蛊诅咒他,一连杀了三个丞相,两个亲女儿也下狱处死,天下人人自危。
直到酿成巫蛊之祸后,这位汉武大帝才清醒了点,在其晚年下了轮台诏,与民休憩,暂停域外扩张……
本来已要沸腾的大鼎,总算冷却了些。
但汉朝从穷兵黩武走向另一个极端,汉朝在西域的驻军田卒统统撤回,放弃经营西域,给了匈奴人重返那里的机会。
“这十一年来,汉兵再也没有西出玉门。”
身为军人,苏延年对此愤愤不平:
“反倒是匈奴人,驰骋于西域。吾等时常去玉门关,听那的候官说,从楼兰到大宛,单于使者威风无比,每至一国,城邦君王无不卑躬屈膝,他们甚至还指使诸国劫杀汉使,让大汉蒙羞!”
“就我所知,三年内,就有三起!”
陈彭祖接过话,形容起遭西域城邦截杀汉使的频繁来。
“若非如此,傅公在楼兰怒斥其王,在龟兹斩杀匈奴使节一事,也不会如此提气,眼下从玉门到敦煌,都在传颂傅公此举!”
“持节的使者尚且如此多难,更何况普通的行人商贾?更不安全。”
言罢,张彭祖瞪着任弘道:“孺子,这下你还敢说去异域取功名的话么?”
任弘这次没有反驳,他默默起身,将两份符节交给苏、陈二人。
“两位上吏的传符,已登记完毕。”
“咦,你方才不是一直与吾等闲聊么?手头的活竟未拉下。”
陈彭祖踱步到案几前一看,却见胡杨木削的简上,的确已将他们的传符誊抄完毕,且那隶书字迹漂亮,这一心两用的功夫倒是少见。
任弘道:“我虽喜欢和过往商贾旅人谈话,正事却不会耽搁。”
他不再管陈彭祖出言讥讽,起身收拾笔砚,却听苏延年用拳头敲打案几,恨恨道:
“唉,若是长平侯、冠军侯尚在,岂能叫胡虏猖狂!”
长平侯是卫青,冠军侯则是霍去病,汉武帝时代响当当的名将,都已逝去多年。
任弘已行至门口,闻言后回头道:
“我窃以为,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凿空之举,却绝不会就此停下,每一代人,都会有新的卫、霍、张骞出现!”
“二君且待之,小子胆敢妄言,离汉军重返西域,驱逐匈奴的那一天,不远了!”
苏、陈二人有些惊讶,但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两句话,任弘却道:“对了,悬泉置的饭菜是敦煌九座置所里最好的,苏君、张君不妨吃了再走。”
言罢告辞而出。
陈彭祖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没有吓到任弘,遂追到门边大喊:“汉军很快就要重回西域?若真如你所言,我白送你一匹好马!”
但任弘却没有再回来。
至于苏延年,仍坐在案前,反复念叨着任弘的话,他已记住了这个悬泉小吏……
他的豪言壮语,以及大汉很快就会重返西域的预言。
苏延年暗道:“等吾等到了玉门关,再见到傅公,可得告诉他今日之事!”
二人不知道的是,任弘才走出传舍,便露出了得计的笑:
“有些话,由自己当面说出来好些。”
“但有些话,通过别人之口转告,效果更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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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丝路
“只望那苏延年、陈彭祖能帮帮忙,将今日一席话,传到傅介子耳中,不然就得等傅介子到悬泉置时,故意让置啬夫或夏翁提一嘴了。”
任弘心里如此盘算,他正是听闻苏、陈二人要去玉门关迎接傅介子,才故意投笔出言的。
不过,虽然陈彭祖有意吓唬,但所言非虚,西域确实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凶险之地。
可风险越大,机遇也越大!
不,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若想青云直上,这简直是唯一的机会!
这就不得不说说这“任弘”的身世了。
任家祖上也是阔过的,汉武帝时,任弘的祖父是朝中大员,曾做到过比二千石的高官。
只可惜任氏被那场著名的运动“巫蛊之祸”牵连,任弘的祖父被处死。幸好没诛三族,任氏一家被远徙敦煌,建设祖国边疆。
任弘那时候才三四岁,由父母带着,在寒冬腊月里往大西北走,遭逢大祸,宗族仆役尽散,唯独一个名叫“夏丁卯”的庖厨没有离开,车前马后,照看落难的主人。
中原人初至河西,水土不服,任弘的父母才到半路,便双双去世,只有夏丁卯尽忠职守,将任弘带到敦煌,主仆相依为命……
十多年过去了,不断有移民抵达,朝廷在疏勒河边设置了效谷县,夏丁卯被招到悬泉置的厨房里做事。而任弘也长大了,夏丁卯倾尽财帛,供他去县里拜儒者为师。
不过在记忆里,效谷县的那位郑先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既不通诗,也不会春秋,这任弘学了两年,也就学会司马相如写的识字课本《凡将篇》,摇头晃脑背一背“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字能认全而已。
好在任弘身强体壮,还会些角抵手搏耍剑的功夫,放在普遍文盲的时代,也能吹一句“能文能武”。
但祸不单行,元凤三年春,任弘从县城回到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风沙,在沙暴中晕厥过去,许久才被人救回悬泉置,求医拜巫,终于醒来。
不过醒来的任弘,已是焕然一新……
任弘自然不甘心一辈子呆在悬泉置,也曾试图有所表现。
上个月,敦煌的西部督邮路过悬泉置时,欣赏任弘的谈吐,一度有擢拔之意。
可此事再无下文,大概是督邮回到郡中,查了任弘的身世……
“罪吏子弟,禁锢三代!”
念叨着这魔咒,任弘走出传舍,来到悬泉置的院子里。
悬泉置是标准的正方形坞院,50米x50米,墙高两丈,由黄土夹芨芨草夯筑起来,更显得顶上的天空很蓝。
作为官方驿站,悬泉置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集哨所、邮驿、传舍、庖厨为一体,为过往的商吏使者,提供食住行一切服务。
任弘看到,传舍小吏正摊开有些味儿的被褥,拍打灰尘,在坞壁上任由太阳暴晒。
至于传舍对面,则是炊烟袅袅的厨房。
汉代的厨房,不管是私家还是公家的,一般都设置在东边,故有歌云:
“东厨具肴膳,椎牛烹猪羊。”
悬泉置也不例外,厨房靠着坞院东墙,单独一个小院,用一丈矮墙围着,里面有粮仓、灶房、柴房等区域。妇人们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已在磨刀赫赫,隐隐能闻见陶鼎里飘出的肉香。
至于管着东厨的官儿,养育任弘长大的任氏老仆夏丁卯,此刻正站在东厨门口,训斥一个置卒……
“说过多少次,东厨的火塘要看好,万万不能灭了,你方才怎么蹲在那睡着了!“
也是难为那置卒了,因为夏丁卯的口音,是地道的蜀郡方言,说得快了,简直是一个字听不懂……
夏丁卯须发花白,头上缠着白色的绡(xiāo)头,衬得日晒雨淋的皮肤更黑了,只着一件短打,臂膀有力,这打扮像极了后世陕北老农。
“夏翁!”
任弘只叫了一声,夏翁立刻就从训斥下属的凶神恶煞,变成了慈眉善目。
他几步走过来,就要朝任弘行礼,全然忘了自己是“比百石”的厨啬夫,要论秩禄,较任弘还要高点。
“君子是不是饿了?东厨有热好的羹……”
多少年了,尽管时过境迁,但夏丁卯一直记住任氏对他的好,待任弘如少主。
任弘却不让他行礼,两人名为主仆,但对任弘而言,夏翁,就如同他的亲叔叔!
“夏翁,是好消息。”
任弘对他低声道:
“我等的那个人,傅介子,终于要来了!”
……
少顷,一老一小朝悬泉置的大门走去。
任弘在前,他背着个红柳编的箩筐,回头看向夏丁卯道:
“眼下已经快到食时了,夏翁离开厨房,当真不打紧?”
汉代的平民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时间便是食时,约合后世的9点-10点30,往常这个点,夏丁卯得在厨房烧菜了。
“就是快到食时,东厨里的沙葱却不够,那些徒卒靠不住,所以老朽才亲自出来找寻啊。”
夏丁卯一边说,一边擦着头上冒出的汗:“一早就这么热,今日可要难熬喽。”
任弘知道夏丁卯非要出去的原因:悬泉置这么小一点地方,却住着吏、卒、徒、御共37人,加上往来官吏行人,简直密密麻麻,实在不适合说悄悄话。
出了悬泉置,天地才豁然开朗,没有沙尘的时候,便能看清楚周围,是与中原截然不同的风景。
天空是震撼人心的深蓝,没有一片云彩,与土黄色的大地相映衬。
悬泉置的北边是一片戈壁,间或有胡杨林和怪柳从生长,更多的是黑色小石子和零星的小草堆。
那是西沙窝、盐碱滩,隔着它们,隐约可见北方三十里外的烽燧,一个连一个,如同坚毅的哨兵,屹立不动,从东到西,绵延数百里,构成了敦煌北部的长城防线。
有这些烽燧护卫着敦煌,匈奴人便不敢过来牧马劫掠。
悬泉置的南边则是由远及近,从高到低的三条线:
最远的白线,是雪山,或有百余里远,那便是横跨整个河西走廊的祁连雪山。
中间的是黑线,此为三危山,颜色黑褐,据说上古时代,舜帝将桀骜不驯的三苗放逐至此。
最近的是红线,三危支脉火焰山,山上寸草不生,呈现出诡异的褐红,犹如烈火,由此得名。
火焰山山脚下倒有一片绿意,那是由名为“悬泉”的小溪滋润的绿洲,犹如戈壁中的一块翡翠,哪怕沙暴再大,也无法将其掩盖。
沿着泉水流淌,绿洲弥漫开来,一直延续到连通中原与西域的大道。
任弘已为这条路取好了名儿。
“丝绸之路!”
走在道上,左右无人,夏丁卯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老仆愚钝,还是不太明白,君子为何对傅介子如此上心。”
任弘却卖了了关子:“夏翁对傅介子,知道多少?”
夏丁卯哈哈一笑:“老仆只是个庖厨,对此人的了解,自然是从他的吃食上。”
“一年前,傅介子持节前往西域,路过悬泉置,那时老仆是厨佐,只记得,此人饭量很大,尤其喜爱吃鸡!光傅介子一人,就足足吃了两只!”
虽然这年头的鸡比较瘦,但一人干掉两只,也是大胃王了。
任弘忍俊不禁:“这些我知道,都记在那卷《骏马监过悬泉置费用簿》上,可惜我来悬泉置晚,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于是任弘对傅介子的了解,就只有向往来官吏商贾打听了。
好在,这年头晚上没啥娱乐,悬泉置也不提供特殊服务,于是聊天侃大山,就成了漫漫长夜里旅客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
大家躺在传舍的卧榻上,聊聊各自家乡风光,说说西域、长安的新闻,不同郡国的口音在此交汇,虽然大多是无用的废话,但日子久了,任弘也收集到不少信息。
任弘说道:“我听过往的官吏说,傅介子是北地良家子,孝武皇帝时以从军为官,随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但功名不显,如今二十年过去了,也不过是个六百石的骏马监……”
骏马监隶属于九卿之一太仆之下,秩禄与县令同。
“别看秩禄不高,但傅介子主管天子之骑马,常行走于宫苑,颇受大将军霍光赏识。此次出使西域,途经楼兰、龟兹,他倒是做了不少事啊。”
“去时怒斥楼兰王,回来时,又在龟兹斩杀匈奴使,但都不是重点,他的主要目的,是前往大宛国!”
大宛,已在葱岭以西,后世的吉尔吉斯、乌兹别克一带。
说到这,任弘问夏丁卯道:“夏翁可知,大宛国什么最有名。”
这个夏丁卯倒是清楚:“自然是汗血马!”
任弘拊掌:“没错,就是天马!”
这时候,他们已绕到了悬泉置的西南边。
坐拥15乘车,40多匹牛马的悬泉置厩,每天都会产生大量牲畜粪便,味道感人,熏到来往使节官吏可不妥。
所以马厩设在坞院南墙之外,一来是靠近放牧的绿洲,二来是让呼啸的风,将气味带走些。
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刚从西边抵达悬泉置,厩吏将他迎入置所,其他人则负责为马喂水食豆,若是那驿卒赶得急,还要为其更换一匹新马。
任弘踮起脚就能看见,厩中的马匹,肩高一般是七尺,放在中原,这已经是出类拔萃的“河西马”了。
但大宛天马的高度,可是能在八尺以上的!
《相马经》上说:六尺以上为马,七尺以上为(lái),至于八尺以上?
“为龙!”
半个世纪前,为了这中原少见的马种,汉朝甚至两度征讨大宛!
尽管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被这场远征弄得疲倦不堪。
尽管汉朝最终仅得惨胜,活着回到敦煌的人,只剩十分二三。
但这场战争,收获的可不止是几千匹大宛马,更让整个西域见识到了汉朝的强大,绿洲城邦无不威服。
汉武帝也十分高兴,在天马入朝时,亲自提笔作了一首《西极天马歌》,为了这大大的祥瑞,特地改元为“天汉”!
所以天马对汉朝而言,是有特殊政治意义的。
这些往事,是夏丁卯在长安做任氏仆役时亲眼所见,但接下来的事,却需要敏锐的洞察力。
任弘道:“按照当年的城下之盟,大宛每年要输送两匹汗血宝马作为贡品。”
“但这份朝贡关系,已中断许久。”
这便是先前苏延年和陈彭祖对任弘说的事,汉兵十余年来不曾西出玉门,让西域诸国对汉朝有些怠慢。
加上匈奴挑拨,连续三年,每年都有汉使被截杀,汉朝在西域的影响力,似乎又退回到大宛之战前……
经过十一年休养,已恢复国力的汉帝国,自不会容忍这种状况太久。
“前年,大将军霍光才扳倒了政敌桑弘羊、上官桀、鄂邑长公主、燕王等人……”
任弘念完后,才惊觉这个名单好长,更觉得霍光真是可怕。
“去年,便立即让傅介子持节前往大宛,力图恢复武帝时的天马之贡,这意味着什么?”
夏丁卯还是没太听明白,胡乱猜测道:”是大将军,或者陛下想骑天马?”
任弘哭笑不得,骑个鬼啊,且不说汗血马凶得很,小皇帝不用人帮忙爬不爬得上去。就说霍光这种完全为政治而活的生物,决策做事,肯定有明确的政治目的。
他指向西方,在烈日炎炎下向西绵延万里的丝路,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这意味着,朝廷有意重开西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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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任少卿
任弘知道,在汉武帝晚年,几次远征漠北讨不到好后,汉匈两个帝国间的对抗,已经从直接交锋,转变为对西域的争夺。
汉朝势必将当年“断匈奴右臂”的战略贯彻到底,河西这条手臂,会向西继续延伸,将西域牢牢攒在掌心里,夺匈奴之府藏。
而傅介子的这趟出使,也验证了他的猜测:
“傅介子的出使只是开始,未来十年,大汉和匈奴,势必在西域分个胜负。对边郡子弟而言,立功异域的好时机,又来了!”
风口已现,但以任弘现在低微的身份,根本凑不过去,他还需要一点小小的帮助。
任弘对夏丁卯道:“昔有张骞凿空西域,遂为博望侯。夏翁,我相信,这傅介子,便是今之博望!”
“我希望能借机得到傅介子赏识,随之出使城郭诸国,以博功名!”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任弘知道,傅介子很快就会在西域立下奇功,名垂史册,他将被后人与张骞相提并论,是异域封侯的典范。
这便是任弘对这时代,最鲜明,也是最迫近的一个记忆点。
这趟功劳,不蹭白不蹭。
“太冒险了。”
这是夏丁卯听完任弘打算后的第一反应,他缄默半响后,花白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西域辽远,去十个人,回来的往往不到五个。君子可是任氏最后的骨血,上次遇到沙暴,便几乎丧命,西域凶险,更胜敦煌,万一……”
那次真是意外,任弘有些无奈,而他们这时候,已走到了悬泉置南边的胡杨林里,这是敦煌一带最常见的树木,汉代人称之为胡桐。
也只有这样坚强的树种,才能在恶劣的环境里茁壮成长。
一如流放敦煌的移民们,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孝子贤孙……
任弘想着要如何说服夏丁卯,毕竟自己还需他协助,遂拍着坚硬如同石头的胡杨树道:
“我是罪吏的孙子,按律,应禁锢三代!”
“只可为少吏,不可为长吏!更不得举孝廉。”
悬泉置啬夫,秩禄百石,百石及以下皆为少吏。
虽然任弘很喜欢悬泉置,半年下来,已将这当成了家,但一辈子能看到头的生活,是很可怕的。
夏丁卯却不这么想,天气太热了,他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上就坐,取下白色的绡头擦汗,露出额头上深如沟壑的皱纹,喃喃道:
“少吏也没什么不好的,这半年来,君子为东厨添置了新炊具,又教了老仆多少新颖的吃法。要老仆说,长安的两千石,吃的花样,也不一定有吾等多,与其回去勾心斗角,担惊受怕,还真不如在边地逍遥自在。”
“我想出人头地,可不是为了高官厚禄的享受。”
任弘朝他作重重揖:“若我此生只是个区区少吏,该如何为先祖父,为任氏,沉冤昭雪呢?”
夏丁卯一愣,旋即有些动容:“原来君子一直记着这事!”
“九世之仇,春秋大之,大父冤死,距今不过十余年,小子岂敢忘怀?”
看着远处在热浪下有些虚影悬泉置,任弘道:
“夏翁,再与我说说,我大父任少卿的事罢……”
……
“家主原籍河南郡荥阳县,他十五岁便在外奔波谋生,为人仆役,驾车去了一趟关中,觉得那才是豪杰丈夫应该待的地方,便留在了右扶风。”
说起往事,夏丁卯难得露出了笑:
“但家主初来乍到,没有为吏的门路,只能在武功县替人服役。”
汉朝每个成年男子都有服役的义务,但也可以雇人代替,甚至由此滋生出一个行业来……
“家主便从区区求盗、亭父做起,破了几个案子,成了亭长,那是最微末的小吏。”
任弘颔首,心里却暗暗嘀咕道:
“亭长可不小……”
秦汉的亭长虽然只是地方基层单位,相当于乡镇片警,却能掌握武备,结交豪侠,秦末乱世中,不少人以此起家。
比如那黑……
黑心肠的高祖刘邦!
那位任少卿自然比不了高皇帝,但放在天下太平的环境里,经历却也十分励志。
据夏丁卯说,任少卿为人机敏,将亭部的恶少年治得服服帖帖,为乡人部署打猎的地点,分配麋鹿鸡兔公平无缺,受到赞誉。
这一干就是十年,升为县中三老,又十年后,以亲近民众被提拔为三百石的武功县长。
只不过,后来汉武帝出游至武功,任少卿因为武功县贫穷,不忍苛责百姓,没有准备足帷帐,而被免官。
这真是飞来横祸啊,汉武帝和秦始皇帝一样,就喜欢满世界乱跑,次数多了,真搅得官民鸡犬不宁。
任弘曾听几个来自河东,去往敦煌的治渠卒醉后提及,当年有位河东郡守,因为汉武帝巡狩时未能筹备好迎接事宜,绝望之下上吊自杀了。
任少卿只是丢了官,算运气好了。
只听夏丁卯继续道:“家主免官后,乃为卫将军舍人。”
卫将军,便是卫青,做他和霍去病的舍人,这恐怕是那时最快的晋身之阶了。
和倒霉悲催的李广不同,在这两位麾下混,是个人就能分许多军功。
但问题是,进过卫家的门,就好比刷了层漆,这辈子都抹不掉,这大概就是任少卿悲剧的开始吧。
后来,任少卿还真得到了皇帝青睐,官运亨通起来。
他做过益州刺史,惩治了不少豪强恶吏,在蜀郡的一起案件里,还救下了沦为矿奴的夏丁卯一家。
从那以后,夏丁卯就跟定了任少卿,成为其私从仆役。
又过了几年,任少卿被任命为北军护军都尉,秩比二千石。
然后,就赶上让长安人头滚滚的巫蛊之祸了……
作为亲历者,夏丁卯回忆起那时候的情形,仍有些心悸:“当时卫太子已杀江充,发兵徒为乱,而左丞相刘屈则奉孝武皇帝之命,以官军围攻,双方大战于街巷,长安大乱,死者数万……”
任弘明白原委了:“这时候,大父监护的北军,就成了胜负的关键?”
北军是汉朝常备军的精锐,共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八校,任少卿作为护军都尉,则负责监护八校。
一百多年前,太尉周勃便是依靠夺北军之符,方才剿灭诸吕。
所以卫太子想要孤注一掷,首先要争取的,就是出身卫氏舍人,手握北军兵权的任少卿!
夏丁卯搔头道:“这些老仆不太懂,但当时,卫太子确实乘车到北军南门外,召见家主,交给他符节,令其发兵。我随家主出营,家主向卫太子下拜,接受了符节,但回到军营后,却闭门不出……”
看起来,任少卿在这起事件中,保持中立态度,没有帮助太子,也没有帮助官军。
这场老子和儿子干架,他不想掺和。
“家主这是诈受节不发兵,不傅会太子,孝武皇帝也未曾追究。”
但等卫太子败亡后,情况却变了。
“家主早时曾经因过错鞭打过北军粮官,那粮官怀恨在心,便乘机上书诬陷家主,说他接受太子的符节,许诺发兵,还索要事后的九卿职位,只是见卫太子不利才作罢。”
夏丁卯切齿道:“孝武皇帝听闻后,竟信以为真,认为家主乃是老于世故的官吏,见太子起兵,想坐观成败,谁胜就支持谁,有二心。于是将家主下狱审问,月余后诛死!”
这便是任少卿的一生。
任弘过去虽也听夏丁卯提及其事迹,但这却是最详细的一次。
“这皇帝老儿……”任弘暗暗吐槽,汉武帝性情暴戾多变还不是胡说的。
就比方巫蛊之祸里,协助卫太子的人,基本统统诛灭。
两不相帮的任少卿等人,有二心啊,杀了!
而事后清算,曾攻击卫太子最勤勉的那批人,左丞相刘屈也惨遭腰斩灭族……
得嘞,只要摊上这位陛下,卷进这趟浑水里,不论如何选择,就别想全身而退。
哪怕汉武帝死了,有卫氏外戚背景的大将军霍光上台,巫蛊却仍未翻案!
任少卿,依然蒙受着“逆臣”的罪名。
而任弘这位罪吏子弟,则被放逐敦煌,遭体制禁锢,升迁饱受限制。
夏丁卯年纪大了,提及老主人,一时间心伤不已,老泪打湿了脚底的沙土。
往事就是这样,让人一会哭,一会笑。
任弘宽慰了夏丁卯一番后,又追问道:
“夏翁可知,那个诬告大父的北军粮官,如今在何处?”
第4章 人固有一死
那个粮官,可以说是任氏不共戴天的仇人。
提及此人,夏丁卯抬起头,原本悲戚的脸,满是愤怒!
他咬牙切齿道:“我来到悬泉置后,曾向长安来的人打听过,听说那竖子善于钻营,靠着诬告家主的‘功劳’,一路高升,如今已是两千石的郡守大吏!这世道,真是忠良被戮,奸邪当权!”
“两千石……”
相当于后世高官了。
任弘站起身来,踱步后回头问道:“他大概是早已忘了我这任氏遗孤了罢?”
“或是以为,我熬不过敦煌的苦寒,或是因为,被流放禁锢的罪官子弟,再怎么折腾也很难重新起势……”
区区悬泉置佐,对上封疆大吏,简直是蚍蜉撼树!
想到这点,夏丁卯忽然有些害怕。
不是怕自己怎样,而是怕任弘年轻气盛,反而招致灾祸,他继续劝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为老家主翻案洗冤固然重要,但还是为任氏留下骨血更要紧。这件事,不急罢……”
任弘却不作答,良久后才道:
“夏翁。”
“我大父字少卿,而他的名讳……是‘安’罢?”
任安,这就是任弘祖父的名字。
“我曾听夏翁说起,大父生前与太史公司马迁,是好友?”
“没错。”
夏丁卯回忆道:
“家主与司马子长,乃莫逆之交!”
“太初年间,两家便时常往来,司马子长曾游历全国,喜欢尝试不同地方的口味,为了迎接他,家主专程让我做过蜀郡的食物。”
“后来,司马子长因李陵之事被下狱时,家主还替他说过话。”
“之后二人往来不多,家主还做益州刺史时,曾派我给太史公送信,责以古贤臣之义,但司马子长始终没有回信。“
“直到家主下狱待诛时,司马子长才去探望……”
夏丁卯指着任弘:“对了,当时老仆在外,倒是君子,与家主同在牢狱之中!”
“我在?”任弘仔细想了想,但在记忆里,丝毫没有这场景。
所以司马迁和任安诀别的场景,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任弘全然不得而知。
倒是夏丁卯有些感激地说道:“司马子长当时已为中书令,重新得孝武皇帝信任,尊宠任职。老仆事后才听说,任氏未被诛灭三族,君子得以存活,多亏了他周旋,太史公,是任氏的大恩人啊!”
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任弘颔首:“我牢记于心。”
他心里想的却是:“可惜太史公已经故去多年,不然我还能去长安投奔……”
但也就想想,因为普通人想要从敦煌去长安,光是向官府申请传符的过程,就艰难到让你怀疑人生,若是私逃,一路上更有无数置所关隘的盘查在等待。
想到这,任弘却又对夏丁卯神秘地说道:“其实太史公,是给过大父回信的。”
夏丁卯看向任弘:“君子何以知晓?”
任弘道:“半年前,遭遇沙暴后,我不是沉睡数日么?期间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许多事情,也包括太史公与大父的狱中诀别,还有,太史公写给大父的回信,历历在目,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上面的一句话……”
此事颇为神异,夏丁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是什么话?”
眼前,有一片胡杨的叶子轻飘落下。
远处,有万年不变的祁连雪山傲然耸立。
任弘轻声道:
“他说,人固有一死。”
“或轻于鸿毛……”
“或重于泰山!”
……
夏丁卯品味着这句话,良久才道:“我尤记得司马子长的谈吐,如此言语,像是他的话,这莫非是君子少时在狱中所闻所见?”
“或许是吧。”
任弘是鬼扯,这句话,他明明是从后世选进语文课本的《报任安书》里看来的。
那句经常挂在教室墙壁上的名言,谁能想到,这封司马迁最终未能寄出的绝笔书信背后,竟有这般曲折的故事……
他心中感慨万千,嘴上却继续跑火车:“我以为,时隔多年,这句话能入我梦,必有深意!”
任弘认真地说道:“夏翁,大父蒙受冤屈,喋血京师,你我牵连远徙,遭了多少罪过屈辱!”
“那仇家如今是将吾等忘了,可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呢?我若满足在悬泉置里做小吏,日后岂不是要如小蚂蚁般,被轻易碾死?”
“我更不愿这一生,一直被不白之冤禁锢住,最终死得轻如鸿毛。”
“那个诬告大父的仇家,他纵为二千石又如何?树大根深又如何?”
任弘指着地上道:
“我如今虽只是敦煌戈壁滩上一颗小石子。”
“但往后,定要成为一座高千丈,重万钧的祁连山,将仇家活活压死!”
这只是说服夏丁卯的借口,哪怕没有那任氏的仇人,没有这不白之冤,自己既然能来到这个时代,亦当在时间长流中留下痕迹,而不是了无声息。
夏丁卯仰头看着少主,还记得从关中来敦煌时,一路艰辛,风雪中,自己将任弘背在身上,是那般幼小轻飘。
不知不觉,他已变得如此高大。
“不愧是任少卿的子孙!”
夏丁卯壮其志,翘起大拇指:“君子这股犟气,真像极了老家主。”
说到这,夏丁卯一下子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激动地说道:
“君子自从遭了那场沙暴后,就好似变了个人,为悬泉置出谋划策,还教了老仆许多新颖菜式。老仆最初还以为是效谷县的郑先生有大本事,让君子有如此大的变化,可后来打听又并非如此,如今看来,莫非也和那场梦有关系?果真是老家主庇佑啊!”
“咳,必是大父有灵,让我开了窍。”
任弘连忙转移话题:“如今我禁锢在身,像大父那样,从亭长慢慢积功到县令,寄希望于从一介小吏里脱颖而出,这条路已走不通。”
至于汉朝选拔地方人才的途径,察举的四科取士,也与他无缘。
用后世的话说,连政审那关都过不了啊……
所以眼下,只剩下了一条道!
“赶上大汉重开西域的风口,以奇功奇节,突破这层禁锢!再设法回长安去。”
禁锢之法,对军功并不适用。
再往后怎么走,任弘是有长远计划的,只要保证在三四年内去到长安,他就能赶上下一个千载难逢的风口。
因为任弘知道,大将军霍光,未来还要玩一出大的……
“君子请放手去做!老仆拼尽这区区性命,也会帮你到底!”
但夏丁卯也有些发愁:“前段时间,那西部督邮得知君子身份后,便打消了提拔的念头,君子要如何让傅介子激赏于你?往后能带你出使西域?”
任弘却胸有成竹:“我自有办法,只是需要数日时间筹备,此事还要夏翁相帮!”
事关少主的未来,夏丁卯难免有些紧张:“那傅介子,还有多长时间便会归来?”
任弘道:“傅介子在龟兹杀匈奴使者的事迹,已被丝路上的胡商,提前传了回来,至于他本人,恐怕也快到玉门关了。所以敦煌中部都尉,才让苏延年、陈彭祖二人去迎接。”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按照车马速度,一去一回……”
“十天。”
任弘有了答案:“最迟十天……傅介子就会抵达悬泉置!”
还不等任弘与夏丁卯细细商议计划,却有一个矮个的黑脸汉子,从悬泉置里匆匆走出,朝他们大声唤道:
“任君,原来你在这。”
却是置卒吕多黍,他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小跑过来,一把拉住任弘就走:
“速速随我回去,置啬夫正四处找你,说是有要紧事!”
第5章 四时月令
“屁的要紧事!”
一刻后,任弘已站在悬泉置坞院内侧靠北的墙垣下,脸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原来置啬夫火急火燎地将任弘叫回来,是要找他干活:将一份朝廷诏书,抄在墙壁上……
没办法,谁让悬泉置,只有3个人识字呢……
另外两个,分别是悬泉置的行政长官,置啬夫徐奉德,以及郡里派来监督驿站运行的置丞。
置丞还负责与敦煌郡、效谷县的沟通,一天到晚经常不见人影。至于置啬夫徐奉德,又是个懒散的老头,说什么自己只管大事不管小事,所以文书抄录的活,就统统由任弘来干。
比如眼下任弘手里这份《使者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足有数百字,抄写完毕,恐怕得半个时辰。
任弘轻轻念着上面的字:“诏曰,往者阴阳不调,风雨不时,是以数被害,百姓不安。惟皇帝明王,靡不躬天之历数,钦顺阴阳,敬授民时,以丰年成。”
“元凤三年六月甲子……”
任弘算了算,六月初三时,这道诏令从长安发出,到了七月十八,敦煌郡就收到了传信,连夜向下层各机构传达。
到了今日,七月十九,便送到了悬泉置……
“一骑过一骑,驿骑如星流。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任弘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从长安到敦煌,将近2000公里,驿骑45天跑完,平均一天50公里,以汉代的路况,还算凑合吧。
不过,这还不是邮驿的极限速度,遇上紧急军情,驿骑一昼夜疾驰数百里,半个月便能送达长安!
这就是汉帝国政令,从中央到基层的速度。
多亏了像悬泉置这样的驿站,遍布全国,随时喂饱了驿骑,把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书,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由边疆传回内地。
至于诏书的内容,其实很浅显明白:
“禁止伐木,谓大小之木皆不得伐也,尽八月。草木零落,乃得伐其当伐者。”
“毋夭蜚(fēi)鸟。谓夭蜚鸟不得使长大也,尽十二月常禁。”
任弘读完后乐了:“这不就是环境保护法么!”
诏书里规定了四季的不同禁忌,如春季禁止伐木、禁止猎杀幼小的动物、禁止捕射鸟类、禁止大兴土木,夏季则禁止焚烧山林等……
汉武帝时已尊儒术,设五经博士,朝廷颁布的诏令,很讲究对于《周礼》的继承。
这五十条,便是从礼记月令里摘选出来的。再加上为政者对“天人感应”较为迷信,认为在不同季节做合适的事,才能确保风调雨顺,若是违反了规律,比如在春夏处死犯人,就会招致不好的灾异。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些条令,对敦煌郡来说,确实有积极意义。
眼下正值温暖期,敦煌的植被远胜后世,但仍是绿洲森林少,沙漠戈壁多。随着移民涌入,农田开垦,敦煌人口激增,已有3万余人,若是像南方那般,无所顾虑地烧荒伐木,导致的后果是很可怕的。
你可别笑,在大西北,可持续发展真的得从古代就开始做起。
“不管有没有人看得懂,看了会不会严格遵守,我还是好好抄了,让置中吏卒,以及过往行人知晓罢……”
任弘便让人帮忙,在墙壁上画了个墨线绘成的栏框,又手持粗毫,用“墨题记”的方式将正文誊写上去。
任弘前世是学过书法的,来到这时代后又勤学苦练,他的字迹平实稳重,宽博大方,旁边手持墨砚协助他的置卒吕多黍也不免赞道:
“任君的字写得真好!”
任弘退后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闻言笑道:“你怎知好不好?”
“我虽不识字,但瞧着方方正正,就是好看!”
吕多黍压低声道:“比置啬夫写的都好……”
任弘朝厅堂看了一眼,笑道:“可别叫他听到。”
置啬夫徐奉德是个糟老头子,人不坏,就是心眼小了些。
好话说完后,吕多黍又有些踌躇地说道:“任君,若是得空,可否帮小人写一封信?”
任弘虽然手腕有些发酸,但还是一口答应。
一般这种请求,任弘是不会拒绝的,汉朝人口四千多万,99%的人是文盲,识字的士子受人敬重,但有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会遭人排挤。
任弘可不是自视甚高的酸文人,他更乐意利用这点不值一提的优势,广交朋友,作为交换,也能向他们学些东西。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哪怕拥有千年见识,任弘也有不擅长的事:比如拉弓射箭,骑马驾车,通过足迹蹄印判断人数,辨识野外的植物,甚至是最简单的取火。
这年头取火方式只有两种:明燧和石燧,分别要用到铜鉴和火石,都很需要技巧。
没有打火机和火柴的日子,真南啊!
而这吕多黍,虽然是置啬夫身边使嘴的小置卒,但也算全能,不但会驾牛马车,还经常奉置啬夫之命,去效谷县采买货物,偶尔也能帮上自己。
回到传舍里就坐后,任弘问吕多黍要给谁写信?
吕多黍自己准备好了木牍:“吾弟吕广粟,他在吞胡候官破虏燧服役。”
敦煌郡是帝国边地,共有四个部都尉:玉门都尉、阳关都尉、中部都尉、宜禾都尉。
而四都尉之下,又有候官,各自管辖百里边关烽燧,比如中部都尉,便有平望、破胡、步广、吞胡、万岁五个候官。
候官之下,则是部,部有候长。
候长之下,才是守着各个烽燧的燧长,一燧十人。
这便是敦煌郡的候望系统,正是他们守望着帝国的边疆,任何风吹草动都通过烽烟传递给屯戍部队。
一般来说,屯戍兵是由内地的戍卒担任,但候望兵,则多是敦煌本地籍贯。
吕多黍的信不长,无非是天气转凉,要托人给他弟弟寄两件冬衣,另外告诉弟弟,家里一切安好,自己每逢休沐就会去看一看母亲,让弟弟好好服役,不要担心。
任弘三下五除二写好,抬头看吕多黍:“汝弟识字?”
“燧长会给他念。”
吕多黍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应该会吧?”
……
事情完了,吕多黍千恩万谢离去,任弘的手腕也酸痛不已。
登记传符,抄写诏令,将过客的费用薄册归类,为置所内的徒卒写信……这就是任弘的日常工作,看似琐碎寻常的小事,却也是汉帝国行政的缩影。
他和悬泉置内其余36人一样,都是帝国庞大躯体上的一颗小螺丝钉。
恰在此时,传舍里吃完饭的苏延年、陈彭祖正好在置啬夫徐奉德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任弘起身拱手:
“徐啬夫,二位上吏,饭食可还合口?”
“寻常而已。”陈彭祖还是一脸别人欠他钱的样子。
苏延年却拆穿了他:“陈尉史,说话要凭良心,方才那盘沙葱鸡子,几乎全是你吃了,还赞不绝口,我只抢到一著!“
他指着陈彭祖唇上,大笑道:“瞧,你嘴上还沾着膏油呢!”
陈彭祖顿觉尴尬,顾不得体面,连忙用衣袖擦了擦嘴上的油花。
鸡子就是鸡蛋,市价3钱一个,可不便宜。沙葱则是敦煌砂地上一种常见的野菜。
眼下一般沙葱的做法,是用盐渍了做凉菜,下干饭而已,但悬泉置却与众不同。
苏延年对置啬夫徐奉德道:“过往官吏商贾都在传,说悬泉置的吃食,全敦煌第一,我看此言非虚。”
“上吏过奖了,不过是粗饭陋食。”
徐奉德年过五旬,走路一瘸一拐,他过去是个屯戍边塞的燧长,在抵御匈奴扰边时受伤,这才被安排到悬泉置任啬夫,一干就是十多年。
眼下被人夸奖,他嘴里谦逊,脸上却是红光满面,有些小得意。
任弘知道,徐老头就是爱面子。
原本他们悬泉置在敦煌郡九个置所里,经常垫底,因为招待贵客不周,马匹多死亡,常受督邮批评,每次去郡里上计,都是徐奉德最丢人的时候。
直到半年前,任弘从效谷县求学回来后,给他提了不少新奇的建议。
例如去县城找铁匠铸了口“铁锅”,任弘又教夏丁卯炒制食物的法子,味道别具一格,比如这沙葱炒蛋,便是一绝:加点热油膏,鸡蛋就沙葱,大火炒熟,香气扑鼻。
炒菜提前千年面世,整个大汉朝,独此一家!不过因为膏油贵,只有官吏就食时,铁锅才会响一响。但也足以让往来官吏使节连连叫好,连带徐奉德也多受褒奖,去郡里开会也不再害怕了。
他一高兴,便将夏丁卯提拔做了厨啬夫,任弘则为置佐吏。
苏延年对方才那顿饭意犹未尽,摸了摸胡须:“可惜要走了,否则我还真想多吃几顿。”
徐奉德道:“等二君迎了傅公归来,悬泉置自当备好宴飨,到时候可不止有鸡子,还有鸡、彘、羊,准保是在其他地方没吃过。”
苏延年拍着被甲衣包裹微挺的腹部:“善,我定要空着肚子来!”
因为腿脚不便,徐奉德便让任弘代自己送苏、陈去马厩。
路上,任弘还装作不经意地询问道:“敢问苏君、张君,不知傅公何日能到悬泉?”
陈彭祖道:“傅公具体行程,吾等也不知,汝等就等着郡里发传书罢!“
一般来说,重要人物途径驿站,经常前呼后拥,郡里得提前一到两天,派人沿着各置所,依次传达,让他们做好接待准备。
他不说任弘也猜到了,最多十天。
二人上了马,苏延年临行前,还不忘回首对任弘道:
“小后生,傅公最欣赏年轻敢为的勇者,待他抵达悬泉置,见了你,定会欢喜!“
……
ps:悬泉置可考的第一任置啬夫名为“奉德”,汉宣帝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在任。
四时月令为悬泉置北墙所书,是王莽时期的留存,图片见书友圈。
汉朝中央到基层的传信速度,参考悬泉置发现的永光五年《失亡传信册》。
第6章 最
“傅介子欣赏勇士,倒是与我事先猜测的差不多……”
任弘早就想明白了:“先前那西部督邮不用我,因为他是郡吏,凡事求稳,知道我是受禁锢的罪吏子弟,便不敢冒险。”
“但在绝域里奔波的将军、使节,他们缺的,正是奇节勇士!”
说句不好听的,正儿八经的官宦子弟,良家百姓,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谁愿意到西域冒险?
张骞两次出使,队伍里也多是郡国恶少年,亦有来自属国的羌胡,头上顶着各式罪名的驰刑士。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穷凶极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卖命,才能发狠,才能豁出去。
正是这群人,以无畏的勇气,向着未知世界进发,硬生生凿空了西域!
这是属于华夏的地理大发现。
但光有勇气,还不够啊,想要出类拔萃,任弘还得展现一些其他东西……
于是任弘立刻折回悬泉置,却见徐奉德还站在门口,他头戴刘氏冠,在悬泉置一众帻巾里,鹤立鸡群。
方才在苏、张二人面前,徐奉德可是满面春风,眼下却冷了下来,见了任弘,便没好气地说道:
“诏书抄完了?”
任弘指着北墙处:“都抄到墙上了。”
徐奉德吹胡子瞪眼:“这次没砸笔?”
任弘笑道:“啬夫听到了?”
徐奉德冷笑道:“悬泉置巴掌大的地方,你喊那么大声,置所里的众人,烧火的、站岗的、喂马的,谁没听到?”
“置所里的笔可不多,若是损坏了,你可是要赔的!”
徐老头一激动,脚下还打了个踉跄。
“啬夫勿急,我力道不大,笔没坏,没坏。”
任弘过来搀扶徐奉德,徐奉德却揽过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确实是壮士之言,任弘啊,看来是我悬泉置地方小,装不下你了……”
徐奉德其实是很欣赏任弘的,在他看来,此子聪明伶俐,未来倒是可以将悬泉置放心交给他,甚至还一度想为自家女儿牵线搭桥,让她嫁给任弘。
可近来他才看明白,这任弘,不是能在小地方呆一辈子的人啊!
穷困偏僻的戈壁滩,装不下年轻人的心,他们的眼睛,总是望着外头,或憧憬神秘的西域,或渴望富丽堂皇的长安……
任弘笑道:“我听闻傅介子事迹,一时妄言,啬夫可别放在心上!”
“不过,那傅介子出使归来,再有**日就到悬泉置了,抵达当日,悬泉置要如何招待,才能让傅公满意?”
徐奉德不以为然:“他比那挑嘴的督邮还难伺候?夏丁卯做的菜,西部督邮不也赞不绝口么。”
任弘却道:“督邮不过是区区郡吏,岂能和持节的朝廷使者相比?”
“更何况,上个月,啬夫还对众人说,希望今年上计时,悬泉置能拿下全郡之最!”
“那是酒后之言,当不得真……”徐奉德老脸有些发红,他喝了酒后,总喜欢说大话。
“可我记在心里了,置所里的二三子,也都记下了。”
任弘认真地说道:“啬夫,悬泉置今年的表现,当得起全郡第一!这可是事关悬泉置名声,还有置所内众人的赏赐啊……”
敦煌郡在十月份上计时,都会让功曹和督邮主持,对境内九座置所,进行一次大比,得“最”,也就是第一的加以褒奖,末位的进行惩罚。
得最的赏赐是两头大肥彘,虽然这年头没阉过的猪,肉味道没后世好,但置所里的穷卒复作们,哪还能挑三拣四?悬泉置三天两头杀羊杀鸡,但真正能进他们嘴的时候,可不多,天天吃老肥肉,是每个人的梦想。
哪怕不杀卖了,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任弘很了解徐奉德,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涉及到自身的前途时,漠不关心,一副咸鱼样。
可一旦关系到悬泉置的名声,以及置所内众人利益时,就会特别在意!
果然,徐奉德入套了,他沉思道:“西部督邮虽然口头上赞誉了悬泉置,可他素来与敦煌置啬夫有故,往年的最,也总是颁给敦煌置。悬泉置若想压过敦煌置,可不容易啊。”
省城的招待所,当然比荒郊野外的招待所条件好,想要胜过,只能弯道超车……
任弘道:“机会还是有的,傅介子在异域立威扬名,载誉而归,悬泉置若能接待好他,定是一项让郡里不能忽略的政绩!”
徐奉德也了解任弘,抬起头看向他,露出了笑:“你这小孺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半年来,徐奉德对任弘隔三差五的新想法,早已习以为常了,这些点子看似匪夷所思,但最终总能给悬泉置带来好处。
“我有一策,能让傅介子对悬泉置赞誉有加,甚至会替吾等,向朝廷请功!”
任弘朝他长拜道:“只望啬夫,能让我全权筹办此事!”
……
“昨日徐啬夫都嘱咐我了,从今日起,东厨上下,都要听任置佐的,任君但有所需,尽管吩咐。”
七月二十日午后,忙完日常公务后,任弘站在粮仓外,等待与他秩禄平级的厨佐罗小狗打开仓门。
厨佐名小狗,这可不是骂人,而是亲爹亲妈给取的。狗是六畜之一,忠诚,乖顺,遂成为汉代人钟爱的贱名,比如汉武帝的词臣司马相如,过去就叫“犬子”,后因倾慕蔺相如为人才改名。
要是不改,历史上就会留下一个“司马犬子琴挑卓文君”的美谈了……
罗小狗实则长得一点也不小,人高马大,矮小的粮仓门廊他得弯腰才能进去。
悬泉置的粮仓离水井近,因为这是遇火最要命的地方,但它又怕水,潮湿的环境里谷物难以保存。
所以粮仓顶上的瓦,是整个悬泉置最好最密的,而且四面出檐,为的就是防止雨水。
因为敦煌干燥,底部没必要做成南方粮仓的干栏式,但仍以夯土为台基,以防万一。厚厚墙壁上开着天窗道,这是为了让新收的粮食通气,完成后熟,但也用红柳编的篾罩着窗,虽然敦煌鸟雀不多,可若飞进去一只,便能吃个肚滚圆了。
待仓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是在阳光下迎风起舞的灰尘,却见里面是一个个并排摆放的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
任弘进去转了一圈,忽然蹲下身,捏着一粒黑色干硬物体,却是粒老鼠屎。
他抬起头,看着趴在粮仓天窗台檐上那只懒洋洋的狸花猫,无奈地说道:
“小七,你又偷懒了,最近莫不是将你喂得太饱?”
……
ps:还是感谢昨天的推荐打赏章说,以及三位盟主:老道啊,老朋友菩提督公,还有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姬先生。
第7章 看我找到了什么
小七是只浑身黑灰色花斑的狸奴,也就是中国狸花猫,它的祖先,是土生土长的喵星人,早在春秋战国便开始为人捕鼠了。
这猫主子和两千年后的一样高傲,竟没有搭理任弘,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踩着小碎步走到边缘,轻盈一跃,又不知跳到哪个缝隙里去了。
任弘笑骂道:“迟早将这不好好捕鼠的狸奴扔出去。”
罗小狗也咬牙切齿:“我早就想将它炖了,只是猫肉不好吃!”
说是这样说,可平日里偷偷将吃食带来给狸奴的,不就是罗小狗这厮么?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喂猫的时候笑得可开心了。
这对猫狗组合,着实有趣。
任弘也没揭穿,继续往前走,一路揭开瓦缸的木盖,里面是未脱壳的粟、黍、麦、菽等粮食,装得满满当当。
汉代五谷中,除了主要为南方产的稻外,悬泉置都齐了,加起来有100多石,折合下来三千公斤,足够一支上百人的使团吃一个月。
任弘最关心其中一种的储量:“我记得上次谷物入仓登记时,徕麦还有不少?”
罗小狗道:“尚有三十石,多得是。”
徕麦便是小麦,虽也是五谷之一,但素来不受中原人待见。
因为麦子表面包覆有一层麸皮,蒸煮粒食的话,十分坚硬粗糙,还容易胀肚子,甚至因为小麦受潮发芽而食物中毒,远不及用粟、稻安全可口。
所以从很早开始,麦子就是穷人的口粮,一些贵族官员,甚至以服丧时吃麦饭为简朴孝顺……
不过到了汉武帝时,情况有所转变。
因为宿麦,也就是冬小麦的种植已经成熟,秋天种下,来年夏天收获,可以让青黄不接的穷苦农民缓一口气,不至于闹荒饿死,被认为是救急的好作物。
几十年前,大儒董仲舒还写了一篇《乞上使关中民种麦章》,随后汉武帝让大司农牵头,在关中狠狠普及了小麦的种植。
再加上小麦耐寒的特性,在一位名叫“赵过”的搜粟都尉主持下,新开拓的河西走廊也广泛种植,面积仅次于粟。
即便如此,小麦作为“粗粮”,仍未摆脱五谷最末的地位,在价格上,比其他粮食要低一个档次,比它更便宜的,仅有牲畜也常吃的豆子。
但任弘却偏就喜欢这量大管饱,物美价廉的麦子,拍着装麦的大瓦缸道:
“还请罗厨佐取取5石小麦出来,统统磨了!”
……
紧挨着粮仓的,则是加工谷物的区域:一排杵臼,木头杵,石头臼,用来给谷子脱壳去秕。
另有几个用脚踩的踏碓,谢天谢地,这东西既已在汉代出现,就不必任弘来发明了。
舂米是枯燥累人的活,一般让刑徒、复作来干。人分三六九等,米也一样,根据舂捣精粗的不同分为四个级别,最好的米叫御米,其余依次为稗(bài)米、粲(càn)米、粝米,提供给不同级别的行客。
此外还有两个大石磨,这东西据说是鲁班发明的,由来已久,最初虽也用来磨麦,但流传不广。
直到汉武帝时关中大规模种麦,老百姓对着堆满粮仓,却难嚼的麦饭实在没办法,石磨这才走进家家户户。
以麦面做的食物,被汉人称之为“饼”:用水在釜中煮称为“汤饼”,用甑(zèng)蒸熟称为“蒸饼”,敦煌坊市中时常有卖。
还有煎熟后和水搓团往嘴里塞,类似后世藏族的糌粑(zānba),称之为“”(bèi),常作为军粮储备。
种类是挺多,但眼下,因为面粉粗糙,做法也单调,味道让人不敢恭维,还要面对根深蒂固的华夏粒食传统。
所以,面食仍只是案几上的小妾,完全撼动不了各类饭粒的正室席位。
不过悬泉置的石磨,是被任弘改造过的:原本古朴的凹坑状磨齿,被他调整为后世北方石磨常见的八区斜线纹磨齿。因为疏密得当、排列有序,磨面的效率和质量大大提升,产出的麦面,较其他地方的要细腻许多。
眼下,罗小狗招呼着几个人赶驴磨面,任弘自然等不了他们,东厨院落的另一头,厨啬夫夏丁卯早已用现成的麦面,开始和水揉面了……
水用的是两公里外的悬泉泉水,打来后在水缸里保存,清澈冰凉,和入不算精细的黄面里,再打一个鸡蛋进去。
夏丁卯过去做饭前从不洗手,近来听了任弘的话,改了这老毛病。
只见黄色的面团在他有力的双手下揉捏、变形,最后拍成一个扁圆形的大面团,放置在陶盆里。
见任弘过来,夏翁问道:
“君子,要死面还是发面?”
“稍发即可。”
夏丁卯有些好奇:“君子究竟想让老仆,做什么吃食。”
任弘笑而不答,夏丁卯便一个个开始猜:
“驴肉黄面?”
“胡羊焖饼子?”
“也不对啊,莫非是搓鱼子?”
夏丁卯点到的,都是两千年后的敦煌小吃,在任弘的指点下,基本都在悬泉置厨房里做出来了,靠着一口炒锅和这花样百出的吃食,悬泉置才能在半年内广为郡内所知。
相比于这年头的大酱下糙米饭,的确是太过好吃,搞得一向与世无争的置啬夫徐奉德,都有勇气争一争全郡第一置所的名头了。
任弘笑道:“是之前没做过的,至于是什么,夏翁稍后便可知晓,不过,我还差一样能给它添彩的东西……”
正说话间,悬泉置门口传来一声叫唤。
“任君!你要的物什,我从县市买回来了!”
任弘出了门,正好看到吕多黍赶着一辆老马拉的方厢车,停靠在悬泉置外。
吕多黍昨天傍晚告假去了趟效谷县城,回家看望老母,将要给弟弟的信和衣物寄出,顺便帮任弘买点东西。
他下了车后,双手将车厢里几个小包捧起,小心翼翼地交给了任弘。
“此物走遍了县市都未见,果然如任君所言,要在卖药材的地方才能寻到。”
这几个小包颜色黄褐,至于它们的材质,细密而有韧性,像是麻布,却又不是麻布。
没错了,这竟是理论上,要到一百多年后的东汉,才会被蔡伦发明的……
纸!
几个用来装物品的纸包,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任弘面前,不仅如此,上面还用毛笔歪歪斜斜,写着两个字:
不是吃人。
而是“胡麻”!
……
对于纸张出现在这个时代,任弘丝毫不惊讶。
都坐下,都坐下,这有什么稀奇的,别看他们悬泉置只是个边塞小驿,两千年后,却是中国最早纸质文书的发现地好不好!
置所里专门存放简牍的屋子里,任弘整理文件时,就曾翻出过好几张麻纸来,上面还写了不少字。
铁证如山,这说明,蔡伦只是改进了造纸术,在此之前,至少从文景时代开始,粗糙的麻纸便在关中出现,后世称之为灞桥纸,汉人则唤其为“赫(ti)”。
敦煌郡纸张也不少,任弘也打听过其来源,发现多是来自官府纺织丝麻的织室,那儿每天都会产生大量针头线脑、碎布边角。为了不浪费,某位不知名的工匠便将它们切碎、蒸煮、舂捣,做出了第一张纸……
纸张由此发明,但那位工匠,却无人记得他的名字。
因为质地粗糙,这些古纸不太适合书写,更多是用来裹细碎的物品,东厨里就有许多,上面写了附子、细辛等,显然是用来包药材的。
手里这几包也不例外,任弘真正需要的东西,是裹在纸团里的胡麻。
任弘轻轻打开纸包,里边装满了扁而细小的黑色颗粒。
没错了,确实是上好的黑芝麻。
这东西是典型的外来物种,据说是由张骞出使西域时,从大宛带回来的。
夏丁卯也出来了,见到胡麻有些惊奇:“君子要煎药?”
自张骞归来后,汉人喜提芝麻,但几十年过去了,这东西仍然没被当成食物,而是先作为药材:可怜任弘刚来到汉代时,就被医者灌了不少芝麻汤,据说能补五内,益气力,长肌肉,填髓脑。
南方黑芝麻糊任弘很喜欢,可芝麻汤的味道,真的不敢恭维。
任弘解释道:“不是作为药,而是要撒到待会要做的吃食上,会更香!”
夏丁卯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君子究竟要做什么,竟要加药为引!”
任弘只好揭开了谜底:
“馕。”
“烤馕!”
第8章 好烫
置啬夫徐奉德背着手走出悬泉置时,外面正热闹。
悬泉置外的空地上,多了个四尺高的方形土灶,以青砖砌成,肚大口小,形似倒扣的水缸,外面则抹上和了羊毛的粘土,底部留有通气口。
这是昨日任弘得到徐奉德准许后,带着悬泉置里的徒卒们筑起来的,时值初秋,敦煌天气酷热,才一昼夜,土灶里外就彻底干透,可以使用了。
眼下这灶坑里,火烧得正旺,不断有柴木被投进去,一直烧得坑壁滚烫,待明火消失后,夏丁卯才将早已擀好的二十几个面胚放进去。
徐奉德凑过去一瞧,却见扁圆的黄色面胚上,表面撒了些黑色胡麻,且已按照任弘的要求,捏好了馕边,扎了透气孔。
面胚被紧紧贴在圆形坑壁上,待到贴完了,便用一张熟牛皮,将坑顶一蒙。
然后任弘等人,就什么都不管,只在一旁吹牛打屁了。
“这就完事了?”
徐奉德有些发怔,以往任弘提出的那些新颖吃法,无不是要在铁锅前努力翻炒,各种加料,吃是好吃,就是费时费力,做出的菜肴价值不菲,只有招待官吏贵客才能上案,今天怎么如此简单?
“等上一刻即可。”任弘信心十足,烤馕是最地道的西域省美食,他前世在西域省跑时,几乎天天吃,做法也亲眼见过无数次,今日只做最简单的,既不刷油,也不二次烤制。
徐奉德仍有疑虑:“这胡麻是药啊,能和饼放一起?”
任弘道:“几个月前,啬夫不也说胡蒜是药,辛辣难吃,拒绝食用么,现在如何?”
胡蒜就是大蒜,也是张骞老哥从西域带回来的外来物种,眼下也只是作为药材。
中原的医者们认为,此物能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辟邪恶,而往来丝路的邮差信使,常随身带一包胡蒜,一旦中暑,就将大蒜和水嚼上一颗……
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头一次吃的人,估计辣得满脸是泪吧。
有没有效果任弘没试过,他只知道,一旦某人和你说话时满口蒜味,那多半是经常出远门的邮传驿卒。
起码在敦煌郡,任弘是将胡蒜入菜的第一人,蒜瓣拍碎了加入滚油里就锅一炒,不管炒菜还是炒肉,味道都变得更加美味。
吃面食就更少不了蒜了。
“世上没有任何两种食物,像蒜和面这样般配。”
任弘忘了这是哪位名人说过的话,反正不是鲁迅。
对大蒜,徐奉德一开始是拒绝的,直到他拗不过夏丁卯的力荐,尝试了一次……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如今徐奉德每逢吃饭前,已经能娴熟地剥上几头大蒜,边剥边等面出锅了。
果然,大西北的人吃蒜,只有0次和无数次的区别。
而细细数下来,芝麻、大蒜、蚕豆、香菜、黄瓜、石榴、核桃、葡萄,都是凿空西域后陆续传入的……所以说,博望侯张骞,真真是大吃货国的千古功臣,民族英雄啊!
任弘用胡蒜做了比方后,徐奉德便没话说了,摇了摇头,回到悬泉置的门口阴影下,让人铺了个蒲席,坐等任弘的杰作。
“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么来。”
不过在任弘看来,老家伙就是馋了,想一出炉就尝尝。
干等也是等,任弘便捧着一包胡麻过去,给徐奉德又提了个建议。
“多种胡麻?”徐奉德眯起眼来:“为何?我悬泉置又不开药铺。”
“我前段时日,问过在效谷县屯田的人了。”
任弘耐心地解释道:“他们说,但凡是头一年种过胡麻的地,来年必然病害少,地力肥,产量高。”
“这说明,此物有增加地肥,艾杀虫豸之效,啬夫不是打算在悬泉溪水边,再多开百余亩新地么?不妨先种胡麻试试。”
悬泉置原本只有百多亩地,不种粮食,只作为菜畦,种些葱、韭、葵等,尽量保证蔬菜自足,近来随着往来河西的行客数量增加,已有些不够了。
“若真如你所言,倒是可以一试。”
见徐奉德有所松动,任弘很是高兴,胡麻价钱不菲,若是能每年种上几十亩,悬泉置烤馕需要的芝麻就不用发愁了。
芝麻还有其他大用,比如榨油,这年头的油主要来自动物肥肉炼制,但哪怕是家养的动物也很羸瘦,没啥油水。
至于植物油,花生还在远美洲,后世开遍青海湖畔的油菜花也是外来物种,任弘至今尚未见到,也不知传入中原没有?
所以眼下能找到的油料作物,只有芝麻。若是能以悬泉置为起点,广种芝麻,让白色的芝麻花开遍河西。
这样的话,再过些年,任弘或许就能喝上芝麻油,甚至可以用芝麻酱蘸涮羊肉了……
如此一想,他竟有些饥肠辘辘,抬头看看日头,吃下午饭的时(15点到16点30)已到。
这时候,徐奉德鼻子却动了动。
“好香!”
任弘也闻见了,这是麦面熟透的焦香,以及芝麻烘烤后散发的浓香。
他望向馕坑,拊掌笑道:
“馕熟了!”
……
哪怕到了出炉时,馕坑的温度依然是炙热的,夏丁卯忍住满头大汗,手持火钳,将馕一个个拎出来,厨佐罗小狗手持箩筐在旁接着。
却见那烤制好的馕经过烤制,水分全去,糖分发生降解,为馕染上了焦黄色,浓郁麦香扑鼻而来。
罗小狗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一时没忍住,伸手想去拿,才触到却叫了起来:
“好烫,好烫!”
夏丁卯转头骂他道:“小狗,新食出炉,要由长者来尝,你忘了?烫到活该!”
“我不是要给徐啬夫试试温么。”罗小狗这才将装了十几个馕的红柳筐端到徐奉德面前,笑道:“徐啬夫,尝尝?”
“这么大怎么下嘴。”徐奉德很是嫌弃,竟学起孔子,割不正不食起来。
还是任弘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削,将硕大一块的馕切成小份,呈送给徐奉德。
徐奉德看着盘中金黄的烤馕,喉头动了动,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入口是浓郁的麦香味,酥脆的表皮,嚼到烤得熟透的胡麻,竟是如此浓香过瘾。
因为面里加了点盐,还带着淡淡的咸味,咽下去后,有种饱腹的满足感。
“如何?”
众人都看着徐奉德,却见他吧唧吧唧连吃了好几块,喝了口水后,才淡淡地说道:
“可口是可口,就是太干,对老朽的牙不太好。”
这糟老头子!
其他人也开动了,早已等待多时的罗小狗直接抱着一个馕啃,吃相难看,鼓着腮帮子直呼好吃。
任弘这边则是馕的正确的吃法,慢慢用手掰着吃,与夏丁卯一同分享。
大厨夏丁卯也认为此物口感绝佳:“更胜于汤饼、蒸饼,能与君子教的焖饼、搓鱼相媲美了。”
毕竟这年头的汤饼,还不是面条,只是死面饼掰了煮,类似后世的泡馍,若没有浓郁的羊肉汤就着,确实很难下咽。
任弘笑道:“今日只是最简单的,其实还有更多做法,比如馕胚上可以抹点油、撒一把葱花,烤出来的馕更脆更香。甚至能刷牛羊奶、加蒲陶,加肉馅。”
蒲陶就是葡萄,在后世的西域,不止有葡萄馕哦,简直是万物皆可入馕!
馕其实不是任弘的发明,它的直系祖先叫“胡饼”,早已出现,是眼下西域绿洲城邦的主食。
任弘曾软磨硬泡,让那个滞留悬泉置的胡商,教自己做原始胡饼的法子,竟然还处于最简单的火堆旁埋饼阶段,面粉也很粗糙,在口味上,被他们刚刚做出的馕完爆。
等众人风卷残云,吃完三个馕后,徐奉德招呼任弘过去,说道:
“任弘,你且说说,此物吃倒是好吃,但这和招待傅介子,让悬泉置取得今年全郡置所之最,有何关系?”
“敢告于啬夫。”
任弘将最后一口馕咽下肚,笑道:“此物若是不加鸡子和面,不加胡麻,其实十分便宜,且烤法简便。”
“但哪怕是最简略的做法,烤馕也比作为汉兵军粮的糗(qiu)和(bèi)美味,且更易携带吧?”
……
忙活一天后,等任弘回到住所中时,已是“夜食”(21点到22点30)时分了,西北日头落的晚,这会天才刚黑。
虽然这年头普通人一日两餐而已,但也有例外,值夜戍卫的边防将士,连夜赶路的驿夫走卒,有加餐一顿的权力,遂成定制。
坞墙上自有值夜的人守着,他们正在吃下午剩的烤馕,这东西能放很长时间,十天半月都没问题。
悬泉置里里外外,一共二十七间屋子,其中十五间是给行客住宿吃饭的传舍,再刨除厨房、办公室、存放文件的仓库,剩下的几间,要平分给三十多人,显然不可能。
所以悬泉置内,唯独置啬夫徐奉德拥有单独一间屋子,一般的徒、卒,需要挤在大通铺睡,任弘他们这些小吏,则两两混住。
任弘和夏丁卯住在一个屋,屋子矮小狭窄,连家具都没放置多少,仅有左右各一个卧榻,中间有张案几,上面放着小巧的铜灯盏,这年头膏油金贵,灯烛轻易不能点,四周一片昏暗。
夏翁今天揉了一天的面,又在大热天里烤馕,没有叫一句苦,实则却已累坏了,回来以后便酣然入睡。
任弘却睡不着,卧榻上铺了两层麦秆,又加了一层蒲席,仍是有些硬,他翻来覆去,想着白天的事。
今天,置啬夫徐奉德听到任弘将烤馕和汉兵常吃的军粮做对比后,便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是想将此物,向那傅介子献上?”
但还不等任弘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徐奉德却打了个哈欠,对他道:“不必与我细说,这些话,你留着在那位傅公面前好好表现罢。”
言罢转身离去,招呼悬泉置的众人,将这二十几个烤馕分了吃,还给任弘丢下一句话:
“既然让你全权筹办此事,老朽啊,就什么都不管了!”
这放权倒也放得彻底,让任弘有些发怔,还是夏丁卯对他说道:
“徐啬夫就是说话难听,心里却一直念着将悬泉置经营好,对置所里的众人,也一直关切,君子也不例外,毕竟徐啬夫,也是看着君子长大的啊。”
“虽然过去,徐啬夫有意让君子留在悬泉置,可既然君子去意已决,他也希望你能遂愿。”
夏丁卯又感慨道:“十多年前,老朽带着君子来到敦煌,在悬泉置落脚,多亏了徐啬夫收留。本以为这边塞苦寒之地,皆是穷凶极恶之徒,可没想到,遇到的,多是善人啊。”
任弘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些话,也暗自发誓:“哪怕我离开了此地,也绝不会忘了悬泉置,更不会忘了这里的人!”
按任弘推测,傅介子还有七八天才到,他的准备,还来得及……
夜色渐深,任弘的眼皮也开始打架,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鸡已叫过两遍,他才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悬泉置门口旋即传来大声呼喊:
“速速开门!有郡府传书送到!”
第9章 快递小哥
“搁在两千年后,送快递的也不会来这么早啊。”
任弘一边吐槽,一边披上件袍子,匆匆出门,河西地区昼夜温差大,白天的敦煌戈壁酷热无比,凌晨时却有些寒冷。
外面敲门的驿使,已被值夜的人迎了进来,松木火把的光亮下,映出一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面孔,汗水将沙子和盐粒凝固在了脸上。
这就是汉朝的快递小哥了,头戴皂巾,身穿右襟宽袖衣,足登长靴,背着的褡裢则是红白相间,你别说,和京东的包裹还有点像。
驿使嘴唇龟裂,眼睛里满是血丝,与任弘见礼后,从身上挂着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红漆木盒:
“郡府传书,需得亲自交给置啬夫过目!此外,还望能为我备一匹新马,我稍后还需赶往下一处!”
“请随我来。”
任弘曾多次接待过夜行的驿使,业务轻车熟路,一边喊东厨倒水准备吃食,同时让厩佐备好马匹。
去往置啬夫办公厅堂的路上,任弘询问驿使来处,却得知,他昨日一早才从敦煌出发,一天赶了百三十里路抵达悬泉置。
“如此疾速,应是急事!”
等他们走到平日办公、宴会用的厅堂时,徐奉德也已经一瘸一拐,从楼上下来了,他身上的官布袍未穿正,头上的刘氏冠有点歪。
徐奉德整了整衣冠,双手接过红漆木盒,恭恭敬敬摆在案几上,并当着邮人的面打开。
此时,青铜灯架上的灯盏悉数点燃,厅堂已是光影闪烁。
却见漆盒里边,是两块紧紧贴在一起的简牍,长一尺五寸,并加盖印泥封文两端,中间各一封。
“三封乘传!”
任弘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眼皮一跳。
汉家自有完善的传书制度,从一封到五封,分别代表不同的接待规格:一封乘马、二封轺传、三封乘传、四封驰传、五封置传。
具体讲起来有些繁杂,不如套用任弘的总结:
“一封鸡毛蒜皮,两封鸡飞狗跳,三封杀猪宰羊……”
分别对应了悬泉置应付不同规格传书的忙碌程度。
总之,接到三封乘传后,悬泉置要准备“四马下足”的公家轺车一辆,豚羊鸡酒若干。
这架势,来的肯定不是小人物,按照任弘的经验,要么是玉门、阳关都尉这种比二千石级别的官员上任,亦或是隶属于九卿的朝廷使者过路……
不等他往深处想,徐奉德已喝令道:
“任弘,对封印。”
“诺!”
任弘轻车熟路地打开壁柜,取出每个置所都要备份的印泥板,与传书上的封印对照,确认一模一样……
他抬起头:“啬夫,确是御史大夫之印!”
徐奉德自己又检查了一遍,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任弘方才已经问过值夜的人,就算是起最晚的鸡,也已经叫完许久,而天空仍是一片黑暗,遂禀报道:“七月已卯,几旦!”
和后世以为,古代不管哪个朝代都是十二个时辰不同,至少在河西走廊,大家过的是“十六时制”,一天有十六个时称。
从0点开始,分别是:夜半、鸡鸣、晨时、平旦、日出、蚤食、食时、日未中、日中、日失、时、下、日入、昏时、夜食、人定。
而在悬泉置这样的驿站,更是将时间细分成了三十二个!比如将晨时(3至4点半)分成了鸡后鸣、几旦两个点。
因为他们必须确认,每一封传书抵达、离开的具体时间,若是不够精确,往后出了事,追究责任就要扯皮了。
所以任弘觉得吧,悬泉置还缺少一个对“悬泉三十二时称”大声敲锣报时的岗位。
在确认封印无误,记好时间后,徐奉德才轻轻打开了传书。
他扫视上面的字,眼睛睁得老大,然后便狠狠瞪了任弘一眼!
传书被递给任弘:“速速记录在案!”
任弘应诺,跪坐在蒲席上准备书写,可一瞧那传书,却是一愣。
“元凤二年八月癸亥,大司马臣光、御史大夫臣欣,承制诏侍御史曰:
骏马监傅介子奉诏使西北国。
御史大夫欣下右扶风、陇西、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诸郡置、厩,承书以次为驾,当舍传舍,为驾三封乘传,如律令!”
这是汉朝传书的标准格式,一年前由大将军霍光命御史府下达,意思是沿途点到的各郡置所客舍,都要按照规格接待去往西域的朝廷使者傅介子,勿论去来。
不会错的,类似的传书记录,悬泉置已有一份,任弘曾反复翻阅过。
那次是前往西域的记录,而如今再见这传书,则意味着傅介子,已经回来了!
驿使的话,更是应证了这点:“傅马监已至郡府,他急着赶回长安,只在敦煌城里休憩一夜,一早便要东行。”
“郡守和督邮令我赶在他们之前,通知沿途各置所,依次做好接待准备。”
任弘连忙向驿使询问:“傅马监何时会到悬泉置?吾等杀羊宰彘可还来得及。”
“明日,不对……”
驿使往嘴里灌了一口水,摇了摇头:
“是七月已卯,今日傍晚!”
……
驿使匆忙吃喝一番,用冷水激了激脸,顾不上休息,便跨上新换的驿马离开。他肩上背着装有传书的红白两色挎囊,一只手高高举着通关符节,紧抿着嘴,驾驭红鬃马,如一支箭般,向东绝尘而去!
他还得赶往下一站,换马不换人,要一直跑到东边的酒泉郡,才算完成使命。
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徐奉德看着驿使远去,却猛地回头,想踢任弘一脚,被他灵活避开。
徐奉德气得骂道:
“你个小孺子,不是说傅介子还有**天才到么?”
任弘解释道:“按理说是该如此,都怪那苏延年与陈彭祖去得太晚,害得我算错了时间。”
这年头又没电报,两边就算约定具体时间,碰头错开几天,也是常有的事。
毕竟,连熟悉胡地,可以自动寻路的博望侯张骞,都能在打匈奴时失期晚到丢了爵。
但话说回来,傅介子前日才至玉门,昨日抵达敦煌城,今天就要跑到悬泉置,这也太赶了吧!
敦煌郡东西数百里,有九座置所,从玉门关到此地,依次有龙勒置、敦煌置、遮要置,这之后才是悬泉置,差不多六十里一置,一天走一站。
可傅介子,却是以一天两站的速度狂奔啊!
“这傅介子,急着回京赶考么?”
任弘暗暗嘟囔,正要与徐奉德商量对策,谁料这糟老头子也是心大,竟打着哈欠说道:
“老夫不管,此事你已一口揽下,不论傅介子是今日到还是明日到,都给给我筹备妥当了!”
他甚至拍了拍任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任弘啊任弘,你若是这点小变故都应付不了,就安分守己,好好呆在悬泉置接老夫的位子,也别想着做什么大丈夫,去异域立功了!”
言罢竟伸着懒腰,回去补觉去了。
眼看徐奉德做了甩手掌柜,只剩下自己一人扛下担子,任弘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最后却露出了笑:
“有点紧张的感觉了!”
他知道,今天,七月已卯,这将会是悬泉置,极其忙碌的一天!
……
ps:汉书颜师古注:“律,诸当乘传及发驾置传者,皆持尺五寸木传信,封以御史大夫印章。其乘传参封之。参,三也。有期会累封两端,端各两封,凡四封也。乘置驰传五封也,两端各二,中央一也。轺传两马再封之,一马一封也。”
与悬泉汉简出土的诸多《传信简》完全符合。
第10章 七月已卯
七月二十一,从日出到日失,大半天时间,悬泉置里外三十多个人都在忙碌,进进出出,每个人手头都有任弘安排的活。
任弘才检查完传舍出来,东厨庭院那边,已经快剥好羊了。
悬泉置剥羊,一贯是罗小狗来做,却见他用刀子在羊后腿上割开个口子,再用木棍插进去,捅出一个气道,一手扯着割开的羊皮,一手把着羊腿,便用嘴往里吹气。
听起来简单,要做好却难,一般人忙活半天,羊皮却一点动静没有,既需要强壮的体魄,更需要恰当的技巧。
这罗小狗肺活量极大,只见他腮帮子鼓起老高,吹几口气就敲打几下羊皮,一会儿便把羊吹得全身鼓了起来,好似一个皮囊,四腿朝天,蹬的直直的!
而后才能开始剥,在羊腹和羊腿上开缝,沿着胸腹部挑开皮层,拉开被挑开的皮边,开始拉扯,因为罗小狗力气大,一会便把羊皮扯了下来。
整个过程不过半刻,可谓一气呵成。
接下来,就是夏丁卯表演的时间了。
羊被悬挂到院子里那株胡杨木上,将剥好的羊头朝下倒挂,夏丁卯用刀子先剖开腹腔,把羊肚、羊肠子等拽出,而后卸下羊头,羊头通过喉管和羊肝、羊肺连在一起。
至于羊身,被放在木头大案上,夏丁卯动刀的速度很快,力道也足,且对羊的各个部位、骨骼烂熟于心,或沿着骨缝划过,使骨头分离,或挥动小斧猛地劈下,如此三下五除二,一头羊便剖解完毕。
夏丁卯又招呼众人收拾下水,羊肚、羊肠虽然污秽,却是平民百姓最常吃的肉食,可不能浪费了。
任弘在旁鼓掌道:“昔有庖丁解牛,今有夏翁解羊。”
夏丁卯满手血污,让旁边的人帮他擦汗,笑道:
“按照君子给的菜谱,要杀三头羊才够啊,这已是最后一头了!”
傅介子的使团人数多达二三十人,还可能有同行的西域使节,米面悬泉置不缺,但肉蔬可得备足喽。
西域使节倒是无所谓,任弘想的是,对奔波岁余的使节团,可得好好招待。身处绝域,面对种种艰难险阻,饥寒无时,可不是容易的事,是值得好好犒劳他们。
任弘从正在院子里清洗韭叶、葵菜的置卒旁路过,对夏丁卯道:
“傅马监和官吏们自然要好酒好肉,使团里的普通兵卒,也得让他们吃饱吃好。”
“要让他们觉得,回到悬泉置,就像是回到家,这就叫宾至如归。”
如此说着,任弘走进了厨房,常年烟熏火燎,这儿的墙壁永远是黑乎乎的,屋顶的横梁上,还挂有肉禽之类,几只被灶火熏得黝黑的风干腊鸡……
厨房里最重要的位置,便是长方形的高台土灶,跟后世北方农村的灶没啥两样。
并非每次做饭前,都要用火石或铜鉴取一次火,在悬泉置,厨房的两个火塘必须时刻着着。看火人不断往里添加细小的枝叶枯草,维持它的燃烧,做饭前,庖厨只需要用火钳夹个火炭往灶台处一放,便可重燃烈火。
火塘的热量也不能浪费,往往放置着腿长裆深的三足陶壶、四足陶鼎,陶壶烧着热水,烧好一壶再加满一壶,陶鼎里正煮着猪肉。
毕竟是大吃货国,从夏朝起,吃饭的家伙们便是礼器,鼎是煮肉的,簋说白了,就是造型别致的饭桶。至于天子诸侯的九鼎八簋、诸侯的七鼎六簋,无非是有资格吃几桶饭的区别……
作为礼器之王,鼎在朝堂上,尚有一席之地,偶尔从河里挖出个古鼎,就是大大的祥瑞,汉武帝当年甚至为此改元“元鼎”,任弘琢磨着,这要搁到后世,年号就得是“元锅”了。
但在民间,鼎却日渐式微,沦落到只能呆在火塘边,竟上不了灶台了!
反而是釜大行其道,那高灶台上的四个灶眼上,除了一个正蒸饭的甑(zèng),另外两个则是圆底而无足的釜,熬煮着羊肉,已经烂熟。
釜的模样,和后世煮汤的锅已很相似,比起三足的鼎,它能更有效使用火力,节省时间和燃料,这一点颇受平民和军队喜爱,秦末时,项羽就使出了必杀技“破釜沉舟”,打赢了巨鹿之战。
人类身体不再有大的改变,但工具却一直在改进,从鼎到釜,但这还不是炊具进化的终点。釜只能用来煮和焖,虽然熟透,味觉上却少了刺激,于是任弘来到悬泉置后,又在这小小厨房里,添了一样炊具。
那就是炒锅。
硕大一口铁锅,敞口、球面的底、安有木把,占据了最大的灶眼,底部已被灶火熏得漆黑。
别看锅只有一口,却是几个月前,任弘花了大价钱,在效谷县城请铁匠专门铸的。边塞铁贵,他为了说服小器的徐奉德,可花了不少功夫。
虽然质量没法跟后世的比,但也凑合着用吧。
巡视完厨房,任弘放了心,对夏丁卯道:
“粟、黍、酱、醋、豉(chi)皆已完备,但这些寻常食物,其他置所也有,唯有各类面食,还有这锅炒出来的菜肴,才能显出悬泉置的独一无二来,对了夏翁,鸡杀了几只?”
悬泉置自有鸡埘(shi),养着几十只鸡,一般时候只吃鸡蛋,但遇上贵客到来,任弘就得在那本专门的《鸡出入簿》上,添上几笔了。
夏丁卯道:“老仆记得,傅介子上次在悬泉置停留时,最爱吃鸡,便让人一口气杀了六只,都已收拾妥当,敢问君子,这些鸡,该如何烹饪?”
任弘只点了一道菜:“夏翁按照拿手的来,但有一样,却万万不能少,那就是……”
还不等他将话说完,却听到悬泉置角楼上,有人大声喊道:
“西边来了一队车马!”
……
悬泉置不仅是过往吏卒胡商的驿站,也是戈壁滩上的哨所。
总有几位持弩的材官,不论昼夜,谨慎地站在坞院东北、西南的两座角楼上,凝神戒备。
敦煌郡羌胡杂处,周边除了羌人,还有保于南山的小月氏部落,而匈奴人的马队,也经常在境外游弋,悬泉置得安排人放哨,监视过往行人,观察烽燧示警。
每当有车队路过,他们也会向置所禀报。
待任弘匆匆登上了角楼时,顺着材官指向远方的手,正好看到,笔直向西的丝绸之路上,扬起了一阵烟尘,看来队伍不小……
等到那车队走近了,任弘才看清,足足有三十余人,队伍里不仅有牛马车,更有几头骆驼,身上满载货物,每走一步,都响起悠悠驼铃。
而位于队伍最前方的,则是一辆驷马轺车,车舆中,有位高冠士人正襟危坐,手持一根八尺长杆,杆上末端以染成红色的牦牛尾装饰,为其(ěr),一共三重……
牦牛尾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
见到此物,不论是角楼上的材官,还是走到悬泉置外迎接的徐奉德,都变得肃穆起来!
方才还在到处忙活的置卒们,手里的杂乱东西赶紧放下,挡在道路上的,则默默让到一边,垂首肃立。
不是因为来者是六百石的官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是传书要求高规格招待的贵客。
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轺车上的东西代表着什么……
连任弘,也在坞壁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久久停留在鲜艳的牦牛尾上。
“那是出使西域归来的使者。”
“是大汉的旌节!”
……
ps:汉代人最喜欢在墓穴里画“庖厨图”,书友圈的图老发不出来,稍后发在章说里。
第11章 使节
旌节乃是大汉天子亲自授予,代表了国家的尊严,承载着沉重的使命,身为使者,哪怕拼了性命,也要保护汉节周全!
任弘身在悬泉,从东来西往的官吏商贾处,听说过许多这样的故事。
大名鼎鼎的博望侯张骞,在他第一次出使西域时,河西还是匈奴人的地盘,张骞不幸为匈奴所擒,随从尽数被杀,自己被拘禁在单于庭。
这一留就是13年,匈奴人予其胡妻,有子,张骞看上去好像顺服了,然暗地里,他却藏着汉节,不曾有失。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夜在胡地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张骞终于找到了机会,带着仆从堂邑父逃出匈奴,最终抵达西域,找到了大月氏!
又过了几年,当他历经险阻,回到长安时,身材高大的张骞竟持节跪地,对着巍峨汉阙稽首再三,痛哭流涕,举国为之震惊!
还有四年前,始元六年春(公元前81年),长安城除了召开盐铁会议外,还出了一个大新闻:汉武帝时出使匈奴,被胡人扣留多年的苏武,终于复归汉庭!
任弘听关中来客说,当苏武回到长安北阙时,哪怕是再熟悉的故人,也认不出他的样貌:
去时发髻乌黑的壮年使节,归来已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在人迹罕至的北海,渴饮雪,饥吞毡的日子太苦了,熬白了少年头,却磨不尽忠臣心。
和去时一样,苏武枯槁的手中,仍紧紧握着孝武皇帝授予的汉节,不论是起卧还是牧羊,哪怕节旄尽落,也不曾有失……
看着那光秃秃的节杖,从大将军霍光到长安普通里闾百姓,皆为之动容。
这一类的事迹听多了,哪怕是边鄙子民,大字不识,更不懂礼仪尊卑,但只要看到汉节,也会站直了身子,不敢丝毫怠慢!
这一幕,像极了两千年后的中国人,不管男女老幼,见到了鲜艳的国旗,不论何时何地,都得肃然起敬!
任弘也默默地站到徐奉德身边,感受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暗道:
“这就是两千年后,我们依然自称汉人的缘故吧……”
那八尺汉节,三重牦尾,承载了某种能跨越朝代的精神正气!
悬泉置众人就这样敛着手,如同行注目礼般,看着那汉节,以及持节使者的轺车渐行渐近。
轺车是汉朝官方车驾的标准式样,比战车、方厢车更轻便,车舆上方还有一个伞盖。
和后世一样,车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比如驾车马匹的数量,就好比汽车的排量,八缸还是四缸,区别明显。
而车的构件质地,车盖大小用料,车舆的颜色,也是区分高低贵贱的好办法。
却见那辆驷马轺车顶上的车盖是皂色,两侧的用来挡泥的车(fān)涂成朱红色。
汉初时,因为是一群泥腿子大老粗打下的江山,礼制十分疏陋,直到汉景帝时,才完善了汉家的车马舆服制度。规定中二千石、二千石的车驾皆朱两,千石、六百石则只将左涂成红色。
虽然傅介子才是六百石的骏马监,但因为身负朝廷节杖使命,故车马形制与二千石同。
除了轺车外,随行人员也有不同规格,车前举着旗子开路的“伍佰”二人,左右骑吏两人,后面还跟着几辆副车,虽比不上郡守行春的规模,但也比县令出门排场大。
直到轺车在悬泉置正门前停下,任弘这才看清了傅介子的模样。
这位让任弘苦等多时的汉使年过四旬,身材壮大,赤面短须,那须显然是他自己修过的,显得十分干练。头上戴着一顶冠,彰显英武,尽管连夜赶路,一对虎目中却看不到疲倦。
他身穿赤色丝袍,黑色下裳,腹部微微挺起,一柄长剑挂在腰带上,左手按剑,右手持节,哪怕下车时,汉节也没有丝毫放松。
徐奉德带着悬泉置众人行礼,不止是拜见上吏,也拜旌节:
“悬泉置诸吏卒,见过傅公!”
傅介子这趟出使经过的置所驿站,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一幕早已司空见惯,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吃食和茭草可备好了?”
徐奉德笑道:“都已备好,就等傅公到来。”
傅介子颔首,往前走了两步后,似乎想起什么,扫视在道旁迎接的悬泉置诸吏,问道:
“谁是任弘?”
……
悬泉置诸吏齐刷刷看向站在徐奉德身边的皂衣小吏,任弘遂出列,朝傅介子拱手:
“下吏便是任弘。”
方才,任弘看到傅介子的第一想法,竟不是等待多时的如释重负,也不是激动莫名。
而是琢磨道:“这傅介子果然身材壮大,比我还高一点,难怪一顿饭能吃两只鸡!”
傅介子不知任弘想法,上下打量他,问道:
“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乎……这句话是你说的?”
“是下吏听闻傅公事迹,一时妄言。”任弘注意到,先前奉敦煌中部都尉之命,去迎接傅介子的苏延年、陈彭祖二人也在傅介子身边,定是他们说到自己了。
傅介子抚着短须:“志气倒是不错,但你觉得,我能和博望侯相提并论?”
任弘垂首:“博望侯使月氏、大宛、乌孙,凿空西域,西北国始通于汉。而如今西域已绝十余载,傅公复通之,此谓二度凿空。”
任弘真是佩服自己,二度凿空这种话也能想出来。
“傅公还在龟兹斩匈奴使者,壮我天汉国威,这件事,哪怕是博望侯,也不曾做过。想来傅公日后功名,当不亚于博望。”
“能说会道。”
傅介子看向同行的几位副使、官属,指着任弘笑道:
“汝等也能如任弘这般嘴甜,多夸夸我便好了。”
副使、官属皆大笑,徐奉德这时候却道:“傅公若是喜欢这小吏,下次再去西域,便带上他好了!”
任弘是万万没想到,徐奉德会这时候提出来,虽然听上去是玩笑,但副使、从吏的笑声却停止了。
那个站在傅介子身边,头戴长冠,留着长长胡须的副使摇头道:
“老啬夫说笑了,傅公奉朝廷钦命出使,每个随员都得上报朝廷,岂能任意加塞人手?”
徐奉德赔礼:“老朽戏言,戏言。”
他已经帮着任弘,试探了一轮,这件事果然没那么容易,不过,关键还在傅介子。
傅介子却不置可否,只是指着身后众多车马随员道:
“任弘,听苏延年说,你为吏十分干练,我这些属下吏士,你可得好好招待妥当了!”
言罢,竟径自向前走去。
“诺!”
任弘应了下来,却有些搞不清傅介子什么意思,还是徐奉德靠过来低声提点了他一句:
“这位骏马监,开始考较你了!”
……
“我想这傅介子,欣赏的是有条不紊之辈,可不会喜欢一个顾此失彼的人。”
徐奉德低声对任弘道:“傅公这次不是从大宛国带回了天马么,汗血马若是伤了病了死了,我悬泉置可担待不起。你且先在外安排妥当,再进去拜见不迟。”
他拍了拍任弘的肩:“勿要想太多,先做好本分事,我与老夏,在里面为你暖场!”
“多谢啬夫!”
任弘了然,便立刻引导使节团的车马,往马厩方向走去。
悬泉置厩屋顶上没瓦,只架橼木,上面铺一层密集的芦苇,然而再铺一层泥,反复几次,便足以应付敦煌干旱少雨的天气。
任弘早在上午,就已经来马厩巡视过了,厩啬夫和厩佐都是勤勉任职的本分人,早已为天马准备了两个最宽大的马栏,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备足了供牛马食用的“茭”(jiāo)。
茭是牛马草料的统称,有麦秆、粟杆,也有牧草。悬泉置每天要接待许多车马,需要大量茭草,或来自于官府每年从田里收上来的刍稿,或是征募百姓在野外收割后交上来。
但驿马光吃草料可不行,不但羸瘦,还容易得病。
需得用铡刀将草料铡细后,和水拌上谷物和豆子。马匹食量大,一顿能吃两斗粮食,遇上要昼夜急行数百里的,厩吏还要忍着心疼,拌进去几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
考虑到大宛天马初来乍到,不一定习惯中原的草料,任弘还让厩吏为它们准备了苜蓿(mu xu)。
苜蓿来自汗血马的老家大宛,也是张骞老哥凿空后传入的外来物种,这玩意倒没被当成药材,而是作为饲料大规模种植,从关中到敦煌,随处可见苑田里开着苜蓿的紫色小花。
可任弘在傅介子的使团车队里仔细瞧了一圈,看见了各色马匹,甚至还有高大的双峰驼,却唯独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天马!
“怪哉……”厩啬夫也发现了这点,和任弘对视一眼,觉得有些蹊跷。
但傅介子使团的众人,似乎并不在意这点,他们多是头戴赤巾,身披甲胄的斥候、兵卒,从万里之外归来,风尘仆仆,但精神气却很足,其谈吐与总是闷在一小地方的置所吏卒,有很大不同。
都是去过葱岭以西的人啊。
任弘看到苏延年也过来拴马,遂过去打了声招呼:
“苏君,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苏延年连续赶了几天路,有些疲倦,见了任弘笑道:“是啊,吾等也不曾想到,傅公来得如此疾速,幸好遇上了,不然恐怕要坏了差事。”
他们本来要去玉门迎接,但才抵达敦煌,就遇上了傅介子,可见赶得很急……
寒暄几句后,任弘问苏延年道:
“对了,苏君可曾见到,傅公从大宛迎回的天马?”
任弘想探探其他人反应,故意没控制音量,听闻此言,还在马厩旁大声聊天的使团随员们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都用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苏延年连忙拉着任弘到一边,低声道:
“切勿再提此事!这次大宛进贡的两匹天马,还在半道上,就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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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马死
“天马死了?怎么死的!”
听闻此言,任弘有些惊讶。
苏延年叹息道:“据使团的人说是患了疾,母马先死去,公马也相继亡故。”
马可比人矫情多了,离开了原产地,长途跋涉,水土不服,确实很容易物故。当年汉朝远征匈奴,十多万匹军马,基本都是当消耗品用的战死者少,疾病物故者多。
所以对中原王朝来说,每打一次远征漠北,就得歇上几年甚至十年,等新的战马长成。
任弘前世没学过兽医,也搞不懂汗血马患上了哪种牲畜疫病。
但他却很清楚,大将军霍光同意让傅介子这个“弼马温”出使西域,主要目的就是与大宛恢复朝贡关系,迎天马归汉,以此作为汉朝重返西域的政治信号啊!
如今天马却死了,那傅介子这次的使命,岂不是大打折扣?
这事史书上可没有提啊,总不会是自己引发的蝴蝶效应吧?傅介子未能完成使命,还能得到再次出使西域,建功立业的机会么?
就在这时,任弘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连忙低声问苏延年道:“敢问苏屯长,天马是在何处死的?”
“入玉门关前,还是入关后?”
苏延年道:“好像是入关前。”
任弘颔首:“就是在西域死的,那么,究竟是在抵达龟兹前,还是到龟兹之后?”
这两者之间,有天壤之别!
“这我便不知了。”
苏延年摇头,与任弘告辞,和陈彭祖一起进悬泉置去了,他们作为比二百石的官,有资格参加招待傅介子的宴飨。
“看来,还得找当事人询问细节。”
任弘的目光,落在了傅介子使团的普通随员身上……
……
任弘接待过往使团多了,也了解到,汉朝的使节有不同规格。
最高级别的是出使号称“百蛮大国”的匈奴,因为从汉高祖白登之围后,匈奴就与汉为“兄弟之国”,外交关系是对等的。
尽管汉武帝穷其一生,终于横扫漠北,使匈奴不敢南下,但匈奴人也够硬气,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始终未对汉屈服乞降,最多说两句软话,想要认汉朝做丈人,像过去那样,恢复和亲。
但汉朝好不容易翻身,岂肯再认这便宜亲戚?从马邑之谋开始,汉匈战争就只能有一个结局:匈奴为汉之臣妾!
两边就这么杠着,匈奴至今仍是与汉相匹的敌国。
所以出使匈奴的使节,得由两千石级别的高官充当,比如中大夫为正,谒者令为副,有时候甚至会专门授予正使“中郎将”的职位,苏武便是“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
西域那边嘛,就低一个档次,六百石级别为正使。
而方才那个站在傅介子身边,说每个使团随员都得上报朝廷,不能任意加塞人手的长须文吏,则是副使吴宗年,他属于大鸿胪之下的主客令,专门负责西北胡国事务。
除了正副使节,使团里还有二三十个随员,有骑吏、伍佰、译者及斥候士、御者等,可以统称为“吏士”。
百石以上的官都跟着傅介子先进去了,外面剩下二十多个吏士,任弘便热情地上前招呼,和置卒吕多黍一起,引着他们往置所走。
但走到一半,吏士中领头的那个大汉却停下了脚步。
这大汉扎着椎髻,脸颊两侧有飞鬓,下巴上却没有胡须,他吸了吸鼻子,指着不远处正往外冒白烟的馕坑道:
“那里边莫非在炙肉,竟如此之香。”
“然。”
任弘笑道:“正是为二三子准备的炙羊肉,刚好快熟了。”
飞鬓大汉咦了一声,有些惊讶:“真是奇了,吾等普通吏士,竟也能在置所吃上肉?”
和秦朝一样,汉代置所接待过往官吏,提供的伙食有不同规格,一一写在《传食律》上。
像招待正使、副使,一般要杀大羊一头,羊羔一头,鸡若干,饭要舂得最细的御米。
其余百石以上官属,则以羊肉、鸡蛋、猪羊下水为主,吃的饭是稗米。
普通吏士,一般就着韭、葵等蔬菜熬制的菜羹,有下饭用的酱、豉,吃舂得较粗的粲米。
最低级的驰刑士、奴仆,连菜都吃不到,只能就着酱、豉咽下极为粗糙,带着许多糠壳的粝米。
所以招待使团普通吏士们吃羊肉,是超出规格了。
“当然能。”
一旁的吕多黍解释道:“悬泉置今日杀了三头羊,两头招待傅公及副使、官属,另外这头,是任君自己花俸禄买的,给众吏士,还有置所里的同僚们食用!”
私人出钱,就不算违规了。
敦煌半农半牧,羊多,不算贵,一头才250钱,相当于任弘半个月的俸禄,任弘一点都不心疼,不心疼……
“任君,你与吾等素不相识,这是何意?”飞鬓大汉疑惑地看向他。
任弘朝使团的众人拱手道:“我虽是置所小吏,却一直佩服在异域闯荡的豪杰,风沙霜雪一整年,城郭山川九千里,如今顺利归来,不坠国威,靠的可不止是傅公一人的智谋,还有诸位的勇武。”
“这区区一头羊,是任弘为表敬佩,一点心意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那飞鬓大汉更是动容道:“自打出使以来,还从来没人与吾等说过这样的话,这份情谊,吾等记下了!
他旋即一拍胸脯,声音响亮:
“吾乃傅公车前伍佰,陇西郡人,孙十万!”
这名字够牛,不过跟后世东吴的孙十万没关系,而是他的父母,希望老孙这辈子能挣上十万钱,成为大汉朝的中产阶级……
孙十万是个爽快人,先前任弘那投笔之言,已让他赞赏,如今亲眼见了任弘的做派,颇有轻侠掷金之风,更是相见很晚,遂道:
“任君说话做事,极对我胃口,你这个朋友,我老孙交定了!”
任弘则谦逊道:“孙兄较我年长,一口一个君,我消受不起,叫我任弘即可。”
可惜孙十万出身低微,尚无字,任弘也还没人帮他取字,不然相互称呼字才是常态。
末了,孙十万却又叹了口气:
“自从进入玉门关起,这沿途的各置所,对傅公的招待是没得说,但对于吾等吏士嘛……”
他摇了摇头:“就只是按照律令办事而已,那些置所官吏,见了傅公满脸笑容,见了吾等,面色却是冷的。”
对在异域抛头颅洒热血的使团吏士来说,这种待遇,让他们有些心寒。
孙十万抬起头,看着这个小驿笑道:“相比之下,悬泉置着实不同,到了这,才感觉像回了汉地,多了些人情味。”
“敦煌九置,悬泉当为第一!”
吕多黍这时候开始吹牛了,唾沫星子飞溅:“不止有肉,悬泉置给普通士卒小吏吃的食物,花样可多得是,待会啊,汝等恐怕要恨父母,给自己少生了一张嘴!”
他话音刚末,使团吏卒中,却响起了一个尖酸的声音。
“你这小卒,就使劲吹吧。吾等一年前路过悬泉置,又不是没吃过这的饭食,能下咽而已。”
“至于炙肉,又有什么稀罕的?也就归国后沿途置所不供应,要说在西域时,有傅公带着吾等,威服城郭小邦,哪天不是大酒大肉?真比较起来,西域诸国的炙肉滋味,还更胜于中原!”
“卢九舌!任弘好心招待吾等,你这说的是人话么?”
孙十万顿时狂怒,将说话的人一把揪了出来,骂道:
“不需要转译时,你这根长舌头,最好收着些!”
卢九舌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被孙十万揪着,好似老虎捏着只小鸡仔。
孙十万将他一推,朝任弘致歉道:“此人是使团的译者,通西域九座城邦的语言,吾等都叫他卢九舌。但不知是不是胡语说多了,越来越不似人子!”
卢九舌却仍嘟囔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眼看孙十万捏着拳头要揍卢九舌了,任弘连忙拉住了他。
“是好是坏,一吃便知,孙兄,正好这炙肉已熟,你我还是招呼二三子去尝尝。”
孙十万这才放过卢九舌,众人走到冒着香气的馕坑处,却见罗小狗正手持火钳,小心翼翼地将坑壁上挂着的一串串羊肉取出来,放在陶盘上。
烤,这大概是人类学会的第一种烹饪方式,世界各地都有。
不过悬泉置的烤法,有点与众不同,利用了昨日大显身手的馕坑,是为“馕坑烤肉”,两千年后西域省独有的吃法。
上午杀的羊早已剖解完毕,将羊排用姜丝、盐、面粉拌匀成糊腌制后,用红柳木挂在馕坑内壁,烘烤两刻即可食用。
这刚出炉的馕坑烤羊排香气扑鼻,羊油滋滋作响,不管是悬泉置的吏卒,还是使团的御者斥候,都是下等人,也不讲究什么礼数,一人一根,直接上手就啃!
一口下去,是满口的肉香,因为裹了面粉,外脆里嫩,味美可口。
“这炙羊肉当真不错。”
孙十万嘴里撕着羊肉,赞不绝口,哪怕在行走西域诸国,见多识广的他看来,这也是上等佳肴了。
其他人也颔首不已,不少使团吏士吃完后,还唑着油乎乎的手指,眼睛盯着馕坑,意犹未尽。
只可惜,一头羊也就那么大,在场二十多一人一串,馕坑里烤的第一波就分完了……
倒是那卢九舌,啃完一根羊排后,将骨头一扔,又说话了:
“虽是不错,但还缺了一样东西,所以算不得上品。”
使团的众人早就习惯这人的长舌,都继续吮着骨头,没有理他。
卢九舌有些难堪,遂提高了音量,大声道:
“这炙羊肉啊,少了一样中原没有的调料。”
满嘴油的吕多黍抬起头看,看着卢九舌:“缺了何物?”
卢九舌顿时神气了起来,大声说道:“少了安息芹!”
第13章 安息与罗马
“安息芹?”
听到此名,任弘心中微微一动。
他知道,安息就在伊朗一带,地方数千里,在西域最为大国,后世称之为“帕提亚”,被视为波斯第二帝国。
安息东接占据中亚的大月氏,西有条支,北有奄蔡,再往西,就是地中海,还有被称之为“犁(qián)”的罗马共和国了。
任弘算了算时间,罗马那边,前三头里的克拉苏、庞培、凯撒三人,如今正值壮年,即将崭露头角,迎来属于他们的时代……
在东方,汉朝这边的使节,足迹也早已到达安息。
汉武帝太始、延和年间,便派出使节访问安息,安息王听说汉朝富庶强大,派了两万骑在东界迎接汉使,又遣使节团来汉朝参观,携带鸵鸟卵以及来自罗马的杂技团、喷火术作为礼物,献予汉武帝。
这是中国、伊朗两国友好关系的开端。
可惜汉武帝罢轮台戍后,汉兵十一年没有西出,在傅介子出发前,也再无汉使越过葱岭,倒是安息渴求汉朝才有的丝绸,常遣使者商贾入汉,重金购买……
而芹,任弘也知道啊,水芹是中国原生物种,春秋战国就有采食,还写进了诗经里,什么“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所以鲁地儒生又自称“采芹人”。
敦煌干旱,水芹不多见,只有在靠近湖泽的田地,才偶有种植。
但这两个词结合到一块,任弘就搞不懂“安息芹”是什么玩意了。
而那边,卢九舌已经夸夸其谈起来了,大谈他在大宛国时,那儿的庖厨炙肉会加一些“安息芹”的种子,有奇香异味,撒上之后,原本普通的肉,也会立刻变成上品,让人肠胃大开。
亲手烤制了这些羊肉的厨佐罗小狗恼火了,不满地问道:“口说无凭,若想要吾等信你,拿出来看看啊!”
“我还真有。”
卢九舌十分得意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丝袋,笑道:“我从大宛,带了一袋回来。”
那丝袋里,是一小包种子。
任弘好似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止住了正要发怒的罗小狗:“可否给我看看。”
卢九舌牛都吹出去了,也不好拒绝,但又有些舍不得,踌躇半响,只从丝袋里挑了十来颗,放在任弘手心,还不忘嘱托道:
“只能闻,不能尝啊,这些安息芹的种子,都贵着呢!”
任弘看到,手心的十来颗种子狭长,呈黄绿色,腹面中央有明显的颜色较浅的纵棱。
等他放在鼻子前一闻,一股微辛的异香直冲肺腑!
任弘顿时瞪大了眼睛,心里卧了个大槽!
什么安息芹啊。
这熟悉的味道,不就是孜然么!
……
“交出来!”
片刻后,孙十万追着卢九舌满地跑。
“不给!”
卢九舌缩着身子,将那一小袋种子抱在怀里,仓皇躲避孙十万的大手。
方才,任弘还想要多要点“安息芹”,捣碎后确认下是不是孜然,但卢九舌却断然拒绝。
“说好了只准闻,不许尝的!”不但不给,卢九舌还想连任弘手里那十来颗也想要回来。
孙十万好面子,觉得他有些丢使节团吏士的脸面,遂与之争抢,一边抢一边骂道:
“你这竖子,任弘舍得花俸禄买羊与吾等吃,你却舍不得一点香料?拿来!”
卢九舌大呼冤枉:“这头羊也不过两三百钱,还不如我一包香料贵呢!汝等可知,这安息芹在大宛也是贵如黄金,一小袋就能换一匹丝绸!”
但纵是他东躲西藏,还是被孙十万抢了。
孙十万得意地将丝袋交给任弘:“任弘,拿着!想用多少,便用多少!”
只可怜那卢九舌蹲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捡着争抢中掉落的几粒种子,一边还带着哭腔骂道:
“好你个孙十万,你在西域时大手大脚,将傅公给的俸钱,都花在酒食和胡妇上了。我则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在大宛换了些安息芹来,想回来卖出去赚点钱,这趟出使也不算白跑。你倒好,轻易送人了!”
他一抹眼泪道:“我,我要进去向傅公状告你!”
孙十万也是匪劲上来了,摸着腰间的环刀道:“你敢去,就别想活着回酒泉!“
任弘连忙拦下了他,笑道:“孙兄,我方才只是戏言,勿要当真,这些安息芹,还是还给卢九舌罢,从大宛千里迢迢带回来,实在是不易。”
他走到卢九舌面前,将丝袋还给他,却留下了掌心那十余枚种子:“不过这几枚,我想买下来,敢问要多少钱?”
卢九舌一喜,本来想卖它个一枚两钱,但一抬头,又看了看怒目而视的孙十万,只好咬咬牙道:“送你了!”
“就当是吾等吏士,给悬泉置破费招待的谢礼吧!”卢九舌心里在流血。
“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孙十万,立刻高兴起来了,将卢九舌拽起来,一边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土,一边大笑道:
“这才像汉使吏士该说的话!似人言也!”
他巴掌力气大,明明是拍灰,却像是揍人,打得卢九舌嗷嗷直叫,悬泉置的徒卒,和使团的吏士们都乐得大笑起来。
任弘则默默看着掌心的十来枚安息芹,在尝了一颗后,他确定,这就是后世的孜然。
只要是在北方撸过串的人,都能明白。
“没放孜然的烤肉,是没有灵魂的烤肉!”
但很可惜,这点孜然,实在是太少了,而且真正的孜然粉,光有孜然还不够,还得有八角、桂皮等混合到一起捣碎研磨,才算完整。
卢九舌说得对,孜然作为安息特产,在大宛也十分名贵,至于其他香料,比如八角、桂皮,虽然原产中国南方,但价格也不便宜,一贯是王公贵族的专供,不是他这斗食小吏用得起的。
任弘现在能做的,只是将这些孜然种子,种在悬泉置旁的田地里,希望它们能在中原生根发芽……
哎,美味的孜然烤羊肉,哪年头才吃得上哦?
那边,孙十万折腾完卢九舌,还过来对任弘做了个承诺:“任弘,若我再有机会去大宛,定要给你带上十袋八袋安息芹回来!”
他是认真的,但卢九舌又嘴欠了,在旁嘟囔道:“你但凡有金帛就换酒肉吃了,平时身无分文,怎么买?”
孙十万一横眉,大声道:“我老孙说到做到,就算是抢,也要抢回来!当年贰师将军西征,不就抢了大宛国几千匹马么!”
“若有机会,我真想和孙兄,和傅公,以及使节团的吏士们,一起去西边看看啊。”
任弘收起自己那颗吃货的心,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绵延向西的丝绸之路。
“谁说西域荒芜一片,那边好东西,真是不少。”
“已传入中原的胡麻、胡蒜、蒲陶,安息芹,还有……”
任弘笑道:“汗血马!”
……
“汗血马……”
当任弘提到这三个字时,一直话多的卢九舌,却忽然像是哑巴了一样,闭口不言。
孙十万也挠了挠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很显然,他想回避什么。
至于其他使节团吏士,也都目光闪烁。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任弘心里更加笃定:“一说到那死去的天马就成了这样,果然有问题啊,看来,我非得套套他们的话!”
光是将希望寄托在傅介子的“欣赏”上,太过被动了,他必须掌握主动。
只有弄明白使节团在西域遇到的事,傅介子所作的决策,搞清楚他们现在的处境,任弘才能开始下一步计划。
于是,任弘便拍了罗小狗一下:“罗厨佐,光有肉可不行,还得有酒,要让从西域归来的吏士们,喝个够!”
谁料孙十万却断然拒绝:
“不喝,不喝。”
“我乃伍佰,在傅公车前开道,傅公不走时,我可以饮酒达旦,烂醉如泥,但傅公没说要休息,那便滴酒不沾!”
他又冲着其他人喊道:“汝等也不能喝,都得随时候着待命,傅公可没说要在悬泉置过夜!”
第14章 富贵险中求
“诺!”
齐刷刷的应答声,使团吏士们多是恶少年出身,看似散漫,可又有一股无形的纪律在约束他们。
“傅介子不打算在悬泉置过夜?”
任弘心里一惊,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但他没有着急,只道:“枕戈待旦,是该如此,不过,光吃肉还是太干,缺点东西佐餐。”
罗小狗闻言,将陶壶递了过来:“水?”
“太淡。”
任弘看向孙十万,笑道:“我倒是知道孙兄有一样东西,比美酒更甘甜!”
“我?”孙十万茫然地看了看自己身上,找了一圈,啥也没有啊,最后目光定格在下体。
老天爷,这任弘说的,不会是尿吧?
虽说他们出使西域,陷入沙漠中最缺水的时候,老孙还真喝过这玩意,好像不甜啊……
任弘没料到他会往下三路想,击了几下掌,让几个悬泉置的徒卒过来捧场,大声说道:
“那就是傅公在西域扬威,在龟兹斩匈奴使的英雄事迹,孙兄不妨细细说来,好让吾等以此壮举佐餐!”
……
悬泉置内,傅介子更衣完毕,换下一身蒙尘的衣物后,发现年迈腿瘸的置啬夫还在门口敛手等待。
花白的头发,敦厚的脸,似曾相识。
“我记得你叫徐……奉德?”
“傅公竟然还记得老朽!”
徐奉德有些激动,这差不多就是中央领导,记得村支书的赶脚。
傅介子道:“悬泉置对我而言,毕竟不太一样,当年我在贰师将军军中为什长,回师时途经此地,中暑几死,全靠一口悬泉水才活过来。”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西征军中的小什长,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汉使。
“自那之后,我再途经此地,便稍加留意,对了,你是悬泉置的第几任啬夫?”别看傅介子外表粗犷,实则却心细如发。
徐奉德答道:“第三任。”
他又问:“傅公可要悬泉置歇一夜?上舍的卧榻被褥,皆已备好。”
“不歇,吃完夕食,喂饱马匹,吾等要立刻出发,赶往下一站!”
傅介子握着手中的旌节,望向东方,眼里有一丝隐忧:“我还要赶着回长安,向陛下,还有大将军复命!”
……
悬泉置外的馕坑边,众人坐成了一圈,被围在中间的是孙十万。
“去时,傅公已代天子责备楼兰王及龟兹王,令其不得勾结匈奴,截杀西域诸国赴汉使者,若有单于使节过境,当禀报玉门都尉知晓。”
只要不提汗血马,一切都好说,在任弘的鼓动下,方才还顾左右而言他的孙十万,已经在大吹使团在西域的英雄事迹了。
那龟兹(qiu ci)的位置,便是后世西域省库车县,乃是西域北道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人口近8万,也算一个大国,因与匈奴日逐王的驻地相邻,所以对匈奴十分畏惧,始终在汉匈之间摇摆。
孙十万又道:“过了几个月,当吾等从大宛折返,回到龟兹时,龟兹王礼遇依旧,但傅公却觉察出了点异样,便让卢九舌诈问龟兹侍者……”
译者卢九舌立刻抢过话:“我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质问那龟兹小臣,问他‘匈奴使来数日,如今安在?’那侍者惶恐,这才全盘招供,说匈奴使者从乌孙归,正在龟兹!被龟兹王迎于馆舍,礼在汉使之上!”
“于是傅公便囚禁了那侍者,又召集吾等共饮,酒酣之际说:卿曹与我俱奉县官之诏,使西域督责楼兰、龟兹勾结匈奴,阻扰安息、大宛贡使之事。今匈奴使已在龟兹,恐又欲教龟兹王劫杀吾等,一旦龟兹王动摇,收系吾等送予匈奴,吏士数十人,骸骨将沦落荒野,为胡狼所食,不得归汉,为之奈何?”
孙十万道:“吾等也明白,身在绝域危亡之地,死生自然全凭傅公!”
“对,此身性命,皆交予傅公了!”使团吏士们纷纷出言,他们对傅介子有绝对的信任。
“于是傅公便带着吾等,夜袭匈奴使节所在馆舍,外面的龟兹卫士不敢阻拦,吾等便破门而入。“
“当时匈奴使在院中,那胡虏武艺不错,竟能引弓射杀吏士两人,可他终究不敌傅公,被傅公近身一刀透胸,当场就死了,其余几个匈奴人也尽数斩之!”
“只可惜那匈奴使带的人太少,都被奚骑吏一弩一个杀了,我竟没混到首级。”
孙十万满是遗憾,若能斩上一两级,便是响当当的功劳,虽然汉朝军功爵制度早已崩溃,可但凡有军功者,秩禄升迁便会顺利很多。
“龟兹王赶到时,见木已成舟,只能再度谢服,礼送吾等出境。”
孙十万得意地指着停在马厩的一辆方厢车:“那些北虏的头颅,都腌好了放在车上,准备带回长安呢!”
“真是精彩!这等英雄事迹,果然比美酒更醉人!”
任弘拊掌赞叹,但他心里却暗暗嘀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难怪傅介子成了班超偶像,套路都一样啊,果然是有渊源的。”
悬泉置的众人也听得蛮兴奋,你一言我一语,询问细节,而吕多黍得了任弘叮嘱,冷不防问了一句:
“汝等都出门去击杀匈奴使,谁留下照看天马呢?”
孙十万不设防,下意识地说道:
“嗨,两匹天马早在那之前就死……”
卢九舌倒是反应快,立刻捂住了孙十万的嘴巴:“副使都说了不要提此事!”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幸好不远处,罗小狗喊了一声:“肉熟了!”
他将盛满陶盘的馕坑羊肉端了上来,还有一大摞烤馕,对使团吏士道:“我教汝等一种吃法。”
说着便做示范,捏了个烤馕,将串上的羊肉一撸,卷起来一起吃,吃完还喝了一口庖厨刚送来的羊杂汤,发出了满足的长吁。
这滋味,美滴很!
“给我留一串!”
众人忘了方才的事,纷纷上前争抢,没人注意到,任弘却悄然退出了人群,抬头看向依然太阳高照的天空,呼了一口气:
“这下全明白了。”
傅介子此次出使西域,虽然也肩负谴责楼兰、龟兹两国的任务,可他既然是骏马监,主要的使命,还是迎回天马。
但两匹天马,至少在抵达龟兹国前,就相继患病死去,返回千里之外的大宛已不可能,这下,傅介子的使团陷入了窘境,进退两难。
眼看使命就要告吹,而匈奴人,却在这时候将头送了上来……
生死抉择就在眼前,不声不响离开,或能安全返回汉朝,但天马未能迎回,使团将遭到责罚。
若冒险去杀匈奴人,虽然很可能会失败,全部覆灭,但若是成功了……
“便能将功补过!”
这下,许多奇怪的事情便明白了:为何傅介子在龟兹行险时,毫不顾忌自己的主要使命。
为何使团吏士对天马闭口不谈。
搞清楚事情真相,丝毫不影响傅介子在任弘心中的形象,反而,他对这位汉使更加佩服。
“好一个傅介子!”
任弘露出了笑:“真是个富贵险中求的赌徒啊!”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西域闯出一番事业!
“不过,傅介子现在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功过相抵吧?”
因未能完成使命遭到处罚的汉使多了去,比如汉武帝时的公孙弘,第一次被征召后,奉皇命出使匈奴,因为使命完成的不尽人意,便被遣退回乡。
若是没有汉武帝第二次征召,若没有川国的人依然头铁推荐了公孙弘,白衣丞相的仕途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而今,傅介子虽然斩了匈奴使,可毕竟没带回天马,大将军霍光究竟会如何处置他?犹未可知。
这种未知和不确定的心境,倒是对任弘很有利。
“如此一来,我便不是锦上添花。”
“而是雪中送炭了!”
任弘心中大定,与正就着馕吃烤羊肉,又喝着羊杂汤佐餐的孙十万等人告辞,便朝悬泉置内走去。
他知道,传舍之中,招待傅介子等人的宴飨,就快开始了……
任弘拍着自己的肚子:“开胃小菜已经吃饱。”
“正餐,该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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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母鸡啊
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导下,步入悬泉置里最大的屋子中时,这儿已经做好了宴席的准备。
和悬泉置外头,吏士置卒们蹲在馕坑边嚼饼吃肉不同,官老爷们吃饭是有讲究的:铺筵席,陈尊俎,列笾(biān)豆。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礼乐的本质,不就是作为阶梯的藩篱,将不同人群分隔开么?
傅介子位于最尊贵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个青色布边的蒲筵,质地细密,面前有一个单独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则分列东西,跪坐在能容纳四人的长方形地敷横席上,每两人共用一案。
使节团的官属们在西席,从副使吴宗年开始,秩高年长的坐于端,年轻官小的位于末。
苏延年、陈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为“东道主”,坐于东席。
案几上依次放了装酒的尊,尊里有酒勺,喝酒的双耳杯,以及盘、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过,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红相间甚是好看,悬泉置里只有两套,非得贵客才能用。其余众人则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吴宗年看着置卒们将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从器皿的摆放上,还是可以看出规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颔首,对傅介子说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时路过悬泉置时,我便注意到了,悬泉置摆搭器皿很符合礼制,只是那时去得太过匆忙,没来得及问。”
傅介子是北地郡义渠县人,普通的良家子,以从军为官,参加了对大宛第二次远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为出身行伍,所以他对这些复杂的礼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着与长安官吏贵人宴飨上摆放餐食的规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从左到右,依次是带骨头的炙羊排、一大盘香气扑鼻的多汁鸡肉、热气腾腾的粟饭、酒置于最右边。调味的醋和黑色酱料放得最近,葱末则最远。
其余人等案几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点,米没有傅介子吃的精细。
副使吴宗年,是学过春秋和礼的文官,他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机会,遂晃着头念道:
“凡进食之礼,左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葱韭处末,酒浆处右,脍炙处外,醋酱处内。因醋酱每食必用,故置在内,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罢赞道:“纵观敦煌九个置所,除了悬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摆成这样吧,在这荒野小驿里,着实不易,看来,徐啬夫很懂礼啊!”
坐在对面的徐奉德连忙拱手:“乡野啬夫,只是识一点字而已,哪里懂什么礼,这些器皿餐食的摆设,都是厨啬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吴宗年有些诧异:“野有遗贤乎?可否请厨啬夫来见?”
夏丁卯很快就来了,他在东厨忙了许久,才炒完菜,头上缠着白色的绡头,额头沾满了汗,跟吴宗年想象中的隐居士人大不相同。
听徐奉德说完因果后,夏丁卯道:“上吏误会了,老朽连字都不识,更没有学过礼,这些摆放餐具的规矩,都是多年前在长安旧主家中当帮厨时,主厨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来如此。”吴宗年道:”你过去在哪位贵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却犹豫了,他生怕自己现在就说是任安家,会把任弘的事情给搅黄了。
傅介子看出来了,这夏丁卯定是有难言之隐。
他长年往来边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组织的几波大移民外,后来陆续抵达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么就当年巫蛊之祸,与卫太子有关联的官员家属,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国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这样的人,比如张掖郡的孙十万,乃是喝酒后将人打残的恶少年,从陇西流放至张掖,后来才加入他的使团。
那个酒泉郡的译者卢九舌,则专门替人夹带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会那么多种胡语,被关都尉逮到后恳求立功赎罪……
身处边塞的人,本非孝子贤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谁都有一点不能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对手下的吏士们,该严时则严,该宽时则宽,不追究小过。
就在这时,夏丁卯挠了挠头后,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话来说……”
他笑道:“君食鸡子甚美,又何必识牝鸡乎?”
……
堂上先是安静了片刻,旋即响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浅,却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鸡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傅介子琢磨着这话,笑道:
“吴副使,不必再追问这位夏厨佐了,吾等且先尝尝这些案上的‘鸡子’味道如何。”
讲真,吴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礼,傅介子早就不耐烦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虽然羊肉还是羊肉,鸡肉也还是鸡肉,却又与过去见的不太一样,闻着香味,却只能看着,迟迟不能动著,烦不烦?
吴宗年悻悻而罢,大家这才终于拿起筷著吃饭,因为傅介子以今夜要动身为由,让人将酒撤了,也不必举杯推让,众人都对准案头的饭食,吃得很认真。
今日的菜肴,确实与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实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里烤出来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说了,外焦里嫩,相比外头二三十人分一头羊,堂内七八人却能吃个够,十分过瘾,食至酣处,傅介子、苏延年,甚至连陈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独吴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夹着细嚼慢咽。
羊肉虽不错,但一向喜欢吃鸡的傅介子,更喜欢那盘鸡肉:一整只鸡剁成了块状做熟,看上去油黄鲜嫩,且入口滋味独特,与寻常的釜中焖煮不太一样……
只有夏丁卯知道,这道任弘专门点的菜肴,是先将花椒姜蒜放入滚油中煸出香味,加鸡肉大火猛炒至焦黄,再放少许的醋、葱白,转小火焖。等出锅后,有淡淡麻味的鸡肉不但喷香可口,还有浓稠的汤汁,简直是完美的下饭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点又长又薄的蒸饼,吸饱浓稠的汤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啬夫,夏啬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葱炒鸡子’,这鸡肉又是什么做法?”等风卷残云吃完后,东席的苏延年意犹未尽,如此问道。
徐奉德看向东席末尾的夏丁卯,厨啬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盘鸡!”
其实任弘最初教夏丁卯这道菜时,是不太愿意承认它是大盘鸡的:没有干辣椒、青椒,没有土豆,没弄到八角、桂皮,甚至连糖都没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酱来上色,总觉得味道差了点。
可当它出了锅,任弘品尝过后,却不得不承认,虽然配料不如后世丰富,但却已经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简便!
“这也太……”
吴宗年琢磨着这菜名,总觉得怪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名。”傅介子却十分欣赏。
“简单明了,不必拐弯抹角,这就是边塞吃食该有的样子。”
“傅公尝出来了!”
夏丁卯感觉遇到了知己,十分高兴,离席道:
“教老朽做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这样说的!”
傅介子眯起眼:“哦?他如何说?”
夏丁卯道:“任弘说,这道菜,虽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细。”
他抬起头,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庞,嘴角沾着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绝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将军之肴也!”
……
任弘一直觉得,两千年后,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讲究精细,完全继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点像柳永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而西北菜,则是另一种风情: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优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里,暗含着一个地区的性格。
时间往前推两千年,还是边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样的场面,远征的将军、候望的戍卒、匆匆而过驿使们,没那么多闲工夫等庖厨做精致小菜,细嚼慢咽。
他们只需要量大管饱,盐味再重点就更好了,毕竟西北日头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这份总结,真是对极了傅介子这边塞老行伍的口味!
“将军之肴,说得好!”
对这说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绝了。
在傅介子看来,今日在悬泉置摆这么多筵席、案几、尊俎已是浪费时间。
就该盘腿坐于地上,端着一盘“大盘鸡”就着那宽大柔软的蒸饼,吃个痛快!
吃完后,一抹嘴,一砸盘,就该带着士卒们,持刃去干大事了!
他拍着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还需上路,不能饮酒浮一大白,但为了这句话,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鸡!”
此时宴飨过半,案几上,羊肉只剩下了骨头,盘中鸡肉和蒸饼也已食尽,可傅介子仍是觉得不够。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几个置卒端着一箩筐刚出炉的烤馕进来,这意思明摆着:“随便吃,管够!”
同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盘鸡也是绝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给傅介子等人示范了吃法:掰着馕蘸大盘鸡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滚圆。
方才的炙羊肉、大盘鸡,虽然对胃口,虽然傅介子出言称赞,但也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奇异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错,难道还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独见到烤馕,掰着吃了几口后,傅介子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是胡饼?”
吴宗年尝了一块后,觉得太干,不合口味,颔首道:“的确与西域城郭诸邦的胡饼很像。”
苏延年补充道:“但要比胡饼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许多,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历史进程,西域的胡饼要再进化两百年,慢慢向东传播,到东汉时,才能在长安成为网红食物,汉灵帝亲自为它袋盐。
至于眼下,西域胡饼的做法还不太成熟,哪怕在距离西域最近的敦煌,虽然蒸饼汤饼在坊市中已很常见,但烤制的胡饼尚未普及开来,只有西域胡商偶尔制作食用。
这次在西域又转了一圈后,傅介子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个想法,但并未成型,此刻见到烤馕,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他捏着烤馕,反复打量,越看越爱。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简略地介绍了一遍后说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这是今日来,第几次听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问坐在西席末尾那个披甲骑吏道:“奚充国,你方才出去查看,外头的吏士们,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国就是孙十万所说,在龟兹一弩一个,杀尽匈奴使者随员的骑吏。
“奚充国”,这是汉朝常见的名字,类似两千年后随处可见的“刘卫国”“川建国”……
毕竟从汉武时代起,汉朝上下便洋溢着浓厚的爱国氛围,是好男儿,就该以身许国!所以重名很多,朝中还有位刚被升为后将军的“赵充国”。
奚充国站起身来,向傅介子禀报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视,听说任弘出钱买了头羊,宰杀烤炙,以飨吏士,众人都吃上了炙羊肉,还有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问道:“吏士们没喝酒?”
奚充国道:“有傅公的严令在,就连最好酒的孙十万都没喝,其他人更不用说。”
“善。”
傅介子颔首,这任弘倒是很会来事,将自己随口一说的事,办得不错。
这荒凉的驿路,孤零零的悬泉置里,竟出了这样一个异数,仿佛是戈壁滩上一块隐约发光的石头,吸引着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头里藏着的,会是一块璞玉么?
看来,是时候好好会会此人了!
“腾个位子出来。”
傅介子下令道:
“请任弘入席!”
……
ps:汉朝人很喜欢在墓穴壁上画的《宴饮图》,稍后发在章说或书友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