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汉阙TXT下载汉阙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汉阙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汉阙txt下载     汉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完本感言与答疑解惑

    老规矩,感言都在书里,没有多余的话,接下来是问答时间。

    1.汉阙讲了个什么故事?

    答:一种汉代独有的气质,属于中国的地理大发现,开拓与文明交融,去年河西和西域之旅的感触,要表达的基本都写出来了。

    2.有读者反馈,最后一卷是否有些多余?

    答:还是能力没跟上想法吧,埃及还勉强补过课,希腊罗马确实超出知识范围了,这说明,放飞自我的推演也是需要知识基础的,不过没有最后一卷,完成度肯定会大打折扣。

    3.开书十个月就收工,会不会完本太快?

    答:大纲就计划了200万,加上番外刚刚好。

    4.上本书在兵马俑完结,这本是在哪完的?

    答:刚开书时就想好了结局,本打算去埃及旅游,在亚历山大港完本。

    结果现在因为疫情关系,哪都不敢去,改为刺客信条起源里法罗斯灯塔上完本emmm。

    5.汉阙成绩如何?

    答:6000首订,完本的今天,12000均订,涨了一倍。成绩是秦吏结束时的一半,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反正这本书还完贷款然后封笔退休的打算是落空了,只能含泪继续写。

    6.休息多久开新书?

    答:两个多月吧,看书、学习、反思、充电,预计十月下旬回来。

    7.新书在哪?

    答:.asxs.,不要问为什么。

    8.新书还是历史么?会是啥时代?

    答:历史,西汉以后皆有可能。

    最后,公众号:七月旧番关注下,本书的几篇番外会在公众号更新,周更。

番外1:阿贺

    ps:因为要申请完本了不然坑了大家投资,所以以后的番外会在微信公众号“七月旧番”更新,每周六更。

    ……

    大汉**四年秋,陈留郡东昏侯国。

    侯府大门常年紧闭,甚少有人出入,周围还驻扎着整整一屯人,看着东昏侯刘贺和他那一大家子——十几个老婆,几十个孩子。刘贺虽然经常哼哼看似身体不好,可却是个高产的,十余年下来,生养的后代都够组两个马球队了。

    侯府厅堂中摆放着三个盛满了金器的漆盒,漆中盛放黄金,包括大马蹄金5枚,小马蹄金和麟趾金各10枚,皆是东昏侯派人送去长安的酎金。

    “宗正不收酎金。”

    家监神情沮丧,跪在也已年近半百的刘贺面前:“昔日有大臣言,贺,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贺嚚顽放废之人,不宜得奉宗庙朝聘之礼,亦不必再奉酎金人京。”

    “陛下还是不肯让我入京了?”刘贺面露哀戚,大汉对列侯所交酎金是要求严格的,不但要分量足,成色也得好,否则就可以作为罪名直接夺爵!

    其他列侯若是被免了这项开支,指不定多高兴呢,但刘贺不同,他知道,这意味着剥夺了他的祭祀权力,等同于开除了刘家籍贯。

    别看办事不着调,但刘贺还是敬天法祖的——更何况,若能入京,或许还能见太皇太后一眼呢。

    他心有不甘,不断上书求见,甚至还造好了酎金,随时准备回京时作供奉之用,但却一次次被驳回。

    算起来,刘贺已经在东昏县生活了十几年,当初天子将他从蜀郡严道封到陈留郡东昏县时,将昌邑国王家财物皆与贺,这让他依然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甚至琢磨些吃食,但长久不得出府让他极其郁闷。

    好在这些年,他竟也交了一个朋友——陈留太守卒史孙万世。

    官府每个月都会派人来视察他的起居生活,和当年张敞做的事一样,刘贺都毕恭毕敬,因为知道这决定了自己的性命。但孙万世不同,他不似其他官吏那般严肃,甚至还会答应在府中喝口酒,尝尝刘贺精心琢磨的食谱,又赞一声好。

    慢慢地二人熟络起来,甚至会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比如孙万世曾低声问刘贺:“君侯当初见废时,为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呢?”

    “我倒是想斩啊!”刘贺也喝醉了,对霍光还恨着,竟叫起屈来:“可身边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扔玉玺也没砸中霍光,奈何?”

    说完刘贺就想起这话不能乱讲,连忙捂住了嘴,孙万世倒也保证绝不会让他人知晓。

    而后孙万世又给刘贺传递一些小道消息:“陛下近年常恢复昔日功臣之后,复其爵位,萧、曹、留侯、卫氏、霍氏皆已复爵。又有广陵王之子亦封于南方,恐怕君侯也将封王,不久为列侯。”

    这话让刘贺很高兴,但还是假装不在意地说:“虽是如此,但这些话,非吾等所宜言。”

    然后就出事了,这些话不知为何被传到了长安,结果皇帝一道制诏下来:“削户三千!”

    他东昏侯国的户数就四千啊!

    就这样,天子还算高抬贵手,没有按照宗正的提议,直接逮捕刘贺贬为庶人。

    孙万世再也没出现过,或许他就是绣衣直指使者假扮的,东昏侯府里,肯定被安插了不少人。

    这下,仅剩一千户的刘贺日子更难过了,他可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这也是热心献酎金的原因之一,一旦天子收了,那就意味着原谅了自己。

    可现在却是冷冰冰的拒绝,看着这些马蹄金刘贺就来气,他只能将这些金灿灿又翘首以盼的梦想,全部带进坟墓却么?

    然而家监却抬起头,又告诉了刘贺一个消息:“君侯,我在长安时,听说天子圣体有恙,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什么?”

    刘贺大惊,后退撞到了衣镜,镜后孔子画像神情镇定,刘贺却完全慌了。

    他似乎也明白的,这位天子在一日,他或许还能活一天,可一旦他要去了……

    那自己恐怕也没得活了!

    正在那想着时,却听到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府中仆役从人东奔西走,而负责传诏的绣衣直指使者真的来了。

    “东昏侯贺接诏!”

    为首的是驸马都尉史丹,这位年轻的外戚一脸肃然,刘贺看到他身后是带了兵的,明光铠闪闪发光,腰间扶着环首刀。

    刘贺心中一凉,战战兢兢地下拜稽首,脑子里一团乱麻,为自己不识人乱说话而后悔。

    一般赐死诸侯王,是使之以绶自绞,比如孝昭皇帝时谋反的燕刺王刘旦便是如此,刘贺吞咽了一下口水,只感觉喉咙生疼。

    但对于列侯,也能是“赐牛酒”,这是明显的暗示。

    “昔时,朕封废昌邑王贺为东昏侯。然贺暴乱之人,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十有余年,不曾反思其过,惟**不止,更狂放妄言,故削其户三千……”

    “完了完了。”

    刘贺太过紧张,甚至产生了耳鸣,接下来,只能看到史丹嘴巴动着,却什么都听不清,这让他更加着急,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史丹停了下来,让人上前看看刘贺什么毛病,刘贺还以为那侍卫要当场杀他,吓得直往后退。

    家监等人上来扶着刘贺,好说歹说,让他听完诏书。

    史丹面露不耐,念道:“然骨肉之亲,析而不殊。贺虽有小过,而无大恶,只不宜居于中土。昔时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慙德,今仿其事,亦放贺于南方。”

    这位驸马都尉略一停顿,大声道:“改封东昏侯贺为宝岛侯!”

    刘贺已经听傻了,但亦是如蒙大赦,连连顿首谢恩后才想起来。

    “宝岛在哪?”

    “宝岛”是当年西安侯南巡时发现并命名——现在任将军应该改称贺王殿下了。

    此岛屿在瓯越闽越之外,东南海中,与大陆人烟不通,岛上炎热多鹿,又据说有纹面生番好食人,只是船队绕着航行一圈后,认为比珠崖还要大。

    这确实是一次流放,大概正如家监所言,是天子自知性命不久的情况下,对刘贺的最后安排——有大海包围,穷乡僻壤,甚至随时可能患病而死,那是一个比东昏更好的监牢。

    刘贺有些恍惚,从二十多年前,他被霍光派任弘等人去迎入长安起,就开始了不断的搬家——从昌邑搬到未央宫的大房子,又灰溜溜被赶出来去到蜀郡严道那鬼地方,接着靠了张敞的公正和怜悯,幸得回归中原,在东昏过了十几年好日子。

    现在,他又要离开了。

    制书已下,容不得拖延,刘贺的家人们哭天抢地收拾细软,家监将刘贺送去长安的马蹄金收好,绣衣使者的人马在外,像送囚犯一样押送他南下。

    离开的那天已经入冬,天气极其寒冷。这地方一到秋冬就是如此,当年秦始皇东游至户牖乡,昏雾四塞不能进,故其地为东昏。

    在刘贺钻进马车前,天上甚至落下了雪花,纷纷扬扬撒在刘贺的头发上、马车的顶盖上。

    “这才入冬,怎就下雪了?”史丹如此嘀咕,今年有些阴阳不调,关东十一郡国大水,很多地方都闹了灾。然后便勒令车队启程,向南进发,他们可有老远的路要赶呢。

    而刘贺坐在车里,下意识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雪,化在手心凉丝丝的。

    未来不知有什么在等着他,或是蛮荒的岛屿生活,亦或是船才出海就“意外”沉没的悲剧。

    直到后来,刘贺才知道,正是东昏下雪的这一天,大汉孝明高宗皇帝刘询,崩于未央宫。

    这也是刘贺人生里,最后一个看到雪的冬天。

第463章 浑天

    搜粟校尉乃是专门负责农业生产的职位,汉武帝晚年便曾任赵过为搜粟校尉,推广代田法。

    作为乡中力田小吏,视赵过为偶像的氾胜之对这个职务是可望不可及的,直到五年前,还在济阴郡的他本以为攀上了西安侯这根高枝,可以走一走捷径,不说一步到位,也能爬得快一些。

    没想到说好的三年之期,却因为地震等事一拖再拖,西安侯国的作物已经从大地震里恢复,试验田的亩产也飙到了惊人的十五石每亩,但西安侯就是不兑现承诺。

    岂料,在任弘当上大司农后,一甩手就让不到三十岁年纪的氾胜之,成了他梦寐以求的搜粟校尉!

    千石银印很轻,但捧在手里又很重,氾胜之有些失神,倒是任弘拍着他说,是对他六年如一日在西安侯国,不但改进区田法,还将任弘从西域送回来的几乎每一种新作物都钻研透的奖励。

    如此一来,那些在地方上钻研的农事之学,不就能名正言顺推广了?

    但如何做还是任弘拿主意,氾胜之只管提供技术,任弘道:“区田法与代田法不同,只能在关东地少人众之地推行,亦既每县万户以上郡国。”

    区田法是专门为耕地较少的小农打造的法子,在有限耕地上加大人力投入,精耕细作外加施肥,达到亩产倍增之效,地广人稀用代田法耕作的大农场根本就没必要,推广了甚至会适得其反。

    所以任弘没有不假思索一刀切,非要全国看齐,而是细细甄别了一番。

    “平均每县万户以上郡国,一共二十九个。”

    眼下,任弘就指点着地图,让氾胜之知道他的第一批工作地点,相当于每个县的户口是敦煌郡两倍人数,才有必要行区田法。

    “司隶有京兆尹、右扶风、弘农郡、河东郡、河内郡、河南郡。”

    “兖州有东郡、东平国、城阳国、济阴郡。”他们算过之后,发现氾胜之的老家济阴郡,才9个县,每县竟三万户,十多万人口,为天下人口密度之冠,难怪氾胜之在那儿的粮食压力下,费尽心思鼓捣增加亩产的办法。

    “冀州有魏郡、清河郡、赵国、中山国、信都国、河间国。”

    “豫州有陈留郡、颍川郡、沛郡、淮阳国。”

    “青州有济南郡、齐郡、淄川郡;徐州有鲁国、彭城郡(楚国)、益州有广汉郡、蜀郡。”

    “荆州则仅有南阳郡。”

    这一比较下来,谁菜谁知道,大汉哪个刺史部人口密度大便一览无遗。司隶、兖、冀、豫的人口已经不堪重负,而并、幽、扬、凉、交六州地广人稀,急需人去填满。

    若能损有余以补不足无疑是最佳的,国家推行的移民已在渐渐进行,但非自发的移民费时费力,代价大不说,迁移走的人可能还没新生的多。

    而人口繁众的各郡蛋糕就那么大,非要派酷吏将每一个大小地主统统打了均田地,也起不了大用,该饿还是会饿。

    所以任弘以为,最根本的解决办法,还是要发展生产力!

    区田法的推行,至少能让这些郡亩产上一个档次,让小农家多点收成,给移民拓边赢得时间。

    “但当年赵过推行代田法,亦是先在行宫、离宫闲地上开田试之;进而推广至三辅、京畿公田;最后才是边郡农都尉之田和河东等地。”

    任弘以为,这种循序渐进是必要的:“明年先从司隶校尉和青州的几个郡开始,东西两开花,后年再全面推行至中原各郡国。”

    也不能按西安侯国那边不计成本的试验田来要求各地,能让亩产增加三至五成便是极善。

    末了,任弘对氾胜之感慨道:“胜之,我可是连上三道奏疏,陛下才允许你以侯国家臣身份,直接为搜粟都尉,若是出了差错,我身为举主,亦是要受责的。”

    氾胜之十分感激,连忙保证,自己一定兢兢业业,这次咱们不说大话,不乱搞什么亩产百石的赌约……

    “赌还是要赌。”

    任弘却道:“籍田令之事你也一并做了,每逢开春,天子要带着皇后及百官,在宗庙社稷之田行籍田礼,当然,只是推一推犁而已,这田地还是要交给籍田令来管。”

    “届时,便安排你从西安侯国带来的人,将天子亲耕过的地,用区田法加熟粪耕之,不计成本,等入秋时,也弄个亩产十四五石出来,可能做到?”

    “能!”氾胜之再度立了誓,却不明白任弘为何要如此,他不是在西安侯国证明过了么。为何关中也要搞投入远大于产出的试验田?

    技术人员果然不懂如何运营和推广,任弘笑而不言,心中却道:

    “关中一般良田亩产不过四五石,儒生们连禾生双穗也是能当祥瑞的,看到亩产十余,还不得争先恐后吹嘘丰年,等到出征匈奴时,就不好说什么天下五谷不登了。”

    “再者,大将军时关中多旱,籍田都会欠收,若亲政之后,天子所籍之田得粮十余石,那皇帝是不是特有面子?”

    ……

    任弘特地调来大司农的第二个人,叫耿寿昌,三十余岁年纪,乃是巴郡人,口音很重,好在将任弘养大的夏丁卯也是巴蜀人,还算听得懂。

    而一抬头,任弘发现,耿寿昌居然是斗鸡眼。

    这个特征估计没少被人嘲笑,甚至影响到了仕途,耿寿昌连忙低下头,看到了任弘刚刚授予的银印黑绶,心里有些激动,但更多是迷茫。

    跟苦等了快六年的氾胜之不同,耿寿昌与西安侯素未谋面,在他接到调令,让他入京为“太仓令”,主持天下仓禀之事时,虽然心中喜悦,却也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大司马卫将军因何看中了自己这个郡仓曹掾。

    任弘道:“我看过你提议在边塞设常平仓的奏疏。”

    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奏疏石沉大海,没想到西安侯竟知道!

    任弘是从尚书台翻出来这奏疏的,当时大将军霍光病笃,朝政耽搁,故耿寿昌的提议没有引起注意:“你奏请说,应在边郡普遍设置粮仓,以谷贱时增其贾而籴,以利农,谷贵时减贾而粜,名曰常平仓。”

    这一提议是与对匈战争筹备相适应的,调集十几二十万大军,外加几十万牲口的军事行动,人吃马嚼消耗巨大,边郡根本承担不住,而若是设立常平仓,提前几年就开始囤积粮食,到时候就不必一次性发动那么多民夫千里挽粟了。

    任弘让耿寿昌细细说说他的计划,耿寿昌便低着头讲了起来,声音有些紧张,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官。

    “天下水旱无常,一百余郡国,一些地方连年丰收,谷价有贱到一石五钱,甚至有每石八钱者,农人少利。不如由大司农出面收购谷物,一来让百姓不至于血本无归,能赚点钱交赋税,二来,也能获得谷物,派役夫运往边塞囤积。”

    “此外,每年从关东向京师漕谷四百万斛,用漕卒六万人,费用过大,不如从近处三辅、弘农、河东等地籴谷以供京师,可省关东漕卒过半。”

    听得出来,这是李悝在魏所行的平籴法的延续,《管子》也有类似的思想,桑弘羊将其总结成了平准法,依仗政府掌握的大量钱帛物资,在京师贱收贵卖以平抑物价。

    看来这耿寿昌《管子》学的不错,这本书相当于大汉的《国富论》,是指导经济活动的理论依据,重点是“轻重之术”,国家以商人姿态直接进入商业领域获取经济利益,只要学过的人,都成了醇儒口中的“功利之辈”。

    说到这,看耿寿昌有些紧张,任弘停下谈论公务,而说起他的兴趣来,在征调此人前,任弘是派人细细打听了解过的。

    “我观蜀郡上计,里面说你善于计算,能商功利,长于运筹,还在公务之余,修北平文侯所作《九章算术》?”

    耿寿昌连忙道:“北平文侯作《九章》至今百年,太初之后,亩产等略有变动,下吏又以为略简,便私自添了些上去,不言言修书。”

    这却是他谦虚了,原本的历史上,很多人知道九章算术始于张苍,却鲜少有人晓得,它最终成于耿寿昌之手。

    这是一个民间数学家啊。

    这点任弘倒是不惊奇,因为有了张苍开的好头,汉朝官吏沉迷数学的不在少数,连儒生也对这种“君子六艺”之一的学科投入了不少精力。而官吏考核升迁里,想从百石以下少吏斗食成为端铁饭碗的长吏,有几个标准是必须达标的。

    其一,能书,也就是能识字写字;其二,知律令,了解基本的法令;其三,会计,懂得基本的算数,而会的标准就是……

    会背“九九术”,也就是后世的九九乘法表,只不过是从九九八十一往下背起。而若是想要在专门管钱粮的大司农任职,还要精通简易版的九章算术《算数书》,里面涉及的内容有加减乘除的计算,以及税收、价格、面积、容积等的计算方法。

    聊了会他擅长的算术,耿寿昌稍微放轻松了点,没初见那么紧张了,甚至主动对任弘示好道:”下吏也有幸,读过君侯《雷虚》一篇,真人惊为天人。”

    “哦?我的拙作,都传到巴蜀去了?”

    “早就在成都传抄,也传到了阆中穷乡僻壤。”耿寿昌道:”不瞒君侯,下吏乃是落下闳同乡,落下公归乡后,我曾前往拜访,有幸拜为弟子,得其遗书一卷,故亦好观天象,常仰头望日月星辰。”

    所以,你的斗鸡眼就是盯太阳月亮星星盯出来的?任弘知道,耿寿昌口中的”落下闳“乃是汉武帝时的大天文学家,跟司马迁一起修订了太初历,还制作了第一台浑天仪,提出了浑天说,跟传统儒生的世界观盖天说争锋相对……

    “下吏在巴郡观《雷虚》时,便与同门打赌,我料定……”

    耿寿昌再度抬起头,斗鸡眼盯着任弘:“君侯定持浑天之说,而否盖天说!”

    任弘知道,这盖天说和浑天说都是汉人的宇宙观,盖天说比较早,从商周到春秋战国一直盛行,简单来说就是……天圆地方。

    盖天说以为,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穹隆状的天覆盖在呈正方形的平直大地上,地的周边有八根柱子支撑着天,这一点圣人孔子背过书的:“天道日圆,地道日方。”

    浑天说就很新颖了,是落下闳首倡,说简单点就是……认为大地就像一个鸡蛋黄,是圆的!而天则是鸡蛋清,将蛋黄紧紧包裹,还有很多水,这便是将大地包围的大海。

    自浑天说诞生后,没少被盖天说非难,儒生多持盖天说,因为要证明天高高在上,天人感应才能讲得通,浑天歪理邪说,蛋黄和蛋清哪有什么尊卑之别?

    两者之间的争斗,虽不像后世地心论和日心说那般不死不休,但也是两种哲学和世界观的较量——究竟是相信肉眼经验、圣人之言,还是相信专业的天象仪器观测。

    不过话说回来,这耿寿昌脑子确实很轴,哪有第一次见上司就追问学术倾向的啊,若任弘说不是,那岂不是尴尬无比?

    但任弘却是一笑:“我究竟从哪一种学说,一句话你便知晓。”

    ”屈原《天问》曾言,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浑圆为圜。”

    任弘指着脚下大地道:“地,我喜称其为‘地球’。”

    “地球,当然是圜的!”

    ……

    ps:盖天说和浑天说的大辩论,就发生在西汉末年,扬雄拥护浑天说,提出“难盖天八事”来责难盖天说。

第464章 是圆不是方

    “君侯所言极是,地为圆,不为方!”

    浑天之说认为地似鸡蛋黄,自然是圆的,任大司马也说地是圆的,在耿寿昌想来,自然是支持浑天说而否定盖天说喽。

    耿寿昌心满意足地告辞,其心情可以归结为:“和第一次见面的领导志趣相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而任弘这边,暗道往后就日月运转,地圜九重等事,可以和耿寿昌好好聊聊了。隔壁的希腊人已经出了位“地理学之父”,早就在琢磨地球是圆的这些事,古典时代东西方交相辉映,数百年的百家争鸣后,终于在天文地理上结出了硕果。

    任弘调任大司农的第三个人也于十月底时抵达他久违的长安,却是先前因反对皇帝给汉武帝利息庙号,而惨遭流放,在楼兰做了五年“道长”的黄霸黄次公。

    作为老部下,任弘对黄霸也算知根知底,见识过此人治理地方的精细手段,楼兰从边塞小邑变成繁荣县道,少不了他的功劳,即便按照政绩也该升官了。

    一如惯例,任弘甩出了一个银印黑绶,但这对黄霸来说这不算什么,当年他已经做到了千石的“丞相长史”,亦是实权之职。如今就好比删号重练,慢慢再往上爬。对于一个两次充钱买官的人来说,黄霸的仕途确是好事多磨。

    任弘道:“调次公来大司农,却是欲以均输令之事委之于君。”

    均输是桑弘羊财政改革里又一重大革新,和平准政策在同一年执行,所谓平准就是由官府来吞吐物资、平抑物价,“置平准于京师,都受天下委输。”

    至于均输,则是统筹全国物产贡品,尽笼天下之货物,贵即卖之,贱即买之,比方甲地有盐而无铁,乙地有铁而无盐,便将乙地的铁运往甲地,而将甲地的盐运往乙地。其它各项货物之给运,也是如此。

    至于货物来源,多是地方盐铁和织室等“国有企业”。

    平准和均输合起来,就是一个熟悉的词:国家宏观调控。

    汉武帝时,将少府管辖的“山海”,也就是各郡国湖泊山林之泽也交给大司农来管,这使得大司农在地方上有大量附属机构,除了盐铁外,还能收获大量有地方特色的物产。

    而之所以挑黄霸,除了知其能力外,还因为黄霸当年第二次捐官时,就捐了个钱粮佐吏,又迁东均输长,又在楼兰主持西域棉花入玉门之事,对均输驾轻就熟。

    眼下黄霸便能对任弘侃侃而谈:“诸如陇蜀之丹、漆、旄羽;荆扬之皮、革、骨、象;江南之梓、竹、箭;燕齐之鱼、盐、裘;齐陶之缣、随唐之材、江湖之鱼、莱黄之鲐……如今还有岭南的金、银、珠、玑、犀、象、翡翠;西域的美玉、棉花、葡萄干、葡萄酒和名马。”

    这些东西在本地平平无奇,卖不到高价,但运输到外地却是珍惜之物。汉武帝要打匈奴,但缺钱啊,于是吃相就难看了起来,国家抢了商人的生意,亲自下场做买卖。虽被儒者讥为与民争利,同时也有机构臃肿货物质量低下的毛病,但确实给国库带来了一大笔收入。

    任弘一直致力于让每个地域都拥有自己的拳头产品,以此加强帝国各郡国的经济联系,如今手握均输之权,自然是要大力度。

    等与黄霸交代完毕,任弘不免有些自得。

    在他一通调令后,大司农有了氾胜之这个种地经验丰富的农技人员。

    有耿寿昌这个精通数学和历法的准科学家。

    再拉来黄霸这位能办事的实干循吏。

    加上尹翁归留下的,朱邑这位能将钱库看好杜绝揩油的清官。

    最后再有能定大方针,还会来事懂得秀政绩的任大司马。

    大司农的领导班子便齐全了,任弘不由笑道:“我大司农,真是人才济济啊!”

    而当日下班后,任弘在回尚冠里的路上,却遇上了另一位人才:大鸿胪杨恽。

    “道远。”

    杨恽沾了韩敢当的光,与他一起擒范明友后封了个平通侯,虽然任弘的户数比他不知高到哪里去,但在杨恽心里,两人已经平起平坐了,又开始喊任弘的字来了,还不顾九卿列侯的体面,毫不客气地钻到了任弘车里,任弘只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

    “道远可听说了?”

    杨恽一脸的幸灾乐祸:“张子高要回京述职了!”

    任弘摇摇头,杨恽却取笑道:”可怜张子高,不但错过了倒霍的功劳,干了两年豫章相,才刚打好基础,将豫章经营得有声有色,就等着豫章王之国……”

    “谁想豫章王,却成了太子!”

    张敞肯定一脸懵,任弘摇头:“虽然如此,但大汉开拓南方的国策不会因此而改。”

    杨恽赞同,又在炫耀小聪明了:“然也,陛下或许很快就会封二皇子、三皇子为豫章王,但对豫章不会如过去那般重视。而对子高而言,这应该是福,不是祸。此刻召他回京,县官必是另有大任!”

    ……

    十月下旬,入宫向天子述职报政的张敞十分谦逊,一开口就是:

    “臣治豫章两载有余,无甚业绩。”

    “先时,巴蜀之荼制为茶饼、茶砖,均输送至金城、河西,颇受戎狄羌胡所喜,豫章本就多有野茶,然其味涩苦,移种不易。”

    “又观南海郡引珠崖身毒棉花,至今已数年,南海棉布质胜于西域之棉,贝布乃是稀有之贡,故臣亦也在豫章偏南数县试种,确实能活,然欲大成,方需数年之功。”

    这两样都是种植业,确实需要时间才能有成效。

    “略有小成者,唯鄱阳县釉陶三彩也。”

    这也是任弘从西域大老远给张敞出的主意,甚至还让已在洛阳附近经营此物的卢九舌派人去给张敞帮忙,在豫章东部辨土,最终在鄱阳县(江西景德镇市)偏东的地方找到了比洛阳邙山下更好的高岭土,于是豫章三彩便开始烧制。

    这东西当然只能作为陪葬明器,最初走的是便宜路线,吸引江东淮南的中人之家,但因为后来在原先黄、赭、绿三色基础上,又加了汉人喜爱的黑色,讨人喜欢,富人也渐渐用之。均输官每个月都要将鄱阳县的三彩沿着鄱水运到广袤的彭蠡泽,再顺江而下销往淮南、江东。

    东南方的六大诸侯,广陵王、楚王、六安王、泗水王、瓯越王、闽越王成了豫章三彩的大主顾,广陵王刘胥就花了数百金,在豫章定制了一全套三彩的汉兵马俑,楚王刘延寿也定了,但刚交钱就被以谋逆罪废国,那笔钱便被豫章给吞了。

    都怪秦朝开了坏头,这年头诸侯墓陪葬,若没有几百个缩小版的兵马俑手办陪葬,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漆器虽好但不能用来做这个,三彩起码比普通的陶的好看。

    这一新兴的行业给豫章创造了不少财政收入,移民、拓殖等事也渐渐步入正轨。但张敞才热火朝天地干了两年,就被召了回来,所以眼下言语看似谦虚,实际上是在对皇帝说:“陛下你若不召臣回,臣能在豫章做下更大的政绩。”

    就像杨恽猜测的那样,皇帝没有撤销豫章国,眼下只是在犹豫,现在是否还有必要让次子、三子去南方受苦?

    刘询出生不久就成了孤儿,纵不能像爱太子那样爱二子、三子,也想尽到父亲的职责。即便要封王于南方,之国也得等他们成年,在此之前让国相、内史管着就行,刘询不希望儿子们年纪小小又得离开父母。

    至于张敞,刘询其实是存了补偿的心理,张敞也算太子豫章潜邸之臣了,他本就博学,又有能力,或可让其做“太子少傅”,协助苏武教育太子?

    但又有一点不放心,因为扬州刺史曾弹劾张敞,说他“无威仪”,身为豫章国相,在南昌城里却因为嫌热,只穿着短衣办公,出门时使御吏驱迁,自己则一手拿着便扇拍马,有损大汉二千石形象。

    眼下张敞述政完毕,刘询便笑着道:“朕听说,张卿在家中,会亲给汝妻画眉?长安中传张豫章眉怃,可有此事?”

    这是公开的秘密,张敞一愣,旋即笑道:“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

    陛下你开什么玩笑?夫妻在闺房里干的那些事,可比画个眉毛过分多了!

    “好个张子高。”

    话语诙谐,刘询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深以为然,虽爱张敞的机灵和能力,但若做太子少傅的话,又嫌他太轻佻。

    人臣可以如此,人师不可,教出来的人君若也轻佻,那就糟了。

    你看大司马卫将军任弘,就是个一脸正经的人,待君有礼有节,不卑不亢,跟轻佻完全沾不上边。外表方正,内心圆润,如此才能给皇太子做榜样,当个好老师。

    被皇帝贴了标签后,张敞的人生也有了小小的偏差,没做成太子少傅,最后被天子除为“蜀郡太守”。

    虽然和豫章相同等秩禄,但地位却要高出不少,一来不再是左官了,二来蜀郡乃是大郡。

    等到张敞出了宫后,本打算去尚冠里与老友任弘、杨恽一聚,但没想到,人刚出金马门,就被中书令弘恭追了上来,塞给了张敞一道皇帝追加的手诏,也不宣读,只让他自己看。

    “制诏蜀郡太守,其谨备盗贼,察往来过客,毋下所赐书!”

    就是看完既毁,不准泄露的意思,这手诏很不寻常,张敞在车内读罢后,聪明的他想到被软禁在蜀郡严道的那一位,顿时明白刘询没说出来的言下之意。

    “替朕,去看看废帝刘贺!”

    ……

    ps:第二章在0点前。

    推荐下一袖乾坤的新书《南明第一狠人》,永历十二年末,穿桂王朱由榔。

第465章 阿贺

    本始六年冬十一月,经过近一月的跋涉,蜀郡太守张敞终于抵达了成都。

    一路山川险阻,翻太白,越巴山,走在惊心动魄的栈道上。直到过了葭萌县后,眼前才豁然开朗,进入了平坦的成都平原,关中被留侯张良称之为天府之国,而蜀郡则是“小天府”,真是膏腴沃野,是南方少有的每县平均户数过万的地方。

    马车行驶在几乎复刻秦咸阳城形制,熙熙攘攘的成都城中,张敞不由暗暗感慨:“幸有留侯走了项伯的关系,为高皇帝在汉中之外请得巴蜀,若无萧相国发巴蜀之资不断支援,汉军当真难以反攻三秦。”

    张敞先前所任职的豫章郡也是蛮夷山越之地,又是发展经济,又是推行教化,希望豫章最终能变成第二个蜀郡,因为蜀郡是变服化俗极其成功的例子,从秦时的南夷之地,不过百余年时间,就变成了如今的礼乐之乡。

    他才刚刚到成都,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立刻让当地官吏带着,去拜谒了文翁庙。

    如果说蜀郡沃野千里多亏了李冰父子开湔堋,那富裕后的教化,则是从汉景帝时蜀郡守文翁开始的,文翁开了郡学先河,选送蜀郡俊秀之士到长安从博士而学,免其徭役,归来后可为郡吏。一时间,从蜀地到京城求学的人数和齐鲁之地的一样多。

    蜀人司马相如之所以能成为汉武时文人之首,辞赋冠绝一时,固有其天赋的缘故,但蜀郡良好的文化氛围也是一因。

    拜谒过文翁庙后,张敞便让郡丞等将蜀郡郡学的年轻子弟招来一见,对他们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

    大概意思是他们生在了令人羡慕的好时代,如今圣天子在朝,增加了孝廉和博士弟子的人选,将有更多人能获得去长安学习的机会。

    “圣天子将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诸君但有一技之长者,大可进言上书,吾将择其善者荐之!”

    蜀郡的年轻人们群情激奋,虽然嘴里的蜀方言让张敞听得不太懂,事后还真有一些年轻人借机捧着帛书,向他进献自己的作品——毕竟当年司马相如就是以辞赋而进,成为孝武宠臣的,有了这个先例,蜀郡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学是仕途的捷径。

    等到晚上张敞看了看这些作品后,觉得大多平乏难以入目,唯独有个叫“王褒”的年轻郡学弟子,所进一篇名为《圣主得贤臣颂》的骈文吸引了张敞的注意。

    “恭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审己正统而已。夫贤者,国家之器用也。所任贤,则趋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则用力少而就效众。”

    读完后张敞乐了:“看似是在倡议天子广进贤才,实际上,是在夸赞今上乃是圣主,而朝堂众人皆是栋梁贤才也。”

    阿谀之意溢于帛上,好在文笔不错,辞藻华丽,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个司马相如第二。

    张敞不禁对王褒多了点关注,又看了他夹在里面的几篇短辞,命名为《九怀》,乃是追思屈原之作——从宋玉贾谊开始,追思屈原就是楚辞后学们常用的命题,王褒篇中“极运兮不中,来将屈兮困穷?”等或许还暗含着自己也怀才不遇的意思。

    “才二十三岁,你不遇什么?”

    张敞知道,因为高皇帝是楚人的缘故,故汉好楚声,孝武皇帝自己就喜欢作楚辞体。而左右亲信,如朱买臣等,亦多以楚辞进,唯独司马相如独变其体,益以玮奇之意,饰以绮丽之辞,句之短长,亦不拘成法,与当时甚不同,由此得宠。

    这王褒送上这么多作品,大概是希望重走前辈老路,但说实话,张敞并不认为天子会喜欢这些华丽却没什么实质内容的文章。

    “陛下最喜欢的,是像西安侯那样的边塞之诗啊。”

    孝武帝时国力鼎盛,辞赋也跟着一起飞上高峰,但毕竟付出了海内虚耗,帝国濒于崩溃的沉重代价,故而昭帝即位后,复行无为政治,与民休养生息,再加上大将军霍光不喜欢辞赋,于是赋坛沉寂了十多年。

    今上继位亲政后,偶也有人为大猎、宫馆作赋歌颂,却遭到儒生舆论非难,以魏相、萧望之为首,议者以为**不急。

    纵观近十年来,天下最知名的诗赋家,居然是大司马卫将军任弘。

    其在小吏时,便以边塞雄文,开一时风气,《从军行》的“孤城遥望玉门关”;《出塞》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白雪歌送傅都护归京》里的“忽如一夜春风来”,或昂扬,或反思,或瑰丽。

    又有卫将军夫人安平公主以秦琵琶弹奏为曲,加进了乌孙胡声,将原诗的不押韵也掩盖了,反而别有妙趣,被选入上林乐府。天子最爱让人在蛮夷入朝时在平乐观大奏“不破楼兰终不还”。

    已经有不少长安的年轻文士和被流放西域的儒生,模仿西安侯,开始写起“边塞诗”了,听说那桓宽写了《鄯善王辞》,讲述鄯善王倾心圣人之学的事,黄霸则写了一篇《楼兰赋》,讲了楼兰从荒芜之地变成今日沃土,都一改楚辞之体,而隐隐效仿西安侯。

    “古有诗经变雅为风,今日诗赋风气亦为之一变,和孝武时大为不同了,从今以后,恐怕边塞诗将大兴,而楚辞及赋将式微。”

    虽然张敞不认为王褒的作品能得天子喜欢,但还是提拔他做了郡守佐吏——其实就当翻译来用,张敞死活听不懂蜀人土著那晦涩的方言。

    接下来几日,张敞熟悉了蜀郡诸事,将人事任命控制在手,又到成都之市去了解当地物产。

    王褒跑前跑后,殷勤地为张敞做介绍:“蜀人喜好蓄奴,当年主要是从西南夷购得僰僮,用来掘井盐和丹砂,近年来则常与西北牦牛羌、白马羌、参狼羌等贸易,以茶易牛马及羌奴。”

    赵充国和任弘在金城郡平羌,导致了羌人向高原大迁徙,也有向南走的,进入了蜀郡周边牦牛羌、白马羌的地盘,这几年战争不断,由此产生了大量奴婢。

    官府以夷制夷,富豪则大收羌奴,蜀郡特产的茶叶在西安侯家香铺的推广下,不但被西羌豪长所爱,长安也开始有人试着品尝,蜀茶从平原周边的丘陵上被采摘,制作成饼或砖,由马队骡队驮着,跟井盐一起销往外郡,已经成了当地支柱产业之一。

    张敞刚来成都这几日,不乏有商贾或轻侠来拜见新郡守,表示在南方打听到了新的消息,愿意为天子继续寻找蜀郡通向身毒的道路。

    蜀身毒道,这可以说是大汉版的“寻找西北航线“,源于当初张骞在大夏国见到蜀布和筇竹杖,听说是从东南方身毒国买来的,他由此料定身毒和蜀郡直接有条通道。

    自此,汉使就开始了数十年如一日的探索,武帝命使者等十余人,分成数路,分别从蜀郡、犍为郡出发,一路出冉氐,一路出邛都,一路出僰。往南探索西南夷,说服滇王服从大汉,却在后世洱海地区被“昆明夷”所阻,逼得汉武帝修了昆明池,派大军征伐,最后在西南夷地区开了足足七个郡!又设益州刺史部,寓意州之疆壤益广。

    然而,所谓的蜀身毒道还是没找到,前方只有一道道横断险山和峡谷雨林。

    此事不了了之,沉寂了数十年后,近年来随着事功开边之臣频繁封侯,机灵的蜀人也重新看到了机遇,跃跃欲试想做唐蒙第二,欲探索“蜀身毒道”来换富贵了。

    张敞却拒绝了这些人:”西安侯已断言,蜀之道虽通身毒,然道路崎岖险阻,难行兵卒商贾,若欲从南方至身毒,唯海路可行!“

    在任弘看来,既然是错误的方向,还是堵上为妙,不用再拿人命和蜀郡财力去雨林里打水漂了。以大汉目前的科技和国力,靠巴蜀广汉三郡为基础,慢慢开发汉武帝时开拓的七个新郡便已足够。毕竟历史上牂牁郡(贵州)、益州郡(云南)汉化都要到元明。

    毕竟在海路上,也有许多东南亚的邦国抵达日南郡入贡,孝武时已知海路已经探索到了狮子国,也就是斯里兰卡,再努把力不就到苦苦探寻的北印度了么?

    忙活完这些,张敞才开始履行皇帝的密诏,准备了解这几年废帝刘贺都做了什么,近来听闻大将军薨、霍氏族后,可有异动?结果不查不知道,刚一查,便有人来告了刘贺一状!

    “郡守,故昌邑王贺遣吏入成都购买木俑,欲行巫蛊事诅咒天子!”

    ……

    受到举咎后,张敞十分紧张,要知道,巫蛊乃是大逆之罪,是很严重的指控,著名的巫蛊之祸就不必说了,孝武的陈皇后,就是以巫蛊事而废,几十年后卫家也一脚踩了进去,在卫太子举兵前,公孙贺父子、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伉都以巫蛊而死。

    而广陵王刘胥也被楚王举报,说他让巫师下蛊诅咒天子,这案子就是张敞去办的,之所以不死,一来是因为广陵王将涉事者都杀光了,二来,则是天子不愿背杀近亲之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眼下若刘贺真这么作死,派人买偶人埋地里诅咒皇帝,那他恐怕真要步后少帝后尘了……

    在收捕刘贺派来采买东西的家监,又在市场仔细调查后,张敞不由大怒,指着手下搜上来的所谓“偶人”,骂举咎刘贺的严道官吏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巫蛊人偶?”

    这些偶人,其实是一些陪葬用的小木俑,多是女侍从小姐姐木俑,高尺余,脸蛋雕刻描绘得眉清目秀,所着衣服为交领右衽,广袖曲裾长袍,袍缘饰以黑地红花织锦,袍面则为菱纹和云纹。两手垂拱于袖中。又于头顶作发髻,髻顶均插一根竹签。

    这是随便一个中人之家都会随葬的东西,原来是刘贺一个妾得病死了,为了安葬她,特派家监来成都采购明器木俑陪葬。

    而随行的小吏就诬告了一通。

    “看来不少人真想借刘贺的头颅谋一场富贵啊。”张敞只觉得刘贺真是凄惨,若天子摆明态度要杀掉这废帝,那或许这场诬告就成真的。

    在不拘轻佻的外表下,张敞是个心地良善之人,他不齿于靠这种方式更进一步,决定亲自去严道看看情况,观其言察其行,再如实禀报天子。

    ……

    严道(四川雅安市荥经县)在蜀郡南部,离开成都,过青衣江后,膏腴平原被甩在身后,四周再度变得闭塞起来,到处是森林和大山,曲曲折折的道路最终抵达严道。

    蛮夷曰道,这里本是秦国的“智囊”樗里疾封地,在孝文皇帝时,因为发现了大铜山,被封给了邓通,邓通来此采铜铸币,与吴国的钱并行天下。

    而张敞看到,铜山上干活的,便是在成都市场上和牛马一起叫卖的僰僮、羌奴,此处驻扎着蜀郡西部都尉上千戍卒加以看管,也顺便盯着废帝。

    废帝刘贺的居所,在严道县城边上,邛水之畔的邛崃山邮亭,坐落于一个小盆地里,张敞来此一看,这哪里是馆舍,分明是个监狱!周围山上修了石垣,每隔百步设了足足八个望楼,各驻一队兵卒看管。

    作为蜀人,王褒对这里的典故倒是熟悉,低声道:“昔日淮南厉王刘长谋逆死罪,孝文皇帝不忍惩治,只废其王位,从群臣之议,将刘长遣来蜀郡严道县邛崃山邮亭,令其妾媵有生养子女者随行同居,由县署为彼辈兴建屋舍。“

    结果刘长半路就自杀了,修好的屋舍遂空了下来,最终在刘贺砸了玉玺后,被大将军霍光一怒之下遣至此处,至今已整整六年了。

    “太狭小了。”张敞不由摇头,那屋舍跟尚冠里的西安侯府差不多大,但里面住着的人数,是好几倍吧?

    “馆舍内有奴婢一百八十三人。”

    负责监视刘贺的蜀郡西部都尉来禀报:“故昌邑王共有妻妾十六人,有两人亡故。子女二十二个,其中十一男,十一女,多为这六年内所生,其中三男二女相继亡故……”

    嘶,六年生了十几个娃,废帝这太闲没事做吧?张敞仔细想想也对,当年刘贺可是最爱驰逐赛车的,在昌邑国到处跑,入京后也不安分,对广袤的上林苑跃跃欲试。

    可如今却被关在小盆地的小院子里,他本人被禁足不得出入,只派家监家吏外出采买东西,六年啊!普通人在家里关两个月都要抑郁,刘贺这多动症性子可不得疯了了。

    等张敞摆出郡守的仪仗,来到废帝居所见到他人时,发现刘贺确实是憋坏了。

    这院子平日被看得很严,大门永远紧闭,只开容一人出入小门,今日西部都尉难得开了正门让张敞进入。

    刚步入有些枯萎杂草的院子里,却见一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衣短衣大绔,外披保暖的熊皮裘,冠惠文冠,佩玉环,头上只簪着一支笔,持牍趋行而谒,远远对着张贺作揖,声音难掩激动。

    “罪臣贺,见过郡守!”

    有些失态啊,张敞觉得,这刘贺,大概是太久没遇到外人来拜访了。

    “昌邑王勿要多礼。”虽然刘贺已被废为庶人,但张敞还是以诸侯之礼敬之,等刘贺抬起头走近时,曾在长安做未央厩监时见过废帝好几面的张敞不由唏嘘。

    刘贺哪还是二十六七的样貌啊,却见其面容青黑,呈现出不健康的色泽,须眉稀少似乎是落了些,虽然身材高大,但走路有些瘸,憔悴,真是太憔悴了,是六年生了十几个儿女的缘故么?

    “昌邑王腿脚不便?”

    “唯。”刘贺说话不再像从前那么放肆张狂了,拍着腿笑道:“是疾痿之症,罪臣还是不太适应蜀郡的湿气。”

    疾痿也就是痛风,疼起来整个脚都会肿大,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无法出门走动的缘故。所以医者频繁出入此处,张敞在成都时早就听说刘贺的身体状况了,一挥手,让人送了一根邛竹杖来。

    刘贺倒也不缺一根杖,只是这几年受了许多白眼的他,难得收到礼物,有些受宠若惊:“这莫非是天子所赐?”

    还是不着调,张敞摇头,刘贺有些失望,眼睛里甚至闪过忐忑的畏惧,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下跪,朝着东方,问圣天子安。

    张敞道:“陛下安,正富于春秋,当万寿无疆。”

    刘贺露出了笑,又问起另一人来:“西安侯可无恙?”

    或许是怕张敞误会,刘贺连忙解释道:“罪臣来蜀后反思,当年西安侯曾屡屡教训我,都是为了罪臣好啊。”

    张敞淡淡道:“大司马卫将军亦安,我离长安时,见君侯红光满面,好得很。”

    “那……”

    刘贺抬起他那对小眼睛,舔了舔嘴唇,语气跟之前两问略为不同,这一次,他不是因为害怕和忐忑,而是真的很关心。

    “太后……无恙乎?”

    ……

    ps:你们要看的小姐姐俑在后面彩蛋章。

第466章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张敞在刘贺居所的院子里看了一圈,又问了专门负责的官吏,看看有无克扣情况,至少从账面上看,还不错,每个月都有不少粮食、柴草、蔬菜、食盐、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等,保证刘贺家人奴婢起居。

    蜀郡西部都尉笑道:“还特供给故昌邑王每日食肉五十斤,酒二石,可比仆的吃食好多了。“

    刘贺却暗暗撇了撇嘴,看上去是很多,但对刘贺来说,十几个妻妾,二十来个孩子,加起来都快一个屯了,五十斤肉哪够?而他这六年来喝酒也越来越多,没办法,心中抑郁啊,回想过去昌邑纵马驰车多么痛快,甚至曾一登绝顶成为皇帝,可现在却成了一个囚徒,每天除了睡妻妾生孩子,竟没别的事可做了。

    他又吃了没文化的亏,虽然家里摆了些孔子屏风和五经论语之类,但书这种东西,除非刘德刘更生那种爱书如命之人,一般人都是买了做装饰落灰而不看,刘贺没本事作诗赋排解心中苦闷,可不只能借酒消愁。

    虽然近来天子给他加了百万奉养钱,那一天也才三千钱,糊弄傻子呢!

    起码得一千万吧!

    昔日含着金钥匙出身,坐拥大汉最富庶的封国之一,从来没操心过这些事的昌邑王,现在居然要为柴米油盐、每日吃穿而烦恼了——虽然和普通庶民的烦恼还不太一样。

    若西安侯任弘在,或会感慨一句:“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六年囚禁生涯,刘贺学聪明了不少,明着不敢抱怨,只暗戳戳谈几句,还让妻妾穿得破破烂烂来见,一群孩子也脏兮兮的,以此暗示张敞他处境不好,最后又盛情邀请张敞留下吃饭。

    “今日送来了五十斤羊肉,虽染这蜀地黑山羊远不如关中羊,但撒些韭末,多加些花椒,也别有一番风味,医者说,蜀地湿润,当多食茱萸与椒祛湿。”

    将羊肉切成薄片,直接在铜锅里跟素菜一起煮,这是刘贺最喜欢的吃法。不是西安侯家那种可以自家人坐成一圈聚食的“涮锅”,而是一人食的小火锅,为青铜三足器,上端肚大口小,下端连接着炭盘,上下之间不连通,可以边加热边吃。

    虽然条件有限,但刘贺对口腹之欲的要求依然很高。

    只是这饭若张敞吃了,那事就大了,他笑着婉拒,刘贺脸上不免有些落寞,六年了,他家再没有一个客人留饭。

    等张敞又与刘贺聊了一阵后告辞而出,才问方才旁听的蜀郡西部都尉:“都尉,你如何看故昌邑王之言?”

    西部都尉沉着脸道:“故昌邑王问天子,是在旁敲侧击,有觊觎之心,巴不得天子有恙!”

    “问西安侯,是心存恨意,暗藏诅咒。”

    “至于最后问太后,是期盼天下有变时,借着太皇太后的诏令,翻身复辟啊!”

    哦,那他邀请本郡守吃饭,是不是也打算用几斤黑山羊肉收买二千石,让我帮他逃跑呢?

    张敞默然不言,事到如今,刘贺真是连呼吸都是错的,要是他不问今上安好,恐怕又会被说成目无天子。

    仔细想想也对,大汉上一位废帝,便是“后少帝”刘弘,在周勃、陈平诛杀诸吕后,孝文入继皇位,而宗室刘兴居为了寻求立功,与太仆汝阴侯夏侯婴入宫,直称后少帝非刘氏不当立,将其逐出宫外,当夜后少帝及其兄弟几人就被诛杀。

    事后刘兴居也因此混了一份诛吕之功,封济北王。

    结合先前有人状告刘贺行巫蛊诅咒之事,和当年一样,看来蜀郡想踩着刘贺上位的人,真多啊。

    但不包括张敞,他回到严道馆舍中后,便立刻开始将今日见闻写成奏疏,如实记述,没有用“春秋笔法”给刘贺下绊子。

    书罢,让家生子亲信和郡守长史星夜送去长安,但天子收到奏疏后悔如何,他也说不准。

    “一般帝王对待废帝,纵不似孝文那般直接默许戮杀,最好的待遇,想必也是一盏毒酒。”

    “今上,又会如何处置刘贺呢?”

    ……

    刘询收到张敞的上封密奏,已是十二月下旬。

    “臣敞本始六年十一月视事,故昌邑王居严道邛崃山邮亭……”

    他看这奏疏的时候,不像批阅公务时那般正襟危坐,在案几前一跪个把时辰,而是脱了鞋履,靠在榻上。

    “臣敞与坐语中庭,阅妻子奴婢。臣敞欲动观其意,即以恶鸟感之,曰:‘闻昌邑多枭。’故王应曰:‘然。前贺西至济阳,常闻枭声,然至长安,千里殊无枭。”

    而等到了蜀郡严道,天上飞的就不是猫头鹰,而是高原上过来的秃鹫了。

    “臣笑言:君欲复闻枭声乎?”

    然后刘贺的反应就比较有意思了,竟直接下拜跪言:“想!臣日夜想念昌邑。”

    狐死必首丘,思乡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严道的居住条件还称不上好,而后张敞又试探:“长安难道不比昌邑更好?”

    刘贺连忙摆手说不想长安,满是惊恐畏惧。

    刘询看完后颔首:“果然如西安侯所言,故昌邑王如孩童心性,毫无心机。”

    若是刘贺来一句蜀中乐不思昌邑,那还值得忌惮。

    而张敞对刘贺的评价也差不多:“察故王衣服言语跪起,清狂不惠,其天资喜由乱亡,终不见仁义。”

    看完张敞的奏疏后,刘询笑道:“贺不足忌。”

    他与刘贺素未谋面,当初废帝继位大典,刘询因为身份的缘故未受邀请,在他入伍前往朔方郡做粮吏时,遭遇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同行的许嘉,事后霍光说那是“贺党”的人烧的,刘询最初信了,可后来才慢慢觉得……

    “这世上,真有‘贺党’么?”

    恐怕是没了,听张敞说,蜀郡严道那边,上到西部都尉,下到普通斗食,都巴不得告刘贺一状置他于死地来谋富贵。

    撇去这件事,再看刘贺,刘询无奈地发现,这就是一个和他一样,自继位起,就被霍光压制的可怜人罢了,只是他韬光养晦扛了过来,刘贺试图反抗,但才智欠缺了点,被霍光一巴掌拍下了皇位。

    “面对大将军时如芒刺背的感觉,废帝当初也有吧?”刘询不由同病相怜。

    然而并没有,在继位大典时,阿贺只觉得自己无比高大威武,比霍光这小矮子不知强多少。

    所以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前任”?是像孝文皇帝那样,默许人杀死他以绝后患,比如让一群严道山外的羌虏入寇,袭击了废帝居所,从刘贺到他的十多个妻妾,二十几个孩子无一幸免,如此永绝后患——卫氏外戚的曾外孙残杀李氏外戚的外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还是派人送去一份“牛酒”,像对付楚王那样,让刘贺自杀了事,事后假惺惺追封一番,让他的妻儿回到昌邑生活?

    这些念头在刘询心里一一闪过,但最后都被他否决了。

    “朕是巫蛊后遗留的孤儿。”

    “但朕此生所愿,不在于复仇,冤冤相报。”

    刘询不希望将孝武晚年那一套朝堂残杀倾轧照搬到本朝,他更希望做的,绝非揪着过去的恩怨睚眦必报,而在于了结恩怨。

    他和任弘在长乐西阙下一笑泯恩仇,君臣互信,最终完诺,了结了任安对卫太子的欺骗与作壁上观之怨。

    韩增擒拿霍禹,站到了刘询这一方,则结束了卫太子杀其父韩说的大仇。

    让祖辈父辈的仇恨纠葛一一化解,刘询和大汉,才能甩掉那些历史包袱,继续向前走。

    “刘贺。”

    刘询轻声道:“卫、李两家的恩怨,便在你我身上做个了结罢!”

    “朕非但不会杀刘贺,还要封他为侯!”

    ……

    刘询决定了,他要改善刘贺的处境,让他和那些被豢养的宗室王子侯一样,下半生无忧无虑!以此来博得一个仁德之名。

    当然,这件事尚是天子心中之秘,无人能知。

    刘询只在次日,与入宫来上疏,提议来年在北方大炼钢铁的西安侯提及。西安侯在废帝时虽远征在外,但他早在迎刘贺时就与之结仇,最放得心。

    “原来陛下以张子高为蜀郡守,还让他去探望了故昌邑王。”

    听皇帝忽然提起废帝,任弘先是一愣。

    刘贺,这个名字,虽才六年,却已经太久太久没人提起过了,固然是个傻子干了傻事,但毕竟关系天子法统和霍光的身后名,一般人都会讳莫如深——你不提我不提,过个几十年,新一代的普通人,恐怕都不知道孝昭和今上中间,还有这活宝了。

    眼下刘询复提,任弘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竟是……

    “若是霍禹、山、云这三傻反叛时是阿贺在位。”

    “那两边定不会一边倒几个时辰就分出胜负,而是棋逢对手,势均力敌,定能杀个天昏地暗,荡气回肠……”

    若刘询知道任弘心中所想,恐怕就会明白,这个面上一本正经的大司马卫将军何止是轻佻,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刘询不知道,还颇为信任地问任弘:“卿以为,若朕欲封刘贺为侯,安置在何处最为妥当?”

    ……

    ps:第二章在0点前。这几天彩蛋章也发不了,不然还想传一下海昏侯墓的“火锅”图片。

第467章 昏

    “故昌邑王贺,昏聩无德,天之所弃,陛下至仁,复封为列侯。然贺冥顽放废之人,纵要置于美地,却须加以恶名加以告诫,臣以为,可选一个名中带恶字,比如‘昏’字的县封之。”

    这就是大司马卫将军的提议了,只是建议,剩下的最后一步交给天子去做决定,让历史回归原位挺好的。

    刘询确实是将任弘的建议听进心里了,稍后就召见了管石渠阁图籍的太史,在天子问函谷关、武关以东可有带“昏”字的县时,太史很快就找到了一个。

    “豫章海昏县?”

    此县乃豫章八县之一,在豫章郡北部,跟彭蠡泽离得很近,好地方啊……但刘询皱起眉来。

    “豫章乃是皇太子潜邸之封,岂能让刘贺落脚?更何况,朕并未撤销豫章国,还想等皇次子稍长后封过去,孝武后汉家自有制度,诸侯之中不封侯国。”

    而且,海昏一般写作“海缗(min)县”,是南海水很深的意思,跟他与任弘想暗示刘贺“昏聩无德”不太相符。

    好在还有另一个选项。

    一念之差间,历史偏离了原先的轨迹,刘询的目光向北移动,落在了地处中原的陈留郡,在听太史讲述那一地的历史后,微微点头,做了决定。

    刘询旋即下了诏令:“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以陈留郡东昏县,封故昌邑王贺为东昏侯,食邑四千户!”

    ……

    “啥,东昏侯?”

    大司马卫将军刚出未央宫金马门,听说这诏令后差点跌倒,暗道不妙,他却是忘了大汉朝名字里带“昏”的县还有这个了。

    东昏县在陈留郡,也就是后世的河南兰考,得名于秦朝时,秦始皇东游至魏地户牖乡,昏雾四塞不能进,故其地为东昏,到汉时设了县。

    户牖乃是陈平的家乡,大汉开国后,陈平曾封户牖侯,后来才转封曲逆,这地方离高皇帝从张耳为门客的外黄县,是相当近。

    历史还是出现了偏差,海昏侯变东昏侯,本属于江西的文物,以后可能要归河南这考古大省了,真是劫贫济富。

    但若不看名字含义,地处中原的东昏县,显然要比南方湿热的海昏县更宜居,任弘听说刘贺面带病容,或许去了东昏为侯,能调养好身体,多活几年吧。

    “刘贺这是走了萧宝卷了路,让后来人无路可走啊。”任弘遂不再在意此事,只在心里笑骂道:“还四千户侯,阿询确实是仁义大方。”

    但作为代价,刘贺也被剥夺了奉宗庙朝聘之礼的资格,再也不用再买白鹿皮奉玉璧来长安拜高庙了,看似省钱,其实相当于开除了刘贺的宗籍。

    而来告诉任弘此事的侍中史丹,还小心翼翼地请教一事。

    “大司马,陛下方才吩咐了小人一句话,但小人没听明白,大司马最知陛下心意,可否指教一二?“

    “史侍中,你我各司其职,万不可越界,若实在不懂,向陛下叩首请罪问清楚些,勿来问我。”任弘却不想“知天子心意”这个标签贴身上,拒绝蹚浑水,捂着耳朵就跑了,速度比兔子还快。

    史丹只能转而去问大鸿胪杨恽,杨恽这个好为人师的家伙来者不拒。

    “陛下忽然问我,‘王吉、龚遂还在么’?

    王吉是故昌邑国中尉,龚遂是昌邑国郎中令,二人都随刘贺进京,劝过他恭敬对待霍光,勿要自行其是,于是在刘贺两百多属下统统被缉捕捉拿斩了时,唯独王吉和龚遂被霍光赦免,髡为城旦,如今刑期已满。

    二人可以说是刘贺一群手下里,仅有的两个聪明人,对今上来说,确实有威胁。

    史丹还以为天子在封了刘贺为东昏侯后忽然想起王、龚,是打算处置废帝旧部,以绝后患。

    杨恽听后却大笑:“勿慌,这是天子想要起用二人,速去找到,再以轻车送入宫中。”

    ……

    龚遂在结束刑期后已经回了老家,一时半会召不来,王吉却住在长安附近的云阳县,他年轻时曾在这做县令,在本地娶了妻,如今蹉跎半生又回了云阳。

    王吉在云阳本有许久故旧好友,但因他废帝旧臣,又做了四年城旦的缘故,亲友们都避而远之,只有王吉与妻子住在县郊,他每日只在家读儒经,修《韩诗》,希望纵今生仕途无望,但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能继承老师,前丞相蔡义的事业。

    但就在本始六年,腊日快到的时候,王吉却忽然被宫里派来的人接走了,这让王吉的妻子十分紧张,饭也不吃鸡也不喂,就跪坐在院门口缝补王吉的衣裳,还不住抬头看向里门口。

    她家中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都是王吉种的。当年王吉在长安做官时,邻家枣树的枝叶伸入其院中,王吉之妻随意摘了几颗枣子给他吃。事后,王吉得知枣子是偷摘邻居家的,大为羞愧,抠着喉咙将这“盗枣”吐了出来,便将妻子赶走,自己去向邻居赔罪,夫妻很久后才和解。

    若非王吉性格这么偏执,也不会在昌邑国时让刘贺畏惧,一听王中尉来谏就故意躲开,只可惜谏言终究没什么大用。

    王吉妻很担心,丈夫已为刘贺丢了官绝了仕途,还提了胡须头发为城旦四年,手都冻裂了,之后与废帝再无联系,大将军都没再怪罪王吉,莫非今上亲政后,又记起此事来,要杀了废帝的忠臣么?

    结果从早上等到晚上,王吉都不见影子,直到第二天傍晚,才被宫里的车送回来,整个人醉醺醺的,但心情看上去很好。

    王吉之妻都快吓死了:“妾还以为良人又被执为城旦了!”

    王吉却哈哈大笑,朝西南方的建章宫一拱手道:“圣天子在朝,我又无罪过,岂会无故受责?”

    原来皇帝召他进宫,先与王吉问对了经术诗史,判断他确实有学术才干后,才告知刘贺封东昏侯之事,并对王吉当年的忠心进谏加以赞赏勉励。

    皇帝还说,如今朝中就是缺少能面刺天子之过者,希望王吉能像当年讽谏刘贺那样,做天下的忠臣。一番赞誉后,当场就授予王吉“韩诗博士”“谏大夫”之职。

    王吉忠于的是职责,而非刘贺本人,再加上过去刘贺死活不听劝,沉溺享乐游玩,反观当今天子,自亲政后出了名的勤政,老王吉的心,便被刘询给折服了。

    而稍后进京的前昌邑国郎中令龚遂也是类似的待遇,先进宫问对,在让天子称善后,免除过去罪责,重新起用龚遂,其职务更让天下人惊讶,竟然是“益州刺史”!

    一时间众人又遐想连篇,废帝不就在益州?莫非是要让龚遂……

    确实,刘询任命龚遂为益州刺史,就是想让他去帮刘贺搬家,是真的搬家,而不是脑袋搬家。

    来年开春让“东昏侯”之国,若让其他人去负责,恐怕又要会错了意,好心办坏事,让刘贺“病卒”。这事让刘贺的老部下龚遂去办,不但可以放心,也能体现天子的仁义。

    至于龚遂是否会同情刘贺将他放跑?沿途护送的西园八校之一,阳都侯张彭祖和一千兵卒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刘询有信心,废帝昏君和在位明主,龚遂知道该选谁,刘贺从蜀郡偏僻之地回中原过好日子,人家还不一定乐意亡命呢!

    封刘贺,用龚遂、王吉,比起简单粗暴的杀杀杀高明多了。

    这两件事让皇帝博得了天下人巨大的好感,尤其是长安朝堂的官吏,觉得今上的“明”和废帝的“昏”形成了鲜明对比,以两位大司马为首,皆赞誉道:

    “齐桓公杀公子纠而用其臣管仲,则齐国大治。”

    “今陛下封贺而大用龚遂、王吉,有舜帝之德,胸襟远胜齐桓,仁义望于太宗皇帝哉!”

    ……

    虽然略施小计,就在内政上刷足了好感,但这个冬天,刘询的目光,始终在盯着北方。

    大汉在天灾**中度过了这几年,终于迎来了政治上的稳定。匈奴也从前年的黑白两灾中缓过气来,在东边,左部击退了乌桓人的进犯,在北方,匈奴王子郅支率军击败了造反的丁零人,重新控制了北海地区。

    西方,随着任都护回朝,右部的压力也得到了一定缓解。

    但匈奴仍在两年的大乱中,付出了人民死者什三,畜产什五的惨重代价,这伤口可不是舔舔就能痊愈的。

    雪上加霜的是,入冬前夕,在达坂塞吃瘪又遇到大雪灾生病的匈奴大单于壶衍鞮单于,终于在他立为单于后十七年死去,因为没有子嗣,弟左贤王立,为虚闾权渠单于。

    紧跟着这个消息,一支匈奴人的队伍也抵达边塞受降城外,自称“郝宿王刑未央”,代表新单于,入大汉报老单于之丧,并修两邦之好。

    双方这两年虽然都忙于赈灾内斗,没工夫打仗,但哪有什么好可修?

    只是恰逢腊月之后,就是正旦大朝会,汉廷在略微商议后,决定让匈奴使者入塞,用大司马卫将军的话说,且看看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本始六年的最后一天,匈奴使团已至长安近郊的茂陵县,已经快和天子派来相迎的谒者接头了。

    年迈的刑未央参加过元霆乌孙之役,看着被风雪覆盖的长安近郊,停了马,低下头,看向为他牵马的年轻侍从译者,这译者年纪二十上下,一身毡帽羊裘,目光好奇地扫视汉地的一切。

    他一路走来,观三辅五陵的繁荣,望茂陵封土的巍峨,又看向渭水对岸那座若隐若现的大城,目光中有震惊也有沉思——过去二十年都活羊身上的沉思。

    刑未央低声对他,匈奴新单于的儿子稽侯珊,亦是历史上的呼韩邪说道。

    “左贤王……长安,快到了!”

    ……

    ps:沙雕读者发的章说作者后台能看到的,过几天就显示出来了,发,快发,不然我怎么抄,分分钟罢工给你们看。

第468章 结大汉之欢心

    迎匈奴使团入长安,本是典属国的活,但天子体谅苏武年迈,光接待西域和西南夷诸藩已经够累了,便特地安排了大鸿胪杨恽代劳。

    也是看中了杨恽的口才:惹人厌的那一面,世上本没庸才,只有放错地方的人才。

    杨恽出城时,大司马卫将军任弘还喊住他,问他可知道该如何“款待”匈奴人?

    杨恽笑道:“自然知晓,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孝文时尺二寸牍倨骜其辞,如今该反过来了。”

    他说的是百年前匈奴强大时,对汉朝的两次外交侮辱,一次是冒顿单于写了封“情书”,居然光明正大地向吕后求婚!说什么“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汉朝因国力不振,只能忍气吞声,吕后亲自写了一封信说年老气衰,发齿堕落,配不上大单于云云,真是奇耻大辱。

    汉文帝时也没好多少,中行说教单于回汉朝的书信在尺二寸牍上书写,比汉朝尺一牍文书更长,又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势要在外交辞令上压汉朝一头。

    如今汉匈力量对比却完全反了过来,汉朝较武帝时更加稳定强盛,匈奴却仍没从天灾中缓过来,周边藩属众叛亲离,处于最脆弱的时刻,否则也不会派了地位较高的郝宿王来出使。

    杨恽可不会因匈奴人衰弱而有同情,迎到使团后,便“顺道”带他们去了一趟茂陵北侧的卫青墓。

    多年前任弘初入长安曾带着龟兹王的脑袋来拜谒卫青墓,但那时卫家失侯,大将军霍光也不拉一把,待到今年刘询新政后,便着手恢复卫家地位,在河东找到了卫青的孙子,复封为长平侯,赐钱五十万。

    不仅如此,天子还让少府出钱五百万,修缮卫青墓,如今已焕然一新。

    匈奴人没见识,还以为这是汉武帝的茂陵,杨恽拜,他们出于礼貌,也跟着拜,拜完后一抬头,却见眼前有一副还没完全完工的壁画。

    还不是普通以颜料涂画上去,而是由一块块彩色小砖镶嵌组成。

    原来,这亦然是那些大月氏送来的大夏工匠的杰作,这些工匠专精不是石像和浮雕,而是名为“马赛克”的技术,汉人称之为“锦砖”。

    那些小瓷砖是附近工坊里烧制的,任弘掌管大司农后,从会稽郡要了一群会烧青瓷的匠人入京。但汉人喜欢的是色彩丰富的豫章三彩,不喜欢单调的青瓷,指望瓷器发财基本是落空了,于是改烧瓷砖,并尝试除单调的青、黄之外,烧出各种色泽。长安那么多列侯二千石家中院子里都铺上一层瓷砖,也能捞许多钱,解决许多人就业了。

    大块的瓷砖送进建章未央和尚冠里,也有专门烧小块细碎的,则运来卫青墓,让大夏希腊人工匠挑选不同颜色,开始拼接一副壁画来。足足三个月功夫,用了几十万块小瓷砖,才贴出了这幅足以传世的名画。

    杨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给郝宿王和他身旁年轻的匈奴侍从介绍道:“此锦砖壁画名曰《漠北之战》!在右方的是孝武时的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尽管还没完全贴好,但主体已经完成,可以看到壁画中是生动的大战场面,右方是汉军,主角自然是墓主人卫青,他头戴铁胄,身披赤甲,骑在一匹骏马上,从右侧直入战场,左右是排成环形营垒的武钢车。

    在武钢车的簇拥下,左右有骑士绕角,顶着风沙,压迫画面左方的匈奴人。

    杨恽往另一头一指:“左边则是伊稚斜大单于。”

    壁画左边,除了被汉军士卒杀死戳倒在地,狼狈败北的各色匈奴百骑长、射雕者外,主角则是一个丢了毡帽,发辫被风吹起的胡人,他忧虑的心情呈现于脸上,一边回头惊恐地看着追来的卫青,一边持鞭子抽打六头骡子所拉小车,企图逃离战场。

    这壁画使用不同方向的长矛、兵器的碰撞和蜂拥的人群和战马营造出战场上的各种喧闹,让人身临其境,在听懂了画上两位主角的故事后,匈奴使者们脸色顿时就垮了。

    漠北之战,伊稚斜驱六骡而逃,匈奴大溃败,是几代人都忘不了的奇耻大辱,如今却被汉人将这名场面复刻到了卫青墓的壁画上,来特地带他们来看,简直是故意羞辱啊!

    随行的几个匈奴人想要摸刀,但刀已经在卸在外面了,而杨恽的手下们人人带着环首刀,对匈奴人虎视眈眈,他们敢有任何异动,长平烈侯今日就能得到不少热乎乎的匈奴头颅做祭品了。

    呼韩邪终究是忍住了,还拉住了脸上动怒的郝宿王,对他摇了摇头。

    不能忘啊,现在是汉强而匈奴弱,他们此来长安,是为了和平!

    他们甚至不敢像过去百年间汉匈使者互怼那样,相互揭黑点,比如表示匈奴回去后,也要去山上画一幅李广利燕然山之役投降的岩画——不管汉式壁画还是异域的马赛克,匈奴人都没本事玩啊,他们的艺术仍停留在原始人的岩画程度。

    ”此去要努力结大汉欢心,万万不能起了冲突。“新单于的叮嘱就在耳畔,于是这两年学了汉话的呼韩邪,只代表刑未央,在口头上无力地抗议了一番,气呼呼地退出了卫青墓。

    杨恽倒是乐在其中,想当年,匈奴人特地给汉使立了规矩:必须去其节,以碳灰黥面,方得入穹庐,拒绝这么做的汉使不得入单于金帐。

    如今一报还一报,轮到匈奴人遵守汉朝的“规矩”了。

    接下来的路上,杨恽变本加厉,比如在便门桥上陈列了两大队步兵营的高大士卒,人人燕额虎头,身高马大,手持造型夸张的大戟站立,让匈奴人只能从中间狭窄的通道里钻过来。

    而等他们来到长安城中,抵达未央宫北阙之下时,杨恽甚至指点着刻画玄武的北阙,告诉匈奴使团,上面挂过谁谁谁的脑袋。

    “右谷蠡王先贤掸。”

    “还有右奥鞬王车犁……可惜二虏皆已腐朽,撤了下来,不然今日郝宿王还能看到故人!”

    先贤掸战死那一战,刑未央侥幸跟着右贤王跑了,否则他恐怕也要一起挂上来,而右奥鞬王车犁死于高昌壁之役,呼韩邪调头就跑,无情抛弃了他。

    杨恽回过头,看着咬着牙关的刑未央笑道:“也不知下一次,会是谁的首级挂上北阙,是左右贤王?还是……”

    言下之意,大汉对大单于的脑袋志在必得,真是极尽羞辱啊,匈奴人恨不得将杨恽杀了。

    刑未央身旁的呼韩邪连忙道:“汉官此言差矣,两国何必再动刀兵?像孝文孝景时那样,汉与匈奴约为昆弟,无侵害边境,世世平乐不好么?”

    这是真心话,从楼兰之役算起,匈奴已经吃了任弘快十年的瘪,整个右臂被斩断,现在是真不想再打仗了。

    可汉朝想打,若非大将军临终前冷静了一把,现在恐怕已经开战了。

    杨恽看了一眼呼韩邪,冷笑了一下,也不搭理,只继续引路,没有带他们进未央宫,而是一拐弯,走西大道,从长安西南的章城门而出,进入了上林苑范围。

    天子在接待藩属朝贡的平乐观等待匈奴使团,此地位于上林苑边上,冬暖夏凉,旁边就是上林乐府,且地方宽敞,除了京师民观角抵百戏外,近来更有一种运动被天子和卫将军大加提倡。

    在穿过了八千名西园八校兵卒故意陈列开来,给匈奴人下马威的阵列后,匈奴使团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喧哗。

    吼声,马儿的尖鸣,木棍破空击地之音,还有……如同雷霆般的喝彩声!

    刑未央和呼韩邪对视一眼,二人走到现在,早已被长安的人烟鼎盛、未央宫的巍峨堂皇,大汉兵甲之盛震撼,接下来就要见到汉家天子,以及那位“任将军”了,又有怎样的场景在等待他们?

    前方引路的骑兵让开了道,他们来到一座宫室前的宽敞空地,这里到处都扎着颜色鲜亮的大帐篷,人愈来愈多,声音也愈加鼎沸,伴随着风吹来让人迷眼的沙土,二人看到,一场比赛正在进行。

    却见场地旁扎了栅栏,搭起看台,周围有上千人观看,或是文武百官,或是列侯宗室,都捏着拳头为场中驰骋的勇士呐喊。

    而场地中,则是十多名骑士,胯下骑细尾扎结的各色骏马,骑士均穿白色或褐色窄袖袍,脚登黑靴,头戴黑帻和赤帻分为两队。他们一律为左手执缰,右手执偃月形鞠杖,正在争抢地上翻滚的一个小木球,想要打进场地左右的小门里,虽是隆冬,但骑手们却因热血沸腾而满头是汗。

    虽然西安侯任弘确实是一个球类爱好者,但这还真不是他纯粹的发明。

    这运动叫做“击鞠”,据说是战国时便有的,本是孝武皇帝时,汉军中练骑兵相戏的玩法,霍去病就深爱此技。

    近来西安侯任弘引入安息波斯的类似游戏,改进简化规则后,称之为“马球”,用于挑选六郡子弟,优秀的可为骑郎。天子也亲自代言鼓励,上场打了几次,才几个月功夫,马球运动便在长安流行开来。

    连骑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看似简单的规则,最难的是在马背上驰骋之余,还要控制速度,击打地上的马球。

    这一幕看得刑未央和呼韩邪面色苍白,匈奴对汉的一大优势,便是全民骑术精湛。汉人的马技已经变得这么好了么?在马上做出那么复杂的动作,已不亚于匈奴最好的骑手,若人人如此,着实可怖。

    在他们眼中,那些汉家六郡男儿每一次用力挥动鞠杖,都像极了他们在战场上,高举环首刀,对着匈奴人的脑袋狠狠劈下!让刑未央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好在被呼韩邪拦住,没有出丑。

    汉朝君臣专注于比赛,没有注意到匈奴使者的到来,而那特制的马球像受惊似的,一会被控于杖下一会飞去,你争我夺间,随着又一记猛挥,名为“段会宗”的天水良家子成功进了一球,真可谓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博得满场喝彩。

    也有支持另一队的臣僚列侯捶胸顿足,恨不得自己上场去替代表羽林郎出战的队伍打——大汉,尤其是关西三辅六郡,仍是武德充沛,也就那些关东儒生挤在人群里,有些嫌这群关西人呱噪。

    也穿了一身劲装,戴着刘氏冠的大汉皇帝刘询很喜欢热闹,正笑吟吟地抱着皇太子,坐在看台的席上观战——生子当如任道远,他也希望太子文武皆备。

    而一位白面短须头戴武冠的大臣侍坐于旁,在打了臭球,两边观众叫骂太过分时,还得站起身来努力维持秩序——谁让他是天子钦定的裁判呢?

    西安侯任弘笑骂着对众人吼出的那句话,翻译成后世白话,就是……

    “请文明观球!”

    ……

    ps:众所周知0点后就是第二天,这是第一章,晚安。

第469章 攻守易形了

    “上之回,所中益,

    夏将至,行将北,

    以承甘泉宫。”

    杨恽报了匈奴使者抵达后,马球赛也正好结束,天子换了礼服,百官列侯列于平乐观中,上林乐府的乐官们则用各色乐器奏起了一首《上之回》。

    “寒暑德,游石关,

    望诸国,月氏臣,匈奴服。

    令从百官疾驰驱,千秋万岁乐无极!”

    虽然不知道这歌的典故,但学了两年汉话的呼韩邪还是听懂了,只暗暗嘀咕:“汉人居然在这种事上也要占胡便宜,真没有大国气度。”

    换成吕后、文景时,汉的“大国气度”确实是很足啊,任你匈奴单于百般挑衅羞辱,国书上都是和和气气,凡事咱们商量着来,造成两国误会的都是下面的人,大单于切勿动怒。

    可孝武之后,汉朝就忽然硬气起来,眼下如此蹬鼻子上脸,让人有种世易时移之感,但不服不行啊,攻守易形了。

    这种实力的转化体现在国书中,过去匈奴单于遗汉书,非要用一尺二寸牍,自诩上国,言必称“天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今日却去掉了那些前缀,只朝刘询拜贺时念道:

    “匈奴敬问大汉皇帝无恙……”

    匈奴没有文字,国书也是汉文,新单于虚闾权渠卑下其辞,大致内容就是,过去十多年间,匈奴和汉之间的“误会”多是因各自的边吏小王而起,大单于过去在左部,与汉素无冲突,如今继位,愿意与汉重修旧好。

    “愿寝兵休士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故使郝宿王奉书请,献橐佗二,骑马四,驾六驷,为皇帝寿……”

    化妆作译者的呼韩邪一边念着国书,一边偷观察大汉的君臣,竟都是自己的同龄人,不超过三旬,穿绯袍的武将那一排,除了老将韩增、韩敢当外,也有辛庆忌、甘延寿等诸多年轻面孔。

    两国是继续为敌,还是暂时和平,就看今日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出了匈奴使团的杀手锏:“并愿复和亲,再结昆弟之谊!”

    “和亲!?”

    西侧的文官们还好,东侧的武官们刚听到这个词就炸了,未央卫尉韩敢当甚至当堂咆哮了起来:“匈奴十年来未得一胜,次次都狼狈而走,竟还幻想和亲,让大汉送公主去给单于做阏氏?陛下,臣请斩了这些胡虏!”

    确实,凭什么?汉初和亲,是汉廷在弱势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孝武时便中断了这种关系,但伊稚斜之后,历代匈奴单于都妄图恢复过去的关系,重新和亲——汉遣翁主,给缯絮、食物,以和亲,而匈奴亦不复扰边。

    而汉朝这边倒也不反对和亲,但有要求:若想和亲,必须单于派太子,也就是左贤王作为人质送到长安,汉朝以翁主嫁给左贤王。

    汉武帝希望能迫使匈奴臣服于汉,最终让大单入汉朝见天子,称北藩,那这场百年战争才能宣布结束。

    如今匈奴极弱而汉复强,匈奴人还敢提和亲,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见汉臣群情激奋,呼韩邪连忙补充道:“此和亲,并非汉遣公主入匈奴,而是匈奴愿送单于公主入汉,侍奉大汉皇帝!”

    ……

    “看来汉和匈奴,确实是攻受易形了。”

    在匈奴使者献上礼物,暂时退下后,任弘不由暗笑,杨恽从茂陵到北阙一路侮辱,匈奴人居然能忍下来不拂袖而去,如今还低声下气地要送匈奴公主入汉为皇帝生孩子,这放在文景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匈奴会来一波反向和亲的操作其实不奇怪,数十年前,汉遣细君公主至乌孙,匈奴为了拉拢猎骄靡,也送了一位匈奴公主去做左夫人,然后这位右夫人就连嫁三代昆弥,生了泥靡和乌就屠。

    或许是考虑到汉武后期,虽然卫律等执政者迫切请求和亲,但汉朝都屡屡拒绝,好啊,既然你不愿送女,那就我来送!

    但和可惜,在卫律、李陵等对汉朝比较了解的小王死后,匈奴内部,对大汉的了解已大大退步,不知不觉间踩了儒生的尾巴,方才骤闻和亲还神情淡定的儒吏们,眼下却一个个都跳了脚,竟大骂匈奴居心不良。

    “昔日刘敬倡议和亲,以汉公主嫁入匈奴,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如此单于为大汉天子之婿,待老王死,新立,则汉家外孙为单于,与汉为大父、外孙之国也,言必称‘丈人行’。”

    虽然与匈奴和亲这么多年来,压根没有哪位汉家外孙当上单于、昆弥,但仍有人对这种事确信不疑,追求的就是名义上的精神胜利。

    而若是反过来,那大汉天子,岂不是成匈奴单于女婿了?

    即便匈奴特地送单于的姊妹入朝也不行,儒吏们骨子里,是歧视外邦女子的,虽然古时候,确实有晋卿赵衰以廧咎如氏的狄女叔隗为正妻,诞赵宣子,后来赵无恤又娶戎女崆峒氏为正妻的例子,但胡化之赵,焉能与大汉这传承自唐尧的血脉相比较?

    万一哪位皇帝糊涂,立戎狄之女为后,让混血的子嗣继任为帝,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这种例子,万万开不得。

    汉朝这短短百多年历史,最接近这种忧虑的情况,也只有孝武皇帝忽然脑门一热,想要娶金日磾女儿入后宫的时候--论年纪,金日磾都能做汉武帝儿子了。

    西边的群臣很快达成了共识:“也只有周襄王这种几乎亡国的昏君,才做过以自身和亲,娶狄女为后之事,后来狄后果与叔带通奸作乱,几乎颠覆了周室社稷,匈奴是欲效昔日狄人乱周之事啊。”

    “诸卿多虑了。”刘询大笑,打消了他们的担心,心中则暗暗道:“朕又不是西安侯,不好胡姬。”

    “从匈奴之议纳其公主自然不可。”刘询给集议定了基调,今天他要学一学孝武皇帝,先不开中朝小圈子会议,而是让群臣广泛讨论。

    “但匈奴请平之议,诸卿以为如何?”刘询扫视诸卿,车骑将军张安世没有说话,任弘也如同入定了一般,万年老三的前将军韩增只好出列道:

    “匈奴为害日久,可因其坏乱,老单于死,新单于尚未稳定国中,举兵灭之。”

    “龙额侯此言不妥,兵者,国之大事也,焉能妄动?”立刻就有人提出反对,却是近来被刘询从小小谒者升为“谏大夫”的兰陵人萧望之。

    萧望之近来比较受天子赏识,他也不怕韩增位高权重,说道:“陛下,《春秋》有载,晋卿帅师侵齐,闻齐侯卒,引师而还,君子不伐丧,谊足以动诸侯。”

    “今老单于新丧,而新单于慕化乡善,遣使称弟,复请和亲。我若乘丧伐匈奴,是乘乱而幸灾也,匈奴必定奔走远遁。不以义动兵,恐劳而无功。即便不欲和亲,也应答应请平,遣使者吊问,这才是礼乐之邦的气度。”

    “此言大善,出使匈奴的使者,不如就让萧大夫去吧!靠着萧大夫三寸不烂之舌,以仁义说之,必能使单于臣服,倒戈卸甲,举国来降,此德之盛之。”

    杨恽那难听的公鸭嗓响起,他很看不惯魏相、萧望之一党,觉得其假仁假义,言语间满是讥讽,出列道:“戎狄豺狼,不可厌也,高后及文景时,匈奴气焰嚣张,在国书上屡屡羞辱,和亲不过数年便悍然犯边。”

    “而到了世宗皇帝时,匈奴中衰,故屡屡加以请求和亲,以麻痹大汉,一旦恢复过来,却又立刻反悔,要求复修故约。此次也一样,和亲请平是假,拖延是真,等其恢复过来,骗得大汉撤销边塞戍卒,恐怕又要以十万骑入寇了!当乘其虚弱,一举灭之,永绝后患!”

    “陛下!”

    话音刚落,举荐了萧望之的廷尉魏相说话了,拜道:“臣魏相有幸充数廷尉,智能浅薄,不能进献明法,也不似大鸿胪那般博学,只知今年许多州郡风雨不调,子杀父,弟杀兄、妻杀夫的层出不穷,对大汉而言,内忧大于外患。”

    “如今最应做的,是罢去边塞多余士卒,节省用度,放宽租税,让百姓上山入池谋生,禁止用粮食养马。为贫穷百姓开仓赈饥,派遣谏大夫巡行天下,考察风俗,选拔贤良人才,平反冤狱。然今诸卿大夫不忧此,乃欲发兵报纤介之忿于远夷,这或许就是孔子所谓‘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杨恽哪肯示弱,立刻出言反驳,一时间,平乐观争吵不休,而太常韦贤甚至弱弱地提议,虽然不可接纳匈奴所送公主,但只要匈奴愿意派左贤王入朝为质,那嫁个把翁主给他,恢复和亲也不错啊。

    匈奴送女你们不要,非得自己送过去才舒服,感情远嫁的不是自家闺女啊!

    任弘暗骂韦贤老糊涂了,却听天子喊了自己:“大司马卫将军?卿如何看?”

    平乐观立刻缄默了,韦贤、魏相、萧望之以及杨恽、韩增都看着任弘,虽然争了半天,但他们知道,满朝文武加起来,意见恐怕都不如西安侯重要,这一位对国策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任弘捧着笏板出列,笑道:“陛下,在臣看来。诸卿所议甚多,但争了这么久,却远不如孝武皇帝当初的诏令明白。”

    他提高了声音:“高皇帝遗汉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吃饭睡觉打匈奴,这就是汉朝的政治正确,必须提,反复提,不服你们咬我啊!

    “从白登之围开始,从冒顿羞辱高后开始,从老上、军臣单于屡屡入塞掠汉家儿女开始,从马邑之围开始!汉与匈奴,便没有和解可能,事到如今,匈奴只有一个选择。”

    “不是和亲,不是有条件称臣,更不是与大汉成什么‘兄弟之国’,而是……”

    任弘手用力往下一挥,也好似骑士的偃月形鞠杖,要将在场上翻滚争夺了太久马球,一下打进门洞里!

    “无条件投降!”

    ……

    ps:第三章在傍晚。

第470章 战忽

    “大汉不和亲,不结盟。”

    和心里蔫坏,处处让匈奴难受的杨恽风格全然不同,太子太傅、典属国苏武又正又硬,次日一早,就在蛮夷邸与匈奴使者将话讲明白。

    “入汉见天子,称北藩。早在孝武时,乌维单于便曾如此许诺,先帝还特地为单于筑邸于长安,至今仍空着。若大单于若真心请平,便请兑现先祖诺言,届时再与天子面谈两邦之好、边境安宁之事。”

    然后苏武就直接告诉刑未央,今天是新年正旦,天子在未央宫举办大朝会,接待的都是远方客人,藩邦属国,唯独匈奴是汉之敌国,宴席上没有他们的位置,请匈奴使团立刻离开。

    “若来年单于入朝,可于正月朝天子于甘泉宫,汉宠际殊礼,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

    说完,就让下吏催促匈奴人离开。

    刑未央和呼韩邪,就只能在长安阖家欢乐的正旦热闹之日,灰溜溜地动身北返,呼韩邪还没在大汉待够看够,离开时不住回首长安,希望能记住这座大城。

    但和他的祖先冒顿、伊稚斜等单纯觊觎长安的财富女子币帛不同,呼韩邪羡慕的,是汉人那种井然有序和丰厚的物质,无穷无尽的国民,匈奴的所有人加起来,只相当于汉朝一个大郡,或许这就是汉日强而匈奴益弱的原因吧。如此强盛的帝国,是呼韩邪从乌桓走到康居,都从未见过的。

    “诚不可与之为敌。”

    如果说在来汉地之前,呼韩邪还存了窥探汉朝虚实的打算,现在只剩下后怕与庆幸,换了从前,大汉皇帝要求匈奴单于入朝称臣,呼韩邪恐怕会勃然大怒,以为是羞辱,可现在看来,作为弱者,匈奴向汉低头也未尝不可。

    更何况,这只是一时之计,随时可以撕毁。

    “当初东胡强而月氏盛时,冒顿单于不也向他们低头么?甚至曾在月氏做人质。”

    对呼韩邪而言,让他来长安做质子,他亦是乐意的,这个帝国有太多值得窥探和打量的东西,若能学到一二,或能用于复兴匈奴。

    与呼韩邪同行的刑未央担心的,则是汉人的话可不可信?若是只为骗来大单于,一旦入塞就将其扣留——就像匈奴对苏武做的那样,那岂不是遭了。

    直到他们出了城后,一个消息被大汉天子派来的谒者告知,二人才松了口气,确认了汉朝的诚意。

    是关于新年号的。

    “天子诏曰:虚闾权渠单于不忘恩德,愿乡慕礼义复修兄弟之礼,愿边境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

    “这是何意?”刑未央不懂汉语,愣愣出神。

    呼韩邪则大笑道:“意思就是,边境安宁!”

    ……

    天子颁布了新年号后,不止呼韩邪开心,长安城内,结束了正旦大朝会,韦贤、魏相、萧望之、梁丘贺等反战一派也十分欣喜,相互道贺,以为这是一场巨大的胜利。

    事莫大於正位,礼莫大于改元,关于新年号,朝中早已斗争多时。

    五经博士逢迎天子之意,欲讥讽霍光之政,以梁丘贺为首,援引《易》向刘询提议:孝武时,太初以前年号六年一变,太初改制后四年一变。至于孝昭,霍光秉政,年号又以六六之数,哪怕今上继位,却依然未改,是为了暗示天下,仍用霍氏之政。

    如今霍氏族灭,天子亲政,是时候如《春秋公羊传》里所说的那样,拨乱世,反诸正,将年号轮换变成四年一次。

    “臣等再拜言,应从本始五年便加以改正,追加一新年号曰‘地节’!”

    追加年号,是孝武时常做的事,建元、元光等皆是后来追溯。

    之所以用地节,便是以本始四年那场关东大地震为年号,这一点都不符合孝武以来常以祥瑞为号的做法,而是反其道而行。事怪必有妖,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讽刺霍光无德专权乱政,导致天降灾异。

    博士们在霍光当政时被打压得很惨,如今便开始暗暗报复了,虽然天子名义上尊崇霍光,但可以从“微言大义”上否定他啊。

    只可惜,刘询老婆还在,又在霍光临终时听他一番肺腑之言,对霍光怨气没历史上那么大,稍微犹豫后,还是决定不掀大将军的棺材,拒绝了地节年号,只宣布在此后,年号四年一换,在本始六年结束后,开始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

    刘询不用地节,梁丘贺等人虽然感到遗憾,可当皇帝拖了很久,终于宣布“竟宁”时,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欢呼雀跃。

    “陛下终用吾等之言,不愿出兵征伐匈奴,而希望两邦边境安宁。”

    萧望之松了口气,朝着建章宫方向拱手,口称圣天子。

    一向严肃的魏相也露出了笑,西安侯对朝政的影响太大了,甚至到了左右天子看法的程度,可这一役,却是朝中诸正赢了!

    昨天在平乐观,任弘说什么:“先帝睹匈奴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

    他想要匈奴不带任何条件地投降,匈奴自不愿答应,就必然会导致战争,那不就回到孝武、桑弘羊以及霍光执政最后几年的一贯路线去了么?

    一次次的失败让士卒死于异域,退文任武,苦师劳众,以略无用之地,立郡沙石之间,伤了国力,使得海内虚耗,大汉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绝不能再回到那样的循环中去了。

    魏相是参加过盐铁之论的老贤良文学,始终认为对匈奴是战是和,十二年前就已讲述明白,无须再议,将盐铁之议作为国策,是他们这些“清流”期盼达到的。

    如今终于见到了曙光,被远放西域的桓宽等人,终究没白白牺牲,魏相衷心地期盼道:

    “只要与匈奴结和,诸夷纳贡,罢除边塞烽燧戍守,撤销西域、北庭都护,君臣外内相信,无胡、越之患,便能天下太平。竟宁元年,当是大汉中兴之始!”

    儒吏们自我感动,满怀憧憬,但若他们知道皇帝上个月时想改的年号,怕是会惊呆了。

    刘询最初要改的年号,其实叫“平虏”……

    他没有忘记大将军霍光临终之言:“孝武皇帝遗言,汉家诸事草创,加四夷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

    这是传承了百年的使命,任谁执掌大汉,都不能忘掉!而若刘询想超过霍大将军那座高山,灭亡匈奴便是最便捷的办法。

    然而在秘召大司马卫将军问对时,这个年号就被任弘极力劝阻了:“陛下,朝中仍有不少大臣仍记着孝武轮台之诏,反对倾举国之力灭匈奴,若贸然颁布,恐伤群臣之心,使百姓不安,也会让匈奴戒备,迁徙北遁,汉军出塞难以建功,不妥!”

    其实任弘当时心中在狂呼:“别人五年平辽,你来个四年平匈?大侄子,旗不要乱立!”

    与草原行国的战争是说不准的,很多时候得看运气,加上匈奴坚韧,若四年内平不了,说出去的大话无法兑现,皇帝一着急,兵卒再籍,或许还真会踩进汉武帝曾深陷的泥潭陷阱里。

    如此苦劝,刘询才收回了成命,而改用“竟宁”之号。

    竟者,可不止是边境之意,也有到底,终于的意思:有志者事竟成!

    继承先烈未竟的事业,将伐匈大业进行到底,将匈奴灭了,边境,不就彻底安宁了么?

    究竟怎么理解,全看事后一张嘴,这模棱两可的年号,显然是刘询冷静后,故意为之。

    “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

    用两个字总结就是……

    “战忽!”

    而建章宫中,刘询站在大汉战忽局长任弘交来的作战地图前,他知道,自己选定的新年号,已经欺骗了所有人。

    “会骗得国中诸儒反战之臣,以为朕无北征之意。”

    “会骗得匈奴,让单于以为大汉无征伐之心。”

    刘询与西安侯都笃定,匈奴,这只已经骄傲了百年的北方雄鹰,虽折了羽翅,但还没到国族危亡之时,他们在孝武晚年的三次胜利,会让匈奴人心存侥幸,绝不会答应称臣入朝的屈辱条件,只会像乌维单于一样,以各种借口拖延,希望早点恢复国力。

    而等到一年后,当大汉做好一切准备时,国内反对声浪已无济于事,而匈奴,也得仓促应战。

    战争的机器会在幽并之地轰鸣,无数铁蹄和武钢车,将碾平单于庭!作战的目标只有一个。

    刘询将斩蛇宝剑,重重击在了地图正北方数千里外,余吾水畔的草原上。

    “犁其庭,扫其穴!”

    ……

    ps:待会出门吃饭不知道几点回家,第四章可能会鸽,0点还没见的话就顺延到明天。

第471章 不教胡马度阴山

    竟宁元年春(公元前67年),匈奴使团已经在汉军护送下,离开了五原塞。

    越过绵延的五原内长城后,这月余来一路上所见的繁荣市集、城镇消失不见,平坦草原无限伸展。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离开了汉境,一路上仍不时见到零星的农田和烽燧小邑,这是被称为“五原属国”的区域,用于安置匈奴降者,匈奴内部倾轧斗争极其剧烈,每年都有失意的贵族或因灾祸活不下去的牧民来投,比如去岁秋天,匈奴西嗕地便有数千人驱畜产南行降汉。

    用呼韩邪兄长郅支(呼屠吾斯)的话说:“他们从自由自在的黄羊,变成了被圈养的家羊。”

    不管什么羊,都是哪有肥美的草往哪迁徙,匈奴贵族百姓用脚投票,甘为家畜。

    五原属国确实很像一个羊圈,其北界是五原外长城,但汉人的控制远超出此线,直达阴山,塞外尚有“受降城”等据点,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阻止匈奴人越过阴山南下。

    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这里本是匈奴的发源地,头曼城就坐落在附近,冒顿单于更曾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打下了这百蛮大国的基础,是匈奴之苑囿也。

    数十年前,迫于汉军之盛,匈奴将单于庭北迁至漠北,从此不敢南下牧马,也就匈奴使团前往汉朝时能来故地看一看,按照规矩,过之未尝不哭。

    不过好消息是,为了表示“竟宁”的诚意,在呼韩邪他们抵达时,正好遇上戍守受降城的三千汉卒撤回塞内,护送他们北行的汉使说:“此乃天子欲罢外城,以休百姓。”

    “大汉皇帝对请平和谈诚意果然很足。”

    呼韩邪越发坚定这种想法,一路都在思索见到他的父亲后,该如何说服他,对骄傲的大单于来说,向汉朝皇帝低头十分困难。

    但形势对匈奴确实很不利,尽管郅支平定了丁零的叛乱,而大单于亲自击退了乌桓的入侵,但右部已失大半,小月氏占据蒲类海,配合北庭汉军牵制右贤王。匈奴在黑白二灾后又连年征战,国力大减,畜产死亡很多,饥荒是常态。去年汉将军赵充国、傅介子勒兵于朔方,使得匈奴不得不调了两屯各万骑,驻扎在阴山以北以备汉。

    这两万骑的统帅是左大且渠和呼卢訾王,二人杀牛宰羊招待刑未央和呼韩邪,询问入汉见闻。呼卢訾王对汉朝很感兴趣,不希望打仗,左大且渠则充满敌意,听说受降城的汉军撤走,甚至叫嚣着要去将那座城拆了。

    酒足肉饱,用鱼刺剔着牙出了毡帐,呼韩邪纵马在营地附近奔跑,在汉地虽然物质丰富,但也有坏处,那便是不能纵情驰骋。

    驰至奴隶们居住的矮庐附近时,呼韩邪注意到,百多名只配啃臭掉的酪,喝野菜汤的奴隶正聚集在一期,跪在地上拜着什么。

    呼韩邪心生好奇,过去让属下推攮开聚集的奴隶们,却见他们拜的,是一枚摆在草地上的石头小人像,看容貌像个西域胡人,呈坐姿……

    “这是何物?”

    呼韩邪看着人头大小石像,匈奴人崇拜的神灵众多,以祁连神为首,其次是先祖、大地山川、鬼神,过去在河西的休屠部还以金人祭天,但这神像却是呼韩邪从未见过的。

    奴隶们哆哆嗦嗦,说这是“佛”。

    等回到毡帐后,左大且渠说他知道这神灵的事。

    “是从右地传来,乃西域所拜之神。”

    匈奴广袤,其中有不少从西域迁来的人口,比如呼韩邪的妻家乌禅幕部,还是沦为种族奴隶的阿恶国人,他们加入匈奴大部落联盟后,也带来了自己的信仰和崇拜,不足为奇。

    “有一大夏人自称弥兰陀沙门,正行走各地,每至一处便替诸长管教奴隶,说是弘扬佛法,离开时留下佛像。说来也奇,那些奴隶拜过佛像后,便老实了很多。”

    佛法教义对匈奴上层毫无吸引力,对底层奴隶,以及挣扎在饥荒线的牧民来说,却是心灵鸡汤——此生注定无望,唯求来世。再加上那罽宾小沙门弥兰陀自己就做过奴隶,佛法遂在奴隶群里中立了足,他们那简陋的食物,多符合佛门五戒啊。

    呼韩邪并未太关心这“佛法”,也不知那弥兰陀在匈奴徒步传教走到了何处,只继续匆匆北上,抵达了匈奴的祭天圣地茏城,虚闾权渠单于已移营至此,为五月份的大会茏城做准备。

    虽名曰城,其实只是一圈围绕祭天地的大帐,祭祀的地方位于山顶,山脚下堆石块以造坛,并常于其上丛立柳枝,虽然离五月还早,但已经有一些部落抵达了这儿,供奉马牛羊的牺牲,绕其周匝数圈,祭天神地祗,祈愿民众幸福、牲畜兴旺、病魔远离等,而后通常进行赛马、角抵等以娱众神。

    最初的茏城位置偏南,被卫青烧毁,成就了他的威名,此如今移至漠北,元霆年的战争里,三路汉军皆不曾至。

    匈奴人将那视为祁连神和祖先保佑,祭祀更加勤奋,甚至用上了人牲。

    等呼韩邪进入大单于金帐时,发现他的异母兄长,被父亲封为“左谷蠡王”,重新征服丁零的呼屠吾斯(郅支)也在里面,正畅饮说笑,反倒是刑未央和呼韩邪进来后,欢声笑语便停止了。

    郅支看着呼韩邪,目光不善,过去兄弟二人竞争之余还算和睦,但随着虚闾权渠单于立,战功卓著的郅支却没得到左贤王的位置,心中是略有不满的。

    虚闾权渠单于四旬上下年纪,头戴绿松石镶嵌的单于鹰冠——他不但继承了异母兄的大单于之位,连带他的诸多阏氏也一并收下。

    单于对素来多智的儿子呼韩邪十分欣赏,这次呼韩邪主动请求跟着刑未央去汉朝打探虚实,更是需要勇气,毕竟两边相互扣留使者是常事。

    大单于拍着手让他们入席:“我就知道,郝宿王和左贤王一定能带回好消息!”

    虚闾权渠单于刚得知汉朝撤了塞外受降城之兵,以为这是二人的功劳。

    郝宿王刑未央有些忐忑,倒是呼韩邪机智,先吹嘘了一通他们入汉取得的成果,诸如汉朝主动撤走外城之兵,改年号为“竟宁”,意为边境安宁,应是诚心偃兵。

    末了,才由刑未央结结巴巴地提了汉朝拒绝和亲,想要和平,只有一个条件:大单于明年入朝称藩。

    虚闾权渠单于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漠北之战后,汉朝自以为战胜了匈奴,就屡屡试图让单于臣服,汉武帝曾亲至朔方巡边,勒兵十八万骑,而使使者告知单于,让他早早南面向汉称臣、子……

    匈奴想跟汉继续做兄弟,大不了汉为兄匈奴为弟,可汉朝却想做匈奴的父亲!

    这显然没法谈,但当时汉已灭两越,吞并朝鲜,又西通月氏、大夏,以翁主妻乌孙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乌维单于自知不敌,只能卑辞好言请求和亲,假意说要遣左贤王入质于汉,过了两年又说不需要左贤王去了,他自己亲自入汉见天子,结为兄弟。

    然而又拖了几年匈奴缓过气来,就再度入塞为寇,和谈遂告吹。

    和乌维单于一样,虚闾权渠单于也只是想与汉虚与委蛇,休养士马,习射猎,为此送个公主去汉朝和亲是值得的,但若要他当真称臣?绝不可能!

    还不等大单于发飙,左谷蠡王郅支便勃然色变,将案几一掀,怒骂道:“胡之俗,本上气力而下服役,以马上战斗为国,故有威名于百蛮。汉虽强,犹不能兼并匈奴,郝宿王,你奈何要乱先古之制,想让胡臣事于汉,卑辱先单于,为诸国所笑!如此就算求得一时安定,胡往后如何号令百蛮?”

    刑未央无言以对,在对汉关系上,匈奴内部出现了分裂,他和右贤王、左贤王呼韩邪都力主对汉妥协求和,郅支和左大且渠则态度强硬,不顾汉强而匈奴弱,一味要斗争到底,翻译成汉话就是:“大匈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不称臣,贤王守国门,单于死茏城!”

    虚闾权渠单于本已被刑未央等说服,希望和谈,可现在见与汉谈不拢,态度又偏向了郅支,虽然匈奴主动出击、西域角逐都输了,可若能引诱汉军深入,或许有打翻身仗的机会。

    呼韩邪却下拜道:“大单于,强弱有时,今汉方盛,乌孙城郭诸国皆为臣妾。自先单于以来,匈奴日削,二十年了!二十年来,再没能打过一场胜仗,屡战屡败,又尽失西域,属邦叛离。儿南下入汉,窥见汉人兵马雄壮,城郭富庶,匈奴没气力打仗,但汉人却有!一旦再度交战,虽倔强一时,也难以与汉抗衡。”

    郅支立刻呵斥道:“左贤王的意思是,要答应汉人要求,让大单于南下,去向那年轻的汉皇帝称臣?”

    只要呼韩邪敢点头,这个软弱的单于之子就会被匈奴诸王唾弃,失去拥戴。

    “不!”

    呼韩邪道:“两国和谈与西域胡商做买卖一样,都是讨价还价,来回几次才能完成交易,大单于不妨效仿乌维单于,佯许入汉,只以要留在漠北约束二十四长为理由,先遣质子南下。”

    和谈还是抗争,两条路线决定了匈奴未来的国运,也决定了他和郅支的命运,呼韩邪没有异母兄的骁勇善战,为了坐稳左贤王之位,只能在另一条道上,赌一赌!

    “左贤王稽侯珊,明年愿代大单于入汉为质!换取漠北十年喘息安定!”

    ……

    竟宁元年春二月,刚忙活完春耕事宜,便匆匆跑到京兆铁官工坊巡视工作的大司农任弘,本准备好好秀一秀他那其实少得可怜的钢铁冶炼知识,可等他看到眼前一幕时,却久久未言。

    因为面前正冒着烟的十三座椭圆形的炼铁炉子,就是他想让铁官推行的“高炉”。

    这下尴尬了,原来关中较河西边塞先进,也就是这一两年间,一些铁官坊居然已经用小高炉炼铁了啊,谁发明的!

    任弘只能收起之前准备的稿子,在肚子里重新起草腹稿,搜肠刮肚,看还有什么是自己这位领导能“莅临指导”铁官们的,是东汉才出现的水排鼓橐?还是宋朝才会有的焦炭炼铁?总得说点什么吧,否则太没面子了。

    一大群官吏匠人就这样众星捧月,沉默地陪伴大司马立着,伴随着铁官奴将木炭一点点送入高炉,又驱赶驴子以畜力拉橐鼓风,周围热量开始增加。

    连大司马的额头都不禁流下了汗,也不知是激动还是脑壳疼,他们虽站得老远,却依然能感受到那十三座铁炉中,磅礴涌动的力量。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

    ps:昨晚回来太晚睡着了,不好意思,这章补昨天的,下一章在傍晚。

第472章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京兆尹铁官有二,一个在东边的郑县,一个在长安东南的蓝田县。产铁的蓝田县作为京畿最大的铁工坊,基本承担了皇室用铁需求,而这趟蓝田铁官之行,让任弘全面认识了大汉的冶铁技术。

    技艺分工已十分发达,发达到了他这外行人都很难置喙的程度,选矿、配料、入炉、熔铁、出铁、铸造锻打等工序分得很细,非说是所谓流水线也没问题。

    而高炉冶铁已在关中和关东的河南郡、南阳郡、赵地十分普及。

    炼炉是黄土夯打而成,再加上耐火的砖,筑成两人高的椭圆形,居然还用上了煤炭,但只是作为助燃剂,主料还是木炭。

    最让任弘眼花缭乱的,是铁官刻意炫的“叠铸技艺”,一次能铸上百个马车上的铁铸件,简直是套娃。范与范之间的分浇口只有几毫米。毕竟经过商周春秋一千多年青铜铸造的锤炼,让铸铁技术也能站在巨人肩膀上,遥遥领先世界。

    锻造也不虚,任弘看到来自陈留郡的郭姓铁匠展示的“百炼法”,郭铁匠手持大锤,将呈海绵状的块炼熟铁反复锻打,烧烧打打、打打烧烧,去除杂质,重复很多次甚至上百次。等冷却后,它的色泽清明,磨光后就呈现出黯淡的青黑色,与一般的铁迥然不同。

    这时候不能称之为铁了,而是“钢”。

    古人云,鍊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汉军士卒的刀都以炼得越多越好,廿炼卅炼是屯长、队率所带,到任弘这个级别,就要配置百炼刀。

    但百炼钢极贵,一般只用于刀刃的制作,刀身只舍得用熟铁。

    不过,另一位孔姓匠人向任弘介绍了一种来自赵地,能一次制造“廿炼卅炼”品质的办法,那便是炒钢。出产了生铁后,放入高炉继续加热至融化为铁液,再鼓入铁矿石粉,如此可以得到类似百炼钢的成品。

    不过这种法子,必须年长经验丰富的匠人才能掌握,火候太重要的,一旦超过了火,就直接炒成了普通熟铁。

    最后为哪种法子更为优秀,两位匠人吵了起来,负责锻造的郭铁匠说什么:“所谓炒钢者,此乃伪钢耳。凡铁有钢者,如面中有筋,锻百馀火,一煆一轻,至煅成斤两不减,方为纯钢也!”

    锻造百炼钢的质量没得说,但就是太费时费力了,现在大汉要为战争做准备,需要大量的优质钢铁来制作步骑必备的环首刀等武器,质高、量产?任弘全都要!

    铁官工匠虽然是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工匠了,但他们只会按照经验来摸索,任弘却对钢铁冶炼的原理略知一二。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对质地柔软的熟铁进行反复锻打是要掺入碳。

    而对坚硬较脆的生铁继续放入炉中高温冶炼是要去除碳。

    两个相反的方向,但最终目的相同:都是为了能得到列子曾说过铁中精华的“鍊钢”,达到中间最完美的状态。

    于是任司农开始了指导意见,挺着肚子,开始不断比划手势,一副很懂行的样子:“若能以生铁夹熟铁,泥封炼之,是否也能炼出钢来呢?”

    这就是历史上的“灌钢法”了,也可以叫低温炼钢法,原理很简单——说出来当然简单,难的是实践,那就不必任弘操心了,他现在就算说要试试将水变成油,石头变成铁,也有大把人捧臭脚说“君侯妙想,大可一试!”

    两个老铁匠闻言一愣,看了对方一眼,虽然一般的大司农来胡说几句他们也不会当真,但大司马卫将军名声在外,二人都希望西安侯能佩戴自己制作,刻了工名的刀剑,遂朝任弘一作揖,一边继续吵着嘴,一边忙着尝试去了。

    而任弘有感于大汉能工巧匠虽多,但大多数人,都如同发明了灞桥纸、高炉、百炼钢的匠人一样,湮没在历史中寂寂无名,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官营工坊里大多数人更处于混吃等死的状态,遂宣布了一项他向天子请求后获准的新政策。

    “大汉察举之制,除却贤良文学外,尚有力田之属,凡有善农事者举为力田,每乡一人。然《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工者,国之柱石也,能工巧匠亦不可少,故于官营盐铁织室之中,加’工师‘之名举,每年每郡举荐一人,号曰‘高工’,秩禄与二百石同!”

    是有点僧多粥少,但没关系,还分了级,县上有“中工”,秩禄百石,乡上有“初工”,秩禄等同于斗食吏,三级工程师由大司农上计时派人考核,宁缺毋滥。只有那些出突出发明贡献的人,才能混上高级工程师的名号——比如任弘自己。

    任弘希望这一举措,能鼓励更多隶属于官府的巧匠发挥才智。

    而等他回到长安时,去年就奉命巡视各郡铁官的均输官黄霸回来了,黄霸的经历,让任弘意识到,相比起已站在世界前列的技术,铁官的制度问题似乎更大些。

    ……

    早在十年前,在河东均输官任上时,黄霸就以明察秋毫而闻名,他善于调用下属,百姓之事,无论巨细,都派人详加调查并妥善处置,就连平民的家常琐事,他也考虑得周到得体。而在楼兰道时,遇上老吏死去,死者籍贯在哪,在西域可有故旧,哪个乡的大树可以砍伐作为棺木,哪个驿馆饲养的猪可以用来祭祀等,黄霸都一清二楚,让人称奇。不知内情的人都称他有神明相助,小吏根本不敢欺瞒。

    所以做了天下均输之官,各地铁官的优劣底细,也逃不出黄霸的眼睛,一回来,就让人将他给任弘捎带的“特产”扛到了院子里。

    “大司农,这便是天下四十八铁官所产铁器,下吏派人于市坊、武库购买获取,每个铁官都带回刀二、甲一、镰四把。”

    如何知道都是谁制作的呢?拎起来看一下铭文就行了,大汉实行的,是和秦朝一样的“物勒工名”制度,产地和所铸工匠名字都要刻上去。

    否则就是三无产品。

    任弘拎起一把看上去质量一般的环首刀,确实能看到上面刻着“东一”。

    “河东第一铁官,在皮氏县。”一旁的耿寿昌记性好,立刻就报出了产地。

    与之相似,“东二”则是河东第二铁官,在平阳,“扶一”是右扶风的雍铁官,只要质量有问题,谁都跑不了!

    可铁官聪明着呢,也会看人下碟,交给军队和给百姓的东西质量全然不同,任弘一试后,发现兵器甲胄里的次品不算多,基本都合格。

    但农具就一言难尽了,是真的很多,任弘手里的“东一”镰刀,真是钝得可怕,不是没磨,他怀疑开刃这个环节都随便应付,居然连简牍上的绳子都割不断。

    任弘不由摇头:“我曾听闻,孔仅、东郭咸阳主持大司农时,铁官产的镰刀质地低劣,连麦秆都割不断,还以为是贤良文学夸大之言,不想竟是真事。”

    汉高祖后,冶铁、采矿、煮盐等山泽之源下放给私人经营,听民自由开采,直到文帝即位后,仍是“纵民铸钱、冶铁、煮盐”,使得天下出了许多大工商业主,诸如蜀郡的卓氏、南阳孔氏,都以冶铁为富,钱至巨万,富可敌国,这市场不要太自由。

    至汉武帝时,为了筹集征匈奴的军费,以为富商大贾们为富不仁,冶铸鬻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使得黎民重困,于是便开始征重税,又改盐铁为官营。

    不过任命的人,依然是大工商主,便是,孔仅、东郭咸阳、桑弘羊三人。孔仅是南阳冶铁大族孔家的人,东郭咸阳是齐地盐商,桑弘羊乃洛阳商贾之子,擅长心计,汉武让他们做自己的财政大臣,掌控国家的经济命脉,想必是认为这三个人是最好的黄金搭档,一定不负重托。

    然而事实有点让汉武帝大失所望,盐官铁官虽在全国建立,但才几年下来,就已经**得不成样子,官吏多利用职权营私舞弊,生产出来的铁具不仅是价格高,而且质量低劣,然后孔仅、东郭咸阳就被罢免,只剩下桑弘羊继续协助汉武搞改革,国库确实是是充实了,但关东却对此怨言极大。

    盐铁之会时,魏相等贤良文学就对桑弘羊开炮,将盐铁制度贬低得一文不值,诸如为了完成规定的任务,官营铁器只注重产量,不管实用价值,所产铁器多为应用很少的大铁犁,根本不适合小农使用。且从中舞弊严重,质量低下,还不准挑选,即便当天拿去就就坏了,也概不退还,结果逼得一些农民用不起铁器,只能恢复古时候木耕手耨的生活。

    任弘生活在河西感触还不算深,后来行走关东,发现当年贤良文学抨击的问题确实存在,政府包办使得机构臃肿,效率低下是真实存在的。

    但站在国家角度,官营盐铁业的大规模生产要优于私营盐铁业的小规模经营,作为战略资源,盐铁是必须牢牢控制在官府手中的,若是像贤良文学希望的那样,全面放开还给所谓的“民”,最终结果恐怕不会比现在更好。

    国家和资本,你更相信谁?

    但看着手里钝得割不动麦秆的镰刀,又听黄霸诉说了各地铁官都有类似弊病,关东百姓确实苦其久矣的时候,任弘也明白,桑弘羊确立的盐铁制度,已经陷入“吃大锅饭”的困境里,必须稍稍做出改革了。

    任弘记得,前世有一段历史,也曾面对这个难题,至于解决办法……

    别问,问就是市场经济!

    ……

    到了次日,刘询正在建章宫里看胶东相王成奏疏,先前,胶东吸纳了前几年琅琊大地震的流民八万馀口,一时间胶东地界拥挤,盗贼频发。

    他正在考虑西安侯曾言的使民乘船渡海,安置在辽东、乐浪之事,任弘却来拜见。

    任弘奉上奏疏,讲述了大汉铁官之弊病,作揖言:“陛下,盐铁之议后,故大将军只罢去郡国酒榷及关内铁官,其余维持不变。然实际上,关中铁官仍在,今宜顺应天下民意,继续稍加罢除。”

    霍光就因为骗了贤良文学被他们痛恨,如今皇帝若将这件事做完,肯定会得到舆论赞誉。

    但刘询却是惊讶,一般人都是拼命往自己管的职务上揽权,西安侯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主动罢黜一些铁官。

    任弘自有打算:“臣以为,关中每郡保留一处铁官即可,至于关东各郡,则可将去年上计及均输官巡查时,以为最差的一处铁官罢黜!”

    “所罢铁官铁山,陛下可从廷尉相、谏大夫望之之议,交由关东富民经营,如此或能少解铁官怠政之弊。”

    这当然不是什么“不与民争利”“还富于民”。

    而是任弘对症下药,以为,早就是一潭死水的铁官制度,需要引入一群鲶鱼,让他们搅动这池塘,让混吃等死的铁工坊不得不与之竞争,稍微活络下经脉。

    但尽信贤良文学之言,是把国家命脉拱手相送,盐铁官营的基本制度,也必须保持。

    和生铁、熟铁两种炼钢方法一个道理,走极端不好,过犹不及,“中庸”是最完美的状态: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任弘的提议,用一句后世的话总结就是,两个毫不动摇……

    “毫不动摇巩固和发展盐铁官营,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民营铁官发展,保证两种铁工坊公平参与市场竞争、同等受到大汉律令保护!”

    ……

    ps:状态不好写了四小时有点久……第三章尽量在0点前,可能会短一点。

第473章 炼金术士刘更生

    任弘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被朝中清流之臣,在野的贤良文学们翻来覆去夸的一天。

    二月下旬,在朝廷的新盐铁政策颁布,宣布按照盐铁之议后的决定,废除关中多余铁官,比如京兆尹废郑县的”兆一“,只留蓝田。右扶风废除漆县的”扶二“,只留雍县铁官。

    关东则是末位淘汰制,若一郡有多个铁官,则去年上计效益最低、在黄霸调查时质量最差,民怨最大的铁官加以罢黜!

    任弘本来想学一学张安世的作风——每次与皇帝商议大事,决定后,老张总是称病退出。等听到皇帝颁布诏令后,这家伙再假装大吃一惊,派人到丞相府去询问。所以即使是朝廷大臣,也大多无人知道他曾参与决策,搞得一切都像是皇帝圣明裁决一样。

    但这次的事,天子却将任弘的奏疏在朝中颁布了出来,搞得他想推功于上都不行。

    此策一被天子批准,顿时博得朝野称赞,除了大赞皇帝圣明外,还顺便连任弘一起垮了。

    连兰陵萧望之都称赞说:“铁官作铁器,多苦恶,用费不省,卒徒烦而力作不尽,且与民争利,今任大司农稍削铁官,还利于民,善莫大焉。”

    而老太常韦贤更是在卸任前盛赞说:“孔仅、东郭咸阳奸邪任用私人,桑弘羊谋逆而反,田延年贪狼取贿,唯大司农弘有仁义而能正己。”

    意思是任弘是这五十年来,唯一一个好大司农。

    当然了,是儒士认为的那种好,在任弘看来,他罢黜一部分铁官,虽是为了良性竞争,但也算“出卖国有资产”了。

    被罢黜的铁官没有作废停业,而是要包给私人:没有官职的列侯,这些年暗暗积攒财富的富商。

    一时间,为了争夺郑县、漆县的铁工坊运营之权,关中的列侯富豪们都要打破头了,而这次大司农采取竞标,价高者得,等到一口气租出去十几个铁山铁工坊,来年北伐匈奴的钱都快齐了……

    盐铁是暴利,汉初时靠冶铁发家的蜀郡卓氏、南阳孔氏富比诸侯,车骑千乘,奴仆上万,后来者自也趋之若鹜,希望能赶上这个百年一遇的风口。

    连帮任弘经营香料和茶叶的卢九舌也想分一杯羹,跟九市商贾合资,欲走任弘的关系拿下弘农郡新安县的铁山,做一只随风上天的小猪,被任弘骂了一通才吓得放弃了打算。

    而那些丢了铁饭碗的铁官吏员,恐怕背地里也要骂任弘许多年了。

    “太学那边,从博士到弟子,也尽是夸夫子的,说夫子将大将军十多年前就该做的事完成了。”

    今日是休沐,宗正家的二儿子刘更生一如往常那般来任弘这请教,他已经十一岁,越发聪慧,已经开始进太学旁听了,任弘发现自己真捡了个小天才。

    也罢,那刘向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眼下听刘更生说起此事,任弘却摇头,开始教弟子做人做官的道理:“始元年间,贤良文学被召至长安开盐铁之议,他们最初是如何吹捧大将军的?”

    刘更生摇了摇头,那会他还没生,怎么知道?

    任弘摇头:“儒生言,汉兴百有余年,有人不短不长,出白燕之乡,持天下之政,时有婴儿主,却行车,安中夏。”

    那段时间,霍光是真的被吹成周公再世,甚至有撺掇汉帝禅让的家伙。

    “那诸生如今又是如何贬低大将军的呢?”

    这个刘更生知道,对霍氏的唾骂从去年至今,仍不绝于耳,已经成了太学和清流圈子的政治正确了。

    “彼辈说大将军擅废立,亡人臣礼,不道。且不学无术,暗于大理,故家族夷灭。”

    任弘颔首:“建楼的和拆楼的,总是同一群人。今日夸我的是这几人……”

    他露出了笑,想到刘询”竟宁“年号真实含义披露后众人可能的反应:”等到明年今日,谤我者恐怕亦是这几人!“

    “不必再提此事,你我继续聊,这生铁、熟铁、钢之别,就是铁中所含碳多寡不同……”

    前几天,有好消息传来,说是蓝田铁官已经用任弘提的方法,生铁熟铁一起炼,在试验过无数次生熟铁的不同姿势体位配比后,外面的熔融层真是近似百炼钢的材质!

    “如大司农所言,用熟铁打成薄片如指头阔,长寸半许,以铁片束包尖紧,生铁安置其上,又用破草履盖其上,泥涂其底下。洪炉鼓鞴,火力到时,生钢先化,渗淋熟铁之中,两情投合,取出加锤,再炼再锤,不一而足,遂得百炼之材!”

    于是刚被举荐为“高工”的郭、孔两位铁官也加入了吹捧任弘的队伍,在他们看来,这世上已经没人比大司马卫将军更懂炼钢了。

    刘更生不是那种乖乖听老师话的人,作揖道:“夫子教我这些匠人之事有何用处?”

    “孺子,你先前不是看了淮南遗策,想炼铜么……”

    “夫子,是炼金。”

    刘更生更正道:“小子在父亲所藏淮南诸书中,找到一本《枕中鸿宝苑秘书》,书中记载有修道成仙、使役鬼物、炼黄金之术,以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但我按书上方法烧炼黄金却不成……”

    这也是他找任弘拜师的原因,刘更生天性聪明,就是性子执拗,对遇到的问题非得解决不可。

    还是个小炼金师,任弘更高兴了,决定加把劲,让他变成钢之炼金术师。

    遂大笑道:“阴阳三合,何本何化?这是《天问》上的疑问,先明白这一问,黄金方成。”

    任弘让刘更生别急着做实验,先学理论,他大可将自己可怜的化学知识倾囊相授——有时候为了融入现有学说让世人容易接受,还不得不说些错误的。

    “阴阳家以为,世上有阴阳五行。”

    任弘侃侃而谈:“但为师猜测,这世上本化之物,不止是金木水火土五种,这只是五大类,还能细细分。“

    “其中铜、锡、铁、金、银属金系,炭属土系,给诸物细细命名,应统称为‘元素’!”

    ……

    在韦贤、萧望之都忍不住因罢铁官之事称赞任弘时,朝中却还有一人保持清醒。

    太常魏相认为,任弘这次虽做了贤良文学们渴望已久的事,但其目的,依然是兴利敛财。

    “还是得观其言察其行,勿要被一时之政所欺骗。”

    随着韦贤告老卸任太常,魏相调任此职,韦贤在仕途上几度沉浮,曾在丞相位上黯然离职,又靠着太皇太后,混了份倒霍功劳,如今以老病乞骸骨,天子赐黄金百斤、安车、驷马,罢就第,他的儿子韦弘成荫父之劳,任常侍骑。

    韦贤此生可谓圆满,但魏相为他高兴之余,也暗暗忧虑,因为韦贤一退,朝中“清流”的领袖就缺位了。

    要说起来,自倒霍之后,各地儒吏入朝为官者不乏其人,比如萧望之的老乡,兰陵人疏广因精于《论语》、《春秋》,入朝为太中大夫。还有梁丘贺的同乡,也是谏大夫王吉的好友,曾因王吉复官而“弹冠相庆”的贡禹——这一位就是这成语正主,这词最开始也是纯粹的褒义。

    贡禹以明经洁行著闻,征为谏大夫。

    但魏相也发现,这些齐鲁儒士虽然顺利入仕,但多是谏大夫、博士,而把持实职的,还是以苏武、任弘、傅介子为首将军、使者出身的一派,可称之为“功利开边之臣”。

    虽然没人结党,但在魏相眼中,涵盖的人群是庞大的,从封疆大吏的西域都护常惠,蜀郡守张敞,到刚回朝中,已经被任弘洗脑放弃了初衷的黄霸等人,皆在其中。

    魏相自己也被调到了太常,权力没廷尉时那么大,连全面推行春秋决狱的事都无法完成,魏相忧心忡忡,虽然看上去是“众正盈朝”了,天子也虚心纳谏,重用儒士。

    可真要较量起来,就他们这三瓜俩枣,完全不是任弘等重臣的对手,像改年号这样的胜利,恐怕很难遇上了。

    不管任弘如何受赞,魏相确定,他们之间,迟早是要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更让人难受的是,任弘从始至终,都没将他们,将他放在眼里,朝中争执,亦是常让杨恽来接魏相的诏,自己则只谦逊地微笑站在一旁听着。

    不搭理,这点最伤人。

    “韦公一去,吾等都不是西安侯对手,一旦涉及到国家大事,恐怕天子又要被其左右,需得强援为助力。”

    魏相找来萧望之,说出了他的打算。

    萧望之对朝中势力没那么敏感,只知道富平侯张安世靠不住,中朝诸公都非党羽之选,便从外朝想起,提议道:“丞相、御史大夫如何?”

    “非同道中人也。”魏相摇了摇头,丙吉、于定国都是先学律令再学儒术,和他这先儒后法的有本质不同,且丙吉看似老实,实则圆滑,自成一派,于定国亦然。

    “我要向天子上疏,请一人重新入仕。”

    魏相有了打算,说道:“此人政见与吾等相合,支持修文偃武,俭约宽和,亲近贤良文学。”

    “此人曾是朝廷二府九卿重臣,虽非丞相,权却重于丞相。”

    魏相露出了笑:“他曾故意请我弹劾,丢了官职,但仍然保有列侯之位,退而修律,正是做廷尉的最好人选!”

    萧望之知道是谁了,也觉得此人,应能成为引领”竟宁反正“的领袖!

    “建平候,杜延年!”

    ……

    ps:上复兴神仙方术之事,而淮南有《枕中鸿宝苑秘书》。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见,而更生父德武帝时治淮南狱得其书。更生幼而读诵,以为奇,献之,言黄金可成。——《汉书.楚元王传》

第474章 基建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刘询看着谏大夫萧望之所上奏疏,里面引用孝武皇帝求茂才异等诏,说“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萧望之认为值此百事待兴之际,不能让大才闲置在野,而应该加以任用。

    比如先前因小过而辞官的建平候杜延年,如今朝中廷尉之职空缺,而杜延年在家中修《小杜律》献于朝廷,作为官吏学法教材,有大功,当征辟入朝为官。

    确实很有道理,但刘询读罢却摇了摇头:“萧望之替人当刀了。”

    刘询在做皇帝方面,确实有天赋,虽“垂拱”于建章宫,但未央那边的一举一动,群臣关系远近,谁和谁友善,谁与谁暗暗漂亮,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知道有朝中一个自诩“清流”的群体,以魏相、梁丘贺为首,多为儒吏,政治倾向和孝昭时发盐铁之议的贤良文学差不多,反对开边北伐。

    被刘询重视的萧望之也在其中。

    刘询还在民间时就听说过萧望之的名声,他在其他人脱光衣裳受检查入见霍光时断然拒绝,又直谏霍光,为大将军所不喜,结果其他被丙吉举荐的人都封了官,唯独萧望之做了小苑东门的守门人,其乡人出入,随从前呼后拥,风光得很,讥讽萧望之道:“不肯碌碌,反抱关为?”

    你不肯屈从平庸,干嘛还当个看门的啊?萧望之只回了句:“各从其志。”

    萧望之在霍光主政时期一直不得志,十数年不得施展,青春易逝,等霍光死时,已是四旬中年人,但这性子,竟是一点没改。

    刘询倒霍亲政之后,反对大将军成了政治正确,加上萧望之经明持重,论议有余,就让他做了个谏大夫。

    作为一名谏官,萧望之确实很称职,遇到以为不妥的事,从不隐瞒,立刻便上奏提出,为此得罪了不少人。

    比如刘询任弘宦官弘恭作为中书令,在建章宫和尚书台之间传递文书,萧望之便以为不妥,奏疏内容刘询还接,大致说:“宦者不该参与朝政,更不可在朝廷重职为官,此乃大汉祖制。”

    刘询将奏疏留中,萧望之却不甘心,在朝会时竟傻乎乎地又提了一次,这让皇帝身边的得力助手弘恭无比尴尬,暗暗恨上了萧望之。

    而正月时,刘询终于立了许平君为皇后,完成了心中夙愿。

    旋即封许广汉为平恩侯,其弟许延寿为乐成侯,萧望之又上奏了,认为文皇帝时不曾封窦氏为侯,而孝景欲封王皇后兄王信为侯,也被周亚夫反对,这是正确的。外戚恩泽侯需要减少,一来功勋不可滥发,二来,也恐外戚坐大,霍氏之事复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这萧望之也太不会看眼色形势了,许广汉与一般外戚不同,在掖庭对刘询多有照顾,而许延寿的儿子许嘉,更是代刘询而死,以天子念旧的性情,岂能毫无回报?

    于是萧望之这一奏疏也没被采纳,一来二去,他竟将皇帝身边的宦官、外戚都得罪了,若非刘询刻意维护,恐怕早被人使绊子弄死。

    但越是这样,刘询就越珍惜,他现在不缺甜言谀语,只缺一个“能面刺寡人之过者”。

    正如韩非子所言,不用谏臣,则绝世之势也。西安侯偶尔会与刘询说真话,但只谈大体不说小节,于外戚等事上一言不发,他很有分寸,但有时又太有分寸。

    苏武在中朝时也会说实话,但他年纪大了,刘询需要一个类似的直臣。像萧望之这样的铁憨憨,都是稀有动物,有一个算一个,必须珍惜。

    但刘询又有些遗憾:“君之直臣,父之暴子,只可惜萧望之太直,不通人情,昧于大理,难堪大用。”

    反倒是这次将萧望之当刀使用的魏相,让刘询更重视些。

    魏相曾倒过桑弘羊,斥退过车千秋之子,又参与了倒霍,弹劾杜延年,如今反对任弘……除了谏西域之事翻车那次,每一次节都有挑得十分巧妙,也不知是真的能辨奸邪,还是善于站队。

    有花花心思没问题,政见与西安侯要做的事相左更没问题——刘询其实很需要这样的人,能时不时站出来反对任弘几声。

    如今征辟杜延年的奏疏已上,该如何处置呢?

    霍光有两延年为左膀右臂,风格相反,政见不同,但能力都极强,霍光执政期间,杜延年才是真正的丞相。后来田延年自杀而死,杜延年急流勇退,谁更聪明不必多言。

    但杜延年可不是墙头草,十多年前,他发起盐铁之议,进贤良文学,十多年后,哪怕大将军霍光一意孤行想灭匈奴,杜延年也态度坚决地表示反对,最后竟让霍光改变了想法。

    但这个人奇就奇在,倘若谏言不成,却也能尽力办事,为国事排忧解难,所以霍光才爱而信之,纳其忠言。

    “杜幼公宰辅之才也,只可惜,是大将军的人。”

    刘询颇为遗憾,他在用刘贺故吏王吉、龚遂时毫不担心,但对杜延年,多少有点膈应。虽然杜延年之子杜佗与他是好友,但杜幼公本人态度暧昧,若能在朝中留到倒霍之际,和丙吉一样明确站队,插霍氏一刀就好了,你提前跑了算几个意思?是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么?

    这点让刘询有些生气。

    而且现在召回杜延年加以重用的话,等到来年,“竟宁”的真正用意暴露时,杜延年恐将成为朝中清流领袖,以其能力和威望,连西安侯任弘也不得不正视。

    虽然异论相搅是好事,但刘询可不想战争的节骨眼上,再开一次盐铁之议。

    但若不召也说不过去,于是刘询略加思索,露出了笑。

    “倘若有杜延年和与赵充国、道远合力操办此事,何愁匈奴不灭?”

    数日后,建章宫中,一道诏令下达,让魏相、萧望之等人面面相觑,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复召建平候杜延年,拜为西河郡太守!”

    ……

    和魏相等人期盼的相反,也和刘询设想杜延年“以退为进”不同,杜延年一点重新出仕的心思都没有。

    他年已近六旬,就想好好在家修律著述,让家学能传承于世,他父亲修了《大杜律》,他贡献《小杜律》,也算一是美谈了。

    当长安诏书抵达时,杜延年推辞了第一次,但皇帝似乎是铁了心要他动身,当第二次诏令下达强征时,是杜延年的中子,在朝中做奉车都尉的杜佗来传。

    杜延年的小儿子,有一只眼睛目盲但生性聪慧的杜钦也劝他道:”父亲倘若再不出仕,陛下或会以为你是对当朝不满,怀念大将军时了!“

    他确实很怀念啊,倒不是说今上和西安侯之政不好,只是……

    杜延年心中暗叹:“我忘不了大将军之恩。”

    再推辞下去确实要惹怒天子了,对宗族不利,杜延年只好不情不愿地应征,接过太守冠带和印绶,只带了几个仆从,离开了南阳老家,前往西河郡赴任。

    这一路可不容易,西河郡位于并州刺史部,横跨后世陕北、鄂尔多斯、晋西北,本是秦朝的“新秦中“一部分,楚汉时为冒顿单于所夺,置娄烦王,河南之战后,汉武帝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分上郡北部和太原郡西部,置西河郡。

    户十三万,口六十万,县三十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关键的是,从长安沿着秦直道往北,经上郡过西河,可以通往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太原诸郡,是当仁不让的“八郡通衢”。

    杜延年在元霆年时,曾往返于西河朔方,迎刘询南下继位,对这里可不陌生,此地在后世干旱无比,到处都是光秃秃的黄土高塬,眼下却是沃野千里,谷稼殷积,牛马衔尾,群羊塞道,从各县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富庶程度:“美稷、广田、谷罗、饶、富昌。”都是好地方呀。

    元朔年后,西河郡成了汉朝历次对外用兵的后勤基地。

    虽然皇帝定了”竟宁“之称,但杜延年却隐隐觉得,有任弘在朝,傅介子等用事,绝不会就此作罢,皇帝也态度暧昧,这项任命就透着不寻常。

    但杜延年也无所谓了,他仕途之心已冷,最好的年华和才干,都献给了将军,曾登上二府御史大夫之位,如今再来做郡守,只感觉索然无味。

    抵达西河后,杜延年既没有杀鸡儆猴立下马威,也没有勤勉劳碌希望做出政绩升迁入朝,只言:“孝武之世,征发烦数,今圣天子在位,当无为而治。”

    然而就学起当年的曹参,自己整天痛饮美酒,跟他来的儿子和慕名来投的故吏见杜延年不理政事,想有言相劝,却被杜延年邀约一起痛饮。

    西河郡的这般光景,自然被并州刺史报了回去,刘询不太高兴,觉得杜延年这是在蔑视天子,治郡不进,遂以玺书斥责。

    不过在玺书抵达前,杜延年就迎来了一位访客,却是以右将军身份,带着西园八校中四校以及四万戍卒,前往朔方郡戍守练兵的赵充国。

    “幼公莫非是以二府之职复徙为郡守,而对天子不满?”赵充国有些担心杜延年。

    杜延年道:“仆只想在家著书立说,清净了事,就算陛下请我去代替丙吉做丞相都不愿,又岂会在乎此事?”

    共事多年,赵充国太了解他了:“幼公看似最为淡薄,实则最重故情。”

    “我知道幼公是忘不了大将军,只是,难道你还要一臣不侍二主么?”

    杜延年缄默不言,良久道:“只是觉得对不住大将军,无颜面再出仕……”

    “大将军临终前分明已安排好了一切,我是未能好好引导霍禹、山、云三人,而终究导致大祸,延年分明知晓后果,却弃之而退,心中愧然。”

    赵充国笑道:“三人危害社稷,公然谋逆,罪有余辜,幼公已经尽力,你都如此,那老夫与丙吉、傅介子等皆是大将军提携,出事时站在天子一边,岂不是更加羞愧?”

    他严肃了下来:“吾等忠的是大汉社稷,忠的是为大汉尽职的霍大将军,而非霍氏!”

    “大将军已去,难道霍禹等人还能继承其业,让霍家世代为大将军,继续专权不成?时移世易了,大将军之时不复返,但大将军临终前念念不忘者的两事,吾等却能够助他完成。”

    “一是希望能有朝一日击灭匈奴,二是不愿孝武晚年之事重蹈。”

    赵充国道:“如今陛下遣我北上,难道真是为了谨防盗贼?”

    “西安侯在大司农大刀阔斧改制,又是为了什么?”

    “翁孙是说……”杜延年恍然,果然如他所料,天子和任弘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以他的政见,是应该上奏疏反对的,但此事机密,赵充国能告诉他,是出于信任,若是泄禁中秘,非但他要倒霉,赵充国也要受牵连。

    “大将军在时,有幼公拾遗补缺,像萧相国那般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元霆之役,老夫方能建功,现在和那时一样,还是幼公为我后盾,老夫,还能相信幼公么?”

    赵充国站起身,这位和匈奴战斗了一生的老将军,真挚地向杜延年请求:“我想打一场漠北之战一般的大胜,一劳永逸解决匈奴,幼公可愿助我,与老夫一起,完成大将军灭胡遗愿?”

    杜延年眼中隐若有光:“我不提议与匈奴交战。”

    他朝赵充国回揖:“但杜延年,会履行职责,只要在西河郡守任上一天,便倾力相助!不会让翁孙和前线将士,少一粒粮食!”

    等赵充国走了后,杜延年也接到了天子的申饬,发现只是埋汰了他一顿而不是气急败坏的撤职后,杜延年哈哈大笑后,遂让人将府邸中的酒全倒了,他洗心革面,开始打起精神来,选用良吏,捕击豪强,一时间郡中清静。

    而到了四月份,负责在各边郡建立常平仓的太仓令耿寿昌,也带着一份大司农的要求来到西河郡。

    杜延年一看,却是任弘要求上郡、西河、朔方修缮秦直道,将破损垮塌的地方统统修缮,并加固路面。

    至于原因,杜延年看了后就乐了。

    “为在年末时,迎匈奴左贤王稽侯珊入朝为质?”

    明明是外宾优先,朝中贤良文学们却十分赞成,他们将此视为汉与匈奴恢复和平的机会,这是贤良文学努力了十余年的事,又夸了任弘一番。

    但杜延年可不信,他冷冷一笑:“修缮秦直道,恐怕是为了来年大军顺畅北进吧?”

    虽然发自内心反对战争,但只要在职一天,杜延年都会尽力做事。更何况,大司农在“出租”关东地区各郡经营不善,所铸镰刀割不动草,民怨最大的铁山铁坊后,赚得盆满钵满,任弘决定先做好北部各郡基建,让耿寿昌将补路的钱也给杜延年送来了。

    这笔钱,在大司农量入为出的开销账薄上,被命名为……

    “养路费!”

    ……

    ps:第二章在0点前。

    另外推荐一本书,以前从黄的作者“蟹的心”前作《扶风歌》不少人应该听过,新作《汉鼎余烟》在.asxs.。

    这本是三国,写的很有味道,强烈推荐,感兴趣的可以康康。

第475章 此子断不可留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眨眼的功夫,竟宁元年(公元前67年)就已接近尾声。

    过去大半年里发生了不少事,夏天时,大汉北部各郡仍在官府控制下的铁官,开始通用发源于蓝田铁官,已经摸索成熟的灌钢法,不同于费时费力的百炼钢之术,灌钢法将生铁熟铁放在一起熔炼打制,虽质量不如百炼钢,然效率提高了何止十倍。

    冲天烟柱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左冯翊夏阳铁官、河东安邑铁官、太原大陵铁官等地不断回响,一把把优质的环首刀被制造出来,在铭上“夏”“东三”“太”等标识后,送往朔方、云中的武库登记保存,等待发放到士卒手中。

    而量产的钢铁,也让任弘可以让甲胄之匠试制一些新式的甲胄,希望能比汉军古朴笨重的铁札甲轻便,防御力却上一个档次,用来装备已在汉军中充当胜负手的重甲突击骑兵,叫匈奴人的轻箭在它们面前仿如轻风拂面。

    至于那些出租给列侯、富商作为试点的铁山,也开始了改革,这些私营铁山不存在朝廷强制要求的产量,盈亏自理,价格上报给大司农平准官,不得超过官营价格。

    这些私营铁官虽也有些关系,但郡国订单优先官营,他们就得从城市、乡邑小民身上打主意,铸的便不再是用于代田的大器,而是些针对中人之家、小农家庭的小器,不在大小,而在省铁和实用。

    几个月后,一些地方的百姓,终于能买到价格比过去稍微低一点,好歹能割得动麦秆的镰刀了——过去有几个怠工恶劣到极点的官营铁官,那镰刀质量真是一言难尽,用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河南郡老农的话说就是……

    “除了韭菜,什么都割不动!”

    ……

    入秋时,三辅迎来了一次“丰收”——政治意义上的丰收。

    公田的产量比往年高不到哪去,倒是白鹿原的乡亲们最先推行了区田法,多收了三五斗粮食。

    另一处取得丰收的地方,则是今年初春,天子刘询带着皇后许平君、皇太子刘去疾象征性推了下犁的“籍田”,刘询只是随便锄了几片地,抱着皇太子,让他用鞭子抽了一下耕牛,这之后就再没来过,只将地交给隶属于大司农的籍田令料理。

    可秋收时,喜讯传来:“陛下亲耕籍田,竟收了关中从未有过的十五石!”

    这是超过常识的产量,要知道,当年孝武皇帝让赵过在关中实验代田法时,郑国渠边上,投入最大最肥沃的麦田,顶天也就十石。

    群臣还以为这是西安侯在谄媚作伪,毕竟从孝文到孝武,每年献伪祥瑞的人就层出不穷,于是天子移驾,亲至上林苑旁的皇田巡视,到了地方后发现,籍田已经收割了一半五十亩,堆起了如小山的谷子,而地里还有一半留着,就等刘询与群臣来眼见为实。

    群臣中确有种过地的人,比如年初时被张敞举荐,作为“讲论六艺群书”之才入朝为郎官的蜀郡辞臣王褒,他年轻时家贫,曾一边耕作一边读书,一眼就能看出地里的麦子硕果累累,绝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丰产。

    等到大司农任弘命人将那剩下的五十亩收割打好,一称量计算,确实达到了亩产十五石的奇迹!

    这是投入巨大人力,用区田法精耕细作的特例,若是普通人也这么种,绝对是入不敷出,但任弘需要的,就是此事带来的巨大政治利好。

    果然,五经博士再度惊呼祥瑞!魏相、梁丘贺、萧望之等人也无话可说,应和赞誉,对重农的关东儒吏来说,这确实是好事,除去魏相,其他人看任弘是越来越顺眼了,觉得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大司马卫将军。

    刘询自己也清楚,这祥瑞,是无数人力和沤肥屎粑粑创造的,却不妨碍他故作大喜,对大司农和搜粟都尉、籍田令进行嘉奖,此事还上了朝廷邸报,通告各郡国这个好消息。

    于是关中就被动成了“大穰”,京兆地区开始极力宣扬这一盛况,甚至有画工作了一幅一群孩子站在稠密麦穗上玩耍的政治宣传壁画作为纪念。

    任弘声称要在天子的英明领带下,二十年内,重新实现文景之世的盛况。让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让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

    而大司农的口号,也变成了……

    “超景赶文!”

    ……

    政治家素来说一套做一套,起码今年,大司农出租国家资产获取的巨额钱财,一刻都没在京师留,或用于扩大铁官再生产,或用在完善帝国北部道路基建上了,最重要的无疑是修缮秦直道。

    秦直道从渭北甘泉宫开始,自子午岭东侧,由南向北,途经上郡、西河、朔方、五原,逢山劈山、遇谷填谷,纵穿陕北黄土高原,直至河套,全长一千余里,如同盘桓在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巨龙。

    任弘亲自去巡视过后感慨道:“若无此直道,高皇帝恐怕难以从关中调兵北上抵御匈奴,平韩王信、陈豨之乱,上郡等地危矣。”

    此道意义不亚于长城,是汉军北上的高速公路,在汉武帝时多次运用,让汉军一举夺回河南地,无数戎车马蹄鞋履在上面跋涉,留下了深深的轨印。

    木轨不现实,投入太大,上郡、西河的民夫将破损的地方重新修补夯实,让路面硬得跟石头一样,雨淋难坏。跨越黄土沟壑大塬的桥梁也统统检查了一遍,秦直道焕然一新,任司农的养路费好歹没白出。

    最先往来新道的不是兵卒军队,而是一辆辆粮车,耿寿昌提议的常平仓在边地各郡建立,从夏到秋,数百万石关中公田所产粮食通过秦直道运往朔方五原,关中之粮则由河东、弘农等地补充,待到入冬时,前线边郡的粮食饱和,能用一年。更别说赵充国这个屯田专家,带着四万戍卒,在朔方又屯了两百万亩地,常平仓被塞得满满当当。

    当隆冬降临,一年将尽,直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减少时,在反复派遣使者通洽和谈后,决定正月入朝为质的“匈奴太子”,也就是左贤王稽侯珊(呼韩邪)也来到了朔方郡偏西的鸡鹿塞前,与前来接应他的中军校尉、都成侯金安上碰了头。

    金安上乃是金日磾侄儿,也长了一张匈奴面孔,呼韩邪很好奇金家在汉朝的生活,但金安上与他保持距离,不便发问。

    他也发现,这次南下与上次截然不同,没有经过那条笔直通畅的大道,而是沿着河水逆流而行,朝着曾是匈奴地盘的贺兰山东麓前进。

    呼韩邪提出了疑问,却被告知,天子北巡,至回中宫等待匈奴左贤王朝见。

    “回中宫?”呼韩邪似乎听说过,匈奴因为是口口相传纪事,大多数人已经忘了一百多年前那件“小事”了,连呼韩邪为了入汉为质,找了几个武帝时降匈奴的老汉使学习,都得想上一会。

    但汉人却将此事视为奇耻大辱,记录在了史书上,一代代人重复,记诵。

    那是孝文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发生的事,匈奴老上单于以14万骑兵入塞劫掠,在北地萧关与西汉北地郡都尉孙卬大战,孙卬战死疆场,匈奴长驱直入,掠上万人,撤离时焚烧了回中宫。

    回中宫是秦时所建,大汉沿用的行宫,那一次战争的火光,在甘泉宫都能望见,对汉廷震动极大,汉文帝难得冲动了一回,调集车千乘,骑卒十万人,文帝亲劳军,欲亲征匈奴,群臣强谏不听,若非薄太后阻止,恐怕马邑之围要提前了。

    边塞形同虚设,匈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子无法保护臣民,边民朝不保夕,这是国耻!

    算起来,距回中宫被烧正好一百年,百年轮回,两边攻守逆转,匈奴做出了示好称臣的姿态,不管真伪,都是前所未有之举,刘询选择回中宫作为接见地,政治意味十足。

    等到呼韩邪终于想起此事,暗道不妙,担心又会像上次那样,被那嘴欠的大鸿胪杨恽羞辱。

    像杨恽这种人,在匈奴肯定三句话就被砍了头颅制酒器。

    但等呼韩邪抵达回中道时,才发现规格比前次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帝发二千骑卒,为陈道上,军容雄壮,却没有渭桥列兵的刻意刁难,而是规规矩矩地护送他朝回中宫进发。

    来到回中宫外时,更让人没想到的事出现了,大汉的大司马卫将军任弘,竟奉皇帝之命,亲来殿外迎他,将呼韩邪当成大汉的诸侯王,微微拱手。

    嘴里说出的话,却不太友善。

    “我在大风口摸过右谷蠡王的头颅,在铁门关与右贤王角逐,在达坂塞与匈奴先单于对垒。唯独没见过左贤王,今日特向陛下请示,出来瞧个新鲜。”

    任弘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呼韩邪的脑袋,不知想干嘛。

    这让年轻的左贤王打了个寒颤,任弘的恶名,从右地的坚昆到左地的西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已经超过了死去多年的霍去病和卫青——毕竟匈奴人记忆只有一代人。

    面对这个传说中喝匈奴血吃匈奴肉的战神,呼韩邪努力镇定:“小王是为汉匈和解而来。”

    任弘未答,只瞧着呼韩邪面容眼熟,虽然蓄了浓须,但和去年的使者,郝宿王刑未央身旁译者有些相似,不仅有疑。

    一旁的大鸿胪杨恽在他耳边低声数言,证实了任弘的猜测,呼韩邪也知道瞒不过,索性实话实说。

    “小王慕大汉威仪,去岁便曾随郝宿王入朝。”

    “好胆!”任弘心中暗赞这稽侯珊胆子大,虽然不记得他究竟是历史上的郅支还是呼韩邪,但此子断不可留啊。

    但嘴上却大笑道:“果然如此,与我当初所料丝毫不差。”

    任弘拍了杨恽一下,大言不惭道:“去岁我便和杨鸿胪说过,郝宿王雅望非常,然左右转译之人,方为真英雄。假以时日,必为北州之主,匈奴大单于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599/ 第一时间欣赏汉阙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汉阙》为转载作品,汉阙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汉阙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汉阙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汉阙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汉阙介绍:
蓦然回首千年,汉家宫阙依旧!时值汉昭帝元凤三年,朝中权臣当道,外有匈奴未灭,丝路不绝如缕……卫霍虽没,但汉家儿郎的开拓精神,却永不止息,新的英雄,正呼之欲出!敦煌戈壁,名为悬泉置的驿站里,微末小吏任弘投笔怒喝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书友群:567351610.汉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