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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全文阅读

作者:莲飒     与世隔绝的理想乡txt下载     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观察记录

    打开门,喧嚣也随之远去。

    关上门,寂静便随之而来。

    李铭发现自己好像不太喜欢这份寂静了。

    他打开卧室的门,里面没人。不在家么?

    李铭心里也涌起一点可以称作矫情的伤感。对比一向是作文里常用的手法,现实里也是。

    以往每天就是做作业、吃饭、看书、睡觉。也就不会注意到家中的古怪的氛围。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注意到了。

    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周日的自习课上。李铭被语文老师喊去谈话。

    “你的作文议论性很强,可初中不考议论文。”老师停顿了一番,“目前我们还是以记叙文为主。如果按记叙文的标准,你这次的作文就是不合格的。它太空了。”

    “李铭,记叙文要求就是叙事。我也知道现在的学生天天在学校可能没有那么多题材,所以我允许你从杂志上借一些。可你不能……”她翻出李铭的作文纸。

    这次的作文是李铭昨天晚上写的,题目是《我的父母》。而在首页的右上角,赫然打着42的分数,这意味着他只写的比及格线好一点。换算下来约等于70分。

    语文老师读了一些他写的段落,“我坐在驾驶座上,初次玩赛车令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擦去汗珠,回头就看见父亲站在旁边向我微笑……”

    “我不是说你写的不好。事实上你的文笔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老师顾虑到李铭的心情,换了一个稍微委婉的说法。

    “你不能把小说里的东西照搬过来,至少要把它改得现实一点,而不是让人看着就知道是空想出来的。我还是建议你参考现实里的题材,这个命题范围很广,不一定非要写标新立异的题材。叙事文里的故事不是要写得多么新奇,而是要感人。”

    “……批阅试题的老师每个都可以说看了上百本小说,他们看初中作文就像在看儿童读物一样。你写的所有情节他们基本都看过,而且看了不止一遍。因为每年都有学生要中考……所以题材不要选这么空泛的,而是要现实点的。你看……沈蓓雯写的这篇就是写了她的姐姐生产,自己坐在医院里想起爸爸是不是也跟她一样的感觉,里面还写了她对生命的感悟。这就很好。”

    “记叙文最要紧的就是情,议论、文笔都是其次。如果你还想不通,可以先回去把自己父母间的事列举出来,然后扩写……”

    李铭遇到了人生的挑战,父母间的事……一起睡觉?一起吃饭?

    他右手上的笔在慢慢旋转。而李铭的记忆也仿佛被渐渐抽成丝,再一点一点缠在笔上。然而那些丝线又细又轻,像是薄薄的雾。

    父母间的事……有……什么……?

    黑板上的钟毫不留情地走着。时间是人类无法挽留的东西,它也不会因为人类的迷茫而挽留。

    下课铃忽然响起,李铭看着空白的草稿纸,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写什么。

    可是,距离明日的时间越来越短。若是无法将重写的作文交上去,他又会被找去办公室。

    于是他尽量移动笔尖,在纸上写下。

    【他们为我读初中而买了一套房。】

    【他们给我做饭。】

    【他们让我出去玩。】

    【他们为我提供了良好的学习环境。】

    【他们抚养我长大至今。】

    这些就是由记忆之丝扭成的全部棉花糖。

    剩余的那些,则是苦咖啡。是无法写入作文,也不能带入考场的禁忌。

    李铭读着自己所写的内容,又读了读自己写的作文,彻底明白语文老师看起来的感受。

    他真的写出了一篇糟糕透顶的文章。

    那些文字,真的是自己写的吗?

    那些文字,真的是人写的吗?

    它们就像计算机自动生成的文章,保持了语言通顺、保证了符合初中生的文笔、也保证了段落结构。

    然而……缺了最重要的一点。

    心。

    没有心的文章,就是垃圾。

    李铭之前也读过一些文章、小说,有些甚至也让他流过泪。他清楚地明白,情感——这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真实存在,而且可以完美地保存于文章内。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写出来的文章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垃圾呢?

    是因为没有心吗?

    那之后,李铭没有及时交出新作文。语文老师又喊他谈了一次话,告诉他别急,这几天回去仔细观察。

    仔细观察……

    观察记录1:放学回家后说一声“我回来了”,他们会回答“好。马上吃饭”。

    观察记录2:晚饭是一如既往的红烧豆腐、青椒肉丝、胡萝卜饭、青菜汤。

    观察记录3:父母在谈论今天打牌的情况。

    观察记录4:吃完饭后母亲去洗碗、父亲躺到了床上看电视。自己回房间写作业。

    观察记录5:洗碗睡觉,父母卧室门关着,没有打开。

    观察记录6:早上起来吃早饭,早饭是一碗粥。可以作为题材。

    观察记录7:上学。

    这就是李铭全部的观察记录,之后几天,他同样总结了观察记录。除了晚餐时聊天内容有异外,其余甚至不用涂改。他最讨厌的胡萝卜饭的味道都吃不出什么区别。

    还是说胡萝卜饭也可以作为爱的证据?是作为父母爱的证据?还是作为母亲爱自己的证据?

    李铭在草稿纸上写了涂,涂了写,把头发都挠掉了好几根。最后他决定把所有素材都写进去。

    【我的父母很爱我……很多时候爱不一定是说多肉麻的语言,而是短短五字的回话……每天我放学回家,抬头都能看到家里的灯光……而当我推开门,说“我回来了”,他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回复我……他们的眼睛或许还目视着砧板、电视,心却已经被放在了房门上……】

    李铭写着写着,自己都笑了出来。

    写的是什么啊。

    真是……

    “糟糕透了。”

    黑笔长时间停在纸上,留下黑乎乎的一团笔油。若是考卷,这定然是要扣书写分了。

    李铭将草稿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他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写起了他新的观察记录。

    与前几页几乎没什么两样的观察记录。

二十一.不满

    “怎么了?又是愁眉苦脸的。”华雯问道。

    正拨弄着筷子的李铭蓦然回神,“不,没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与言语不符。可既然李铭不说,华雯也就不再追问。

    “心情不好的话,下午去放松一下怎么样?”

    “不了。”李铭拒绝道,“马上要月考,我需要回去复习。”

    李铭也意识到最近出来玩的次数比较多,学习有些懈怠了。

    “好吧。”华雯很好说话,“等你月考完我们再约。”

    “你不是也要月考?”

    就算是再差的初中,也不会取消月考。更何况华雯上的初中也不算太差。

    华雯咬着勺子,“学渣跟学霸对待月考的态度是不同的。”

    “我看是家长对月考的态度不同。”从华雯的表现看,她显然没什么学习压力。

    李铭吃完饭,与华雯告别就回了家。出乎意料的,父亲竟然在家里躺着。

    “回来了?”父亲听到门声,喊了一句。

    “嗯。”李铭直接走到父母的卧室,因为他感觉父亲有话要说。

    “今晚出去吃饭。”

    “和谁?”

    “我同事。”

    “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的李铭没想到他父亲皱了皱眉,说道,“怎么不去?”

    “你们吃饭时间太长了,每次至少两个小时。”李铭知道这种程度的理由是推不掉的,所以他又加了一个学生才有的特权。“而且晚上我还要写作业。”

    “作业白天写。”他的父亲说,“学习又不是读死书,成天闷在家里像什么样子。以后工作比的又不是你考多少,而是你能不能聊。”

    我在饭桌上听你们扯淡还不如闷在家里。李铭很想将这句心声说出口,可他明白父亲决定的事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就算他说再多,到点还是会被推着出门。

    如果拖久了,他爸还会板着脸说“不就是吃个饭,怎么像去坐牢一样。”、“快点,一桌人全在等你”。

    以往的经历告诉李铭他只能同意。

    “好。”

    于是他浪费了三个小时的人生。

    并且回家之后还被训了一顿,问他为什么一脸不高兴。

    说起来,他们似乎从未听从过自己的意见。

    买衣服永远要父母点头才能买,他们总是先笑着说“你合适就好”,然后在他挑了一件又一件后将他挑选的衣服批得一文不值。

    “学生穿什么洞洞裤?以前这种衣服是给乞丐穿的。”

    “外套不合身,换一件。”

    “不好看。”

    “你觉得这件衣服合适么?”

    最后他们给他挑的就是一件大衣,上面排着一串大圆纽扣。左胸处有一道口袋。

    李铭也从不被允许喝可乐、吃炸鸡。虽然父母并不会阻止他买回家,可每次看他吃,都会一脸嫌弃地说,“好好的饭不吃,吃这些垃圾食品”。到后来,李铭喝一口可乐,他的母亲都会教育他说“喝可乐对身体不好,影响记忆力”。

    不让看小说,说会影响学习。

    早上穿什么,母亲都会准备好放在椅上。而如果李铭换掉其中一件,母亲就会在晚上问他为什么不穿她准备的衣服。

    胡萝卜饭还是没有换掉。

    每天要吃下两个核桃、一瓶鲜牛奶。因为“补脑”。

    桌上总会出现来自各个机构的参考书。

    床边被放了文昌塔。

    每个新年的0点,他都要被拉去庙里上香。如果他不想去,还要被母亲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懒”。

    ……

    时间转得越来越快。

    李铭的观察记录写了一页又一页。

    他的不满也随着页数增长而越来越多。

    没有注意的时候,他还能背靠着充满父母爱的世界。

    注意到的时候,那曾被他称为“沉默的爱”的世界便分崩离析。

    爱,到底是什么呢?

    是我对你好吗?

    是我为你花钱吗?

    还是我时刻关注着你的前程?

    李铭面对着自己的观察记录,写下一篇篇文章,最终只写了寡淡无味的垃圾。他写着写着、读着读着。心中的自责也如竹笋般戳土而出。

    他不该对父母不满的。

    他们对他已经做了足够多。

    毕竟是父母让他长这么大对不对?

    心中的恶魔在咆哮,就因为他们养了你,你就要承受他们的一切吗?你就不能拥有自我吗?你就必须言听计从吗?你现在这样跟那些养成游戏里的npc有什么区别?你要他们买房子了吗?你要他们买核桃和牛奶了吗?都没有!是他们自顾自地为你买了一堆东西,他们从中获取了“我为孩子做了很多”的荣耀感。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对别人说,“你看,我对我的孩子有多好”。而如果你有所不满,你就是不孝。

    如果哪天他们给你找了一个合适的工作,你也必须接受。

    如果哪天他们给你找了一个女朋友,你也必须接受。

    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你只要拒绝,你就是不孝!

    不孝,多么可怕的词汇。哪怕你什么都没有做,哪怕你仅仅是拒绝了一点礼物,你就要被指着鼻梁骨挨骂。就算哪天他们送了你一堆垃圾,你也必须笑着把它们收进自己的藏宝室里。而你原本的珍宝会被他们扔进外面的杂物堆。

    另一侧的天使跳出来,挥舞着翅膀说道,不是的!他们并不是为了跟别人炫耀自己是合格的父母而把你生下。他们是爱你,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健康成长。父母吃过的亏都不会希望孩子去吃,所以他们才会对你严加看管。他们只是希望你少吃点苦。只是你的父母不善言辞而已。

    毕竟他们的文化程度并不高,而且说“我爱你”什么的不是很肉麻吗。

    你看,家里因为买房已经欠了很多钱,可你的伙食和衣服上从来没有什么异常。你的父母也是在努力与烦闷争斗,没有将工作上的压力带给你。所以,你也不能将气撒向他们。

    够了!李铭猛然在桌上一拍。那声音引得隔壁传来“怎么回事”的发问。

    “没事,刚笔掉了,我捡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桌子。”

    李铭将笔记本上的观察记录全是撕了,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捂住额头,躺倒在床上。

    够了。

    想这些根本就是自取烦恼。

    反正不论有没有爱,生活总要继续。

二十二.一半一半

    不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快乐也好、悲伤也好,生活总要继续。

    李铭越来越觉得自己被分裂成两个人。在家里、在学校,他从不主动说话,只有等到别人发问时才会回上一句。也因此,他与邱楠生虽然也称得上熟人,可在学校几乎没有交集。

    而等到周六,“活泼开朗的李铭”就会冒出来。那时他就变成一个幽默风趣的家伙,他越发放的开,就算别人开一些黄段子也不会皱眉头。

    他的世界渐渐被分成两半。

    一半的世界里,城市沦为废墟,土地贫瘠、寸草不生。人类的尸骨与动物尸骨混合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楚。而当大风吹过,黄沙随风而去,才得以寻觅到文明与历史的踪迹。这个世界的天空是灰色、云朵也是灰色。

    而与之相对的另一半,则是鸟语花香。鸟儿自林间飞起,飞过稻田、顺着铁路来到城市。繁华的游乐场人声鼎沸,来往的游客或喝着汽水、或舔着冰淇淋。游戏的音乐让整个世界都运动起来,五彩斑斓的灯光更是令其永无黑夜。

    李铭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完美的学生,他完美地履行老师所布置的一项项任务,完美地吃饭睡觉,完美地与家长相处——从不违逆。

    而另一半,则是与之相对的极点。另一半的李铭叛逆、目无尊长,时常在背地里诉说着对父母的不满。他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并且渴望执行,这其中就包括了一项——谈恋爱。

    早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青春期的发育不仅影响着身高,还影响了身体的其他方方面面。

    人类总喜欢高呼人定胜天,在某个意识刚萌芽的时代,人们四处宣扬着爱情。那段时代的价值观便是“爱情至上”。诗人们书写了无数有关爱情的歌谣,作家们也谱写了一部部爱情悲剧。但是,他们绝非仅仅在诉讼爱情,他们只是将此作为宣扬情感的领头兵。因为爱情往往会造成冲突,而这种冲突恰巧是文学作品的必需品。

    亲情之类的文章写上万字,便会令读者如饮白水。它基本不会引发什么冲突,就连悲剧也只会让人感叹不幸哀怨、而非暴怒。

    可惜,人们对爱情的推崇又刚好成为他们无法战胜自然的证据。

    为什么初中生总是容易早恋呢?

    而为什么小学生间没有呢?

    因为身体发育了。

    他们的器官开始为性别特性做准备,那些器官逐渐成熟。

    也因此,他们会格外关注异性。

    没错。那并不是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源于生物均具备的本能。

    李铭也没有逃脱发育带来的影响。他与华雯的关系在不知不觉间变质。以往十分自然的牵手都会被感官无限放大,**与**的触碰总会在李铭心上拨弄几下。

    而在他又一次牵手,收到华雯投来的目光后,就连牵手都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件事。

    同样的一件事,在过去不具备任何意义,小时候李铭甚至有把华雯按在地上。

    然而放在多年之后,却忽然有了意义。

    它成了二人间爱的代名词。

    成为了爱情的证据。

    真是荒谬啊。

    世间的一切事物似乎都可以分成两半,就连牵手这种动作也是。

    一半是毫无意义,仅仅是二人双手交互的动作。机械每天可以做上百遍。

    另一半则是充满了爱情的甜蜜,是情侣间心意相通的证据,也是令二人快乐的源泉。

    而从这些经历里,李铭逐渐了解到世界的本质。

    他了解、并且接受了一分为二的世界。

    欢笑着的是他,在夜里无声痛哭的也是他。

    他只需一同接受,并且习惯。

    因为这就是生活。

    展现给别人看的,也是自己。可那不一定是全部的自己。

    没错,就跟自己眼中的世界一样。

    看见的、看不见的世界都有可能存在。

    从试卷中抬头望向窗外的自己走向游乐场,和从游乐场内望向考场内部的二人……都是自己。

    而李铭相信,在自己面前表现得自信、终日玩乐的父母也一定存在着另一半。他们将那一半藏起来,不让唯一的儿子看见。

    因为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他们将令自己痛苦的所有东西都放入另一个世界。

    不让儿子看见,也不让他听见。

    于是,李铭就认为父母活得比自己更幸福。

    于是,李铭理所当然地会对这样的父母不满。

    然而那是错误的,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理解了全部的李铭,曾经充满疑惑的李铭,突然而然地理解了世界、理解了生活。

    他对着镜子,从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镜子里的人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另一个自己朝他温柔地笑着,“来吧。将你所有的不满与怨愤都朝我扔来。我所在的世界便是具有容纳灾厄与黑暗的能力。不论我的世界变得如何,都不会对你那边产生影响。所以,扔来吧。毫不留情地扔过来。垃圾就该扔进垃圾桶,否则便会将你的房间搅得一团糟。”

    李铭同意了,他将悲伤、愤怒、怨恨、绝望等等一系列情绪扔进了镜中的世界、扔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将快乐、平和、宽容、希望等等一系列情绪保留在自己的世界。

    李铭蓦然睁开眼,太阳尚未升起,可黑夜却不再来临。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解脱感,那是整个人都如同被洗涤一般的感觉。

    李铭站起身,看到桌上的纸条。

    【致另一个世界的我:快乐、幸福地活下去。】

    这张纸条没有被扔进垃圾桶,因为它并不是垃圾。

    时钟的指针保持着匀速前进,早晨的阳光一点一点渗进屋内,李铭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可很快,母亲煮早餐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平静的、一如既往的早晨。

    他忽然笑起来。算了,忘就忘了。

    世界可能发生了什么,又可能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不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今天也是发生于流汀市内的、非常平常的一天。

二十三.循环

    睁开眼是陌生的房间。它有着比自己卧室更宽阔的区域,巨大的水晶灯就算去掉一个零也比他的电灯昂贵。

    不过比水晶灯更昂贵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站在他床边的面具人。

    半夜睁眼,发现床边站了一个恶魔是什么感觉?

    李铭眨了眨眼,随手拉了一件外套披上。“我可不记得你有偷窥的嗜好。”

    不知站了多久的贪婪笑道,“我一直在看窗外的风景。”

    对着一墙面的窗帘,看风景?数窗帘上有几朵花吗?

    “啧。”满口胡言的恶魔。“所以特地跑来我的房间,是有什么特别的风景看?”

    贪婪爽快地承认了,“是。因为整个场馆,只有您一个人类啊。”

    “拥有鬼之血脉的人类?还是连鬼力都无法控制的人类?”李铭自嘲道。

    “呵呵。您认为拥有人类的**,拥有人类的基因,便是人类吗?”贪婪摊开手,只一个响指便让窗帘被无形之力掀开。

    李铭也看到了窗外的景色。保安提着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光只能照射到他右脚边的一小块区域。朦胧的灯光下,人影也与树影融为一体。树影摇动一次,人影也跟着移动一次。

    贪婪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此等风景,它双手抱在胸前,背靠在墙上。从它的面向本是不该看见窗外的景色。然而贪婪头上的面具却是时时看着远方。

    面具看见的贪婪也能看见,贪婪看见的面具也能看见。

    所以它即使背对着落地窗,也能看到窗外的景色。更何况设计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设计的图纸长什么样呢。

    也不见贪婪有什么动作,窗外走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们或穿着睡衣、或**着臂膀、或衣衫不整、或光鲜亮丽。他们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抛弃了羞耻心,顶着一张笑脸站在李铭的窗外。

    数十张笑脸对着同样的方向、同样的人物。而后如同被下令般,这些大人物齐齐跪下,谦卑有如奴隶。

    可是,谦卑这个词汇只是李铭所想到的。对于人偶而言,谦卑便是不该存在的词语。

    贪婪又轻声笑了起来,“他们也算人类吗?”

    “……”

    “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被操控的人偶并不是可以称为人类的东西。”贪婪脸上的面具变了又变,最后停留在李铭的脸上。“您刚刚,是有曾想过放弃,对不对?”

    李铭顿时面色一僵,他直接伸手扔出把小刀。那是他事先藏在衣袖里的折叠刀。而贪婪不闪不避,它仅仅是微微转身,小刀准确无误地命中面具,年轻的脸上出现了痛苦之色。

    自伤口处,逐渐传出类似木头裂开的声音。鲜红的血液从缝隙中流下,李铭的嘴巴张大,发出哀鸣之声。可小刀准确无误地插在他的眉间,血液很快将整张脸分成几部分。

    看着那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变成那副鬼样,李铭没有一丝波澜。他很清楚贪婪若是想避完全可以避开。凭恶魔的本事,区区一把折叠刀甚至摸都摸不到它的面具。

    是贪婪想让刀命中,刀才会命中。

    而这背后的意图实在太明显,它就是想刺激一下自己的主人而已。用那张一模一样的脸,用那一模一样的声音,当着本人的面被杀害,而且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李铭自己。

    “不要随意读心。”李铭说道。

    “我可没有‘随意’读心啊。”插在面具上的小刀瞬间化为飞灰,其造成的伤口也在眨眼间恢复如初。不仅是伤口,就连痛楚也一并消失。

    贪婪已抹去了所有伤痛的痕迹。于是,伤痛便不曾发生。

    “我只是感受到了您的犹豫,作为您最为忠诚的副手,一切会影响您判断的因素都会由我铲除。成功者,可不会想一出是一出。他们前进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贪婪笑道,它还顶着李铭的脸与他对话。

    “您还在犹豫。为什么?复仇、毁灭……不是您早已做出的决定么?”

    “……”

    正是因为他早已做出了决定。正是因为他早已完成了复仇,李铭才会知晓即将到来的未来。

    破坏、重生、破坏、重生……这个世界在自己死后循环了三千年,而在自己醒来后又将继续重复下去。

    而如此一来,他也不过是推动世界循环的齿轮,是神明为某个不知名原因而布下的棋子。

    糟糕透了。

    鸟儿好不容易从笼子里逃出,才发觉自己被困在了房子里。

    而当它从房子里逃出,又发觉自己被困在了天空里。

    当它逃离天空,飞到外天空,才发觉自己被困在了一处世界里。

    笼子之外依旧是笼子,飞鸟的一生便是在逃离笼子—关入笼子间循环往复。

    这就是它的命运。

    可笑的、滑稽的命运。

    贪婪叹息一声,“回忆会让人前进,也会让人退步。人类的心也是在激动与平静间来回运转。但是,可能有人……不,有一个怪物等不及您重新振作。”

    李铭眉头紧锁,“你是什么意思?”

    贪婪今晚的行为过于异常,异常到李铭都觉得不对劲的地步。此时,李铭的内心更为不安。他已是默默积攒着力气,打算召出贪婪的灾厄之书。

    只要灾厄之书还在他手上,贪婪就无法对李铭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贪婪对李铭的紧惕心知肚明,它随意往四周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您没发现少了一人吗?”

    李铭一愣。

    是啊。确实少了一个家伙。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边,像个监视器一样的家伙——阿尔维斯。

    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李铭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如您所见,您的管家在我们见面后便离开了府邸。然后,就在半小时前再次拜访。作为某个客人的引路人。”贪婪脸上的面具又一次转动。

    这次它停在拥有血红之眼的鬼面上。那双眼睛先是紧盯着李铭,而后疯狂转动,不断往外涌出血液。

    可令李铭吃惊的是,贪婪也同样痛苦地喊出声。它最爱的血液没能给予它欢乐,而是一反常态地给予了痛楚。

    “呃啊啊啊啊啊——”贪婪捂住眼睛,等面具又一次转过,它才停止了呼喊。

二十四.逼迫

    它喘息片刻,很快又回归那份嬉笑之态。“如您所见,那位客人实在是霸道且无礼。听说他是您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想必也会同意您的要求。”

    李铭在看到那张面具时,就明白贪婪口中的客人是指谁。拥有鬼目、还能让阿尔维斯通风报信的还能是谁?

    “朋友?”李铭忍不住笑出声。“朋友?!”

    他表现得像是看了天下最出名的喜剧。李铭哈哈地笑个不停,仪态全无。贪婪就抱臂看他发疯。

    疯狂在一瞬间,镇定也在一瞬间。

    李铭笑够了,便重新整理碎发。“走吧。去见他。”

    为什么张帅不直接找自己呢?

    为什么张帅要让贪婪来引路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向自己宣告“即使是七罪,也不是完全属于他李铭的力量”这件事。简直像野狗在电线杆旁撒尿一样的野蛮行径。

    野蛮,却很有效。

    李铭觉得自己头脑也随着记忆上涌变得更为清晰。初醒时的混沌逐渐被知识填满。他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是“精英”的一员。

    他本可以做到许多事,可他没能做到许多事。

    忘却的东西还可以重新记起么?

    扔掉的东西还可以重新拿回么?

    李铭推开门,贪婪跟着他一同进入房间。

    房间的布局与李铭的套房没什么不同。

    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张帅的红发十分醒目。他坐在正中央,拨弄着桌上的钢珠。九枚钢珠被线串在一起,只有最边上的两颗可以拨弄。而阿尔维斯就站在沙发边,静静地注视着来客。

    “大忙人怎么有空出来闲逛了?”

    张帅没有搭理他,而是阿尔维斯开口道,“我们来给您提供帮助。”

    这种时候阿尔维斯使用敬语,反倒令场面更为僵硬。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团结友爱的关系,反而拥有奴隶与奴隶主间的仇怨。

    李铭恨他们,恨抢了自己身体的家伙、恨那家伙的朋友、恨给自己难堪的张帅、也恨张帅的一切帮凶。

    比起毁灭世界,他更希望回头反咬张帅一口。

    这份恨意,张帅不可能不知道,阿尔维斯也不可能不知道。可他依然用了敬语,用了“帮助”的字样,那简直是将李铭的自尊碾入脚底,再旋转脚尖踩踏。

    “帮助?怎么帮?去跟老鼠交合,还是吃下官老爷的头颅?就算没有你们,我也一样可以完成。倒不如说,你们的存在只会让我恶心、分散我的注意力。只要你们在我眼前,我就想一口一口咬掉你们的耳朵和眼珠。这也可以算是不务正业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面对李铭的讽刺,阿尔维斯平和地笑着。李铭见过他这样的笑容。在他每次被张帅惩罚后,阿尔维斯就会带着那恶心的笑容走过来,替他清洗身体。

    “可我听说您似乎并不想毁灭世界。”

    该死的贪婪!李铭心中暗骂。据他所知,张帅和阿尔维斯虽然强,可没有读心术。“难道你们想毁灭世界?要是你们的朋友回来,看见他的世界被毁灭了,是会对你们微笑还是怒骂呢?啊抱歉抱歉,他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

    李铭被一巴掌扇飞于地,他所经过的地方,装饰品全都碎了一地。

    贪婪眯了眯眼,“客人,请问……”

    “闭嘴。”张帅说。

    他放下把玩着的钢珠,从沙发走到李铭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血色在他眼里流转,这是他正操控着鬼力的标志。

    李铭笑了笑,他一口吐出血沫,“你也只能对着这张脸摇尾巴。”

    “或许你更希望被关进地下室。”张帅回答。

    “现在的我跟被关着有什么区别?”

    “至少你还能看见阳光。”

    “阳光?”李铭又哈哈哈大笑。“那种东西,你以为我会稀罕?”

    “你不做,也会有人去做。”

    “可你依然想让我做。为什么?”

    其实张帅不说,李铭也大概能猜到。无非就是跟他这具身体有关。可猜到与让别人主动说出,是两回事。而这也是李铭博取一丝尊严的重要谈判。他唯一能放入天平的砝码就是这具**。

    贪婪曾说,只有**,就不能算人。

    可李铭却清楚地知晓,只有意识,也不能算人。至少张帅和阿尔维斯从没把他当人看。

    “不说也可以。那就把我关进去好了。然后再过上十年、百年、千年。看是你先疯,还是我先疯。”

    张帅静静听李铭说完,他侧过身,重新坐回沙发上。

    阿尔维斯替张帅解释道,“人类会在绝境中爆发出巨大力量。面临死亡,他们会渴望活着。可如果他们处在仅靠自己无法逃离的困境,他们就会祈求朋友、祈求政府、祈求从天而降一位英雄来救他们。而如果困境是远超人类所能处理的情况,那被困的人类就会祈求人类之外的事物。比如说,奇迹。”

    “您也曾呼唤过吧?奇迹。我听闻鬼之血脉的诞生便是来源于奇迹。”

    阿尔维斯嘴里的“听闻”基本就是确定的事实。

    “奇迹……原来如此。你们是想呼唤博瓦迪亚啊。确实,濒临毁灭的世界,能救下的也唯有神明。”李铭爬起身,从桌上抽了点纸巾擦血。“你们还是把我关起来吧。”

    “您不想要自由了?”阿尔维斯问道。

    “我从未获得自由。”李铭仰起脸,“而且,我可不想帮助仇人。你们越不快活,我越高兴。”

    “即使您会因此失去希望?”

    “希望?呵——”

    “请别急着反驳。您应该清楚我们口中的希望并非虚无缥缈之物。”阿尔维斯率先打断李铭的嘲讽。

    “若能成功召来神明,所有的愿望都将得以实现,您也可以从这漫长的苦痛中解脱。”

    李铭听了这话,却是微微偏过头,突兀地发问,“你好像很了解我的过去。谁跟你说的?博瓦迪亚?不管是谁跟你说的,既然你知晓我的故事,就该知道我向它许了什么愿。”

    “是复仇?”

    “很清楚嘛。哎,复仇。我向它许了复仇之愿,于是它给了我力量。可时至今日,我也没能实现愿望。你们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带着几分窃喜、带着些许自傲说道,“所谓神能实现愿望,只是一个谎言。”

二十五.预定调和

    神是不能犯错的。

    若是犯错,便不可称为神明。

    人类对神明的定义便是如此霸道而苛刻。他们将自己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词汇都往神明身上堆砌。可其实只要一个词就可以完成对神明的构造。

    完美。

    人类是不完美的生物,可人类又信奉完美。哪怕是初中毕业的写手,都会将自己UU小说的主角定义为大学文凭或是更多。他们UU小说的主角总是文武双全、过目不忘。这就是人们追求完美的证明。

    但是,“完美”这个词汇本身,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的。因为世间不存在完美的事物。它仅存在于人类的幻想中。

    如此一来,不就成了人类在追逐幻想吗?

    这样的真实实在过于残酷无情。于是,意识到此的人类分为了两派。

    一派承认了自己的不完美,也认可世间不存在完美的人类。他们主张“尽力让自己完美”,成功将自己从追逐幻影的游戏中退出,活到了现实里。

    而另一派,则坚信着“完美”的存在,拼命去追逐它。他们将所能描绘的最华美的词藻献给完美、将所能想到的最震撼的史诗献给完美,由此塑造出一个全知全能、汇聚世间一切理想的新物种——神。

    神就该是完美无缺的。

    因此,当台阶上的它认可自己复仇的愿望时,李铭便发觉,它并非为神。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想复仇。”

    那句话……是谎言。

    没能意识到此为谎言的它,并非神明。

    没有心的文章是垃圾。

    没有心的它也只是个残次品,是无能又平庸的凡人所创造出来的……幻想。

    意识到的时候,希望也随之而去。

    意识到的时候,绝望便随之而来。

    李铭在那时便已知晓,自己的复仇绝对没有终点,而他也绝对不会迎来幸福。

    所以李铭最后选择了自尽。可就是那微末的选择都被强者玩弄于手心,就连死都不属于他自己。

    玩弄他的强者之一就坐在沙发上,他说,“我不管什么谎不谎的。反正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个,一,毁灭世界。二,回到地下室去。”

    “我做。”李铭突然说。

    这种出尔反尔的态度令阿尔维斯产生疑惑。

    他是不会理解的。阿尔维斯再怎么像人,他都不是人。

    在场的张帅与贪婪也一样。

    李铭又一次露出满怀恶意的微笑,“我想看你们梦想破灭的样子。”

    抛弃一切追逐的幻影显现于眼前,其背后隐藏的真实破开谎言的帷幕面向观众。那一瞬间所造成的绝望,请你们慢慢品味。

    ……

    游鱼摆弄着身躯,熟练地窜入下水道。这里面藏有许多城市街道上根本不会看见的东西。

    那并不是意味着稀有,只是因它丑陋的面容与刺鼻的味道而被众人排斥。除非必要,没人愿意翻垃圾桶,也没人愿意站在不知道由什么混合而成的不明液体中。那滩水里可能有鼻涕、粪便、只啃了一半甚至呕吐出来的肉块、已经腐烂的菜叶……

    这绝不是可供嬉戏的场地——对人类而言。

    然而一些动物却将此地当成了天堂。

    散发着臭味的不知名垃圾堆是它们的小吃街,也是游乐场。它们颠了颠胡须,敏锐地从一地美食中分辨出最好吃的那个。

    那是什么呢?从外貌看,好像只是一坨碎肉。肉块漆黑漆黑的,像是被炸过。其上有一排牙齿印,那些印记既有人类的也有其他动物的。碎肉上还漂浮着“嗡嗡嗡”的苍蝇。显然,它已被新的主人占据。

    碎肉的味道过于甜美,很快吸引了下水道的动物前来抢夺。若是以往,如此多的族群聚到一起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可现在,这些不同物种的族群放下领地与夺食的本能,不约而同地分享起食物。

    从科学角度看,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的事。

    首先吃下碎肉的是头领。它们迫不及待地咬动着碎肉,各种进食的声音都盖住了水流。吞下美食后,热潮上涌。

    它们并不陌生这种感觉。简单的头脑令它们没有对此异状多想,而是服从于本能,开始与族群里的其他生物结合。

    结合、然后繁衍。

    这场舞会持续了许久,而且丝毫没有停止的动静。越来越多的生物加入了这场派对。它们诞下的幼崽有的刚出生便被发狂的父母吃掉,有些则滑入水流不知漂往何方。

    而那些死掉的尸体,便是舞会的晚宴。下水道的动物们是真的进入了天堂。它们不用费尽心机寻找食物,也不用担心来自其他敌人的袭击。它们只需顺从自己的本能,结合、繁衍。

    在这场宴会里相互交换的,可不仅仅是**而已,还有它们身上携带的各种病原体。那些原本被封入潘多拉魔盒的病原体也进入了天堂,它们互相交流、互相影响并且不断进化。

    于是,在这无人的下水道里,最为恐怖的事件发生了。

    生活于下水道上的人类毫无所觉。

    因为他们看不见。

    看不见的东西,他们是会当作不存在的。看不见的事件也是。

    携带着恐怖病毒的尸体被寻找食物的野狗吃了,野狗循着气味回到自己地上的领地。它将地下的狂欢盛宴带到了地上。动物的尸体有些被土地隐藏,有些则被发现处理。

    可那些繁衍下来的后代,它们还未发育完全,因此先从宴会中离开。它们逐渐长大,被以它们为生的贩子们抓住。

    贩子们将它们卖给各种客户,这些客户也成了狂欢派对中的一员。

    有一些人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而有一些人则死在了家中的床上。

    救护车从李铭面前的道路上飞速开过,掀起一阵风。

    那风也不是很大,至少吹不动李铭的帽子。可他还是往下压低了帽檐,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不错的风。”

    过往的大人甚至没有给予救护车半点眼神,他们沉浸于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里。只有好奇的孩童会给飞速驶动的救护车一点目光。

    一切都没有改变。

    一切都在改变。

二十六.后台准备

    “……最近天气变化较为猛烈,昼夜温差较大……流感频发……请注意保暖……”

    遥控器发出“叮”的一声,保持微笑的天气预报的主持人便换成一本正经的新闻报道。

    “瓦吉昨日发现来自塞贝莉亚的巡逻艇,塞贝莉亚的外交部部长称此为军事演习,他们并没有进攻瓦吉的意图……”

    电视的屏幕又一切换,出现男女主在雨中表白的情景。其中男主刚将说出一个“我”字,遥控器便又是“叮”地让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杨怀朔拉开阳台的窗帘,眯着眼晒太阳。在他右侧的书桌上,还摆着贴有李铭照片的资料。阳光在资料纸上休息片刻,顺带驱散了资料本身代表的阴霾。

    这里是杨怀朔临时买下的别墅区,别墅并不大,也就两层。可好在交通便利,不论是去流汀第一中学还是李铭父母的住宅都很方便。

    由于只有一个人住,在电视被关闭后,别墅就显得格外寂静。可杨怀朔的世界却绝不是与外界相似的寂静。

    “我要去告你挑唆罪。”耳机另一头的人咆哮道。

    杨怀朔反问,“挑唆?我挑唆你什么了?”

    “入侵信息库、泄露个人信息……不论哪个都足够送我进局子。”

    “你不是没进去吗?”杨怀朔懒洋洋道。

    “为什么你还很遗憾的样子?我进局子除了让你失去一个万能助手外没别的好处。”

    “其实我直接去翻爷爷的电脑会更快。”

    “他电脑可是加密的。”

    “我已经知道了密码。”

    耳机传来一声叹息,“我也不认为你爷爷会刻意瞒着你。”

    而这句话,似乎是慵懒的下午茶时光向二人说再见的证据。杨怀朔懒散的表情不再,多了几分凝重。

    他没有说话,耳机另一侧的人继续说着,“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了吧。”

    杨怀朔回道,“为什么?”

    “孙子看望爷爷不是很正常的事?”

    杨怀朔轻笑,“普通人家很正常。”

    “你啊……”

    “这个月你一共入侵了五次系统,两次查行程、三次查人物。如果安全局这都没人发现,那他们也不用坐位子了。”杨怀朔平淡地道。

    “他们是故意的。”他从桌上拿起一个魔方,上下扔着玩。“所以即使你进局子了,我也能拿到李铭的资料。那件事……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念念不忘吗?”

    “血缘真是恐怖啊,爷孙俩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

    杨怀朔又勾起一抹笑,“所以我根本没必要回去看他,反正他每天都会在电脑里看见我。我每天吃什么,他都能答出来。”

    耳机那头人无奈地说,“这点你也一样。”

    杨怀朔的手机里有监听器,他住的别墅里也装有针孔摄像头。杨怀朔的一切行程都会被放在国家安保局局长的办公桌上。所以,杨怀朔才会有恃无恐。他干的一切事都在爷爷的监视下。而现在并没有人出来阻止,也就是他的行为被允许了。

    发现李铭身上疑点的可不止自己一个。作为孙子,杨怀朔很了解自己爷爷的性格。他看上去就像电视里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孤胆英雄,实际上,那些类似于“木讷”“不擅言辞”“忧心忡忡”的印象完全是杨苏棣装出来的。因为这种性格会让审讯更容易。

    爷爷出色地博得了李铭的好感,并且从他口中套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话。可想要证明那些话的真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他与李铭告别后,杨苏棣一直在调查李铭的社会背景。

    李铭有哪些亲人、接触了哪些人、他的诊断书乃至主治医生都曾被请去喝茶。可惜一无所获。那些看似正常的背景只会让李铭的表现更为矛盾,杨苏棣直觉其中有许多猫腻,可他不可能成天到晚追查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孙子——一个跟他脾气极度相似又可以信任的人。

    杨怀朔知道这一切,因为他也在杨苏棣的房间和办公室里装了窃听器和摄像头。

    而杨苏棣也默契地保留了这些东西。

    他们爷孙就是保持着如此冰冷的相处模式。

    外人只看得见杨怀朔是个喜欢上头的家伙,听见他时常向自己的亲爷爷发火,可他们从来不会知道内情,也不会了解杨怀朔愤怒的真正原因。

    杨苏棣缺乏证据,杨怀朔就去寻找证据。

    仅此而已……

    “但是……他好歹也是你的爷爷不是吗?如果不是爱你,也不会允许你成天带着一把枪到处跑,你知道你每天会产生多少份安检报告吗?”

    “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有带着绿卡么。哪来的安检警报。”

    “我的意思是,那张绿卡,就是他爱你的证据啊。”

    杨怀朔又笑出声,他像是看了一场街头表演。“我一直都相信着他爱我。毕竟我们是对方留存于世间唯一的亲人不是?”

    “……”

    “我相信他,在这方面我也从不会怀疑他。”杨怀朔手一抛,魔方准确无误地落到桌上的篮子里。它露出来的几面,图案都已被完美地恢复原样。“不过也仅此而已。”

    “……”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了。开始工作。去帮我翻德·安格里的资料,还有多田附近的监控录像也全部调出来。”杨怀朔拉上窗帘,打开他的笔记本。

    “德·安格里?!你认真的吗?那可是国际……”

    杨怀朔直接打断耳机那头的话,普通人权限不足的事当然也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就算是最顶级的黑客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地攻进最顶级的资料库。“用我爷爷的权限就可以了。你直接远程连接上去,他电脑开着。账号是ysd394678,密码是……”

    杨怀朔的笔记本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杨苏棣敲打键盘的位置。这是他爷爷故意的,故意打密码给他看、故意在一分钟前离开办公桌、故意让电脑开着。

    “pfsda208。”

    李铭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多田,而多田直接接受李铭进入这件事也让杨怀朔很疑惑。

    而且……

    pfsda208。杨怀朔用指尖轻飘桌面。

    他记得这个编号。

二十七.第一乐章

    pfsda—208是一个代号,一个事件的代号。这件事本身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公子哥聚众服食喃花的事。

    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喃花作为违禁品是怎么得到的。

    这其实也不算问题,吗啡同样是违禁品,可它依然屡禁不止。这些人背后自有渠道,尤其在一些特别行政区内,本国的监管部门根本管不到那里。

    那么……为什么爷爷要故意用这套暗号?

    杨怀朔在调查pfsda—208和多田之间犹豫不决,杨苏棣从不干无用之事,他既然刻意改了密码必然有其理由。

    他认为pfsda—208与自己正调查的事有关?为什么?

    杨怀朔上上下下抛着魔方,眼睛却没有焦距。最后他猛然起身,披上外套便开了门。

    ……

    世上有许多记者。大部分的记者只是员工,他们为公司搜集各方面的八卦新闻,再用花里胡哨的语言进行撰稿。对这类记者的要求没有别的,只有速度与新颖。

    而另一方面的记者,志向远大。他们奔走在各处,只为了将真实挖掘、公开、报导。

    能将其中一面做到顶端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可人类里从不缺少天才。

    既能迅速拿到花边新闻,又能时常出没于电视机采访里的记者杨怀朔认识一个。

    他的名字是韩进。

    韩进是记者圈子里的知名人士。他的光辉履历至今还陈列于新传媒的博物馆里。他仅花了一年时间就从一个实习生变成业内撰稿人,并且每一次都能将娱乐圈的最新八卦给放出。许多明星对韩进都是又恨又爱。

    在他建立的“新媒体”app成功位列商店排行榜上之后,韩进便辞去了他作为八卦记者的工作,转而往国外跑。那之后他转职成一名实时记者,他开启了直播间,有时会去战争国家,有时则会跑去旅游。韩进甚至因此收到过某国刺杀。

    当然,他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东奔西跑后,韩进最终回了国并且创立了“新传媒”——目前国内规模最大也是最权威的传媒公司。

    杨怀朔就是要找他。若问谁的小道消息最灵通,除了韩进这个业内头头还能有谁?

    他直接拨打了韩进的电话。电话里先是国际惯例地“嘟嘟嘟”,杨怀朔等了大约半分钟,那头才接到电话。

    “你好。”

    “是我。”

    听到杨怀朔的声音后,韩进先是对那头的人说了几句“就这样”、“嗯,好好”、“明天的时间都空出来”,然后才对杨怀朔说道,“杨大公子,您又是要打听什么消息啊。”

    杨怀朔操控着方向盘,“具体等我到你那边再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可是替你留了一整天的时间。”

    “不胜光荣。”杨怀朔先是夸张地表达谢意,然后说道,“我也会带白茶过去,我们还是在老地方见?”

    “哦呵呵呵呵呵,杨大公子太客气了……”

    之后就是惯例的寒暄。

    新传媒的总公司在上饶,杨怀朔开了整整四个小时的车才到达目的地。当他到上饶时,街上已空无一人,只有做夜宵的烧烤摊还开着。杨怀朔随意找了个摊位吃了点东西。

    这时他的耳机“滋滋滋”地响,这说明他的同伴已经将资料给整理好。“好了。”

    “发到我邮箱里。”

    “你在外面?”

    “嗯,我现在在上饶。”杨怀朔一边啃着烤玉米,一边翻着手机邮箱。

    “……你还真是能跑啊。去找韩进?”

    “嗯。”杨怀朔随意应了一声,他的心思已经全放到了德·安格里的资料内。

    “另外,你之前送去分析的糖果的报告出来了。”

    “嗯?”杨怀朔疑惑道,“可我并没有收到报告。”

    “因为那份报告已经被删除。一份写着‘成分正常’的报告会在明日早上九点准时发到你邮箱。”

    杨怀朔抽了张纸巾擦嘴,放了一张100元的纸币压在餐盘下直接离开。老板刚提着剩下的烧烤过来,便发觉座位上已经没人了。

    浪费了一堆食物的杨怀朔已经坐回自己的驾驶座上,“这是什么意思?先不管那可以举报的分析效率,连分析结果都要造假?就算我已经离职,也未免太势利了些。”

    “其他人势利还有可能,但删掉那份资料的人正是你爷爷。你好像没有在他身上装摄像头。”

    “爷爷?”杨怀朔低声呢喃了几句。“德·安格里真的有问题?”

    李铭随着信纸一起给他的还有糖果,那是现在开得风生水起的“love boy”牌糖果。而这家糖果公司,正是世界贸易组织发起的“童真”计划。

    发起人正是德·安格里。

    巧合?

    怎么可能。

    他跟李铭的关系可没好到千里送糖果的地步。就算那颗糖果可能是从副主席手里拿到的也一样。

    杨怀朔问道,“既然你知道原先的资料被删除了,那肯定能拿到原资料吧?”

    “是啊。可是……”耳机那头的声音忽然低沉,“你确定要继续查下去?”

    “当然。”

    “你肯定没看今晚的新闻。”

    “怎么了?”

    同伴的低语令杨怀朔有些不安,对方一向是笑嘻嘻的性格,像这样严肃的语气十分少见。

    “叶松青死了。”

    叶松青正是杨怀朔拜托解析糖果成分的人。

    “是实验室爆炸。叶松青当时正在里面。”

    “什么时候?”

    “六个小时前。”

    杨怀朔陷入一阵沉默。

    “我直说了,怀朔,你现在很危险。他可是国家级研究员,用的实验室每天都会有人检查器材,他的实验室里有自动灭火装置,而且相距三百米不到的地方就有警卫。可叶松青还是死了。我知道他可能不是因为你送过去的东西而死,可这……实在太巧了。你的爷爷前脚刚离开,后脚实验室就爆炸……”

    “你的意思是我爷爷杀了叶松青?因为我送了一块糖给他分析?”

    “我没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杨怀朔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冷静,可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已攥紧成拳头。

    “那么,被删掉的报告是什么?”

    “怀朔,放弃吧。”

    “报告是什么?”

    “……”耳机那端陷入沉默。杨怀朔也一直等待着回复。

    过了许久,他的同伴才说道,“喃花。那个糖果里含有喃花。”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杨怀朔其实已经想到了答案,可他还是想用证据来证明他没有空想。

    “我知道了。之后我暂时不会联系你。恭喜,你不用再受无良的资本家压迫了。”杨怀朔最后难得调皮了一次。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不是朋友吗?”

    “嗯。”杨怀朔发动了油门,“但你还要找女朋友不是吗?这不是谍战剧,你也不是特工。从今往后就写点程序发家致富,别再接近官二代了。”

    “别说的好像你要死了一样。”

    杨怀朔本想继续调侃几句,他只是不想再把朋友牵扯进来。现在他还安全,不代表以后还安全。可就在此时,杨怀朔脑海里突然闪过几个场景、几张脸。

    关着回忆的箱子被他无意中打开。

    ——“一个普通人是怎么越过重重障碍,跑到国家安保局局长儿子的家里,悄无声息地杀死他们。而又是怎样的熟人,才能令一个常年活跃在一线的武警没有做丝毫反抗,任他杀死。”

    ——“而又是怎样的杀手,会在杀害一对夫妻之后,放过了他们的儿子,唯一的目击证人。”

    ——“你有考虑过超自然能力介入的可能吗?”

    ——“你猜,通道的尽头是什么?”

    人做出选择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这是由过程推论结果的逻辑顺序。可如果反过来,由结果倒推过程,那百分之五十的选择概率便会成为百分之百。

    这一瞬间,杨怀朔想了许多东西。

    他想到了童年发生的惨案,想到了因此转变的自己,想到了因自己而遇上的李铭,想到了那场荒谬的游戏。

    他曾以为的偶然……难道其实是必然吗?

    “怀朔?怀朔?!怎么了?!”

    同伴的担忧之意毫无保留地展露出。

    “没什么。”杨怀朔的声音听上去与之前毫无差别。

    “那就好,刚才你突然没声,吓我一跳。不过怀朔,你真的不考虑放弃?这浑水不好趟,哪怕你是杨苏棣的孙子也……”

    “小憬。”

    “嗯?”

    “如果我……”杨怀朔想说的是“如果我死了”,可他忽然想到,若一切都是必然的命运,那这个世界的选择结果也是早就注定好的结果。

    根本没有如果可言。

    “算了。”

    “怀朔?怀朔?!”

    杨怀朔一把摘下耳机扔到车前,逐渐转动的轮胎很快将其压瘪。

    他又拿起手机打通了自己爷爷的对话。

    他们之间没有寒暄,只有一片沉默。

    “我马上去调查德·安格里,你送小憬进几天局子。”

    他的爷爷没有废话,甚至没有问一句为什么。

    他只回答,“好。”

    杨怀朔突然感到一阵荒谬。他像个人偶一样任人摆布。

    或许他的意识、他的情感从来不属于他自己。仅仅是有谁将他写进了书本里,再加上诸如“愤怒地”、“悲哀地”等等修饰语而已。

    如果这一切都是必然发生的结果,那他该做什么选择才会走入不同的世界,体验不同的人生。

    如果他现在将车停在路边,或是开回自己的小别墅,从此安心当个啃老族,他的命运会有所改变吗?

    不会的。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的杨怀朔,他所做的一切选择都是必然。

    包括他的命运也是。

二十八.第一乐章(2)

    他们喝茶的地方是在韩进自己的小院内。那是他老家的房子,经典的四合院式结构。四方各有双层楼,中间留一块公共庭院。后来韩进接手后,就对其大肆改造。

    住宅区都被他改造成宾馆样式,中间的院子也添了个凉亭,凉亭旁还弄了个假山流水。但韩进大规模改造他也不是为了租出去。他平时都住在公司附近的别墅,这套庭院是专门用来和朋友唠嗑的。

    杨怀朔一大早就坐到了凉亭内。

    “杨大公子,这次又刮的什么风啊。”韩进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杯里泡的正是杨怀朔带来的上好茶叶。他本人年事已高,加之年轻时不注意身体,因此已经满面皱纹、头发花白。

    “昨天,叶松青的实验室发生了爆炸。”

    “松青吗……唉……上个月我还跟他一起吃过饭。”

    “是啊。我也没想过会那么突然。你跟他吃饭的时候,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韩进保持着和蔼的笑容,像看自己孙子一样看着杨怀朔,“人老啦,眼睛不太好。”

    杨怀朔顿时开怀大笑,“怎么会,您可是新闻界的廉颇。”

    “你的意思,我长得很丑喽。”韩进说道。

    之后二人一同笑了起来。笑过之后,杨怀朔才脸色一振,“如此重大的新闻,作为新媒体的领头人不插一脚?那可是国家级的实验室。”

    “是啊。大概会以‘操作不当导致连环爆炸’作为结尾。”韩进叹息道。“而且我们尚未拿到采访许可,毕竟事发突然,我也拿不到什么特别资料。”

    “那另一件事呢?”

    “嗯?”

    杨怀朔随手往池塘内洒了点鱼食,鱼群顿时摆动尾巴围了上来。“pfsda—208。”

    “可真是久违的代号。”

    “过了十年多韩老还记得,看来您的记忆力还不允许您退休。”

    “哪是什么记忆力好。”韩进调侃一句,“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据我所知,它与你无关。”

    “这可说不定。”杨怀朔回道,“当时发现的违禁品确定是喃花?”

    “货真价实。”

    “喃花的来源查到了么?”

    “没有。”韩进缓缓道,他就像一个普通老人跟人唠嗑,一点也看不出他们在谈论曾经的重大事件。“它们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从天上掉下来?”杨怀朔嘲讽一笑。但既然韩进如此说,杨怀朔就明白所谓的后续调查根本没有进行。

    线索是必然存在的。哪怕是从天而降的东西,也能从掉落的地点、掉落的时间、这期间的风向、风力等等推断出高空掷物的嫌疑人。更何况作为违禁品的喃花。

    “周围人的口供呢?”

    “没有。”

    杨怀朔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韩进。

    “他们都在说自己并没有服食喃花,记者曝出的照片完全是伪造的。”

    “身体检测呢?”

    “也没有。检测后得到的反馈是没有问题。”韩进说道。“于是,pfsda—208最后则以曝光记者的道歉作为收尾。”

    “那个记者是谁?”

    “卢瑞仁,也是我当初培养的徒弟之一。”

    “他人呢?”

    “死了。”

    “因此就当案件不存在了是么。”杨怀朔说。

    “十人里,一人说谎,那个人就会被认为说谎者。而十人里九人说话,剩下的一认也会被认为是说谎者。问题不在于他们说的什么谎,而是为什么说谎。”

    “所谓动机么……”杨怀朔知道包厢里的人为什么说谎,无非是谎言能帮助他们脱罪。可其他人呢?负责的刑警、医生以及有关的一系列人员,他们又为什么说谎?

    想了想,杨怀朔还是问道,“有没有他们确实没有食用喃花的可能性?”

    “有吧。我毕竟不在场,没有亲眼见过,也无法否定。”韩进端起茶杯,在手里转了转。“不过,那段时间瑞仁一直有向我讨要礼物。他当时刚好三十周岁的生日。我发了一个红包给他,他却没要。他说——我想吃糖。”

    “我笑他这么大的人了,还吃什么糖。可我还是去买了一堆糖果给他。”

    “糖果?什么牌子的?”杨怀朔问道。

    韩进尴尬一笑,“我当时只是随便进超市抓了一把,哪会注意什么牌子。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当时的工厂也今非昔比了吧。”

    杨怀朔点点头,“不错。大概连负责人都换了。谢谢,韩老。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了。”

    “怀朔。”韩进突然喊道,他的这声喊话成功让杨怀朔驻足。“最近要小心。”

    “我明白。”杨怀朔说。他以为韩进是在提醒他追查下去,也可能被不知名的人士处理。

    可韩进慢慢摇头,“不。我的意思是出门戴好口罩,最好再戴上护目镜。”

    杨怀朔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似乎有些跳跃性,“嗯?”

    “你可能不太关注医院的消息。可据回馈,最近医院的死亡人数有点不正常。那些尸体已经送往实验室解剖了。可能是新型的病毒。要小心。”

    “好。我会记住。对了,韩老,你还记得当时为嫌疑人辩护的律师名字么?”

    “我想想……好像是……程、程光。”

    杨怀朔与韩进告别后,就开车离开了小区。他没急着前往多田,而是拿出手机,搜索十年前的超市照片。

    凡是超市,卖的东西都大同小异。尤其是糖果这类的零售品,基本会被大厂垄断。因此,只要翻到一张拍有零售区的照片就能确定当时大致的糖果厂。

    他翻了大约两个小时,指尖的动作才停顿下来。

    找到了……

    徐寿福……

    杨怀朔赶紧查阅徐寿福的资料。资料显示,这家糖果厂十年前红火了一阵,可随着市场改革渐渐跟不上时代,就被另一家糖果厂买去合并了。

    合并后的公司为“千禧股份有限公司”,杨怀朔还翻到了千禧的高层采访视频,看不出与德·安格里有任何关系,而且千禧现在也只能算一个小公司,与国际贸易组织基本毫无关联。

    杨怀朔找了半天,都找不到任何证明那家糖果厂有问题的迹象。如果不是事件太过巧合,他根本不会将pfsda—208和“love boy”的糖果厂联系到一起。

    但是,现在已经不能再谈巧合了。

    杨怀朔记得这个编号、记得这起事件里的律师名字,他甚至还知道有个姓王的记者同样死在了调查真相的路途中。

    ——“喂喂喂,这些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当时如此向李铭问道。

    ——“我没有任何改动你编写的剧本的意思。只是帮你补充了一下。”

    ——“这起凶杀案其实是现实里实际发生的?而发生时我们其实并不在场?”

    ——“关于这件事,提示我已经给你了。可惜你不愿意听。”

    确实……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提示啊。

    但是,他竟然直到此刻,才愿意相信提示的存在。

二十九.第一乐章(3)

    是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其实客厅里的电视还开着,里面的动画正放到**部分,主人公带着自己的bgm摆出绝招的起手式。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屏幕的小孩却悄悄竖起了耳朵。

    当然,这只是夸张的说法。人的耳朵是不可能像兔子一样竖起来的。可谁都能看出孩子的心思不在动画上。他的目光已经止不住地往门的方向挪移,又很快移回电视。

    这种情况直到孩子听到了钥匙的声音才得以好转。

    他的身子立刻僵直,柔软的沙发被他坐成了牢里的板凳。他还不经意地整理衣领、衣角,他又摸了摸衣服口袋,尽管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最后他端起茶几上的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负责照顾他的保姆以手掩面,走进厨房。她不能在客厅笑,万一让小主人知道自己在偷偷笑他,那他肯定会炸毛。小主人的自尊心在扮演大人方面格外敏感。

    门锁开了,风一瞬间挤了进来,同时带来了外界的声音。

    “朔儿,我们回来了。快过来看礼物。”

    杨怀朔这才调低了动画音量,快步走到玄关。他已尽量保持不让自己看上去是跑着的,可到达玄关的速度还是比往常要快上一倍。直到他站在玄关的台上,看到父母正脱下他们的军靴后,才说道,“嗯。回来了。”

    那口吻实在像电视剧里,躺在沙发看报纸的丈夫对妻子的回话,两位大人直接被逗乐了。他的父亲杨少羲忍不住动手捏了捏还带有婴儿肥的小脸,被杨怀朔轻轻挥手拍掉。

    “我已经上小学了。”

    “嗯。我知道。”

    “所以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子。”杨怀朔板着脸说。

    结果脸被揉得更厉害了,不仅如此,连走路的权限都被剥夺。杨少羲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肩膀上,“在你十八岁周前,还是小孩子。不,至少要高中毕业吧。”

    他还用手拍着杨怀朔的后背,“小屁孩。”

    这下令杨怀朔憋红了脸。“我才……不是……小、小、小……”

    后面的词汇绝不是可以说出口的素雅之言,还好他的母亲谢佩苓及时出来圆场,她推着杨少羲的手肘,“做家长的要给孩子树榜样,别成天讲些流氓话。”

    “流氓?我流氓吗?”杨少羲无辜地问。

    母子齐齐点头。

    “你们、唉……人多势众。”杨少羲使力把杨怀朔举高,“让爸爸看看,你重了多少。”

    杨怀朔紧盯着他的脸,严肃状,双臂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张开。“我才没有胖。”

    “胡说,你胖了至少十斤。”

    “没有。”

    “就有。”

    “没有!”

    “不服我们去体重秤上称称。”

    “要称也是你先称,你明明也胖了。”

    “爸爸我可是每月都会体检的,绝对的标准体重。”

    父子俩在那边拌嘴,谢佩苓都看在眼里,她先回房把自己的一身军装换下来,改穿普通的居家服。她对保姆说,“菜都买了吧?”

    “都在里面呢。”保姆给她递上围裙。

    这也是他们家的惯例了,平时夫妻俩不回来,杨怀朔就吃保姆做的饭。回来了,就由谢佩苓做。

    “做饭就跟开车一样,不练练手就会忘。”这是谢佩苓说的。

    “保姆做的饭都吃腻了,偶尔也换换口味。”这是杨怀朔说的。

    可这背后的真实缘由,其实大家都挺清楚。但说出口就太肉麻了些,结果就是谁也没说。

    谢佩苓做饭的期间,杨怀朔就和杨少羲玩你推我,我推你的游戏。

    他们双手互相合上,同时使力。而每次这个游戏都以杨怀朔的失败告终。他不仅没使父亲往后退半步,反而自己快被逼退到墙角。杨怀朔撇撇嘴,“我们玩其他的。”

    意识到比力气就是自取其辱的杨怀朔改变战略。

    看穿儿子那点心思的杨少羲附和道,“好啊,玩什么。”

    “魔方。”杨怀朔从茶几上拿出两个魔方。都是普通色块魔方,可颜色全被打乱了。

    “我们就比谁复原的快!”瞧他脸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显然在私底下练过。

    杨少羲拿走其中一个,看了儿子一眼。那窃喜的表情顿时被换成严肃脸,“好啊。”

    父子俩就开始转魔方。杨怀朔神色肃穆,仿佛在做试卷。他已经完全陷入了魔方游戏里,满脑子想着比父亲更快速地复原魔方。

    而杨少羲则看着儿子的脸,他是在想什么,别人完全不清楚。也许在想着孩子的教育,也许什么也没想。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餐桌方向传来谢佩苓的声音。“菜好了,来吃饭。”

    于是杨少羲就霸道地拿走杨怀朔的魔方,令其不满地嘟着嘴。

    他一用劲,魔方就跌到旁边的篮子里。那里面都是杨怀朔的玩具。“好孩子就要乖乖吃饭。”

    “那我们吃完继续比。”杨怀朔说。

    “不用比。你已经输了。”

    顶着杨怀朔惊讶的眼神,杨少羲晃了晃手上的魔方。每个面的色块都是同一种颜色。他已经复原完成了?

    这下杨怀朔更不满了,他轻哼一声,“下次我一定比你快。”

    杨少羲一巴掌拍上他的头,“你还是先考虑身高问题吧。”

    他还恶意地比划了一条斜线,示意杨怀朔连他腰都没长到。

    狮崽直接被气得张牙舞爪。他们一边打闹,一边往餐桌移动。

    直到谢佩苓一人给了一个小拳,才安分下来。

    杨怀朔捧着自己的碗,左顾右盼。“爷爷呢?”

    “你爷爷他还有点事,今天不回来吃饭。”杨少羲回答。

    “哦。”杨怀朔开始扒饭。

    爷爷不回来吃饭倒也没什么,平时杨苏棣陪他吃饭的次数反而更多,偶尔有事是正常的。可大概是小孩子那点小心思作祟,杨怀朔还是觉得,难得父母回来一趟,要是爷爷也在就更好了。

    吃完饭后,杨怀朔才从自己的篮子里发现两个没有复原的魔方。

    他扒拉出来左看右看,突然喊道,“爸,你骗我!”

    “哈哈哈,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大人可是很狡猾的哦。一不小心你就要被拐走喽。”

    杨少羲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如果让他手下看到,也定是会惊掉下巴的吧。

三十.第一乐章(4)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年幼的孩童不论如何向夕阳伸手,都只能任由日光退去,留下深红的残骸。

    他与父母的快乐记忆很快被死亡吞噬,那些日子没能留下任何的纪念品。影像、日记、照片、朋友的言语……他们没能留下任何东西。正式场合里只有来自陌生人的夸耀与父母矜持的鼓励。而曾见证一切的保姆也不知何时消失于世界的某一方。她也没能留下行踪记录,就这么突兀的、宛如轻烟一样消失了。杨怀朔甚至不记得她的样子。她喜欢笑吗?她年轻吗?她有一双巧手吗?

    记不得、记不住。孩子的记忆本就模糊不清,就连自己与父母相处的时日都逐渐被染上个人色彩。他们或许只是回家吃了一顿饭,他们或许只是例行公事地与孩子玩耍。而当时的一切言辞与动作都是杨怀朔自己想象出来的。因为父母同事以及周边邻居提供的证言只有“他们不常在家,反而是作为爷爷的杨苏棣带着孩子”。他们普遍认为杨怀朔是被他的父母放养了。因为,送杨怀朔上学的是司机。给他做饭的是保姆。周末陪他出去锻炼身体的是杨苏棣。

    身为父母的杨少羲与谢佩苓无疑是十分失职的。他们往往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并且最多停留一个晚上。

    唯一可以作为证据的只有散落一地的摇篮以及里面的玩具。

    “真可怜。”戴着面具的人说。

    “为什么他还活着?”戴着面具的人说。

    “案发时他不在现场还真是幸运啊。”戴着面具的人说。

    “他不是在现场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凶手没有杀他。”

    “凶手是谁?”

    “不知道。大概是一些组织的极端分子。”

    “他们得罪的势力太多了,哪一家都不奇怪。”

    “只是可怜了一个孩子。”

    “他亲眼目睹了凶杀案?”

    “天知道。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昏过去了。”

    “而且他现在还不清醒。”

    “孩子的话根本不知道能不能信啊。就没有监控吗?”

    “没有。监控全部被破坏了。”

    “那果然是蓄意的杀人案。”

    “不过还好杨局长没出事。”戴着面具的人说。

    “这下他应该会更宝贝孙子了。”戴着面具的人说。

    “看那孩子跟父母也没什么感情的样子。”

    “咦?真的?”

    “是啊。听说他醒来之后先喊的是爷爷。”

    “这可真是……不过现在这种情况,算是谢天谢地吧。毕竟亲眼目睹双亲的尸体,感情不深反而好。”

    “嗯。说不定长大以后就会接受了。”

    “太好了。”“不幸中的万幸。”“还好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心理医生准备好了吗?”“我们以后也别在他面前谈夫妇俩的事了。”“让他忘了吧。”“他能忘了吗?”“一定能忘了。”

    “毕竟……杨局长还活着啊。死人怎么也没有活人重要啊。”

    细细碎碎的、低声谈论的话语一点一点挤进耳朵。他紧紧抱着头,而后又用双手捂住嘴。杨怀朔很快发现,颤抖的身体不一定会引发巨大响声,可从口中吐出的喘息之声却会引来外面的怪物。

    怪物们!

    它们虽然都长着人的体型,可却是不折不扣的怪物!因为它们根本没有脸!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人脸该有的东西。那占据着头部的仅仅是一个面具而已。

    为什么会有怪物呢?

    为什么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一个样子呢?

    杨怀朔不知道怪物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的目的是什么。他藏在厕所的门后,直到外面声响全部消失前都不会推开那扇门。

    冷静,杨怀朔。要冷静。它们还没发现你。所以它们才会说出那些胡话。

    那些恶意揣测不过是怪物用来拷问你的刑具。它们正用尽一切办法来磨灭你的心智。现在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考验。

    冷静一点。杨怀朔。

    真实一直掌握在你的手中。如果你不慎将其弄丢了,就赶快从记忆之海找回来。

    你的爷爷很快就会到来。在他到来前坚持下去。

    不要把真实交给任何怪物。

    不要让它们肆意地在真实上涂涂改改。

    父母对你的爱无需证明。

    你对凶手的恨意也是理所应当的真理。

    但是、但是……

    自怪物口中吐露出的揣测之言是多么多么恶心啊。它们正把脏水泼往自己家的门前,它们正试着用手撬开家门的锁然后把它们幻想里的人偶塞进自己家里。它们打算啃掉自己的记忆、啃掉自己的发言权,然后用它们商议出的剧本来要求自己的人生。

    不要屈服。

    你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凶手,你清清楚楚目击了整个案件。你要等到爷爷到来,将真相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你要告诉他凶手长着……

    “朔儿!”

    爷爷终于来了。

    他并非单独前来。

    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关怀的、微笑着的……

    站在血泊间的凶手!

    “就是他!”脆弱的小手紧紧扣着大掌。另一只手则坚定无比地做出指证。“就是他杀了爸爸妈妈!”

    爷爷的脸上明显表露出几分震惊与错愕。不仅如此,那些零零散散的面具人全都围了过来。它们都盯着自己,尽管杨怀朔看不见它们的眼睛,可却能感觉到它们正盯着自己。

    弥漫于空气中的质疑与错愕浓厚地令人想吐。杨怀朔甚至能感到鼻孔被甜腻的香味塞住,连呼吸都只能靠嘴巴。而来自面具人无形的责备更是犹如一只只看不见的手。

    杨怀朔喘着粗气,浑身颤抖。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手脚止不住地抽搐。

    一定是凶手和他的同伙们!

    它们不想让自己说出真相,它们不想受到刑罚!

    爷爷蹲下身,一直拍着他的背,就跟他生病的夜晚拍于背上的力道一样。

    他好像还在说什么。

    他说了什么?

    幼小的意识逐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点童声回响于医院的走廊上。

    “他……就是……凶手。”

    我……成功了。

    我……成功守住了真实。

三十一.第一乐章(5)

    但他并没有守住。

    面色铁青的爷爷抓住他的手,对他说,“朔儿,别乱说。”

    爷爷对凶手说,“他现在不清醒,指谁都是凶手。”

    士兵拼命守护的城墙被水冲垮,居住于城墙里的城民被血蛭爬满全身。

    按照结果论,自己其实败得彻底。

    凶手被无罪释放了,谁也没有将一个孩子的证言当回事。更何况,后来杨怀朔还翻到了诊断书。

    那上面写着,“受极大刺激导致精神失常,或可产生幻觉”。

    “你会好起来的。”爷爷对哭喊的他说。

    摆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颤抖,时至今日,每当回想起来他的身体还会做出反应。虽然记忆被遗忘了,可**还替他记住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手机上的进度条终于走到了尽头。提示音传来,他给爷爷的资料已经全部发送完毕。它里面包含了杨怀朔现今调查的关于李铭、德·安格里以及喃花的一系列资料,连那场荒诞又诡异的推理游戏也一并被写入其中。

    但是,它们可能不会被看见。

    就算爷爷看见了,也会当做没有看见。

    杨怀朔抬头看了眼反光镜,他手指轻轻转动着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可他等了很久,想听到的铃声也没能鼓动他的耳朵。

    是在工作吗?还是没有打开邮箱?

    杨怀朔动了动嘴角,那是既非微笑也非哭泣的神情,似乎有人摆弄着他的脸。后来他等不下去了,就自己拨打了那个电话。

    太难看了。杨怀朔。

    这种跪地祈求别人施舍的表现实在太难看了。

    号码一个一个跳动,杨怀朔的眼前却浮现起当初李铭看他的那双眼睛。

    高高在上的、讽刺的、怜悯的眼神。

    电话被接通了,一时间寂静无声。

    爷孙于此时进行了一场无声的较量。这场较量比拼的不是阅历、不是智慧,没有威逼利诱也没有爱。被二人放在天秤上的砝码只有“自我”而已。

    还是杨苏棣先开口,他声音低沉且沙哑,显然最近没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回来吧。”

    这句话杨怀朔听过,在他拉开窗帘、打开医院的窗户时,他的爷爷也正是用同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

    “回来吧。”

    年幼的孩童被那张苍老脸上露出的悲痛给感染,名为“爱”的病毒在他体内乱窜。没有什么药能治好他的病,即使明知这种病毒会攻击他的大脑,让他沦为奴隶,他也不忍心将之驱逐。

    他心软了。对爷爷的爱战胜了他对父母的爱。

    那些怪物说的并没有错。死了的人总是比不过活着的。

    于是孩子又从窗户跳回椅子上,爷爷抱着他第一次流下泪。

    杨怀朔也跟着哭。

    在那一刻,他放弃了真实,放弃了凶手,也放弃了对父母的爱。

    “忘了吧。”爷爷对年幼的他说。

    忘了吧。

    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幼小的孩童暂时放下了过去,沉浸在对未来的期望里。

    忘了曾发生的一切,重新开始。学习、工作、然后组一个新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但……那不过是又一个谎言。

    那只是又一个幻想。

    就算记忆退却了,过去的影响依然停留在身体、思想、以及世界里。

    只有一个人忘记是不行的。除非整个世界都能将他的过去清除。

    越是逼迫自己忘记,就越会对一些留言碎语产生反应。到最后,哪怕是一句简简单单的“真可怜”也会引发一阵滔天怒火。

    从“为什么我不能忘记”一步步走到“为什么别人不能忘记”,过去的阶梯也一阶阶被造起。

    这就是谎言的代价。越是沉浸于谎言里,便越能体会真实的痛楚。

    所以这次,杨怀朔不会再妥协了。

    他曾做出的妥协不过是将痛苦延长了十年。这十年内,不仅是他本人,就连杨苏棣也摆脱不了过去的阴影。

    他们互相监视、互相伤害。世上仅存的亲人却相处得比朋友更为冷酷。

    “世上存在超能力么?”杨怀朔问。

    “没有。”

    “杀死爸妈的凶手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

    “每次我问你,你都回答不知道。”杨怀朔说,“既然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查。”

    “……你还很年轻,没有必要因为一些旧事而搭上自己的未来。”

    “我已经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搭上了十年的人生。”

    “……”

    “所有资料都发到你邮箱里了。再见。”

    没等对方回复,杨怀朔就挂了电话。他长舒口气,心里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平静,或许他马上就要走到旅程的终点了。

    他调整了几下反光镜,踩上油门。他的车以绝对可以吃罚单的速度驶动。一直不慌不忙走直行的车主顿时被吓得脚刹熄火。而等车主调下车窗,准备破口大骂时,又有几辆轿车呼啸而过,喷了他一鼻子尾气。

    “三个?放在电影里可是要被骂小场面。”杨怀朔猛然向右旋转方向盘,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之声。杨怀朔的身体也以极快的速度甩了出去,好在安全带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他只是有些肌肉拉扯,并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

    可这声巨响和迅速拐弯的跑车却令正常行驶的车辆紧急刹车。好在此处并非闹市区,街道上的车辆并不多。紧跟于杨怀朔的三辆车也以同样的弧度拐弯。

    它们一同闯入小道。这条小道的尽头则是郊区。尚未开发的土地上全是小石子。那些石子被轮胎拔起,打在车身上。路也很窄,只有一车的宽度,旁边还是农田。稍不留神就会滑坡下去。

    可杨怀朔却开得很稳。他已经加到了一百二的速度,后面的车辆锲而不舍地跟着他。

    他们显然不满足于紧跟,杨怀朔从石子的交响曲中听到其他杂音。枪声与玻璃碎裂的声响。

    仅凭速度是甩不掉的。

    那么……

    杨怀朔在顷刻间于脑中构筑了一副地图。地图上标注着上饶至多田内的所有地形。

    流水的声音是如此清晰明朗。

    狂奔的车辆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入其中。

    湍急的河水霎时吞没人与车的身影。

三十二.第一乐章(6)

    多田的警卫十分松散,晚上的贸易区内只有两三个保安拿着手电筒巡逻。

    可说是巡逻,手电筒的灯光却始终照射着地面。保安的目光也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角度。如果野猫从草丛中窜出,他们也不会分出一点眼神。

    贪婪正坐在它的大厅内,一手撑着头部。它面具上的脸起了些许变化,面具的嘴角上扬、眼睛也眯成一条缝。“嗯……这种感觉……”

    这无厘头的一句话令李铭十分疑惑,“什么?”

    “有客人上门了。”侍奉的手下拿起遥控器,显示屏内清晰地给出来客的身影。那个人正翻越着围墙,头发柔顺地贴着后脑勺。

    李铭认出了里面的人。“杨怀朔?”

    阿尔维斯的视线也投向显示器。若他记忆里的杨怀朔是一个还算注重仪表的公子哥,那他现在的装束可谓狼狈至极。他的衣衫紧紧贴着身躯,其上全是淤泥、水草。就连杨怀朔的脸也脏污不堪。整个人像从下水道爬出来的流浪汉。

    他谨慎地将自己身体藏在阴影中,躲避着巡逻的保安。

    “你什么意思?”李铭问。那些哪里算得上是保安,恐怕人偶都比他们灵活。从杨怀朔完全被监控拍到还一路畅通无阻的行径里,李铭看出贪婪完全没有驱逐他的意味。

    贪婪朝李铭一笑,它摊开手,说道,“越是盛大的电影,请来的演员阵容便越豪华。您没有欣赏的雅兴吗?”

    “没兴趣。”李铭冷漠地回答。

    贪婪略带遗憾地摇头,“那么,就将他看做推动您剧本的棋子。”

    “我不认为放任敌人在大本营里乱逛是个好主意。在大多数游戏中,自以为掌控主角团的boss总是会玩脱。”

    贪婪惊讶道,“您这是认为杨怀朔是主角,自己是反派吗?”

    “……”李铭没有说话,他那点小心思在贪婪面前几乎没有隐藏的余地。

    “呵呵。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同归于尽。”贪婪起身,它的人偶替它打开大厅的门。在门完全关闭之前,贪婪回头对李铭说道,“我想您也不是会跪地痛哭悔过的反派,对吗?”

    那一刻它的笑容,让李铭想吐。

    ……

    杨怀朔走入了一片花园。他并非无意闯入,而是被引进去的。

    空气中飘散的气味令他感到一阵熟悉,若有若无的甜腻之香侵入他的脑髓,从中拔出一块又一块名为“记忆”的碎片。

    他不禁捂住鼻,可杨怀朔却发现自己的手有着些微的颤抖。它是何时颤抖起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发觉。

    杨怀朔环顾着四周,原本还能看见的保安已是完全消失了踪影。住在草丛间的小生物也与之一同消失。花园里的声音是如此的简洁,只有风吹过花朵的乍响。在这种寂静下,杨怀朔踩动花草的动静都变得格外明了。

    可他并没有再去寻找保安。这个贸易区里充斥的异状已被杨怀朔的感官捕捉,并且成功被加工成新的结论。

    他曾反对、如今却能当成真理的结论。

    那就是……别的什么力量。

    不提其他,就这遍地的喃花根本无法用单纯的以权谋私来解释。难道这些人的权力真有那么大,可以堵住每个前来贸易区参观的官员、游客的嘴吗?

    十个人可以威逼利诱。

    百个人勉强可以欺瞒。

    可千个、万个、十万个人同时选择隐瞒,是绝无可能之事。

    说实话,用枪能不能对付那种超自然能量,杨怀朔保持了否定态度。可他已经等不及了,或者说他不得不冒险。

    如果他选择回到安全的家中,也就代表他会又一次被隔离、被洗脑,他所调查到的一切都将被作为“妄想”处理,就跟以前一样。

    还要让他活在幻想里,不如去死吧。

    他正是抱着这种觉悟前来。

    所以,此时的杨怀朔反倒希望隐藏于这特别贸易区内的“犯人”尽快现身。要么被他崩掉脑壳,要么将他打入地狱。

    “德·安格里。”杨怀朔一步步走在花田中,大喊着他所想到的幕后黑手的名字。“或者是别的什么名字,你就在这里吧?!快出来!”

    没有什么回应。

    喃花的香味逐渐引领杨怀朔进入回忆之中。

    那些朝他点头哈腰的恶花毫不掩饰其背后的狰狞。

    杨怀朔的脑袋越来越痛,他捂鼻的手也渐渐被移动位置,被放在了额上。有什么……有什么要从那里出来了。

    像是有钻头在他的脑袋里转动,滋滋滋的噪音宛如卡碟的磁带。

    ——滋——朔——滋——儿——

    ——滋滋——朔——滋——快——滋滋——

    ——快——滋——跑——滋——

    ——安心——现在我还不会杀他——

    时光正飞速倒带。

    冲入河流的汽车、装有糖果的信纸、黄金乡的大门、连环的凶杀案、屈辱的跪服、滑稽的法庭、无罪判决、飘舞在空中的玫瑰花、倒地的尸体、立于尸体旁的凶手……

    杨怀朔睁大双眼。

    红色?

    月亮怎么会是猩红之色?

    剧痛自额头席遍全身,所有的力气都一扫而空。他双手抱头、双膝跪地,发出凄惨的悲鸣。

    倒带还在继续。汹涌澎湃的杂音令世界越发扭曲。扭曲扭曲扭曲……

    正如杨怀朔所看到的那样。红色与黑色纠缠在一起,凝成丝带一样的线条。它们仿佛遵循着风的方向运动,却又时而打个弯。

    正如年幼的孩子看到的那样。

    孩子伸出柔软的手,想要揪住他的英雄、他的爷爷。他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与之诉说。

    ——滋——

    ——滋滋——

    ——滋——别相信——

    杨怀朔大口喘着粗气。那声音是……

    那声音是……

    “别相信。”

    “朔儿,不要相信。”

    “别相信。”

    别相信别相信别相信别相信——你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幻觉——滋——别相信别相信——你是——滋滋正常人——别去相信——

    杂音不断钻入大脑,但被杂音包裹的令人怀念的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

    那是——爷爷的声音?

    不。不是的。那声音是——那些声音是——

    他死去的父母的声音。

    “不要看!”

    杂音在瞬间消失了。

    痛楚也是。

    杨怀朔颤抖着放下双手,那双手是因痛楚而颤抖吗?

    被眼泪淹没的双眼逐渐抬起,它看到了自己绝不会忘记的景色。

    恶魔的发丝在花丛中飞舞,拥有人脸的面具正朝着自己微笑。

    啊,他想起来了。

    全部都——想起来了。

三十三.第二蓝调

    学校的大门被打开了。被关在里面的孩子一窝蜂跑出,在校门外久候的家长也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孩子。

    杨怀朔犹如夹在面包里的芝士片被挤来挤去。接送孩子上下学无疑是件非常锻炼眼力的事,当然从人群中准确扑到自己父母怀抱的本领也同样备受考验。

    杨怀朔当然不会跟他的同学们一样睁着大眼睛茫然无措。他早已与司机约好接送地点——在离学校大约一千米的路上。这个距离其实也不算远,但放任一个小孩独自行走还是十分危险的。这也是明知让孩子多走几步反而更容易接到,却有无数家长选择挤到校门前的理由。

    大脑是被理性与感性同时支配,做选择前,人们往往会把二者放在杆子上称称,哪边垂下来就远哪边。

    而杨怀朔就没有这等烦恼,他的父母常年不在家,爷爷在放学时间点永远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因此,接送他的是司机。一个吃着薪水的司机,小少爷的一些想法自然也必须遵从。更何况,杨怀朔身上早已装了定位,根本不怕走丢。于是,在雇主几乎默认的情况下,司机也就停到了按接送标准来看稍微有点遥远的地方。

    他会把车停在那里,等上一个小时。走一公里的路当然不用这么久,司机也曾疑惑为何需要等上一个小时。作为成年人的判断,显然是路上有什么新奇东西吸引了小少爷的注意力。他也跟杨苏棣提了一句,可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不痛不痒的“哦”。

    雇主都不在意,作为被雇佣的佣人再多问未免有些多管闲事了。

    而杨怀朔多花上一个小时,自然是有其理由的。包括他特地选择的地点都充满了孩童的小心思。

    在他学校旁边有个小公园,不过说是公园,其实规模相当小。它里面只放了一个滑梯和两个秋千。并且由于年代久远,锁链上明显起了锈斑,看上去脏脏的。而附近正好新建了一个广场,这个小公园就渐渐被废弃了。

    当然,并非一个人也没有。即使上面都是铁锈,秋千也是有小孩子坐上去的——大广场的秋千想抢到位置还要各凭本事。

    不过杨怀朔的目标不在那里,他对滑梯、秋千没有一点兴趣。依他家的财力,在自家院子里建个小型游乐园都比这公园大上许多。

    他攥着书包的背带把它取了下来,之后小手拉开书包外的拉链,里面是一包狗粮。狗粮是真空包装的,上面还印着一只可爱的狗头以及不知怎么读的英文字母。这是杨怀朔让保姆买的,他不知道哪家狗粮比较好吃,就全权托付给了保姆。

    所以,他的小心思,就如透明玻璃里的植物一样一目了然。

    杨怀朔一股脑将狗粮倒在草丛旁的小路上,嘴里喊着,“天天、东东、西西、南南、北北……”

    随着他的喊声,密集的草丛里传来一些动静。首先跑出来的是一只幼犬,之后又有三只与它相似的幼犬摇着尾巴出来。它们都长得不算好看,一身黑色且脏乱的毛彰显着其流浪犬的身份。即使在城市里,流浪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在一些小区和广场里都能看到一堆。

    杨怀朔也不是被一两只流浪犬就能吸引到的人,他也曾在家里养过漂亮的牧羊犬,可是不久后就放弃了。因为有一天他发现心爱的牧羊犬不见了。

    他去问保姆,保姆回答那只牧羊犬死了。

    死了?它明明只有两岁。

    “怎么死的?没有送去医院吗?”

    保姆只摇摇头,以令人生厌的目光看他。

    之后杨怀朔就没再家里养过宠物。付出的爱越多,得到的悲伤也会越多。心痒的时候,他会去宠物店里坐一会儿、摸一会儿。或者去一些养了宠物的咖啡厅。

    像路上的流浪犬,他一般也不会碰的,高兴的时候会拿出一点零食喂它们。不高兴的时候就会无视它们期盼的眼神。

    可这公园里的流浪犬是意外。

    杨怀朔看了一会儿小幼犬,轻声喊着,“天天?”

    可等幼犬吃完了,草丛都没有其他动静。

    杨怀朔有些失望,“今天不在吗?”

    他失兴地起身,忽然面前的杂草被冲开了。

    跑出来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它也是漆黑的毛发,却是与四只幼犬截然不同的面貌。它的毛又柔顺又澄亮,摸上去不比那些吹上天的羊毛沙发手感差。这只狗跟杨怀朔差不多高,身后的尾巴也不摇动。

    见到它,杨怀朔兴奋道,“天天!”

    天天是他给这只狗取的名字……省略版。杨怀朔原本给它取的名字是哮天犬。因为它看上去太威武霸气了,只有属于神话的狗名才配得上它。但是,哮天犬真正喊起来其实并不顺畅,杨怀朔就又给它取了个小名。

    天天完全不像是一只流浪狗,杨怀朔在它低头吃狗粮时蹭了几把,完全没有摸到一点淤泥或树叶。它要比旁边全是铁锈的秋千要干净得多。

    在天天开始吃饭后,周围的幼犬就畏缩着聚在一块儿,不敢再与之争食。杨怀朔猜测,天天可能是“犬王”之类的存在。可如果是犬王,周围只有四只幼犬是不是寒酸了点?

    “天天,你还有其他手下吗?”杨怀朔问。

    天天抬头给了他一个白眼。

    这就是天天又一吸引他的地方。它真的太聪明了,对人的话几乎都有反应。

    “天天,你是不是谁穿越到狗身上了啊。”

    这次天天没理他。

    地上的狗粮被吃得差不多,天天就抬头看他。明明是讨食的一方,竟然还摆出那种命令般的气势。

    杨怀朔喜欢它的气势,也喜欢它红色的眼珠。当天天凝视他时,红瞳刚好与夕阳呼应,夕阳的光线仿佛成为流水在一个瓷器上流转,美丽极了。

    即使知道天天的傲气,杨怀朔也忍不住逗它。他从包里又翻出一袋狗粮,对着天天晃悠。

    “求我,我就给你吃。”

    结果天天真的朝他小吠一声,尾巴也象征性地摇了两下。

    “不是吧。这么没骨气。”杨怀朔震惊了,他第一次觉得这只狗演技非常。同时,他为以往自己被一只狗给镇住的表现而羞愧。

    “你为了吃也太拼了吧。”细微的抱怨之声被天天听到。

    它忽视了人类的微妙心思,专心致志吃起了晚餐。

三十四.第二蓝调(2)

    天天的食量很大。至少在两包狗粮都吃完的情况下,杨怀朔还看不出它有任何吃饱的迹象。

    天天抬起头,用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看他。杨怀朔总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捶捶可怜的幼犬。

    然而那是错觉。

    天天可与可怜沾不上边。杨怀朔还见到它一爪子就击退敌人的英勇事迹。他甚至觉得哪怕跟藏獒打,天天也未必会落下风。

    因此他挪开眼神,举着空空如也的狗粮袋说,“我就带了这么多,没有了。”

    天天没有相信,它走到杨怀朔的包后,轻轻一跳就划开了他的书包外层。一根火腿肠从缝里掉了下来。

    杨怀朔撇嘴,“这是我的零食!狗就应该吃狗粮。”

    而天天已经一口把火腿肠吞了下去,连包装纸一起。

    杨怀朔知道天天没有事,在最初天天划开他书包并且直接吞下一包干脆面时,杨怀朔还是震惊并担忧着。但随着对天天的进一步了解,他就明白自己先前的担忧完全是杞人忧天。

    天天非常健康,哪怕它已经吞了不下于五十个包装纸。杨怀朔从没见过它生病。后来藏食物和找食物就成为他们之间的游戏,或许说……战斗?

    杨怀朔好胜心的对手居然是一条狗。他总是忙于物色各种稀奇古怪味道的食物,然后把它藏起来。有时他会把东西和其他食物混在一块儿,或是给它们喷香水。可天天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全部食物,没有一次例外。

    而这次也是以杨怀朔的失败告终,他无情摊手,说道,“真的没有了。”

    于是天天毫不留情地甩屁股走人,杨怀朔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渣男骗钱又骗色的傻妹子。

    啊呸,什么破比喻。他晃了晃头,把脑海中那些奇奇怪怪的剧情给扔了。

    一定是电视剧的错!

    杨怀朔把书包抱在怀里,由于它已经被划出了一条缝,杨怀朔只能倒着抱书包,将缝对着天上。四只幼犬吃饱了,正趴在地上准备就地休息。

    时间差不多了。他看了眼天色,黄昏也快过去。是时候回家了。不知道今晚吃什么。

    杨怀朔一转身,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扬起笑容。他的父母就站在秋千面前看着他。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喊我呢?难道是想看我出丑?确实有些家长是有将孩子小时候的囧事记录下来的癖好。杨怀朔在一瞬间过滤了许许多多的猜测,他下意识立正,回想着自己刚刚有没有惹人发笑的举动。

    好像没有。

    很好。

    你做的很好。杨怀朔。不要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他一路小跑到父母面前,矜持道,“爸、妈,怎么突然回来了。是请假了吗?”

    杨少羲熟练地捏了捏儿子故作老成的小脸,又把他举高高。“我们太想你了,所以偷偷跑回来啦。”

    “胡说。”杨怀朔还紧紧抱着书包,防止它掉下去。“不打申请条,你根本没法出大门。”

    “咦?你怎么知道?”

    “爷爷告诉我的。”

    “叛徒。”

    “爷爷只是说了实话。而且,骗子才是应该被制裁的对象吧。”杨怀朔说,“作为大人,却当着孩子的面说谎,真糟糕。万一养出了一个大骗子怎么办?”

    杨少羲亲了他一口,“你要是成了大骗子,我就亲手送你进局子。”

    “那你要是成了大骗子,我也要亲手送你进局子吗?”

    “这就看你本事了。”杨少羲把杨怀朔放下,“百战百输的小可怜。”

    杨怀朔“啧”了一声,“下次一定赢你。”

    “再练上十年再说吧。首先是,身高。”杨少羲又用手比划着二人的身高差距。

    在杨怀朔成功发飙前,谢佩苓才开口道,“回去再玩。”

    她先前一直微笑着看父子俩互动,现在她弯腰,牵起杨怀朔的手。“爸爸妈妈给你买了一个礼物。”

    “礼物?”

    谢佩苓神秘一笑,领着杨怀朔回到车旁。车门一开,就有个黑影从门里窜出。

    它的体型较为修长,四肢却充满了力道。皮毛为黑色,摸起来有点摸皮革的感觉。它刚落地,就朝父母摇尾巴,然后对杨怀朔吼了几声。

    谢佩苓把儿子的手放在它头上,“同事送的黑背,他说训练过。以后陪你玩。”

    “哎?”杨怀朔不明就里,却是在狗头上多摸了两把。他的新宠物不再朝他吠叫,而是动了动鼻尖,闻着杨怀朔的味道。

    “你不是喜欢黑狗吗?”谢佩苓笑道,“外面的流浪犬终归不太卫生,说不定还有狂犬病。狗还是家养的好。”

    这下杨怀朔大概知道父母突然弄了只黑背回来的理由。他放学不回家去喂流浪犬的事被父母知道了。杨怀朔有那么片刻的心虚,可很快他就意识到,喂流浪狗好像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于是杨怀朔又挺直背,“我……也不是所有流浪狗都喂的。”

    “嗯嗯。你只是喜欢其中一只。”杨少羲拍拍他的背,又把杨怀朔抱上了车后座。谢佩苓和他们的新宠物也一起跟着坐了上去。

    “可是,野狗还是比较危险。以你的性格,被狗咬了也不会告家长是吧。”杨少羲对自己儿子的性格了如指掌,“而且打狂犬疫苗真的很痛哦。比我打你屁股要痛得多。”

    他还扬起巴掌恐吓。杨怀朔有些迟疑,父亲说得确实没有错。他们班上也有被野狗咬而得了“恐犬症”的同学。

    要是看上喜欢的狗,自己家养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可是……杨怀朔想起天天的身姿和眼神。

    “我也可以把天天带回去。”杨怀朔说道。

    出乎他意料的,一向在小事上对他百依百顺的父母却坚定地拒绝了。

    “不行。”

    “为什么?”

    “野狗不干净。”

    “带到宠物院清理、检查不就行了。”

    杨怀朔还在试图抗辩,这种莫名其妙的禁止令完全不足以说服他。他抬起头,却看到了父母的脸。

    那完全不是在跟他嬉笑的神色。

    凝重、肃穆。只有在他们抓捕犯人时,杨怀朔才能看到的表情。

    为什么?不就是一条狗吗?

    他心里满是疑惑,却不敢再问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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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600/ 第一时间欣赏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最新章节! 作者:莲飒所写的《与世隔绝的理想乡》为转载作品,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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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隔绝的理想乡介绍:
立于门外的人影、不断争吵的邻居、楼梯上的血迹……
李铭能看到,能听到。但那并非代表真实。
只是幻觉罢了。
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