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第二蓝调(3)
可疑惑归疑惑,杨怀朔却不会平白给自己找事,尤其是爷爷还在的情况下。
放包、洗手、坐上餐桌一气呵成。他拿起筷子,刚成为家族一员的“闪电”就趴在阳台上往里看。
“它是?”杨苏棣问道。
“同事送的狗。”杨少羲回答。
“同事送的?”杨苏棣多看了他儿子几眼,然后点头道,“也好。我们没时间陪朔儿玩的时候,他好歹有个伴。”
杨怀朔努努嘴,没有说话。在见识过天天后,闪电在他眼里就显得有些蠢笨了。
饭桌上的聊天起初还围绕在杨怀朔身上。无非就是在学校怎么样,作业、考试怎么样?有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
前两个问题,杨怀朔还对答如流。“学校还好,作业都能在学校里写完。上次月考成绩你猜?”
杨少羲作思考状,“嗯……我猜零分。”
即使明知家长是故意的,杨怀朔还是不免上钩。这时他就不会骂鱼和兔子笨了。他用小拳头轻轻敲在父亲手臂上,“哪有!我有那么笨吗?!”
杨少羲夸张地笑着,“可你贪玩啊。”
“才没有!”
“那你考了多少分?”
“满分!”
“哦,真了不起。”虽然称赞着,可杨少羲的脸上却没半点真诚。显然,他并不认为考满分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刚才的表扬不过是出于不想打击儿子自尊心的好意。
杨怀朔也看出来了。他年纪虽小,却很早慧,大人间的一些弯弯绕绕他已有所感知。父亲云淡风轻的表现无法让他满意。
于是杨怀朔干脆小跑到客厅里,从茶几下翻出他的玩具——一把枪。当然,不是真枪。
他对着挂在电视机旁的靶子直接一射,红光正中靶心。杨怀朔又连续射出三发,每一发都命中在最里面的圆圈内。
他保持着举枪姿势,一脸骄傲地看向餐桌,却只得到一个敲脑门警告。
“臭小子,吃完饭再玩。”
杨怀朔自觉心虚,狡辩道,“我已经吃饱了。”
“哦?那你晚上什么东西都不准吃。”
“我本来就不想吃东西……”
谢佩苓及时赶过来,没收了杨怀朔的玩具枪。“快向你爸爸道个歉。”
杨少羲轻笑道,“你就惯着他。”
“打一根棍棒,发一块甜枣不是?”谢佩苓弯下腰,“我想朔儿也知道错了对不对?”
为了自己晚餐着想,杨怀朔还是老老实实道歉了,“对不起。”
于是他获得了重新上桌的权力,谢佩苓特意给他夹了一筷子韭菜。
杨怀朔与韭菜大眼瞪小眼,韭菜好像在说“快把我吃掉,否则你的饭也毁了”,而杨怀朔则在想能不能趁机夹回菜碟里。可他一抬头,看见谢佩苓笑着看他,无奈地端着碗,以闯江东之势迅速咽了下去。由于速度太快,他都没有咀嚼,于是谢佩苓好笑地给他倒了杯水。
一股子韭菜味的水,喝下去好恶心。
杨怀朔觉得自己脸都绿了。
杨少羲拍拍他的背,“有没有新交的朋友?”
“没有。”杨怀朔又苦着脸要了杯水。
“不去多交点朋友吗?”
“他们没意思。”杨怀朔随口答道。
家长们很快发觉这有些不妙的势头,不管做哪行,都不能没朋友的。“怎么没意思?”
“聊不来。”杨怀朔砸吧嘴,韭菜味总算被盖了下去。
之前已经提过,杨怀朔相当早慧。它不仅体现在对话上,更表现在爱好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大多喜欢看动画片、玩滑梯、溜冰、弹琴、画画……反正怎么花里胡哨怎么喜欢。他们基本处于坐不住的年纪,往往坐在某个椅子上不到一刻钟就开始东张西望。让他们对着书本静心学习更是天方夜谭。
可杨怀朔不,他的喜好与大众绝缘。在年纪尚小之时就确立了人生目标——成为与父母一样伟大的警官,致力于打击犯罪。为此,他早早就开始了准备生涯,锻炼身体、阅读相关书籍、打靶、野外追踪等等一系列活动。
喂流浪狗是他为数不多浪费时间的举动。在学校,别的小伙伴在山坡上打滚时,杨怀朔在做数学题。因为只有学好算术,他才能更进一步地学习逻辑和解谜。
至于朋友……饶了他吧,他一点都不觉得争论哪个魔法少女更讨人喜欢或者哪个奥特曼更强有意思。可偏偏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不可退让,非要证明自己喜欢的才是天下第一。
因此,朋友,是没有的。杨怀朔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跟一些无聊的孩子玩无聊的游戏,就是在浪费人生。
知子莫若父,哪怕杨怀朔没具体说,杨少羲也大致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儿子早慧带来的优缺点都显而易见,可他也不知该如何纠正。作为父母,他们无疑是不称职的。
当一个孩子发现同学的父母都陪在身边,与他们一同在商场游玩时,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这种意识会对孩子产生不同影响,可能会让他自卑,也可能会让他更主动。
而杨怀朔明显选择了孤芳自赏。
杨少羲的心里升腾起愧疚之心,他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对杨怀朔说道,“晚上爸妈带你去商场玩。”
“不要。”杨怀朔直接反对,他根本不觉得商场有什么好玩的。“我们下象棋,或者比打靶。”
“我是大人,你得听我的。”杨少羲比划着自己的肌肉。
杨怀朔将其当做又一次的较量。而他悲哀地发现在体型上,他至少得等个十年才有赢的可能。于是他只好不服气地说,“倚老卖老。”
“小鬼头。”
眼看这事好像就要定了,一直静静吃饭,保持笑容的杨苏棣突然道,“你们早点回来。”
“哦?”杨少羲用疑惑的眼神看他。
“我还有事跟你们商量。”
那件事是什么?杨怀朔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度过了一个还算愉快的夜晚。
母亲替他盖好被子,锁上门。门外的一切就与他无关。
而第二天一早,杨怀朔不出意外地听到了父母已经出差的消息。他一如既往地洗漱、一如既往地吃早饭、一如既往地上学、一如既往地等待父母回家。
一切似乎并没有不同。
如果……没有那起绑架案的话。
三十六.第二蓝调(4)
杨怀朔只感觉自己睡了一觉。
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双手被绑在身后,动一下皮肤就被磨得生疼。
他好像在一个房间内。这个房间干净得不可思议,毕竟电视里绑架地点都会选在仓库或是一间废弃的屋子,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不会与整洁扯上关系,除非主人公被绑到了老大面前。
杨怀朔还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身体被绑住了,思维却是因祸得福,变得更为敏捷。至少,杨怀朔可以从目前的环境中判断出对方并不想杀死自己。
他是安全的。
他像一个刚进游乐场的孩子一样东看看西看看。这个房间很干净,干净到什么都没有。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墙面也是雪白的。看上去像是刚涂完墙壁还没来得及精装的样板房。不过地上并没有水泥和黄沙,而是木质地板。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杨怀朔仔细回想着,昨天他按照习惯在9点时准时上床睡觉,在此之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所以他是在之后才被运过来的?
谁?他还在家附近吗?
杨怀朔想通过唯一的窗户往外看看,结果刚用力就被绊倒了。他的双脚同样被绑在一起。除非能像一条咸鱼般诈尸挺直,不然他别想站起来。
在几番尝试无果后,杨怀朔放弃了。
这个房间不过五米长,他离窗户也只有三米多的距离。可以说,逃往外部的出口就在那里。可他办不到。
杨怀朔只能盯着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静静等待着。
反正爸爸妈妈和爷爷会来救他的。
所以他只需要等着就好。
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尤其是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杨怀朔在心里数着数,从1数到1000,又从1000数到1。一开始他还能准确地数下去,可很快数字便开始间断着跳跃,甚至重复。
寂静到了连呼吸声都可以跟演唱会比拟的地步。杨怀朔开始希望窗外有鸟儿飞过。什么鸟都可以。
此时一道开门声便恰如下课铃般悦耳。杨怀朔一脸期待地望过去,
然后他看见了……
怪物。
期盼瞬间化为了恐惧,象征圣洁的雪白墙壁反而令怪物的脸庞更为可怖。不,它真的有脸吗?那明明只是个头不是吗?
就算是摆在博物馆前的雕塑都比它有棱有角。
那个怪物还长着人类的躯体,四肢都与他曾见过的许多人相似。它还穿着人类的衣服,好像是保姆的服装。它甚至还将头发盘在脑后,用辫绳束住。
如果不是脸,它就是一个普通人。
可它没有脸,那些酷似人类的装束便成为怪物的伪装。
一个酷似模板的面具被它戴在面上,那面具像是刻在了皮肤与骨骼里。没有五官,也没有多少凹凸起伏的地方。杨怀朔就算妄图从上找出一点接缝,都不会如此恐慌。
而那个怪物竟然走到自己面前,该死的!它竟然还在呼吸!
杨怀朔听到了气流声,可它明明没有鼻子!
怪物蹲在自己面前,朝它说,“小少爷,不要害怕。”
声音是熟悉的保姆的声音。是要装成保姆骗他吗?还是说它才是保姆呢?
事情早已超过孩童大脑所能处理的范畴。杨怀朔只是往后仰,妄图保持他与怪物的距离。然后在心里祈祷快点来人。
他紧紧闭着嘴,又闭上眼。
不论怪物在说什么话,他都不会相信。
“小少爷,您的父母很快就会来接您了。”
“小少爷,肚子饿了吗?我给你做点点心来吃好不好?”
这些都是保姆与他曾经说过的话语。
如果不是在一个不知名的房间,如果他没有被绑着,如果他没有看到面具人,杨怀朔就会以为是极为普通的问候。
但现在,不要去听。
不要去信。
什么都别接受。
阳光穿透眼皮,带来了白景,也带来了怪物的面容。这时杨怀朔格外怀念起夜晚,因为黑夜会完全吞噬掉白光,不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联想。
怪物与他相互贴近,它还不断发出“别害怕”“睁开眼”等等安抚之言。可每当它说一句话,杨怀朔的心便紧张一分。
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呢?
快点……谁……快来救他。
吠叫声突如其来。
如雷,如剑,瞬间撕裂了恐慌世界。
杨怀朔蓦然睁开眼。威风凛凛的大狗自窗户一跃而下扑倒在怪物身上。
“天天!”
天天咬住怪物的右手,将其咬得血肉模糊。怪物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即使如此,它也没撕破伪装。
它的血同样是红色,怪物的血也与人类别无两样吗?
天天散发着杨怀朔从未见过的野性,它的红眼里充满了暴虐与疯狂。利牙在咬下怪物的一条手臂后紧追不放。顺势咬进了其肩膀。
怪物痛苦的嘶吼,它没有脸,杨怀朔只能从它的叫声和动作上分辨。它确实十分痛苦,叫声也很凄惨。可它越凄惨,杨怀朔心里越痛快。
天天很快发现怪物在往门后逃离,它猛然调转身形,咬断了怪物的右腿。它又接连咬下左腿、左臂,最后才咬断怪物的脖颈。直至此时,怪物才断了声息。
这期间,它曾伸出手向杨怀朔。
是在求救吗?
不知道。杨怀朔又看不到它的表情。
他只高兴地又喊了“天天”一声。天天在战斗结束后,优雅地给自己舔了舔毛。
它回头看了杨怀朔一眼,那有如红宝石般的眼睛一如既往的美丽。
天天帮杨怀朔咬断了绳索,几次杨怀朔都感觉到它的牙齿,可等他放到眼前看了看,又没有被划伤。
他动了动四肢,因为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酸麻。天天则趁此机会吃掉了怪物的尸体。
“好快啊。”杨怀朔保证天天白了他一眼。
然后他们便听到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是敌人的同伙吗?
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杨怀朔的四肢又僵硬起来。这时天天拉扯着他的衣角,示意杨怀朔跟上。
被“英雄救美”的杨怀朔自然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它。
他跟随天天穿梭在走廊上。不时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与喊声。可天天都能准确无误地避开。
然后走廊越来越嘈杂,警报的红灯不断闪烁。
一伙人冲进了布满血迹的房间,大为惊愕。
三十七.第二蓝调(5)
起了火。似乎是有两方人马在走廊里激战。
浓烟呛入喉咙,逼出连续的咳嗽声。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
全是烟雾与火光,而这走廊也是白色的,白色完美混入烟雾内,让眼睛更为酸涩。
杨怀朔眨眨眼,其实不是眼睛在抗议,他的双腿抗议更多。他喘着粗气,可一旦大口呼吸又会吞入许多浓烟。意识因缺氧而逐渐模糊。
但他知道不能在此停留,天天奔跑的身影仿佛成为新世界的光。它就像一个英雄,时刻保护着自己,时刻引领着自己。
忽然,天花板往下坠落。天天敏捷地以三连跳避开,可这掉落的木板却是成功隔开了它与杨怀朔。并且坠落的动静又引发一系列连锁,旁边的墙壁开始倒塌,那可能是承重墙,于是又是一连串的轰隆轰隆。
杨怀朔不得不往后退。
巨大的响声又引来一群怪物。没错,怪物,杨怀朔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能他并非被人绑架,而是跟童话书里写的那样无意中掉入了怪物的王国。
那些面具人向他跑来,迅速猛烈。它们手上还拿着枪械。它们还在呼喊着什么。
可杨怀朔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占据他耳朵的所有通道。更何况他意识已经模糊了。那双幼小的双眼只能看到从远方袭来的怪物的身影。
后面是怪物。
前面是坍塌。
简直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天天有如漆黑的闪电从天而降。它向怪物们袭去,那里有多少个怪物呢?至少有十个,并且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可天天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它健壮的身躯在枪子之间穿梭,以人类之躯难以应付的武器却没有伤及它分毫。
怪物的注意力完全被天天给吸引了,它们举着枪支,全心全力对付着猛兽。
可能他们觉得一个小孩子的威胁远没有凶手来得大。但这确实给了杨怀朔逃跑的机会。
他对着还在塌陷的前路,紧紧闭着嘴开始冲刺。砖瓦碎片从四面八方划破他柔软的皮肤,每一次都像被一根针给戳穿。
他跑啊跑,逃啊逃。
这就是杨怀朔的长路,是代表其生命的路途。不过与普通人路途不一样的是,杨怀朔不能停下。
他的意识被丢弃在路途中间,身体却还在继续往尽头跑着。
理智、感情、回忆全被抛在了身后。
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希望。
终于,在不知跑了多久之后,杨怀朔看到了光。那是通往外界出口的光亮。
他竭力往那个方向跑着,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的身体被抱起,伴随着男音,“太好了,你在这里。”
对讲机滋滋地跳动,“找到目标了。”
自己是得救了吗?
杨怀朔努力集中精神,却只是沉入更深层次的昏睡之中。
……
病房内摆放了许多东西,都是前来探望的客人送的。
病房外也围了许多人,都是些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幼小的孩子坐在病床上,目光盯着雪白的床单,一言不发。他的手背上全是针孔,好像医院给他输了些营养液。
杨怀朔盯了床单许久,又突然被滴液声给唤醒。他左顾右盼,最终将视线投在了门上。
自己应该是得救了吧。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亲人,迫不及待地想见天天。昏迷前的事他记不太清楚,唯有天天迎战的背影铭刻在心。天天怎么样了?逃出来了吗?
他渴望知道天天的消息,因此在见到父母的一瞬间,第一句话竟然是,“天天呢?”
而这声问话令他父母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母亲勉强挤出微笑,“天天是谁?”
“我一直喂的狗。”杨怀朔疑惑道,“你们不是知道?”
“你只喂了四只小狗。而且用东南西北给它们起名。”杨少羲说道。
“怎么可能!天天是条比我还要大的狗,它……”
母亲突然抱住他,“根本没有那条狗,看。”
手机屏幕上,是杨怀朔喂养流浪狗的一幕。那里确确实实,只有四只比半条手臂差不多长的幼犬。
更为浓厚的恐慌席卷而至,他明明已经逃了出来,却觉得呼吸困难,好像身体还在火海里。呼吸变得粗重,父母惊慌的眼神也越来越远。视线内逐渐出现奇奇怪怪的线条。
它们遵循着空气流动,而病房也随着它们涌动的方向旋转。
难道他还在怪物的巢穴吗?
可父母的面孔是那般清晰。
母亲似乎没能察觉到他的异状,又或者她以为这是恢复过程中的正常反应。她轻轻拍击着儿子的背部,给他递了杯水。
而病房的门又被敲响。杨少羲起身去开门,笑道,“是你啊。”
他笑容满面地迎进客人。“朔儿,认识一下,他就是救了你的赵叔叔。”
“救了我的?”杨怀朔满是疑惑地抬头,他瞳孔一缩,蓦然尖叫出声。
那走进门的……不正是怪物吗?!
没有面孔的,只戴了一层脸皮的面具人!面具人转过头来,他的父亲也转过头来。
他的父亲在微笑,他的母亲在微笑。他们在对着怪物微笑!
尽管下一秒微笑就化为惊慌,他的父母担忧地喊起了他的名字,可杨怀朔不会再信了!
天天!天天!你在哪里!
他尖叫着,手脚并用地滚下床,一直连接着输液管的手背因此渗出了鲜血。杨少羲与谢佩苓一同按了上去。他们安慰着孩子,父母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令人怀念。
杨怀朔大口喘气,他甚至看不清眼前父母的样子。
“朔儿,不要看。”
“朔儿,闭上眼。”
“不要害怕,爸爸妈妈都在这儿。”
“抱歉,你能先出去一会儿么?”
“朔儿、朔儿——”
“喂,那是——”
“你想让朔儿痛死么?来——朔儿,张嘴。”
“喝了水,就没事了。”
痛楚消失得无影无踪。
剩下的记忆,只是极为平凡的日常生活以及夕阳下最后的舞台剧。
“想起来了?”贪婪问,它举着面具往杨怀朔走了几步。“说起来,我们见了几次面,却始终没有自我介绍。我是贪婪,炼狱的恶魔之一,请多指教。”
三十八.第二蓝调(6)
“炼狱的恶魔?和傲慢是同种东西么?”杨怀朔一手扶额,一手借着地面站起。
“同种东西什么的,措辞是不是太过无礼了。”贪婪笑道。
杨怀朔环顾着花田,一个猜想朦朦胧胧地浮现。他过去一直没有去思考过的猜想,因为没有证据留下所以当做不存在的猜想。“你说我们见了几次面?”
他目光凶恶,而在那凶恶之中还带着几分动摇。因那视线里的动摇,在他人看来,杨怀朔不过是受重伤还朝猎人吼叫的纸老虎。
“见了很多次面呢。毕竟普通人可没你的背景。”
“面具人也是你搞出来的?”
“他们的脸都在这里。”贪婪用手指了指额上的面具。“人类是很贪婪的,财产、名望、权力……为了得到这些,他们连心都抛弃了。于是我就把他们的心储存起来,没了心的人也就失去了脸,也就是你所见的怪物们。不过我更愿意喊他们为眷属。”
“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杨怀朔又问。
贪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为什么呢?”
杨怀朔按下愤怒,“你想要什么?”
“你又想要什么?”贪婪反问。
“真实。那天我看见的犯人是不是你?张锦。”张锦即为当日被杨怀朔指证的凶手,也是获得无罪判决的嫌疑人。可是,张锦这个人是否存在如今都成了悬案。
面具……
法庭上直视他的面具人。如果那些全都是贪婪眷属的话,那场法庭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所看见的,是真实吗?
我所听见的,是真实吗?
我所寄予希望的法庭,是真实吗?
我所执着的正义,是真实吗?
什么是可相信的,什么又是不可相信的?
“是我。”恶魔说道。
“那我的父母……”
“我没有杀死他们。”
“胡说!”
“这就是真实。”
“闭嘴!”杨怀朔伸出右手,枪口对准恶魔。他此时已是穷尽疯狂之态,富家少爷的优雅荡然无存。人的面相,与心有关。
抑郁时,脸色会发暗。
开心时,脸色会红润。
没了心,脸就会变成面具。
现在杨怀朔就是一张如同暴怒野兽的脸,像是老虎被踩了尾巴,像是鳄鱼被套上嘴环,像是龙被折了双翼。
愤怒毫不掩饰。但在愤怒的背后,却是怀疑与恐惧。
一直追寻真实的侦探,如今却对即将到来的真实感到恐惧。
如果……如果不是恶魔做的话……
那犯人……
犯人是……
“是我。”
插入二者间的,是杨怀朔十分熟悉的声音。
苍老、稳重、是他每天都要听上几遍的声音。
他的爷爷,父亲的爸爸。
贪婪收敛了些许笑意,“真是意外呢,你现在应该忙得焦头烂额才是。”
杨苏棣脸色沉稳,他看见了杨怀朔、也看见了贪婪。贪婪头上的面具与四周摇曳的喃花一并被他收入眼底。可杨苏棣没有露出半分惊讶,他总是让人放心的稳如泰山的沉稳终是给杨怀朔的心砸下最后一块巨石。
杨苏棣表现得有多平静,杨怀朔便有多不平静。
他一直清楚真相。父母被杀的真相、恶魔存在的真相、还有无罪判决的真相。
杨苏棣先是对贪婪说,“病毒也是你干的?”
贪婪微微摇头,“是我的同伴。”
它目送着摄像头的方向,“在神的愤怒消退之前,灾厄不会停止。”
“神?”杨苏棣顺着方向一同看过去。他看不到摄像头的另一端,可另一端的人却看得清清楚楚。
李铭双手拍桌,“为什么杨苏棣会在这里?”
“是我。”张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双血眼居高临下。他究竟看了多久?
阿尔维斯替主人解释道。“杨怀朔与我的上一任主人颇有渊源,这一切我都已如实禀告给现任主人。”
“要闹,就要闹大一点不是?”张帅说道。
他将摄像机里的画面传送到杨苏棣的电脑上。位高权重的老人瞬间变了脸色。
他紧紧盯着屏幕,双手颤抖。目视着失态的家伙,张帅内心一片疑惑。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放他做些徒劳无获的调查呢?
这是张帅无法理解的部分。但这并不妨碍他接下来的计划。
自阿尔维斯口中听到杨怀朔的名字时,张帅便有一种预感。
这个人将成为神的祭品,成为呼唤神的祭坛。
到那时自己一定要先揍他一顿!
“你的孙子快死了。”张帅说。
杨苏棣直视着陌生来客。
“贪婪不会放他走。”
“十年前它能放过,十年后也能。”
“不可能。”面对尚且存有希望的杨苏棣,张帅无情地下达判决。他笑了笑,像邻家哥哥,说出的话却冷酷至极。“来之前我下过命令,如果你不到场,就杀了他。”
杨苏棣沉声道,“我不理解你这么做的理由。我们应该素未谋面。”
“无需理解。”张帅说,“反正我们也不是同类。”
杨苏棣又问,“警卫呢?”
张帅只让开了身体。然后杨苏棣看到了,走廊里的尸体与血雾。红雾将门外的世界涂上颜色,而杨苏棣连个警报都没有听到。
人类在恶魔面前是无力的,杨苏棣早已知晓了这点。他只能一步步退让,在夹缝间寻求平衡。
当日他面对贪婪只能屈服。
如今也一样。
然后杨苏棣站到贪婪的面前,站到了杨怀朔面前。即便是已经历经世事的他,也仍是会为命运慨叹。“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为什么放任恶魔肆虐人间?”
贪婪回答,“恶魔不一定讨厌人类,神也不一定喜欢人类。接下来,要请你们两位玩个游戏了。”
它拿出一块糖果,“这里有一块美味的糖果,糖果是由来自地狱的特殊材料研制。当然,对人类而言是致命的毒药。绝不是可以用人类医学能够救助的东西。然后,你们两位中间要有一人吃下糖果,另一人才可以平安离开。”
枪声骤起,贪婪甚至躲都没躲,平白吃了一枪子。子弹穿过它的身体,留下的洞口又在下一秒复原。
“人类的枪械对我无用,这点不是十年前就已经得到证明了吗?”贪婪笑道,“好了,快开始吧。否则你们两位都必须死在这儿。”
三十九.第二蓝调(7)
两颗糖果,一颗是普通糖果,是许多孩子缠着家长购买的糖果。一颗是地狱糖果,吃下去就会失去生命的糖果。
不过话虽如此,贪婪说谎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可能两颗都是普通糖果,也可能都是毒糖果。可能两人都不会死,也可能两人都会死。
骨台的面积是糖果的数十倍。但二人的眼光都在小巧玲珑的糖果上。
在对峙了几秒后,他们又互相注视着。
“现在你可以说出真相了。”杨怀朔说,“我和你必须死一个在这里。”
“我们可以两个人一起逃走。”杨苏棣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然而这不过只是让杨怀朔想起了平日里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他们乱七八糟的人生。他嗤笑,“不可能。”
普通人是会将此言理解成二选一后,一人活一人死吧。可杨怀朔说的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是个人偶,却又是一个不完美的人偶。他像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一样,沦为搜寻证据的工具。而他的爷爷则是撰写小说的作家。他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判决下达的那天。
那么,什么时候才能体会到自己仍活着的呢。
是愤怒之时。
对杀死父母的凶手的愤怒、对判决熟视无睹的爷爷的愤怒、对扰乱自己一生的幕后黑手的愤怒、对不被信任的愤怒、对真相被掩埋的愤怒……
愤怒火焰点燃了人偶被冰封的心,可也同时在焚烧着它的躯体。
很痛,却充满了实感。
而一旦火焰熄灭,痛楚消失,人偶也就只剩下内里被燃烧殆尽的空壳了。
为了活着不得不愤怒,又为了愤怒不得不活着。
所以当杨怀朔得知真相的时候,也是名为“杨怀朔”存在的死期。
杨苏棣盯着他,“你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开始。”
“如果我失忆的话。”杨怀朔打断他。“直到那段记忆重新被想起,我或许会重获新生。但属于我的终究是属于我的,失去的东西也迟早会回来。因为过去如影随形。只有我忘记了,而周围人没有忘记,他们身上贴着现拍,那就是快来我你的过去。”
“可这种回忆的过程并非倒带,我从他人话语里所得到的过去只会让我更恶心,也许我的幸福就此成为他们口中的不幸,也许我的不幸就此他们口中的幸运。陌生人用自己的画笔在我的过去上乱涂乱画,将其搞得一团糟。恶心极了。为了不被恶心,我只会更用心地去搜索过去的记忆。”
杨怀朔停顿片刻,语气也变得平缓,“我爱他们,他们也爱我。虽然我们平时见不到面,可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然而那份幸福被传成了什么?不称职的扔下小孩独自在家的父母与叛逆不守规矩的孩子。我与父母都乐在其中的生活,仅仅因为不符合社会习惯就被认定为不幸。而身为当事人的我的话语,却反而成了孩童欺骗自己的谎言。”
“谎言成为真实,真实却成为谎言。惹人发笑。”
所以他才拼了命的挖掘真相。即使他因此被视作荒唐可笑幼稚,那也都无所谓。别人的看法都与他无关,他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多余的爱。一个人的生命太短,而想付出的爱又太多。背负太多的爱只会让背篓损坏,于是杨怀朔只能不断从中拿出一些扔掉。
未来,也是不需要的。
因为仅仅是守住现在,都已精疲力尽。
杨怀朔话语里的厌世色彩太过浓厚,浓厚到杨苏棣都不禁沙哑了声。他的孙子长大了,在他不曾看到的地方无声无息地长大。或许那些年里二人之间的争执都是杨怀朔向他传递的求救信息,可他们最终没能互相理解。
他们确实是十足的血亲,都同样骄傲。总是在该让步的时候坚持,又在该坚持的时候让步。
面对杨怀朔眼里的坚定,再多的劝解之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不是想组建一个家么?你还说过以后会每天跟你儿子比赛。从魔方到格斗技,就像少羲跟你的关系一样。你会渐渐忘记过去,等我死后,你会继承许多家产,你甚至可以带着一家人去环游世界不用工作。”
“没用的。”杨怀朔说,“因为看不见,就代表不存在。”
杨苏棣率先出手,虽然年事已高,伸手却毫不含糊。那双能看到骨骼的手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偏移,以最短路线抢夺糖果。
然而他还是晚了,年轻人的反应速度天生占据上风,拥有抢夺糖果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
杨怀朔直接拿走了两块糖果,在杨苏棣只距离它们不到一厘米时。它们都没在杨怀朔手里停留半分钟就被吞了下去,连着包装物。
杨怀朔扯着嗓子,干咳几声,似乎是被划伤了。“现在你可以说了。”
“你能抛下外面那些事过来,就证明我在你心中还保有重要地位。也就是说,我可以理解为你还爱着我。”杨怀朔又咳了几声,“既然如此,在最爱的孙子死前满足他最后愿望,不是正常亲属该做的事吗?”
杨苏棣只说道,“我拒绝。你的生命不该在此结束。”
杨怀朔哈哈大笑,杨苏棣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他面前。游戏的规则人遵守了约定,让活着的人离开。
贪婪看了一场戏,“真是自私的爱啊。不过,这就是人类吧。”
杨怀朔的身体摇摇晃晃,他应该已经死了。毒素已瞬间蔓延至他全身,贪婪能感觉到身为人体的细胞已经全被清除。可杨怀朔仍旧活着,他还能举起手。
他没能得到真相,所以他还没有死去。
“真实当真如此重要?”贪婪问。
杨怀朔只朝它一笑,举起了枪。“你是不会理解的。”
子弹穿过贪婪的身体,似有点点星火。贪婪看着自己被烧焦的身躯,也笑着回道,“也许。”
“果然作为给你的最后礼物,还是这个比较够格。”
它吹了一个口哨,花田被飓风掀起。一只巨大的怪物凭空出现,它撞击于地面,令大地震颤。
它没有毛发,而是以黑色流状物组成,像水又像气。血红的眼睛每一只都有人的头部大小。它的牙又尖又利,可以咬断钢筋铁骨。
它是……
杨怀朔说出了它的名字。
那就是黑暗来临的最后一刻。
四十.第三舞曲
醒来的时候,自己坐在了剧院的观众席上。
剧院是非常古典的类型,让他联想到观剧贵族的油画。座位却是异常的现代,不是指外观,而是材质。右手边还留有摆放茶具的木台。
正前方的舞台上还空空荡荡,现在并非表演时刻。
不不,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他应该已经死了。
浑浊的大脑突然清醒,死亡前的最后一幕又重新浮现。天天……即使它比自己认识的天天要大上百倍,可杨怀朔还是一眼认出了它。然后他就被天天一口吞了下去。
是先被咬死,还是先被毒死?杨怀朔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并没有感受到被咬的痛楚。
那么,已死之人为何还活着?为何还能思考?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行动并没有受限,杨怀朔试着站起来,转头就看到坐在上位的人。
不,不是人。
“你是?!”杨怀朔惊呼出声。他见过怪物,可那些怪物大多还保留着人型。而眼前的……却是上半人身,下半蛇尾。杨怀朔能看到遍及全身的鳞片,它们又细又密,还散发着钢铁般的冰冷。
它的眼睛,也是冰冷的尖瞳。眼角的黑鳞更衬得它冷漠无情,宛如神祇。
“你是谁?”杨怀朔又问了一次。
它还是没有回答。
濒死的预感令杨怀朔冒出冷汗。这只是心理反应,实际上他没有冒汗。因为杨怀朔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还会畏惧死亡吗?就算会畏惧,也不会有活着的肉身与神经呼应着起反应。
就在他被无情地盯着时,危险的射线突然移开。它看向了剧院的后方,也就是入口处。
“它是黄泉。”
杨怀朔看着走进来的人,瞪大双眼。
“你……”他又上上下下打量着。“是李铭?”
是他认识的李铭。那个高深莫测、似乎掌控全局的统治者。可世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精神分裂?
“你是谁?”
李铭朝他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李铭、博瓦迪亚、或是其他你任何想要呼喊的称呼。爸爸妈妈也可以。”
宛若读心的恐怖能力,是他。杨怀朔又一次确定。
“我应该已经死了。”
“嗯。在两小时四十五分前。你被贪食杀死了。”
“贪食?”
“你给取名为哮天犬的狗。在跟贪婪的斗争中它败了,因此意识回归了炼狱,力量却留了下来。”李铭打了一个响指。
空旷的舞台上突然多了两个木偶。一只狗,一个别着面具的人。还有看着就像杂货店卖的劣质火牌。狗向人发动攻击,从后方赶来的木偶前赴后继地替人挡住攻击。狗咬下他们的四肢,他们就用牙齿回咬。观众还能清晰地看到失去四肢的木偶在舞台上徒劳地扭动身躯。
“够了。”杨怀朔说。“说出你的目的。”
“我没有目的。”李铭回答,杨怀朔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金色。“有目的的是你。”
“你应该已经死了。可对真相的渴望让你活了下来。你还没有放弃,不是吗?杨苏棣的拒绝使你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渴求真相、渴望了结。这份意志与你体内的力量产生共鸣,最终让你成为如今的存在。”李铭端起红茶,黄泉手边也多了一杯,“我只是邀请你来到我的剧院。要喝一杯红茶么?”
“不必。”
“急躁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红帘遮住了木偶人。
啪——啪——啪——
舞台的灯光闪烁。古老的剧院凭空一变,巨大的荧屏取代了舞台。
主演是他的爷爷。他被送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还在为自己的孙子担忧。下一秒,一群人围着他的办公室,以嫌疑人为由将他逮捕。
整个安保局被屠戮一空。活着的人只有一个。
而逮捕他的人……五官全部模糊,宛如戴上了劣质面具。
是贪婪的眷属。
“爷爷!”杨怀朔不禁喊道,即使明知他的声音传达不过去。
“是张帅杀的吧。”李铭笑道,“他总喜欢把现场弄得乱七八糟。好脏。”
“张帅?”
“一个霸道又无礼的家伙。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杨苏棣会突然出现在你和贪婪面前吗?是张帅找上了他。”
屏幕上的影像先是一顿,而后忽然倒带,回到了张帅威胁杨苏棣的时间点。
“我们与他素不相识。”杨怀朔说。
“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现在我站在你面前。”
“什么意思?”
“他想见李铭。”
“那你去见他。”
李铭笑而不语。杨怀朔看着他,逐渐意识到了。
虽然拥有“李铭”这个共同名字,可他们还是有所不同的。他纠缠不休的李铭、在黄金乡见到的李铭、还有如今正与他谈话的李铭……或许并非同一人。
至少那个疯狂的张帅想要的,不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他。
“疯了。”
“我也觉得他很疯。”李铭赞同道。“你看。”
安保局外的世界也好不到哪儿去。世界已与杨怀朔曾见过的不同。
街上全是狼藉。车撞上了人,车主下车后的第一件事却是脱下裤子。人类在各个角落互相结合,本就污浊的地面被他们弄得更脏。武警把自己围在隔离服的墙壁内,他们赶到现场强制将结合的人拉开,给他们绑上厚重的绳索。
尚还没被感染的人聚集在政府门前,质问他们为什么还不做出可靠行动,为什么还没有研制出疫苗。有些人问着问着,突然扑倒旁边的人。广场上的人群一哄而散。
而那些本该出力的人呢?一些被贪婪控制,在自家别馆里花天酒地。一些则趴在工作台上打瞌睡。
秩序虽还存在,却离崩溃不远。
杨怀朔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简而言之,就是张帅想找回李铭,然后逼迫李铭释放七罪灭世。”
“难道灭世,他想找的人就能回来?”
“事实上这的确有效。”李铭换换闭上眼,“我能听到,濒临崩溃的人群的呼喊声。他们已察觉到世界在崩坏,他们很恐慌,他们开始祈祷神明救世。然而这些人加起来的声音,都不如张帅的清晰响亮。”
“所以你其实是偏向张帅那边的?”
李铭没有回答。
“一群疯子。”
“你也拥有同样的资质。”李铭说,“如果你现在回去,或许还来得及救你爷爷也说不定。”
“然后我就走入你的圈套,最后我会发现我干的所有事都是你的安排。”
“你可以选择不去。”
“草!”杨怀朔大力地打上座椅。
他没有选择。
他别无选择。
人类面对怪物,就是如此弱小。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人类的人生,仅仅是为了自己的一点念想。
太不公了。
杨怀朔最后看了神一眼,愤怒的火焰重新燃起。
那是对神明的怒火。
四十一.第三舞曲(2)
街上冷清了许多。饭馆关了四分之一。向来人满为患的ktv也锁上了厚重的链子。
新病毒来势汹汹,别的地方反应还比较迟钝,可作为发源地的流汀市已人心惶惶。大街上有人倒下,也不敢围上。最多掏个手机喊救护车。
新病毒的症状与死亡率还没有明确报告,可有一些人已经从医院的朋友口中探听到消息。他们说暂时没有救助的方法,他们甚至不知道传染途径。说是救治,其实也就是换个地方等死而已。现有的药物几乎没有什么作用,也只有安眠药这类促进睡眠的药物能产生些许效果。可那并不是药物的作用,关键在于让病人入睡。而一旦他们醒了,又会回归原样。
病人的症状就是**官活跃,他们会不断渴望结合,也因此出现护士、医生被袭击的情况。可死因却千奇百怪,他们不注意身体,连常规作息也没有。久而久之,一些并发症和作息紊乱就足以要了他们的命。更可怕的是,临死前他们还想着**。也有专家认为病毒是否会攻击脑神经,然而他们失败了。人体检测只能得到与体检没什么大区别的报表。他们都找不到病毒攻击人体的路线。
如果连样本都没有,那之后所谓的治疗方案都只是美好的设想。研究组如今便是面临着这般困境。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把患者隔离起来,然后看着他们死。
目睹整个过程的部分医生与护士立刻将告诫家人屯物资,并且减少外出。
一传十、十传百。
这些来自内部人员的消息有如瘟疫一样蔓延。超市升起了抢货热潮。
其中有对夫妻同样如此。不过他们做不到直接联系工厂,而且犹豫的时间太长,只能跟着人群一起在超市抢购。而直到最后,他们也只抢到了两袋米、一袋盐、一瓶酱油和几包方便面。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其实他们也只是半信半疑,买这些回家以后也用得上。然而作为妻子的女人在回到家后,突然阖上门。门被甩得震动整个楼层。
丈夫立刻不满地扭过头,“轻点。打仗呢?”
“家辉,你听我说。”妻子紧张兮兮地说。一双眼睛四处乱晃,最后停留在敞开的窗户上。她一个健步走上去,拉上了窗帘。
面对丈夫不解的神色,她继续说道,“我刚才见到阿铭了。”
“阿铭?!”这下连男人都不由得高了几分贝。“他不是被关在监狱里?”
“你听谁说他被关进去了?”
“他都被警察带走了,怎么不被关。而且他不是——”男人放低了音量,轻轻凑到妻子边上,“吸——”
后面的字他没说出来,不过他知道妻子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果然女人也露出为难的神色,“也许过了这么多年,他好了?”
“怎么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我们看那么紧,他都能搞出那些事来。你信他能改邪归正?”
“可我看他脸色不错,一点也不像——的样子。”
“说不定是你看错了。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就在门口那棵树的旁边。”女人指了指窗户。
男人也掀开窗帘一角,往大树方向看去。而他这一眼,刚好与树下的人对上了。
他一直在看着他们的家!
男人瞬间变了脸色,“这种时候他跑过来干什么?难道他得了新型病毒?”
“不知道。”女人有点心慌,“你说我们当初骂他是不是——”
“别瞎说!他自己干的那些违法乱纪的事,难道不该骂?连喃花都敢碰,我们有哪个人跟那玩意儿打交道么?我连烟都不抽!就是他自己混账!好好的路不走,非去混。还有你,我当初都说了别再跟华家来往,他们家人品都不行。你偏不听。你看看!阿铭不就被那女人带坏了?”
妻子被骂得一阵委屈,“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别管他。当成什么也没看见。我已经把他逐出家门,他干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正好在家呆几天,避避疫情风头。”
“你不上班了?”
“我现在可是管门店的。就跟老板说我在外面看门店就行。等他堵我,我再过去。”
“行。”女人同意了。
他们默契地避而不谈那个不孝的儿子,可儿子站在树下直视他们的一幕仍旧不断回荡在脑海中。
李铭一直看着,在周围人都来去匆匆时,只有他气定神闲。
救护车的铃声从背后穿过,小区里的猫正被三个人殴打。他们把自己全副武装,连头都戴上塑料桶,虽然不知那是否有效,可至少能在心理上给予安慰。戴着手套的手敲了第一下,有人抬头看了李铭一眼,后来发现他没有分过去一点眼神就继续杀猫大业。这群猫从白天叫到晚上,让本就晃荡的心更添上一层恐惧。小区里有不少人被救护车带走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传染给了人,但扑杀掉一群猫对他们有利无害。
而当这三个人看到黏在一起的猫群后,更加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它们症状与传闻里的一样,一定也沾染上了病毒,说不定就是小区的传染源。
当然这些李铭是不会去管的,他知道这伙人在做无用功。除非他们找到了消灭阿斯蒙蒂斯的方法,否则病毒将继续传播,直至世间再无结合与繁衍。
他的心思在盯着的窗户上。窗帘完全阻挡住他的视线,可他能想象到里面的父母是何种表情。定然是得知他被捕之后一样的神情。
而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为何父母不愿偏心他一点。理智与法律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不问缘由就可以断定他是一个罪人。
哪怕他们问一点……
哪怕是一句话……
怨恨如影随形。
他无声地笑着,最后离开了原地,去往下一个地方。
他来到虎跃街39号,于那红色的“欢迎光临”的地毯上放下一块糖。
美丽的、甜甜的、精致的糖果。
正是她曾经送给自己的模样。
李铭满意地微笑,一板一眼地敲门。在敲了三声之后又静静地离开。
即使已经杀了她一次,自己果然还是恨她的。
唯有此时此刻,李铭才会感到满足。
四十二.第三舞曲(3)
每天都能看到一颗糖果。
再常见不过的包装纸,上面印着“love boy”的出厂标志。
华雯盯着门,它仿佛成了凶兽的巨口。她趴在猫眼上,使劲扣着门把手。她把家门外串了许多铃铛,一条一条细线只给出一人通过的间隙。
她在家里囤了十箱方便面,虽然吃起来很腻歪,可却是相当保险的做法。防护用品例如口罩、护目镜、酒精等等已经断货了。华雯只能一遍一遍地清洗口罩以延长它的寿命。
水电还保持着正常运转。她本可以安心躺在床上,享受难得的带薪假。
可是,那份安宁被糖果破坏了。
起初,华雯以为是邻居家小孩的恶作剧。可她盯了几天,都没有发现异常。糖果会在每日黄昏时分出现,大概在下午4点45分至5点之间。
华雯在此期间一动不动地盯着,然而并没有人。
她将门保持敞开,也没有人经过。
可就在她一眨眼后,空白无物的地面突然冒出了不该存在于那的东西。
为什么?!
平和的日子蒙上了阴霾,而接连不断的“礼物”更让她的太阳永远坠落。
糖果。
自那一天后她已经许久不碰了,哪怕是在超市里远远见到,都能感到一丝心悸。
她趴在猫眼上,眼睛由于长时间睁开,留下了眼泪。只一分神,眼皮便不自觉地阖上、分开。
时间可能一秒都不到。
一秒的时间,能让人越过重重障碍、悄无声息地放下糖果吗?
如果他是用扔的,也该听到糖果落地的声音。更何况,他扔的动作该有多么熟练,才能不碰到到处系着的铃铛?
华雯打开门,用纸巾盖在糖果外将它捡起。她再也按捺不住,拿起手机拨打出去。
“喂。”
“邱楠生,是我。”
那边传来一阵动静,好像是女人的呻吟声。这让华雯心里的阴霾更甚。她并不是对邱楠生的私生活混乱有什么触动,而是联想起得到的新型病毒症状。难道……可从邱楠生接下来的表现看,又不像得了病的。
听说新病毒会让人失去理智。邱楠生现在仍然保有理智,如果可以,华雯希望他等到糖果事件处理完再疯。
“什么事,我现在很忙。”邱楠生说道。
二人间的对话完全不像小时候一起玩过的朋友,反而像仇人。
华雯深吸一口气,“你先找个没人的地方。”
“啊?你在发什么神经?”
“跟李铭有关。”
“……”
之后是脚步声。华雯耐心地等着,直到邱楠生又一次开口。
“好了。我希望你没来诓我。毕竟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邱楠生又放低了音量,连着话筒的华雯如果不集中注意力,也很难听清楚。
“一个死人你还提什么?”
“你确定他死了吗?”
“你不是亲自确认过?”
“真的?”
“废话,他都变成焦炭了。被烧成那样怎么可能活?”
“那他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亲人、朋友之类的?”
“这你不是比我更清楚。”邱楠生催促道,“别绕关子了,到底是什么事?”
华雯用手捂在嘴的外围,“我感觉那件事被别人知道了。”
“什么?”
“最近,我每天都会收到一颗糖果。你别急着插话。收到糖果没什么,但过程很奇怪。我一直盯着门外,完全没有看到什么人。可只眨了一次眼,糖果就忽然出现了。而且我还在外面绑了各种线封路,正常人根本过不来。”
邱楠生沉默片刻,“会不会用的什么机关。”
“那不重要。”华雯说,“对方怎么放的根本不重要,关键是他为什么要放。而且放的还是糖?糖!现在最火的love boy的糖果,你不觉得跟当初的那个很像?”
“你吃了没?”
“我怎么敢吃?!”
“冷静一点。华雯。”听到华雯的声音有些拔高,邱楠生提醒道。“事情没那么糟,也许只是别人的玩笑。”
“只是一个玩笑,就让他们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搞这种恶作剧?这句话你自己信么?而且……”华雯不安地捏紧手机,“第一次的时候我还听见了敲门声。就是有人敲门,我才会开门,才会发现糖果。他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冷静!现在除了糖果,别的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是么?可能是我们心里有鬼,所以想多了。最近疫情比较严重,爸爸对我看得非常紧,我没办法派人出来。你先在家里躲一段时间,不放心就去装点摄像头。等病毒过了,我们再出来见一次面。”
这段话在华雯听来就是让她等。她会等到什么?“我到哪里去弄摄像头?外面的店都关门了。物流也都停运。你想我到哪里找人装?!”
“我会想办法找人帮你装!所以别再废话!”邱楠生语气也重了几分。“听着,李铭已经死了。你亲眼看着他被烧成焦炭。死人是不会复活的。所以做出这种事的,要么是某个被关在家里嫌无聊的神经病,要么就是跟他关系比较好的人。而李铭以前的人际网你也是知道的,真排查起来花不了多少功夫。他挑在这个时间点,也是因为现在警察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人平时根本不敢报复。他只是个胆小鬼。所以你根本不用怕。一个平时连报复都不敢的人,怎么会有胆子去杀人。听我的,你先安心躲在家里。等过段时间紧急状态解除,我再找人去翻录像。现在是信息时代,再怎么藏也总会留下痕迹。”
华雯被说服了,“那你的人尽快……”
“嗯。”
电话被挂断了。华雯放下手机,不安地望向窗外。
太阳即将落下,黑暗马上来临。
真的有那么简单么?
为什么那个人特意选在黄昏的时间点?
如果是胆小鬼,深夜不是更方便作案?
华雯思来想去,都感觉事件超出常理。她双手在头发上乱挠,眼前不断闪现出李铭死前的眼神。
怨恨的、愤怒的、宛如恶鬼的眼神。
那眼神时常出现于她的梦境,令她彻夜不宁。
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四十三.第三舞曲(4)
华雯还记得父亲将人带进来的样子。
她的父亲是商人,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证据就是他在经商三十年后,家庭还仅仅处于小康状态。
他有商人的厚脸皮,却没商人的眼睛和耳朵。他分辨不出人的信誉,也看不到行业前景。有时候,遇到心好的,父亲就跟上去喝点肉汤。有时候遇到心肠不好的,就会连钱带厂一起被骗过去,说不定还会背上一屁股债。
当然,这些是华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她只是以为又是父亲的一个朋友。
父亲的朋友很多,带到家中实在太过正常。一般情况他们聊天都与华雯无关,可这次不一样。对方的儿子与华雯相同年纪,也就是同一届。好像还是同一小学。
“我儿子叫邱楠生,跟你同一个学校的。是不是很眼熟?”那个朋友笑着说。
华雯其实一点印象也没有。她茫然地看着两位大人,父亲替她打哈哈,“她比较内向,平时在班里不怎么出去。”
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两个小孩就在房间里看电视。
动画片刚播到一半,邱楠生就觉得无聊了。他对华雯说,“走,我们出去玩。”
“哎?”
华雯直接被他拖拽着出门。邱楠生对着他爸一喊,“爸,我们去市里玩了。”
他爸手一挥,“记得带手机。还有钱么?”
“还有。”
他们走到家门外,邱楠生在手机上点了点。“你想去哪儿玩?”
“都可以。”
“那就去迪诺吧,那儿衣服不错。正好帮你选几件。”
华雯顿时摆手。“不用,我衣服够穿。”
“衣服可不光是用来穿的,还是用来打扮的。所谓人靠衣装,如果你穿的土里土气,别人一眼就会认为你素质低下。”
华雯有些生气,她认为邱楠生在说自己土。“人又不能光看外表,要看内在。”
“可面试官首先看的就是外表。”邱楠生喊了辆车,“如果外表不重要,为什么要统一工作服,为什么面试官会优先选择穿正装的,又为什么成功人士上开讲座前都要化妆?别被一些阿q给骗了,外表很重要,品味也很重要。他们说不重要,只是因为他们没见过真正的企业。我爸的公司可都是会要求员工怎么着装、维护企业形象的。”
“你们家是开公司的?”
“是啊。”
“什么公司?”
“运输。”邱楠生说道,“不过他最近又投资了娱乐业。市中心那家ktv就是我家的。”
“哇。好厉害。”
“还行。”
他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之后两家人也熟络起来,邱楠生经常约她出去玩。
华雯对他口中的另一种生活非常感兴趣。她看电视剧,总觉得里面的“灰姑娘”偶遇“王子”是编出来的故事,可现在她得到了些实感。
以前,华雯对“出去玩”的概念是去钓虾、跳绳、跳皮筋、丢手绢。现在,她接触到许多新奇的东西,游戏厅、游轮、滑雪、夏令营、各种球场。这一年得到的新奇体验比她过去加起来还要多。
她的家也一点点好了起来。华雯可以在餐馆点自己想吃的菜而不用担心能不能点,也可以去报自己想学的兴趣班。
她渐渐了解到,曾当做真理的一些道理可能是错误的。比如说,只要人活的开心,有没有钱不重要。可事实上,如果没钱,很多快乐她都不能得到。她追求的快乐,与别人追求的快乐一开始就不在同一起跑线上。
快乐是可以衡量比较的东西吗?
家中父母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些生而多金,因此对精神追求格外苛刻的感觉华雯不知道。可从贫困迈入富裕的感觉她却能体会。
不到一年的时间,曾经喜欢的菜馆就再也没有进去过。每日品尝着最新鲜的食材,舌头对放久了的食材味道会更为敏感。就算偶尔想喝点粥,那煮粥的米也一定是经过精挑细选的。
不仅如此,华雯还能很快融入新的学校中。她一点也不像从乡下来的孩子,同学说的事情与地方她都知道。她与他们之间没有间隙。而这往往是许多敏感孩子自卑的初始。
华雯很庆幸自己避开了这些。因此,当她知道又将失去如今的生活时,才会慌张。
“你说什么?”酒吧的包间帮华雯掩盖了她的尖叫,也为其中发生的对话成为秘密添砖加瓦。
“轻点。”邱楠生轻描淡写地像是在谈论某个八卦。
“不是。阿铭怎么你了?”华雯问,“如果他哪里得罪你了,我替他赔不是。他毕竟不是圈子里的,不懂一些规矩也是正常的。”
“他确实没干什么,不过我很久以前就看他不爽了。”
“你!楠生,你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看不惯的人有很多,可你不都是无视掉他们了吗?完全不用……做到那种地步。”
“不一样。”邱楠生喝了口酒,“你不知道,从小我爸就拿李铭跟我比。他说我不成器,居然比不过一个穷小子家的。每次李铭考第一,我爸就没收我的银行卡、不让我玩,还让妈妈看着我读书。”
“就这?”华雯感到不可思议。这种理由就能让邱楠生想毁了李铭?
邱楠生显然看出华雯的诧异,他只哼了一声,一副你也别装的样子。“你以前就没有想过,如果自己跟电视剧里一样是个富家千金,只是被调换了?”
“可我只是想想。”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你会选择去踢掉顶替你的冒牌货吗?即使这样会让她失去美妙人生?一定会的。因为你就是这种人。而且你还会觉得那是自己应得的。”
华雯涨红了脸,不知是因愤怒还是羞愧。“我才不会。现在的生活我就满足了。”
“哦?如果你连现在的生活都要没了呢?”
“你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你爸被下了套?”邱楠生说,“好人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在自己根基还不稳的时候。怎么能随便替人担保呢?这不,人一跑,债务就全算到他头上。”
“哦对了。你爸前些天刚卖掉的股份到我爸手上了。对我家来说那点股份根本不算什么,可对你家就不一样了。回去问问你爸,是不是把房子都抵押了。”
这些华雯都不清楚。她的父母都没跟她说。在他们眼中,女儿只要当一个幸福快乐的公主就够了。
她会失去吗?
现今拥有的全部幸福。
邱楠生又笑了她一句。“像你这种女人我见得多了。你不干,我还能找别人,可你爸还能找谁帮忙?”
“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自己想清楚。”
四十四.第三舞曲(5)
回家之后,迎面走出了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西装革履,手提一个公文包。他手还握在门把上,与华雯对了一个照面后,公式化地一笑。
华雯也回给他一个笑容。现在她已不是那个什么社交辞令都不懂的小女孩。
目视着陌生人走后,华雯才走进家门。家里的空气一团糟,好像飘满了灰蒙蒙的雾气。
一般而言,华雯是不会过问客人的事的。可她今天刚听到不太好的消息。华雯希望那是邱楠生骗她的,虽然她心里已经确认了七八成。“他是谁?”
“一个律师。”母亲收拾着餐桌。“你吃了么?”
“已经吃过了。”
“和朋友一起吃的?”
“和邱少吃的。”
“邱楠生吗?雯雯,你们是不是……”
母亲欲言又止,父亲及时打断了她。“喂。雯雯,时候也不早了,你早点洗了睡。”
然后在深夜,将近凌晨两点的时候。华雯倚在门后,偷听父母争吵。
他们以为女儿已经睡了,所以毫不避讳一些话题。
“邱嵩手上一定有钱。”
“他有钱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跟他关系好吗?”
“跟他关系好的人多着呢。如果谁找他帮忙还钱都帮着还,他早破产了。”
“所以你已经找过了?”
“……”
“银行怎么说?”
“信誉评级没过。”
“那我们把市里的房子卖了?”
“那房子最多卖个两百万,哪里够用。”
“当初我让你别担保,你就是不听。”
母亲的哭声传入耳中。她的家庭又回复到从前的模样。
幸福,得到很简单,得到又很难。
有钱的时候,她家就会幸福。
没钱的时候,她家就会不幸。
“高中生要怎么赚钱?”
坐在她对面的李铭十分诧异,他不了解华雯家中的情况,他们两家现今唯一的交集就是两个孩子。李铭还认为华雯家庭富裕,他也只能看见这些。“想体验生活?”
是啊。富家子女高中想着赚钱,不就是为了测验自己的能耐么?比如帮一些慈善机构卖旧物,赚不到什么钱,却能丰富履历。在李铭的学校也挺流行。他们奉行实用主义,他们认为现在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能找个好工作。而从大人口中听到的“丰富履历”、“政治经验”等等也被一同接纳。即使最后简历上仍旧不会写上这点义务劳动。
华雯想倾诉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她忽然有些理解邱楠生了。当自己身处困境时,关心他的人却看不到自己的苦处,而是说出了类似于风凉话的猜测。
没有人能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因为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华雯想为家庭付出的努力,在李铭看来也就是不问世事的大小姐又一次任性而已。
而就算告诉李铭,我家欠了很多钱,她现在很缺钱。李铭也定然会一脸尴尬地说出类似“不能找熟人借钱”等话吧。
然而,出于对李铭的信任,华雯还是开口问道,“阿铭,如果我找你借钱,你会借多少?”
李铭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有的都可以借给你。”
“真的?”
“怎么了?”李铭又问。
“没什么。就是一个恋爱测试题而已。”华雯停顿一下,“阿铭,学校的黄金,你找到了吗?”
李铭的眼神立刻躲闪起来,“为什么突然问。黄金传说只是人为编出来的故事,不是吗?”
华雯把玩着自己手指,低头说道,“之前有几个人约定去老宿舍探险,结果后来都被退学了。只有你还留在学校里。你跟他们一起去了,对么?”
“没有。”李铭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退学。”
“是真的被退学了?”
“我不清楚。”李铭又说,“雯雯,只有自己赚的钱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上哪有什么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华雯盯着李铭的眼睛,笑了起来。“也是。”
华雯确信李铭向她隐瞒了什么,而她也向李铭隐瞒了什么。
他们是同学眼中的情侣,是今后可能会结婚的一对,也是互相欺骗的陌生人。
“阿铭以后想做什么?”
“我?进大公司当个牲畜吧。”
“专业呢?”
“不知道。现在我对专业的理解就金融、医学、程序员和心理学。”
“最后一个画风不对吧?”
“那不是小说里经常出现么。”
“你还看小说?”
“当然。”
“你看小说会代入么?”
“这……代入倒也不至于。可有时也会羡慕里面主角的生活。”
“万一是虐主文呢?”
“虐主文我从来不看。”
气氛似乎又回归正常。他们像是忘了方才的轻微冲突一样,像普通的高中生一般聊着小说、游戏、八卦、吐槽老师。
然而,幻想与希望的纱布被掀开了。
小说终究是小说。少女的妄想终归只是少女的妄想。
华雯觉得自己是喜欢李铭的。李铭不像邱楠生那样盛气凌人,也不满脑子黄色,还不会没事抱怨社会。他总是踏踏实实地锻炼着自己,他有一个成为高管的梦想,并为此而努力。不会嫉妒、没有傲慢、也不贪婪。
如果是相伴一生的丈夫,李铭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好丈夫,或者说,性格、好感都是在维持基本生活需要之后才该考虑的事。精神的追求必须搭建在物质之上。如果连物质都无法满足,精神需要只是乌托邦。
永远不会触碰到、也不会实现的理想只是妄想,是自我安慰的精神胜利法。
她爱李铭,然后呢?
爱也仅仅只是如此罢了。
爱无法让两人坦诚相见,甚至会让二人之间充满谎言。
当谎言被揭开,剩下的是什么?
敌不过现实、敌不过道德、敌不过法律的爱情,宛如沙滩上无力蹦跶的濒死的鱼。
有关海洋的回忆还时刻浮现在鱼的脑海中,鱼渴望回归深海,深海却是鱼遥不可及的梦。
第二天,华雯向李铭发出了邀请。
“阿铭,周末有时间么?”
“有。你想逛街?”
“不不。前几天我去看了眼,没什么好看的衣服。”
“不过我们去水族馆吧。”
四十五.第三舞曲(6)
“越是渴望的东西,就越得不到。”
“朋友也好、伴侣也好、亲人也好、爱也好、幸福也好。最后就连渴望本身都会变质腐朽。”
神的剧院内,来自过去的影像正逐一放映。影像只有黑白画面,不时夹杂着被干扰的杂音。那些杂音正是演员们的心声。
控诉着世界与不幸的心声,就像苦酒。
而这杯苦酒又因外界的哭喊更为激烈。它被放在了火上灼烧,又被添了数不清种类的烈酒。
李铭,或是博瓦迪亚,其实哪个名字都无所谓。
他坐在剧院正中心,细细品味美酒。
他能听到来自外界的哀鸣,死于病毒的人们总是寄希望于神明。人们祈祷向神祈祷生命,祈祷未来。可惜世界不会有未来。
在它诞生之初,它的剧本已经写好。那本书里涵盖了这个世界里所有生物的命运。他们会在明日黎明之前全部终结。
过去与未来是相互对立的两极。一旦过去消失,未来也会随之消失。
与博瓦迪亚共同阅读的黄泉微微撇头,问道,“后来呢?”
“后来李铭被华雯喂下了掺有喃花的糖果,他上瘾了。不仅如此,懒惰入侵了他的大脑,逐渐影响了他的思维,干扰他思考。李铭成绩一落千丈,父母与老师却认为他在偷懒。嘛,某种意义上也没有说错。”
那是一段无需细说的历史。
反正是他人无法理解的历史。
父母取消了他的休闲时间,逼他坐在书桌前,李铭却只能看见一片空白。老师凑到他耳旁询问,他却什么也听不到。他变得嗜睡、懒惰。仅仅是维持“我要清醒”的想法都花费掉李铭全部的精力。
不是没有去看过医生,可医生说没有问题。
于是,父母对李铭说了什么呢?
“你就是想偷懒!”
“骗子!”
“堕落!”
“无可救药”、“不孝”、“对不起父母”、“学坏了”、“别靠近他”……
“李铭看到的、听到的都与别人不同。很不幸的是,在他生活的周边只有他一个人表现出症状。于是,他就成为了一个说谎者。但在那时,李铭还没有怨恨。”
怨恨是依附于意识才能存在的东西。
如果没有意识,如果做不到思考,那怨恨也成为奢望。
因此在李铭被举报时,在他被带入警察局时,他都没能怨恨。
那么怨恨是从何时而起呢?
是在他死后。
邱楠生不该下杀手的。如果他再狠一点,把李铭关入监狱,每日派人给他喂点喃花。那么李铭就永远会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可嫉妒冲昏了邱楠生的头脑,他从警局将李铭带走。与华雯一起,将他烧死了。
“临死前的痛楚暂时唤回了李铭的意识,他想起了一切,他怨恨、愤怒。在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意志令他摆脱了死亡。”
“为什么是他?”黄泉问。
博瓦迪亚回答,“世界是循环的。有生就有死,有死就有生。有新生才有毁灭,有毁灭才有新生。所以它重生的时间点与它毁灭的时间点早已作为规则之一被写入了命运之书里。李铭是被它指定的人,而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其他的谁来完成同样的事。”
“至于为什么是他,只能说李铭运气不好。”博瓦迪亚轻描淡写地评价着。
世界会在何时毁灭、会因什么毁灭。
世界会在何时重生、会因什么重生。
都是早已决定好的事,都是早已被写入剧本的事。
嫉妒、傲慢、**、懒惰、暴食、贪婪、暴怒。品尝过所有七罪的人会在最后毁灭世界。
“暴食?”
“他吃下了不该吃的东西,并且曾渴望过吃下更多。”
“真无情。”黄泉说。
“所以我才讨厌被剧透。”博瓦迪亚叹息道,“我喜欢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而非先翻最后一页再看第一页。”
“可惜,历史总是会不断重演。不幸的依然会不幸,不会因其渴望幸福而变得幸福。就像狗不论怎么吠叫都无法成为人类那样。罪恶栖身之人终将毁灭世界。”
“理想乡呢?”
黄泉总是一针见血。
博瓦迪亚先是一愣,随后回答,“是幻想。”
“我不认为那是幻想。”黄泉回道,“博瓦迪亚。”
它一双蛇瞳紧紧盯着正中心的神,黄泉的眼神不再冰冷、也不再具备攻击性。
博瓦迪亚说历史会不断重演,命运无法改变。可那是错误的。
因为证据就在这里。
千年来,黄泉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也思考了许多。曾困扰它的问题被它自己找到了答案。
“我是谁?”
这是以前博瓦迪亚向它提出的问题。
博瓦迪亚有那么一瞬间错愕,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露出了然的微笑。
“你是幻想。”
“也是真实。”
黄泉直起身,它的尾巴拖在身后,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幻想法庭已经结束,还有真实法庭。”
“幻想法庭审判的是神,真实法庭审判的又是什么?”博瓦迪亚问。“人?”
黄泉默默摇头,“是心。”
“非人类也可以拥有心?”
“这就是需要审判之事。”
“黄泉,你猜历史会不会重演?”
“你并非出生于此。腐朽的尸骨落于异世便无法回归尘土。”
……
张帅坐在法庭的正中央。
此刻法庭还未开始,窗户都紧紧关着,灯也没有开。整个法庭显得晦暗至极。而张帅原本耀眼的红发也因此平添了几分暗色。
杨苏棣的法庭将在不久后开始。他的审判将会全程公开。可不会有多余的人观看。
因为观看的人已经死了。
如果现在走在大街上,会发现一片死寂。
或许还有些人活着。不过他们定是没有闲心来观看这场审判的。
法官已死。
律师已死。
陪审团已死。
只有被审判者还活着。
那么这场审判存在的意义在何处?
不,它的意义从不在无关之人的死活上。
哪怕世界毁灭,审判也将继续。
心是什么?
心在何处?
心是否会引导他们走向正确的路?
张帅抬起头,向空无一人的法庭宣布胜利般笑着。
四十六.第四终章
这是场不公平的审判。
“呐,为什么说它是不公平的审判?”花枝招展的面具问。
“维护公平的工具是什么?”在它对面的刻板严肃的面具反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参加考试。”
“考试?这个国家有考试?”
“没有吗?没有吗?怎么可能。我已经看到不止一个有关考试的回忆了。”
“哦。你值的是学校考试吧。”
“你又是指的什么考试呢?”
“当然是那个啊。”
“那个?”
“让人可以戴上徽章的那个。”
“幼儿园老师?还是骑行俱乐部?或者旅游团?”
“红星可以被称为徽章么?帽子可以被称为徽章么?”
“为什么不可以?有哪本法律里写了不能吗?哦。我明白了。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啊。”
“对。就是那个。戴上之后群众就会不自觉避让与尊敬的东西。”
“可那个不是堆在地下室的垃圾堆吗?一枚一元、百枚五十元从工厂拎过来的地摊货。”
“但是别人又看不见警局的地下室。他们只能看见上级用它表示对新人的认可。”
“简直像给家养的狗扔了块骨头一样。狗高兴吗?”
“当然。它们爱不释手。”
“真可怜。它的价值甚至比不上俱乐部为会员定制的小卡片。它的所有者没有发现吗?如果服兵役的小兵没有能耐,总会有识货的吧。”
“他们发现了。但他们将此当做廉洁的证据。他们对有异议的新人说,徽章只是一种象征,真正的徽章在你们心里。”
“真是非常耳熟的话呢。”
“非常耳熟吧?”
“嗯嗯。许多大企业的老板都会用此当做无往不利的谈判技巧,尤其是对刚毕业的学生而言。一句话就抢走了他们的一切。”
“对真心付出的人想必是宛如世界毁灭的大家吧。”
“毕竟他们那么努力想通过的考试根本不存在嘛。”
“你不是很清楚,考试到底值的是哪个?”
“抱歉抱歉。我也没想过你会提的是幻想中的东西。”
它们齐齐放声大笑。
“但是,如果考试根本不存在,他们发放警徽的标准是什么?”
“首先,是家室。”
“嗯嗯。”
“其次,是利益。再然后,就是脸了。”
“脸?”
“一张看着就光明伟正的脸。”
“真的假的?维护正义的心呢?”
“心?心能看见吗?”
“不是在胸腔里嘛。”
“心能衡量么?”
“听说青春期有300-400克哦。”
“你说的是心脏啦。”
“心不就是心脏吗?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所以这就是杨怀朔觉得警局无可救药的理由?”
“他的徽章可是自己跑到地下室翻出来戴上的。在十四岁的时候。”
“没有受到惩罚?”
“怎么可能会有。毕竟是只值一元的东西啊。不,是五毛吧?他们不仅亲手给他戴上,还请他吃了一顿豪华大餐。他们说,以后你就是警察了哦。”
“哇哦。真荒谬真荒谬。这就是真实?”
“是真实。”
“完全不像。”
“别的世界有恶魔的存在吗?”
“没有哦。”
“所以为什么用别的世界的规则套用到此世呢?他们是人类的世界,而我们是恶魔的世界。完全不一样。”
“你是说,这个世界已经被恶魔统治了?”
“显而易见。恶魔占有着人类的生命、荣誉、思想还有工资。”
“所以其实该叫恶魔资本家?”
“不错的称呼。”
“那杨苏棣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没被占有呢?”
“因为他有一个好孙子。”
“嗯哼?这似乎跟我的印象不一样。”
“你对他们关系的印象是什么?”
“心累的老头和不孝顺的孙子?”
“哈哈哈哈哈哈,完全错了。”
“真的?”花枝招展的面具裂开了嘴。
“情况刚好相反。你以为是爷爷保护孙子,真实是孙子在保护爷爷。”
“唉?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杨怀朔就是恶魔啊。因为是恶魔的爷爷,才没有被占有。因为是恶魔的爷爷,才有机会登上法庭——以活着的姿态。”
“原来如此,这才是不公平之处啊。”
刻板严肃的面具眯着眼睛,“不然你以为不公平在哪里?”
“比如说全法庭在迫害我之类的?拿出伪造的证据,或是随便找个诸如以权谋私的理由判他有罪?”
“那种理由连记录的必要都没有。”
“哎?那不是被明明确确被写成‘重罪’。”
“人类的法律怎么可能对恶魔的亲属奏效?”
“恶魔没有法律?”
“恶魔只有力量。”
“那这场法庭就是比拼力量的场所?”
“没错。谁活到最后谁就是胜者,谁就有权制定法律。”
“人民呢?”
“你说的连门都进不来的尸骸?”
“啊。抱歉抱歉,我完全忘记他们已经死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以前人类明明战胜过灾厄时代。”
“恶魔也是会吸取教训的。人类窃取了恶魔的力量,恶魔也能占有人类的智慧。在又一次取得上风后,人体实验就被禁止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是人权。”
“可是,这也阻断了医学前进的路。令他们连阿斯蒙蒂斯都打不过。人类造出来的东西最终毁灭了他们自己。”
“所以果然还是恶魔的国度。那杨苏棣会被无罪释放么?他不是恶魔的爷爷?杨怀朔只要多跑几圈,他的爷爷就会被无罪释放了?”
“但另一方也是恶魔。”
“原来如此。此可谓恶魔之间的对决。啊嘞?此处不是法庭?马上进行的不是审判?”
“是哦。这就是恶魔的法庭。这就是恶魔的审判。法律规则完全没有必要,必要的只有力量。”
花枝招展的面具第一次露出慎重的表情,“但是,力量也是难以用天平衡量的东西。”
“谁更强?谁会赢?谁会活到最后?”
“在死神下达判决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
“然后我们的、我的、恶魔们的命运也被神明占有着。”
面具一同崩碎,真实法庭开庭。
四十七.第四终章(2)
“阿铭。”
“阿铭。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他猛然睁开眼。入目的是母亲含笑的脸。
李铭顿时一惊,突然跃起的动作令喊他起床的人吓了一跳。
“做噩梦了?”她问。
“噩梦?”李铭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先去上厕所。”
母亲虽然还有些担忧,却是听之任之了。
李铭对着镜子,拧开水龙头。他的外貌没有变,名字也没有变。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走进法庭,然后……
没有记忆了。
那么,又是谁搞出来的事端?贪婪吗?不像它的风格。而且,现在是什么情况?
李铭又一次看着镜子,再活动着双手,是一具幼小的孩子的身躯。
家,也是少时的摆设。
他走出卫生间,目光投向记忆里的时钟。钟摆下的摆锤还在晃动,指针却纹丝不动,固定在了12处。
“妈。今年是什么年?”李铭问道。
这是个相当日常的对话,李铭的母亲也没有露出些许疑惑,只是顺从地回道,“——”
她的嘴明显说出了字样,世界却是忽然扭曲了几分。李铭看不到她说了什么,也听不到她讲了什么。而在简短的一段时间过去后,世界又恢复如初。
“怎么了?”母亲温柔地说。
这真是十分令人怀念的情景,可李铭却一点也没有印象。孩子是非常残酷的,长大后刻在脑子里的大多是愤怒或难过的回忆,他们总是会忘了某个对他刻薄的亲戚是否曾经笑着送了一套新衣服。他们也会忘了,父亲某个阴沉的同事曾经到他家打牌会分给他糖吃、带他下水捉鱼。
李铭也忘了,他的母亲曾是如此温柔过。
“好像做了个噩梦。”
“梦到的总是跟现实相反。”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说不定今天会有好事呢。”
好事?
李铭不这么认为。
他被送到了学校,这与他记忆里的有所不同。母亲一路送他到了校门口,用走的。
明显是在浪费时间,母亲却是很高兴。她对着李铭挥挥手,说起来,这个时间点母亲还在玩心重的年纪。他们那个年代结婚早,女人刚满十八岁就会被嫁出去生孩子。因此,说是母亲,具体年岁其实出乎意料的年轻。
“班长早啊!”李铭的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是同班的……谁来着?
忘记他的名字了。不过既然没记住名字,说明两人也没什么交集。
李铭随意敷衍了一声。“早。”
同学却是忽然凑到脸前,他的脸色偏黄黑,也很瘦小。这不奇怪,乡下孩子的脸大都这样。“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哦。”
“嗯。”
李铭不想搭理他,要不是还没摸清这个世界,他都想翘课去其他地方看看。比如水族馆、比如黄金之乡。
“给。”
一袋辣条被递了过来。
“不用了。”
“送你,你就拿下。好歹花了我五毛钱呢。”他忽然小声说道。“不过你可别告诉我爸妈啊。”
放心,我完全忘了你爸妈是谁。
不过经由这个小插曲,李铭倒是明白了这个世界至少不是根据他记忆造出来的。他没有那么夸张的记忆力和洞察力,连小学的布景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还没进学校,就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
李铭被同学拉进学校,突然听得一阵大喊,“李铭!你迟到了!”
他往左看,一个脚踩长凳,手拿粉笔的女孩正盯着他。滚圆的眼睛像熊猫。
她熟练地从长凳上一跃而下,然后拿出放在黑板边上的小薄本。“今天本来是你值日的。可结果你现在才来。”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早上要刊登前一天的检查结果。
“对不起,我忘了。”李铭回答。
女孩盯着他看,面露狐疑,“算了。我已经帮你做完。下次注意。你是不是……”
她琢磨着,改口道。“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实在不行去找老师。”
“嗯。”李铭回答。
女孩不放心,“有什么问题一定要说出来啊,别闷在心里。”
“好。”
这下她脸上更为忧心忡忡了。
“李铭!别聊了!上课铃快响了!”同学催促着拉动他的手臂。
上课?为什么他还要上课?
然后李铭当真上了一天课。虽然他思考的内容与课堂无关。
这个世界与他记忆里的很像,却又有所不同。
比如,他竟然在饭点看到母亲站在窗外。她来接他回家吃饭。在记忆里,自己这时应该是自己到学校对面的小店里吃快餐。
比如,下课后会有人过来邀请他跳绳。
又比如,班级活动。
今天的班级活动是李铭被发了一个小皇冠。最后一堂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热烈庆祝李铭获全国知识大赛一等奖”。
“大家都要向李铭同学学习啊。”班主任笑着说道。
“好。”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回答。
不一会儿,他们就像脱了链绳的哈士奇,一股脑炸开了。
“班长,这是我妈自己做的蛋糕。”
“这是我折的千纸鹤。”
“你看,新出来的高达模型!”
“我们去操场玩飞机吧。”
李铭听得头都要炸了。他一个个应付过去,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奇葩的班级活动。
出门又看见爸爸妈妈在朝自己招手。
他们走的并非回家的路,也没几个人会在接小孩放学的时候提行李箱。
“我们要去哪儿?”
他的父母神秘一笑,“到了你就知道。”
他们登上了列车,在上面睡了一晚。
之后李铭看到了写着“爱丽丝游乐园”的公告牌、看到了穿着玩偶服的童话角色,他明白了自己到达的地方。
祈原市,拥有国内最大最出名的游乐场。
“你不是一直想来游乐场玩吗?最近你爸刚好发工资,我们就想着干脆来玩一趟。怎么样?高不高兴?”
父亲把他抱起来,坐在肩膀上。
这个举动没有引来半分目光,因为太过平常。
李铭看着他们,也笑着回答,“嗯。高兴。”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恶心。
做出这种假到像童话故事的幻影,想骗谁呢?
四十八.第四终章(3)
我必须找到离开的方法。
我必须尽快离开。
李铭坐在操场旁山坡的草坪上,焦躁成功战胜疑惑走上他情绪的最顶端。
被困在这个世界多久了?一个月?
所有可以计时的钟表全都坏掉了,所有关于日期的话语全会模糊。李铭只能通过太阳东升西落来粗略地计算时间。
而这一个月,他也没有闲着。李铭一直在往记忆里的一些地方跑,首先就是流汀市内。然而没有异常,它就是一个城市该有的样子。
没有阿斯蒙蒂斯,也没有贪婪的黄金乡,糖果是普通的食物。
正常得仿佛是别的世界。
但正因如此,才更显虚假。
“叮咚~”双眼突然被蒙上。
“猜猜我是谁?”
李铭回答。“华雯。”
“好冷淡啊,阿铭。”华雯松开手,脸上满是失落,“我有哪里惹到你了吗?”
“没有。”可未来的你会。面对仇人,李铭还能跟她正常说话已是非常克制了。
“那为什么最近你都不理我?”
此时的华雯还处于探索世界的时期,她的世界观还没有形成,有着少女的温柔与娇嫩。她是被保护在温室里的花朵,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吹雨打。也因此,华雯的天真无邪才得以保留。
天真无邪?放在动画里会被狂喷的性格在现实里却是弥足珍贵。
李铭当初也没有想到,后来华雯会变成一个拜金的女人。
难道理性的代价便是染上黑色吗?
还是说纯白会被社会排斥呢?
李铭很快发觉他又在胡思乱想。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懈怠了。
这个世界太过安逸,这个世界太过理想。
看,哪怕他把华雯晾着,她都没有生气。而不论他怎么对父母发火,不论怎么翘课,他们也都不会生气。他们对待叛逆的孩子保有超乎寻常的耐心,不断用类比的方法教育他“要努力学习”,就像动画里的模范父母那样恩爱、仁慈、会宽恕。
他吃饭时故意把碗摔了,母亲会蹲下身替他收拾,嘴里念叨着“没事,碎碎平安”。而父亲则会开玩笑地说“这样你打篮球怎么办”。
这不正常。
太不正常了。
李铭烦躁地对华雯说,“你能别烦我么?”
而华雯也只是向他道歉,“对不起。”
这不是华雯该说的话,也不是她该做的事。
她不是自己认识的华雯。
这个世界的人们,虽然拥有记忆中的一模一样的面孔,却不是他记忆里的人。
它是虚假的。
既然已经意识到虚假,为何他还醒不过来?
为什么他还不能从幻境里超脱?
是有什么关键物品没找到吗?
李铭一筹莫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又是怎么跨越时间的。
他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方法。
一个验证他是否还在原来世界的方法。
灾厄之书。
这本禁忌之书原先并不存在。它是由李铭书写的。
在起初,它只是一个思维发散的普通少年所书写的普通文章而已。
初中是个爱看书的年纪,不过不是课本,而是各类奇奇怪怪的小说杂志。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是启发青少年梦想的钥匙。
他们会渴望小说里的世界,也会想象一个自己主宰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幻想者就是神。
而李铭推开幻想之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下了嫉妒篇章。后来,他又逐渐写下了傲慢、**、贪婪等其他篇章。
灾厄之书,一开始只是一个普通少年的牢骚罢了。
然而,他简单的牢骚却与恶魔的过去一一重合。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一个连恶魔的存在都否定的少年,竟然能准确无误地写下恶魔的过去。
是巧合吗?就像让猴子打出完整的《哈姆雷特》那样?
不是巧合,因为在世界的规则里,明明白白地写下了“得到《灾厄之书》的人将会毁灭世界”。
可它也是巧合,因为李铭将主语空白的那栏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将偶然转化成了必然,此即为魔法。因此,李铭也从普通人的身份中脱离了。他将与“普通人”的定义无缘。
在教室里写灾厄之书容易被其他人看见剽窃。李铭选择提前回家,反正这不是他第一次干了。
母亲见到早退的儿子,脸上露出些许为难,可那几欲出口的责备却又因儿子紧皱的眉头被吞回肚。
而这更坚定了李铭离开此世的决心。
这个世界很美好,家庭和睦、同学和睦、师生和睦。
这个世界很理想,没有压榨员工的老板,也没有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
但李铭一点也不想留在这儿。
“为什么呢?”
内心似乎有人问他。
“为什么不留下来?”
“你想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完美的父母、完美的友人、完美的爱人、完美的人生、完美的世界。这里是你曾经日思夜想的美好世界,是你渴求的幸福的世界。为什么不留下来?”
“是我渴望的世界。”李铭回答。他脑海里闪过许多回忆,不堪的、充满苦痛的回忆。
被同学排挤的时、被父母漠视时、被关进警局时、得知真相时、与恶魔签订契约时、杀死杨苏棣时、被再度杀死时,那些被怨恨填充的日日夜夜里,李铭仍是抱有期望的。
贪婪问他。
“请仔细思考,您渴望复仇的对象到底是什么?您复仇的方法又会是什么?”
“我想向他们复仇。”
“他们是谁?”
“背叛我的人。”
正因相信,才会为背叛痛苦。
李铭死而复生之后,时常会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做错了什么?
他伤害别人了么?他没有欺凌同学、没有顶撞老师、没有忤逆父母、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亲戚也会微笑以待。
后来李铭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答案。
正因他什么都没有做。
理想是完美的,是美好的。而与之相对的,才是现实。
人类只能活在现实中,不能活在理想里。
过于追求理想的他,就像羊走入狼群,注定会被吞得一点不剩。
羊就该呆在羊圈里,狼就该活在狼群中。
尘归尘、土归土、尸骨就该回到坟墓。
李铭在纸上慢慢写下嫉妒篇章的初始。
【跑吧。死即平等。跑吧。活为平等。】
理想也该回到想象中。
理想永远成不了现实。
四十九.第四终章(4)
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契约,也没有恶魔。桌上被填得满满的纸张正无形地向他嘲笑。
李铭直接把它捏成团,扔进垃圾桶。在整个过程中,他不慎碰到了桌子,发出的响声吸引来母亲的注意力。
她在隔壁卧室大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李铭同样大声回答。
可他内心远没有表现出的平静,如果连灾厄之书都无法帮他逃离,他又能凭借什么回到现实?
靠想象么?
无力,似乎他总是那么无力。作为普通人时,李铭拿邱楠生完全没有办法。而当他成为非人的存在,获得超出常人的力量时,竟然连身体都不属于他自己。
这让李铭回想起他与神共存的那段时间。
神赐予了他力量,让他得以实现愿望。可神的赐予,从来不是无价的。
意识到的时候,属于李铭的生活已经被突兀地分成两半。
家中出现了棋盘、书架上多了许多书、茶叶从十几块钱一包的那种变成了未曾尝过的味道、每天早上都会面临傲慢的审视、阳台上多了几盆花……
“我睡着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向恶魔提问,“为什么家里布局不一样?”
傲慢没有回答。即使面对主人,它也是傲慢的。
它用看狗的眼神看着他,而那眼神总是能令李铭怒火中烧。于是,李铭改问贪婪。
只需付出一点怒火就能得到贪婪的回答,它直接造出了一个幻境。
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傲慢正和“自己”下棋。微醺的灯光照射在它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该您了。”它说。
而顶着他面孔的不知名生物则斜靠在沙发上,慵懒道,“你可以多走一步。”
“这不符合规则。”
“傲慢也会遵从规则?”他说,只微微伸手,茶杯就无风自飘地飞到他手上。这下李铭知道为什么家里会多上许多上好的茶叶了。“而且,我并不想赢得轻轻松松。下棋的乐趣就在于博弈,如果只是为了胜利,我大可以专门找初学者下棋。”
“话虽如此,您却是从没想过输。”
“享受乐趣与赢并不冲突。”他又说,“你是最能让我享受乐趣的对手。因为你不受规则约束、不受感情约束,总是能在我意料之外的地方落子。和你对弈,命运之书也成为华贵的装饰品。”
傲慢落下黑子,“于您而言,每一场尚未开始的棋局都是摆上书架的棋谱。”
“是啊。所以很没意思。”
他与傲慢相谈甚欢,他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高雅贵族。李铭也不得不承认,同样的皮囊在他操控下便是光彩夺目、璀璨有如星海。而在自己手下,则是平平无奇,任谁都会看出是从乡下来打拼的小伙子。
李铭几乎是咬着牙,“有人占据了我的身体,为什么不禀告我?”
贪婪十分诧异,“他也是我等的主人,未经允许,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主人的信息是契约的礼仪。”
“与你们签订契约的是我!不是他!我可以确定自己没有精神分裂。”
然而贪婪只是微笑着看他。它仿佛在说,他也是它的主人。
李铭知道的,自己从不被这群恶魔承认。离开契约,他只是被恶魔嘲笑的万千人群中的一员而已。
没了契约,他什么也不是。
请别人帮忙,就要支付一定报酬。可李铭却从未想过与之分享他的契约。
那是他自己的东西。从诞生到完成,是他历经多年岁月、混入无数情感所制造出来的东西。是他年少的幻想、抱怨与渴求所汇聚而成的东西。是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神可以拿走其他他所拥有的一切,却唯独灾厄之书李铭不想交付。
但是,对神而言,李铭投入书中的所有情绪都是早已确定的事情。
李铭所认为的因自己是人类才能产生的情感,也不过是随同世界诞生便写入剧本的虚幻之物。
他视为珍宝的过去,不过是浮现于沙漠之上的海市蜃楼。濒死之人所仰仗的救命稻草也是其幻想之物。
过去、现在、未来。人类的一生便是一场逐日闹剧。
他突然向自己看来。明明是贪婪所构筑的幻影,却准确无误地穿越时间空间,锁定到他的方向。
那家伙一定在某处嘲笑他吧?
一定吧?
李铭跑出他的房子,它像一个牢笼,可即使他跑出去,也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跑向更大的牢笼而已。“你在看着,对吧?”
【“您为什么在此世停留?”】
【“为了看李铭的结局。”】
【“李铭的结局?您直接翻阅命运之书就可以看到。”】
【“那会很无趣。”】
他的人生是为取悦他人而存在的吗?他的苦痛是献给他人愉悦的甜点吗?
在听到博瓦迪亚与傲慢的对话后,李铭对博瓦迪亚、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家伙产生了比任何人都要浓烈的厌恶。
“你又想看什么?看我发疯很有意思对么?会不会帮你多吃几口蛋糕?是你吧?能搞出这种恶心剧场的人只有你了。博瓦迪亚!还是说该称呼您为虚伪的神明大人?”
李铭找了把消防斧,他一路拖着斧头,敲响华雯家的门。
一无所知的少女打开门,迎接了客人。
“阿铭?”她像是完全看不到那把斧头。她微笑着、邀请着。
即使李铭对着她举起了斧头,她的脸色也一点也没有变。
她的头从中间裂开,由于力道不够,斧头还卡在她的眉上。
华雯向他道歉,“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请……原……”
她的身体扑通倒地。
华雯的父母被声音吸引而来。面对女儿惨状,那对夫妇只露出一个谅解的微笑。
“是阿铭啊,雯雯哪里对不起你了吗?”
然后,他们也与女儿永远住在一起。
火光逐渐吞噬掉幻想的残骸,也逐渐吞噬掉扑向烈火的飞蛾。被火焰吸引而来的路人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投身于火海之中。
他们有些手里还拿着灭火器,在奔跑期间被迎面而来的斧头劈开头颅。
“李铭,心情不好么?”
“李铭,杀人是不对的。”
“李铭,好孩子不可以杀人。”
幻想而来的人、幻想而来的话、幻想而来的世界……
李铭已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满足了吗?”他说,“如果满足了,就快放我回到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