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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全文阅读

作者:莲飒     与世隔绝的理想乡txt下载     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惩戒

    博瓦迪亚带来的游戏是棋盘。

    因斯蒂肯定是不会下棋的,棋盘是贵族的玩具。于是博瓦迪亚便一点一点教给他。

    如果说一开始因斯蒂还会猜想博瓦迪亚的身份,那后来他便放弃了这种徒劳的举动,专心学习起棋盘。

    因斯蒂一直没有赢过,可博瓦迪亚也没说他输了会怎样,反而会不厌其烦地帮他复盘。于是,因斯蒂渐渐懂得了。

    博瓦迪亚并不是想赢,只是想找个人玩一玩。

    行走的马车陡然停止,因斯蒂因此差点磕到门框上。他望向博瓦迪亚,马车的意外不曾给他造成一点影响。

    “里面的人交出财物,我们就能放你走。”

    外面不止一人,除开最响亮的那个,还有些磕磕绊绊的笑骂之语。他们的语言很奇怪,带着不同地区的口音,却又在往通用语上靠。

    因斯蒂微微皱眉,掀开了车帘。他一探头,便被套了个绳索。绳索的另一头在拦路人的手上,只要稍微用力,因斯蒂便会体验绞刑。

    他们看到因斯蒂的服饰,嚣张的气焰有一瞬间凝固,可很快,他们眼神发狠。尤其在因斯蒂被强硬拽下马车后,领头的派人进去察看。

    “没有其他人。”

    他们看不到博瓦迪亚?因斯蒂略显疑惑地往车里看了眼,博瓦迪亚还坐在原位,平静地看着自己。而他周围的一小块区域则仿佛进入了别的世界。负责搜查的野人进去到处翻找,却没有碰到棋盘一处。而放置于棋盘两侧的茶杯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如果不是他现在还能看见,因斯蒂只会以为博瓦迪亚是一个梦。

    野人搜查了一圈,回头报告道,“里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领头人用目光上下扫视着因斯蒂,没发现什么金银珠宝。

    那是当然的,因斯蒂恪守圣典,穿着朴素,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品。领头人不信,自己翻找着因斯蒂,却被他扣住手腕。

    “这位先生,你是在犯下罪行。”

    “那又如何?”

    因斯蒂眉头又一次皱起,“你们不怕被审判吗?”

    “审判?哈哈哈哈哈哈——”强盗们不约而同笑得大声。

    “牧师大人,我们可不像皇城有专门的处刑架。前不久那个一看就很值钱的神像都不知道被谁拿去卖了。谁会担心被审判?谁又能审判我们?比起我们,您还是担心自己的命吧。”

    牵制住因斯蒂的人把匕首往脖子处靠近了些,以示威胁。

    因斯蒂不为所动,说道,“那你们就不害怕姆神的惩戒吗?”

    “姆神?在哪里?”强盗夸张地左顾右盼,领头人将手放在右耳摆出聆听的姿势。这个姿势又取悦了同伴,令其哄堂大笑。而后他又正色道,“姆神早就消失在大陆上。上一次神迹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再说,我干这行快十年了,姆神要能降临,早该惩罚我了。牧师大人,我也不难为您,一般的家伙我们都会连他的骨头也一起收下。而您——”

    他目光如炬,“只要您的马车和衣服。除此之外,我还能留些食物给您。”

    因斯蒂先是看了眼博瓦迪亚,又看了眼领头人,对他说,“你虽然说着不害怕,心里还是害怕的。”

    “你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套在因斯蒂脖子上的绳索突然收紧,在其上勒出勒痕。因斯蒂被动承受了窒息之苦,双手却没有往绳索上抓一次。

    很快,绳索又松了下来。因斯蒂轻轻咳了几声。“看你们似乎有充足的食物和衣服,南部气候温暖,也不用经历寒冷。而且,从你们抢夺了十年看,此地也没有苛刻的领主。那么,你们为什么要犯下罪行?”

    “你错了。牧师大人。我们没有罪,我们只是遵循着人类的本能。”

    “本能?”

    “占有、抢夺的本能。就跟动物间争夺领地一样。”他们又一次强调,“我们没有罪。”

    “是么……”

    因斯蒂低下头,低声呢喃了一句。他的神色被隐藏在阴影之下,令强盗们产生些许不安。

    领头人心神不定,便快速结束了这场对话,“好了。牧师大人。如果不做出选择,我们只能——”

    他的双眼蓦然瞪大,像是看见了地狱的恶魔。

    ……

    博瓦迪亚端起不存在的茶杯,细细品味着红茶的香味。

    茶是好茶,可惜被其他的味道污染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牧师洁白的衣袍已经变成了鲜红之色,宛如恶魔眼睛的颜色。衣摆上还在往下滴水,那水也是如红宝石一般的艳红。地上的残骸也被红毯覆盖,让人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蓝白的皮靴一踏上草地,便会留下一个印记,像是通往地狱的指引。

    而牧师本人,则面露不忍。似乎有位颇受苦难的罪人跪拜在他的身前,向其忏悔。又像是面对着燃烧魔女的火刑架。

    他与博瓦迪亚四目相对,没有登上马车,而是失落地说,“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属于神明的国度了。神明制定的规则已全被人类忘却,而由人类制造出来的规则却充斥着贪婪与傲慢。”

    博瓦迪亚淡然道,“神明从未存在。”

    “不,神明现在依然存在。只是人类早已失去了与之对话的资格。”因斯蒂右手握在胸前,“我能感觉到,神明未曾抛却它的信徒。它就在这里。不然死在此处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们。”

    因斯蒂又放下祈祷的手,“他们触犯了神的训诫,所以神收回了他们的生命。而很快,他们的**也会被一并收回。这里没有发生战斗,也没有死亡。仅仅是神收回了它曾赐予人类的东西。”

    随着时间流逝,地上的尸骸竟当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神收回了它们的躯体,也收回了它们的血液。

    牧师的衣袍洁白无瑕,地上的野草也舒展着身躯,随风荡漾。

    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红茶的香味一如既往。

    博瓦迪亚收回视线,重新投入棋盘中。马车的车轮咔呲咔呲地转动。

    “我们继续。”

八.哈德莱茵

    泛黄的墙面上爬过一只壁虎。遮挡阳光的巷道是罪恶滋生的摇篮。

    几个人围着一人殴打,他们扒光了那人的衣服、掏空他的钱袋,然后又狠狠地在他头上踩了一脚。前额与地面猛然相撞,溢出不少血液。可殴打他的人仅仅是撵着伤者的手,问道,“就这么点?”

    被问的人已无力回答,一张嘴便是微弱的呻吟声。

    于是旁人“啧”地放过了他,边拉开钱袋边离开。

    他满心沉浸于钱袋里的钱币,丝毫没能注意到巷道里的其他人。一个孩子与他相撞,匆忙喊了一句“对不起”后又快速跑开。

    钱币从袋中飞出,那几个人不约而同蹲下身抢先捡拾。有两人同时摸到了一枚,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突然大打出手。

    血腥、暴力一直体现在哈德莱茵的每个角落。

    商店的门口都站着重金雇佣的守卫,普通的民宅口也挂着厚重的门锁。在门后,可能还藏着一只凶猛的猎犬或一把猎枪。

    而就连一个不到成年人腹部身高的孩子都会偷取别人的钱币。

    这位一直低着头,不让人看见相貌的孩子便是如此。他在方才的碰撞中偷走了系在腰上的钱袋。他们被掉落于地上的钱币迷了眼,反倒忽视了自己的真正资产。

    他掂量着钱袋,估计其中数量。然后直起身,不再靠着墙面,打算回到他们的根据地去。

    干这行的并不止他一个,在哈德莱茵这种混乱的城市,抱团是相当常见的举措。尤其是对一些年龄尚小、既无力工作又容易被抢劫的孩子而言,抱团就更为重要。如果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十个可能就够了。如果正面打不过,他们还能采用迂回战术。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揪住了他的心。少年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姿势。

    是刚才那人找过来了吗?

    还是又一个光着肚子的饿狼?

    巷道阴影处逐渐走来一个人。他的脚步声很平缓,一点也不像得到消息来收费的大人。可少年不会掉以轻心。

    他在思考片刻后扭头就跑,却在下一秒被按住了肩膀。

    什么时候?

    少年面对着那人时,都没见到对方的脸。

    只是一个背对的动作……

    仅仅在他视线挪开的一瞬间,他就被按住了?!

    少年汗毛直立。他左手把钱袋往衣服里藏,右手则打向按在肩膀上的手。

    右手又被抓住了。如此一来,少年更加难以逃跑。

    他要死在这儿了吗?少年绝望地想。

    哪知陌生人的声音并不粗犷,是少年意料之外的好听的声音。它像是春天路边娇嫩的花朵,又像贵族呵护的蔷薇。“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

    少年这才敢望向陌生人的脸。他看到了别人脸上的笑容,也看到了象征教会的牧师服。

    但哈德莱茵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牧师了。

    在某天教堂里最后的牧师死去后,神像是忘记了这个地方,再也没有派遣信徒来过。

    “姆神在上。我叫因斯蒂,从穆尼尔而来。哈德莱茵的信仰似乎岌岌可危。”

    少年紧惕地看着因斯蒂,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你是教会的牧师?”

    “正是。”

    “胡说,姆神早就抛弃了哈德莱茵。”

    “你能见到姆神么?”因斯蒂反问。

    少年一时语塞,“我、我、我……”

    因斯蒂又笑了笑,“你没有见过姆神,又会知道它有没有抛弃哈德莱茵呢?这个世界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类都在姆神的注视下。姆神全知全能,别说哈德莱茵,就连海洋之下都未曾被姆神遗弃过。”

    少年不吭声,而即使他没出声,因斯蒂也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想问,既然姆神没有抛弃哈德莱茵,又为何放任恶魔横行。

    因斯蒂所有传教的地方都会提出同样的疑问,而因斯蒂每次都会给予同样的回答。

    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姆神已经知晓你们遭受的苦难,所以才命我过来。能带我前往附近的教堂吗?”

    少年撇嘴,“希望它没被拆光。”

    哈德莱茵曾经有座教堂,在它繁盛之时,教堂内的布置是连领主都为之惊叹的神迹。可现在,这座教堂破烂不堪,神像与蜡烛都被搬走,祭祀用的祭台也被挖槽得坑坑洼洼。支撑教堂的柱子都被磨成了细长的一根线。其中左侧的支柱已支撑不住,从半路塌陷。

    教堂被破坏成这个样子,神却还没有降下惩罚。哈德莱茵的人们从中悟到了某种真理,他们变本加厉,终于建立了新的规则。

    “谢谢。”因斯蒂平静地向少年道谢,他完全没有因教堂的惨状而愤怒。“今天先回去做个好梦,明天晨曦之时,我有礼物送给你。最好带上你的同伴。”

    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斯蒂在他走后,才叹道,“他们失去了敬畏。”

    博瓦迪亚说,“看不见,自然就会当它不存在。”

    “是因为看不见神迹,才不相信神明。还是因为不相信神明,才看不见神迹呢?”因斯蒂说,“您就站在他面前,他却看不见。”

    “若心被污染,它的主人只能看见恶魔。”

    随着因斯蒂的又一声叹息,教堂内的废墟凭空浮起。掉落的砖瓦、被磨走的金漆、玉石打造的祭台、巨大的天窗、恢宏的神像……被人类破坏的东西都一一回归了原样。数支烛台齐齐点亮了火光。

    如此神圣的神迹,任谁见了都该心生敬畏。而无法对此敬畏、甚至产生恶意的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比如此刻在外面窥视的不速之客。

    因斯蒂与博瓦迪亚擦身而过,他慢慢走出教堂。

    恶魔也是神的造物。恶魔死后,也会回归原初。

    破坏,然后新生。

    因斯蒂将死去恶魔的血液洒入花田,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杂草之中,一根属于某种植物的茎杆慢慢长出,在恶魔力量的灌输下,这棵植物迅速成长,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鲜红的、艳丽的、被贵族捧于手心的玫瑰花。

九.施舍

    因斯蒂今晚就睡在教堂里。教堂内没有设置专门的起居室,他就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

    夜晚还很长,微弱的烛光与月光呼应,为博瓦迪亚蒙上了一层面纱。

    “他们不会来。”博瓦迪亚突然说。他指的是窃贼团伙的孩子们。

    因斯蒂说明天会送他们礼物,可在欺骗里长大的孩子们是不会相信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的。礼物于他们,是陷阱。

    所以如果他们还能够思考,他们就绝不会来。

    可是因斯蒂却微微摇头,“您可以看到未来吗?”

    博瓦迪亚昂首,“可以。但我不想看。人类会面临许多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自成一个世界。若要将其全部看尽,太花时间。”

    “那这样如何?”因斯蒂提议道,“我们打一个赌。如果明天孩子们来了,就是我赢。我可以向您要求一个答案。而如果孩子们没有来,您也可以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因斯蒂没有将得到的回报对等。因为他很清楚,博瓦迪亚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的思想、他的心声完全被摆在博瓦迪亚的眼前。而其实,可以对他提出任意一个要求也不对等。因为只要博瓦迪亚想,可以操控自己做任何事。

    博瓦迪亚并没有表现出类似的能力,可因斯蒂却直觉如此。

    但他还有什么呢?

    他的身体、思想都是博瓦迪亚可以拿走的东西。这场赌约他占尽了便宜,可从博瓦迪亚看来,只是又一个打发无聊的游戏。

    他答应了。

    而第二天,那个孩子天没亮就偷偷摸摸躲在教堂外的草坪内。他还带来了一个比他要稍微高大一点的少年。

    虽然只有两个,不过因斯蒂赢了。

    博瓦迪亚没有表露出惊讶或是疑惑的神色。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他们会后悔的。”

    而这句具有预言效力的话语,没有被孩子们听到。

    他们从草坪跑到教堂门后,趴在窗台上往里窥视。那个窗台刚好便是博瓦迪亚看风景的窗台,于是他们目光对上了。可孩子们的眼神却穿过博瓦迪亚,投往教堂深处。

    他们根本看不见博瓦迪亚,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因斯蒂都瞧在眼中,他了然一笑,大声喊道,“你们快进来。我熬了些浓汤。”

    孩子们立刻缩回头,可他们又觉得这举动太过服软,便拍了拍单薄的衣服正大光明地从大门进入。

    “梭罗树果和莎徳兰草熬成的汤,虽然比不上贵族的贡品,却能饱腹。你们来喝一点。”因斯蒂说。

    昨天的孩子顿时摇头,“不饿。”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来自肚子的呐喊。

    因斯蒂先盛了一碗放在祭台上,又盛了两碗汤给他们。孩子们面露疑惑,因斯蒂解释道,“那是献给姆神的。”

    博瓦迪亚刚端起汤碗的手默默放下,他直接变了一张摇椅出来躺着,闭目养神。

    孩子们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只以为因斯蒂是个虔诚的信徒。

    他们一边喝着,一边聊天。

    “你们的名字?”

    “凯文。”这是昨天遇到的孩子。

    “维加。”这是生面孔。

    “凯文、维加,你们还有多少同伴?”因斯蒂问。

    两人都没回话。

    因斯蒂又换了一个问题,“哈德莱茵的领主呢?”

    他们都摇头,“不知道。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

    领主为什么不出现,哈德莱茵很多人都有这么一个问题。他们渴望哈德莱茵降临一个公正有为的领主,而不是一个名号。如果不是领主府外的守卫和层出不穷的宴会,他们都要以为领主死了。

    不,其实真的死去反而更好。这样赫姆道伊会派一个新领主过来。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一碗汤很快就喝完,凯文和维加意犹未尽,又舔了几口,确保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谢谢。”他们齐声说道。

    “我每天早上会熬一些浓汤,孩子们都可以来喝。一天的早晨有碗暖汤,白天也会更有精神。”因斯蒂从起身,从旁边的桌上拿出一本书。那本书并不厚,只有薄薄的一册,约巴掌大小。

    这是特用来宣扬简易的浓缩版本。普通平民少有识字的,让他们翻阅厚厚的圣典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于是教会便将重要且普遍的教义挑选出来,单独成册,供非信徒阅读、背诵。

    孩子们吃人嘴软,也乖乖接受了。

    因斯蒂在走时又吩咐了一句,“最近,要小心些。”

    “?”

    牧师凑到孩子们面前,轻声说道,“哈德莱茵藏着一只来自地狱的大恶魔。它将哈德莱茵当成了自己的养殖场。”

    恶魔?

    维加和凯文一时也没有震惊。因为哈德莱茵早已遍地是恶魔了。

    因斯蒂带来的消息与其说提醒,不如是给了他们一个念想。

    哈德莱茵的乱象都是恶魔造成的,只要解决了恶魔,罪恶就会消失。

    疲于生存的孩子们终于找到了活着的目标。在这一刻,他们有了新的愿望。

    希望恶魔早日被消除,希望生活会更好。

    博瓦迪亚睁开眼,目送孩子们离开教堂。

    凯文和维加二人一路跑到哈德莱茵西北角的某条街道,这条街上全是破旧的屋子。据说以前也是出了名的繁华街,只是后来废弃了。他们跑入其中一个,掀开某块地板,出现一条地下通道。

    通道尽头,就是他们的据点。

    现在是早晨,大多数孩子都出去找活儿干。留在据点里的基本是病到无法自由活动的同伴。他们平躺在地面上,底下垫了一层由各种报纸和毛皮堆砌出来的毯子。

    负责照顾病人的梅卡姆正替他们擦身体。见到维加和凯文,她明显很吃惊。

    “凯文、维加,你们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凯文翻着储物箱,从中抱出一个大锅。“梅卡姆,我们还有事,先把它拿走。我们走,维加。”

    他们又跑回教堂。因斯蒂熬的汤还没有处理。

    凯文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说道,“牧师先生,我有几个同伴生病了。能向您讨些热汤吗?”

    因斯蒂爽快地回答,“当然可以。”

十.钟楼上的尸体

    他们将热汤带回了据点。忽然跑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孩子。

    他指着上方某处,断断续续地喊道,“钟、钟楼……”

    他眼里的惧意让据点里的孩子都感觉到一种不详。维加放下汤锅,对梅卡姆说,“我们去看看。”

    梅卡姆点点头,担忧道,“小心。”

    哈德莱茵有一座钟楼,这并不奇怪,每个在赫姆道伊名下的城市都拥有一座钟楼。它们不论规格和样式都十分相似,因此有人猜测这些钟楼是过去统一打造的文明遗迹。

    不过哈德莱茵的钟楼已不复往日的辉煌,它变得老旧破败,原本指针上熠熠生辉的宝石也被人挖走。看上去就像被拔光了花瓣的花,再加上没落的街道,充满了文学性的悲剧色彩。

    然而今日钟楼下却聚集着很多人。平日里大打出手的混混、互相说坏话的邻居、多年不出门的女人、孤寡老人、衣衫褴褛的孩子……全都保持着一致的动作——他们一同抬着头,仰望着钟楼。

    凯文也望向同样的方向。

    那是怎样的情景啊。巨大的表盘间突然多出了某个东西。它就在指针交汇之处,与发绣的指针格格不入。宛如一个有将近三百年历史的钟表突然被送给了某个手艺差劲的工匠,工匠取下表针上久远的装饰品,又给它重新镶了个新的钻石。

    那个东西便是如此显眼,即使它并不会发光,也不值钱,可却在一瞬间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它是舞会上最耀眼的明珠,优雅的贵妇为自己涂上红膏,又穿了一身华贵蓬松的宫廷红裙。

    那是一具尸体,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男人的尸体。他在哈德莱茵相当有名,以恶霸之名。而现在他被钉在钟楼之心,或许固定指针的钻孔也刺穿了他的心脏。他的四肢分别被桩钉在四个方向。桩刺穿了其掌心与脚背,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凶手会具有如此大的力气。

    “0、2、3、9……”

    “什么?”维加正沉浸在惊愕里,突然听见凯文呢喃。

    “他被摆出的方向。你看,四肢不正指向0点、2点、3点以及9点吗?”

    维加定睛一看,确实是。也因此,尸体显得极其怪异。因为正常人的四肢是不可能摆出那种弧度的。除非……它们被折断、或是干脆被切了下来。

    这也是哈德莱茵的居民聚集于此的理由。正常人的尸体不会引发如此大的骚乱,但这具尸体用怪异的姿势、怪异的地点发出怪异的信号。

    “谁去把他弄下来?”人群里有人小声说。

    “你怎么不去弄。”

    “尼勒,你不是跟布莱德利称兄道弟吗?你去。”

    “什么?我才不是他兄弟。那、那都是他胁迫我干的!倒是你也跟着拿了不少好处,你怎么不去?!”

    “我又没成天举着鼻孔炫耀跟布莱德利关系好!”

    “好了,这种时候别再闹出事来。城卫队呢?”

    “哪有那种东西。”

    “谁去告知一下领主?”

    “……”

    人群叽叽歪歪讨论了半天,谁也没胆量去把布莱德利的尸体放下来了,也谁都没胆量去领主府。

    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尸体被挂在烈日下曝晒了一日。

    有了这一出,同伴们也早早就回了据点。他们今日收获甚微,却都没在意这件事,反而是聚在一块儿讨论起白天的凶杀案来。

    杀布莱德利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举动,哈德莱茵有半个城的人都与他有恩怨。可杀了还要把尸体挂在钟楼上、摆成那样子,就有些毛骨悚然了。

    “简直是在刻意给我们看一样。”一个褐发瘦瘦小小的孩子抱膝说道。随着他的话语,其双手也更用力了些。

    其余孩子有一瞬的沉默不语,他们也是同样的想法。不然为什么要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呢。

    “最近我们小心一点,尽量减少外出。每晚守夜的人多派一个。”领头的孩子王吩咐道。“还有,凯文,你跟维加从牧师那里弄来了热汤是么?最近也别去了。哈德莱茵这么多年,也没发生如此古怪的事,那位牧师到来的第二天就发生了。我不信这其中没有关系。”

    说到此,凯文才灵光一闪。“恩格莫,我想我知道钟楼的时间是什么意思了。”

    他从角落里翻出那本圣典,“不是0、2、3、9。而是0923。”

    “那又如何?”恩格莫问。

    “0923,是姆神降临的日子。”凯文翻到圣典的某一页,其上写着【9月23日,神明降临】,而这也是后来的神降日。

    恩格莫皱眉,其余孩子的目光也一同被引了过来。

    “那……果然是跟那个牧师有关?”

    “很有可能。”凯文想起他与因斯蒂的对话,“他之前跟我说,哈德莱茵藏着一个恶魔。”

    “停!”眼见恐慌开始蔓延,恩格莫及时阻止了话题。“总之,大家最近都集体行动。不论干什么都要向我汇报。”

    孩子们都同意了。恐惧笼罩在他们上空,因为孩子们知道他们迟早要出去的,他们需要食物、需要水源、也需要药草。他们不可能整天躲在地下。

    而此时的教堂,却是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气氛。因斯蒂正悠闲地摆弄着玫瑰。

    “我以前曾去过一位贵族的庭院,里面种着鲜艳的玫瑰花。那时候我想,贵族们宁愿给玫瑰浇水施肥,都不愿意分给我们一点。”因斯蒂说,“现在想来,那时的我是多么肮脏卑劣。”

    他让出位置,邀请博瓦迪亚一同欣赏玫瑰。

    在博瓦迪亚欣赏玫瑰时,因斯蒂又问,“钟楼有什么特殊意义?穆尼尔也有一座很像的。”

    之前博瓦迪亚与他打赌输了,因斯蒂有权获得一个答案。

    博瓦迪亚履行了约定。“以前有一群人,他们不满足于自身拥有的知识,为探求更多真理,用整个大陆做了一场仪式。而钟楼便是仪式的一环。”

    “可后来钟楼被破坏了,有关仪式的记载甚至一点也没留下。”因斯蒂有所了然,“人们失去了敬畏,才会招来恶果。”

十一.洗净

    钟楼上的尸体换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哈德莱茵的一霸。四肢同样被扭断,不过他比上一位要更强壮些,所以全身都有被削过肉片的痕迹。

    可能因为担心血腥之气引来蚊蝇,这次凶手在尸体上塞了玫瑰。白色的玫瑰花就被插入他的嘴中、眼球里。花枝缠绕在他的躯体上。

    凯文看到时,蓦然就想起红玫瑰。

    有人尖叫着,大喊“快去找领主”。

    也有人在痛骂毫无人性的凶手。

    他们快步从凯文身边跑过,一脸慌乱与忧愁。他们控诉着凶手惨无人道的癖好。这个时间,哈德莱茵显得格外有人性。

    在死了人之后,人性才回归到原本的躯体里。

    有那么一瞬间,凯文觉得自己看错了。

    被钉在钟楼上的不是属于人的身躯,而是恶魔的。它被削掉的四肢也并非由于肥胖,而且因为恶魔的手臂便是由枯枝组成的崎岖不平的模样。恶魔的手臂有棱有角,与其拥有的爪牙一样尖锐。它长大的嘴巴是吃掉人类的利器,从中流淌的口水足以污染哈德莱茵的水源。也因此,它被堵上了。

    洁白的花朵将污秽全部吸入,封存在艳丽的色彩中。从天而降的光明也是净化恶魔的神赐。

    而那些奔跑着的,四处宣告的也不是人。它们也是恶魔,因为同伴受到了制裁就开始恐慌的恶魔。它们披着人皮,用比往常虔诚百倍的态度念诵神名。它们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把自己描述成被迫害的可怜之人。

    凯文明白了人群在恐慌什么。

    他们害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送上钟楼,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其实干了与被惩罚的两人别无两样的事情。

    这并非凶杀案,仅仅是断罪罢了。

    想到此的凯文下意识开始回忆,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偷窃、打架、乃至抢劫行为。这些被当做哈德莱茵的规则的事迹是否也在罪的范畴呢?

    凯文又一次走到教堂。

    教堂似乎完全没有外界的慌乱影响。空中飞舞着红玫瑰花瓣,是啊,那些吸纳了罪恶的花瓣不正是会回归到神明手中吗?

    因斯蒂正在教堂内祈祷。“怎么了?凯文。”

    “牧师先生,哈德莱茵的凶杀案,您有什么头绪吗?”

    因斯蒂温和地说,他的平静也抚平了凯文的恐惧。“是杀死恶魔的仪式。”

    “仪式?”凯文问。

    “没错。那座钟楼原本便是作为祈祷神明降临的仪式所建。只是后来有人篡改了仪式,将其转化为祈求恶魔降临的仪式。如他所愿,恶魔降临。它们吞噬掉哈德莱茵的人类,将其变为了恶魔之城。”

    “但哈德莱茵不是还有很多人活着吗?”

    因斯蒂意有所指,“恶魔在人间没有实体,只有意识。它们吃掉了人类的意识,占据了他们的身体。它们会将人类的身体作为罪恶繁衍的巢穴。”

    “那……”凯文身体有着些许颤抖,他想到了自己在街道上看到的恶魔咆哮的那幕。“神……神不管吗?”

    “神只会出现在合格者的眼中。”因斯蒂的目光从凯文身上移开,往教堂的祭台上望去。

    凯文也木讷地望向同一方向。

    可那里什么也没有。

    但从因斯蒂的眼神看,那里却又分明有什么……

    凯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据点的。

    被人喊出名字时,他才如梦初醒。

    梅卡姆担忧地看着他,“凯文,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很不好。”

    “不。梅卡姆,我只是想……”凯文犹豫一瞬,说道,“我们是不是要去教堂忏悔。”

    “你在说什么胡话。”维加惊讶地说。“我们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喝了一锅汤?”

    “不、不是。我们做错了太多。比如我们偷了很多无家可归之人的钱财,让他们冻死在巷口里。我们还把少女藏身的地方卖给情报贩子,就为了一小笔赏金。我们还对苦苦哀求的人见死不救……”

    维加嗤笑,“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就这?大家不都这么干?”

    “大家都干的事不代表是对的——”

    “凯文。”这次打断他的是恩格莫,那双如炬的慧眼紧紧盯着他,“你是不是又去教堂了。”

    “……是。”

    “恩格莫不是告诉我们别再去了吗?”维加抱怨道。

    “我知道。”凯文反驳,“只是当我看见那具、那个……之后,我看到旁边的人都成为恶魔,仔细想想,现在死去的两个不都是恶贯满盈的家伙么?我们还一起说过他们一定会下地狱的话——”

    凯文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因为他看见同伴疑惑的眼神。

    那是像在看疯子的眼神。

    “恶魔?你在说什么?”

    梅卡姆小声地插话进来,“凯文,你是不是太累了?”

    恩格莫沉默片刻,对他说,“凯文,那本圣典还在吗?”

    “还在。”凯文从自己的兽皮下拿出圣典。而这一下,同伴的眼神更奇怪了,他们根本不敢想象凯文就枕着圣典睡觉。

    恩格莫一把夺过去,随意翻了翻。“这本书先借给我看看,可以么?”

    “嗯。”凯文应了一声,他看到恩格莫站起身往地面上走,不禁问道,“你要去哪儿?”

    “丽芙的药不够了,我去帮她找点。”

    恩格莫的身影消失于通道中,宛如一步步迈入地狱。凯文不详的预感更甚,维加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别想太多。只是个稍微有点可怕的杀人犯而已。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三年前,你不是还差点被杀死吗?”

    维加又抱住了他,“安心。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没有挺不过去的事。”

    梅卡姆也劝解道,“最近你就别出去了,家里的食物还算充足。”

    “嗯。”凯文轻声回道。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回忆着奔跑着的恶魔与钟楼上的神罚。

    黄昏的时候,恩格莫回来了。

    他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下阶梯,每一步踩下,都往污秽的石头上刻下红色的印记。

    梅卡姆吓坏了,急忙跑过去。然而恩格莫却蓦然往前倒下。

    他倒在地上,无力地咳嗽几声。

    咳出了大片红玫瑰花瓣。

十二.火海的仪式

    此为神罚。

    然而同伴们并不这么想。愤怒冲昏了他们的头脑,已经有人打算闯入教堂,把因斯蒂杀死。

    因为恩格莫之前什么事没有,不就在提及教堂之后才被杀的吗?

    “是他!”

    “一定是他!”

    “自从那个牧师到哈德莱茵后,事情就变得奇怪了。”

    “杀了他!为恩格莫报仇!”

    “杀了他!找回我们的哈德莱茵!”

    凯文阻拦道,“等等……”

    如他们所说,事态变得奇怪了。但并不仅仅局限于杀人案而已。

    同伴们想要回哈德莱茵,过去肮脏的、恶心的哈德莱茵。这是不对的,因为他们不是一直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他们躲在下水道里,互相痛骂着欺负他们的恶徒,他们互相鼓舞着迟早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地方。

    然而现在他们想要什么?想要回原来的哈德莱茵?

    别令人发笑了……简直是……被同化了般。

    凯文的两个字成功吸引了同伴的注意力。他们齐齐回过头,瞪大双眼,“凯文?你还想为那个犯人脱罪吗?”

    他们的表情,像是如果承认了,就会第一时间冲上来撕碎他一样。

    “我、我的意思是,不先帮恩格莫立个墓碑吗?”凯文说得很委婉,他害怕了。

    “那你去吧,我们怕那个犯人逃走。”

    可说不定死的是你们。凯文把这句话咽了下去。他明白现在说什么,都不会被同伴听进去。他们理念根本不同,凯文认为自己需要忏悔,可同伴们却妄图用罪恶掩盖罪恶。

    在发现尸体是曾经作恶多端的大家伙时,大家就开始害怕了。

    因为他们同样干出了与尸体同样的事。可那时他们还心存侥幸,因为他们并没有杀人,仅仅是见死不救而已。至于因为被偷了钱而被饿死的家伙,那也怪不到他们头上,是他自己没本事、是他自己找不到新食物。

    他们一步一步安慰着自己,而当恩格莫被杀之后,那点侥幸幻想终于泯灭。

    凶手并不会视罪行程度下手,下一个死的很可能是他们自己。

    那他们要怎么做呢?

    当然是先下手为强!

    凯文以为他们是自己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一起在地狱里挣扎,期望着迟早有一天会逃离地狱。

    但是他错了。

    他的同伴早已死在过去的某一天,他们的灵魂被恶魔吃得一点不剩。现在与他对话的,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魔而已!

    意识到这点,凯文眼中的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看着昔日的同伴拿起平时用的锯子与小刀,他们不复人型,而是与钟楼上挂着的恶魔别无两样。

    他们拥有着扭曲的躯体与邪恶的灵魂。

    “凯文?”梅卡姆在背后发出了温柔的问候。

    凯文没敢看她,他害怕看到又一只恶魔。

    “凯文,别哭。大家会为恩格莫报仇的。”

    嗯,我不会哭。梅卡姆。因为恩格莫已经离开地狱,回归到神明的身边。

    然后……你也……

    “凯文?凯文?你要做什么?!”

    神啊,我要如何才能杀死恶魔呢?

    神啊,人类要如何与恶魔对抗呢?

    神啊,被恶魔吞食的灵魂还能回归到您的身边吗?

    能的!

    因为神说,“毁灭,然后重生。”

    凯文杀死了留在据点内的所有恶魔。

    恶魔强大在精神,若是自身意识坚不可摧,恶魔便也只能局限于人类的躯体中。

    他看着朝夕相处的面孔,悲伤不禁涌上。即使凯文明知那里已并非同伴,他还是会对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悲伤流泪。

    “死去,然后重生吧。”

    诞生到没有罪恶的地方。

    享受昔日曾梦想的幸福。

    脚步声逐渐传来,凯文回头看,露出略带惊讶又有些了然的眼神。

    他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人。

    那个人有着比月光还要华美的银色长发,有着比旭日还要耀眼的金眸。

    凯文只看了一眼,便如见神。

    “您……是?”

    来人缓缓说道,“博瓦迪亚。”

    博瓦迪亚渐渐走到一边,他的衣摆拖在地上,触碰到恩格莫的边缘,却没有染上一点血迹。

    在博瓦迪亚身后,则是因斯蒂。

    凯文直视着他,尽管自己正在血海中,可凯文心中没有一丝羞愧。

    因为他没有错,只是把该杀死的杀死了,把该前往地狱的送回地狱了。

    果然,因斯蒂见到遗骸,并未变脸色。他只是淡淡地说道,“仪式尚未完成。恶魔还留在那副躯体里。”

    凯文担忧道,“那要怎样才能驱赶恶魔?”

    “火会烧尽一切。”

    “火?”凯文有些犹豫,因为在他的认知里,火是犯下极大罪恶之人才会受到的刑罚。他听说,火焰不仅会灼烧犯人的残躯,还会烧尽他的灵魂、令其饱受痛苦。

    “不用担心。”因斯蒂抚上他的额头,“痛苦是为过去罪孽的偿还,是通往理想乡的必经之路。”

    “理想乡?”

    “是神居住的场所,一个没有罪恶也没有痛苦的地方。但想要进入那里,必须拥有纯洁的灵魂。而你同伴的灵魂已经被污染了。只有度过洗净仪式,才能到达那里。”

    “那如果灵魂没有洗净呢?”

    “说明他们存在即是恶。正如恶魔无法到达理想乡。”

    为安抚凯文,因斯蒂往前走了几步。他只是手一挥,便洒出了大片的白玫瑰花瓣。纯洁的花瓣逐渐掩盖住恶魔的丑恶,令其也变得有几分圣洁。

    看到这一幕,凯文有些放心了。因为,即使是恶魔也有被洗净的时候。他只需为自己的同伴祈祷就好。

    然后,因斯蒂向凯文出手,“来,我们出发吧。”

    凯文文,“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需要去拯救更多人,帮助他们前往理想乡。这是一条漫漫长路,我们会遭遇许多考验。不过不用担心,因为神就在这里。”

    因斯蒂向博瓦迪亚看去,凯文也看向他。

    博瓦迪亚不发一言。但他只要存在于那里,于此世相逢的二人便有了独一无二的联系。

    他们一同坐上了马车。

    背后是正被净化的沐浴于火海中的哈德莱茵。

十三.炼狱

    曾经的曾经,穆尼尔的福利院里并不只有五个孩子,他们宛如路边的野草,只要给一点水、泥土和阳光,就能长出茂盛的一片。

    当然,也会随时死在路人的脚下。

    递给落魄的小姑娘又一碗肉粥后,凯文撇过头,静静听着故事。

    不会有人会珍惜野草的,也不会有人为野草选择合适的土壤与温度。对大多数人而言,野草死就死了。

    每天福利院都有旧人离开,又有新人进来。

    有人在种田的时候突然一头栽下,而他身旁的同伴却不会分出一个眼神。因为死人不会怪罪到他的头上,可完不成任务却会。

    与死人搭伙的人啧嘴,自认倒霉地把尸体搬到田地边,然后继续劳作。

    去打水的孩子死了,与他一同的孩子就会趴在地上,将洒落在地的冷水全部舔舐入肚。

    这群孩子不知道正常的生活是怎样的,但他们却逐渐意识到,那就是自己过的并非正常日子。

    于是,孩子中有一人问,“神父,我们活着真的是正确吗?”

    那是每周一次的祈祷日,也唯有这天,孩子们是不需要劳作的。他们会坐在教会准备的房间里,听里面的神父传授知识。

    神父是个非常和蔼的老人,备受摧残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人生而活着,活着当然是正确的。”

    “可是,我经常会想,若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所以我错了吗?因为活着是正确的,寻死就是错误的。如果我自杀,我会下地狱吗?”

    神父用温和的眼神看他,“你可知,世界是由两极构成。在原初之时,世界只是一片死寂。那时还不可称之为世界。可神的到来,为其带来了生、带来了意识。从此世界得以诞生。生与死也一样,没有生就没有死,没有死就没有生。寻死与求活也是相伴而生的两极,是构成世界的一环,这并不是错误。”

    孩子的眼神似乎亮了一瞬。

    “可是,寻死也分很多种。为仁信而死,与为贪婪而死是完全不同的。前者会回到神的身边,后者则会堕入地狱,永享痛苦。”

    孩子被吓到了,活着享受痛苦,死了也要苦痛,那太让人绝望了。“我会下地狱吗?”

    “你还不会。不过如果你现在自杀就一定会。”

    “为什么?”

    “因为你浪费了生命,也浪费了神赐予你的意识。你没有学会思考、学会奋斗、学会进化。在姆神的圣典里,此即为懒惰之罪。犯下七罪的人,会在死后前往地狱,与恶魔相搏。”

    孩子蜷缩着身体,“这不公平。为什么院长没有下地狱,我却要下地狱。”

    “罪就是罪,不论你的身份如何、不论你遭受了什么。如果你的目光只是放在一个即将堕入地狱的人身上,你就不会发现自己也将迈入地狱。放下你对院长的嫉妒吧,你没有必要为一个将受神罚之人赔上自己的灵魂。”神父又说,“神是公平的。对罪恶之人会加以惩处,而对纯洁之人则会给予嘉奖。现在你经受的一切都是神提前安排下的考验。”

    “如果通过考验,会如何?”

    “会前往理想乡。”

    “那是什么地方?”

    “你梦想中的地方。”

    “我可以吃饱吗?”

    “可以。”

    “我可以睡觉吗?”

    “可以。”

    “我……想去。想去理想乡。”

    “那你从现在起就要努力。但首先你要抛却你对理想乡的渴望,如果为了舒适的生活而去追求,那与追求金钱的商人无异,追求到极致便是贪婪。”

    “我不太懂……”

    “没有关系,你可以慢慢体会。但孩子,你要时刻自己,人活着,便是克制。我们时刻在与本能做斗争,别忘了。”

    下课的时候,有两人拔腿就跑。他们被看守的人抓住,拖入地牢。

    而等到第二天,他们被扔到一楼的地上。浑身抽搐、血肉模糊。他们呻吟的叫声就像圈里的羔羊。

    他听到了旁边吞咽唾沫的声音。

    他们都知道逃跑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他们会被关在地牢,受鞭刑、夹刑、刀刑……也许还有其他什么,没有一个逃跑的人成功,也没有一个试图逃跑的人活着。

    但对剩下的人而言,有人逃跑并不是坏事。他们不会自己逃跑,却会怂恿别人逃跑。

    因为每当有人逃跑,第二天他们就不会饿肚子了。

    运气好的话,第三天、第四天也不用。

    孩子们蹲在房间的地上,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院长,那平时看一眼都会害怕的白胡子此时格外亲切。

    院长张嘴了。

    快点,我要吃。

    院长说话了。

    快点,我要吃。

    “给你们做午餐。”

    这一声像是外面巨大的钟塔突然有人敲响了钟声。人群蜂拥而上。羔羊微弱的呻吟很快就被咀嚼声所掩盖。孩子们互相推搡,有人乱象里抠下了旁人的眼珠子,可他反而更高兴,直接将眼珠子往嘴里塞。他们用指甲划开羔羊的皮肤,从中挑出自己喜欢的一块。哪怕不是自己喜欢的也没关系,只要能吃就好。

    只要能吃的,通通都会吃下去。

    这时,他们之间不存在语言,他们不需要语言。从孩子们口中发出的,只有因饱腹而满足的吞咽之声。

    此可谓地狱之景。

    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的孩子终于明白神父那句“你即将迈入地狱”是什么意思。

    不,他曾经身陷地狱。他曾也是享用羊羔的一员,但那是错误的。

    他们犯下了贪食之罪。

    罪恶如影随形,罪恶无处不在。

    一个罪人有权力指责另一个罪人吗?

    没有。

    所以他才得不到救赎。

    所以他才到不了理想乡。

    饥饿令他的腹部痛楚不已,肉食的香气总是窜入他的鼻孔,令其毛孔舒张。

    他好饿,他好想吃。

    但最后他只是把头埋入膝盖,用手盖住鼻子和嘴巴。

    他听着不远处的咀嚼声,心里多了个念想。

    这里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咀嚼者们不是人类,而是恶魔。

    所以,他一定、一定、一定、一定要从地狱里出去。

十四.视罪

    “先生,还有食物吗?”

    凯文看了眼已经空底的锅,无奈道,“抱歉,可是已经发完了。”

    “求求你。”少女跪拜于地,祈求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她已经没有力气过来了。所以……”

    凯文为难地看向因斯蒂,只见他笑了笑,将自己碗里的食物分给了女孩。他说,“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三天。”

    少女手足无措,“您不留在这儿吗?”

    “我需要在神降日前回到穆尼尔。”

    语毕,少女的脸色比发现已经没有救济食粮时更难看了。她呢喃着,“那我们怎么办……”

    “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穆尼尔有座福利院,里面全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会在那里学习,为成为侍奉神的牧师而努力。”

    “我会得到食物吗?”

    “你可以得到。”

    “我可以得到跟你一样精美的衣服吗?”

    “你可以得到。”

    少女欢欣鼓舞地回去了。凯文看了看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因斯蒂。

    “我们要带她走么?”

    “我们还会带很多人走。”

    凯文目光晦暗,“她根本没有妹妹。”

    因为因斯蒂之前说的是“你”。而声称为了妹妹而来祈求食物的少女却在这句话后再没提过妹妹。

    因斯蒂明白少女向他撒了谎,为了拿更多的食物。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对凯文说道,“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人也有忏悔的时候。”

    他们逐渐收起了用来施舍的碗具,凯文注意到,由于少女端走了多余的粮食,一些人去而复返了。但因斯蒂没有再理会,他带着凯文走入当地的教堂。

    一路上,凯文对因斯蒂的故事很感兴趣。他问,“穆尼尔是地狱吗?”

    明明他自己的目的地也是穆尼尔,可凯文并没有恐惧。

    因斯蒂慢慢摇了摇头。

    “可你之前称它是地狱。”

    “那是我的错误。是我将神的考验擅自当做地狱。实际上,那里的人都是被考验者。我们其实是比任何人都要幸运的被选上的存在。”

    ……

    但在当时,无人知晓。

    他们都将此地当做地狱。

    即使孩子已经认清他们的真面目,他们也依然当自己是人类。

    他们也有着共同的愿望,即是离开。

    而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临。

    院长带来一个人,他就站在院长旁边,透过一对镜片看着孩子们排成三排。孩子们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们只是顺从地遵照院长的命令。

    那个人绕着队伍,转了几圈,“嗯……无法选择呢。”

    院长哈哈大笑,“那我来帮你选。你要几个人。”

    “一批三个就够了。多了会引起国王陛下的注意。”

    “好。”

    院长从楼梯边的花盆中摘下一朵花,扔在地上。他说,“抢到这朵花的人就能跟洛佩斯先生去往都城。我知道你们这群小崽子成天想着跑路,现在机会来了。三个!我们只要三个!谁把玫瑰送到我面前,我就让他走。好,开始!”

    从窝里飞出的马蜂瞬间搅合在一起。孩子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想离开吗,当然想。但他并不想通过争抢一朵玫瑰离开。

    神父说,为了自己私欲而去伤害他人都是错误的。

    想要离开也是私欲。而被私欲驱使也是罪。

    因此,孩子只是随波逐流。他不能躲到墙角什么都不干,那样他同样会受惩罚。可在一群马蜂里自保就没那么容易被看出来了。

    地上多了些血水。他想,今晚不知道谁被派来打扫。

    抢夺游戏很快结束。胜利者洋溢着笑容跟洛佩斯先生走了。

    留下的失败者只能对着关上的大门埋头哭泣。

    而对于孩子来说,日子则变得好了起来。在放下一些**后,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像是春天在田园里奔跑。

    身体的饥饿不再难以忍受。在他发觉每天的食物其实不会导致饿死后,他便不再费心思在寻找更多食物上。

    他开始找寻真正的快乐。

    偶尔他会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在天上飞,更多时候他会想象理想乡是什么样子,神又是什么样子。

    而每当他想象的时候,**的苦痛便会离他远去。他渐渐理解了,为何神父会将**与意识分开。

    他向神父借了一本圣典。可他并不识字,仁慈的神父发现了这点,于是他逐渐用教会需要帮忙为借口把孩子喊过去。

    名字也是在那个时候得到的。

    “因斯蒂。”

    “是。”

    “来帮我擦一下烛台。”

    “我明白了。”

    因斯蒂接过神父的活计。他看到神父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往教堂外的处刑场走去。

    透过教堂的窗户,因斯蒂能看到一个女人正趴在那里痛哭。两个男人压着她的手臂,令其动弹不得。

    然后在神父宣判后,女人被送上了火刑架。燃烧的烈焰很快覆盖了她的身体,女人的尖叫声连教堂都为之震颤了几分。

    神父很快回到了教堂内。因斯蒂问道,“神父,那是……”

    “审判。”

    “但是审判不是由死神决定的?”

    “没错。可是死神只审判人的罪。而恶魔的罪只能用火焰洗清。因为恶魔根本没有**。单纯毁灭它的宿体是不够的。”

    “她犯了什么罪。”

    “她杀了自己丈夫和他的情人。此为**之罪。不过更可怕的是,即使被送上了火刑架,她还在诉说着自己有多么多么悲惨、多么多么无奈。她没有一点忏悔的意思。恶已经渗透进了她的灵魂。”

    神父又说,“因斯蒂,苦痛是每个人必须成长的过程,就如鸟儿飞向高空前必须戳破自己的牢笼一样。它在与牢笼对抗的过程中获得了力量。同样的,人类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苦痛,你就感知不到生命的可贵,感知不到陌生人的善意。那个女人犯下的最大恶行便在于此,她已忘记了感恩与美好,她利用着别人的善心为自己脱罪,并且试图将罪恶传播给其他人。”

    因斯蒂听懂了,恶就像瘟疫,如果控制不好便会迅速传开。为了防止瘟疫感染其他善良的人,就必须将瘟疫的来源全部烧尽才行。

十五.视罪(2)

    “你在看什么?”坐在马车里的小女孩问。

    在经过几个城镇后,同行的队伍更加壮大。用来载人的马车是坐不下的,于是因斯蒂便找了一个负责拉货的车。

    凯文也跟同龄人坐在一起。因斯蒂毕竟比他们要大上不少,孩子们都有些拘谨。可对同龄人就没那么拘束了。

    在意识到因斯蒂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后,孩子们很快就聊了起来。

    凯文如实回答。“圣典。”

    而这让小女孩露出意兴阑珊的神情。

    凯文就问,“你不喜欢?”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她说,“以前也有人跟我说,相信神明,我也祈祷了好一阵,可是完全没有效啊。别说救命了,连一点指引都没有。我就开始怀疑,神是不是别人骗我的呢?”

    凯文辩解道。“如果神并不存在,牧师就不会来了。他正是收到姆神的启示来拯救我们。”

    “那欺负我们的人也是收到神的旨意吗?”小女孩眨眨眼,“毕竟世间一切都被神注视着。”

    她说的正是《圣典》第二十八章第三节。

    “世间一切都被神注视着。过去、未来、正义、邪恶。”

    博瓦迪亚翻阅着手上的书本,突然读出了其中一句。然后他突然问,“编写《圣典》的是谁?”

    “据说是很久以前侍奉神明的神使留下的。”因斯蒂回答。

    “据说?”

    “嗯。”因斯蒂闭上双眼,陷入回忆。“不过神父说,《圣典》其实是在都城的大祭司编造的。”

    “以人的身份编造神之圣典,当时你没有愤怒么?没有认为被亵渎么?”

    因斯蒂缓缓摇头,“完全没有。因为圣典只是寄托于文字之上。同一本书,阅读的人不同从中读到的东西也不一样。描绘人间凄苦的小说,在有共鸣的人眼中是真实,而在从未见过此等桥段的人眼里则为荒谬。疯人写的故事,有人会当做猴子杂耍一样嘲笑,有人则会施以同情怜悯。”

    这是因斯蒂从神父那里学到的。

    起因是被离开福利院的孩子突然回来了。

    不过只回来了两个。

    他们被扔在大厅的地上,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抓,痛苦地呻吟着。

    院长嫌弃他们,就把他们往角落里踢了踢。

    而他这一脚,却是让他们大口地吐出了血。他们无力地在半空乱抓,两眼瞪得大大的,像是濒死的鱼。

    工作回来的孩子们见此情形,更是放轻了脚步。大家都踮起脚尖,贴着墙壁从大门走到自己房间,生怕院长的脚落在自己身上。

    离开福利院的孩子回来了。

    他们为什么会回来呢?

    他们又为什么会痛苦呢?

    当初嫉妒的孩子们意识到,离开或许不等于会过上好日子。

    他们缩回自己的床铺,紧紧裹着一层薄布。门外的呻吟声有如恶鬼在耳边低语。

    那如血般黏稠的声音不禁令人浑身颤抖,对死的恐惧如蛆附骨,蛇缠住了他们的身体,也缠住了喉咙。夜晚的房间里不时发出粗喘与抽泣之声。他们不约而同背对着房门,仿佛就此可以把门外的声音抛在脑后。

    而因斯蒂在面朝墙壁约两个小时后,突然起身。

    他走向门外。而房间里谁也没有多问一句。

    因斯蒂走到回来的孩子身旁,他们确实穿上了美丽的衣服,看材质比他们的粗麻衣要好的多。然而那件贵上许多的衣服并不能阻止污秽污染。它被血液与尿液弄得十分脏乱,又因主人时刻攥紧的手而变得皱巴巴。

    他们或许也吃上了美味的食物,可身体状况却反而比在福利院时更糟。

    因斯蒂看着他们挣扎的样子,看着他们因苦痛而面目狰狞,突然又觉得他们像人了。

    “哪里痛?”因斯蒂问。

    可脚底下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能回答他。

    因斯蒂解开他们的衣领,却发觉里面全是被划开的皮肉与细线。胸口的、腹部的、腰部的、还有他们伸出来的手臂、露出来的腿也全是大大小小的切口。在切口处连接的细线由于大力被撑开了,更是扯出了一些细肉和血管。他们的身体有些许程度的凹陷,可能里面原本存在的东西都被挖了出来。

    于是因斯蒂知道他们是绝对活不成了。

    在被金属划破一点皮就可能会死的地方,受到如此重的伤是绝对不可能活的。院长不可能给他们治疗,没有把他们扔给孩子们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抱歉,我救不了你们。”因斯蒂道着歉。

    是回光返照么?意识一直模糊的二人突然开口。

    “杀——”

    那夹杂在呻吟里的祈求过于弱小,因斯蒂不得不凑到他们的嘴边。

    他听到了。

    于是因斯蒂扣住其中一人的脑袋,将其慢慢往上,又在下一秒狠狠砸在地面上。脑浆迸裂,理所当然的,他死得不能再死。

    之后他如法炮制地杀死了另一人。

    因斯蒂把他们的尸体埋在福利院后的小花园里。仅仅是这个举动便让他忙到了黎明。

    房间里还是没有多余的声音传来。他们是睡着了吗?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回到房间。

    房间里的孩子们也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起来的院长也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都没有过问那两个人去哪儿了,是跑了还是被吃了。只是催促着他们去劳作。

    杀人的触感是如此强烈。在挥下锄头的那刻,因斯蒂条件反射地想起了砸碎两人头部的触感。

    有意识和无意识是不同的。

    在跟着大家一起啃食碎肉的时候,因斯蒂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杀人。他只是将其当做了类似吃面包的事情。

    可昨天晚上,杀人这件事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晰。

    罪恶感不断涌上,在那里的不是牛、不是鸡、不是恶魔,而是他的同类。

    因斯蒂坐立难安,尸体临死前瞪着的眼珠总是不断出现于他的梦境里。

    终于,他忍不住在惯例的课堂之后向神父忏悔。

    “神父,我杀了人。我有罪吗?”

    神父面色不变,把他带到教堂,细细听因斯蒂讲述完所有的故事。

    因斯蒂讲完后,又问了一句,“神父,我有罪吗?”

十六.视罪(3)

    神父耐心听完因斯蒂的倾诉,反而问道,“因斯蒂,为什么你会认为杀人有罪呢?”

    这一下令因斯蒂心中的悲哀一瞬间化为乌有。“唉?因为……”

    “看来你之前没有彻底理解。”神父示意因斯蒂跟上。

    他带着因斯蒂走到旁边的处刑场,处刑场今日也在处决着犯人。常年的处刑让处刑场内弥漫着血的气味。

    跟那天晚上的一样。

    不过神父的脚步并没有停下,他们一路走到处刑场的后方,那里有一条长长的通往地下的阶梯。通道外侧是象征着死神的蛇像。

    神父一边走着,一边说道,“这里全是等待处刑的囚犯。”

    因斯蒂往旁边看了几眼,阶梯外并非什么也没有,而是间或铸造了囚室。大概走五十步会遇上一个,里面的犯人有的跪在地上祈求原谅,而有的则在痛骂。

    他又看向神父的脸,火烛照耀下的神色是如往常一样的平静。

    “为什么不处刑?”因斯蒂问。

    “死神有时会没有胃口。”

    “所以他们其实已经接受审判了?”

    “被送来的犯人都是被审判的人。”

    这倒是出乎因斯蒂的意料。火光映射在犯人脸上,他们比福利院里的孩子好不了多少,如果硬要说哪些比孩子们强的,大概就是年龄与体格。成人的体格让他们显得还很精神,又或许是明知被判处了死刑却迟迟没有执行而带给他们一丝侥幸。

    他们还留有对生的渴望。即使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

    神父还在继续说着,“因斯蒂,你可知,二十年前,赫姆道伊的法律里没有杀人罪。那时候连审判都没有。上一任国王是个非常随心所欲的人,他信奉强者。因此,他认为被杀害是源于自身的弱小。他对强者十分包容,而对弱者则嗤之以鼻。那是个非常非常动荡的时代,也是一个黄金时代。”

    “为什么这么说?”因斯蒂只要稍微一想,便能想象那是何等的日子。“大家不都会很辛苦么?”

    “辛苦并不等于坏事。”神父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正是在那样的时代,美好的品格才会备受提倡。人们歌颂着英雄、向往着英雄。与现在计较着一两个铜板的姿态可谓天与地的差距。大家都深刻地意识着自我,反省着自我。那份对幸福渴望的意志是躺在温床里的人无法想象的。”

    “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因斯蒂。”

    因斯蒂诚实地说,“我不太明白,神父。”

    “没关系。以后你就会逐渐理解的。来,让我们回到正题。在国王陛下继位后,都城才制定了法律。他们列举了上千条罪则,并且曾一度派人监督是否有人违反条例。但新的罪恶就由此衍生了。”

    他们总算走到了尽头,那里同样是一个牢笼。不过这个牢笼明显跟其他笼子不同,它里面干净整洁,笼子里人也穿着体面的长袍。他还坐在床上看书,姿势优雅。

    然而更因斯蒂震惊的是,这个人长得跟博瓦迪亚有些像。

    当然他没有博瓦迪亚那么完美,只是有着相似的发色和眉眼。而且他的皮肤也并不细腻,虽然比起因斯蒂已是好上许多。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有人过来了。

    “神父。”他向神父点头示意。显然,他注意到了来自神父身旁的热烈的视线。“这位是?”

    “他是因斯蒂。”神父向其点头示礼,向因斯蒂介绍道,“他是阿尔维斯。以前是国王陛下的执事。”

    阿尔维斯微笑道,“是前任国王陛下的执事。现在只是个死人。”

    “阿尔维斯在陛下上任后就被判处以杀人罪。”

    即使因斯蒂还小,也觉得他们的对话惊世骇俗。

    “前任陛下是被刺杀的,而被指认的凶手正是阿尔维斯。”

    阿尔维斯面色不改,他脸上还带着令人舒服的温和的笑意。“有一些人指认了我,因为只有我在那天进入了陛下的书房。他们还在书房内发现了一些花园里的土,而不幸的是那天花园正是由我负责。”

    神父说,“人证、物证俱在。所以阿尔维斯当初被判以了死刑。”

    “可我是冤枉的。”阿尔维斯说。

    因斯蒂也问,“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

    阿尔维斯轻轻摇了摇头,“我无法证明。想证明人有罪相当容易,想要证明无罪却几乎不可能。所以我当时能拿出的……只有心了。”

    神父对因斯蒂说,“我以前曾担任陛下的祭司,我认为阿尔维斯并不是刺杀陛下的凶手。而那天我也得到了神的启示,死神并没有杀死他,反而在回到住所之后将他吐了出来。”

    “后来我就一直住在了这儿。”阿尔维斯又笑了笑,“小家伙我知道你现在满脑袋疑惑。不过答案不能总让别人告诉你,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人总会有所缺陷。就算是神父也有犯错的时候。你需要的是自己独立思考,而不是做一只鹦鹉。”

    “那我怎么才能独立思考?”

    “能问出这个问题,便说明你正在思考。”阿尔维斯敲了敲手上的书本,“其次,你需要足够的知识。”

    后来,便由阿尔维斯教导因斯蒂读书。

    他对阿尔维斯有天生的好感,因为他真的跟博瓦迪亚很像。

    因斯蒂也曾问过博瓦迪亚,他与阿尔维斯有没有关联,却被博瓦迪亚否定了。

    “只是一个巧合。”

    博瓦迪亚就坐在昏暗的地牢里看他自己的书。

    那本书是从哪里来的?因斯蒂确定那不是阿尔维斯书库里的任意一本。

    但博瓦迪亚本就无所不知,他或许只是把那观看过去未来的能力给换了一个形式。

    也许是因斯蒂盯了太久,久到阿尔维斯也发现了。他问,“你在看什么?”

    “博瓦迪亚。”

    “博瓦迪亚是谁?”阿尔维斯往同样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了一面墙壁。

    博瓦迪亚也抬头看向因斯蒂,似乎很期待他的答案。

    因斯蒂正想回答,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他不该认识博瓦迪亚的。

    于是,梦醒了。

十七.神之真实

    车轮不会因他的睡眠而停止,正如时间也不会因人类的意志而逆流一样。

    可他睡醒的时间刚刚好。

    高耸入云的黑塔屹立于他的视野中,它像静止的龙卷风般矗立于右侧的都城内。天有多高,它就有多高。人类从它脚底下穿过,便如蚂蚁穿过大象的脚掌。

    塔的外侧还有许多闪耀着光辉的纹路,而这也被作为古代文明的证据。因为那些纹路美丽而富有规章。在大陆挖掘出的一些器具上也刻有类似的纹路。波纹在其上涌动,美妙绝伦。

    孩子们也为此人间奇景而震颤,他们忘记了对话,齐齐仰望着天空。

    而就在此时,马车停下了。因斯蒂宣布他们要在此处休整。对孩子们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因为他们可以多观察高塔一会儿。

    那座塔属于都城的领地,他们没有进入都城的通行证,自然无法近距离触摸。可由于它太过巨大,即使远在都城外的旷野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因斯蒂先生。”凯文忍不住开口,而其他孩子给予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他们之间,凯文和因斯蒂的关系是最亲密的。由他来询问是再好不过。“那座塔是什么?”

    因斯蒂也露出怅惘的神情,“那是神之塔。据说姆神便是从那座塔里诞生的。”

    即使时间流转,人们对神的存在有所质疑。可他们永远不会质疑神曾经存在过。

    因为,那座通天塔就在那里。是什么样的文明才能爬到天的顶端呢?人们无法想象。

    于是他们只能将此归于神迹。

    “塔里有什么?”凯文又问。

    因斯蒂摇摇头。“没有人进去过。”

    人们找到了塔的入口,入口是一道门,而门却是被无形之力封印着,谁也无法打开。

    有学者猜测,开启门的方法就隐藏于神留下的遗迹里。他们还为此进行了仪式——选取犯下七罪之行的人献祭。他们也尝试过破坏高塔。可全都一无所获。

    那座塔里到底有什么呢?

    所有人在见过高塔后都会充满好奇。一些人甚至为探寻高塔之秘付出了一生。

    “什么都没有。”

    在因斯蒂回到车厢内时,博瓦迪亚突然说。

    因斯蒂回头看他,一直对外界不怎么感兴趣的博瓦迪亚也盯着那座高塔。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时间与空间,到达了远古的文明内。“硬要说的话,里面只有一条长长的阶梯以及许多房间。”

    “房间里有什么?”

    “尸骨。”

    因斯蒂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他意识到如果世上有谁可以看到塔里的样子,那一定是博瓦迪亚。

    因斯蒂好奇塔里的样子。他甚至比那些探求的人更渴望。在听到有关神的传说之后,因斯蒂无数次在梦中描绘着高塔、描绘着里面可能存在的宫殿与神明。

    “他们有关塔的理解是正确的。高塔正是为了献祭而诞生。”

    “是、献祭给神、吗?”

    因斯蒂问得有些不畅,显然他并不希望给神明的祭礼是如此得龌龊与肮脏。好在博瓦迪亚很快否定了。

    “不。”

    “是献祭给理想。”他说。

    博瓦迪亚收回目光,继续说道,“人类所能获得的知识是有限的。他们拆开一个盒子后发现里面还有另一个盒子,而最让他们疑惑的谜团却在盒子之外,也就是他们自己——想拆开盒子的**是从何处诞生的。”

    “越是挖掘便越是意识到自身的局限。于是为了突破极限,他们选择了一场仪式。用整个世界作为仪式的祭坛,呼唤全知全能的神明。”

    因斯蒂静静听完,又问道,“仪式是什么?”

    “回溯。”博瓦迪亚说,“他们认为,人类之所以探寻不到意识的真理,是由于他们的观念已经被人类文明洗礼太久。许多神赋予他们的习性早已被人类所改变。因此,想要追寻神的踪迹,必须回归到最原始的时候。也就是生命诞生之处的时刻。”

    “他们将生物关入高塔内,不让他们接触文明。他们在房间外观察着里面活物的动向。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实验。久到塔外的文明覆灭了,塔内的文明仍在回溯。”

    “既然如此,塔内应该存在着不同于外界的其他世界才对。为什么只剩下尸骨呢。”

    “因为他们将每个类别的活物分开放在了不同房间。”

    如果是完整的生态链,塔内或许会形成新的世界也说不定。可惜没有。高塔的主人为每种实验体都设立了一个房间。至于原因,则是因为他们认为,在绝境中生物爆发出来的**才会更强。

    如果安逸的环境下可以成功,那塔外的世界已是足够广阔了。可事实上,塔外的世界并不能让他们探寻到意识的真理,即使是即将饿死的犯人,其爆发出来的**也少得可怜。

    于是他们意识到,世界是由两极组成。想要得到无限,就必须先达到极致的有限。想探求意识,就得先舍弃**。

    博瓦迪亚靠在毛毯上,“接下来的实验你也该猜到了。饥饿的促使下,每个房间里都在发生同类相食。而每当一个房间内的活物死完,就会有人补充上新的一批。他们将塔分为许多层。下层的房间会定期供给食物与水源,维持繁衍。而越往上,干预便会越少。最上层的生物死光了。便会统一将房间里的东西往上挪动一层。在这种环境下,文明的痕迹逐渐被清洗了,生物逐渐回归到本源。”

    因斯蒂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最后成功了吗?”

    博瓦迪亚却是答非所问。他发出一声比山沉重、比海深远的叹息。

    “塔里的人想出来,塔外的人想进去。”

    而这其实已经给了因斯蒂答案了。

    博瓦迪亚从高塔而来。

    他说塔里只有尸骨。

    因斯蒂怔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

    “是吗。”

    “果然,姆神并不存在啊。”

    流传于赫姆道伊多年的神之传说,果然只是人类编造而出的谎言。

十八.荒原

    并非没有怀疑过。

    神明是否真实存在。

    神父被抓走时,他也曾埋怨神为何不救他。

    突然闯入的士兵粗暴野蛮地将他们抓走,他们一路被拖到处刑场后的囚室。

    在那里,阿尔维斯被发现了。

    士兵的队长把阿尔维斯压了出去,说道,“哼。没想到能在这里发现当初的余孽。神父大人,您信奉的诚实去了哪里?都带走!”

    他们被关入了新的囚室,似乎是某位贵族的私人牢室。阿尔维斯在当天就被拉出去处刑。

    这本不该。因为处刑是教会的权力。

    可这次的犯人不同寻常,这次的罪则不同寻常。

    犯人是教会的神父,犯下的罪是私藏死刑犯。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他们集体走到处刑场前,他们大喊“教会的审判是否不公!”。

    许久未见的城主终于出现在教堂门前。他安慰着满心怀疑与愤怒的群众。

    “神父也是人,也会犯错。发生此事,也超出国王陛下的预料。陛下信任被辜负,他因此十分伤心。陛下认为,个人的品格固然重要,却无法作为是否可以承担重任的衡量标准。”

    “今后,陛下将设立司信属,用于监管教会。并且,‘神父’将成为新的职位,陛下称其为‘牧师’,我们都相信,教会的牧师们会公正诚实。因私欲而导致审判不公的情况定然不会再发生。”

    阿尔维斯被拖入处刑场。即使濒临死亡,他也没露出丑恶的神情。贵族的修养已刻入他的灵魂。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欢呼的人群,轻轻“哼”了一声。

    那傲慢的姿态惹怒了所有观众,他们将身边可以用来侮辱那份傲慢的污秽都丢了上去。

    不论他是否有罪,此刻他都是有罪的。

    不论审判是否公正,此刻都是公正的。

    神啊,您在看么?

    神啊,您在哪儿呢?

    “别去责怪,别去质问。”神父对他说,神父华美的衣袍被士兵们扯下,因斯蒂不得不撕开自己的衣服,才保留住神父的一点脸面。“因自己的私欲而去责怪他人,都是一种错误。而去指责神,更只是罪恶的愤怒行径。”

    他擦干因斯蒂的泪水。“世间有很多苦难。除去饥饿、寒冷,还有死亡、还需面对来自他人的恶意。”

    “为什么要面对这一切?为什么神造出了人,又要给人以私欲呢?为什么神造出了生命,又要给他们以死亡呢?”

    “因斯蒂,有死才有生,出生于金丝笼的贵族们也不会了解平民的苦难。但他们也因此失去了一碗水所带来的幸福。一片空白的荒原上长出野草,才会令人感叹生命可贵。而全是野草的花园却永远是玫瑰的陪衬。所以,因斯蒂,别去责怪,也别去悲伤。我现在很幸福。因为我的考验终于要迎来终结。”

    因斯蒂哽咽着,“终结后有什么?”

    神父温柔地看着他,看着仍在苦难里挣扎的孩子。

    “新生。”

    “您会去哪里?”

    “我会去往神的身边。”

    “神在哪里?”

    神父慢慢抬起手,点在因斯蒂的左胸处。

    “神在这里。”

    因斯蒂木讷地也抬起右手,盖在神父粗糙的手上。“神父,您现在痛苦么?”

    “不。”

    “您现在悲伤么?”

    “不。”

    神父又抚上因斯蒂的脸颊,“因斯蒂,你其实并没有为我悲伤,你只是通过我想到了你自己。因为在你心中,死亡是痛苦的,你害怕死亡、你恐惧着死亡。这也是你还在与本能斗争的证据。你还在害怕着地狱。因为你并不清楚自己的罪孽是否已经被洗清。”

    “所以你害怕,你恐惧。你认为我也在害怕,我也在恐惧。但其实并非这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因斯蒂,看到别人眼中的风景、听到别人耳边的歌是非常困难的事。那是远比求生要难上十倍的事情。人类无法做到,而神却能做到。所以,并非神没有降临。而是你没有看到。”

    士兵的脚步声一点点传来。在因斯蒂耳里,那是处死神父、处死正义的恶魔的脚步声。

    可神父却坦然地站起身,任凭士兵粗鲁地将其拉出牢笼。

    “因斯蒂,神来接我了。”

    那并非害怕的眼神,而是非常幸福、快乐、像是回到孩童时光的目光。

    因斯蒂通过神父的眼睛看到了。他看到了神。

    于是他也理解了,神父并没有死去。他只是进入了一个循环。

    毁灭、然后新生。

    他的灵魂将前往理想乡,在永远的安宁里沉睡。

    而自己的罪孽还没有洗清,人类的丑恶还没有从他心里离去。所以他才只能看见愚昧的群众,他才会对罪人愤怒,而不能为他们的苦难感到悲伤。

    神父也死了。

    他是被火刑烧死的。

    因斯蒂从士兵口中听说后,也只是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而这让士兵们更为确定,神父,不小心该称呼他为犯人了。他们认为犯人犯下的罪行远比私藏死刑犯更多,连带在身边的小孩都对他十分厌恶。

    因斯蒂也不会为士兵的想法感到愤怒或者被侮辱。因为他已经明白,这些士兵同样处在苦难中,只是他们被心里的恶魔所支配了。他们只能看到罪恶,而看不到美好。

    他被关在牢里一个月。看守牢笼的士兵总是以他取乐。可鞭子下去之后,他们渴望的乐趣从未到来。

    因斯蒂没有摇尾乞怜、也没有涕泗横流,仅仅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宛如神俯视着众生那般。

    他傲慢个什么劲啊?区区一个犯人!

    愤怒支配了他们的灵魂,他们变本加厉地将愤怒释放到因斯蒂身上。

    罪恶有如瘟疫,会一直传染下去。

    可因斯蒂却没有放任其传染,他将愤怒的锁链埋在了自己体内,让它们的连锁就此断绝。

    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仅仅是承受传染而来的愤怒是不够的。

    士兵们无法从他那里获得快感,便会将目光转向他人。

    必须要掐断传染源才行。

    因斯蒂刑满出狱时,原有的福利院只剩下空空荡荡的一间房子。

    听说国王陛下发现了院长的罪行,将之处死了。

    “其他孩子呢?”

    “不知道。大概也被一同带走了吧。”

十九.神明诞生之日

    车轮吱呀吱呀,新的院长已经站在福利院的门前。

    寒冬已经过去。

    因斯蒂在马车上又度过了炎热的夏日。

    有旧的孩子死去了,又有新的孩子加入。

    凯文最终没能撑过漫长跋涉。他死在一次野兽的袭击中。因斯蒂赶回来的时候,他半边的身体被咬断,已经绝无可能存活。

    因斯蒂抱着他,嘴里哼着教会的安魂曲。旁边的孩子们围着他们,默默流泪。

    他是一个好孩子。谦逊、诚实、善良。在因斯蒂忙于应付其他人时,便是凯文照看着孩子们。

    博瓦迪亚还记得他第一次学会泡茶时,递给自己红茶的神情。那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私心的快乐与幸福。而现在同样的眼睛已被痛楚填满。

    他蹲下身,手附在那双眼睛上。他轻轻问,“想活下去吗?”

    死者复生,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或许是博瓦迪亚的安抚起了作用,凯文没仿佛忘却了痛楚。不,不是的。他只是到了精神与**分离的时刻。

    凯文只是睁着眼睛问,“因斯蒂先生说,如果罪孽被洗清,人死后就会前往理想乡。”

    “我拥有前往理想乡的资格吗?”

    凯文直愣愣地盯着博瓦迪亚,他没有问因斯蒂,因为因斯蒂跟他一样是人。可博瓦迪亚不同,博瓦迪亚只有两个人能看见,其他的同伴总会以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们。于是凯文意识到,博瓦迪亚是区别于人的其他什么存在。

    理想乡他是看不见的,但如果是非人的博瓦迪亚的话……

    力气突然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凯文突然举起没被撕咬的左手,他紧紧抓着博瓦迪亚的衣袖。而这动作,在其他人眼里不过是临死前向天空伸出了手,抓着不存在的云朵罢了。

    “我能前往理想乡吗?”

    人类的意志能强到什么地步?

    博瓦迪亚只觉得有无形的铁锤磨炼着他的心脏。那被冰冷许久的心脏头一次跳动起来。

    因死亡、因渴望、因意志。

    “你能。”他说。

    凯文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然而,那不过是谎言。

    理想乡根本不存在。

    博瓦迪亚翻阅着他的书,在阅读完因斯蒂的过去后,他便爱上了这种形式。但他查阅了所有关于理想乡的事迹,都没能找到凯文心中的理想乡。“理想乡是什么?”

    “没有痛苦、悲伤,只有快乐与幸福的地方。”

    博瓦迪亚很快反驳,“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在原初之时,世界也并不存在。然而神带来了奇迹、带来了意识,就此创世。世界诞生之初,人也并不存在。可现在大陆却被人类占据着。苦痛原本并不存在,只是人类将其造了出来。”因斯蒂抬头望着星空,又回头看向博瓦迪亚。

    他笑道,“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不就是世间的循环吗?”

    “……”

    “我相信着。神父和凯文都已到达了理想乡。他们会获得永恒的安宁与永恒的幸福。”

    博瓦迪亚冷酷地说出了真实,“他们已经进入了新的循环。世界早已为他们书写好新人生的篇章。”

    他们根本不会进入理想乡,不存在的地方要怎么进去?

    因斯蒂显然已经理解了博瓦迪亚的话外之音。

    正常人或许会因自己寄托的事物被否定而疯狂吧,可因斯蒂并非正常人。

    他又一次问,像是在确认什么。“理想乡真的不存在吗?”

    “嗯。”

    “神真的不存在吗?”

    “嗯。”

    “那我们就把它们创造出来。”因斯蒂目光炯炯。

    “博瓦迪亚,其他人是看不到你的。你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存在。一个人是无法构成世界的,但我发现了你,我认可了你,也就是说,我创造了你存在的世界。”

    因斯蒂又说,“或许理想乡原先是不存在的。但是我们可以去创造一个。如果它是幻想,我们就将其变为现实。你拥有那份力量,对吗?”

    理想乡诞生之初,或许是个谎言,或许是个悲惨之人临死前的幻想。可它的概念被传承了下来。

    它是渴望幸福之人的寄托,是他们向往的存在,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念,也是令其可以坦然面对死亡的慰藉。

    它看不见、摸不着、没有气味、也无法说话。

    可它就在那里。

    它就在每个信徒的心中。

    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存在吗?

    悲伤、苦痛看不见。

    快乐、幸福看不见。

    但它们就是存在着。

    它们真实地存在着。

    “我想创造一个理想乡,没有痛苦、没有罪恶、没有伤害的理想乡。博瓦迪亚,你呢?你想要什么?”

    “博瓦迪亚,成为神吧。”

    细小的洁白的火苗在人类胸膛中升起,很快成为燎原烈火。

    穆尼尔的牧师因斯蒂因杀人罪与拐卖人口被处以死刑。

    他被绑在火刑架上,跟多年前的神父一样。

    法官控诉着他的罪,人民唾弃着他的恶。福利院的孩子都被劳尔先生带入了都城。

    他们将自己的不幸发泄于因斯蒂身上。家中的碗被打碎了,是因斯蒂干的。大旱,没有雨水,是侍奉神明的牧师失职。

    生病,是因斯蒂没有驱散瘟疫。

    饥饿,是因斯蒂没有祈求神明。

    真实存在的罪过,虚假编造的罪过,全都算到了因斯蒂的头上。

    可他们的傲慢、嫉妒、贪婪、愤怒都入不了因斯蒂的眼。他的目光停留在火海之外,与世隔绝的博瓦迪亚身上。

    因斯蒂是活着的。

    博瓦迪亚却是死的。

    因斯蒂的旅途有目的地。

    博瓦迪亚却在四处流浪。

    因斯蒂有强烈的意志与**。

    博瓦迪亚的心中却空无一物。

    因斯蒂是人类。

    博瓦迪亚不是。

    他们是相反的两极,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存在。

    我们都是残缺的,我们都是不完整的。

    可我们合为一体,便将成为完美的存在。

    我能获得力量,你能获得情感。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你是谁?我是你。

    我是谁?你是我。

    我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另一个你。

    “博瓦迪亚,成为神吧。”

    火烧尽了一切,生命、海洋、天空、世界。

    你是谁?

    我是因斯蒂·博瓦迪亚,是创造理想乡的存在。

    今日是9月23日。

    神明诞生之日。

二十.毁灭

    “笼子的外面还是笼子。”张帅双手抱在脑后,感叹道。

    “这就是我的愿望,也是我们的愿望。”博瓦迪亚平静地说完了整个故事。那已是久远到不刻意去翻,就不会浮现在脑海中的故事。可它却是影响了千千万万个世界,它造出了一个本不存在的神明。即使在多年之后的新故事里,还能找到过往的残影。

    博瓦迪亚逃出了高塔的囚笼,可他依然被关在笼子里。这是永恒的、不会被力量打破的死牢。

    张帅坐直身体,专注地盯着他,“这真的是你的愿望?”

    “这就是我的愿望。”博瓦迪亚也认真地回答。

    张帅却是笑了一声,“不是吧。”

    他继续说道,“我也不记得你是喜欢废话的性格。李铭可是非常势力的,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喜欢搞个目标出来。”

    “你也说了那是李铭。”

    “你不就是李铭么?”

    “我只是借用了李铭的身份。”

    “按这个逻辑,你也只是借用了博瓦迪亚的身份。”张帅突然说。

    他总是在一些地方格外敏锐。“博瓦迪亚其实是因斯蒂造出来的幻影,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可怜的幻想。因斯蒂塑造出了一个角色,就跟小说里的主角一样。他喜欢阿尔维斯,所以你的样子跟阿尔维斯很像。阿尔维斯喜欢泡红茶,你也喜欢。阿尔维斯喜欢读书,你就把能力具现化成书本。你浑身上下都是阿尔维斯的影子。所以在你失忆之后,你的职业是演员。没有什么角色是你驾驭不了的,毕竟你连原本的自我都忘了。”

    博瓦迪亚倒也不恼,不如说,他的情绪从一开始就少得可怜。“可你也没有认识原本的我。”

    “但我认识后来的你。”张帅撑着下巴,自信且张扬。“那个失去记忆、可怜兮兮,整天想找个依靠的你。”

    “你确定你说的是那个李铭?”

    “不是吗?”张帅突然双手撑着桌子,将脸凑到博瓦迪亚面前。“不然为什么李铭能把我带回去,跟养宠物似的。又不然为什么你会坐在这儿听我瞎扯淡。”

    “大明星,未来的影帝,演技精湛。很多人都会被你塑造出来的性格给骗到。什么冷静自制、什么感情淡漠、什么完美无缺、什么高高在上……人类你演了,神明你也演了,演到最后连你自己都信了。但是,我可一直听着呢。”张帅夸张地做出一个哭泣的表情,当然这表情跟他一点也沾不上边,更别提那蹩脚的演技显得整场戏都浮夸无比。

    这反而让他的突然正经显得格外帅气,“救我。两个字。”

    “你希望有谁能把正受处刑的你给解救出来。”

    处刑。

    张帅曾经跟李铭讲过的,他出生的世界的一种刑罚。

    被绑的人不断念叨着自己是鬼以避免痛楚,最后,他终于成为了鬼。

    在张帅眼中,李铭就是这么一个不断对自己处刑的家伙。因斯蒂希望他成为神,他就成为神。李铭希望他成为人,他就成为人。

    而他的自我呢?

    正缩在某个角落瑟瑟发抖。

    博瓦迪亚又问,“你该怎么证明你是对的?毕竟你不是我。”

    “所以由你来选择,我说的是对还是错。”

    张帅又插入了另一个话题,“说起来,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吗?”

    “获得一个可以束缚你的笼子。”博瓦迪亚回答,“所以你选择跟李铭走,因为在他身边你极少发狂。”

    虽然他遇到的是另一个鬼之血脉。不过有创始者的压制,来一百个鬼之血脉都不会有问题。

    谁料张帅却“啧啧啧”地摇头。“不,不对。”

    博瓦迪亚也产生一瞬间的诧异,因为他确实听到了张帅的心声。

    “心也会骗人。不是吗?同一句话,会因看的人不同而产生不同理解。”

    辱骂神明的渎神者可能未必在怨恨着神明。

    赞颂神明的侍奉者也未必坚信着神明的存在。

    “我啊,渴望有一个同类。”

    张帅对人类没有归属感,对鬼族没有归属感,对神也没有归属感。种族什么的,是只要换一个**就能变化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更换,只要去学习其他种族的各种习惯就能成为他们。

    而在张帅心中,这种程度的东西是不可被他称之为同类的。

    于是他开始寻找。同类到底是什么,真正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张帅自己也不太明白。

    只是在看到李铭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就是我的同类了。

    张帅不想被笼子束缚住,可他又希望有个笼子。

    在他看来,李铭也同样在笼子的内外摇摆。

    至于李铭是否真是如此想,没有任何证据。

    可张帅不会在意。因为他就是如此霸道且不讲道理。

    博瓦迪亚静静凝视了他许久,他们都不是被寿命限制的生命,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纠结、去思考。

    但纠结的时间太长是很痛苦的,更痛苦的是,纠结情绪的主人还是个整日杞人忧天的家伙。

    所以张帅直接强制地打断了对方。他窜了出去,将博瓦迪亚压在身下。

    期间博瓦迪亚没有反抗。

    “我知道你不喜欢拼运气,可偶尔赌一把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张帅说。

    “你想做什么?”博瓦迪亚问。

    “毁灭。然后重生。”

    “你做不到。”

    “所以需要你帮忙。你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把我送回过去不是轻飘飘?”

    “也只会造成同样的结果。”博瓦迪亚说,“就算我忘了,潜意识里还会按照原有的轨迹走。就像你认识的李铭一样。”

    “那就交给我。”张帅坚定地说,“这次由我来写剧本。”

    博瓦迪亚笑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要为什么。”

    “想。还是不想。信。还是不信。”

    又到了选择的时候。

    想知道答案,用自己的能力就可以。

    但以前的博瓦迪亚是没兴趣知道,现在的博瓦迪亚却是害怕。

    他害怕看到失败的结局。

    结果真的重要么?

    他想到火海中的李铭和杨怀朔,死亡是他们的命运,可他们却挣扎到了最后。

    而记忆兜兜转转,却是回到了最初创造鬼族的时候。

    同化。

    选择一早就做出了。

    博瓦迪亚闭上了眼,第一次等待未知的命运。“来,吃掉我。”

    获得改变世界的力量。

    毁灭他的身体与意识。

    然后……

终章.重生

    塔的顶端有什么?

    “有你想要的一切。”

    “有实现愿望的机会。”

    “有神明。”

    塔的大门要如何打开?

    “献祭。”

    “被神选上。”

    “但是,塔外的人是怎么知道塔内有什么?”有如烈焰张扬的红发少年如此说。

    叛军的火焰烧毁了都城,如海浪般汹涌的铁骑踏破皇宫的玫瑰园。都城的四面八方都传来原住民的哭喊。叛军的首领下令驱逐他们,他们的家被踩成废墟,他们的珠宝被献给新的帝王。大片的人民流离失所,孩子们在混乱中与家人分离。

    可是,唯独塔的下方不同。

    唯独塔的底端被割裂开来。

    因为此处为神之塔。

    神的面前,没有帝王、贵族与平民,只有渴望登塔的人。

    登上塔的顶端,就能见到神明。

    登上塔的顶端,就能实现愿望。

    将一生都献给神之塔的男人长从远方而来的少年一一诉说着。诉说着他的渴求,诉说着他的经验。

    少年一直背对着男人,举目眺望塔的顶端。而男人也看着少年的背部,自顾自地说着神之塔的传说。

    说着说着,少年突然笑了出来。

    那笑声是高高在上的、充满了讽刺的笑声,让男人联想到曾经审判自己的神使。又像是幼年时期,兴高采烈地跟小伙伴诉说着梦想,最后却获得的鄙夷与嘲弄。

    他的梦想有什么好嘲笑的?

    于是,男人停止了喋喋不休。他一手抓着少年的肩膀,愤怒道,“有什么好笑的?”

    “自己骗自己,不好笑么?”

    “你说什么?”

    被塔的传说给欺骗的男人、被自己幻想所欺骗的男人愤怒地、气急败坏地拉住少年的右肩,逼迫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

    然后,男人的愤怒化为恐惧,他大喊着“恶魔”迅速跑开。此时,他离开了神之塔,他放弃了神之塔,也放弃了自己的愿望。

    来到塔底的人类,都是各有愿望的人类。

    走投无路的人类、贪婪的人类、狂热的人类……在听到“恶魔”的喊声后不约而同地驻足回视。

    然后他们也看见了,号称只有恶魔才会拥有的编纂于传说中的血红的眼睛。

    弱小的、怯弱的人类跑离了塔的底端,被守在塔外的叛军杀死。

    强大的、勇敢的人类拿起自己武器,意图驱逐恶魔。然后被恶魔杀死。

    最终,塔的底端再没有活着的人类。

    最终,塔的底端只有鲜血与残骸。

    而唯一剩下的少年,并非人类。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到底要做什么。他的过去与未来都隐藏于迷雾之中。他抛弃了过去、也抛弃了未来,只是随波逐流地来到这里,来到神之塔的底端。

    塔的顶端有什么?

    少年站在的塔的门前,看到了门上写的碑铭。

    【进入罪恶之塔的臣民啊,向尔等神明献上躯骸。

    向尔等神明献上**。

    向尔等神明献上命运。】

    可他没有躯骸、没有**、也没有命运。

    他所拥有的只有意志与力量。

    写在门上的碑文、塔外搭建的长梯、随处悬挂着的物资……一切的一切,都诉说着人类的努力。一切的一切,都诉说着人类的局限。

    而打开门的方法,其实出乎意料的简单。

    少年只是轻轻一推,这座耗尽了无数人心血的塔便向其敞开。

    越想进入,便越进不去。

    越是献上祭品,便越打不开。

    塔的里面有什么?

    塔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所以想进入,也必须什么都没有才行。

    **与精神,必须全部抛弃才行。

    少年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他进入了。

    外面的人渴望太多,所以他们进不去。

    塔的里面有一条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阶梯还有数不清的门。

    少年打开第一个门,里面全是尸骨。

    少年打开第二个门,里面也全是尸骨。

    少年打开了后面的许许多多的门,里面没有别的东西,没有金钱、没有名誉、没有力量、没有能够给别人实现愿望的任何东西,只有无法回归原初的尸骨。

    少年走着走着,花费了漫长的时间,终于抵达了最顶端。或者说,阶梯的最顶端。

    顶端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将整个塔的内部封死,他没有办法从内部往上走。可少年抬头看,四周的墙壁却分明还有相当长的距离。

    所以想要登上塔的最顶端,只有从外面爬才行。从内部,是无法到达的。当然,他可以打碎这个房间,继续往上走。

    不过有门就得打开。

    少年打开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

    而这一次,门里面没有尸骨,也没有无尽的黑暗。

    少年看到了光。虽然只有微弱的一束,却的的确确给塔带来了一点光亮。

    这个房间有它的主人。

    意识到这点的少年以人类的习惯问候着,“你好。我是张帅。你是?”

    房间里传来了回音,嗓音很好听,比张帅曾经听到的声嘶力竭的哭喊声要有韵味的多。“我、是……”

    “我是谁?”

    张帅歪头,理所当然地说,“自己的名字当然是由自己决定。我的名字就是自己取的。因为我是全世界最帅的,当然要有全世界最帅的名字。”

    “你的样子,也是自己做的?”

    “对。”

    房间的主人许久没有回应。那道微弱的光却是逐渐消失了。

    凭少年的目力,他完全可以穿透黑暗。可他没有这么做。

    没有主人的房间,他当然可以探索。但有主人的房间,还是要给予最基本的尊敬。不然,又要被啰嗦没礼貌了……

    是谁在啰嗦他没礼貌来着?

    张帅正想着,房间里却多了脚步声。

    像是幼儿刚学会走路而发出的有些磕磕绊绊的声音。不过很快,脚步声便流畅起来。

    房间的主人走出了房间。月华在银色的发丝间流动,炽热的光辉却被藏于奢华的金眸之下。他有着贵族般的典雅与端庄,却也多了贵族没有的温柔与神性。

    “初次见面,我是李铭。请多指教。”

    他所说的并非是这个时代所通用的问候语。

    张帅却是准确无误地接收了其中寓意。

    他同样笑着回答,“初次见面,我是张帅。”

    他们终于抵达了理想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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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7600/ 第一时间欣赏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最新章节! 作者:莲飒所写的《与世隔绝的理想乡》为转载作品,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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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隔绝的理想乡介绍:
立于门外的人影、不断争吵的邻居、楼梯上的血迹……
李铭能看到,能听到。但那并非代表真实。
只是幻觉罢了。
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与世隔绝的理想乡,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与世隔绝的理想乡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