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座不知名的山顶上,清风徐来,不似山下炎热。山上一座凉亭,亭子里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独自一人抬头望月,若有所感。月色黯淡,星罗却如棋布,压近山顶,似乎触手可摘。
这男子身材匀称,面如玉削,眉若刀裁,颌下长髯飘飘,一身素袍,上面印着八卦太极,却又不似寻常道袍。他忽而转头看向远处,虽在夜里,却是目力惊人,目光尽头,只见一个身影向这里走来。初时一步一丈,第二步便有十丈,再一步又似有百丈,不过一息,那身影已到了山脚。
这人见来人止步,便向山下说道:“何不上来?”
这山虽不高,却也有二百来丈,而这声音并非嘶吼,也非长啸,不过是寻常讲话,山底下那人却是闻之如在耳畔,声音传下来时与出口时并无二样。
来人闻言便笑道:“你这山还是不登得好。”同样是寻常讲话,山顶之人也是听得真切,却未搭话。
来人又道:“余兄,你我二人再对弈一局如何?”
“哦?以何为盘?”
“以天下三百六十州为盘。”
“以何为子?”
“以四海英杰,大唐黎庶为子。”
“以何为注?”
“以江山社稷,万古昭彰为注。”
“以何为期?”
那来人顿了一顿,豪气干云:“还以二十年为期!”
大唐开国以来,改郡叫州,又于各地设“道”,变汉朝的“州、郡、县”为“道、州、县”。而在河南道的曹州有个县,名叫冤句。县里有一家大户姓黄,这处占地极广的府邸便是黄府。黄府主人单名一个巢字,生得一字横眉,为人豪爽,重义轻财,喜好结交武夫游侠,几十年来在草莽之中被人尊出了个“黄公”的偌大名头。
难得是无风无月的夏夜,静地连蝉鸣蛙叫都没有。
黄府议事厅里此时聚了七八个人,气氛颇为严肃,不似往常轻松。两侧众人都显得有些不安,只有居中一人,身着仙纹绫薄衫,横眉长须,约莫五十来岁,泰然自若,不怒自威,正是黄巢。这仙纹绫乃是青州上品,丝质轻软,织工精湛,上有纹络,风起粼粼便有如仙纹。
黄巢心不在焉地瞥了眼厅上众人,目光缓缓收回,忍不住又回想起了十几年前长安城外那段旧事。
那是他最后一次落第,三十多岁的黄巢带着一脸怒容,快步走到马厩前,飞身上马,一路扬鞭疾驰,奔到了长安城外。此时城外遍地雏菊,将开未开,并不惹眼。黄巢见菊思己,猛然扯住缰绳,驻马仰天高吟: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诗吟罢,这才稍解之前胸中的郁闷。可巧一相士打此路过,听得这吟诗之声铿锵有力,字句中透着豪迈大志。他不由得转头看向马上之人,这一看非同小可,惊得那相士长咦了一声。黄巢闻声看去,只见那相士打扮怪异,麻衣布鞋,头戴方巾,须发花白,眉目鼻口几乎揉成了一团,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那相士走上前,一手捋须道:“不才观阁下眉目间有股杀气,衣发间隐隐有紫气缭绕,怕是将来纲常崩坏,有阁下一份江山。敢问阁下大名?”
黄巢闻此大逆不道之语,并不慌乱,只讪笑道:“我名黄巢,已落第多次,如今只能回老家继承祖业了,若说富倒也可,如何贪得江山?”
那相士笑意不变:“阁下若不信,何不出一字让不才测上一测。”
黄巢毕竟是江湖儿女,生性洒脱之人,便脱口说了一个“黄”字。相士也不沉吟,张口便道:“黄者,中也,此指君当入主中原。这黄字上面是廿,廿下是一,二十年后,一统江山矣。”
黄巢听罢将解未解,这相士不待黄巢搭话,已从怀中摸出一块温润细白的玉佩来,塞入黄巢手中。见黄巢面露诧异之色,相士微微一笑,又接着说道:“待令嫒髫年之时,阁下可持此信物,将一双子女送去齐州章丘邹家,学习技艺。不过十年,便可出山相助大业。”
黄巢听得云里雾里,正要开口却被相士拦住:“此外,不才算出令郎五行缺火,先天阳气不足,恐难命久。须更姓为刘,取名鼎,借炎刘火德,或能稍延岁月。令嫒可取名贞。”
言毕,那相士飘然而去。黄巢听罢苦笑不已,自己虽有一独子名黄鼎,且向来体弱,可如何能改了祖宗之姓?更何况哪来的女儿?而那章丘邹家更是闻所未闻。
黄巢看那相士已然去远,又见手中玉佩形出天然,入手温热,知道是块好玉,不觉摇了摇头,便将其收入囊中,却并未将相士之语放在心上。他连夜打点好行装,第二日一早便登程趱路,回乡去了。
黄巢一路疾驰,不曾耽搁,不过几日便已到家。才进家门,府中管家便告知他夫人刚诞下一女。黄巢听罢,心底又喜又惊。喜的是这次离家已有七八个月,继长子鼎儿之后,今日又添得一女,可算是儿女双全了。惊的是那相士的疯癫之语却言中今日之事,难道他所言都是真的?将来天命在我黄巢身上?黄巢正值壮年,加上连年不第的愤懑,便暗暗信了那相士的话。于是不顾全家上下反对,将儿子改姓为刘。并在七年后将他们兄妹二人送去齐州章丘,几经寻找,在那山林隐蔽处果然有一户人家姓邹。
转眼间,二十年之期将到。王仙芝反了,天下大乱。府外战马嘶鸣,有脚步声进来,黄巢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所谓的齐州章丘邹家,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不过是山坳里几间错落的石屋,隐在山野里,避世苦修。
屋里不过有些桌凳床椅,别无长物。四壁上只有一张斑驳画像,画中是一个佩剑的中年男子,半刚半柔,似文似武。一位身着素色罗襦衣裙的中年妇人将一对儿男女呼到面前:“你们兄妹二人随我学艺已有十年,先祖之缘已了,如今天下大乱,怕是那些藏了近千年的能人也都忍不住寂寞了吧,这次恐怕又要折腾百年之久了。你们回家去吧。”
那男女正是十年前被黄巢送来学艺的刘鼎和黄贞兄 妹,二人知道师父脾性,也知道父亲所托,此番十年缘尽,必然离去,只得依依不舍拜别恩师,便回了曹州。
待刘鼎黄贞走后,屋里只剩下中年妇人摩挲着手中那枚佩玉,良久无声。玉上背面隐隐有“五德始终”四个籀文字样。
与此同时,都畿道河南府虞家,都畿道郑州新郑县韩家,河南道泗州宿迁县项家……很多传承悠久而又近乎销声匿迹的家族里面,纷纷有年轻一辈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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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百年青莲
都道是大唐盛世,却不知这唐更是脏唐、乱唐。到了大唐乾符元年,普天之下各地州县已经连年地生了水祸旱灾,其中属河南道最为严重,乃至于“麦才半收,秋稼几无,冬菜至少”。天灾已是如此,但自上一位皇帝唐懿宗以来,“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各州县又不上言灾情,瞒上欺下,致使“百姓流殍,无处控诉”,人恶也到了极致。值此天怒人怨之际,民间便有童谣唱道:“金色蛤蟆睁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
于是常年奔走江湖,贩卖私盐的王仙芝借此在濮州濮阳县聚了几千人,以吴俊才为军师,以尚君长为大将,揭竿而起。他便凭着这一文一武,搅得天下动荡,世人皆知。王仙芝的人马一路上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官军节节败退,不过一年时间,便打到了曹州。他便以曹州为据,在那里修整,其人自称“天补平均大将军”兼“海内诸豪都统”,其人马号称“草军”,并传檄诸道,斥责李唐吏治**、赋役繁重、赏罚不平等诸多罪恶,希冀天下英雄豪杰群起响应。
江湖向来不沾官家之事,本来他们对王仙芝的造反并无兴趣,不说李唐以前的汉代晋朝,单单最近几十年里,造反的事也有好几起了,比如淮南道台州象山县的裘甫,岭南道桂州的庞勋……江湖中人见惯不怪,一个个的只是冷眼旁观,概不理会。
然而随着王仙芝的一次次胜仗,渐渐从草军里传出了一个消息,这让观望的武林、绿林都开始蠢蠢欲动。说是王仙芝帐下有个叫楚江开绝顶的武林高手,其武功已经登峰造极,朝廷连续派来暗杀王仙芝的人,全被他一人杀尽。这还不算,据说他至此都未用尽一招!不过,仅凭一个绝顶高手的出现并不能搅动江湖这潭死水,令江湖群雄悸动的是楚江开所展露出的武功是那绝迹了百年的《太白剑法》,便是这神鬼莫测的剑法令官军及朝野高手对其束手无策。江湖中觊觎《太白剑法》的虽然大有人在,而真正掀动江湖波澜的却是这剑法背后的《青莲诀》。
这《青莲诀》传闻是青莲居士李白晚年饮酒邀月时,灵窍突开,神思忽至所创的一套秘籍,“太白剑法”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而只此一部剑法便已令楚江开几近无人能敌的地步,可想而知《青莲诀》会有多厉害。据说这“太白剑法”是化诗句为招式,所以招数无穷无尽,变招又极多,几乎没有弱点。可惜李白在创出这绝世秘籍不久后,于夜里泛舟江中,正值天上明月倒映水中,他因醉酒,错把水中月当真,纵身入水捞月而死。李白死后,《青莲诀》便不知所踪。如今太白剑法时隔百年重现江湖,诸多江湖巨擘如何不会心有所动?
最早得到消息的自然是遍布大唐三百六十州的天下第一帮盐帮。虽然朝廷历来对走私贩盐之徒格外地不容情,只不过近年来内有暴动之忧,外有南诏之患,而盐帮又蛰伏已久,朝廷便不大与其为难。
这时候,昔日吴郡早已经再次被改作了苏州。在苏州城西,是水色,烟波浩渺的太湖,湖中是连绵的青山,如泼墨般涂在了湖面之上,那便是洞庭山了。洞庭山脚,太湖心处正是盐帮的总舵所在。
盐帮议事之处唤作“人生堂”。之所以取名于此,只因古人一句:“天生曰卤,人生曰盐。”意思是说天然而成的叫卤,人力而成的叫盐。而盐帮又是因盐成帮,于是第一代帮主便把这“人生”二字取为厅名,暗蓄“人能胜天”之意。
这一日晌午时分,厅中议事,两列椅子排成了两条长龙,椅子上坐着的都是帮中长老、分舵舵主这样的人物,而正中一把白色狐皮交椅高居上位,自然是帮主雷渊了。
底下一位舵主起身行礼问道:“不知帮主此次唤我等前来所为何事?”
雷渊一脸肃容端坐于大堂之上,朗声答道:“今日召诸位舵主前来,是为我盐帮出路之事。”
众舵主闻言不知帮主所言何意,雷渊又道:“如今天下已乱,我绿林一脉沉寂太久太久了,也是时候再度搅动江湖了。并且那王仙芝出身于盐帮。先师杨半湖是他半个师父,他便也算是我的师兄了。而今他起兵举事,在江湖上发了檄文并且与我写了一封书信,希望我盐帮出入江淮一带,与草军南北呼应,诸位以为如何?”
底下众人议论纷纷,又一个舵主起身,面相粗犷,身材魁梧,抢在众人之前先开了口,却不谈王仙芝:“不知道那姓楚的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青莲诀》啊,如果能抢到青莲诀,就不用怕他娘的那些狗屁武林正派了。”
众人纷纷点头,这几百年来,武林始终压着绿林一头,着实令盐帮帮众憋足了这口不甘的火气。
雷渊将手一按:“那楚江开是李太白传人应该为真,否则王仙芝怎会以区区几千人便能长驱直入,拔城掠地?而且不仅传出了《太白剑法》,还有太白剑,这剑在《兵器谱》上可是排在第六位。这楚江开剑法神兵俱备,怕是已跻身于武林之巅了,我们不必与其为敌,况且草军与盐帮,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呐。”
左列为首一人便是盐帮左使水默,而右列第一把椅子却没有人坐,就那样空着。他眉头微皱,声音似有几分虚弱,说道:“《青莲诀》现,江湖必乱。我们不取,别人也会取的,到时候……”
不等左使说完,雷渊便道:“所以,我们要相助王仙芝与楚江开了。”
底下众人虽也觉得是该如此,却又迟疑不定,毕竟造反不是闹着玩的,平常和官府有点冲突不打紧,造反可就……
雷渊似乎知道大家的顾虑:“现在还不是造反的时候,盐帮还不能明着与朝廷作对,何况高骈那只老虎虽然调去西边当了‘剑南西川节度使’,却始终不忘紧盯着咱们。他可不好惹,只怕稍有异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只能暗中以江湖上的方式相助了。另外,我帮还有一支奇兵,可以让这天下再乱一些。”
雷渊此话一出,厅里诸位皆露出惊讶之色,众人皆不知盐帮里何时有那么一只奇兵,也不知这一只奇兵是哪一舵,但见帮主神情从容,一脸把握十足的样子,便不再多言。议事罢,众舵主告退,随之便是盐帮各地分舵纷纷派人前往曹州。
这盐帮是这绿林一道的执牛耳者,而武林诸派却没有哪个门派能坐得起这武林一脉的魁首。这是因为武林有三个大门派,分别是儒教天人派,道教茅山派,佛教少林派。这三派分属三教,宗旨不一,教义不同,也就难以一统。但若只论武功,武林中倒有一人可以与盐帮帮主雷渊齐名,那便是天人派掌门凌霄了。他两人在江湖中齐名已有十几年,所谓:“天有双骄,一剑一刀;绿林雷渊,武林凌霄。”这一剑指得便是天人派凌霄了。
天人派的山门坐落在华山西面的莲花峰上,这莲花峰有一条上山的独道唤作“小苍龙岭”,最是陡峭难登。在这条山路的顶端与底端分别立着一块巨石,石上分别刻着一个苍劲非常的篆字山顶是个“天”字,山下是个“人”字。这两字足有三丈大小,每一笔不仅浑然如一,还有几分睥睨一切的气势。这天人派,奉汉代董仲舒为祖师,千百年来一直是儒教最重要的武林门派。在山门之上还镌刻这两行骈句:
世味菩提,皆因禅心生觉慧;
红尘道场,只缘大道本无形。
天人派的大殿是由巨石厚木垒成,十分壮观。殿眉上蓝匾金字,上书“天人合一”四字。此时大殿正中立着一个信使打扮的男子,只见他一脸恭敬,甚至不敢直视上面如玉树琼枝一般的颀长身影。掌门凌霄放下手中书信,清矍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表情浮动,这让信使不由得忐忑起来。
凌霄左手付于身后,一双细长深邃的凤眼睨了下堂前那两个沉甸甸的镶金角镀银边的红木大箱子,心下自忖:“姓田的这次送来的东西可不算轻。天下大乱,这厮竟以私交相请,要天人派出山,动用江湖势力,暗助朝廷除掉楚江开这个**烦。呵,世道沦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是你们这些个阉人奸佞一手造成的?!”想毕,凌霄将目光转向来使,信使被这目光一扫,却如坠冰窟:“回去告诉田总管,就说天人派虽然早已不问朝廷之事,不过田总管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我会派人以历练为名下山,襄助一二。”信使闻言,心中大大松了口气,躬身一拜,便回去复命了。
凌霄稍运内力于掌间,那书信便片刻化作了飞尘。他将宽袖一挥,便有几名弟子上前将那两个碍眼的大箱子抬了下去。
“霜仗、悬秋!”
“在!”
凌霄唤声刚落,只见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快步走上厅前,拱手而立。
“命你二人下山历练,顺便去曹州会一会那所谓的李太白传人吧。”说罢,凌霄嘴唇微动又传音给二人:“此去曹州的人想必多如牛毛,你二人不必硬来,在混乱之中取回《青莲诀》和太白剑即可。”
这两人听罢,便告退出殿。
凌霜仗、岳悬秋这对儿师兄妹自幼一块儿在华山长大,一个是凌霄的独子,一个是凌霄最心疼的女弟子。凌霜仗还好,这岳悬秋却还是头一回下山。待他俩走后,一个灰衣灰发,长老模样的老者小声问道:“师弟,既然《青莲诀》已出,江湖上想要争夺的人怕是如过江之鲫,如何只派了两个晚辈前去争夺?”
凌霄闻言却是笑而不语。那灰衣长老见掌门如此,便也不再问,独自去了。
第二章 王孙斗医
午时的日头正高,这相州的仲夏之月并无别样风情,这里的人们和往年一样,多是躲在柳荫下抑或屋里头避暑乘凉,以至于路上鲜有人影。
若说不同,那便是这时候在进入相州的大道上,忽而飞尘四扬,有一骑马不顾天气炎热,狂奔而来。这匹马体格虽不是十分高大魁梧,却是四蹄强健有力,久驰不疲,更兼通体黑色如墨,奔跑起来如同滚动的画卷,却是并州产的好马。大唐别的不说,这牧马驯马的本领倒是冠古绝今了。以往只有西域、突厥等游牧之地才能出最上等的马,可大唐幅员辽阔,再经过二百多年的细心经营,幽并等地的名驹神骏也不在少数了,大诗人白居易便曾有诗云:“并州好马应无数,不怕旌旄试觅看。”
那马上是一个蓝衣少年,头裹白巾,这一蓝一白,恰如天颜云色相间,颇有几分出尘的干净味道。他脸上细汗淋漓,被晒得通红。那少年一手拭汗,还不忘嘟囔道:“唉,都怪我那爹爹,害得我受这些苦……”
大道两边是成排的杨柳,像极了当年隋炀帝下扬州时的排场。杨柳最初并不姓杨,只因这皇帝亲手栽了一株,御赐天子之姓,它也就跟着姓杨了,虽是江山更替,这垂柳却没改姓李。
这蓝衣少年正急行间,瞅见不远处柳荫下栓着一红一黑两匹骏马,一旁坐着两个人,不由眼角一挑,喜上眉梢。这蓝衣少年放慢马速,到了那两人跟前,便跳下马来。只见那两人,俱是一身华衣,佩剑精致地倚在一旁,剑鞘上祥云流转。腰间还各戴一枚月牙儿形状的玉,碧色长穗及地。其中那男子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女子更是眉弯鼻挺,娇俏可人。
这蓝衣人顺势坐在一旁,对那女子笑道:“姐姐你可真是好看。”
那女子闻言红了脸,一时忘了搭话。
蓝衣人又问:“姐姐你叫什么?到哪里去?”
那女子正要回答,一旁的男子赶忙打断:“师妹,江湖凶险,不要轻信于人。”
这一男一女正是下山不久的天人派弟子凌霜仗和岳悬秋师兄妹二人。两人连续赶路多日,到了相州,实在耐不住天热身乏,只得下马在柳荫下稍作休憩。
岳悬秋听得师兄告诫,心中顿生警惕,可她再看这蓝衣少年,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长得又清秀,不似坏人,她便不忍不理,莞尔道:“我叫岳悬秋,他是我师兄,我们是天人派的弟子,要到曹州去。”
凌霜仗暗道这师妹不经世事,初次见面便把什么都说了出去。那蓝衣少年闻言,惊讶道:“呀,你们竟是天人派的弟子,我可听说天人派的人最爱行侠仗义,那男的个个是大豪杰,女的也都是女侠呢,今日得见岳女侠,真是三生有幸!”
岳悬秋自小在山里,不是师兄师姐,就是师叔师伯,哪里听过这等奉承,脸色更红,口称不敢当。凌霜仗却是不为所动,始终留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
过了一会儿,岳悬秋见这蓝衣少年不再说话,便问道:“那你叫什么?”
那蓝衣少年从容答道:“孙佩兰。”
岳悬秋听了心道:“这名字倒是十分秀气。”
孙佩兰张了张微有干裂的嘴唇,讪笑道:“我渴得厉害,能不能给我点水喝?”
凌霜仗依旧冷漠,岳悬秋知他脾性,便把自己的水袋拿来递给他。孙佩兰也不客气,咕嘟喝了几大口,总算是解了渴,便起身告辞。
凌霜仗见这少年不过片刻就已离去,并无多余动作,心下稍安,便道:“师妹,我们也上路吧。”
岳悬秋应了一声,正要站起,却脚跟不稳,又栽了下去,凌霜仗也是一样,站不起来。两人此时脸色苍白,只觉得腹中绞痛,嘴唇已经开始发紫,竟是中了毒了。
凌霜仗怒道:“定是那小子做的手脚!”
岳悬秋捧腹皱眉,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遥遥传来一句:“你二人待在那里别动,自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岳悬秋听了这话呼道:“师兄,果然是他,我们要在这里等吗?”
凌霜仗欲要擒拿孙佩兰,只恨疼痛难忍,行动不得,叹道:“你我先运功逼毒,那小子平白给我们下毒,尚不知他意欲何为。”
当下两人坐下行功,过了一个时辰,纵然天人派内传功法非凡,可两人还没有登堂入室,那毒却怎么也逼不出来。两人气息一刻弱过一刻,只道此番难逃一劫。岳悬秋更是心中懊恼不已,不仅自己鲁莽被人暗算,还连累了师兄。两人正绝望时却听得来路上一阵马蹄声,两人勉强看去,只见一个圆领粗袍,裹着幞头的汉子骑着一匹黑马而来。
那汉子远远瞧见两人模样,摇头叹道:“唉,又有人遭殃了!”当下赶到二人跟前,下马道:“两位可是中了毒?”
凌霜仗见这汉子,身着朴素,面相憨厚,不过二十五六年纪,迟疑道:“正是。”
那汉子又道:“可是一个蓝衣少年所为?”
凌霜仗恨声道:“正是他,你认得他?”
那汉子叹了一声:“不瞒两位,在下王荆,那蓝衣少年是我一个好友,我二人自幼研习医术药物,怎奈他天性顽皮,更兼近日技痒,要与我比试医术,便沿路与人下毒,我便与人解毒。王某先替我那位朋友给两位赔个不是,这就给二位解毒。”
凌霜仗这才明白两人竟成了他人比试的玩物,心中气恼,却碍于中毒,不敢发作,心道总要先解了毒再说。
王荆见两人应允,忙与他们把脉,口中喃喃:“九里香,天南星,天仙子,白附子……”
王荆把脉完毕,心下了然,说道:“两位莫急,这毒我已知道毒性,只是有几位药材我一路上已经用尽,不如我先给两位压住毒性,待寻个药铺,买齐药材,再与两位把毒彻底解了。”
岳悬秋没有主意,凌霜仗虽然觉得如此太浪费时间,但却不能把二人的性命置之不理,当下道:“那就有劳王兄了。”
王荆解开衣衫,从衣服内侧取出一个包裹,包裹展开,里面是几十根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排作上下两排。他从里面取了几根一样的细针,又取火烫了后,方才在两人脖颈处,手腕处一一施针。王荆神情专注,浑然忘我,只把那银针来回扎取,动作轻盈,针法连绵,没有丝毫凝滞之感,如琴师行云流水,文人挥毫泼墨,一切浑然天成。
凌霜仗两人从未见过如此细腻高巧的施针手段,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自己却是挨针之人。不过一刻钟,王荆施针已毕,两人毒性稍缓,已无性命之忧,便再次向王荆道谢,三人便一同上马,向前路寻药去了。
岳悬秋体力稍复,便转头向王荆问道:“那孙佩兰是怎么下得毒,我们竟毫不知情。”
王荆笑道:“他虽然年纪小,却万万不能小看。他可是‘药王’孙思邈之后,打小便能认得千百种奇毒怪药,最是擅长下药无声的手段了。”
岳悬秋歪着头,想了想:“他只用我的水袋喝过水,就算是往水里下了毒,我们也未曾再喝那水……”
王荆解释道:“孙家有一种施药绝学,据说能藏药入汗,再由汗入血,如今天热,你们二人想必赶路后身上留有不少汗渍,怕是他便趁这接水袋之际就对两位下了毒。”
岳悬秋听罢只觉得这下毒手法神乎其技,不可思议。凌霜仗却冷声道:“哼,想‘药王’一生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著《千金要方》,编《唐新本草》,流芳百年,备受世人敬仰,谁知他的后人竟是如此不肖,只会暗里下毒害人。”
王荆无奈道:“凌少侠莫怪,他只是年幼贪玩,并无害人之心,又知道我在后面追着,所以才敢如此大胆行事。”
凌霜仗还指着王荆与他们解毒,也就不愿与其争执。
孙佩兰沿路留有孙家特制的“金丝绕梁香”,这香虽然气息微弱,却是十分持久,若没有雨露冲洗,这残香可留月余。寻常人虽然极难闻见,那王荆却必然能一路跟来,所以他才放心沿路下毒。
孙佩兰又行了几里路,总算到了集市里,此时腹中空空,已是多半日不曾进食。四下瞧去,前面正好有家客栈。那客栈门外马柳上系着两匹白色骏马,浑身雪白,不染一丝杂色,而且体型高大,到底十分惹眼。孙佩兰心里暗自计量,酸道:“这两匹马比我的‘滚墨’还要好些,怕是来自域外咯。”
格外惹眼的还有一旁的一匹灰色劣驽,毛色不纯,还颇显羸弱。这两白一灰,两骏一劣的衬托之下,更显得那劣马丑陋不堪。
孙佩兰摇了摇头,下马进店。店里不过五六张桌子,十几条长凳。他扫了一眼,只有两桌食客与常人不同,其中一张对坐着两个丽衣女子,神采不凡,如梅如兰。另一张临近的一张桌子上,独自坐着一个青衣少年。孙佩兰心道:“想必这两个女子便是店外那两匹骏马的主人了,那灰色的劣马应是这青衣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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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客出雪山
虽是初夏时节,此地入目的却依旧是皑皑白雪,一眼竟万里如银。而这万里雪山上,却有三个黑点在快速地向下移动,于这漫天白色里显得有些突兀。若仔细看去,便知这三个黑点却是三个女子正骑着三匹白马向山下奔走。
其中当先一人白衣胜雪,发间耳畔并无多余饰物。而且面带白纱,以至于模样看不甚分明,只能从其曼妙的躯壳去揣测一二,反倒多出几分神秘之美。后面两个,一个身穿蓝衫,着白色的齐腰襦裙,手里拿着一把洞箫。另一个却是一身绿衫绿裙,手里拿着一把短笛。这两个女子都是背上各背了一口长剑,剑鞘也如雪色一般。两人都不过十七八岁,相貌姣好如月,又留着“步摇鬓”,随风轻舞,煞是好看。
这两个妙龄女子此时显得十分开心,其中绿衫女子问道:“师姐,师姐,你说雪山外面好不好玩?”
那蓝衫女子笑道:“我哪里就知道?我也是头一回出去呢。”
绿衫女子又问:“不知道外面有没有这么好看的雪?”
蓝衫女子仰头道:“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是若说雪之大,要数燕山了。”
绿衫女子不解:“燕山的雪就比我们这里的大么?”
蓝衫女子白了她一眼,嗔道:“叫你不读书,不知道有句诗写着‘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么,你说大不大?”
绿衫女子不服气,噘起小嘴,还把双臂张开比划着,说道:“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大的雪?那写诗的可真会胡说八道。”
这话惹得蓝衫女子哭笑不得,那前头的白衣女子也笑道:“下山之后,你两个别只顾着玩,江湖里最是凶险,人心难测,万事要多留心。”
那绿衫女子便问道:“师父,我们为什么去曹州啊,曹州在哪,远不远,那里有没有雪山?”
见这绿衫女子一连几个问题,白衣女子并不生气,只莞尔说了一句:“曹州有热闹看。”
果然,绿衫女子闻言喜道:“啊,太好了!冰门太不好玩了,都闷死我了!”
这三人正是冰门中人,那白衣女子是门主叶拈雪,蓝衫女子是师姐云霏霏,绿衫女子便是师妹云霰霰了。
江湖上的帮派,不分门庭大小,不分行事善恶,不分派众多寡,足可数百上千计。而有一个门派最为神秘,那就是冰门一派了。因为江湖里没有人知道它从何时诞生,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少弟子,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的山门究竟坐落在何处。
而知道的是,这冰门一派,武功奇绝,得天独厚,山门隐藏在茫茫雪山之中。并且每十年便有一两位弟子从山中下来,救危解困,锄强扶弱,每一个都是惊才艳艳之辈。
十年前冰门弟子叶拈雪从雪山下来,不过十六七岁,一身白衣,白纱蒙面,飘飘若仙。一人一剑在一年间连斩蒙山七寇、黄河九怪等十几股绿林宵小,更是手刃少林叛僧、孔门逆徒等数十个武林败类。
叶拈雪只一年里便在江湖中声名鹊起,更兼其气质非比寻常,举止宛若仙子,以至于爱慕者如云,不论是江湖高人还是世家子弟,个个趋之若鹜,为之癫狂。却不料一年后叶拈雪突然封剑回门,来去如烟,再没有在江湖中露面。据说前几年,她便已做了冰门门主了。
算算年头,今年正是冰门弟子下山的一年。
冰门三人一路下来,叶拈雪为了两个弟子的顽性,不得不一边赶路一边观山望水。当然也不忘彰显侠义,路见不平便会略施援救,如此几经耽搁,就算三匹白马脚力强劲,一月里也才到了中原相州一带。
这一带虽然山矮岭低,却是草深林密。三人在林间细道上正行走间,只见这林子里树叶无风自落,初时不过一片两片,转眼便越落越急,足有数百片。云霏霏二人见这也无风声也无雨,就连那树上枝丫也不曾动摇半分,竟有这许多叶子落下来,晓得是高人手段。两人不觉收了一收缰绳,都掣剑在手,全神戒备起来。只是那数百树叶落得虽急,却偏偏避开了三人三马,一片片地扎进了临近的土里,而叶身入土过半。
树叶落尽,离三人数丈外,站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头发胡须略显凌乱,苍老面目上隐约有着年轻英俊时的轮廓,一身泛旧道袍,身后背着一柄松纹长剑,并无拂尘,腰间还系着一个光秃秃的酒葫芦。
叶拈雪认得这一招“无风飘翠雨”,自然也认得来人,便向两个弟子吩咐道:“你们先去寻一家客栈落脚,我有个故人要见上一见。”
云霏霏两人虽然想知道这老头儿是谁,与师父又有什么瓜葛,却不敢违拗师命,只得先行离去。
待二人走远,叶拈雪望着故人的灰白头发,沧桑面目,叹道:“你竟如此老了。”
那人听了叶拈雪开口,许是这声音太长时间没有听过,竟然恍惚出神,过了良久他方才苦笑道:“我已将近不惑之年,却是老了。”
叶拈雪不语,那人便抬头望天,似有追忆,又说道:“你我二人,上次一别已有九年,我想着今年又该着冰门中人下山,就在这里等你了。”
叶拈雪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她问道:“若是我没下来呢?”
那人神情已不似先前悲戚,便道:“大不了再等十年罢了,若是你还不下山,我便一直等下去,二十年,三十年……直到我死了。”
叶拈雪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那人心里一暖,却是出声凄然:“能换来今日见了你,一点不苦。”
叶拈雪见他神情落魄,绝无昔日风采,又想起方才那招“无风飘翠雨”树叶落下的数目和力道与当年并无几分差异,便道:“你是难得的武学奇才,那时候你雄姿英发,风采神韵一时无两。你所练的武功又是厚积薄发,若是苦练至今,在江湖之中也是首屈一指了,又哪里轮得着雷渊凌霄二人南北称雄?你何必自甘堕落,荒驰技艺,十年未有寸进?”
那人道:“纵然我把武功练到极致又如何,纵然我是天下第一又如何,不还是上不了冰门,见不着你么?”
叶拈雪再次叹道:“你该知晓我的。”
那人道:“就是知晓你的脾性,我才会如此。你若不肯见我,我总是见不到你的。你虽然总是与人亲善,却是外热内冷,总是没人能走进你心里。”
叶拈雪又是不语,那人解下腰间酒壶,放在嘴边大喝了几口,再次说道:“这些年我虽每每喝醉,却依旧难以自抑地想起那年你我在相州初遇,又并肩行侠,尽扫诸贼,天下群豪无不称羡,成为一时美谈。就在我要对你交付真心之时,不料你却忽然回门。我用了几年时间苦苦找寻,好不容易找到了冰门所在,你却不肯见我,我又破不开那‘落雪成冰大阵’,只能借酒浇愁……”
叶拈雪忽然寒声道:“好了!不要再提当年之事了。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今日才肯见你。”
这声音冰寒彻骨,那人听了心中无尽酸楚,苦等九年,在别人眼里并不值一提。过了一会儿,那人又道:“我因觉得离不开你,便借酒忘你,如今你未忘,就连酒也离不了了。今日我能见你一面,已然无憾了。”
说罢,这人便移开脚步,向别处去了。他一边狂饮,一边狂笑,只是那笑声里,满是悲苦惆怅。待笑声远了,又隐隐传来歌声:“攒角飞檐,接重翠,深山藏古观;垣颓壁断,墀荒乱……”
云霏霏云霰霰二人骑行过了一个时辰,方才到了个大一点的集市里,两人东瞅西逛,好不容易寻着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客栈,便在门前栓了马进店。
两人寻着个靠边的桌子坐了,云霰霰到了店里,直觉又渴又累,忙叫道:“酒博士,快来些好酒菜,再备上两间上房。”
那酒博士应了一声,便去准备。店里些许歇脚充饥的食客,哪里见过如此妙人?一个个的都把眼睛往二人身上偷瞟。只是这些人见这两个女子都是江湖打扮,并不敢言语造次,多有冒犯。云霏霏云霰霰二人到底年少懵懂,不谙事故,也就不理会这食客。
待酒菜上来,两人轻酌慢饮,聊解困乏。云霰霰问道:“师姐,你说那老丈是什么人?是师父的朋友还是仇人?”
云霏霏思索一番,答道:“那人落叶的手法倒是十分高明,却不曾伤人,师父又说是他是故人,想必是朋友了吧。”
云霰霰听了觉得有理,两人正自谈笑,又一个客人进店,她们听得这脚步声抬起时轻如鸿雁,落地处稳若磐石,便知是江湖中的高手来了。两人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青衣少年迎面进来,往她们这里瞅了一眼,便坐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ps:为了方便,一些人物之间的称谓,不会完全按照唐代时期的叫法,比如“x郎”“x娘”之类,而沿用后来较为常用的“公子”“姑娘”之类。
第四章 友会长白
相州的汤阴县,因有一条荡水流经县里而得名。后来太宗李世民因这荡水微温,便改作汤水,也就顺带着把这个县在隋时的“荡原”二字又改作了“汤阴”这个名字。这里有太多值得一听的故事:藏过商比干,囚过周文王,千古一圣的孔子在这里讲过学,才高八斗的曹植在这里写过诗……
就是在这个富有极多传奇故事的地方,留有一处穿廊走榭,堆石绕水的园子。这园子的正中心处有一座八角亭子,那亭子一丈多高,红砖红瓦红木头,东西两侧是通幽的曲径,南北两侧是锦簇的花团。
亭子里只有一个圆形石桌,对放着两个圆形石墩子。这石桌石墩子都是用上好的勤州云石削磨而成,一水的玉色玉纹,不掺一丝杂质,上面还铺了平滑如席的绸缎。那石桌子上不过一壶两盅,别无他物。只是那酒壶酒盅俱是极品的邢窑白瓷,釉面光滑,其色纯白,类银类雪。那其中一个石墩子上坐着一个一袭白袍、玉簪束发的年轻男子,正在那里独自饮酒。
这年轻男子肤色白净,生得十分俊朗,名叫袁子峰,是长白的少主。长白一派,向来与冰门齐名,两派源远流长。不同的是长白虽然也很神秘,世人却都知道这长白就在长白山上,只不过寻常人士可上不了长白山。长白多年来并无什么动静,近乎销声匿迹了。只有最近几年,这个自称“长白少主”的年轻男子倒是常常出入江湖之中。他生平最爱四处游荡交友,从北漠到南川,经东海至西原,几年下来倒也混出了个不小的名头,这处园子便是他结交的一位好友送给他的。
袁子峰生平爱白,故而他的衣着服饰,一应器皿用物,多是白色。此时他虽是一人独饮,却也给另一个酒盅里斟满了酒。
袁子峰不过两盅下肚,只听得一声破空之音,一支暗器向他射来。袁子峰头也不抬,用掌力把那一盅酒,急急送出,正好擦着来物,使得那暗器的力道骤减,轻松地落入他的手中。反而那个酒盅却滴溜溜得打着转,越去越疾。虽然这酒盅飞出去的力道不小,但里面的酒水却没有洒出一滴。
那来人不慌不忙,微微张开嘴唇,便把那酒盅衔住,再一仰脖子便一口喝尽,口中还不忘赞道:“好一盅桑洛酒!”
话音刚落,那人便已落在了那石墩子上。除他之外,他的身侧还立着一个胡衣大汉。这来人似乎还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比袁子峰还小些。他衣着华贵,英气逼人,脸上却带了一个黑色眼罩,竟是个独眼之人,为他英气的脸上添了一抹狠戾之色。
袁子峰摊开手掌,手中接着的暗器却是一张纸条,上面字迹飞扬,锋芒半敛半露,写着:“沙坨李克用来讨酒喝。”
来人竟是沙陀的李克用!这沙陀一族也就是以前的突厥处月一族。这李克用本姓朱邪,他父亲朱邪赤心因征讨在桂州反叛的庞勋有功,被李家皇帝赐为国姓。那年他不过十四五岁,便跟随父亲征战,惯能摧锋陷阵,无人出其右,故而军中都视他为“飞虎子”。
李克用还曾与达靼部人比试,正好天上有一对儿大雕飞过,达靼部人便问他能否一箭射下双雕。李克用听罢便在马上引弓发矢,一声破空之响,那双雕应弦而落,于是众人皆服。
李克用少年成名,天下无人不知其骁勇,不料他今日竟到了中原。站在他身侧的魁梧大汉,鹰鼻狮口,一络黄须,是他的随行仆从,名叫斛律勇。
李克用刚一落座,将口中的酒盅拿在手里把玩,点头道:“素闻‘南青北白’冠绝天下,果不虚传。”
袁子峰把酒为他斟满,笑道:“李兄别来无恙否?你怎么舍得南下中原了?莫不是贪图袁某的好酒好杯?”
李克用也笑道:“小弟虽在沙坨,却还有些葡萄美酒,夜光明杯。”
袁子峰摇头道:“西域诸酒,葡萄酒也好,三勒浆也罢,终是空有酒香却无酒气,不饮也罢。”
李克用也不争辩,却转口说道:“我这番远离沙坨,是要去一趟曹州,这一路上还需袁兄多多照应。”
袁子峰笑道:“李兄,你我早些年一见如故,非比他人。只是,你此去曹州,莫非也是为了那《青莲诀》?”
李克用再饮一盅:“我要那东西作甚?我是为了要见一见那王仙芝。不过像楚江开那等英雄人物,若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袁子峰打趣道:“这还不简单,你把王仙芝杀了不就成了?”
李克用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若有这本事,还不如去朝廷那请赏。”
袁子峰嬉笑道:“你不杀王仙芝,那你去找他做什么?”
李克用笑而不答。袁子峰觉得无趣,又道:“李兄以‘留后’之尊,屈驾前来,不如找几个姑娘好好伺候你一番?”
李克用啐道:“你只当我与你一样,偏爱风月之事不成!”
袁子峰大笑,作讨饶状:“好好好,你李留后胸怀天下,不近女色,哪里是我等凡夫俗子可比的!”
李克用听了这话只得无奈摇头,斗嘴实在是赢不了这人。
待吃过了酒,袁子峰、李克用、斛律勇三人便启程去了曹州。等到了相州卫州的交界之处,便要换马乘船。三人来到渡口,只见渡口边上立着一个破旧石碑,上面的字迹被风吹雨淋多年,虽然几经修补,却也十分模糊,勉强可以认出是“飞湾”三个隶字。
这渡口之所以取名“飞湾”,是因为从这里可以南下顺流直到卫州的卫县,这卫县在商朝的时候叫做邑,也就是朝歌。淇水在这里折了一道弯,便有了这个古渡口。
这古渡口处停了大大小小几十条船,河中还来往穿梭着舟影浆声。袁子锋和李克用二人都是富贵人家,向来出手阔绰,不吝金财。便直接雇了一条最大的船,连人带马,一并登上。
大船入水平稳,袁子峰与李克用走出船舱,来看河上的风光。两人并肩地站在船头,衣衫被河风吹拂地猎猎作响。袁子峰顺手打开一柄折扇,那扇子上一面画着泼墨山水,一面写着“邀风请月”四个飞字,被李克用笑骂作附庸风雅。
望着茫茫淇水,来往舟楫,李克用不禁叹道:“这淇水本是黄河支流,而当年曹孟德却在淇口作堰,让它流向东北注入白沟,因此几百年来这里的漕运都很畅达。古人如此雄才大略,不仅能更替社稷,拯救苍生,还能移改山河,造福后世,实在是令我辈神往。”
袁子峰玩味道:“自春秋以来,各地开渠引水不计其数,那隋炀帝也曾耗时六年,费工百万,开通各渠,连贯五河,长达数千里,为何却落得国灭身亡,一世骂名?”
李克用摇头道:“他人为公,杨广为私。这一私一公,自然大有不同。不过,虽然杨广受尽骂名,而这开渠之利,当在千秋。”
袁子峰听了不置可否,笑道:“李兄也是少年英雄,比那曹孟德如何?”
李克用并不回答,反问道:“袁兄以为如何?”
袁子峰沉吟一二,诡笑道:“骁敢胜之,谋略堪之,奸诈不如也。”
李克用闻言大笑不已。
两人正谈笑间,只听得河上忽然传来阵阵笛声,和着这风声水声,浑如天籁。更兼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十分撩人心弦。袁子峰颇通音律,仔细听去,竟是从前头不远处的一只船上传来。他失声赞道:“这曲子吹得好听,却是不知这吹笛的是什么人。”
李克用笑道:“这有何难?一看便知。”便令船工加速前行。
这大船撑足桨力,开波裂浪轻而易举,须臾便赶了上来。待得两船相近,左右不过十丈远近,袁子峰向那船上瞧去,只见船头上立着一个绿衫女子,双手横笛,正自吹着。袁子峰见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被河风一吹,仪态万千,心里来了兴致,便大声笑道:“咦,这是哪家的姑娘在这里吹笛,不如再为本公子吹奏一曲如何?!”
那绿衫女子闻言便停止了吹笛,向这里瞥来,她却并不动怒,反而伸出一指,笑道:“若你打得过他,我便依你。”
袁子峰开始时只被这笛声和女子吸引,没有注意其他,这时顺着那女子所指之处,才瞧见那女子的里侧还并肩站着一个青衣少年。
第五章 风尘一侠
大唐东南之外,便是茫茫大海。在海外极远的地方,零散着漂浮着几个小海岛。在这番外之邦,穷僻之壤,本该是些不知礼的蛮民、未开化的土人儿,可这几个海岛之上的百姓,除了吃食之外,装束礼仪、举止言行却与中土并无多大差异。
在这几个小海岛的最西北处,是其中一座较大的海岛,这里李唐风俗尤甚。男子若不下海,所穿多是圆领袍衫,女子多是短衫襦裙。这海岛有个名字叫作“小龙须岛”,岛主是汉姓,姓张名思归。这张家世代都是“小龙须岛”的岛主,家族里面有代代相传的武功,高深莫测。岛上还有许多坚船利器,所以临近诸岛尽皆对其臣服,已有百年之久。可到了张思归子女这一代,张家嫡系一脉便只有一个女儿了。
这“小龙须岛”上盖有许多精致的屋舍,还有坚固的城郭,城外海滨都驻有兵士,好比汉家城池。岛主所居之地,在岛的正中,那里石木交错的高阁足足起了三层。
其中最上层右边的一间,与别间略有不同。这间屋子装饰十分精巧,镂空的窗子雕成了鸾凤模样,还遮有绿纱,像是一间女子的闺房。只是在这女子闺房之中,并没有什么绿绮紫带,胭脂水粉,就连镜子也不是那菱花镜,枕头也不是那绣花枕。非但如此,倒是光秃秃的墙壁上还挂着一张画弓,悬着一把宝刀。就连这闺阁里的女子也不施粉黛,长眉卧蚕,琼鼻凝脂,却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天然风韵。这女子二十岁左右,身材高挑,削肩细腰,因为穿着紧凑的衣裤,除了一股英气外,还衬托得她的骨肉姿态十分窈窕。
她此刻正独自坐在一张杉木椅子上喃喃自语,声音带有几分哀怨:“我怎么能甘心在这里做个待嫁千金小娘子?即便不能如花木兰那般替父从军,能做个身怀绝技的聂隐娘也是极好的呀。”
这女子还在愣愣出神,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一个十五六岁、丫鬟打扮的女孩儿推门而入,急道:“淑静小姐,不好了,那陈家来人迎亲了!”
这女子闻言便斥道:“箭囊,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淑静小姐,不要叫我淑静小姐,要叫我风尘女侠!”
那丫鬟原本叫做“捧砚”,张岛主原本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做个知书达理、精通诗画的千金,谁料她不爱笔墨爱弓马,正如“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一般。还把她的名字私自改作“张风尘”,就连她贴身丫鬟的名字都给改了,还吹嘘道:“古人有智囊,我有箭囊,正所谓不分伯仲,各具所长。”
那被叫作箭囊的丫鬟只得无奈改口道:“那……风尘女侠,现在该怎么办?”
张风尘哼道:“这该死的陈家混蛋,仗着他父亲认识我父亲,便想娶我,真是做梦!”
这箭囊自幼跟着她长大,情同姐妹,也是心有不甘:“可是岛主早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连聘礼都收过了。唉,只怕你今天只得远嫁到中土了。”
张风尘心中已有计较,说道:“女侠我才不管这些,我呀只想去闯荡江湖,做一个游侠。也好,也好,就借着他陈家的大船送我一程吧!”
箭囊担忧道:“风尘女侠这是答应远嫁了?”
张风尘邪魅一笑:“不错,只不过等到了中土,我们还要再逃出陈家才行。”
箭囊闻言背脊一凉:“啊!我们……我也要去么?”
张风尘横目嗔道:“你可是我陪嫁的丫鬟,当然要去了,难道你让我独自一个人陷身虎穴不成? ”
箭囊晓得她的脾气,不敢回嘴。
此时屋子外面早已是敲锣震鼓,一片迎娶之势。只听得一个男声高吟“催妆诗”,声音中雄浑内力崩发,压过杂声,清楚地响彻整个海岛:“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箭囊听罢,赶忙帮张风尘上了妆,换上早已备好的嫁衣,再收拾衣物,好在首饰珠玉之类的不必了。张风尘一身红嫁衣,加上凤冠霞帔,更显露出她的一段妩媚韵致。
张风尘要嫁的是江南道温州陈家的二公子,据说倒也是个文武双全的少年才俊。单这次来迎亲就带了十余条快船,百余名壮丁,气派十足。“小龙须岛”更是倾尽一岛之物力,送别岛主千金。
待到迎亲船队出了海,张风尘心中喜道:“平常这‘小龙须岛’海禁森严,想要出海可是千难万难,没想到今天这么容易就出去了!”
张风尘到底是年少不经世事,只想着出海游荡,虽是远嫁,并没有悲秋伤春之意。她却不知这一嫁可能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再见着她的双亲了。
张思归送别女儿之后,望着一条条快船向西北而去,强忍着不舍,心中无尽落寞,叹道:“张家一族,流离在海外已有二百余年。我辈子弟始终心念故土,今日把淑静嫁回大唐,也算是了了祖宗不能归乡之憾。只是,苦了她了。”
从“小龙须岛”到大唐温州,少说也有几千里。好在陈家财力雄厚,这十余条船都是经过精良改制的“千里船”。
这“千里船”是南齐祖冲之首创。祖冲之智力超群,擅能改制器械,他效仿诸葛亮造出的木牛流马,便造了这江上快船。经过几百年的改良,船上都装有船帆,合风力械劲为一,借着这东南长风,一日一夜竟能驶出六七百里!不过一旬,迎亲船队便抵达了温州渡口。
只不过等到下船换轿子的时候,陈家人才发现船里只有箭囊一个丫鬟,并没有新妇子张风尘的踪影。
张风尘自幼习武,手脚迅捷,轻功不凡,再加上陈家没人防备,她便轻易地逃了出去。如今她逃婚已有月余,自打她到了中土,听闻最多的便是王仙芝、尚君长造反的事了。张风尘虽说要闯荡江湖,却不知所去,心道:“既然那尚君长文武全才,风度翩翩,好歹去见上一见才好。”
她初到中土,人地两生。好在她的盘缠足够,于是骑马登舟,一路上寻南问北,勉强到了中原一带。
张风尘几经兜转,好不容易流连在濮州附近,却已是五月时节。她见这里时常有三五成群抑或几十人结伴的江湖人士出没,心中暗忖:“中原到底与别处不同,武林高手竟是随处可见。”她正想着怎么去鄄城去找尚君长,却在周边州县接连看到了一样的通缉告示。这告示不是朝廷所贴,也不是草军布下,却是摩尼教的悬赏。
张风尘仔细看了上面文字,心中迟疑:“这摩尼教不是远在西方昆仑山么,怎么在中原诸州抓人?喔,应是那人逃到了中原,摩尼教也就派了很多高手追来了。”
张风尘似乎是被自己说服了,又似乎是被自己的机智打动了,她又看了看画像,赞道:“嗯,这画上人像,虽然没有传言中尚君长那般风采,倒也有几分胆气嘛!敢得罪摩尼教,不错,不错!”
张风尘东摸西拐,总算到了濮州。她正自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在街上,只听得后面有人连呼:“陈夫人!陈夫人慢走!”
张风尘并未在意,直到有四个家奴模样的灰衣大汉拦在她面前,气喘吁吁道:“还请陈夫人跟我们回去罢。”
张风尘这才明白了他们口中的“陈夫人”原来指得是她。她心中暗呼不妙:“这陈家也忒厉害,我跑了这么远竟然还能找到我,实在令人烦愁!”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从右边的马鞍袋里掣出宝刀,那柄刀宽约两寸,长却不过两尺有余,浑然不似女子兵刃。只见寒光乍现,张风尘挥手一刀虚砍下去,却是刀刃一颤,分别劈向四人。她原以为这一招“韩信夜点兵”,足以迫开四人。不料那四人虽是家奴,武功却都不弱,四人轻松避开这一刀,同时变换身位,反将她围在垓心。
张风尘一刀落空,心上动怒,猛地用力将刀背拍向马臀。那马吃惊,长嘶一声,嗖地一下蹿了出去。那马跑得突然,前面那个家奴不曾料到,遮拦不住,只得连忙避开。四人见状便只得在后面纵开身形追了上去。
张风尘见了邪笑一声:“呀,竟是不知死的奴才,看本女侠教训你们!”她便故意放慢了脚力,又从左边的马鞍袋里取出画弓,搭箭引弦,就在马背上扭身射了一箭出去,正中当头一个家奴的发髻,那家奴被这一箭射得头发掉了一地,肝胆须臾尽碎,便不敢再追。张风尘在马上变换着姿势,再连射三箭,都中了那些家奴的发髻,令他们不敢再追,这才释怀一笑,扬长而去。
虽然轻易地便摆平了这几个陈家的家奴,张风尘心里却明白,这陈家在江湖中立足了几百年,其中高人只怕多如牛毛。她担心会有陈家的高手来寻她,一路上不敢耽搁停留,策马飞奔,直去鄄城。
张风尘见这条大道上人马稀疏,便只顾赶路。不料忽觉肩膀上一痛,后面传来一声“啊呀”。张风尘急忙扯住缰绳,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匹灰色劣马上坐一个青衣少年,那少年一手捂着耳朵,面露疼痛之色,地上还提溜打滚着一个斗笠。
第六章 阴阳传人
齐州巨合城外,一条光秃秃的大道在这里分作两条。在这岔口上,立着一白一黑,两道人影,一旁还有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那马鞍上还分别挂着白、黑两支长剑。
只听得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柔声说道:“贞妹,父亲在来信中让你去相州寻找并接应一个人,说是万分紧要。到了这里,你我便不再同路,你自己要小心些。另外,师父说过‘百家传人,历来为江湖所忌’,不到万不得已,切莫泄露了身份。”说着,用手一指那条朝向西南的岔路:“我便从这里先回曹州了。”
那黑衣女子轻声应道:“嗯,我省的,哥哥你也一路保重。”
这一男一女正是刚从邹家出来的刘鼎、黄贞兄妹二人。他两个从那深山窟里,过了邹家设在外面的“消长转移阵”,便一路赶到了巨合城这里。
这邹家自然也不是寻常门户,那章丘的深山窟里,便是先秦时期,诸子百家之一的阴阳家一脉的故居。千百年以来,阴阳家一脉每代只传一男一女。以至于其赖以成名的阴阳术失传严重,所以也属阴阳家最易凋零。就在几百年前,阴阳术中的阳术也已经全部失传,阴阳家就只剩下一部分的阴术,残传至今了。
这“消长转移阵”是先秦时期的阴阳家高人布下的亘古大阵,融合了阴阳消长、五行转移的奥秘,最是变化多端,复杂难解。若不是阴阳家的嫡系传人,莫说破阵,便是想发现阵脚都难比登天。也亏得这个大阵,才使得邹家得以苟存到了现在。当初黄巢送二人来寻邹家时,若非那相士赠送的“五德始终”玉佩是阴阳家祖传之物,他纵是翻了天庭、掘了地府只怕也难找到那里。
黄贞见刘鼎翻身上马,心中很是不舍,这还是她第一次与兄长分开。她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只得强忍着,才没有立时掉下来。
刘鼎见妹妹这副模样,只得再宽慰一番。兄妹俩离家十年,与恩师相依为命,纵然他天性凉薄,但对这个唯一的小妹却也是感情深切,把她当作了掌上之珠、怀中之玉。
两人知道父亲那里急传,也不敢过分耽搁,便不再多言。黄贞将挂在耳边的面纱又重新戴上,也翻身上马。这两匹骏马便驮着两个妙人,一骑向西南,一骑向正西,疾驰而去,扬起了两道长长的烟尘。
直到看不见彼此,黄贞这才收拾好了情绪。她想到这是十七年来她第一次游历江湖,便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黄贞急行多日,一路上歇马泊船,过了黄河,看见一条宽阔厚实的大路口上,立着一道古朴而又雄浑的界石,上面刻着“濮州”两个隶字,再往前便是濮州的地界了。
她见这里一马平川,四望无碍,眼中尽是绿田青坡,不由在心中感慨:“不过才到中原边境,便是这般风景,到底与齐鲁之地多有不同。”
黄贞寻思着穿过了濮州便是河北道的相州,于是把缰绳收了收,放缓了马速。又往前行了几里,遥遥看见大路中央坐着两个大和尚,似乎是起了争执。
再近些,便先听到其中一个和尚大吼大叫着:“这女娃与老夫有缘,断不容你毁伤,否则老子与你不死不休。”
黄贞听了心里奇怪:“这人明明是和尚打扮,张口却是自称老夫、老子。”
另一个和尚倒是泰然自若,哼道:“你急什么,贫僧只是先看看。”
那一个正要再争论,抬头看到那骑马的女娃将到跟前,便不理会另一个,兀自站了起来,笑嘻嘻地看着黄贞。另一个和尚见了,也并肩站了起来。
黄贞被这两个和尚拦住了去路,便勒住缰绳,这才瞧仔细了这两个大和尚。其中一个外罩僧袍,项挂佛珠。长得白面无须,骨细身长。双眉如剑又像柳,两眼若星又似杏。眉长堪堪入鬓,唇红隐隐涂朱。眸带腥,腮含愠。美而怒,艳而妖,倒是个十分的俊和尚。
另一个却是远远不如,长得略显矮胖,又一身邋遢,站也没个站样。吊梢眼,扫帚眉,眼袋极大,耳垂极长。
这两个和尚都是三十岁上下,看打扮不像哪里的主持,应该是两个行脚僧。黄贞初入江湖,自然不认得。
那笑面和尚倒先自报了家门:“女娃,老夫姓燕,人送雅号‘野僧’。至于他嘛”说着一手指着身侧的另一个和尚,忽然提高了声音和语速:“他便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罪恶满盈、信口雌黄、诡辩如流的人称‘妖僧’的城大师!”
城大师似乎习惯了他这样,听了并不着恼,反而是盯了黄贞一会儿,冷冷地开口:“阴气偏重,寒体多疾,八成是妖女了。”
黄贞本来听到“野僧”、“妖僧”之名,很是惊诧,这一对儿和尚在江湖上的名声极响。前者喜欢搜集秘籍野史,那《兵器谱》就是他排的。后者更是性情怪异,正邪难分。两人却都是武功极其高强之人。
忽而听得那‘妖僧’把她认作妖女,不由心中恼怒。她本是黄家千金,又是阴阳家传人,天性孤傲,如何受得这般欺侮?她暗咬了一口银牙,皱起了远山眉,也不搭话,便从马上跃起,同时拔出长剑,抬手便使出了一招“金错”,那长剑带着一道白金色的剑芒便斩向了“妖僧”。
那柄长剑和剑鞘一色,通体黑亮,暗光流转。而这一招“金错”,却是出自阴阳家两大绝学之一,《五德始终》里的《五行剑法》。
野僧见状连忙跳开,乐呵呵地退到一旁。那妖僧却是一声冷哼:“不识得天高地厚!”
他只一挥手,便用衣袖硬生生地接住了那一剑。那长剑虽利,却没有刺透。黄贞只觉胸中一闷,如同撞在了铁板之上。她来不及惊讶,立即变招为“水寻”,那剑芒在崩散之前转而变得暗绿,蓦得划破衣袖斩向了妖僧的肩窝。
妖僧心中暗惊,这种奇妙的变招简直是神来之笔,不仅极快而且毫无痕迹。他当然不知道这《五行剑法》早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而五行之间,本是一体,莫说变招自如,若是合五为一,那就是更高深的剑法了。
妖僧不知道底细,慌忙应对,略显狼狈。黄贞《五行剑法》来回变动,却只割破了妖僧的衣袖两次,再不能伤其分毫。妖僧眼见一时无法破解这奇怪的剑法,只得运起十成内力,想要强行震伤黄贞。只见他睁圆细眼,挑起长眉,大吼了一声,好比金刚一怒。双掌奋力挥出,刚猛无比!
一旁的野僧看着妖僧狼狈正暗自欢喜,见了这幕大吃了一惊。妖僧的实力他可是一清二楚,全力一击之下,这女娃非得重伤不可。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脚底飞尘如莲,瞬间便来到了黄贞身旁,也拍出了一掌。
黄贞本来急攻不下,正暗自焦急。忽然一股大力如排山倒海一般,硬生生地隔着长剑震了过来,黄贞内力不够,眼见避无可避,所幸此时野僧那一掌帮她卸去了大部分力道,这才没伤及内腑。
野僧见黄贞并无大碍,便朝妖僧嗤了一声:“臭秃驴,对付一个小女娃,也下得去重手?”
妖僧冷眼相对,面目毫无波动。
黄贞听了觉得有趣,这野僧自己也是个和尚,却骂着和尚是秃驴,岂不是连他自己也骂了?不过她心中感激野僧帮了自己,便拱手道谢:“多谢燕前辈施以援手。”
野僧闻言又变作笑嘻嘻的:“女娃,你我有缘,你就做了我徒弟吧,保管这天下无人敢欺负你,怎么样?”
黄贞一听心中苦笑不已:“怎么就被两个和尚缠上了?一个把我当妖女,一个却想收我为徒弟。”她只得再次拱手:“晚辈已有师尊,恕难另投别门。”
野僧依旧笑嘻嘻的:“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有师父的啊。”
黄贞听得一脸错愕,心道:“你不介意我介意啊。”好在她带着面纱,外人看不出来。
那野僧又问:“女娃,你叫什么?”
黄贞本不待回答,可又承了他的恩情,只得扯谎:“晚辈姓颜名如诗。晚辈还有要事,就先行告辞了。”
说罢,不待他应答便回转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野僧连连摆手:“怎么就走了,你我有师徒之……喂!喂……”
话没说完,黄贞从一旁飞奔而去,还溅了他一身土。妖僧这次也没有阻拦,知道有这野僧捣乱,暂时也奈何不了她,只是心中犹自愤恨。
野僧见黄贞已走远,口中喃喃: “颜如诗,颜如诗……咿呀!这是个好名字!古诗云‘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她却叫颜如诗,诗可比玉还要美。”他转而看向妖僧,声色俱厉道:“臭秃驴,我告诉你,那女娃是我徒弟,你以后不得为难她!”
妖僧这次倒是不冷不热地抵了一句:“可惜人家看不上你这个师父。”
野僧一听更是气愤不已,连连跳脚。妖僧不管他,自顾自地向西去了。
“咦,你怎么又往回走了啊!不去找那楚江开了?!喂,等等我……”
黄贞再次摆脱妖僧的纠缠,已是数天之后了。没有那两个和尚的打搅,她顿时轻松了许多。此时路过一个小镇,见这里环湖而建,她便来了兴致。这湖虽然不是什么名川大泽,却也别有一番“小家碧玉”般的清新脱俗。黄贞下了马,握着缰绳,牵着马沿着湖边缓步而行,欣赏这湖中的莲花,岸上的垂柳。
迤逦到桥上,倚着桥栏驻足眺望,连马儿也安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虽然这里风景不错,却不知何故,游人甚少,真是平白可惜了这一汪迎风招展的莲叶了。
黄贞正自目光游离于风光之中,眼角处一个身着蓝衣的少年正向桥头奔来。她不由得细瞧起来,那青衣少年好像还受了伤,他的身后一个老者不紧不慢地追赶着。
她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前些日的情景,口中感慨道:“这也是个被人追杀的无奈人儿么?”
第七章 盗门门主
这偌大的江湖,几百年以来,虽被武林、绿林一分为二,可还是有那么一股势力,自古便不属于这两者,那便是山庄了。
山庄没有所谓的师徒传承,也没有所谓的帮众附庸,更没有所谓的神膜拜。山庄向来只以血脉姻缘为带,以父子翁孙为纽,代代相传。他们不仅各有祖留武学,还各有宗规家法,一直以来都介于武林、绿林,乃至于朝廷之外。
那温州的陈家堡、幽州的临家山庄,便是近百年以来最大的也是最稳固的山庄。这两股家族势力,在各自几代家主一百多年的妥善经营之下,开场扩地、养马蓄奴,实力已是十分雄厚。提起山庄二字,江湖上素有的“南陈北临”的美誉,说的便是这两家了。
临家山庄坐落在幽州新城县,它虽然介于武林、绿林、朝廷之外,可其在江湖上、朝野中却都有着很高的名望。临家子弟遍布天下,天下临家却只此一家。至于“幽州临家”这四个字,也被特指为临家山庄,而不会被人误会为其他姓林的。
只是最近,临家山庄出了一件祸事镇庄之宝不翼而飞。庄主临寒正一脸怒容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为着这事发愁。这临寒已有五十多岁,因为这事,平白又老了几分。这时一声吱呀,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子弟。
那男子并不高大,却长得十分白净,说道:“父亲,你就让我和书染也去寻镇庄之宝吧。”
一旁的彩衣女子,娇俏可爱,也扯着临寒袖口撒娇道:“对呀,叔父,那些人不济事的,还不如我们两个管用呢!”
临寒见了这两个疼爱的后辈,怒气稍平,哼道:“你们两个就济事了?还不是只会给我裹乱!”
临书染不依不挠:“叔父,山庄里人手不够用,反正我和书梦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为山庄做些事嘛。”
这二人是临家山庄年轻一辈中武功颇为高强的两个,可惜却是两个女儿之身。那男子打扮的是临寒的女儿临书梦,自打几年前得知她唯一的兄长的死讯之后,她忽然一改平常的习性,开始扮作了男儿身,不做千金做公子。另一个是他的侄女临书染。
临书梦这两年时常被堂妹临书染劝导,把兄长之事逐渐看淡,只是这男子装扮的习惯倒是改不了了。她两个本就心性贪玩,爱惹是非,借着镇庄之宝失窃的风波,便嚷着也要出去寻找。
临家山庄的镇庄之宝叫做“金莺口”,临家山庄之所以能如此昌盛,也全赖此物。据说这“金莺口”曾经在一百年前大放异彩,轰动四海。那是安史之乱时,幽州及周边州县全部陷落,只有临家无恙,便是靠着这“金莺口”一连诛杀数千来犯的安禄山大军。这使得凶残如安贼、狠辣如史寇之辈,也不得不放弃打下这个山庄。从那时起,江湖中便流传下来这么一句话来形如它:“金莺口出声,饮尽天下腥。”其威名厉害,可见一斑。
虽然“金莺口”的故事流传甚广,可见过的人却少之又少,见过的人也多是死了。“金莺口”在百年里也就只出现过两次,到了如今,难免会令人万般揣测。以至于有的人说它是一柄神兵利器,有的人说它是一招绝妙神功。几十年下来,除了临家山庄的历代庄主以及极少数的高人前辈,便无人知晓真相了。
可就在几个月前,这藏在临家祠堂里的“金莺口”却被人偷去了。庄主临寒震怒不已,却又不敢声张。他只将此事告知了几个族中老辈以及一些族中的英年才俊。他们能知道这等绝密之事,是因为他们要负责找回这镇庄之宝。
他已经接连派出了山庄中的几位长老与十几位青年才俊出去追寻问君平的下落,还密令了零散在各地的临家子弟,誓要夺回“金莺口”。这关乎着临家山庄的江湖地位,百年兴衰。若是他临家没了“金莺口”,可不是如那强弩没了利箭,猛虎没了尖牙?可是一连两月,这些人连问君平的影子都没有找到,临寒怎能不发愁?这时见了这两个后辈请缨,临寒颇感无奈,他已失一子,只剩这一个独女了。良久他才叹道:“罢了,你两个也去吧。”
待二人骑马出了临家山庄,临书梦想起父亲为此生出的白发,气道:“那问君平胆子也忒大,怎么偷东西偷到我们临家了?还敢在我们临家祠堂里留下了字迹,真是欺人太甚!”
原来这偷走“金莺口”的不是别人,却是人称“檐上君子”的问君平。临家山庄之所以晓得是他,还是因为他在临家祠堂的地上留下了墨宝,上面用香灰写着“踏檐而来,取宝而去”八个斗大的字。这取宝留名的手段,是他一贯的行盗之风。
临书染却笑道:“他何止胆子大,本事也大咧。你道他那‘檐上君子’的名号是怎么来的?”
临书梦奇道:“怎么来的?难道不是自封的么?不然谁会那么傻,管一个毛贼叫君子?”
临书染一脸鄙夷道:“啧啧,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问君平这个人呢,自恃轻功卓越、手法高明,无人能出其右,便耻于躲躲藏藏,喜欢光明正大地取宝。当年他还在江湖上放出‘梁间不是大英雄,檐上方乃真君子’的豪言呢,于是江湖中人便送了他一个‘檐上君子’的名号,以区别于那些只会背地里偷鸡摸狗、窃珠盗玉的‘梁上君子’。”
临书梦听了更是生气:“再怎么光明正大也是偷东西的贼,真是辱了‘君子’二字!”
临书染摇头道:“你可真是顽固啊。”
临书梦听了,怒道:“我说你是问家的人还是临家的人?怎么尽帮着他说话!”
临书染并不在意,还扮了个鬼脸送她。
临书梦又问道:“这问君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与我临家有什么仇怨么?”
临书染叹道:“唉呀,我说临大千金,噢不,临大公子,你这几年,因为哥哥的事,便不再关心外面的事,可真是孤陋寡……”
临书梦截住她的话头:“快说!”
临书染理了一下鬓角,笑道:“说起这问君平,倒是很不简单。他是绿林一脉中盗门的开派立宗之人。而这盗门一派,也不过这几年才起来的新门派,却在他的带领之下,渐渐在江湖中立稳了脚跟。”
临书梦摇头不解:“既然他是盗门门主,他们直接去盗门找他不就行了?怎么会两个月找不到他?莫非他不在门里?”
临书染解释道:“这盗门虽是一个门派,却不像别的门派有一个固定的山门所在。盗门乃至盗门门主也只不过是名义上的存在罢了,是江湖上众多盗贼的精神领袖而已。虽然如此,盗门却也分为内门与外门。听说内门弟子都是一些高手,遵守盗门一派的宗旨章法,讲究‘盗亦有道’,而外门就包含天下所有的盗贼了。所以说这盗门呢,说小也小,说大也大。”
说着她又自顾自得感慨,露出仰慕之色:“这问君平当真是惊才艳艳,凭着一身绝好的手法,竟然一统天下盗贼,创下了这盗门一派,实在是厉害得紧呐!”
临书梦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拿手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惹来她不依不挠的反击。
临书梦、临书染二人一出了幽州,便似那困鸟出笼、野马由疆。他们一路南下,只管游山玩水,打抱不平,却早把问君平之事忘了个干净。
而堂堂的盗门门主问君平,这些天却孤身一人地在一家酒楼里,光明磊落地饮酒赏舞。他脸上看不出半分躲藏、担忧的样子,似乎笃定临家的人找不到他,或者纵是找到了,他也不怕。
这是一处在不知名的镇子里的不知名的酒楼,问君平来这里已有月余。他每日只是喝酒观舞,兴致高了还打赏几个。问君平并没有很多钱,可他却不缺钱用。需要的时候,便随时问一些贵客们“借”些酒钱。以他的手段,自然能够随用随取。由于这借来的钱并不需要他还,所以他出手也就十分阔绰,这让这里的店家对他很是满意。
问君平今日还是坐在了同样的位置,招呼起店家,叫道:“酒菜还是老样子。”这声音不徐不快,不大不小,让人听了十分舒服。他点了同样的酒菜,便自斟自饮起来,等着那美若桃花的舞姬出来献舞。
他之所以呆在这家酒楼里赖着不走,**是为了看这舞姬多跳几场舞了。问君平自忖并不是好色之徒,却偏偏见了这舞姬第一眼后,就想再见她第二次。于是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
这舞姬虽然人美舞也美,却是三天才会献舞一次。今天便是她要献舞的日子,以至于来这酒楼里喝酒的人也就格外地多,楼下已然坐满了人。
问君平正喝着酒,酒楼里十分罕见得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江湖打扮的人,他们越过一楼,落在了二楼靠窗的雅座上。这里不过是个偏僻小镇,寻常倒很难见到江湖中人。
问君平略微打量了一眼,只见那女子一身黑衣,身材曼妙,自有一段说不出的风流。而那男子一身蓝衣,并无多少出彩之处。他断定这二人不是临家山庄的仇人,也就没有过多地在意,便接着喝起他的酒来。
待到那舞姬出场,酒楼里欢声大动。这一男一女却举止如长,不似那些寻常酒客般浮动。直到那舞姬舞到精彩时,问君平忽而听得那蓝衣少年不禁喝彩道:“好一曲《绯桃花》,好一场桃花舞!”
第八章 孔门罗伤
鄄城是濮州的州治,只是这里如今不再姓唐,而是姓草了。最近,鄄城里忽然来了不少江湖门派,其中道教的茅山派、崆峒派,儒教的杜门、孔门,佛教的少林,就连远在剑南道嘉州的峨眉两派都在这了。
之所以说是峨眉两派,是因为这一座峨眉山上,既有道观又有尼姑庵,虽然分属道佛两教,却都叫做峨眉派。好在一派只有道士,一派净是尼姑,外人便能通过他们的穿着打扮分清是哪一派。除此之外,还有众多的武林小门派以及盐帮等绿林帮派。
众派不约而同地齐聚濮州鄄城,将鄄城客栈几乎住了个满。还有一些门派也已入了濮州州界,正往这里赶来。众派相见多是互相寒暄,也偶有切磋武艺的,显得十分热闹。
而这热闹里面却有一个冷落者孔门。孔门一派,坐落在兖州曲阜的尼山上,山上还有孔庙、孔林。这一带都是信奉孔孟之道,以孔氏家族为尊,也是当今儒教门派中最接近原始儒家宗旨的门派。孔门本是儒教中最早最盛的武林门派,或许是因为它太过守旧死板,却被天人派、杜门后来居上。如今孔门在武林中虽然也有一席之地,却也是如日薄西山,渐渐没落。
孔门的弟子现在不过二三百人,而且几十年来都没有什么资质绝佳之人,就连派中绝学也失传散轶大半。虽然名头上还是大派之一,实际上却只能勉强算是一个中等门派了。
孔门这一代的掌门孔至,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他颇为顽固,一如历代的掌门一样执拗。原本依照他的性子,是不会下山来到这乱臣贼子的地界的。可他却来了,不过此番他只带了十几个弟子,不像别的大派动辄一二百人。这十几个弟子已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还可以勉强带出来不为人耻笑的。
在与别的门派接触之后,虽然那些掌门和弟子们的面上依旧客气,可眼中的不屑与嘲弄意味颇浓,连那些小门派都懒得恭维一二。这让孔至心中很是气愤,却只冷冷的一哼了事。孔门的十几个弟子也是受尽白眼,都忿忿不平,却又不敢发作。其中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弟子分外显眼,他样貌粗陋,一腿残废,时常引得别人侧目。
这个弟子名叫罗伤,他生有先天的腿疾。自幼被师父收养,本该是废人一个,却颇有些武学天分,在孔门之中倒是个数一数二的武学奇才,只是他身体上的残疾以及同门的嘲笑让他打小就心生自卑,沉默寡言。
这次师父肯带他下山,本是高兴万分。可原以为高高在上的孔门,没想到下了山一样被人嘲笑。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岂不是人下之人?好在他多年来养成的心性坚忍,不曾动容和抱怨,只是心里暗自悲凉罢了。
孔至不愿与这些门派来往,所以基本上是不出门的。但是弟子们却耐不住寂寞,谁不想下山一趟多开开眼界?于是孔途约了两个师妹还有罗伤一起出去玩。孔途是孔门的大师兄,也是孔至的独子。他之所以约了这三人,是因为这两个师妹虽然没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却也是美人了,尤其是卓桃师妹,颇有几分颜色,他在心中属意已久。至于罗伤嘛,却是为了可以一路上取笑,与三人增添些风趣了。
孔门一行四人走在街上,孔途和两个师妹一边谈笑,一边看着街上的风景。只有罗伤和以前一样闷声不吭,尽管孔途时常拿他逗两位师姐开心。大师姐卓桃是唯一一个不曾嘲笑他的人,虽然也不热情,但这足以让他心中感激。可他却隐隐知道师姐喜欢的是大师兄,不过她开心,他也就开心了。
罗伤就这样胡思乱想并自我安慰着,忽然前面三人停止了脚步。他抬头一看,原来路被一群人给拦下了。
“呦,这不是孔门未来的掌门吗?”那为首一人取笑道。
罗伤认得那是杜门的二弟子,后面还跟着十几个师弟,俱是身着上好的锦袍。他不明白杜门为什么一直对他们咄咄逼人,之前杜门的掌门还嘲弄了师父,大家同是儒教门派,又相煎何急呢?
“田望野,你想怎样?”孔途收起了那副顽皮,冷冷地回道。他自然看得出来者不善。
田望野抱了一拳,依旧笑道:“只是久闻孔门武技悠久神奇,所以想请教一番,还请孔师兄不吝赐教。”
“哼,你也配?让开!”孔途见对方人多势众,自然不愿动手。
“怎么?不敢?怕了也可以,把你这两位师妹留下伺候我们。”说着,田望野肆意地在两人身上打量。
“混蛋!”
“无耻!”
孔门这两个女弟子听了,羞愤难当,不禁出口骂道。
田望野却不以为意,坏笑着说道:“怎么,孔师兄,你到底是敢呢还是不敢呢。”其余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四人心中俱是气愤不已,孔途是掌门之子,见诸派冷落孔门,本就窝了火,此时见师妹受辱,更是难遏,怒道:“有何不敢!。”
于是其他人围出了一个圈子出来,孔途与田望野两人对峙在空地的中间。
也不答话,孔途掣剑在手,《中庸剑法》层层叠叠而去。田望野却是嘴角鄙夷一笑,也不使兵刃,只挥舞着一双肉掌,使出《秋风落叶掌》应战。
这是两派的成名武功,《中庸剑法》讲究中庸之道,虽然凌厉不足,但是自保有余,讲究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再寻胜机。而《秋风落叶掌》,恰与其相反,讲究攻势层叠,一股而下。这掌法虽然凌厉,却也十分好看,每一式都以一个弧度结束,的确如秋风扫落叶一般。
两人过了三四十招,田望野眼见进攻无果,便卖了个破绽。孔途见了心中大喜,欺身直进,不想被他单掌一圈,右掌绕到他的背后,打中了肩头。一招出错,步步出错。田望野一击成功,便加强进攻的力度,孔途招架不迭,又被同样的招式击中数掌,没了再战之力,又不好意思认输,额头已是冷汗淋漓。
卓桃二人在一旁看得心急,正欲相助,反而是罗伤先了一步,挡下田望野的一掌,嗫喏道:“我替师兄与你打,若是输了,随你处置。”
杜门其他人看罗伤前去帮忙,正欲大打出手,却被田望野一手挥退。田望野笑道:“好好好,你这瘸子倒是有些胆气,比你那窝囊师兄强了不少。”
孔途心中又气又悔,若不是自己心急,断不会让他有机可乘,以至于受此侮辱。又见罗伤为他出头,心中感动,想想以前对他的欺侮,也生了一丝悔恨。
罗伤的剑法还不如孔途,被田望野压制得厉害。可是却依然攻不破他的剑法,这《中庸剑法》的防守之道果然名不虚传。而田望野心中却是气愤,他卖破绽,这罗伤也不上当,只防守不进攻。
田望野心道:“与这瘸子都打了这么久,还不被人取笑?”于是心中怒意大起,把掌法发挥到极致,终于破开了罗伤的剑网,一掌一个弧度,拨开长剑,击向罗伤的面门。这一掌十分狠辣,若是打中岂不是要死人的?
田望野一时心急,也没有顾忌太多,而孔门其他三人却已大喊了起来,却已救助不及。罗伤也感受到了这危险一掌,长剑回防不及,心中大骇。就在这生死边缘,却激发了他在尼山偷学的武功。
那股黑暗而又强大的内力不听使唤得从体内涌出,田望野只见罗伤双目忽然变得漆黑,完全看不见眼白,心中竟然害怕了起来!
这时,罗伤与田望野的心底最深处同时回想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一声,悠远,沧桑。
众人不知道罗伤怎么出手,就他自己也不知道。而田望野已经倒飞了出去,身上没有伤痕,却已经气绝身亡。
杜门众人大惊,把罗伤围了起来,却不敢出手!罗伤也不知道会这样,他根本驾驭不了这股力量。
此时一个中年人跃了进来,看了一眼一旁的尸体,大怒道:“小子敢杀我杜门弟子,拿命来!”说罢,双掌欺身而进。
这人身材高挑,却十分瘦弱,极其不协调。一身华贵青衣,正是杜门最年轻的长老,李云天。
罗伤只得挥剑抵挡,虽然罗伤手持长剑,可功力毕竟逊了几筹,勉强只有招架之力。再加上腿上的残疾,被李云天接连打中数掌,眼看不支,可他却仿佛不知疼痛,咬牙不出一声,兀自死战。
李云天大喝一声,使出《秋风落叶掌》中空手下白刃的绝技。只见李云天双掌翻飞,右掌蓦地从斜下揽去,一个弧度,绕过剑身,击中罗伤的手腕,长剑当的落地。同时左手击中他的腹部,罗伤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只是眼神兀自倔强,不肯喊一声疼。
李云天走到罗伤跟前,用一只脚踩到他的脸上,冷声道:“凭你这瘸子也敢杀我杜门之人,现在就让你血债血偿!”说罢,用脚尖挑起那把落在一旁的长剑,抛向空中,那长剑在空中一个翻滚,直直地落向罗伤的胸口!
孔途三人都大惊失色,喊道:“不要!”
可是他们三个已是受制于人,不能相救。而那受了重伤的罗伤更是无力躲闪,就连那可怕的力量,也没有再出现。他索性闭上了双眼,等待死亡的到来。
那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师父,同门的师兄师妹,最后定格在了卓桃师姐的脸上。心痛和绝望在这时轰然来临,他将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将离开这个世界,可是有人会记得他吗?
可是,那把剑却迟迟没有插进他的胸膛。他睁开双眼,看到剑尖就在他胸口上方半寸的位置,却再没能下降半分,顺着剑尖往上看去,那是一双黑色的靴子,鞋底还带着些许残泥,那靴子夹着剑柄,使其不能继续下落。空中一个蓝衣人,戴着斗笠,旋即用脚夹着剑柄掠过他落地。
第九章 尺木下山
普王李儇登上大宝的第一年,便让田令孜从一个小小的宦官一跃成为了“大唐四贵”之一。
田令孜初掌大权,就逢上了王仙芝造反,他便想着借此打击或收拢各地节度使。然而宣武、平卢两处节度使虽然离曹、濮二州最近,却都是他的对头,田令孜也就不敢让他们出兵建功。
由于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出师不利,折了不少兵马,虽然天子没有降罪,可在朝廷上却招来不少嘴舌,他便不敢再动用自己的人。
田令孜把希望寄托于南面诸镇,奈何这些节度使只想观望,百般搪塞。其中淮南节度使更是直接以“江淮重地,绿林侧目,不敢擅动”为由拒不出兵。
田令孜一时无法,便用起了暗杀王仙芝的伎俩。却没想到王仙芝身边有个楚江开,“北司”接连派出的七八名暗杀王仙芝的好手,都被楚江开斩于剑下。这让田令孜这一派的官军束手无策,眼看王仙芝做大,田令孜不得不从江湖中寻求援手。
田令孜与天人派掌门凌霄这些年来多有来往,他便派人送礼华山,希望天人派为他除了楚江开这块绊脚石。
虽然如此,他犹自不放心,怕凌霄不尽全力。田令孜又想起他在相州还认得一位武功高深难测的江湖高人。
那高人说起来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在田令孜年少的时候,不过是一个没权没势的末等太监,他那时候去相州办差,被当地恶霸欺侮将死,便是这高人救了他一命。后来田令孜逐渐得了势,那恶霸自然被他夷灭了三族,可那高人得知此事后便不肯再见他。
田令孜这时候近乎束手无策,只得亲自再到相州,来求一求这个救命恩人。
河北道,相州。
太行山绵延万里,像一条巨大的青色长龙。太行山在这里打了一个盘旋,便有了一座极其雄伟的林虑山,又叫隆虑山。林虑山虽不如华山险陡,也不如黄山奇诡,却十分雄壮,当得群山之首。
在林虑山绵延的尽头,还有一座无名小山。别人只道此山无名,而山上的人却叫他“不违山”。
虽然这山上只住着两个人,还有一条枯瘦的短毛细腰的黄犬。
傍晚,微风。
这“不违山”上的凉亭下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那凉亭朱漆斑驳如鱼鳞,就连石桨也剥落了许多,看来是已有些年头了。凉亭上有一块木匾,上有“招揽风光”四个绿色漆字,也已经是残旧不堪。
就连卧在亭子下的那条黄犬,皮毛也都有些剥落,露出了几块酱色的枯皮。衬着它那枯瘦如柴的骨架,慵懒的双眼,看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样子。
这亭子里的两个人正在对弈,此时已到了收官之时,那黑子恰恰输了一子。
那少年数罢黑子数目,便一手挠头,叹道:“唉,我又输了,算上‘还棋头’的两子,这次可是输了三子了。”
那老者悠然自若,笑道:“你若下得赢我,我岂不是要管你叫师父了?”
这老者名叫察己,虽是一身粗衣旧布、花发黄须,精神却显得十分矍铄。那少年是察己的徒弟,叫魏尺木,今年不过才一十九岁。魏尺木有着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青衣,还裹着青巾。眉眼之中透着几分聪慧,还有着几分老实,倒也算得上眉目清净了。
魏尺木一日数败,虽是常有的事,也是羞愧于心,便收了棋子,不肯再下。
察己看着棋盘,忽然说道:“尺木,你知道为师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魏尺木没想到师父会问他这个问题,顺口答道:“这二字取自《吕氏春秋离俗览举难》中的‘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一句。”
察己又问:“这话是何道理?”
魏尺木不知师父何意,便如实答道:“一尺之木尚且会有节疤,一寸之玉尚且会有瑕疵,又何况于人?人无完人,选贤举能应该求其大善,而不应该责其小过。”
察己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所以待人要宽厚,凡事留有余地。将来若你行走江湖,可不要恣意妄杀,不留后路。”
魏尺木听得云里雾里,心道:“我连寻常鸟兽都不曾滥杀,怎么就会杀人了?师父莫不是老糊涂了?”
察己倏而又长叹一声,说道:“先秦时虽然是百家争鸣,可到了秦朝,出了个天妒之才,也就是秦朝相公吕不韦,是他造就了我们杂家的巅峰。吕不韦助始皇帝灭六国、统天下,编著《吕氏春秋》十二卷,共一百六十篇,洋洋洒洒二十余万字,流传至今。所以之后杂家传人的名字都从中取两个字……”
尺木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杂家传人,只是如今江湖上几乎没人知道还有杂家这个门派,说出去别人还以为是指太监的“咱家”呢。他听着师父又讲起了说过八万遍的陈年往事,不由得郁闷了起来。
“不是太监!”察己看到尺木那副表情就知道他肚子里在琢磨什么了,忍不住再次涨红了脸吼道。接着他又无奈地接着说道,“三教崛起之后,百家开始没落,虽然道教、儒教出身于道家、儒家,却也早不是一路之人了。百家没落损失最大的就是我们杂家了,因为我们是融百家之长,百家越是凋敝,我们也就更加衰疲。以致于近百年来都是一脉单传,很多技艺丢失或者学不成了。”
这些话魏尺木早已熟稔在心,也就听得不真切。察己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你小子天资聪颖,起码近百年来杂家没有比得上你的人。为师不指望你重振杂家一脉,只希望你能比我更进几步,莫让杂家彻底地消失。”
魏尺木听了这句夸赞他的话,本该高兴,却感觉到师父的语气沉重了许多,带着几分落寞,他心里感触良多,正色安慰道:“放心吧师父!徒儿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如今天下初乱,《青莲诀》又出世了,江湖中势必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察己闻言畅快了不少,接着又似自言自语 ,“只是不知道《青莲诀》会引出来什么,也不知道当初的百家乃至千家现在还有几家?大概都会出来了吧。”
“《青莲诀》不就是武功秘籍吗?”魏尺木却听得一清二楚。
“哪里会那么简单?”察己轻摇了摇头,“李太白曾经与我杂家一位前辈有数面之缘,那楚江开既是他的传人,你日后不可与他为难。”
魏尺木点头称是,心道:“他名头那么响,不找我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察己又道:“你今晚收拾收拾,明早就下山寻求机缘吧。另外,百家传人向来为江湖所忌,你莫要漏了身份,不然危矣。”
魏尺木早就觉得自己已然是技精艺满,可以下山行走江湖,历练一番了,只是师父一直不允。如今听得师父让他下山寻找机缘,大喜过望,说道:“师父你肯让我下山了?”
察己斜睨了他一眼,哼道:“我一身武功已经尽数传授于你,我们杂家的《九转入脉》内功心法,虽没有什么威力,却是修习百家武学的基础,你自幼练习,当无疏漏。其余如道掌墨刀,儒剑法拳,诸家武功,你也都有所成。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你不下山难道想让为师养你一辈子不成?”
魏尺木心中欢喜,却又矜持着问道:“我走了师父一个人不寂寞吗?”
“还有,几年前为师就为你定下了一份亲事。那女孩儿很是不错,年方二九,生得柳眉杏眼,琼鼻桃腮。”察己没有回答,而是说了这么两句。
魏尺木听到这个,当即面红耳赤,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这女子身材几何?武艺厉害不厉害?懂不懂诗赋文章……”
“呵,我逗你的。才提到女人就这副模样,能有什么出息?外面女人多得是,可不要轻易上了她们的当。”察己画风一转,差点笑破天际。
魏尺木更是羞愧难当,知道是师父告诫他不要被女色蒙心。
“滚吧,不用来辞行了。”察己的语气却是出其的温和,随即闭上了眼,不再看魏尺木。
魏尺木退出凉亭,想着明天便能下山,顿觉心神舒畅。他长吸一口气,纵身一跃,便踩上那山壁上一棵伸展出去的青松,借力一跃便落在对面的空地上。
那黄犬见了,早已跑了出去,也跟着凌空一跃踏上松枝,接着便安稳地跳在魏尺木脚边。
这里离那山壁足有四五丈远,这黄犬紧凭着一根松枝便跳了过来,全不似先前要死不活的慵懒样子。
这一人一犬便一同进了那里的一处山洞,洞口隐约地传来回声:“吠谷啊吠谷,你我明天就要分开了。你说你要是有你祖先飞天入地的本事该有多好……”
待魏尺木离去,察己缓缓睁开双眼,走出亭外,望着西面的垂云暗树,口中喃喃,满是唏嘘:“唉,看来是终究避免不了了。”
第十章 雪线冰针
这林子十分幽暗,有群鸦飞过,却没有聒噪之声。林子里似乎没有道路可寻,可所行之处,并无什么阻隔。
是路也茫然,人也茫然。
魏尺木便是这样茫然地在路上走着。他想不起来要去见谁,抑或是约了谁,只是隐约觉得前面有人在等着他。
果然,下一步他就听见了厮杀声。再往前,他便看到十几个黑衣蒙面的人在围攻一个白衣女子。那白衣女子已是强弩之末,渐渐不支。魏尺木虽然此时还看不清这女子的模样,可心中十分肯定这女子便是他要见的人。
魏尺木自然毫不迟疑地出手相助,他只觉得此时内力大涨,举足挥手间如携风带雷,有裂山开石之势。
魏尺木也不下杀心,只把那道家、墨家、儒家等诸多绝技挨个使出,举重若轻一般,把那些黑衣人一个个地打成重伤,逃逸而去。
而那白衣女子却巧妙地倒在了他的怀里。魏尺木确信与她并不相识,却又确信和她相知已久。肌肤相亲,入怀温柔。连话都没有说一句,便知她已芳心暗许。
魏尺木虽与她挨着这么近,却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只是能感觉到她的脸晶莹靓丽,不可方物。
他就这样看着白衣女子的脸庞,如老僧入定。可看着看着却又看得清楚了,他能感觉她还是她,只不过那脸却不是原来那张脸。原来白衣若仙的女子,现在不过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这白衣女子开口说话,嗓如破锣,声如烂鼓。这一下子吓到了魏尺木,令他惊呼了起来。
有光线射入,魏尺木这才觉得双目清澈,眼中所见不再似假非真。那石壁上青灯燃尽,犹有余烬,黄犬“吠谷”也正摇着尾巴看着他。魏尺木这才知道刚才不过是黄粱一梦。
魏尺木美梦成惊,以为被师父言中。于是心中一半是怏怏不快,还有一半是对江湖中的憧憬。
这一早,魏尺木便收拾好了行囊。好像除了两套换洗衣服,一点盘缠,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他遥向师父的卧房拜了三拜,便离了这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山庐。
魏尺木很少下山,即便下山也没走出过多远。这次一想到可以远到曹州便欢喜不已,就连晚上做梦都在路上呢。
相州林虑山极其雄壮,是坐落在北方的庐山。山下是林虑县城。这林虑县便是当初战国七雄之一韩国的林虑邑,到了汉朝便置为隆虑县。只因那时有个短命皇帝叫刘隆,汉时为了避讳“隆”字,又改“隆”为“林”字,这里也就变成了林虑县。
在城里的边角处,有个贩马的地方。魏尺木路过这里,心道:“此去曹州路远,若没有马匹代步,何日得到?更何况自古侠客都是骑马而来,纵马而歌。我若没马,岂不是先短了这英雄之气?”
只是良驹颇贵,魏尺木忍痛用掉不少盘缠,也才买了一匹黑色劣驽。握着缰绳,他便自我宽慰道:“有聊胜于无也!”当下翻身上马,扬鞭出城,虽然脚力还不够快,却有几分行走江湖的样子了。
魏尺木又行了半日,腹中饥馁,便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这客栈虽然不大,可店前两串长灯笼上的话却有些意思。
这每一个灯笼上都写着一个大字,五个灯笼合成一句。那上面分别写着“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两句。魏尺木认得这是本朝诗人戴叔伦的诗句,又见这灯笼上字迹古旧,笔法形神兼备,他便想着,这里并非抚州,这家客栈莫非也是当年戴叔伦投宿的旅馆不成?
这客栈门口的马柳上,拴着两匹白色的神驹。魏尺木见了称赞不已,远非他坐下劣驽可比。
待他进了这门,屋子里食客不多,却有一桌食客与众不同。那是靠窗的一桌,对坐着两个姑娘。其中一个蓝衫白裙,另一个则是一身绿衫绿裙。两人背上都是背着一柄长剑,桌子上分别放着一根萧、一把笛。
魏尺木瞥了一眼后,便不敢再看,心中暗忖:“这才出门便遇着两个江湖女侠?门外那两匹骏马想必也是她们的了,只是不知是哪派的弟子。”
魏尺木心有所思,便在她们一旁找了个空桌子坐了下去,随便要了些水菜。
这时客栈里又进来一个蓝袍少年,眉目清秀,四下望了望,他见魏尺木那桌只他一个人,便同他一桌坐了下来。虽然还有空桌,但魏尺木也不以为意,也不搭话,只自顾自地吃饭。
那少年一看魏尺木这副模样,便眯起双眼,笑道:“敢问兄台大名,来自何方,去往何处?”
魏尺木见他不像恶人,只得答道:“魏尺木,去曹州。”这声音不大,邻桌的那两个女子却听得见,不由得往这桌看了一眼。
那少年见魏尺木不道来处,也不再问,便自言道:“我叫孙佩兰,也要去曹州,不如你我结伴同行如何?”
魏尺木虽觉得这名字听起来过于秀气,也不多想,点了点头,继续自顾自地吃饭。
孙佩兰见魏尺木爱理不理,便端起水壶,给他倒了一碗水。魏尺木见他这般客气,忙称不敢,将那碗水一饮而尽。
孙佩兰笑意盈盈,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拿眼瞅着魏尺木。
魏尺木觉得不对劲儿,便抬起头来看向他,却忽然觉得目眩头晕。这时魏尺木只觉得体内如刀绞一般,知道是中了毒。他来不及多想,便运起功抵御毒气进一步地扩散。这一运气不当紧,毒气反而被激发,魏尺木当即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失去了大部分知觉。
孙佩兰这时早已出了客栈,声音却飘了进来:“喂,那魏尺木,你莫乱走,待会儿自有人来救你!”
店里乱作一团,食客逃尽,店家叫苦不迭。只有窗边那桌的两个姑娘走了过来。
那绿衣拿笛子女子也紧张道:“师姐,他好像中毒很深,要不等师父来救他吧?!”说罢祈求般地瞅着那蓝衣姑娘。
那蓝衣姑娘皱了皱眉头,又看师妹这副模样,心道:“带陌生人见师父本是不妥,不过看他要去曹州,而且功法似乎很是奇怪,想必有些来头,或许知道一些内情。”
便答道:“救人本就是我们下山该做之事,就等师父来吧。”
谁料那孙佩兰在客栈外并未走远,听了这两个女子的话,在外面嚷道:“他中的是蚀肠草和什锦花的毒,你们师父是神医再世还是神仙临凡?如何能救得了他?”
那绿衣女子听了这话,冷哼了一声:“我师父既不是神医也不是神仙,可凭你什么毒,她自能救治。”
说罢便要出门找那孙佩兰的晦气,却被那蓝衣女子拦下。两人也怕不小心中了毒,也不问他为什么要毒害这年轻人,只在店里等着。
不过半个时辰,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飘然入店。那绿衣女子见了便叫道:“师父,这人中毒了,你快来救救他吧!”
这白衣女子便是冰门的门主叶拈雪,那两个自然是云霏霏和云霰霰了。
叶拈雪见这青衣少年脸色黑紫,中毒已深。便问道:“他是何人?中了什么毒?”
云霏霏把前事讲了一遍,叶拈雪听了,心中迟疑不定。可她到底是侠肠仁心,不能见死不救。
当下,叶拈雪问店家要了一间上房,把纤手往魏尺木肩头一搭,便带着他踏空而入。
叶拈雪吩咐道:“这蚀肠草和什锦花本来都是剧毒之物,若是二物齐服,草花在体内结为一株,更是难解。我现在趁着草花尚未合株,帮他把毒逼出来,你们两个为我护持。”
两人点头称是,分立两侧。叶拈雪便将双掌按在魏尺木后背上,内力涌入。
魏尺木本来已经很难抵挡这毒性蔓延,正自暗叹着天妒英才,他才下山不到一日,便要死个不明不白,这让师父知道,估计也要气个半死。
正自消沉间,忽觉一股股凉气直入丹田,令魏尺木神思一震。继而那凉气化作一股股雪水,流向四肢百骸,将周身经脉都冲洗一遍,颇为舒服。最后那雪水又化作一根根细如牛毛的冰刺,猛然向体外刺出。这一下魏尺木只觉百感俱痛,如刀刮骨。
魏尺木虽然疼痛难当,却不愿被这三个女子看他笑话,便强忍着一声不吭。
这疼痛一直持续了半刻钟方才作罢,魏尺木早已将两边衣角抓烂。他全身都有污渍溢出,竟是毒液被叶拈雪从周身毛孔里逼了出来!
待到魏尺木梳洗完毕,又换上一身青衣,便躬身向叶拈雪三人道谢:“感谢三位姑娘救命之恩,敢问芳名,以期早晚报答。”
叶拈雪回道:“我们是冰门中人,听说你要去曹州?”
云霏霏、云霰霰两人还不忘报了姓名。
魏尺木如实答道:“正是。”
叶拈雪又问:“去做什么?”只因她戴着白纱,看不出表情。
魏尺木自己也不知道去曹州做什么,又怕她们误会,只得答道:“寻一位朋友。”
叶拈雪听了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云霰霰便拉着他与云霏霏一起退了出来。
魏尺木此刻神清气爽,丝毫未被毒性影响,问道:“刚才你师父为我逼毒用的是什么武功?”
云霰霰得意道:“这是冰门的绝学《雪线走冰针》,怎么样,厉害吧!”
魏尺木点头道:“的确是很厉害,我自己就逼不出毒来。不仅如此,便是这名字,也是极好听的。”
云霰霰笑意更盛,云霏霏却问道:“我看你内功也不弱,是哪门弟子?”
魏尺木记得师父教诲,不敢实言说出杂家传人的身份,便讪笑道:“不过是随师父学了一点根基,哪里有什么门派。”
云霏霏虽不相信,也不愿多问。云霰霰倒是不疑有他,还邀道:“我们也是去曹州,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吧?”她第一次下山,如今认识了一个冰门之外的人,只顾着高兴呢。
不待魏尺木回答,云霏霏皱眉道:“只怕还要师父允许才可。”
云霰霰拍着胸脯说道:“师父都肯为他逼毒,又怎么会拒绝带着他一起上路?”
魏尺木只觉得这冰门两个女子不仅样貌出众,就连心思也是如皎月清泉一般的纯净。又想起她们的师父叶拈雪,虽然看不清脸庞,可从眉眼看去,当真有几分仙气。一念及此,他也就很乐意与她们三人一起上路了。
第十一章 船上风波
相州境内的淇水,是它最秀丽的河段。这里的河水不仅清澈见底,而且纯净甘甜。又兼这淇河河谷狭窄,两岸上峰峦竞秀,草木争春,甚是瑰丽。更不必说这里地形十分复杂,有千岩万壑,高低参差。
在相州、卫州交界处,有一个古渡口,唤作“飞湾”。这渡口处,贩夫走卒、行人旅客熙熙攘攘,叫卖声、嬉笑声诸音糟杂,显得十分热闹。
这时候,渡口处有四个人牵着马穿过人群。这三女一男,俱是江湖打扮,其中这三个女子还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惹得这些旅客纷纷侧目,交头接耳起来。似乎是他们不曾见到过如此好看的姑娘,何况这样的姑娘还不止一个。尤其那身穿白衣、蒙着面纱的女子,一身气质浑然不似人间尤物。
只可惜本是一副三仙子的画卷,后面却跟着一个青涩的青衣少年,与这画面显得格格不入。这让人们很是觉得美中不足,难免对这青衣少年腹诽不止。
这四人正是魏尺木与叶拈雪一行。他们从林虑一路骑马而来,到了这里不得不下马寻船。
这一路上魏尺木与冰门三人结伴而行,同吃同住,相谈甚欢。杂家所传本就驳杂,包罗万象、笼罩毫纤,魏尺木又天资聪颖,所以他除了练习武功外,还跟着师父记下了不少学识。
虽说魏尺木不善言辞,却被云霰霰东问西问,扯开话头,从天地玄黄到鬼神精怪,从文人政客到英雄游侠,无所不谈,无所不至。直听得云霰霰连连啧舌,就连云霏霏与叶拈雪,也颇为佩服他这份博学。
云霏霏与云霰霰两人以往很少与外人交谈,所以很容易与魏尺木变得十分熟络。至于叶拈雪,她虽是一门门主,却很近人情,这一路相处下来,也渐渐对魏尺木去了戒心。
叶拈雪对这群旅客的目光如若未睹,寻着船家,出手毫不吝啬,雇了一艘桨轮船。
这桨轮船名字极多,又叫“车轮舟”和“明轮船”,是本朝皇室宗亲李皋所创。李皋变桨楫为桨轮,翔风鼓浪,船力大增。这种船的舷侧或尾部装有带桨叶的桨轮,靠着人力踩动桨轮轴,令桨叶拨水而行。这船最初本是用为战舰,这些年也用为了民船。
云霏霏二人下山这一月多以来,也已习惯了惹人注目的事,并不理睬。倒是魏尺木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河,心底颇为感慨外面的山水雄壮。只是他自幼在山中长大,并不曾学会泅水之技。他生平所怕之事不多,这落水便是其一。如今又逢着如此大河,难免在心中犯怵。
等四人四马都上了船,魏尺木方知这桨轮船之大,足可容下几十人,就连船夫都有好几个。尽管河上波涛汹涌,桨轮船却如履平地,所以第一次坐船的魏尺木倒也没觉得头晕腹痛。
见叶拈雪和云霏霏坐在船舱里闭目养神,魏尺木与云霰霰两个便走出船舱,并肩立在船头,吹着江风,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清爽气息。
魏尺木望着白浪滔天,滚滚而流的淇水,不禁轻声吟道:“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这是《诗经氓》中的名句。此起彼伏的白色浪花,此消彼长的呜咽水声,仿佛在诉说着千年前那个少妇的幽怨。
魏尺木一句吟罢,只觉意犹未尽,便央着云霰霰吹奏一曲。云霰霰闻言也不推脱,横握玉笛,悠悠地吹奏起了《梅花落》。这《梅花落》是西汉李延年的二十八名曲之一。魏尺木自然不懂曲乐,只是觉得那笛声跌宕起伏,悠扬婉转,合着风声浪声,有如一体,不知不觉中完全沉浸在了这笛声中。
在这笛声将完未完之际,旁边传来了急速的流水搅动声。魏尺木侧首看去,只见后面一艘和自己这艘差不多的桨轮船在急速靠近。不过喘息间,已在十丈外追齐了船头,才把船速放得与他这艘一致。
那船头上立着两个二十来岁左右的年轻人,一个身着白衣,头顶束着两道白色头巾,眉目英俊,只是眼中似有似无一丝邪魅,手里一把折扇漫无目的地摇着。另一个身着黄色华服,系玉带,披散着长发,眉目棱角分明,颇有英气,只是右眼上带着黑色眼罩,这独眼的样子又令人生畏。
这船上正是长白少主袁子峰和沙陀李克用二人。
魏尺木只见那白衣人扬眉打量着云霰霰,继而出口轻佻:“咦,这是哪家的姑娘在这里吹笛,不如再为本公子吹奏一曲如何?!”然后笑嘻嘻地继续盯着云霰霰。
云霰霰收了笛子,横眉冷冷看去,忽而眼里黠光一闪而逝,笑道:“若你打得过他,我便依你。”纤指一根,指着边上云里雾里的魏尺木。原来云霰霰只听师父师姐说魏尺木功法奇异,却未曾见识一二,如今趁这个机会让他出手,是再好不过了。
魏尺木听到这般言语,愣了半天,只轻声“啊?”了一声。
袁子峰瞅了一眼魏尺木,将折扇一合,说道:“那就讨教一下阁下高明了。”
言未落,袁子峰已腾空而起,又在水面上轻轻一点,一个翻身,再落脚已在魏尺木面前的甲板上。这一手轻功虽不是绝伦,却很是潇洒。
云霰霰见这白衣人身手不凡,便往后退了一些,双臂抱胸,嘴角噙笑,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模样。魏尺木无奈,只得朝那白衣人拱手应战。
袁子峰也懒得再说废话,折扇“嚯”得打开,白光一闪带着劲风直切魏尺木的面门。
魏尺木并不慌乱,脚下发力,向后飘退三尺,避开这一击后,立掌为刀,把墨家的《天志刀法》铺展开来,一掌劈出八刀,气势如虹。
袁子峰见魏尺木掌风凌厉,犹如从天而降,只得撤扇回防,那掌风震得扇面咔咔直响。袁子峰运足了内力,方才稳住脚跟,继而借力反攻,将折扇舞得密不透风。
这两人互拆了三十来招,魏尺木有心展露本领,也不使十分力气,只把那道家的《无为掌》、法家的《刑名拳》、儒家的《中庸剑法》等等挨个使将出来。
虽然这些武功早已散轶不全,却本都是极为高深的功法,而且江湖中几无一见的机会。旁边云霰霰看得连连喝彩,而袁子峰却在心里连连叫苦,交手后才发现这不起眼的青衣少年的武功竟如此诡异,时而似道教,时而似儒教,却又大不相同,根本摸不清门路,只得苦苦支撑。
另一只桨轮船上,李克用看着袁子峰如此狼狈,不禁莞尔,吩咐道:“斛律勇,你去助袁公子一臂之力吧。”
言毕,一个胡人模样的大汉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然后在甲板上用力一跃,竟直直地跃过十丈,又稳稳地落在了魏尺木那艘船上!斛律勇落地后也不搭话,便直接加入了战团。
魏尺木来不及细瞧来人模样,只感到两道拳风扑面而来,他顾不得那白衣人,收回双掌硬接了这两拳。拳掌相交,砰的一声,斛律勇只右脚后腿一步便稳住了身形,魏尺木却倒飞到了船舷上。他这一退之下并不停留,在船舷上一点又借力折了回来。
魏尺木终究是年轻气盛,虽估摸着这大汉或许比那白衣人还要强上两分,他却想着要以一打二,大展身手。
袁子峰得了斛律勇相助,压力骤减之后,他略调了气息,准备伺机而攻。魏尺木借那一蹬之力,把墨家《天志刀法》中的一招“规天矩地”使将出来,两掌瞬息劈出一十六刀。其中左掌八刀成方形,右掌八刀成圆形,八刀套着八刀,方套着圆,一时间刀影风声铺天盖地而来!
袁子峰与斛律勇虽然吃惊这等刀法,却也不甘示弱,全力接下了这一招。
魏尺木虽自幼研习百家武艺,却最擅长道、墨两家,已入佳境。如今全力使出,端的非同小可。袁子峰二人勉强破这开一招,只觉得这刀法十分诡异,时而浑厚,时而凌厉,招式难以捉摸,一时间竟难以应对。
另一只船上,李克用一直在观望他们三人交战,心底却暗暗称奇。他可是十分清楚他那位随从以及那位袁公子的武艺,心道:“这少年能以一敌二,不可小觑,若能结交甚至收为己用,将是一大助力。”
三人又交锋了三四十招,魏尺木内力终究难以支持长久的凌厉攻势,气势慢慢降了下来。袁子峰与斛律勇瞧个真切,心底明白,互相使个眼色,便开始反攻。他二人也不拆招,只图消耗其内力。
站在后面的云霰霰原本看着魏尺木以一打二尚在攻势,早已赞叹不已,心知这俩人中任何一人都难以是他的敌手。如今看到魏尺木内力不济,她也不再观战。她便插笛入腰,掣剑出鞘,绿芒如练,寒气如冰,冷哼了一声:“你们以多欺少,羞也不羞?!”
话音未落,云霰霰已将剑在半空中挥舞成一个绿色“冰”字,顿时一片片绿色剑芒从那“冰”字上飞了下来!这剑芒纵横交错,气息冰寒,转眼间便封锁了方圆三丈的空间,形成了一片绿色剑网,把魏尺木三人罩在里面,剑芒便无休止地朝着那大汉与白衣人斩了下来!
袁子峰与斛律勇本来势头正猛,忽然觉得眼前一凉,只见绿茫茫的一片,纵横交叠,对着二人刺了过来。
袁子峰见状惊呼了起来:“这是……《琉璃世界》?!”
那一道道剑芒所勾勒的空间,璀璨光辉,晶莹流转,可不是如琉璃一般的世界吗?
两人一面要抵挡寒气,一面还要闪躲招架剑网里面飞窜的剑芒,实在是无比费力。而同样在里面的魏尺木却不曾被剑芒攻击,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奇好看的武功,竟愣愣地看出了神。另一只船上,李克用见了这剑法也是啧啧称奇。
袁子峰略显不堪,他又不愿耗费内力强行突破这方“琉璃世界”,因为就算他破开了这一招,也一定会损伤不小。他便望向云霰霰,高声问道:“你可是冰门叶师叔的弟子?叶师叔可也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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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悬首于门
袁子峰这一问不仅使得魏尺木一愣,云霰霰也是一头雾水,她反问道:“你是谁家的弟子?怎么管我师父叫师叔呢?”虽是如此问,她却已收了剑势,长剑入鞘,绿芒无踪,使得袁子峰与斛律勇二人终于可以松了口气。
袁子峰听她如此问话便知她果然是冰门弟子,这《琉璃世界》便是冰门的绝学之一。他优雅地理了理乱发,折扇一合,向着云霰霰拱手道:“在下是长白袁子峰,家师与尊师颇有渊源,不知道姑娘是哪位师妹?”
云霰霰听了,轻呼道:“长白少主?!”
“长白少主”这四个字在江湖上却是很有名气,这长白一派与她冰门齐名,都是江湖上极为神秘的门派。只有这长白少主常在江湖上行走,反倒是一点也不神秘。
袁子峰笑道:“如假包换。”
云霰霰闻言又打量了他一番,她究是女儿天性,之前的事早抛去了九霄之外:“我是云霰霰,我师父和师姐在里面呢。”
话音刚落,叶拈雪与云霏霏两人正好从船舱里了走了出来。原来她二人之前也一直在里面向外观战,到现在才走了出来。
袁子峰见这白衣蒙面的女子仪态非凡,知她便是叶拈雪,连忙低首行礼:“晚辈袁子峰拜见叶师叔。久闻叶师叔大名,今日有幸终得一见。”
叶拈雪依旧看不出表情,只轻轻地回了句:“袁子峰么,我倒是知道你。”说了这句她便不再言语,只是若有若无般瞥了魏尺木一眼。
袁子峰也不以为意,他抬起头来,余光瞥见一旁的云霏霏,见她蓝白的衣裙如云出岫,精致的面庞似月铺江,不觉间神魂为之倾倒,呐呐问道:“这是哪位师妹?”
不待云霏霏开口,云霰霰便揽着她的臂膀抢先答道:“她是我师姐云霏霏。”
云霏霏见师妹替她开了口,又觉得这袁子峰举止轻浮,心中微微生嫌,也就不再多言。
忽然,一声声水波荡开的声音由远而近。众人看去,原来是那华衣公子渡水而来。
李克用的动作也不快,双足交错踏在水面上徐徐而行,如过桥索。
以常理而论,轻功都讲究轻便快捷,速者为达。而李克用却反向为之,身法缓慢、沉重,因而踏水之声十分清晰。他每一脚落下,都激起一圈波纹,而水却不曾漫过他的鞋底!
李克用临了一跃上船,轻笑着朝众人行了一礼。袁子峰率先介绍道:“这是李克用李公子,也是在下的好友。”
魏尺木与叶拈雪两人听了心中却是一凛:“‘李鸦儿’李克用!他不在沙陀呆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们两人虽不常下山,可对于沙坨一族,叶拈雪却知道一些。李克用在沙坨大名鼎鼎,如今现身中原,不知是祸是福,只是他们面上都是不露声色。
只有云霰霰浑然不觉,只是好奇他的独眼,又不好意思多看,偷瞄之下显得她的神态分外可爱。
叶拈雪邀众人回到船舱慢叙,李克用威猛之外还带着几分儒雅,他有意拉拢魏尺木,便问道:“魏兄弟以为草军与官军胜负为几几之数?”
魏尺木道:“江湖中人不问官家之事。”
李克用摇头道:“不然,这草军的大将军王仙芝便是盐帮出身,前帮主杨半湖还是他的师父,这次江湖和官家可是分不开喽。”
魏尺木见李克用对王仙芝这般了解,便试言道:“若草军背后是盐帮,就远非先前几次举事可比了。那几次尚能征战几州之地,维系数年之久,如今朝廷昏蔽还胜从前,这番只怕要坏了李唐江山了!”
李克用见他不过才出山的雏儿,便有这番大胆的见识,心中更是喜欢,不住地与他畅谈。
这一行人两船并作一船,谈笑间便已到了卫县。袁子峰便提议道:“前面有家府邸,主人是我的朋友,不如今晚去那里歇脚。”
众人在这里都是人地两生,便都没有异议。于是下船登岸,袁子峰一骑当先,七匹马绝尘而去。
正行间,几声“扑哧扑哧”,只见一只信鸽落在了叶拈雪的肩上。
叶拈雪从绑在鸽腿上的细筒里取了纸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速到濮州。”
叶拈雪看罢眉头微皱便舒,她识得这字迹,只是她不知道这人为何会忽然来信让自己去濮州一趟,莫非是遇到了凶险?
不过叶拈雪与这传信之人相交多年,她自不会推辞。于是,她先和两个徒弟以及魏尺木交代一番,又与袁子峰等三人告辞。
云霏霏和云霰霰虽然不舍,却又难得有了自由的机会。袁子峰心里也是一松,毕竟在冰门门主面前太拘束了。
只有魏尺木心里觉得有些沉重,他自己行走江湖的经验不足,感觉又要照顾这冰门二女,深感责任很大。
叶拈雪也不管他们各人的心思,她只是有点猜不透李克用,而李克用此时却是看不出丝毫的表情波澜。
待叶拈雪走远,袁子峰长吁了一口气:“在叶师叔跟前快把我憋坏了,现在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了。”说着还强行“哈哈”干笑了两声。
云霰霰只想着可以趁机好好游玩一番,问道:“袁师兄,有没有好玩的地方,带我们去见识见识嘛。”
袁子峰扇子一摇,笑道:“先去李府做客!”
卫县李府,是当地最大的府邸。李府主人李泉先武后商,富庶一方,在这里已坐落了二三十年了。
魏尺木一行六人牵着马走在热闹的长街上,前面围起了几层人,糟杂声中讨论着什么英雄、壮士之类的。
云霰霰见状把缰绳一把塞给了边上的魏尺木,一溜烟儿地跑了过去,后面五人也只得跟了上去。
原来是那里贴着一张“招贤令”,上面写着:“李某不幸,遭歹人寻衅生非,几至于家人两毁,身名双亡。若有武艺高强之义士,肯恤孤弱残骸,能解燃眉危难,愿倾家为谢。”
这寻求江湖上的好汉解危济难,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令他们吃惊的是,落款上写的是“李府李泉”。这“招贤令”是三天前贴出来的,今日围观者依旧很多,可见这“贤”尚未招到。
袁子峰沉吟了起来:“怕是李府遭了十分可怕的敌人,否则也不至于‘倾家为谢’。”于是带着众人急忙赶了过去。
将近李府,便有一股难闻的气息铺面而来。袁子峰暗道了一声:“不好!”
因为这难闻的气息是血腥之气,正是从李府的方向飘来。六人望见李府门第时,血腥之气浓郁到了极致。再细看时,众人惊骇非常,云霏霏与云霰霰更是忍不住在一旁吐了起来。
那李府门前血淋淋地挂着十几个人头,地上的血渍新旧混杂,染红了石阶,洇湿了阶前好大一片空地。
袁子峰走近跟前细瞧,中间那颗人头正是李泉!他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再向两旁看过去,怔怔地说道:“‘相州五兄弟’竟折在这里了!还有‘绝神刀’莫敢,‘独臂神猿’陈通,‘浪子愁’吕步轻……”
袁子峰心沉到了谷底,这些都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竟被人悬首于此,对方这该是有多可怕?!
魏尺木与冰门二女都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人即便不曾见过,但他们的大名也都听过一二。而李克用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斛律勇更是眼皮都不曾波澜一下。
众人还不知府里如何,袁子峰便前去敲门。反复几回不见回应,他与魏尺木等人递了个眼色,便一掌将门破开。
袁子峰当先,六人鱼贯而入。到了堂前空地,忽然四处火起,空中乱箭飞来。袁子峰纳闷起来:“莫不是有人知道我要前来,事先在此地埋伏?”
六人不及多言,各自遮挡飞箭。这时堂里走出一位身披麻衣,头戴白布的妇人,身后跟着众家丁,也都如此打扮。
袁子峰一眼瞅见,猜中缘由,忙叫道:“长白袁子峰,来会故友!”
那妇人闻言吃了一惊,仔细一瞧,火光中那男子可不就是“长白少主”么?她便连忙喝停了乱箭,将袁子峰六人接了进去,一边告罪,一边令人奉茶。
那妇人便是李泉之妻梁氏,先前也与袁子峰见过,袁子峰忙问发生了何事。
李夫人见了故人,长叹道:“家门不幸,遭此横祸,就连夫君也已被人杀害!”
袁子峰见她恨心怯意掺半,便问道:“是哪里的狠人所为,又为何为难你们李府?”
“是……摩尼教!”李夫人眼里还是闪过一丝恐惧,“也是李家该有此劫,小女琬儿极少出门,半个月前随她父亲到陈州游玩,不想遇上了那个邪教的少教主。那贼子看上了小女姿色,便要将她掳走。夫君自是与其大打出手,不料被他打伤,一路逃回来。”
云霰霰听到这里不忿道:“登徒浪子也敢行凶!”
李夫人顿了顿,接着说道:“不想那贼子一路追踪寻迹而来,在几天前便找到了府上。他扬言说不送出小女就灭我满门。夫君不得已便贴出了‘招贤令’,倒是来了好几波好汉相助,只是他们手段太高,几天来竟是将这些义士全部杀害,就连夫君也于昨夜死了。今晚就是最后的期限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武功,只得设了些陷阱暗箭做最后一搏,不想唐突了几位。”
李琬儿是李府的独女,一直以来被他们夫妇二人视为掌上明珠。袁子峰在两年前也见过,的确生得颇有姿色。算来今年正是二九佳龄,不想被贼人惦记上,以致于遭了此祸。
众人听完唏嘘不已,那邪教的手段他们也看到了,全是割首悬门的做法,十分歹毒恐怖。
“摩尼教向来活跃于西北,少部分活跃于中原、闽浙一带,所以在陈州遇着他们倒是不足为奇。”李克用先开了口,“只是,自从‘会昌发难’以来,禁摩尼寺,杀摩尼师,摩尼教几乎不曾再踏入中原腹地。如今这少教主竟到了陈、卫两州,怕是不止是为了李姑娘,或许摩尼教要在中原兴风作浪了。”李克用经常活动于西北,对摩尼教的了解也就多些。
云霏霏与云霰霰听得摩尼教如此可恨,都表示要帮助李府灭杀此獠,一为李家报仇,二为江湖除恶。魏尺木与袁子峰也是此意,只待李克用点头。
李克用也不着急,依然缓缓询问:“他们共有几人,武功如何?”
李夫人答道:“一共六个人,不过只有那四个属下出手,其中一个最是狠辣。那个少教主和另一个黑衣人并没有动过手。”
“黑衣人?”李克用略一沉吟,“摩尼教众都是以白衣为主,以赤焰多少为识,这黑衣人应该不是摩尼教徒,需要小心。”
袁子峰却是不以为然,他一脸豪情,慷慨激昂道:“呵,他们有六个人,我们不也是六个人么?一个对上一个,还能怕了他们不成?”嘴上说着话,眼上却瞧着云霏霏,似乎这股英雄气概是因她而起。
云霏霏装作看不见,反而云霰霰如他一样,握起绣拳,也是豪情万丈:“袁师兄说得对,今晚他们若是敢来,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第十三章 四象界阵
李克用见状也不再犹豫,朗声说道:“那我们就齐心协力,挫一挫摩尼教的锐气。”他把“齐心协力”四个字说得比较沉缓,眼睛却不经意间瞧过了魏尺木。
魏尺木虽然在心里嘀咕,却不知他是何意,索性不去猜想了。
李夫人命一个丫鬟把李琬儿唤过来,与众人当面道谢。
不一会儿,一个同样孝衣打扮的姑娘碎步而来,到了众人跟前,欠身行礼,细声细语道:“多谢诸位恩公仗义相助,琬儿感激不尽。”
众人抱拳还礼,袁子峰笑道:“琬儿妹妹不必多礼,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他心里却嘀咕道,“这丫头比起两年前是更加标致了,怪不得被那少教主惦记如斯。”
说着,袁子峰与她一一介绍。到了魏尺木这里,他抬头看去,只见这李琬儿蛾眉轻蹙,杏眸微水,鸭蛋儿脸,樱桃儿嘴,纤躯弱体如柳,柔荑葱指如玉,模样儿又有些楚楚惹怜,顿时触动了他的心弦。
魏尺木自幼在山上长大,偶有在外行走,见的不过是些江湖女儿和普通妇人,如何见过这般的大家闺秀?这李琬儿与冰门三女虽都是美人儿,在魏尺木眼里,却大为不同。
他只看两眼,便不敢再看。待与李琬儿见过,便继续低着头。他虽在心里波动,好在面目如常,没有被人发觉异样。
今夜的月色有些惨淡,或许是连明月也被那血腥惊破了颜色。
忽然一声尖啸传入李府,这啸声似阴不阳,更是异常的刺耳。
“他们来了!”虽然李夫人在努力遏制心中的恐惧,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李琬儿也是娇躯微颤,只是面上兀自平静。
果然,长啸过后,一个阴气森森的声音响起:“怎么样啊李夫人,今晚可是最后的期限了,你想好了没有?是让我灭你满门,还是乖乖地把琬儿姑娘交出来?”说罢,来人又桀桀地干笑起来,如同一只暴躁的蝙蝠!
魏尺木等人听了这话,便纷纷穿过院子来到了大门外。只见门前来了五白一黑,五男一女六个人。
当前一个少年,约莫二十来岁,额头上缠着半黑半白的巾带,一袭白袍,胸前印着一副图案,是七朵半红色的火焰。
众人心道,想必他就是摩尼教的少教主了。
其余四人分列其后,年纪二三十岁的样子。他们头上分别缠着青色、赤色、素色、玄色的头巾,胸前都印着和那少教主一样的图案,红色的火焰却只有六朵,不知这四人在教中是什么地位。
而那黑衣人,是个约莫三十多岁的汉子。脸如刀削,眉目刚毅,却显得十分阴沉。他在那少教主的身侧,双臂抱胸而立。
袁子峰当先问道:“你可就是摩尼教的少教主方连鹤?”
“既然知道方某的来历,为何还来送死?”方连鹤双手捋着左侧的长鬓角,淡淡地回道,只是口气依然阴森。在他眼里,这些李府招来的“贤”,不过是待宰的猪狗罢了,而且是蠢猪蠢狗。
“我看阁下眼狭而长,嘴尖而腥,再配上这副地窖里敲锣的嗓子,啧啧,简直就是一只活蝙蝠嘛。难不成你爹当年是和蝙蝠生下的你?”袁子峰一如既往地泼皮了起来,先过了嘴瘾再说。这惹得冰门二女笑开了花,他自然也是一脸得意。
乍闻此言,方连鹤怒不可遏。他因几年前偷练教中的不传之密《凝魂冻魄掌》时,出了岔子,导致寒气逆流,伤及肺腑经脉,自此体质变得极其阴寒。
这《凝魂冻魄掌》是从“鬼功”分解而来,凶险无比,不宜修习。方连鹤却趁他父亲闭关之际,偷练此功,亏得教里的阴界主,救回了他一条命。
这之后他便时常发病,病发时需以热血为引,配以丹药才可稍减痛楚。常年下来,他的容貌声音却变得如蝙蝠一般。
方连鹤心底常以此为恨,平常教中无人敢对此事言及半句,否则都会被他割了头颅,取了鲜血配药。
今日他被人当面谈及短处,如何不气?方连鹤咬牙切齿,生生涩涩地迸出一句话:“青龙!给我杀了他!”字句间充斥着无边的恨意。
那头缠青色头巾的汉子,蚕眉凤目。他在方连鹤的话音刚落时,便已凌空而起。长剑出鞘,声若龙吟,直取袁子峰。
袁子峰也从腰间掣出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挥舞着迎了上去。两人剑气扇风交错,各展所长,一时间倒也难分胜负。
李克用轻声与众人说道:“想必这四人就是摩尼教的四象坛主‘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了。”
“我看这青龙的武功,应是道教一脉,如何成了摩尼教的教徒了?”魏尺木身负道家绝学,是道教武功的源头,自然识得一些门道。于是,他便道出了心中疑惑。
李克用答道:“这四人本是茅山派的弟子,还是当年一代的英才。后来好像与茅山生出了嫌隙,他们便一路反出了茅山。只是不知他们竟入了摩尼,还做了他们的坛主。”
众人了然,魏尺木却多了一份心思:“这李克用近乎一方之主,却好像对武林、绿林中的事知道的颇多。”
方连鹤恨意未消,见青龙一时间拿不下袁子峰,他便将手一挥。后面那三人便同时飞出,掠向袁子峰。
冰门二女见状,不消分说,自然动身分别截住一人。李克用略一点头,斛律勇也向前截住了一人。
与云霏霏交手的是朱雀,这女子白衣赤巾,头上束了个凤髻,唇如涂朱,面如冰霜。
她手里握着三丈红绫,时而如枪东戳西刺,时而如鞭横扫竖抽,又时而软如细丝,绵如流水。她的招式飘逸凌厉,却又优美如起舞。这红白交错,煞是好看。
而蓝衫白裙的云霏霏,掣出长剑,便将《琉璃世界》骤然展开,封住方圆三丈空间,把朱雀困在了里面。漫天蓝色的剑芒与朱雀的红白色交织在一起,碰撞、荡开,荡开、碰撞,周而复始。这哪里是在打斗,分明就是一场视觉的盛宴。
白虎的刀法和他的长相一样,最是凶残、刚猛。他这口虎头金背大刀,吞没冤魂无数。那十几个助拳的好汉,几乎都是死于他的刀下,包括那号称‘绝神刀’的莫敢。
只是,云霰霰的《琉璃世界》竟是十分神奇,令他有种有力使不出的感觉。他便只顾着招架茫茫多的剑芒了。
玄武年纪最长,斛律勇力大拳沉。而他一身横练的功夫,正是斛律勇的克星。玄武只是防守周旋,使得斛律勇占不到半分便宜。
李克用见场上四对儿打得难解难分,便扭头对着魏尺木笑道:“你选哪个?”
场下还剩下两人,一个是少教主方连鹤,一个是那黑衣人。魏尺木心道:“这方连鹤最为可恶,且是罪魁,能将他击败或者擒杀才是关键。”一念及此,初出茅庐的锐气和初生牛犊的胆气让他一时间豪气干云:“我要杀方连鹤!”
魏尺木当然没有十分把握,只是刚才的豪气让他忍不住地出了句狂言,又或者是他想到了李琬儿。
李克用听了也是暗吃一惊,这魏尺木平时闷声不响,没想到面临硬仗时,竟有如此大的口气。他也就不再多言,纵身弹向了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冷笑一声,纵身对了一掌,试了底细,便借力向后飘去。他且战且退,竟是慢慢退出了几里!
李克用心知那黑衣人想要引他出去,心里也是琢磨不透。不过他艺高胆大,还是跟了过去。
方连鹤瞅着眼下战局,似乎并没有什么上风,更是让他憋了一肚子怒火。这一路上,还从不曾遇到这般碍手的敌人。这几天才杀了十几个江湖好手,也不曾费多大力气,不料如今却被几个年轻人纠缠到这般地步。
方连鹤稍微平静了一下,心道,“能有如此身手,绝不会是无名之辈。一开始连对方的路子都没摸清就动手,也是我轻了敌了。”
于是他便拿话激将他们,说道:“你们几个小辈敢得罪我摩尼教,也不怕给你们家大人惹麻烦?”尖涩中混着轻蔑的声音传向众人。
魏尺木与袁子峰尚未搭话,云霰霰最先气不过,哼道:“区区摩尼教,还不放在我冰门眼里!”
方连鹤心里着实吃了一惊,怪不得如此棘手,原来是冰门。虽然如此,他心底依然哼了一声:“难道我摩尼教还会怕你冰门不成?”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拿目光看向袁子峰。
袁子峰见云霰霰露了底细,也不能让冰门一派承担,便嘻嘻笑道:“小蝙蝠,我们长白有很多丰腴的母蝙蝠,要不要送你两只?哈哈哈哈!”
方连鹤虽然面上被气得咬牙切齿,心里却又是一惊,冰门、长白素有渊源,不想今天竟与这两派结了梁子。
忽然,方连鹤竟有点胆怯了。因为那个华衣独眼的男子显然不是冰门长白的人,而眼前还有一个尚未出手的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把目光盯向了魏尺木。
魏尺木迎上方连鹤的目光,本想也报出一个巨帮大派来震慑一番,却只轻轻吐出几个字:“相州不违山,魏尺木。”
方连鹤最初愣了一下,又摇着头桀桀地笑了起来,心道,“哪里就有那么多大门派的弟子被我遇到。不违山?魏尺木?都是闻所未闻的地方和名号,这小子只是个独行客呵。”
他心头那股恨意又燃了起来,自语道:“那就先拿你的血洗刷我今日的屈辱吧。”
然后他尖叫道:“四位坛主,先结阵困住那四个人,我来会一会这个相州魏尺木。”说罢,他又干笑起来,如嗜血的野兽猛禽。
四人闻言,青龙、玄武忽而脱离各自的对手,又分别虚攻冰门二女。冰门二女骤然被袭,只得掣回剑来。朱雀、白虎两个便趁机离了困住他们的那方“琉璃世界”。
魏尺木见这四人不说一句话,便配合得如此默契,近乎天衣无缝,心中倒是赞叹了一番。
青龙四人脚下挪动频频,片刻便已分别占住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反将袁子峰四人围在了垓心。
他们四个各自脚踏天罡,步走星辰,一个阵法须臾而成。一时间,天地变色,上面二十八星宿隐隐而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灵模样。
他们四人也如成一体,方圆数丈的空间如被打实,阵内剑气刀光流动,杀伐之音迭起。
袁子峰见了惊呼道:“四象界阵!”
这“四象界阵”是他们四人当年一起参悟出的名阵,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威震茅山。这阵法一旦结成,便同气连声,不仅可以将四人各自擅长的武功发挥到极致,还可以弥补各自的缺陷,使每个人都敢放手一搏。
袁子峰四人此刻只得聚拢在一起,互相靠背依托而立。
第十四章 水火二字
方连鹤见“四象界阵”已成,足以困住那四人多时。他便奋力一跃,一掌挥向阶前的魏尺木。
此时站在魏尺木身后的李夫人与李琬儿同时惊呼了一声:“小心!”
魏尺木并不慌乱,他也一心想要触这方连鹤的霉头。于是,他把墨家《天志刀法》全力施展。
两人掌风相接,魏尺木只觉得身边一凉,寒气乍起。他便不敢把掌刃落在对方掌上,倏忽错开。
而方连鹤也万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少年一掌劈出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他人在半空中,脚下无处着力,只得借力飘退一丈。
魏尺木见方连鹤被自己一掌击退,信心倍增。脚下甫动,手上已是八刀劈了过去。这刀影若隐若现,如龙似蛟,明灭相间,迎风而长!
方连鹤见这招式诡异凌厉,只得连续拍出《凝魂冻魄掌》来抵消魏尺木的掌力。
魏尺木感受到周围的温度持续见低,心道,“这厮修炼的功法当真是至阴至寒,不宜久战。”
方连鹤也破解不了魏尺木的招式,只能硬拼消耗。他见多时无功,也寻思道,“这人武功奇异,看来只能用此险招了。”
于是,方连鹤不退反进,抢攻了起来,一连拍出一十八掌,寒气逼人,直沁心肺。
魏尺木见方连鹤开始反攻,他也不甘示弱,将那残存的三十六路《天志刀法》运用到极致,每一刀都硬生生地劈在了掌风上,丝毫不让!
眼看方连鹤有些疲于招架,魏尺木忽然大喝一声:“中者是也!”他运足了内力,双掌合十,由上而下,把十六刀合作一刀,那刀影也都重叠归合,数倍于原来的刀势劈了过去!
果然,这一刀一举破开了方连鹤的防御!
方连鹤的双掌被荡开,空门大露。魏尺木知道机不可失,连忙变招为道家的《无为掌》。他欺身而进,这一掌悄无声息。
《无为掌》虽然掌法浑厚,却在发出时不起一丝波澜,不易被人察觉,所以魏尺木正是想借此,于无声无息之中将对方重创。
果然,魏尺木眼见双掌轻易就要击中方连鹤的胸膛,正心中暗喜。不料,此时方连鹤非但没有惊恐,反倒是诡异一笑,如同盛开在地狱的莲花!
魏尺木瞥见了这诡异的一笑,他心中不祥之感骤起,可此时却已经收掌不及。
方连鹤散开的双臂瞬息回防,一双肉掌竟是白透如冰,不见一丝血色。这双寒掌蓦地接住了魏尺木的双掌!
四掌相接,魏尺木只觉得双掌瞬间冰凉,失去了知觉,而这种感觉还在迅速地往双臂上扩散!
原来方连鹤修炼的《凝魂冻魄掌》不止外功,其内功心法,才是阴狠至极。
他可以强行与人对拼内力,却以这至阴至寒的独特内功,侵蚀对方的经脉,从内到外将对方整个冰封!除非对方内力高出他很多,否则都将无济于事,只有死路一条。
魏尺木如今便是被方连鹤强行拼耗内力,又被阴寒之气侵蚀。他心道一声“不妙”,连忙将儒家至纯至阳的《大同心法》运转起来。
阴阳碰撞,魏尺木自是苦不堪言,而《大同心法》似乎并不能抵挡这阴寒之气的侵蚀,那纯阳之气反而是从阴寒之气中渗透了出去。
魏尺木心底大骇,如今他的双臂也已失去了知觉,上面白蒙蒙的一层,竟是在这五月的天气里,生生的结出了冰渍!
阶上的李家母女发觉不对,却无能相助。李夫人长叹一声,默默诵起了经文。李琬儿更是一汪似要滴泪的明眸紧张地盯着魏尺木,一对儿粉拳不自觉地握紧,粉嫩的指甲扣进了肉里也丝毫没有感觉到。
被困在“四象界阵”内的袁子峰四人看见这一幕,也都着急了起来,他们知道魏尺木到了生死关头。尤其是冰门二女,更为焦急。
他们四人别无他法,只得全力闯阵。奈何这“四象界阵”稳如牢狱,固若金汤,四人竟是打不开一丝一毫的缺口!
魏尺木见儒家内功不济事,便运转起道家缥缈清虚的《齐物心法》,希望能将阴寒之气散发于体外。
《齐物心法》在体内流转,魏尺木渐渐进入了空明状态。体内的阴寒之气也被一丝丝地冲散、淡化,开始慢慢地从毛孔中飘出体外!
方连鹤本来设计引诱魏尺木上了当,将其困于内力拼耗上。他认定魏尺木早晚会被自己的独门内功侵蚀成一个破碎冰人。方连鹤正舐唇享受这杀人的愉悦,以及欣赏着魏尺木的抵抗与痛苦。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魏尺木发生了变化,整个人宛如与世隔绝一样,异常的平静。更令他惊讶的是,他所送入对方体内的阴寒之气竟开始一点点的被他逼了出来!
这是方连鹤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魏尺木的内力明明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如何能逼出这阴寒之气?方连鹤也来不及细究原因,心道,“此子内功奇异,他必须死!”
于是,方连鹤也不再慢慢享受这杀人的过程了。他开始加大内力的侵蚀,甚至已超过了他自己可以承受的极限。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立刻杀死魏尺木。
这突然加大的力道,迫使魏尺木从空明状态下醒了过来。《齐物心法》的消散速度远不如此时被侵蚀的速度,魏尺木嘴角开始溢出血迹,冰层也开始从双臂蔓延到了脖颈口鼻。
魏尺木一时心如死灰,如果儒、道两家的内功都无济于事,那他也就无计可施了。
魏尺木此时只懊恼自己太过托大,不识江湖手段的凶恶。如今即将一命呜呼,还是如此惨的死法,觉得愧对恩师。他又想到若自己死了,只怕诸位好友以及李姑娘也要惨遭荼毒。魏尺木一念至此,便悲从中来,竟是绵绵不绝。
而方连鹤却是心中大喜,尽管此时他自己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渐渐地,冰层覆盖到了魏尺木的眉眼、头顶,然后又是腋下、胸前。
李琬儿见魏尺木已成了半个冰人儿,也顾不得许多,赤手便来相救。将到跟前,方连鹤虽不能动,却冷哼一声,从口中吐了一口痰出来,正好打中李琬儿的腰上大穴,使她动弹不得。
李琬儿便杵在了那里,周围的阴寒之气让她身心冰凉。
“四象界阵”内的四人此时冲不出去,眼见魏尺木就要被杀死,云霰霰第一个承受不住,哭了出来。她再次全力冲向了朱雀的位置,因为那里离魏尺木最近。
云霏霏也跟了上去,这两人不顾身后露出的破绽,只想冲出去救人。
不想甫一动身,东西两方星宿之上,龙吟虎啸之声大震。朱雀两侧的青龙、白虎二人包夹而来,刀剑齐出,将两人直接划伤。好在袁子峰与斛律勇接应及时,将二人救了下来。
云霰霰扑倒在地,泪眼朦胧,她竭力地喊道:“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朱雀听着这悲凉的声音,又见她那副悲情的模样,心里暗叹一声,“唉,作孽!”只是面上依旧冰冷,不为所动。
云霏霏与云霰霰的感触差不多少。袁子峰虽然与魏尺木相识不久,也是朋友一场,自然也不忍心他就此死掉。斛律勇心里只想着,他主人的朋友,他自然该全力相救。
于是三人依旧开始奋力地破阵,只是依旧冲破不了阵法。他们三人在此期间,也都受了伤。袁子峰既悲且怒,也开始嘶吼了起来。
魏尺木如今只剩下丹田和心脑可以活动,自忖也坚持不了多久。本来他已心如死灰,只是看到身侧被点了穴的李琬儿,又听到云霰霰的抽泣、袁子峰的怒吼。魏尺木心中感动,便绝了就死的心,开始思考求生的方法。
魏尺木寻思起来,“儒家心法抵挡不了,道家心法排解不了,那么就只有尝试吸收这一条路了。”
他虽身负百家绝学,却只有阴阳术中的阴术属于阴寒一脉。而阴阳术遗失最为严重,他师父察己也只传授了他《五行诀》中的“水火”二字诀。
《五行诀》并不是原来的名字,是杂家前辈自己起的。至于原来叫什么,这几代的杂家传人都不知晓。
本来像这种残缺不全的功法,魏尺木几乎不会拿来使用。因其残缺,也就容易走火入魔,他师父也曾告诫过他。
可如今生死关头,魏尺木左右是死,心道,“即便走火入魔也比死了好。”他便打算用其中的“水字诀”吸收这阴寒之气。
魏尺木用仅存的精力开始运转起“水字诀”。甫一运转,丹田内如古井无波,深涧幽沉。继而体内那股阴寒之气,如同找到了归宿,开始被这“水字诀”牵引,快速地吸入丹田。然后这阴寒之气转化为了内力,流转三十六周天后再次回归丹田。
魏尺木大喜,开始加快运功吸收。不消片刻,体内阴寒之气便被他吸收了大半,丹田已满!
魏尺木只觉得经脉充实到膨胀,毕竟这是吸取别人的内力,一时难以消化。
方连鹤本来胜券在握,不想魏尺木在临死之际又动了什么心思,竟然开始吸食他的内力。而且他身上的冰层也开始大片的剥落,方连鹤恐惧非常,却无法停止!
魏尺木体内的阴寒之气愈来愈多,眼看承受不住,他心道,“现在已解了燃眉之危,可是如果这样下去,不会冻死却会胀死!”
时间不等人,魏尺木灵光一闪,将“水火”二诀同时运转。
一开始,这水火二气相互冲撞,险些直接让其丧命!魏尺木强忍痛楚,心想只有行此险招方能有一线生机。于是他便不断地将水气催促到火气里面。
也是魏尺木命大,那“水火”二诀本就可以自行转换,只不过他不知道,就连察己也不知道。如今他强行融合,虽然不是正法,却也行得通。
在魏尺木的坚持下,“水火”二诀并用,那多余的阴寒之气渐渐转换成了阳火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