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 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胖的人不一定是心宽,也有可能是对体重麻木。
徐来没有理会这个胖子,当年春夜宴上出剑之后,他和向北之间的恩怨,便算两清。
他亮出了湛卢剑,剑身嗡鸣,响彻山头。
这是剑修最高的礼节。
以剑执礼。
……
……
自从彻底放弃修行后,孔师原本就有些老迈,听闻这个消息后,身影又老迈了几分。
将自身修为散去,顺其自然,寿终正寝是一种勇气,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这般勇气,尤其是在尝到修行长生的甜头后。
这些时日,孔师连这些花花草草都极少管理了,大多数时候,都是躺在剑宗的山脚下,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春暖花开时的太阳是极舒适的。
有人说孔师还算是国子监的监生,有人说孔师其实早是剑宗的人。
孔师有时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我到底算哪边的人呢?
但是年纪大了,脑袋便不灵光,想了两回想不出个所以然孔师便也放弃了。
看着徐来走来,孔师笑的很是勉强。
“‘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他没去分光学院。
当年孔旋照入门时,带他的讲师便是西门破。
百余年过去,西门破死于壮年,孔师已须发皆白。
……
徐来没有在山脚多做停留。
对孔师来说,现在最宝贵的东西,便是天上的阳光和山脚下的青野。
他没有子嗣。
帝玄天今日并未修行。
南境的事,给他的冲击比给徐来的冲击大的多。
“看来被你猜中了。”
帝玄天苦笑,脸上充满无奈。
能让他这位堂堂妖族太子都感到无奈的事自然是极少的。
那位归元境的天主,可以让世间几乎所有人无奈。
鬼车嚷嚷道,“早知道是这样,那当时不应该放那高个子走的。”
白泽横了他一眼,“人家是通玄境巅峰,你能打的过他?”
“不还有那个瞎子跟牛吗?”
徐来没说什么,当年持国天王身死,六梵天主都没出手,隔了十多年北上,自然不是大周朝的原因。
连几乎与周朝阻塞隔绝的善见城,在得知妖族太子拜入剑宗后都惊动若此,想要借此一探妖族的反应,那么其他人呢?
巫族呢?鬼族呢?
西门破是死了。
但善见城的事情终极是揭了过去。
最好的事可能在前面,最坏的事,也可能在前面。
……
……
三河小镇,是北
渊行省内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镇。
但它却位于人族皇朝的最北端,再往北去,越过镇守边疆的平定军,便是长达万里的蛮荒之地。
很少有人会来到这种地方。
今日里,三河镇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其实也不算是新客人,只是相对于而今三河镇的百姓而言,倒的确是有几分新意的。
李青候看起来很惨,便像被厄运缠身的人一样。
他本就断了一只胳膊,一路逃亡过来,即便是最可怜的乞儿,看起来也要比他好上几分。
已过去了整整三十年,若从他当年离开三河镇时开始算。
这样的人在三河镇很是常见,并未引起什么太大的注意,他也不是徐来,所以也不会有天命者的母亲给他送水。
李青候看到了一个屠户,正在杀猪宰牛,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他认得那屠户,当年他离开时,对方才刚刚束发,如今已是鬓有白发。
他也认得那路边的乞儿,三十年前他的身份是一个马车夫,那时尚且健壮,如今年岁已大,想来再也拉不动马车了。
当然,大部分人李青候终归是不认得的。
三十年,对于凡俗之人来说,已足够发生沧海桑田的变化。
比如说,李青候的宅子。
他走过大多很是熟悉的石板路,然后在一家典当行门前停了下来。
“苏记典当铺?”
李青候喃喃自语。
他记得以前是卖给了一个在三河镇很有名的行脚商人,怎如今最后变成了一个典当铺?
李青候摇了摇头,有些唏嘘。
数十天的时候,他横跨了几乎大半个人族皇朝,用掉了身上所有的灵玉,乔装打扮,风餐露宿,体内真气干涸,识海枯竭,若不是那什么秦东南忌惮荡寇军不敢大张旗鼓,恐怕他早已命丧黄泉。
即便如此,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李青候也不敢确定。
九幽宗还在。
但却早已不是原来的九幽宗了。
事实上,李青候从一开始便没打算放弃调查那件事,他曾是散修,知道散修的苦,以后再不想成为散修。
这个调查一直持续到前些时日,秦东南当众宣布客金谷修行走火入魔,暴毙身亡。
客金谷自然是不会暴毙的。
调查自然也没有必要了。
但李青候却并未马上离开,以他现在的境内,想要为客金谷报仇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报复还是可以做到的。
他知道有一样东西对秦东南,至少对当下的九幽宗很是重要。
李青候攥紧了手上的铃铛。
他不知道这秦东南之前每天用来集结九幽宗弟子的灵动究竟是什么宝贝,但少了这个东西,想必他会麻烦很多。
李青候带走了铃铛,离
开了九幽宗,付出的代价便是,差点丢了一条命。并且这个差点,在将来的一段时间,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
李青候愣神的功夫,典当铺的掌柜早便注意到了这个乞丐模样的人,鬼鬼祟祟,四处张望,不怀好意,于是便莫名的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事实上,曾有一段时间,三河镇上特别优待乞丐,以至于后来整个北渊行省的乞丐全部都望风而来。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陈母捡回家去了一个乞儿,这个乞儿摇身一变,竟成了个上仙,最后更是把陈母唯一的女儿收为弟子,带去了传说中的皇城。
对于三河镇的百姓来说,这已成为一段传奇。
于是后来一段时光,三河镇上乞丐的待遇陡然好了起来,谁都想着,能不能碰上第二个上仙,自己能不能成为第二个陈母。
最好是成为第二个陈随便。
但天下没有第二个徐来。
三河镇成了那些整个北渊行省的乞儿最乐意来骗吃骗喝的地方。
先前李青候看到那乞儿,也亏得他是本地人,当了几十年马车夫,年老了没有子嗣沦落为乞丐,要是换成外地人,早便被这里的百姓轰走了。
典当行的掌柜很生气,眼见李青候伫立在门前迟迟不愿离去,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三步做两步冲了出来,阴阳怪气的道,“哎呦,这是哪里来的仙人呐,您也是从凤岐来是吧?您是不是叫徐来啊?或者,您是那徐来的师兄弟?堂兄弟?拜把子的兄弟?”
“徐来”的这些个兄弟,曾是那些来三河镇骗吃骗喝的乞儿们最喜欢拿出来的大旗。
李青候沉默。
掌柜本欲赶人,见那乞丐断了一只手臂,模样着实比一般的乞丐惨的多,嘴上纵然不说什么,心里终有几分不忍,道,“行了行了,我也不让人轰你了,自己识趣点,早点离去吧,这里不欢迎徐来的师兄弟。”
掌柜说完,便欲回去继续拨弄算盘,便在他刚刚转身的时候,一个极其熟悉的名字传入耳中。
“牛二。”
李青候张了张嘴,嘴唇干裂。
那掌柜的身形一滞,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
这个称呼,他很熟悉。
他小时候是放牛的,家里有两头牛,所以叫牛二。
但只有两个人这么叫过他。
当初也只有两个人敢这么叫他。
一个是他爹。
一个是他曾经的老爷。
李青候。
李青候拨开了脸上杂乱且落满灰尘的发梢,又用手擦了擦脸,虽然越擦越脏,但那张伴随了他十几年的面孔总是忘不掉的。
那张脸变化很大,因为年轻了很多,但牛二第一时间便认了出来,因为这的的确确便是李青候年轻人的模样。
牛二脑海轰鸣,目光呆滞,片刻后才不可置信的轻声呼唤。
“老爷?”
212 世事一场大梦
李青候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回到三河镇。
他知道自己可能在劫难逃了。
他体内的伤势,只是因为秦东南的一指。
那是在陈留之地,秦东南不敢全力出手,双方相隔上千丈,秦东南遥望着他,用手点了一下。
便只一下。
若非用怀中的那个铃铛挡了一下,李青候早已身死道消。
即便如此,他也是一身修为十去其九,只能借助着秦东南对荡寇军的忌惮,不断穿梭于闹市中,乔装打扮,改头换面,这才撑到了三河镇。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他有预感,自己将会死在秦东南手中。
牛二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张脸庞比当初要年轻的多,几乎可以算是返老还童。
显然,李青候修行……成功了。
旋即他又看到了李青候空荡荡的一只袖子。
李青候没作声。
牛二便又试探着道,“老……老爷?”
李青候终于张了张嘴。
牛二八岁时来到李府做长工,整整做了十五年,如今又过去了三十年,李青候还是李青候。
牛二,鬓已星星也。
“老爷……您……您怎么又回来了?”
牛二年过花甲,跟人打了半辈子交道,便是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他很识趣的没有提取李青候那只断掉的手臂。
李青候挤出了一个笑容,深吸了一口气,“回到梦开始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梦,对李青候和牛二这个年岁的人来说,事实上大多已是一种奢望。
但对他而言,这三十年,便的的确确像做了一场梦。
世事一场大梦。
“那老爷……您现在是上仙了,您回来……您还继续修行吗?”
“修行?”李青候喃喃自语,“我还修行吗?”
……
……
李青候没有三河镇。
因为他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
宗门对于修行者而言,便犹如家国对于凡俗之人。
牛二将李青候暂时安顿了下来,便在这家典当行里,是他手下的一个扫地小厮。
牛二将扫帚递给李青候,道,“东家是个很小气的人,伙计们背地里都叫他周扒皮,不过他就就是嘴上耍耍性子,只是小气,心眼倒是不坏。老爷您先委屈一段时间,便在这里将就将就,我每个月会给你开十文钱,这已是我能开出最高的工钱了,再多了周扒皮不会同意的。”
“工钱便算了,财帛如今对我来说,不过是过眼烟云。不过你如今收留我,一旦…
…”李青候接过扫帚,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看着牛二。
他已不打算再继续前行,或是继续逃亡。
往北去,便是大周朝的最北端,那里有着数十万披坚执锐的甲士和数位修为高深的大能者坐镇。
任你是什么豺狼虎豹,在三河镇上也得安安分分。
当年昌修明在三河镇上伤了凡人,那是因为境界过低,这种小鱼小虾一般的修行者,平定军自然懒得理会。
牛二沉默了片刻,旋即笑道,“老爷,我今年已经五十有八了,孙儿也已六岁。上仙都是腾云驾雾的人,想来总不会迁怒于我等平头百姓吧。况且当年若非老爷您,我早已饿死街头了。”
腾云驾雾……
李青候修行了三十年,都做不到腾云驾雾。
那是合一境以上修行者才有的“特权。”
他道,“我可以教你孙儿修行。”
牛二眼神的余光从李青候的断臂上扫过,轻声道,“不了……他……就让他做个平头百姓,不也挺好嘛!”
李青候点了点头,“好呀,是挺好,平凡是福分呐。”
……
……
李青候便暂时在典当行住了下来。
他在这座曾属于他的宅子里当下人,难免便生出了几分沧海桑田之感。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牛二答应给他的十文工钱,被周扒皮降到了五文钱。
牛二说是掌柜,其实也是账房先生,记账和裨补缺漏的事也归他管。只是每天清晨,周扒皮都会来核对一次账目,仿佛一日不来,自己的家产便会被牛二吃掉几分。
今日已是李青候来到三河镇的第十三日。
秦东南尚未在三河镇出现,但李青候知道对方不会这般轻易放弃,因为他拿了他的铃铛。
铃铛是件好法宝,但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可以拿着灵动,走进荡寇军的营地,揭发九幽宗和秦东南的所作所为。
但李青候没有这般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这般做,这是为客金谷报仇,最好、最快、最直接有效的方法了。
周扒皮瞥了李青候一眼,有些嫌弃的道,“活儿不会干?那里的灰尘看不到?你这断了一只手,莫非眼睛也瞎了?手脚能不能利索点?当下人就要有个当下人的样子,怎么,你也当你是那位徐来的师兄弟?还没清醒过来?”
牛二站在一旁,不敢说些什么,只是不断的用眼神示意李青候。
周扒皮走到柜台旁,拨弄着算盘,嘴里却道,“这样好了,你也干不了多少活,也不需要吃那许多东西,下个月例钱便算三文钱好了。”
牛二急道,“东家,老李他……”
李青候却是抢在了牛二前面,道,
“谢东家。”
……
周扒皮其实不是个坏人。
只是个很吝啬的人。
他自然懒得与李青候挑挑拣拣,如果李青候不要工钱的话。
工钱降为三文钱后的第二天,李青候多做了很多活。
周扒皮很快便发现了李青候的优点,干活奇怪,力气奇大,又不贪图工钱。
便如当年李管事发现了徐来的优点一般。
没过多久,典当行里其他的下人都被周扒皮辞退,因为有了李青候,实在不需要其他的下人。
有时周扒皮看着断了一只胳膊的李青候,心里也觉得不那么嫌弃了,至少干起活儿来是很利索的。
偶尔,李青候会看向远方,那里是皇城。他也会想到,那个当年促使他走上了修行之路的年轻人,现在到了何种地步?何种境界?
不论何种地步,都依旧是天之骄子,毕竟他是陛下的儿子啊。
李青候每每这般想着,手上的速度便会更快一些,这座偌大的宅子,寻常下人要一个多时辰方才打扫完,可在李青候手中,往往只需要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日子便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周扒皮也不再去挑李青候的刺,因为李青候的工钱又被他降到了一文钱。
一文钱便实在找不到可以挑刺的地方了,若是连一文钱都不给,便是连扒皮惯了的周扒皮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李青候没说什么,依旧是那句“谢东家”,仿佛他只会说这句话一般,便如当年的徐来,嘴里永远只有谢李管事这四个字。
周扒皮对李青候开始满意起来,觉得这人很不错。能吃苦耐劳,又老实巴交,虽然断了一条胳膊。
今日早晨,周扒皮刚来典当行,便发现李青候早已将所有的活儿都做完,此时方才天明。
周扒皮看了李青候一眼,除却那只断臂外是如何看如何满意。
他道,“你可曾婚嫁?”
听到这句话,李青候心里有些复杂。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没等他回答,周扒皮便道,“你一个乞丐,想来也是未曾娶妻,老夫有个侄孙女,便只是容貌寻常,但寻常针线活却是拿手,也认得一些大字,与你正好般配。念你老实,老夫便把这门亲事与你说下来,你看如何?”
李青候沉默。
他脑海中瞬间翻转过很多个年头,三十年来的一幕一幕,缥缈虚幻,宛如梦境。
太像了。
一切都太像了。
但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他不是皇帝的儿子。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嘲弄,道,“老实?这算是在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