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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薄情书生     臣骨txt下载     臣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拙成巧

    城西。

    接着月色,祝红菱攀上了高墙,钻进了大牢之中。

    此刻的她,正猫在一条窄缝间,盯着下方一动不动地等着。

    大牢里的味道并不好闻,赵志杰关的地方也不太好找。

    祝红菱大致观察了一下地形,距离自己五六丈远的地方,有两个狱卒,站得无精打采,歪七扭八,眼看着似乎要交岗了。

    她耐心地等待着,没过多久,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梆子声,子时已到,那守卫打了个哈欠,二人等不及,往前走了几步,去和来人换班。

    火光在牢狱间摇曳,趁着这个空档,祝红菱一个闪身,轻巧地落地,往前窜了几步,很快就不见了。

    她的动作极快,像是一阵夜色中的微风,根本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也许这些打着瞌睡的狱卒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人从头顶上落下来。

    然而,祝红菱的速度虽快,但还没有达到悄无声息的地步,更何况,她对这间大牢的内部环境一点也不熟悉,在一个闪身转过拐角后,带起的劲风立刻吹灭了墙上悬挂着的油灯。

    这里突然的变暗立刻被人注意到了。

    “谁!”

    一声厉喝在不远处响起。

    祝红菱当机立断,左右脚连点借力上墙,一把抓住了头顶的梁柱,然后一个翻身,整个人趴在了一根木梁上。

    她刚躲好,那发出声音的人便来了。

    这个狱卒来到被劲风卷灭的油灯旁,细细看了一眼,神色微变。

    灯油还多,大牢也密不透风,它不可能自己熄灭,有人摸进来了?

    这名狱卒敏锐地看向四周,右手按上了刀柄,他警惕地往前摸索,围着油灯附近转了一圈。

    地上没人,难道在……天上?

    眼看着狱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在缓缓抬头,祝红菱忙是屏住了呼吸,她握着剑的手已经下意识地紧了起来。

    若是实在没办法,那就只能一击令他丧失行动力,或者干脆宰了他。

    祝红菱眼中闪着寒光,打小就有人告诉她,宁国的官与兵,没有一个是无辜的,都可杀。

    虽然她不想轻易开杀戒,但必要之下,祝红菱绝不会犹豫。

    就像刺杀陈无是时那样。

    而就在这时,大牢外忽然传来一阵锣响:“有人劫狱!有人要劫狱!”

    狱卒一怔,随即立刻转过身,拿着刀朝大牢门口跑去。

    祝红菱松了口气,刚才还有两个呼吸,她就准备动手了。

    怎么会这么巧,外面刚好有人劫狱?

    祝红菱一个翻身,再次跳了下来,往大牢深处寻去。

    ……

    却说祝红菱攀上大牢高墙后,陈无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

    现在那苏梦楼诬陷他盗取官印,招摇撞骗,弄得陈无是根本不敢在城内抛头露面,更遑论住店了。

    而且,和祝红菱一起行动多少有个照应。

    陈无是寻了块干净点的石头,坐了下来。

    西城大牢外的巡守并不严密,也许是因为这里并没有关什么要犯。

    陈无是看了一眼大牢,脑子里正在思索这件案子之后的大概方向。

    忽然……几道斜长的人影,被月光映照到了陈无是身前。

    陈无是一怔,在看到这几道人影的瞬间,他就知道事情要遭。

    根本没有任何犹豫,陈无是在这一刻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逃,朝大牢方向逃!

    陈无是一边逃一边高声叫道:“劫狱!我要劫狱!”

    估计狱卒们也没料到会有人劫狱劫得像在客栈点菜一样,当他们冲到大牢前将陈无是一把按住时,还紧张兮兮地搜寻了一下他的同伙。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而陈无是则被一群狱卒骂骂咧咧地押进了牢房。

    还好叫的是劫狱,如果叫救命的话,这些狱卒的反应绝对不会有这么快。

    “进去!”重重的推搡让陈无是跌进了味道难闻的稻草中。

    接着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上锁声。

    “这小子失心疯了吧?竹签都没带一根,劫狱?”

    “四哥,这人咱怎么办?”

    “先关着,头儿回来了听头儿怎么说,”那四哥瞅了陈无是一眼,嘀咕道:“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这是给咱们送钱来了……”

    “嘿嘿嘿,四哥英明……”

    看着这些狱卒离开,陈无是终于松了口气。

    暂时安全了。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说到底,一个现代人的灵魂在连续遭遇这样的刺杀时,出现不安情绪绝对是难免的。

    “一而再,再而三……当我好欺负吗……”

    陈无是性子比较随和,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生气,接二连三的袭击已经让他记恨上了那个幕后黑手。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出现。

    对方显然是不想自己和赵志杰有联系,陈无是眼睛微眯,心下已经圈出了一个范围。

    知道他可能要去西城大牢见赵志杰的,只有当时在赵府的苏梦楼,张阿九等一干兵士,还有那个不知名的黑脸大汉。

    会是……苏梦楼吗?

    靠在墙边静静思考的陈无是身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按住了他的肩头。

    陈无是悚然一惊,浑身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然而下一刻,一个年迈的声音就在他隔壁牢房响起:“阁下可是……陈无是陈公子?”

    陈无是按下心中不安,回过头去,只见木栏的另一边,关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他方才整个人缩在阴影下,没有声息,乃至于陈无是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旁边的牢房还有个人。

    “我是陈无是,你……”

    陈无是上上下下扫了他一眼,此人头发花白,身着布衣,形销骨立,腰背早已驼了。

    这老人一拱手:“老夫丹阳同知赵志杰,曾在杨大人府上见过公子,那时公子受了伤,怕是记不清了。”

    陈无是闻言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祝红菱没找到的人,竟是被他先找到了!

    “你是赵志杰赵大人?”陈无是再次确认了一遍。

    “正是。”这头发花白的老人颤声道。

    “赵大人,我此番正是为大人而来。”陈无是说到。

    “哦?”赵志杰诧异地看着陈无是,“公子何出此言?”

    陈无是眼中精光一闪:“还请赵大人详说,你是如何贪墨了五百万灾银的。”

    赵志杰闻言,浑身一颤,身形似乎越发佝偻了几分。

    花白的头发遮住了他浑浊的视线,但陈无是依然能够感觉到,这位老臣在盯着他,似有万语千言。

第十七章 情扑朔

    “赵大人,你若不说,我没办法帮你。”

    陈无是诚恳地说。

    “帮我?”赵志杰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如风中残烛,“老夫多谢公子好意,不过,公子还是先帮自己吧……”

    赵志杰浑浊的视线透过发间缝隙,凝视着陈无是,叹道:“传言都说公子嚣张跋扈,肆意妄为,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可尽信。”

    “传言也说赵大人是难得一见的清官。近来江南水患,大人变卖了家中资产,救助灾民,赵大人,你究竟为何要背下这口黑锅?”陈无是干脆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清官?”赵志杰摇了摇头,低声到:“百姓……他们才不会去思考大是大非,只要有犯事之人,只要有热闹可看,他们就能议论出一个故事,然后私下暗喜,今天陛下杀了左相,他们欢呼雀跃,明天陛下杀了右相,他们照样会欢呼雀跃。”

    陈无是看着他,说到:“这么愚昧的百姓,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丹阳**,或受人控制,另有目的,他们截取了这笔灾银,用心何在暂且不提,但无论结果如何,受难的始终是百姓,城里这点粮食已经吃不了几天,人在饿极之下,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赵大人,你真的想看到那一幕吗?”

    赵志杰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话。

    “老夫……不知此举是对是错,但求问心无愧。”

    赵志杰的声音还没完全落下,一个充满讽意的尖锐女声便在隔壁牢房内响起。

    “问心无愧?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比一个能说,一个比一个能骗!贪了就是贪了,有罪就是有罪!装什么清高伟大,装什么济世度人?呸!恶心的老东西!还有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以为自己是谁?活菩萨吗?你自己都在牢里,你能救谁?装模作样,冠冕堂皇的废物!”

    二人朝声源处看去,只见他们对面的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透过木缝,死死地瞪着他们。

    陈无是看到她的第一眼,眼皮便是一跳。

    这女人若只论长相,完全和祝红菱不相上下,但她的左额到右脸,却被利器划出了一条狰狞恐怖的狭长伤痕,异常骇人。

    “看什么看?废物!废物!”

    女人忽然尖叫着扑向了木栏,伸出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臂,似乎想抓住陈无是。

    陈无是扭头看了赵志杰一眼,目光中似有询问。

    赵志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这位是段宁真段小姐,她本是官家小姐,其父段正平前些时日因贪污获罪,家产尽数充公,她父亲做官时得罪了不少人,现在一倒,立刻就遭到了报复,家破人亡不说,她也被拐入妓院,逼良为娼。”

    说到这里,赵志杰停了片刻,又看了段宁真一眼:“不过,这位段小姐性子也是刚烈,竟自己以铁钗破相,划得鲜血淋漓,拒不接客,青楼老鸨又惊又气,想扇她耳光之际,却被段小姐一钗刺入脖颈,没了声息。”

    “她以杀人获罪,关在此处,秋后问斩。”

    陈无是越是听,眼中的不可思议便越是明显,直到最后,他也不知对这位命途多舛的官家小姐是何种情绪了。

    同情?惋惜?

    毁了容貌,保住贞洁,却也即将送了性命。

    难怪她的言辞那般偏激。

    陈无是不再去看她,继续对赵志杰说到:“赵大人,段小姐之例就在眼前,你还要继续隐瞒吗?”

    赵志杰面色一白,他也意识到了什么。

    “在下相信赵大人为官多年,有意无意间,定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赵大人顶罪下狱,想来已是心存死志,但你的家人又该如何?在下今日才亲眼目睹,大理寺少卿苏梦楼正准备对大人的家属用刑,以逼问灾银下落。”

    “什么?!”赵志杰隔着木栏,一把抓住陈无是的肩膀,捏得他生疼。

    “怎能如此……他们怎能如此……”赵志杰似乎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声音都喑哑了不少。

    “赵大人,你做了这么久的官,难道还不清楚,哪些话能信,哪些话不能信吗?”陈无是扭头看了一眼段宁真,“诚如这位小姐所言,为官之人的嘴,能说会道,该不该信,能不能信,大人……”

    赵志杰颓然松手,跌坐在地。

    他的情绪让陈无是很疑惑,这位老臣似乎在挣扎。

    但在陈无是看来,这件事根本就没有挣扎的必要,难道他还在承受良心上的谴责?

    替人担罪,还要承担心理煎熬?

    于理不合啊……亏心的该是真正的贪污之人才是。

    赵志杰沉默良久,抬起头,看向陈无是,刚准备开口,突然大牢里锣声大作。

    “走水了!走水了!”

    “快去救火!快!在西侧门!”

    “妈的,今晚怎么这么多事?”

    “别他娘废话了,赶紧!”

    “是是是……”

    一时间大牢躁动不已,陈无是很快也感觉到了一股热浪正在涌来。

    是祝红菱?

    刚这么一想,一道红色的身影便飞快掠来,她抬手一剑斩断牢锁,盯着陈无是,又看了看赵志杰,刚准备抬手斩断赵志杰的牢锁,却被赵志杰阻止了。

    “姑娘且慢!”

    赵志杰自地上爬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抱拳一礼,嗓音沙哑道:“老夫赵志杰,多谢陈公子,这位姑娘相助之情,趁此时混乱,二位且去吧,老夫……不能走。”

    陈无是眉头一皱,温度已经越来越高,他疾声道:“赵大人,留待有用之身,方能成大事,你这样不明不白地顶罪而死,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你为何要这么做!”

    赵志杰笑了笑,浑浊老眼此刻清明了几分,他凝视着陈无是,说到:“陈公子,江南必须有一人,带着五百万银两的下落而死,不然那个窟窿填不上,那件事……若是传到陛下面前,传至宁国百姓之耳,势必动摇民心,坏了明永盛世……害自己,害家人……老夫自然知道,但……总要有人去的,陈公子的父亲,陈于修大人不也和老夫一样吗?”

    赵志杰的话让陈无是一怔。

    “快走吧,公子,火一旦被扑灭,你们想走都走不掉了。”

    陈无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是不再多言,迈出牢房,准备离去。

    这时,那段宁真段小姐忽然剧烈地挣扎拍打着木栏,尖声叫道:“公子!陈公子!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陈无是扭头看去,她眼如死灰,没有半点光泽,脸上的伤痕像一张狰狞巨口,难看至极。

    但她脸上的求生渴望,却又那么鲜明生动。

    这是一个复杂矛盾的人。

    陈无是收回目光,对祝红菱说到:“我们走。”

    段宁真浑身劲力一松,手臂因紧张激动而鼓起的青筋也平复消失,她死死地盯着陈无是远去的背影,瞳孔的黑暗又深了几分。

    就在这时,陈无是忽然转身,拔出祝红菱手中长剑,一剑劈开了段宁真牢门上的铁锁。

    段宁真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他。

    陈无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眼睛,冷声道:“记住,你口中的废物救了你一命,以后嘴巴放干净些。”

第十八章 二人言

    丹阳城一夜惊险刺激,京城晌午却安宁繁荣。

    今日,左相杜文籍乘着马车来到一家饭庄门前,挥手遣开了侍卫的搀扶,身姿矫健地下了马车,抬头看向大门顶上挂着的“养德饭庄”牌匾。

    “老爷,怎么了?”

    跟随杜文籍多年的管家周延庆低声问道。

    杜文籍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养德’二字,用得有几分意思,你我这种无德之人,确实该养一养德行了。”

    周延庆忙说到:“老爷说笑了,奴才无德,老爷却有大德,老爷为相多年,一身清白,为我宁国百姓鞠躬尽瘁,谁人敢说老爷无德?”

    “延庆,你要记住宁国能有今日盛世,皆是陛下之功。”

    杜文籍一边说话,一边抬步迈向养德饭庄。

    周延庆连连点头应是,赶紧跟了上去。

    刚刚进入饭庄,就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向着杜文籍迎来。

    老人脸上带着温和亲善的笑意,看向杜文籍的目光,好似在看自家晚辈一般亲切。

    “文籍果然准时,不早片刻,不差分毫。”

    杜文籍躬身一礼,说道:“韩相久等,文籍来迟了。”

    眼前这须发皆白的瘦弱老人,竟是宁国右相韩行道!

    虽说左相右相职权相近,但宁国以右为尊,右相韩行道无论年纪还是资历,都是左相杜文籍的前辈了。

    顺永皇帝还在时,韩行道便是宁国丞相,此人今年七十有五,混迹官场大半生,万万不可小觑。

    杜文籍的态度越发严谨。

    韩行道摆手道:“文籍客气了,既然文籍来了,便开宴吧,老夫也不与你客套了。”

    “皆听韩相安排。”

    杜文籍越发客气,却听韩行道笑着说:“文籍你呀,就是太规矩了,老夫为官多年,就没见过你这样守规矩之人,你我皆是宁国丞相,相处之间又何须这般客气?让人看着既生分,又像是老夫在倚老卖老,欺负与你。”

    韩行道话虽这样在说,但面对杜文籍恭敬的态度时,他不停抚须的动作显然是十分满意。

    二人谈笑之间,已经走向雅间落了座。

    此刻正是午间,养德饭庄中有不少京中富商大贾,豪门望族,大小官员在此用餐。

    可当他们看到杜文籍,韩行道二人一前一后,步入雅间之时,无不震惊不已。

    若是这二位其中的一位现身,这些人少不得还要上前讨好卖乖,但这二人齐聚之时,周围之人无论何种身份,皆是不敢上前去打扰,甚至连声音都不敢太大。

    本该用餐闲谈,声音嘈杂的饭庄,此刻竟是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杜文籍与韩行道二人进入雅间落座之后,不消片刻,菜肴已经全数摆上。

    二人身旁随行之人皆是识趣地退下,雅间之内,只剩下韩行道,杜文籍这两位权倾朝野之人。

    但诡异的是,刚才在众人前还相谈甚欢的二人,此刻无人后,竟皆是沉默下来。

    韩行道似乎年岁已高,半眯着眼睛老神在在,似在养神。

    杜文籍好像对桌上的菜肴有了兴趣,正饶有兴致地看着。

    二人沉默良久,终是韩行道先睁开了眼睛,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宁国之未来,是该交予文籍手中了。”

    杜文籍摇头道:“韩相此言差矣,我们的陛下野心勃勃,正要收回权柄,你我怕是宁国最后一任丞相了。”

    此言可说是大不敬了,韩行道与杜文籍表面和睦,实则已经斗了多年,这种话若是被他传到明永皇帝耳中,怕是会令明永皇帝心中生出些疙瘩。

    但也仅此而已了。

    明永皇帝动不了杜文籍,所以,韩行道根本不会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

    更何况,在君权与相权这一点上,他和杜文籍的立场是一致的。

    他们二人无论如何斗,也不能斗得太过猛烈,不然……明永皇帝绝对不会放过机会,将他们一锅端了。

    “陛下年不到五十,正是身强体健,雄心大起之时,你我若不小心行事,怕是真会被陛下收了相权,废了相位。”韩行道低声道,“宫中传出消息,陛下有意设内阁,选大学士辅政,文籍,此事你怎么看?”

    杜文籍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拿着酒壶,为韩行道和自己满上了酒,说道:

    “这偌大的饭庄,竟只上了一壶酒,晚辈看这壶酒的分量,只够分与二人,四周有些菜肴也远了些,已是凉了,不如归置到一起,还给店家。你我且先吃掉身前热菜,饮尽此壶美酒,前辈以为如何?”

    听杜文籍这么说,韩行道皱纹遍布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那么依文籍看来,哪些菜能还,哪些菜能吃?”

    杜文籍坐了下来,和韩行道举杯一碰,说到:“那就要看,晚辈和前辈的手,能伸多长了。”

    “哈哈哈哈……好!好!好!”

    韩行道面泛红光,眼眸中止不住的流出满意之色,叹道:“有文籍在,高枕无忧矣。”

    笑过之后,韩行道目光中又闪过一丝复杂,低声道:“只是……江南之事,终究是一隐患,瞒得住还好,若是瞒不住,只怕以陛下性子难以善了。明永盛世二十年,周边之国已然习惯了我之强大,若是被他们发现连云乱局,只怕……”

    杜文籍把玩着手中酒杯,轻声道:“韩相放心,能以钱财抹平之事,皆不算事,虽这次有人趁势作乱,但那批银子,已经送到了他们手中,想来是不会生乱了。”

    “而且……这次也是机缘巧合,连云驻兵临时抽走,布防空虚,下次他们若还敢来,江东水师会让那些蠢货明白,什么是宁国之军力。”

    杜文籍少有露出这般锋芒的时刻,但此言一出,韩行道也是点了点头,没有觉得有丝毫不对。

    毕竟,宁国已经称霸二十年,万国来朝,无人能敌!

    “来,文籍,满饮此杯!”

    “是……”

    ……

    丹阳城。

    段宁真陡然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让她立刻蜷缩起了双腿。

    刺目的阳光透过破损的房顶钻进她的眼里。

    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站在阳光下,听到她的动静后,转过了身。

    “醒了?拿上这些银子,自己走吧。”

    陈无是随手放下几两银子,转身离去。

    “等等!”

    段宁真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了陈无是的腿。

    “我能帮你做事!我很有用,我什么都能做!”

    陈无是皱着眉头,转身看着这个女人。

    她的瞳孔仍是一片死寂的黑,黑得让他心底发寒。

    她像极了一条毒蛇,随时择人而噬。

    “不用,好生过日子吧。”陈无是用力拔了拔腿,竟是拔不出去,他弯下腰,用力掰了掰段宁真的手,也是纹丝不动。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惊涛骇浪中抱住了一根浮木一般,死也不松。

第十九章 段宁真

    丹阳城。

    乔装一番后的陈无是走在街上,身后跟着的是祝红菱以及戴上了面纱的段宁真。

    他终究是被段宁真说服了,这时的陈无是,还是一个吃软不吃硬之人,当段宁真双目含泪地诉说了自己孤身一人,将来可能的遭遇后,他心软了。

    “你不该带上她。”

    祝红菱走到陈无是身边,完全没有顾忌就在身后的段宁真,对陈无是说到。

    陈无是有些无奈,他来自现代文明社会,对一些合情合理的事,他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她若继续留在丹阳,迟早是个死字,她父亲贪污**,已经受到了惩罚,没必要搭上她的一辈子,等此间事了,我将她带回京城寻个好人家,就当做件好事了。”

    祝红菱似乎对段宁真保持着别样的警惕,她抱着剑,若有所指地说:“希望你好心有好报。”

    陈无是只是听着,也不说话。

    祝红菱的意思他很清楚,段宁真遭逢大变,性情偏激到了极点,绝对不能算一个好人。

    让这样的人呆在身边,无异于随身带着一条毒蛇。

    但每个人都只有这么一生,如果他让段宁真在丹阳城自生自灭,只怕日后也会酿成惨案,只希望她以后能有稍许改变,打开心扉吧。

    陈无是不再思索此事,现在丹阳一事他心中已经有底了。

    就是他……丹阳宣抚使何中道。

    赵志杰透露出的消息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他说,江南必须有一个人,带着五百万银两的下落而死,不然有个窟窿填不上。

    这已经说明了问题,五百万两,听赵志杰再次提起这个数字时,陈无是终于反应过来,太多了。

    五百万两银子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真的太多了。

    陈于修身为刑部侍郎,一个正三品京官,月俸也不过四十石,折成银子不到四十两,一年大抵也只有四百两。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几乎所有官员都有自己的产业,一年下来,三五千两银子倒也能弄出来。

    由此可见,五百万两的购买力,是相当惊人的。

    就算受灾之地物价飞涨,也决计花不了五百万两银子。

    如此一来,事情就很明显了,这五百万两根本就不是赈灾之用,而是上面之人填上某个窟窿的银钱!

    它只是借了个灾银的名头,被送到了江南而已。

    陈无是目光微冷。

    从一开始,京城之人就没有考虑过受灾百姓,那五百万两银子,根本就没有他们的份儿。

    赵志杰显然知道这五百万两是作何用途的,他甘愿为此赴死,已经说明了那件事的严重性。

    轻则有损江南,重则动摇国本!

    所以……他必须死,必须带着五百万两消失,堵上那个窟窿。

    究竟是什么事需要用到这么可怕的数字?

    陈无是一时间无法猜到,但……何中道定然知晓。

    它究竟是什么,也将成为陈无是的筹码。

    他必须积累足够的名声,获得足够的权力,才有可能摆脱陈家,重获新生。

    明永皇帝对这件事绝对不会知情,不然怎会有苏梦楼,陈于修下江南调查一事?

    三人朝着城北何府而去,一路上,到处都是无助绝望的气氛,望之令人心生压抑。

    陈无是和祝红菱的步伐都沉重了些,段宁真倒是兴致不减,一路步履轻快,心情显然很不错。

    水灾发生不到一月,城里的存粮还剩下一点,这几日开仓放粮,灾民的情绪有所缓和。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本就稀如清水的粥,现在已经差不多能照出人影了。

    流民的情绪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们意识到官府的粮食也不多了,这种时刻,施粥棚一旦停止派粥,暴动就会发生。

    丹阳城的粮食缺口比陈无是想象中大很多。

    丹阳快没粮了?

    陈无是根本不信,只能说,他们愿意拿出来免费给灾民吃的粮食,快没有了。

    不过,关于这件事,陈无是有办法解决。

    真正的难题,还是何中道。

    这个人掌控着丹阳的所有兵力,虽是武职,但丹阳所有文官见他,都要毕恭毕敬。

    而现在陈无是要做的,就是去何中道的府上,问他的罪。

    当然……不能就这样去,不然那和送死无异。

    一个带兵之人的府邸,就算是祝红菱这样身手矫健,武艺高强之人,也不敢轻易擅闯。

    不过嘛……办法陈无是早已经想到了。

    而且,这也是段宁真,证明自己用处的时刻。

    陈无是已经救了她一次,第一次,出于同情。

    而现在,她自己要求跟在他身边,想一起去京城,就要看她的能力了……

    毕竟,陈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

    段宁真也不是易与之辈。

    当陈无是在何府不远处停下脚步时,祝红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等一等。”

    陈无是说到。

    这时,祝红菱才发现刚才一直吊在后面的段宁真不见了。

    “她人呢?”

    祝红菱四下看了一眼,方才自己也想着心事,却是没注意到段宁真的动静。

    “我让她去办了点事。”

    陈无是轻描淡写地说。

    办事?

    祝红菱无法想象段宁真能办成什么事,她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昨日又在破庙过了一夜,没有回去,不知他们又会如何处罚自己……

    这时,一阵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大地似乎在震颤,清河中的流水也荡起了层层微波。

    “来了。”

    陈无是一笑,低声说道。

    祝红菱转身看去,一阵难言的情绪涌了上来。

    流民!

    密密麻麻的流民!

    他们全都冲着何府来了!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段宁真这幅样子混在流民之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看守着何府大门的兵士吓得浑身发颤,赶紧钻进府里关上了大门,急匆匆地找何中道禀报去了。

    这时,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流民群,努力直起身子站在何府面前,声嘶力竭地喊道:“贪官!奸贼!还我灾银!”

    他这一嗓子吼开后,愤怒的情绪燃烧到了极致,流民的怒吼瞬间响彻整个丹阳城。

    “还我灾银!”

    “还我灾银!”

    “……”

    混乱之中,段宁真回到了陈无是身边,一对漆黑无神的瞳孔直直地看着陈无是:“我把他们叫来了。”

    陈无是看着她,面色平静地问:“你是怎么煽动他们的?”

    段宁真嘴角一弯,脸上狰狞的伤痕越发恐怖,她舔了舔嘴唇,低声道:

    “他们快饿死了,这时候,只要有人说一句陛下送来的灾银被当官的贪了,这些没脑子的暴民就会冲进各位官老爷的府邸,硬生生撕碎他们,生啖其肉。”

第二十章 各方动

    段宁真说得轻描淡写,陈无是听得微微点头,只有祝红菱皱起了眉头。

    “你做得很好,”陈无是的目光投向怒火冲天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道:“接下来,演一出戏吧……”

    ……

    “大人!大人不好了!”

    何中道昨夜才送走了陈于修,今日心情本就不太好,此刻又听到那大呼小叫的兵士,当下便发了火:“什么不好?敢说老子不好了,你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兵士吓得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何中道面前,忙说到:“大人,那些流民聚在门口,来闹事了!”

    何中道眉头一皱,冷声道:“哼,那些泥腿子来找我作甚?找不到杨知府的府邸吗?”

    “不是啊,大人,我听那些人在喊,让大人交出灾银,负荆请罪……”

    “什么?!”

    何中道心中大骇,噌地一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好不容易缓过来后,他两步上前抓住了那士兵的领口,颤声道:“他们说……说……什么?”

    这小兵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让……让大人……交……交出灾银……”

    何中道瞳孔巨颤,颓然地松开了手,一屁股跌坐在木椅上,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嘴里正不停呢喃着:“完了,传出去了……全完了……”

    何府愁云惨淡之际,门外已经有了动作。

    “那狗官不开门,我们撞开!”

    “对!撞开!”

    “好!”

    好几位流民撸起袖子,走到了何府门口。

    陈无是冷眼看着这一切,快了……快到了。

    一堆流民喊着号子一起用力撞门之际,城中一行车马正在飞奔而来。

    当杨长荣带着一众丹阳官员赶来何府时,何府的大门已经快被撞破了。

    “住手!都住手!”

    杨长荣大惊失色,连忙出声制止。

    他对何中道的遭遇如何,并不太在意,但在他的治下,绝对不能闹出百姓冲击官府这样的事,这对仕途的打击太大了。

    杨长荣一边出声喝止,一边命随行兵士上前控制灾民。

    但这一下,可算是糟了大祸了。

    “当官的派兵来杀我们了!”

    “我们必须还手,打倒这些贪官!”

    “他拔刀了!那个兵拔刀了!”

    本就喧闹的何府门口变得越发嘈杂,见兵士有所行动后,不知从人群中何处,钻出了几声异常高亢的叫喊。

    “妈的,跟他们拼了!”

    “对!没吃的也是死,拼一把也是死,跟他们拼了!”

    百姓对官兵有着一股天然的恐惧,但这几声叫喊,却将周围流民对官兵的恐惧化成了愤怒,一个个瞬间红了眼睛,喘着粗气,恨恨地瞪着正在围拢的官兵。

    “诸位!诸位乡亲父老!我是丹阳知府杨长荣,诸位有什么需要,大可对我说,何必闹成这样?”杨长荣扯着嗓子,高声叫道。

    最先出来的那位老人扭头看向杨长荣,白眉一竖,伸出老手颤巍巍地指着杨长荣,沙哑着嗓子道:“你们这些当官的,皇上明明给我们发了银子,结果却全进了你们的口袋!老夫不管你是什么知府不知府,今天不把该给我们的银子补还出来,你们休想走!”

    “休想走!”

    当下群情激奋,眼看着就要爆发冲突了。

    而听到那老人口中之言的杨长荣,也是愣在了原地,满脸狐疑之色。

    一直在一旁注意着他的陈无是心下咯噔一声,不对……这个杨长荣没那么简单……

    杨长荣这是在装!

    在百姓面前装,在陈无是面前装,更是在丹阳所有官员面前装!

    从昨日那个赵府的黑脸大汉的口吻中,陈无是隐隐猜到杨长荣在江南官场过得并不如意。

    他一个外地调来的“领导”,并没能融入进去。

    现在看来,这杨长荣竟是借着那些人的排挤,有意装傻!江南发生了需要用到五百万两银子的大事,赵志杰身为他的副手,一个同知都知道此事,偏偏他杨长荣不知道。

    表面来看是将他挤出了权力圈子,让他当一个空壳知府,实际上这次的事,大到甚至需要人去死才能摆平下来,而他作为不知者,自然无罪。

    如果当今陛下查出此事,问责到他头上,他也有说辞,毕竟他被江南官员排挤一事是事实。

    好一个丹阳知府……

    陈无是眼睛饶有兴致地收回目光,扭头看向何府。

    不管是因为什么,何中道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一个流民仅仅只是流民,和乞丐无异。

    但一百个流民,就是陛下的百姓了,用兵镇压?杀人灭口?

    只要何中道还存在最基本的理智,就不会做那种事。

    陈于修和苏梦楼双双来到丹阳城就是一个信号。

    这二人是带着陛下的旨意来的,换言之,他们就是明永皇帝的眼睛,何中道敢有任何轻举妄动,都将迎来灭顶之灾。

    “各位乡亲父老!此事本官当真不知,这样吧,各位听本官一句,暂且在此稍候片刻,本官这就去请何大人出来,给大家一个交待?”

    杨长荣用力地喊着,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出了这番话。

    人群安静了片刻,一众流民面面相觑。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还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开口应了杨长荣一句:“我们只等一刻钟,一刻钟后若不给个交待,我们就砸了这院子!”

    杨长荣连连拱手,流民让开了一条路,放他到了何府门口。

    这时,陈无是忽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挤到杨长荣不远处唤到:“杨大人!”

    “公子?你为何在此?快随我进去,这里很危险!”

    杨长荣对陈无是连连招手,让他过来。

    陈于修是他的靠山之一,陈于修的公子杨长荣怎么敢怠慢?

    “我先进去,你们分头行动。”

    陈无是低声对身旁的两个女子说到。

    “嗯。”祝红菱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就离开了人群,走不见了。

    “是,公子,”段宁真甜腻腻地应了一声,一双桃花眼完全落在了陈无是身上,“还请公子小心……”

    陈无是没有回应,两步挤开人群,到了杨长荣身边,二人在几名侍卫的护送下,到了何府门口。

    刚到门口,何府大门就让开了一条缝,迎了二人进去。

    陈无是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了段宁真的脸,那女人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笑得很甜。

第二十一章 精与傻

    陈无是随着杨长荣二人一起进了何府,府内气氛压抑,仆人婢女皆在瑟瑟发抖,内堂正不停响起摔东西的声音。

    杨长荣眉头一皱,疾步进了内堂,低头扫了满是杯盏碎片的地面一眼,冷声喝道:“哼,砸东西?砸东西就能让那些流民退去吗?”

    听到杨长荣的声音,坐在太师椅上何中道抬起头,满目血丝的瞪着他,沙哑着嗓门,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杨大人好大的官威,若杨大人只是为看何某笑话而来,还请尽早离去,否则……”

    “否则?否则如何?”杨长荣的脸色沉了下来,目光闪烁不定地回盯着何中道,“你可敢杀我?”

    陈无是意外地侧目看了杨长荣一眼,若不是杨长荣还是这副逆来顺受的长相,陈无是一定会觉得身旁换了个人,杨长荣此刻的气质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砰!”何中道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杯盏微微作响,他指着杨长荣,怒声道:“杨长荣!老子念你是陛下派来的知府才给你的脸,你别给老子得寸进尺!”

    杨长荣面色不变,反而靠近了何中道几步,直接到了他近前。

    “本官今日就要得寸进尺,何大人……”杨长荣轻蔑地看着他,“可敢杀我?”

    “欺人太甚!”何中道怒火中烧,起身冲向一旁侍卫,噌地一声拔出了长刀,冲着杨长荣直直地砍了下去!

    陈无是早已躲到了一旁,而杨长荣却面色不变地盯着他,甚至连眼中的轻蔑都没消减半分。

    那长刀泛着冷光眼看着就要劈砍到杨长荣头上,然而,却在即将临身之际停了下来,悬在了空中。

    “知道为何今日那些流民围住的是你的府邸吗?”杨长荣冷声道。

    何中道怔怔地举着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像是初识的同僚,下意识地问到:“为什么?”

    杨长荣抬头看了一眼他举着的刀,说到:“这就是原因。”

    说着,杨长荣不紧不慢地坐下来,还示意了一下陈无是,让他也坐下。

    “好谋无断,有智而迟,外宽内忌,色厉胆薄。何大人,你以为你做的事很隐蔽?找个背锅的就能解决一切?”杨长荣脸上满是讽意,“杨大人,我们都不傻,五百万两,这笔灾银从一开始就不是用于赈水灾的。到底用于什么?何大人,你比我更清楚。”

    听着杨长荣的话,陈无是惊奇地坐在一旁,心中讶然不已。

    他承认,自己确实小看了这位知府,不……是小看了这朴素年代的古人们。

    他们的眼光,阅历,谋略,计策,绝不会比他差。

    还好,这次自己和杨长荣并不是敌对的立场。

    不然的话,把敌人当成傻子,自己就成了最大的傻子。

    收到震撼更大的,显然是何中道,他瞳孔一缩,像是第一次认识杨长荣,目光躲闪道:“你……你在说什么?本官不明白。”

    “何大人,你是右相门生,此番定下五百万灾款之人,也是右相门生,想来……那位在江南犯了事,必须用五百万两银子填平的人,也和右相脱不了干系,而且关系匪浅,”杨长荣眼睛微眯,“何大人,你的时间不多了,外面的流民还有半刻钟就会破门而入,呵,民砸官宅,二十年未见了,何大人,明永盛世以来,你即将成为第一个府邸被百姓砸掉的人,你猜……陛下会不会放过你?”

    听他这么一说,何中道更是浑身抖若筛糠。

    放过?

    明永皇帝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而且,他对自己的名声极其看重。

    这二十年的宁国已经载入史册,注定名传千古的明永盛世,因为他出现了一个污点,明永皇帝会放过他?

    只怕明永皇帝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杨……杨大人,你能救我?”何中道终于认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可怕,他还不算太蠢,终于听出了杨长荣的言外之意,如果仅仅是为了嘲讽他而来,杨长荣根本就没必要谈起这些事。

    “你若是不说那五百万两银子的去向,我如何能救你?”杨长荣摇了摇头,左手抚摸着杯沿。

    来了……

    陈无是精神一振,在他的计划中,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本该由他来说,虽然过程会有些不同,但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逼出五百万灾银的下路和用途。

    这才是这起案件的关隘所在。

    没想到……这位知府大人的本事,比他想象中要大多了。

    陈无是心下暗叹,自己还曾说过,杨长荣不适合做官。

    现在看来,是他过于膨胀狭隘了。

    但是……见到杨长荣这副精明模样后,陈无是越发疑惑,杨长荣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将官印交给他?

    难道他的身体周围也有圈看不见的王霸之气,稍稍侧漏一下就能让人纳头便拜?

    没理由啊……

    另一边,何中道的神色也是疯狂变换,显然是在挣扎。

    说了,今日危局也许可解,再将赵志杰一杀,暂时能安然无恙,但让杨长荣知道事情真相的后果……不……绝对过不了韩相那关,只要敢说,何中道确定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

    但若是不说,就算灾民放过了他,陛下也绝不会放过他。

    到时候……只怕一家老小都要……

    死前想后,何中道已经绝望,他发现两条都是绝路……

    等等!

    何中道目光一颤,不……还有一线生机,他可以把那件事告诉杨长荣,甚至告诉陈无是也无碍,只等他们退去灾民,解决眼下危局后,再行灭口之事!

    只要手脚做得干净些……

    何中道的脸上下意识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他却不知,杨长荣也在盯着他笑。

    陈无是感觉到了一些不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中道狗急跳墙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他打着杀人灭口的主意,祝红菱没在身边,那自己不是死定了?

    这位杨大人也是,竟然只带着两个护卫,就进了何中道这个武夫的府邸。

    念头至此,陈无是的目光无意中掠过了杨长荣那两个护卫的脸。

    然而这一眼,却让陈无是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何中道终于彻底想好。

    他看了一眼杨长荣,状似为难道:“唉,我说了后,杨大人一定要救我……”

    杨长荣抚了抚须,点头道:“那是自然。”

    何中道颓然坐到太师椅上,说到:“其实……那是一笔赎金。”

第二十二章 连云乱

    何中道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赎金?”杨长荣面露疑惑,问到:“难道是哪位贵人被贼人劫持了?”

    何中道摇了摇头,看向了杨长荣,语调低沉地说到:

    “杨大人,我宁国二十年征战不败的历史,已经被破了。”

    杨长荣眉头紧皱:“你这是何意?”

    “唉……”何中道叹道:“若是有贵人被劫持,此事倒好办了,根本没有必要隐瞒,但……这次被劫持的,是我江南东部沿海之城连云!”

    “什么!”杨长荣难以置信地看着何中道,因为太过诧异,让他的声音都有些变形了。

    连云城。

    陈无是很快就在脑海中找到了那座城池,连云属江南,东部沿海区域城池之一,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其中常年驻兵,虽不多,但守城绝对够了。

    这样的城,是如何被劫持的?

    “不敢相信吧?”何中道下意识地捏住了桌角,低声道:“老夫刚得到消息时,也是不信,直到京城传来消息,老夫才不得不信。”

    “我宁国……二十年来遭逢首败,连云一城通通落入敌手,并被敌军以满城百姓性命为挟,要了五百万两!”何中道抬起头,看着杨长荣,陈无是二人,问到:“老夫问你,此事如何敢宣扬?如何去处理?”

    “五百万两啊……”何中道眼眸失神地呢喃着:“除了国库,谁家能一口气拿出五百万两?即便是国库,又怎能随意拿出五百万两?还好,还好有这场雨,这场大水,给了江南一个由头。”

    何中道收回目光,轻轻闭上了眼睛,眼皮微颤:“这笔银子一下来,就要立刻送往连云,一刻也耽搁不得,二十万江南百姓?呵……”

    何中道笑了笑,笑声似讽似讥:“这笔银子从一开始就没他们的份,连云一城虽不到二十万人,但此事的意义,相信你们也明白,陛下不能败,宁国不能败……”

    “杨大人,本官很羡慕你,羡慕你的愚蠢不知事,不过现在看来,愚蠢的是我,担了风险,背了骂名,还被灾民欺上了门。而你,得了好处,躲了责罚,丹阳的天再变,你依旧是丹阳的知府,好手段啊,杨大人……”

    何中道对杨长荣的评价,与陈无是对他的不谋而合,杨长荣是一个很会装傻的人,这样的人不能指望他爬得多高,但他却能坐得很稳。

    但何中道言语之中的某些话,陈无是却无法认同。

    担了风险,背了骂名,还被灾民欺上了门?为什么京城传来消息,偏偏让他处理此事,而不是杨长荣?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京城方面选中了何中道,很可能是因为连云之难和何中道脱不了干系。

    或者说,与何中道所在的派系脱不了干系。

    京城来的消息不会是明永皇帝下令传出的,不是左相,便是那位右相。

    陈无是的记忆中,没有对连云知府的印象,不过这件事事后一查,轻易就能知道。

    关键在于,何中道言语之中,尽是要隐瞒此事的无奈。

    他看不出此举的徒劳,难道他背后之人还看不出吗?

    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瞒住!

    迟早明永皇帝会知道,百官会知道,商人会知道,整个宁国都会知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连云城的敌军信守承诺,拿了五百万两银子后,弃城从海上退走,连云城的百姓依旧会将这次连云陷落一事传得人尽皆知。

    保住宁国不败之名?

    根本就不可能。

    “好好的一座城,为何突然落入了敌手,到底是谁……”杨长荣眉头深锁,低声呢喃。

    他这副模样倒不似作假,宁国太强大了,强大到每个宁国人都已经养成了居高临下的习惯。

    在他们的潜意识中,宁国根本就不可能和败仗两个字沾边。

    “这次也是因缘巧合,傅国生前脚刚带走大量兵力去江东演武,后脚海上就来了贼人,那些人虽作盗匪打扮,但行事作风根本就是行伍中人,他们里应外合,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防守薄弱的连云,等傅国生得到消息,带兵回救之时,那些贼人已经城门大关,并以满城百姓性命为挟,令傅国生不敢强行攻城,只能听他们的话,去筹五百万两银子来赎城。”何中道解释道。

    “不对……”

    认真听着的陈无是,下意识地发出了声音。

    “公子有何高见?”杨长荣诧异地转过头,微不可查地看了其中一名侍卫一眼,然后冲陈无是问到。

    陈无是还陷在自己的世界中,闻言下意识地说到:“疑点太多,主要兵力刚走,立刻就被袭城。城里有人里应外合,几乎没动刀兵就拿下了连云。表面是要五百万两银子,却对城内财富视若无睹,若只是为财,直接将连云劫掠一空不是更快,更安全?他们为何偏要让人去筹一个人根本拿不出来的五百万两银子?”

    “若是敌国,伪装成盗匪也许是怕直接与宁国撕破脸皮,被宁国宣战报复,可既然已经伪装成了盗匪,为何还会对城内富豪百姓秋毫无犯?”

    “不为钱财,不杀百姓,巨额赎金,神出鬼没,有人接应……难道……那些不是敌国人,也不是海上盗匪,是本国人?”

    “若是本国人,目的是什么?坏宁国声名……损陛下志气……破宁**队无敌之念……”

    “乱!”

    “有人想让宁国乱起来!”

    陈无是眼前一亮,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走了出来。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糟了……

    陈无是心中咯噔一下,他很清楚刚才自言自语时说出的这一番话,掀起了多少人心底的惊涛骇浪。

    如果真的如他所言,那这次连云动乱与江南水灾,根本就是一次连环计!

    借天灾,发动**,将明永皇帝二十多年稳固的统治撕开一条裂缝!

    这条缝隙不需太大,哪怕再细小,只要在百姓心中存在就行。

    现在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对方都快成功了。

    好可怕的人,好深的算计……

    陈无是闭上了嘴,心中却没有什么恐慌情绪。

    那个人将宁国弄乱,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杨长荣好半晌才从陈无是身上将目光收回,他咳嗽一声,掩饰掉了眼眸中的惊疑惊叹之色,说到:“咳……何大人,赵志杰是你们选出来,为五百万灾银消失一事承担罪责的人吗?”

    何中道也终于回过神,点了点头:“没错,此乃为国献身,赵大人自愿赴死,实乃我辈楷模。”

第二十三章 陈于修

    “好一个我辈楷模。”

    何中道话音刚落,杨长荣身后便响起了一个声音。

    只见那两名侍卫间的其中一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何中道刚想发怒,却见杨长荣突然躬身一礼,谄媚地喊道:“陈大人,您听到了,何中道亲口承认赵志杰是冤枉的,他才是贪墨了五百万两灾银的主谋。”

    何中道大惊失色,定眼看去,这人不是昨夜来找他喝酒的陈于修,还能是谁?

    陈于修一身侍卫打扮,迈步上前,负手而立。

    “王侍卫,你也听到了吧。”

    陈于修头也不回地说。

    那王侍卫神色不似陈于修这般平静,显然刚才何中道说的这些事对他造成的冲击不小。

    不过,事情倒是确实清楚了。

    那五百万两银子没人去贪,而是送到了连云。

    贪墨灾银与连云失陷瞒而不报的罪名相比,谁大谁小,还真不好说。

    而且连云城一事牵扯太深,不是他一个大内侍卫可以做主的。

    王侍卫看向何中道,这位宣抚使大人此刻面如死灰,瞳孔都没了神采。

    “陈大人……陈大人!”何中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翻身跪在陈于修脚边,低声说道:“求大人救我一命,何某必有厚报!”

    陈无是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紧皱。

    何中道的年纪要比陈于修大上十来岁,此刻跪在陈于修面前哀求的模样,看上去分外怪异。

    “哦?”陈于修似乎来了几分兴趣,说到:“厚报?什么厚报?”

    “陈大人!”王侍卫眼色一冷,说到:“还请大人注意收敛,大人之所为,卑职将如实向圣上禀告。”

    “放肆!”陈于修拂袖转身,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朝廷命官,对本官指手画脚?你且将今日记下,回京之后告诉陛下,本官不会拦着你,本官会让你看清楚,最后谁会从京城永远消失。”

    陈于修面如无表情,抬步走向王侍卫,缓缓贴到他耳边,低声道:“王平安,你只不过是一条狗罢了,陛下不会为了一条狗与我为难,明白吗?”

    王侍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手背青筋鼓起,胸膛上下起伏,喘着粗气。

    若陈于修说的只是没有根据的威胁之语,他倒还不会这样气。

    但陈于修刚才所言,都是真的……

    虽然很不敬,但王侍卫真的觉得明永皇帝中了陈于修的邪,每次遇到陈于修犯了事,明永皇帝根本就不会责罚他,陛下对陈于修的偏袒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自己若是孑然一身倒还无所谓,但是妻儿老小……

    王侍卫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会客厅,静静地候在门外。

    陈于修要做什么,他管不了,但至少能眼不见心不烦。

    见王侍卫离开大厅,陈于修面色不变,转身看向了陈无是,半晌不语。

    会客厅内一时间无比寂静。

    陈无是低着头,没有和陈于修发生视线接触,但他感觉得到,陈于修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这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陈无是感觉到了本能的“危险”。

    “怎么,从小教你的礼数都忘了吗?”

    陈于修忽然开口说道。

    陈无是抬起了头,直视着陈于修,躬身一礼:“父亲……”

    陈于修眼眸一动,一抹不易察觉的惊疑之色一闪而逝,沉声道:“嗯。”

    他发现不对了吗?

    陈无是咽了下口水,喉头动了动,自己与“陈无是”的区别,几乎肉眼可见。

    他早先夜里就想过,面对陈于修时,要不要模仿已死的“陈无是”的脾性,但那个想法很快就被放弃了。

    性格这件事,不能用谎言去掩饰,趁这时就表现出与先前的不同之处,还可以推说到历经生死,心态出现变化之类的理由上。

    若是一味掩饰,就要用一生去圆一个谎,太不值当。

    而“初见”陈于修,陈无是也发现了他与记忆中的不同之处。

    这绝对不是“陈无是”记忆中那个本事平平,声名狼藉的奸臣父亲,他行事之间,目的性其实相当明显……

    “大人,陈大人?我……在下的事……”

    何中道没有闲暇去看这对父子间的事,他还在不要脸面的哀求。

    陈于修回转过身,看向他,问到:“我若帮你按下此事,你的报酬是什么?”

    听陈于修这样说,何中道脸上反而一喜,忙低声说到:“下官虽俸禄微薄,但祖上却积下了不少财富,若陈大人能饶了下官这一回,下官愿意将家产全给大人。”

    何中道满脸肉疼,细说道:“大人,有三十万两银子呢……”

    陈无是听到这话,心中一动,一个宣抚使家产能有三十万,好一个盛世宁国啊……

    “不够。”陈于修眉头都没抬一下,说到:“五十万两。”

    杨长荣忽然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离陈于修远了一两步,此事明明与他无关,但听到陈于修的话,杨长荣都莫名地心中一紧。

    这个人,太黑了,太贪了!

    至于何中道,在听到陈于修说出五十万两这个数目时,顿时瘫坐在地,像是死了一回一样。

    他的所有家产变卖后,差不多刚好五十万!

    这该死的陈于修是要他的命啊!

    但……他还不能不给。

    “好……好……一切皆听大人安排……”

    何中道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本五十多岁的年纪,此刻却像六七十的古稀老人。

    “哈哈哈……好!赵志杰串通敌国,图谋不轨,截取灾银,中饱私囊。此案到此为止吧,杨大人,听明白了吗?”陈于修转身望着杨长荣,虽有笑声,眼里却没有笑意。

    “是,下官明白了。”

    杨长荣弯下了腰,表情恭顺,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低。

    陈无是忽然打了个寒颤,怎么突然起风了?

    他朝厅外看了一眼,原来不知何时,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厚重的云层低矮地垂着,遮天蔽日,撒下了一大片阴影,笼住了丹阳城。

    王侍卫孤零零站在门外,身影有几分萧瑟。

    刚刚还跪在地上的何中道已经被杨长荣扶了起来,安然无恙地重新坐回了太师椅。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见半点方才的剑拔弩张。

    陈无是缓缓地退出了大厅,站在阴冷的微风中,深吸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陈于修虽不是庸人,但也绝不是好人……

    他确实是贪官,不管他心中想与不想,曾经愿与不愿,至少这些年来,陈于修随波逐流,所行之事好坏参半,留下的污名也绝不是冤枉了他。

    心中的那一丝小小期待消失无踪。

    陈无是看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陈于修……无救。

    要救陈家,必杀陈于修。

第二十四章 粮与人

    陈无是与王侍卫站在门外,堂内三人谈了一阵后,便一同出来了。

    “门外流民一事你无需担心,一会儿就按我说的做,将罪名全都推到赵志杰头上,你自然无恙。”陈于修一边迈出大门,一边吩咐道。

    “可是,大人,那些刁民会信吗?”何中道脸上带着几分踌躇,“下官担心,他们直接冲进来砸了这座府邸……”

    “若是空口白话,想让他们信服自然困难,但只要带上银子和米粮,你不用过多解释,他们自会善解人意。”陈于修淡然道。

    “银子还好说,可是……大人……”何中道面露苦涩之意,“何府的粮食,真的不够用了……”

    “你且放心,本官自有办法。”陈于修刚说完这句话,就见一侍卫自后门匆匆而来,面露急色。

    “大人!”那侍卫跪倒在地,说到:“出事了!”

    陈于修眉头微皱,低头问到:“何事?”

    侍卫左右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陈于修一摆手,冷声道:“说。”

    “是!”那侍卫大声一应,然后飞快说到:“卑职按大人吩咐,去向丹阳各户地主豪绅借钱粮,谁知他们全都不肯借……”

    陈于修面色一冷,说到:“到底怎么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他这边话音刚落,大门处已经响起了激烈的撞击声。

    何府侍卫面色惨白地跪倒在地,喊道:“老爷不好了!那些刁民开始撞门了!”

    何中道面色大变,如果让这些刁民冲进来了,那他的仕途就彻底完了。

    就算灾银一案压了下去,他也会被明永皇帝处罚,刚才和陈于修谈好的条件,在灾民随时会冲进府中这个条件之下,完全不成立了。

    陈于修也终于有些乱了方寸,找地主豪绅借粮,是退去这些流民最好的办法,他只需要在街对岸继续放粮,那些饿着肚子的乌合之众自然会很快散去。

    但陈于修万万没想到,丹阳的地主豪绅竟然都不肯借给他粮食!这怎么可能?他提出的条件,对那些商贾之家而言应该极具诱惑力才是。

    他们为何会拒绝?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竟然会借不到粮的陈于修,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五十万两,我帮你们退灾民。”

    大门框框作响,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几道目光带着各自的情绪朝身后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一身月白长衫的年轻人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面对着众人目光,他没有半分躲闪,再次说到:“五十万,换你们的前程。”

    “灾民一旦冲破大门,势必冲入府中大肆破坏,争抢打砸,群情激奋之下,就算杀一两个人也不足为奇。几位大人……”陈无是的目光挨个扫过了陈于修三人的眼睛,“这扇门一破,灾民就成了罪民,伸冤就成了造反,而你们……”

    陈无是的目光停在了杨长荣与何中道脸上,平静地说:“按宁国律法,治下百姓造反,轻则革除功名,永不录用。重则与民同罪,秋后问斩。杨大人,何大人,你们会是哪一种,就看陛下的心情了。”

    说话间,陈无是有意无意地看了王侍卫一眼,却是在提醒这几位大官,眼下有一位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同时,他也是明永皇帝放在江南的眼睛,今日的一切,不可能瞒过去。

    “大人,陈大人!你可是向我保证过,今日之局你可善后,本官才答应带你乔装来的!现在这些灾民怎么退?怎么退?!”

    杨长荣慌神了,平日的他,是万万不敢对陈于修用这种口吻说话的。

    果然,他此言一出,陈于修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他徐徐说道:“杨大人……是在责问本官吗?”

    杨长荣面色一滞,忙是别过了头,心中又急又气,却也不再说话了。

    “哼。”陈于修收回目光,抬眸看向了陈无是,说到:“那五十万,本官给你,现在让本官看看你是如何退去这些灾民的。”

    陈无是没有躲开他的目光,只是略一点头,应道:“一言为定。”

    话落,只见陈无是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弩,搭上一箭,朝天发去。

    “咻”

    清脆鸣响顿时扩散开来。

    这一发响箭之后,变化很快就发生了!

    只听一女子尖声突然在门外响起:“后面放粮了!”

    这一声尖叫如同魔咒,本来撞击大门的几人动作戛然而止,忙不迭地回头看去,果然看到街对面搭起了一个硕大的棚子!棚边支起一幡,上只书三字:放粮处。

    “有粮食啦!”

    “冲啊!”

    “别挤,别挤啊!”

    “滚开!”

    “诸位……诸位乡亲,我们应该先撞破贪官大门啊……”

    “诸位……”

    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人群后发出苍老凄厉的喊声,他年老体衰,抢又抢不过,跑又跑不过,只能看着这些像见了骨头的狗一样的人,低声咒骂不已。

    这些泥腿子根本不懂,这件事闹得越大,他们能得到的好处才越多,唉……

    何府门前的人,很快就跑得一干二净。

    老人恨得捶胸顿足,却无意间发现不远处有一衣衫褴褛的女子没有去领粮食。

    “那谁家的丫头,你为何不去领粮?”

    女子似乎正看着放粮处方向,此刻闻言一怔,她缓缓回过了头,露出一张本该无比美丽,却被一道恐怖疤痕破了相的面容,看向老人,眯着眼睛笑道:“因为……我不是灾民。”

    她的声音有些耳熟,老人稍一琢磨,便想起了是谁。

    他的瞳孔逐渐放大,伸出一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胸膛上下起伏道:“你……你!”

    这时,何府突然光明正大地打开了。

    但门前除了这位白发老人,以及一名衣衫褴褛的丑陋女子外,别无他人。

    段宁真听到门开的声音,转身看向,见到陈无是后,邀功似地两步上前,仰头看着他,说到:“我做得好吗?”

    陈无是点了点头,朝街对面的放粮处看去。

    棚子旁不远处,站在一个抱剑的红色身影,似乎也正看着他。

    “陈大人。”陈无是陌生的称呼没有让陈于修脸上起半点波澜。

    “你知道,为何那些地主豪绅不愿意借粮给你吗?”

    陈无是转过头,看向陈于修,说道:

    “因为我先你一步,已经让人借走了粮。”

第二十五章 忆往昔

    “轰隆”

    一道闷雷在低矮的云层中炸响,狂风不止,暴雨滂沱,雷电交加。

    这场雨,终究还是下了。

    陈无是仰起头,看着黄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大地,溅起白色的水花反向天空,视野前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几人躲在了屋檐下。

    只有那些灾民像疯了一样,还在拼命地往棚子里挤。

    陈于修沉默着站在陈无是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

    他知道陈无是林中被刺,躺了好几天才醒来,但陈无是的改变仍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何大人,那五十万两,记得交给陈无是。”

    陈于修忽然说到。

    “是,下官记住了……”何中道的神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魂落魄。

    段宁真一脸笑意地站在陈无是身边,低声说道:“公子,他好像一只猪啊……”

    “你!”

    不知段宁真有意还是无意,说这句话的声音,竟是刚好能被何中道听见。

    “陈公子,你这下人若是能够交由本官处理,本官愿再加三千两。”

    何中道本就一肚子火,此番听到段宁真这一句话,怎能忍住怒火?

    他能控制住自己询问一声陈无是的意见,已经相当理智了。

    陈无是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她不是我的下人。”

    段宁真闻言眯着眼睛一笑,看向何中道,说:“原来我值三千两呢,叔父。”

    这叔父二字让何中道神情一滞,他定睛看去,顿时讶异得睁大了眼睛。

    “你是……段正平的女儿?”

    “叔父竟还记得小女子,真是令人意外……”段宁真低声说道,一道惊雷从天而降,映照得丹阳城一片银白。

    惨白的电光衬在了段宁真脸上,让她那条左额到右脸的伤痕,显得越发狰狞。

    何中道别开了头,不再去看段宁真。

    他的目光似乎有些躲闪,段宁真却显然不打算就这样一笔带过。

    “叔父,侄女儿说得不对吗?您查封段府时,也是这样说的吧?”

    “段正平,你知道农人养猪吗?百姓总喜欢把剩下的泔水来养几头猪,等到过年或过节之时,把猪杀掉,这样可以轻易简单地解决过节的开销,当然……大户人家就不是单单的养几头的问题了,他们可以天天杀猪,而且,他们不用泔水喂,而是用粮食,用银子!猪长得越肥越快,越快越好。哈哈……那只猪肯定以为,主人家对自己这般恩宠,定然是爱极了它,段正平,你觉得呢?”

    段宁真一字不漏地重复着何中道说过的话。

    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叔父,您好像……也是一头被养起来的猪呢。”

    何中道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的心脏阵阵绞痛,呼吸也开始急促,段宁真的话像一把尖刀,猛然刺在了他的胸膛上。

    暴雨仍在下,稀里哗啦的雨声打碎了人的思绪。

    陈无是转过身,看着段宁真,让她不要再说。

    谁知,他无意间看到,陈于修在一旁出神。

    一只被养肥的猪吗……

    陈于修的眼前有几分恍惚。

    恍然间,他看到了一个青衣读书人,曾坐在窗边苦读。

    父亲早死,母亲替人做针线活养家,一日一餐,粗茶淡饭,相依为命。

    他是被母亲养大的,二人日子过得很苦,但即便是那样艰难的处境,母亲还是毫不犹豫的送他去私塾读书识字,以期将来能有出息。

    陈于修也确实争气,念书努力,脑子灵活,后来进了县学,成为了科举生员。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县里念书,许久没见过母亲,每月只有来自乡下的一些碎银子捎过来。

    但他没有辜负母亲,陈于修刻苦努力,在乡试,会试连连中榜,一路进入了殿试。

    那一次殿试,是陈于修第一次见到明永皇帝。

    殿试的试题是时政策论,但那一次,明永皇帝一时兴起,临时又加了一道题……忠奸之辩。

    一场殿试下来,陈于修像是丢了魂儿,他很清楚自己这次的发挥,策论顶多拿个三甲后段名次,运气好一点,肯下功夫疏通关系,上下打点一下,能成为一个县令之类的小官。

    但……他根本没有那些钱财去疏通打点,若是不能成前三甲,他仍是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陈家的命运。

    这时,意外发生了。

    他的时政策论虽只是中等水平,但忠奸之辩那篇文章,却写得明永皇帝拍案叫好,最后竟是被明永皇帝钦点为状元!

    科举之后,陈于修如在梦中。

    当他一路风光地回乡时,看到的却只有一座矮小的土包,土包上早已生满杂草,带着几分寒酸凄凉。

    他的母亲因操劳过度,已于月前病死。

    而这一个月间,他在京城接受各方祝贺,流连于各大酒楼,出入皆是名士。

    陈于修守孝半年,回京进入刑部任职。

    从此,他一路高升,青云直上。

    直到……刑部尚书之位也近在眼前。

    而陈家,也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日,段宁真的话,让陈于修罕见地想起了从前。

    也许是这一场不该下的雨,让人的情绪更加轻浮。

    陈于修回过神,注意到陈无是正注视着自己,他没有回避这个有些陌生的儿子的目光。

    猪?

    没错,他也是一只正在被养肥的猪。

    他很清楚,早晚有一天,自己也将和何中道一样,贪了一生的银两,被另一个人通通拿走,而且,连命都会丢掉。

    明永皇帝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知道贪污**无法杜绝,所以,他在故意制造“陈于修”这样的人。

    明永盛世以来,国富民强,国泰民安。

    宁国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而一旦局势生变,宁国国势不稳,国库出现问题,明永皇帝就会毫不犹豫地宰掉他。

    说到底,他陈于修只是一个存钱的工具,以及一把不会脏了手的刀罢了。

    陈于修想到了自己当初写下的那篇忠奸之辩。

    也许,那才是明永皇帝选中自己的原因。

    “君以臣器,臣以骨死,为忠为奸,皆凭君心。”

第二十六章 将欲行

    风停雨歇,丹阳之事,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陈无是在陈于修的吩咐下,跟着他回了杨长荣另外安排的暂住之处。

    段宁真跟来了,祝红菱却不见了踪影。

    按理说,她应该来拿回这把属于她的防身之弩,但雨停之后,那抹红色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了。

    陈无是寻不到祝红菱的踪迹,他也不想去寻。

    若是想要,她自会来拿,若是不想,寻也无用。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祝红菱的江湖,不应该在勾心斗角的京城。

    京城那种地方,更适合段宁真这样的人生存。

    “明日随我回京。”

    马车内,父子二人相对无言,陈于修终是先开了口,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陈无是点了点头:“嗯。”

    陈于修静静地看着他,马车在晃动中不断前行,“你变了很多。”

    “因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陈无是没有躲开陈于修的眼睛,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陈于修似乎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瞳孔带着几分颤动,几个呼吸后,他长叹一声:“人生际遇,各有缘法。”

    陈无是想了很多陈于修的回答,唯独没想到,陈于修竟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掠过了他的异常,并将这一切,归咎于玄之又玄的缘。

    陈于修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在训斥王侍卫时,蛮横、霸道、贪婪的模样,说是贪官污吏一点也不为过,但二人私下谈话之时,他又儒雅得像个读书人,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温和了许多。

    陈无是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地了解他,了解这位陌生的“父亲”,但对陈无是而言,陈于修的一切并不重要,他不想与他陈于修有任何瓜葛,无论是他,还是已经死去的“他”,对陈于修都没有半点情分。

    “你要拿五十万两,是想赈济灾民吧?”陈于修忽然说到。

    马车猛然一颤,陈无是心里也颤了颤,他点了点头:“嗯。”

    “你这几天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做的不错,但……还稍显稚嫩。”陈于修透过车窗,看向了外面的丹阳城。

    流民已经全部汇集到了何府方向,眼下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尽是清新的泥土味道。

    “你让杨长荣搭粥棚,赈济灾民,却在私下散播自己的名声,说是京城来的陈无是公子在救助灾民。我知道,你是想扭转自己的名声,一步步蔓延到京城,然后改头换面。”陈于修的话让陈无是悚然一惊,但他接下来说的,却让陈无是陷入了沉思。

    陈于修转过头,视线从窗外落回到陈无是身上,温声道:“这五十万两银子,大抵也是这样用吧?一时半会儿,确实能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你在百姓之间的口碑,尤其是江南百姓间的口碑将很快改善,但……京城呢?”

    陈于修缓缓说道:“有一件事你务必要清楚,一万名百姓的歌功颂德,也抵不过当今圣上的一次点头赞许,江南有陛下的眼睛,我是,王平安是,苏梦楼也是,还有一些藏在暗处的,你我不知道的眼线,”陈于修似乎叹了口气,“我们这位陛下,从不会相信一面之词,当他听到一个名为陈无是的公子,以自己的名义在江南赈灾时,你猜他会是何种反应?”

    “尤其是……这位陈公子还是他的宠臣陈于修的儿子。”陈于修的声音严肃了些,“他会起疑,警惕,然后调查我是否在通过你扭转自己在民间的名声,陛下不希望看到我的名声有一丝好转,更不希望江南这起案子能被查明真相,赵志杰顶罪而死是陛下心中最好的解决办法。”

    陈无是有些意外,陈于修言下之意,是明永皇帝对连云失陷一事心知肚明,他侧过头,看向窗外,问到:“那为什么又要让苏梦楼来?”

    “我奉命查的,是灾银案。苏少卿奉命查的,应当是谋逆案。”陈于修语出惊人。

    “我一个庸人,昏官,污吏,查这种无法言明的案子最是好用,苏少卿机敏,多智,查这次案子幕后推手的线索,也很妥当。莫非你以为,我与苏少卿是二人查一案?”陈于修脸上在笑,但声音却有几分苦涩。

    “臣为器,不同之器,自有不同用法,我带着功劳回京领赏,而苏少卿,当是已经出发前往连云城了。”

    陈无是再一次看向陈于修,他没想过陈于修会这样推心置腹地与他交谈,更没想到,陈于修眼中看到的,比他看到的还要清楚明白。

    不过也该当如此,毕竟在陈于修的眼中,哪怕陈无是变化再大,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以往陈无是惹是生非,无法管教。

    现在陈无是的某些举动,陈于修也要深思才能理解,那自然有一些事,就没有必要瞒着他了。

    “你知道我……”陈无是沉默良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脱离我,摆脱陈家,明哲保身。”陈于修一语道破了陈无是的目的。

    “你的目的很明显,看来,这次刺杀,让你明白了生命的可贵,更是看清了许多以往看不清的事。”陈于修笑了笑,随即又面色一肃,“你的想法没错,但目的要变,你要带着陈家……重获新生。”

    说出这句话后,陈于修的面色多了几分轻松,他双眸饱含深意地看着陈无是,说到:“若你想自己逃出去,我会打断你的手脚,将你一起拖入地狱。但你若能带着陈家,带着你的母亲,妹妹,脱离这个可怕的漩涡,我会全力帮你。”

    “告诉我,你的选择。”

    陈于修清明的目光落在陈无是脸上,这句话中的威胁,远没有对王侍卫说的那些可怕伤人,但陈无是却感受到了一些沉重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压得他难以呼吸。

    “你要如何帮我?”陈无是问到。

    听到这句话后,陈于修终于洒然一笑,那股庞大的压力陡然散去,因为他已经听懂了陈无是的选择。

    “不惜一切代价。”

    陈于修安静地看向窗外,说出了带着玉石俱焚之意的几个字。

    陈无是张了张嘴,有什么话想问出口,但却又难以开口。

    陈于修似乎察觉到了陈无是的纠结,但他没有追问,目光落在了雨后的丹阳城墙上,喃喃低声道:

    “天家无情……为何你我生而为民,一生都要受制于人……”

第二十七章 别云霞

    翌日,陈无是起了个大早,自北城门而出。

    江南多山水,陈无是此时要去的,便是丹阳附近的一座山停眉。

    停眉山不高,但从山下攀到山顶的一程山路也让陈无是累得气喘吁吁,这副身体比起上一世的他,终究还是弱了些,再加上昨日下了雨,山路湿滑,好几次差点滑倒。

    不过一路走来,茂林修竹,山花烂漫,更有鸟雀婉转鸣叫,令人心旷神怡。

    “公……公子,歇息一下吧……”

    段宁真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陈无是身旁响起。

    陈无是回头看了她一眼,昨日段宁真突然以他的侍女自居,到了临时住处后,更是忙前忙后,端茶递水,大献殷勤。

    陈于修见状多看了她几眼,目光在她脸上的疤痕处停留了片刻,但也没说什么,陈无是便任她去了。

    段宁真毕竟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体力根本就跟不上。

    但陈无是说自己要去看一场日出后,再离开丹阳时,她死活都要跟着一起。

    此刻累得直不起腰来,陈无是也没办法扔下她一个女子,独自上山。

    于是,他四下看了一眼,找了一块干净点的山石坐了下来,歇息了片刻。

    段宁真见陈无是虽额上见汗,体力也有些吃不消的样子,但眼睛却一直盯着山头,不由得问到:“公子,你为何这般执着于日出?”

    陈无是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他就是因为日出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相信万事必有缘,既然因日出而来,自然要看一场日出再走。

    但口头上,陈无是却说到:“见那些文人墨客的诗词多了,便对日出之景尤为好奇,刚好这停眉山是丹阳有名的观日出之地,就顺路过来看看。”

    “什么顺路,你明明是特意起了个大早……”

    段宁真小声说着。

    “公子,我看这山间危机四伏,公子屡次遭遇刺杀,身旁却没有一个护卫,这样来登高会不会……”

    “谁说没有。”陈无是侧头朝身后无人的地方看了一眼。

    段宁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带着几分疑惑,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满脸调笑之意道:“公子,那红色的,是什么花呀?”

    也许祝红菱并没有想过掩藏自己的身形,听到段宁真的声音后,她便从树石后走了出来。

    陈无是打量了一眼,见祝红菱不汗不喘,面色如常,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颇有几分羡慕。

    “祝姑娘可是有驭风而行的轻功?”

    祝红菱抱着剑缓步走来,说到:“没有。”

    陈无是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那姑娘可有强身健体的法门?”

    这一次,祝红菱应道:“有。”

    陈无是带着几分好奇:“姑娘这一身功夫,是何人所授?”

    祝红菱侧头不语,翘首北望,说到:“不能说。”

    她不说,陈无是便也不再问。

    歇息片刻后,在天没完全亮起前,三人赶紧爬上了山。

    停眉山顶有一小道,远望如黛眉,山崖边伫立着一座小亭,无名无字,孤立山巅。

    三人行至亭中,忽来山风阵阵,四处林木萧萧。

    陈无是闭着眼睛,长吸了一口气。

    山间树影,云雾缭绕,东边天际,霞光万道,他们来得刚巧,这轮红日就要出来了。

    两名女子也怔怔地看着云海翻腾,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说话。

    一口浊气吐出,陈无是只觉眼前有一丝微光,泛着红刺透了自己的眼帘,似乎想钻进他的眼眸深处。

    恍然间,陈无是睁开了眼,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就在这时迎了过来。

    霎时,换上了一身白衣的陈无是,被朝阳的动人色泽映照得如珠玉一般,宛若生辉。

    段宁真侧头看了一眼,有些恍了神,似乎这身旁的俊秀公子,不是这方世界之人。

    他明明就在身边,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有一股莫名的疏离。

    “峨眉,停眉,当真是缘分于此吗……”

    陈无是轻声念到。

    “公子你说什么?”

    段宁真问到。

    “我说,我终究是看到了这场日出……”

    陈无是神色平静地望向远山云海,脚下丹阳,长久以来隐隐闷在胸中的那股郁郁之气,在这个刹那不翼而飞。

    纵然前方荆棘密布,他也相信,自己能踏出一条生路。

    “段姑娘,到了京城之后,你有何打算?”陈无是问到。

    段宁真嘴角一勾,笑道:“公子可是想赶我走?”

    陈无是摇了摇头,“你我并非主仆,你的案底也已消去,已是自由之身,何必作践自己。”

    段宁真脸上的笑容悄然消失,她静静地看着朝阳,被霞光刺得泪光潋滟也不曾收回,“公子,你是个好人,但你也许不知……给某些人自由,也意味着让她去死。”

    “公子……”段宁真转过身,霞光映上她完好无损的左边脸颊,竟是格外清纯动人,她一双桃花眸,落在了陈无是身上,呢喃道:“段宁真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恳请公子收留……”

    段宁真屈膝跪在地上,低下了头,身子微微颤抖,一旁的祝红菱都能看出她此刻的恐惧。

    她在恐惧什么?

    没人知道。

    以段宁真如今这般偏激的性子,动辄就是与人玉石俱焚的念头,她怎会有恐惧之事?

    陈无是低头看着她,沉默良久。

    “陈家不是一棵大树,你若进陈家做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年必会后悔,到时连累你受无妄之灾,只怕你会恨上轻易同意的我。”

    陈无是相信,以段宁真的脑子不会听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段宁真仰起头,笑得竟是比山花还要灿烂,“承蒙公子不弃,段宁真……必粉身碎骨以报……”

    陈无是摇了摇头,伸手虚扶,说到:“起来吧。”

    段宁真缓缓起身,安静地站到了陈无是身后,站在了他的影子里。

    陈无是看不到她的眼睛,自然也看不见她眼中的狠毒与决然。

    段宁真也看不到陈无是的眼睛,自然也看不见,陈无是眼中的几分怅然与叹惋。

    陈无是伸手入怀,取出了一柄小弩,递给了祝红菱。

    “祝姑娘,有缘再见。”

    祝红菱低头看了一眼,这柄弩是昨日她交给陈无是的,约定信号之弩。

    “你拿上防身吧。”

    祝红菱抬起头,没有接过它。

    陈无是也不拒绝,仔细地放入怀中后,他看向祝红菱,说到:“今日一别,有缘再见。”

    “嗯。”祝红菱抱着长剑,山风吹得她的长发翻飞起舞,将这个说得若有似无的“嗯”也似乎吹散在了风中。

    陈无是洒然一笑,转头看向停眉山外的大好河山,朗声道:“走吧。”

第二十八章 临长安

    京城,皇宫,御书房。

    “……赵志杰已经问斩,陈侍郎索要了何中道五十万两买命钱,不过,那五十万两最终被陈无是所得,以陛下之名尽数散与灾民……”

    明永皇帝手中拿着一册书,闻言眸光一动,抬眼看向了王平安。

    明永年纪尚不到半百,且有太医悉心照料,此刻看起来异常年轻,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

    他面容方正威仪,双目炯炯有神,下巴上蓄着一把美髯。

    听王平安回禀完毕后,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奇异之色:“那陈无是……竟有那种本事?”

    王平安跪地应道:“陈无是被刺险些身亡,再次醒来后便如同开了窍,换了性子。”

    “嗯……”

    明永皇帝沉吟不语,片刻后,他面露笑意,对身旁太监说到:“且记下,明日让陈于修带上他儿子一起来见朕。”

    “是,陛下。”

    ……

    长安城外。

    马车中的陈无是神色有些紧张,从记忆中,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一位母亲,一个刚满九岁的小妹,但随着京城的越来越近,陈无是还是止不住胡思乱想。

    他有些害怕那个妇人看出他已经换了灵魂,虽然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陈无是却有一种,贼人进了主人家的感觉。

    “公子,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陈无是思绪翻飞之际,车外响起了段宁真的声音。

    陈无是应了一声:“知道了。”

    回京的这段时间,段宁真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的身份,侍女该做的她一件不落,除了有些时候说话会没大没小外,旁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陈无是撩开车窗前的布帘,长安城那高大的城墙已能望见。

    长安……

    熟悉的名字,却不是熟悉的历史,陈无是没有半点可供参考的历史走向。

    这宁国的未来,到底会去往何处,他也是满目茫然。

    车马一路向前,周围的路上,也渐渐变得繁华起来。

    不消多时,陈于修一行的马车旁便已是人来车往。

    还未进城内,便已经如此繁华,长安城内之景可见一斑。

    陈无是放下帘子,收回了思绪,当长安真的出现在他眼前后,陈无是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些。

    不知是不是得了陈于修的命令,进城之后,这一队护卫竟是一边驱马前行,一边大声呼喝:“刑部侍郎回京,闲人退避!”

    “刑部侍郎回京,闲人退避!”

    “刑部侍郎回京,闲人退避!”

    “……”

    一声声呼喝随着车队的前行传遍长安城。

    陈无是清楚地听到,原本还喧哗热闹的长安城,竟是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安静。

    当他再次撩开车帘往外看去时,才知道陈于修的名声到底臭到了什么地步。

    “去死吧!狗官!”

    一颗鸡蛋冲着陈无是飞了过来。

    “放肆!”

    护卫驱马挡下了鸡蛋,持刀指着那已经窜进了巷子里的百姓,怒目圆瞪。

    “算了,继续回府。”

    陈于修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陈无是放下车帘,摇头苦笑,任重而道远啊……

    ……

    “吁”

    车身一倾,陈无是知道,陈府到了。

    长安人尽皆知,西南之角有一座府邸,布局规整,工艺精良,楼阁交错,占地甚广。

    屋顶皆是绿瓦,临街遍布红墙。内有假山、蝠池、荷塘、水榭,装潢富贵大气,很是惊人。

    虽然已经在记忆中看到过陈府的奢华,但亲自站在这座府邸前时,陈无是仍是久久无法回神。

    陈府下人得到消息,今日老爷和公子回府,特地将院门大开,门前呼啦啦地跪倒着一大片人。

    陈无是举目向内望去,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翠山碧水,曲径幽台……

    不仅陈无是出神,生于官宦之家的段宁真也是微微长开了嘴,眼睛睁得大大的。

    明永皇帝对陈于修的圣眷多浓,由此便可瞥见一二,要知道,宁国府邸皆有规制,越制等同欺君。

    陈于修这个三品侍郎的府邸,竟是和当朝两位丞相的府邸相同规格!

    “都起来吧。”

    陈于修下了马车,看着眼前呼呼啦啦跪倒的这一大群人,沉声说到。

    陈无是也走到近前,目光扫过这些人,“陈无是”和这些下人的关系很差,动辄出手打骂,若不是“陈无是”本人并不好色,只怕这府中的侍女一个个都会遭殃。

    此刻大概看了一眼后,陈无是竟是连一个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时,一名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

    陈无是浑身一僵,抬眸看去。

    这位,便是“他”的母亲,杨惜君。

    她手上牵着的那个女孩,就是他的同胞妹妹,陈玉桥。

    杨惜君一身素衣,妆发普通,体态丰盈,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之色,牵着陈玉桥时,走得快了些。

    竟是没注意到小小的陈玉桥步履有些凌乱,很难跟得上。

    在跨出大门那刻,陈玉桥脚下一绊,眼看着就要摔出去。

    好在陈无是就在近前,见状连忙上前一把接住了陈玉桥。

    陈玉桥吓得小脸煞白,嘴一瘪,泪花就涌了出来。

    但她马上反应过来,接住自己的人是哥哥啊!

    小陈玉桥吓得从陈无是手中挣开,眼泪立刻缩了回去,赶紧步履踉跄地躲到杨惜君身后,不敢看他。

    陈无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温和问到:“小妹,你没事吧?”

    此言一出,周围的仆人侍从,车夫婢女,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陈无是,诧异得像是看到了神仙下凡。

    杨惜君的眸子里也满是诧异惊喜,她捂着嘴,泪光闪动地上前拉住了陈无是的胳膊,颤声道:“无是,孩子,你终于长大了……”

    陈无是心中叹气,他知道为何这些人有这么大的反应。

    因为那位“陈无是”莫说照顾这个小妹了,三天两头便会欺负她,而且不是善意的“欺负”,而是实打实的欺压,“他”不喜欢女孩儿,“陈无是”觉得自己有个妹妹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长安的纨绔圈子都带着自家兄弟一起玩闹,只有他带不出来。

    陈于修看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了许久。

    陈玉桥偷偷从母亲身后伸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瞧着陈无是,面对她的目光,陈无是尽量保持着最柔和的表情。

    终于,陈玉桥紧张的小脸放松了些,她也感觉到……自己的哥哥,有些不一样了。

第二十九章 接圣旨

    一行人站在门口总归不像话,杨惜君拉着陈无是的衣袖,对陈于修说到:“老爷,回府说话吧。”

    陈于修点了点头,陈无是也在杨惜君的拉扯之下,进了陈府。

    陈府内部的富贵繁华比陈无是之前的猜想还要夸张,光是陈无是见到的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仆从丫鬟,都有近一百号人。

    在杨惜君的带领之下,几人来到了正厅。

    陈于修坐在主位,端起一旁桌案上刚沏好的茶水,微微抿了一口。

    杨惜君则拉着陈无是坐在一旁,一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摸摸按按,嘴上不停说着:“瘦了,瘦了,我儿去江南一趟可受苦了……”

    陈无是坐得笔直,身体有些僵硬,但又不知该如何拒绝杨惜君的好意。

    而陈于修也是自顾自地喝着茶,也不说话。

    在一片安静中,陈于修终于放下了茶杯,抬头看向了陈无是。

    “现在你也懂事了,明日和我一道,去吏部尚书家赔礼道歉。”

    陈无是一怔,赔礼,道歉?发生了什么,为何要赔礼道歉?

    他仔细地在记忆中寻找,却没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对。

    见他这副模样,陈于修面色一肃,沉声道:“怎么,你还不认错?”

    陈无是无奈之下,开口解释道:“许是之前受伤损了记忆,我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之前做了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伤?”杨惜君面色一白,忙拉着陈无是的手,急声道:“快让为娘看看,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

    还未等陈无是回答,杨惜君又转头埋怨地看了陈于修一眼:“老爷,妾身曾说别让无是跟着你去江南,你非要带上他,这可倒好,若是伤了我儿性命,我也不活了……”

    说着她又要流眼泪。

    陈于修与陈无是视线交错,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你……我没有大碍,伤口也已经愈合了,放心吧,而且……这次受伤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陈无是尝试了许久,那声娘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便囫囵了过去。

    “哼,不带他去江南,我若不带他去江南,只怕他会强行将常大人的女儿抢回来!”陈于修长身而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无是与杨惜君,“此事无需多言,明日与我去吏部尚书家赔礼!”

    陈于修这样一提,陈无是的脑子里终于闪过了一个女子的面容。

    他想起来了……

    那是吏部尚书常愈之女,名满京城的才女常相守。

    说起来,之前那位“陈无是”虽然脾性乖张,但并不是好色之徒,十几年来从未见他对哪家女子动过心思,唯独前段时间,陈无是天天跑到吏部尚书府前,傻子一样地大声呼喊常相守的名字,更是做出过强闯尚书府这样的蠢事。

    吏部尚书常愈刚正不阿,两袖清风,被世人视为清流领袖,怎能容忍陈无是这个奸臣之子坏自己女儿名声?

    一怒之下常愈将陈无是告到了明永皇帝面前,后来还是陈于修求情,明永皇帝才以陈无是年纪尚小为由,不加处罚,令陈于修多加管教收场。

    这也是陈于修下江南时一定要带上陈无是的原因之一。

    明白缘由后,陈无是脑袋有些疼,从记忆中,他明白了“陈无是”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去喊常相守的名字,那蠢货根本就是被人设计,打赌输了才那样做的。

    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几个京城官二代,全都将他当笑话在看。

    不过,既然“陈无是”已死,那些人,他也不打算再去接触和追究了,但如果是他们自己找上门的话,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

    陈无是思忖之际,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接着一个尖锐声音高声喊道:“何公公到!”

    陈于修目光一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快步迎了出去。

    杨惜君拉着陈无是,刚想回避,却见陈无是已经挣开了她的手,跟着陈于修走出了大厅。

    刚一出门,陈无是就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监踱着步子走进了陈府。

    “何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陈于修笑着拱手道。

    那何公公一摆手,笑眯眯地说:“侍郎大人客气了,今日咱家来,是为传达陛下口谕,刑部侍郎陈于修接旨。”

    陈于修立刻一整衣衫,跪倒在地,其余下人也连忙匍匐跪倒,低下了头。

    满院之人,只有陈无是似乎反应慢了,此刻还笔直地站在原地。

    “公子……公子!快跪下!”

    跪在陈无是身后的段宁真急声唤到,这时,陈无是才反应过来,圣上口谕?

    直到这一刻,陈无是才真切地察觉到,这个世界,是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

    “公子!”

    段宁真急得都快出汗了,力气不免用大了一些,但这次,她好歹将陈无是扯着跪了下去。

    陈无是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人世间最高的权力吗?真是强大,美丽,诱人到了极点……

    见陈无是终于跪下,何公公看了陈于修一眼,却并未说什么,一板一眼地念到:“……着令刑部侍郎陈于修明日申时进宫,钦此。”

    “微臣接旨。”

    陈于修恭敬应道。

    何公公笑道:“对了,陛下还特别吩咐,让陈大人带着您的儿子陈无是陈公子,一同进宫面圣,陈大人一家,真是圣眷连连啊,咱家见陛下对陈公子多有称赞,怕是此番少不了得些厚赐了。”

    “借公公吉言,”陈于修起身说到,同时微微侧头,吩咐道:“马未,去给何公公沏一壶好茶!”

    “何公公,这边请。”五十来岁的马管家躬身引道。

    何公公眯着眼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那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何公公走后,一行人终于从地上起了身。

    陈无是长出一口气,看向了陈于修。

    陈于修眉头紧皱,负手而立,好半晌后,才转身对陈无是说到:“明日随我进宫面圣。”

    陈无是点了点头:“嗯。”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会比以往还没礼数?”陈于修皱眉道。

    陈无是躲开了陈于修的目光,说到:“一时间有些恍神,反应慢了。”

    “记住,明日不可乱说话,更不可失了礼仪。”陈于修见陈无是有几分心不在焉,便挥了挥手,说到:“下去吧,看来去常大人家赔礼之日,要延后了……”

第三十章 湖中曲

    是夜。

    陈无是回到自己房间,久久无法入眠。

    进宫,面圣。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他产生了几分不真实感。

    这个世界就像一副沧桑古老的画卷,正在向他徐徐展开。

    而他,也从观画之中,慢慢变成了画中之人。

    前世,今生,错乱交杂的思绪之下,陈无是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下去的。

    次日清早一睁开眼,便看到脸上有一条伤疤的段宁真已经端来了洗漱品。

    “公子,你醒啦。”

    段宁真换上了一身淡蓝素衣,露出雪白美丽的颈项,以及清晰可见的锁骨。

    裙摆不长,如月华流动轻泻于地,青丝已挽,绾一抹流云飞髻俏立门前。

    她头上戴着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耳鬓间,薄施粉黛,双颊如花般的娇嫩,又似冰雪般清灵。

    她依旧没戴面纱,一路回京之时,陈无是就曾问过,为何段宁真从来不戴面纱遮掩疤痕?

    他记得,当时段宁真笑弯了眼睛,看着他问到:“公子介意吗?公子若是介意,婢子这就戴上。”

    “我自是不介意,只是……”

    “公子若是不介意,旁人眼光如何,又与我何干?”

    她那样说到。

    她虽偏激,但也有几分洒脱,陈无是收回思绪,伸了个懒腰,说到:“放着吧,我自己洗漱就行。”

    段宁真听话地放下了脸盆,一边走过来一边说到:“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别!”陈无是捂住了自己的领口,“我……先自己来。”

    一时半会儿间,陈无是还没法习惯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败家子生活,光是有个女人站在屋子里看着他穿衣,他都浑身不自在。

    好在这个时代的衣物都比较宽松自然,并不复杂,陈无是自己穿上也没花多少时间。

    “老爷呢?”

    陈无是洗了把脸,擦着手问到。

    “老爷卯时就出门了,今日有早朝。”

    陈无是愣了愣,卯时就出门了吗,申时进宫面圣是下午三点,现在看日头还没过辰时,这么说,还有大半天的时间自由支配……

    “拿几两银子,随我出门。”

    陈无是洗漱完后,吩咐道。

    “是,公子,可是公子,你不去给夫人请安吗?”

    段宁真的话给陈无是提了个醒,这个年代,早晚都要向父母请安的。

    但……

    “算了,回来再说吧。”

    陈无是神色有些复杂,他不太想面对杨惜君,不是她不好,而是她太好。

    好到陈无是心中不安。

    ……

    京城往北,有一湖泊,湖名未央。

    此湖景色宜人,风流俊秀,历来是文人骚客聚集之地。

    今日,一位年轻公子带着一名脸带长疤的侍女,下湖游船去了。

    陈无是与段宁真上船的地方叫风林渡,此渡口枫树众多,根深叶茂,棵棵枫树高达数丈。

    枫叶三尖两刃,如刀一般,清风一吹,细柄的长叶就轻轻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所谓枫林,便是风林。

    时值初夏,枫叶未红,除枫之外,渡口岸边还有一排排的细柳。

    柳叶依依,随风轻舞,柳树弯曲的枝干颇为光滑,想来是常有人倚着柳树眺望湖面。

    陈无是与段宁真上了游船,给了船家一两银子,船便开了。

    段宁真眨着眼睛看着陈无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家公子会突发奇想,前来游湖。

    船家轻摇,桨动水走,陈无是静立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支玉笛,放在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说起来,这只玉笛是那“陈无是”附庸风雅所购,除了玉笛之外,其他乐器陈府也藏了不少。

    现代而来的陈无是别的不会,却会吹笛,此刻游湖之际,也算是有感而发了。

    段宁真微微睁大眼睛,一路回京之时,她早已知道陈无是的大概底细,简而言之,这是一个不学无术,肆意妄为,又脾性乖张的纨绔子弟。

    虽然对于段宁真而言,陈无是无论什么品性都不重要,但当陈无是逐渐展现出与传闻中完全不同的自己时,她还是止不住的惊讶。

    “公子竟会吹笛?还吹得如此之好……”

    湖面水波荡漾,木船轻摇,笛声幽幽,段宁真看着看着,竟是痴了。

    “好妙的笛曲,不知是何人所奏。”

    未央湖另一头,斜阳入水,微风拂柳,一条朴素的乌篷船正在随波逐流。

    船上伫立着几人,其中一人头戴发冠,白衣胜雪,年约二十左右,风神俊朗。

    听着笛声,他闭着眼睛,持扇轻拍,衣袂飘摇,风度翩翩。

    “殿……公子若是有意,何不上前结识一番?”说话之人,却是一位三十来岁,文士打扮的男子。

    “不必,莫要扰了各自雅兴。”

    这位白衣公子侧耳倾听着陈无是的笛声,微微摇头。

    这时,陈无是刚好一曲终了,正要将玉笛收入怀中,却听湖面另一方,遥遥传来一个年轻声音。

    “敢问公子,此曲何名?”

    这声音虽有几分突兀,却丝毫不显得无礼,反而让人觉得洒脱。

    陈无是想了想,朗声道:“姑苏行!”

    “姑苏行……从未听过的一支笛曲,难道是那位公子自己所创?”年轻人见猎心喜,当即下令命船家摇桨过去,他却是真的想结识一番了。

    谁知,这边年轻人摇桨而来,那边陈无是已经令船家回了岸边。

    段宁真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叹道:“公子,你真是太厉害了!”

    陈无是笑了笑,这可是童子功啊……上辈子学的。

    “走吧,该回府了。”

    出门散了散心后,陈无是对下午的面圣少了几分紧张。

    陈无是刚离开未央湖,那只乌篷船便停了下来。

    一只小舟贴到乌篷船近前,舟上走出一名女子,青丝缠鬓,眉目如画,一身青衣,宛若神仙中人。

    “殿下曲中造诣又深了几分。”女子柔声说到。

    “常姑娘,在此处,叫我李公子就好。”白衣年轻人说到,“而且,方才那支曲子也非我所奏,我也是泛舟而来,寻他不见,真是遗憾……”

    “小女子相信,李公子若是发挥本领,才华绝不会下于方才那支曲子。”

    那李公子摇了摇头,拱手道:“今日游兴已尽,告辞,常姑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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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是一张网,千丝万缕地拉扯着所有人。
大人物,小人物,伟岸者,不堪者,完美的,有暇的……皆在大世浮沉。
陈无是带着声名狼藉的自己,一步踏入了庙堂与江湖……
(架空历史,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不要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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