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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骨全文阅读

作者:薄情书生     臣骨txt下载     臣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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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缘生灭

    五月初六,夏日渐深,一场两日一夜的大雨裹挟风雷而至,江南道突发水灾,坏良田,毁民居,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是日,雨歇。

    道旁山谷清新,林木滴翠,花影扶疏,争奇斗艳。

    长安来的车队行至奇山山麓,如同行至画中,不见半点灾情。

    此番得天子令,刑部侍郎陈于修马不停蹄地赶往江南,不为赈灾,只为查案。

    却是前些时日江南水患,朝廷拨款五百万两安置灾民,一两银子可买百斤米粮,江南受灾民众约二十万,均摊到每人身上虽钱粮不多,但也足够撑过一段时日。

    未曾想,一位江南书生上京跪在了早已不上朝的老太师府前,声泪俱下地诉说了江南惨状,原来五百万两赈灾银,发到二十万灾民手中时,已是不到五钱!

    老太师大怒,当即面圣禀告此事,当今圣上闻言更是怒不可遏,连夜召来左右二位丞相以及二品以上官员,还有……正三品的刑部侍郎陈于修。

    京官噤若寒蝉,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只知次日一早,那位最受圣上宠爱,本事平平,极其爱财却一路高升的刑部侍郎驱车离了京。

    大内侍卫临时充当车夫,驾着一辆马车在不甚平坦的山道上奔驰,长安到江南山高路远,从船到车已经走了半个月,终于是快到了。

    刑部侍郎陈于修坐在马车上,连日奔波,山道崎岖,一颠一抖,他只觉心口烦闷,脸色有些苍白。

    “王侍卫,可否停车歇息片刻?”

    那正在驱车的王侍卫闻言,眉头一抬,刚想拒绝,却听马车内又传出一个声音。

    “要休息,你自己休息,我要先走!”

    说话者撩开了车帘,是一位少年人,约莫十六七岁,尚未束冠,身穿月白长衫,袍袖低垂,身形削瘦似风中细柳,却生得鼻梁高挺,唇红齿白,一对墨画般的双眉斜飞入鬓,端的是姿容过人。

    只可惜,此人虽身形削瘦,衣着儒雅,眼神却暴戾急躁,脾性乖张。

    他名唤陈无是,是刑部侍郎陈于修的儿子。

    此刻见陈于修似乎不大舒服,想停下歇息,他便不干了,跳下车对王侍卫道:“给我一匹马,两个人,我先去丹阳城。”

    “不可!”陈于修盯着自己的儿子,因为公务繁忙,自己疏于管教,陈无是的性子已是越发乖张暴戾,在京城府上之时,便时常动辄出手打人。

    陈无是眼睛一瞪道:“有何不可?圣上命你半月赶到丹阳城,今天一过,没到丹阳就是欺君之罪,我先行一步,代你先到是在帮你!”

    陈于修哑口无言,虽然他心知圣上绝不会因为耽搁一日半日而为难他,但朝堂之上就不一定了。

    他陈于修不入清浊二流,不结党营私,只听命于圣上。

    如此一来,虽圣眷不断,但难免惹人眼红,遭人排挤。

    更何况……陈于修自知自己也并不干净,落人口实的事还是少些为好。

    正犹豫之际,却见那王侍卫瞥了一眼陈于修,转而看向陈无是,说到:“陈公子所言甚是,陛下之命万不可违,陈大人,您既然身体不适,便将凭证路引交予公子,让公子先行一步,一来完成皇命,二来也可知会丹阳地方官员,早做准备。”

    雨后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洒落在山道上,斑斑点点,明明灭灭,映照在王侍卫的脸上,闪烁不定。

    陈于修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说到:“既如此,你便先去吧,切记小心行事,遇事莫要冲动,不可收受贿赂,更不可仗势欺人。”

    他说得冠冕堂皇,言辞恳切,配上那一副端正俊朗的相貌,倒真像是一位廉洁为公的好官。

    但听闻此言的护卫们,眼眸中都是闪过了别样神色,不止长安,整个宁国谁人不知,只要给够好处,再大的案子他陈于修都能给压下来。

    除了……陛下亲判的案子。

    好官?

    一条好狗罢了。

    陈无是得了同意,连招呼也不打一声,牵出一匹快马,带上两位护卫便冲出了车队,“哒哒”地朝丹阳城方向飞驰而去。

    陈于修见状,脸色颇有几分难看,却也又有无奈,他自己的名声坏到了极点,京城人尽皆知。

    每次要管教陈无是时,陈无是便仰着头瞪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屑,哪里有半点看父亲的样子?

    所以,陈无是他管不了。

    好在陈无是名声虽差,但也只限于长安地界,而且也多是一些好勇斗狠,打架斗殴之事,倒也没有强抢民女,或流连于烟花之地。

    不像他陈于修,整个宁国都知道他贪。

    贪吗……

    陈于修放下了马车的车帘,遮住了最后一丝投入的阳光,还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

    却说陈无是得了一匹快马,两位侍从,便立即扬鞭上了路。

    他虽一身白衫,身形削瘦,但从小好勇斗狠,身子并不柔弱,马上颠簸于他而言并无大碍。

    三人离了奇山地界,上了官道,路好走了许多,没了马车拖累速度,没了陈于修走走停停的要求,太阳还未下山,便到了丹阳城郊,远远看去已是能看到丹阳城了。

    “公子!等等……”

    三马奔腾之际,忽然一名侍卫发出了警告。

    陈无是眉头一皱,勒马回头问到:“何事?”

    只见那侍卫抬手一指丹阳城前方唯一的一处密林,说到:“鸟雀无声,有些蹊跷……”

    “蹊跷?”陈无是摸了摸马头,不屑一笑:“呵,洪水过境,丹阳城十里八村尽毁,人都逃了,何况鸟雀?”

    说着,他一拉缰绳,轻拨马头,说到:“你们若害怕,便在此地等那老头过来,哼。驾!”

    两侍卫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为难无奈,但也只得连忙拍马追上去。

    一进树林,周围便黯淡下来,连各自的脸都看不分明了。

    “公子……让卑职头前探路,您还是居中吧……”一侍卫赶上陈无是后,踌躇说到。

    陈无是终于不耐,勒马回手便是一鞭,那侍卫自幼习武,自然躲得过这条鞭子,但他不敢躲,于是,只听“啪”的一声,一条鲜红的血痕便出现在了他右脸上。

    “你算什么东西?叽叽歪歪,竟敢一直对本公子指手画脚?”陈无是本该少年朝气的脸上此刻满是戾气,狰狞可怖又不可理喻。

    陈无是呼呼地喘着粗气,正准备扬下第二鞭,余光却撇见微暗的树林中忽然闪现一道亮光!

    陈无是心下悚然一惊,鸡皮疙瘩布满全身,浑身僵直,完全不能动弹!

    两位侍卫比他反应快些,但不知为何,这二人竟都是没有上前阻拦,反而默契地驱马各自后退两步。

    陈无是自懂事以来,一直便仗势欺人,嚣张跋扈,此刻第一次吓得亡魂皆冒,双腿一软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那破空而来的一道剑光却没有放过他,反而如跗骨之蛆,精准毒辣地钻进了他的胸膛之中。

    “噗嗤”

    利刃入肉,后又拔出。

    陈无是双目一直,只觉得胸口一凉,再也说不出话。

    一股股血沫从喉咙口不停往外冒,他死死地按住不停往外溢出的鲜血,却按不住不断流逝的生命。

    “嘭”

    一具少年的躯体轰然倒地,他双目直直地向上望着,似乎想看到天空,但此地,只有枝叶层叠的密林。

    意识在飞快消散,陈无是恍然看见,一团灿烂的光点,化作人形的轮廓自天外而来,诡异地依附在了他的身体上。

    这个瞬间,暴戾狂躁的陈无是比生前的任何一刻都宁静。

    “你是谁……”

    “你能……活下去吗……”

    “如果能……救救陈……陈家……”

    陈无是最后的意识化作恳求,脸上的恐惧与暴戾尽散,缓缓闭上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心跳也戛然而止。

    那刺客一击即退,早已不见踪影。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与绝望。

    当朝最受圣眷的大臣之子死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二人,最好的结局都是为陈无是陪葬了……

    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咳……咳咳!”

    本该已断气的陈无是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塞满喉咙的血沫被吐了出来!

    两名侍卫先惊后喜,连忙拥上前去,扶起了陈无是:

    “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听闻呼唤,陈无是仿佛在拼命挣扎,满头大汗。

    二人无措之际,他豁然睁开了眼睛!

    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二人,然而,在见到两名侍卫的衣着打扮之后,陈无是眼睛一直,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第二章 换人间

    世间万事皆有缘法,陈是怎么也没想到,在峨眉山等待日出的自己,竟会在日出之际突然猝死。

    死后魂离躯壳,卷入一个灰色漩涡之中。

    再次恢复意识,慢慢清醒之时,却又觉得脑袋好像要裂开一般,耳旁更是嗡嗡作响,似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当他静下心后,却发现周围确实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并不是幻觉。

    仔细去听后,陈是如遭雷击……

    “陈公子已经睡了三天,还是无法醒来,唉……”

    “陈大人也失踪了,最迟前天也该到了,现在却是音讯全无,该不会……”

    “莫要乱说!陈大人甚得陛下喜爱,此番下江南,身边有大内高手随行,那些人都可以一敌十,区区流民怎么可能伤得了陈大人?”

    “哼,陈大人公正廉明,身份尊贵,前途无量,如今亲自来巡视灾情,是那些刁民的福分,可他们竟敢袭击陈大人,还误伤了陈公子!简直是不知好歹……”

    ……

    陈大人,陈公子?

    随着这两个称呼的涌来,一段段记忆在陈是的脑海中不断解封。

    此地虽也是华夏,但风貌却全然不同,历史更是不知在何处就走到了他不认识的方向。

    大宁王朝,明永二十二年,那位明永皇帝已经在位二十二年,今年四十有三,正值壮年,已经进行了三次北伐,前一次甚至打到了故都洛阳,逼得安国皇帝割地赔礼方才罢休,从此大宁国势大振,百姓得以安居。

    名士能呼朋唤友畅游山水,贵人可携妓游林寄情江湖,宁国一片繁华。

    于是,风度与仪表成了上至朝野,下至庶人的追求,宽袍大袖,淡雅清贵,邀月请酒,驾车漫游,诗词,书画,琴艺,手谈,或技或艺,在这个时代发展到了巅峰。

    但这样的时代,也有着种种肉眼可见的冲突与矛盾。

    比如……克己守礼与不拘礼法。

    不过,这一切都与陈是关系不大。

    此刻的他,正挣扎于“我”与我的认知之间,陈是的记忆与陈无是的记忆不断纠缠,彼此嵌套,难分难解。

    “陈公子怎么了?快让大夫进来!”

    满屋官员见那年轻人满头大汗,皆是慌了手脚,连忙叫人去请大夫。

    谁知,一位老者刚提着医箱匆匆进屋,陈是就睁开了眼睛。

    “陈公子醒了!”

    一位中年模样的官员拨开身前众人,一脸谄媚地来到陈是身前,笑眯眯地问到:“公子,你身子可有不适?”

    陈是怔怔地看着木制的屋顶,记忆终究只是记忆,陈无是的意识早已消散,他争不过陈是,但……从今以后,如要在这个时空生活下去,陈是只能变成陈无是。

    陈是……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只有陈无是。

    到底是谁占据了谁?难以说清。

    更何况,那陈无是死去时的执念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

    “救陈家……救陈家……”

    救陈家?

    陈无是微微转头,看向屋内的一切。

    精致典雅的古代卧室,还有一群陌生的人。

    看来……脑海中的记忆不是错乱了,他是真的来到了一个名为宁国的地方。

    “水……”

    陈无是一开口,干涩的声音就吓了众人一跳。

    想到关于这位暴戾公子的传闻,一众官员不敢怠慢,连忙七手八脚地亲自去取了水来,递给了陈无是。

    咕咚咕咚地喝下一碗水后,陈无是终于好了许多。

    那位白发苍苍的大夫抚着胡须,连连惊叹:“这位公子胸膛被利剑贯通,本该心脉受损,就算不死也难免重伤,没想到区区三日伤口就开始愈合,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哼,那是公子吉人自有天相!陈大人一心为国,断案如神,积德无数,此刻报应到了公子身上,自然是逢凶化吉!”那官员先是对老大夫一哼,然后便谄媚地冲着陈无是笑。

    陈无是撑着床沿坐了起来,目光移到了那人身上,说到:“你的意思是,我这次遭劫,也是报应?”

    那官员瞬间满头大汗,连连摇头否认。

    陈无是静静地看着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那死去的陈无是让他救救陈家。

    陈无是的那位父亲,刑部侍郎陈于修根本就是整个宁国人尽皆知的奸臣!

    贪赃枉法,不论黑白,颠倒是非,手下错案冤案无数!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能平步青云,独得当今圣上的喜爱,刚到四十便已是三品大员,如果这次灾银贪墨一案办得好,只怕下一任刑部尚书就是他了,毕竟如今的刑部尚书年事已高,快要告老还乡。

    世人都能看清陈于修,那位明永皇帝会看不清?

    能在位二十二年,开明永盛世的皇帝,绝对不会是昏君庸人。

    唯一的解释只有,陈于修根本就是明永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借陈于修之手,明永皇帝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许多人,办成许多事。

    这把刀已经沾满了血,恶臭不堪,百姓都能闻到,明永皇帝不会闻不到。

    但他不会在意,这把刀若是不能用了,再换一把就是了。

    陈于修……

    陈无是想到这副身体的父亲,心思有些复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一点,甚至死去的陈无是也看出了这点。陈于修已经把自己弄脏了,当他臭不可闻,无法再用的时候,自然会有清君侧的贤臣跳出来,而那时,明永皇帝不会再保他,看似繁华富丽,蒸蒸日上的陈家,将会在顷刻间崩塌。

    你真的不知道吗?陈于修……

    “陈……我父亲呢?”微微停顿后,陈无是说出了一个陌生的词。

    “公子,下官不知啊,按理说,陈大人前日就该到丹阳城了,但……前日只有护送陈大人的侍卫到了丹阳城,陈大人却不见了……”那个中年官员愁眉苦脸地说到。

    若是陈于修在丹阳城出了事,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没一个有好果子吃,治下混乱,山贼横行,以陈于修在明永皇帝面前的受宠程度,只怕所有人至少都得被摘了帽子。

    “只有他一个人失踪了?”陈无是眉头一抬,问到。

    那官员躬身道:“还有一位王姓侍卫长,据到丹阳城的侍卫说,陈大人与王侍卫长去林中小解,谁知一去就没再回来……没有头绪的侍卫们将附近山林通通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后,就来了丹阳城。”

    陈无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急报:

    “大人!杨大人!城中流民暴动了!”

    “什么!”中年官员一脸惊骇,双腿一软撞在了门框上。

第三章 施于恩

    流民暴动,这可是造反的前兆啊!

    百姓是很纯良的,但那仅限于肚子能吃饱的时候。

    以史为鉴,可以很明显地发现几乎所有的农民起义都与吃不饱饭,活不下去有关。

    “怎么办,这该如何是好……”那中年官员如丧考妣,脸色煞白,比受伤的陈无是的脸色还要难看,治下出现反乱之事,如果不能尽快扑灭,他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你是……”陈无是注视着这位中年官员,出声问道。

    那中年官员躬身一礼,有气无力地说:“回公子,下官杨长荣,现为丹阳知府……”

    知府……

    陈无是默然,堂堂四品官,竟对他一个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小子躬身行礼,自称下官。

    不过,陈无是也能理解。

    他爹陈于修不仅是三品刑部侍郎,品阶上要高于杨长荣,而且还是京官,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也有京官高一阶的说法,更何况,陈于修前途无量,眼看着又要升迁,杨长荣哪有不巴结他儿子的道理?

    但此刻,杨长荣也没了巴结的心思,回了个名字后,便嘴皮子不停哆嗦,脚下也在打颤。

    “杨大人……现……现在该怎么办?”那传来急报的兵士跪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屋内的一群大人们。

    杨长荣身形一晃,脸上反而血气上涌,扭头怒视着那兵士,似是要吃人,厉声吼道:“让何大人立刻调兵镇压!敢有作乱者直接扑杀!”

    “是!”兵士得了令,刚拱手一礼准备退下。

    忽然,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慢!”

    众人齐齐回头,皆是神色诧异地看着那病榻上的削瘦年轻人。

    陈无是环顾一周,心下叹气,嘴上却说到:“杨大人,你若出兵镇压,开了杀戒,此事便真成造反了。”

    杨长荣面色一白,连忙制止了那准备退下的兵士,惊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这屋内没有一个官员提到这一点,许是他们也没想到,但杨长荣更加愿意相信,这些人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丹阳知府啊……

    眼红这身衣服的大有人在,杨长荣是明永十年的进士,爬了整整十二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其中上下打点,活动关系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财力,虽然他骨子里只是个书生,只会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并没有什么当官的才能,但他终究还是坐到了知府的位置上。

    “还请……公子教我。”杨长荣深知这一屋子官员且不说信不信得过,光就能力而言,怕是和自己没多大差别,情急之下,他竟是求到了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头上。

    回过神来后,杨长荣自己也生出了几分后悔。

    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京城那边的消息传来后,他仔细打听过陈于修陈大人的情况,对于他那位暴戾张狂,惹是生非的公子更是早有耳闻,自己怎会求到了陈无是的头上?在京城中,陈无是早就声名狼藉,更是被私下叫做一事无成陈无是。

    这样的人,能出好主意?

    见他眸光闪动,陈无是心知对方的犹豫后悔,但是……他不得不站出来。

    陈于修名声臭了,几乎没有扭转的余地。

    但陈无是还有,他仅有的恶名也只流传于京城地界,而且比起陈于修的颠倒是非,贪赃枉法,陈无是的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是可以通过自己的改变扭转名声的。

    而扭转名声,是拯救整个陈家的第一步。

    在这种信息流通不发达的时代,一个人的声名太过重要,陈于修几乎已经没救了。

    而从记忆中得知了那些陈于修做过的事后,陈无是也不打算救他。

    那个人本就该死。

    下一步陈无是要做的,就是将陈家与陈于修割裂,但……那还为时尚早。

    “咳……咳咳……杨大人,还请你立刻开仓放粮,熬成稀粥送往城中,同时准备一些银两,和稀粥一起派送。”

    陈无是一边咳嗽一边说到。

    杨长荣眼神一躲,支支吾吾地说到:“可是……公子,米粮倒是还有……但京城下来的赈灾银两已经花光了……”

    花光了……陈无是当然知道花光了,陈于修就是为此事而来。

    一群丧心病狂的蛀虫,竟然连赈灾银钱都敢贪,这件事有些出乎陈无是的意料,难道这些人都是不要脑袋的吗?

    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但此刻显然不是深究银两去向的时机,想了想后,陈无是说道:“那就用铜钱,越多越好,放在竹筐里。”

    “杨大人,这点铜钱你们应该拿得出来吧?”陈无是直视着杨长荣问到。

    “可……可是……陈公子,那些是暴民,几碗稀粥,几枚铜钱能阻止他们吗?”杨长荣有些犹豫。

    “杨大人,”陈无是看着杨长荣,说到:“他们要的不是稀粥,也不是几枚铜钱,他们想看到的是朝廷在做事,在救他们,而不是把他们赶出丹阳城自生自灭。”

    “他们很容易满足,只要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就不会乱,不敢乱……”陈无是目光沉静地低语道。

    “咳……咳咳咳……”陈无是忽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因为他的存在,这具身体死而复生,但伤势并没有痊愈,现在稍稍多说两句,陈无是立刻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

    这个时候杨长荣还是很有眼力劲的,在发现陈无是的疲倦后,他立刻就招呼着婢女前来伺候,准备和一行官员赶紧下去处理流民之事。

    然而,陈无是却拒绝了,他撑着身子说到:“杨大人,为我备一辆马车,送我去施粥棚。”

    “公子,万万不可!”杨长荣连连摆手,“前些时日伤了公子的刺客还没抓到,公子本就身体抱恙,若是今日再受到那些刁民的冲击,那下官就……”

    “无碍,”陈无是笑了笑,说到:“我只在马车里看看,不会下去。”

    “这……”杨长荣和一屋子官员面面相觑,最终为难地点了点头,“那……好吧,还请公子多加小心,不要离开兵士左右。”

    陈无是点了点头,忍着胸口的疼痛下了床。

    既然要扭转名声,那自然是……要把善事做到明处,做到自己名下。

第四章 半盏菊

    丹阳城中。

    按照陈无是的吩咐一切办妥当,已是黄昏时分。

    斜阳慢慢地贴着城墙坠下,天边晚霞如火,将唯一没遭水灾的丹阳城映照得红彤彤的,鸟雀鸣叫归林,城中人家的炊烟袅袅直上。

    一个浑身狼狈不堪,满是泥泞的年轻人靠在墙垣边,目光死了一般,安静地看着前面那些人。

    他的眼前,有一道桥,名唤玉带桥。

    和往日不同的是,今日那座桥上,有人施粥。

    尽管粥薄得可以照出人影,但流民的队伍还是排得如一条蜿蜒的蛇。

    他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但却没和流民一样,去喝那救济粥,领那救济银。

    因为他很清楚,拿了,身份就变了。

    晌午明明还说得好好的,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朝廷、让那些大官们感受一下百姓的愤怒。

    但下午施粥棚搭起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看着玉带桥头,那些争先恐后、满脸菜色的流民,他觉得有一点可笑,又有一些可悲。

    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像一群饿坏了的野狗,抢着一根没有肉的骨头。

    “李二哥,快来啊!这里不仅有粥喝,还有钱拿!”一个相识的流民举着舔得干干净净的破瓷碗冲他挥手,脏兮兮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

    那流民嘴里的李二哥,便是他……李皆非。

    见李皆非摇头,那流民不解地看了一眼后,费力地再次挤进人群,仰起头,“淅沥哗啦”地又喝了一碗。

    李皆非扭过头,不愿再看。

    却见那玉带河边,停着一辆马车,七八个侍从、二三名婢女,侍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公子。

    那公子一脸病容,却和他一样,没有偏头去看玉带桥上的一幕幕。

    反而散漫地行走在湖畔的花丛旁,饶有兴致。

    陈无是确实很有兴致。

    前世未到江南,未曾想今生却先来了另一个时空的江南。

    陈无是一身月白长衫,宽袖高髻,体态从容,和那桥上争抢米粥的流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指着湖畔石边一株两尺多高的花卉,问身旁的婢女道:“这是什么花?”

    婢女连连摇头,低头告罪,说是不知。

    陈无是又看了其他人几眼,侍卫和婢女都躲开了他的视线,他便近前细看了一眼,这丛花像极了菊花,但这个时节却又不是菊花开的季节,难道是时空不同而产生的变种?

    陈无是有些疑惑。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这是半盏菊,不是寻常菊花,乃是菊中异种,开在夏季。”

    陈无是与一众侍卫一齐转身,见一个身着灰色单衣、皮肤暗黄的年轻人赤着脚走了过来。

    他一身满是泥泞,但神情却不卑不亢,意态闲适,颇有几分潇洒从容。

    侍卫悄然聚拢在陈无是身前,刚想轰走他,却被陈无是抬手阻止。

    陈无是微微一笑,拱手道:“敢问足下是?”

    年轻人拱手还礼,应道:“丹阳李家,李皆非。”

    陈无是略一沉吟,却是有几分诧异,丹阳李家?哪怕是死去的陈无是都知道,明永元年,大名鼎鼎的长安李家突然剔除一脉,抹除祖籍,任其自生自灭,后来那一脉一路南下,在江南站稳了脚,自称丹阳李家。

    这年轻人竟还有这等来历?

    陈无是上下打量了李皆非两眼,还未说话,一名侍卫忽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到:“公子,杨大人有请……”

    陈无是微微点头,拱手一礼道:“李公子,有缘再见。”

    说罢,陈无是转身上了马车。

    李皆非望着那白衣年轻人消失的身影,轻声呢喃:“丹阳何时出了此等风姿的人物……”

    马车上的陈无是此刻也目光微凝,他有一种很莫名的预感,那个一身狼狈,名为李皆非的年轻人,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不知……那时二人是敌是友了。

    ……

    马车一路前行,停在了一家酒楼前。

    陈无是刚下车,杨长荣就迎了出来。

    此刻这位知府大人满脸春风,尽是笑意,亲自过来扶身子不太好的陈无是。

    “陈公子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今日特意备下酒席,也算是正式为公子接风洗尘。”杨长荣笑眯眯地说到。

    他没有当官的才能,但却很会做人,面对陈无是这样一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态度都放得很低。

    陈无是跟着他上了二楼,让他意外的是,这位杨大人并没有清场,二楼还有几桌人正在吃喝,看衣着打扮,想来也都是富贵人家,做地方官的人,一般是不会与富贵人家为难的。

    而且,之前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官员也没在场,看来今日确实是这位杨大人的私下邀约。

    在靠窗的一桌坐下后,陈无是说到:“大人言重了,救命之言不必再提,这些主意也并不高明,许是大人情急之下,一时没能想到罢了。”

    杨长荣长叹一声:“唉,果然耳听为虚,眼见方才为实,本官听了京城传言,本以为公子脾性会比较独特,没想到……”

    陈无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接下来,便是一套推杯换盏,陈无是因受伤未愈,只是浅尝了一两口。

    他却不知,背后同样临窗的那一桌,有一双复杂的眼睛正盯着他。

    “红菱,你怎么了?”男子看着自己桌对面一身红衣的劲装女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很是疑惑。

    被他称为红菱的女子微微摇头,甚至连视线都没有落回到他脸上。

    男子心中一闷,扭头朝后看去,刚好看见一身白衣,俊朗不凡的陈无是正扭头看向窗外。

    斜阳余晖映在他的侧脸,恍若神仙中人,分外好看。

    这一眼下来,男子妒火中烧,刚想有所动作,突然酒楼二层传来一阵喧哗!

    “动手,杀!”

    敦促有力的男声一声令下,一桌四名酒客突然从桌下抽出四把锃亮长刀!

    陈无是瞳孔一缩,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

    “来人!快来人!”杨长荣也慌了神,手脚发软跌在椅子上,明永盛世以来,何曾有过当街杀人之事?

    此刻只有两名侍卫站在二楼门口,其他都在一楼。

    那两名侍卫也根本就不是四名刀客的一合之敌,刚冲过来就应声倒在了地上,鲜血四溢。

    是树林行刺那人的同伙吗?

    生死关头,陈无是的大脑反而异常冷静,他一身厉喝:“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那发号施令的持刀大汉狰狞一笑:“嘿嘿,你可不是朝廷命官,死!”

    大汉话也不多,带着血气的一刀直从陈无是头顶劈落下来!

    糟了……

    刚来就又要死吗?

    陈无是死死地盯着那把迅猛落下的大刀,这大汉显然是习武之人,陈无是感觉自己无论如何去躲,都躲不过这一刀,竟是僵在了原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无是的眼前忽然掠过一道惊艳的红芒!

    “叮”

    一道锃亮剑光乍现,险之又险地架住了那大汉的刀。

    “走。”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陈无是喉咙有些发干,还未等他应答,一双有力的纤手便抓住了他的衣领,自二楼窗口纵身一跃!

第五章 祝红菱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当陈无是看见那红衣女子提着他的衣领从二楼跳下去时,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幸好,那女子不知如何卸了力,陈无是落地后竟只是脚下微微一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摔得七荤八素。

    接下来,便是一阵夺路奔逃,陈无是如同一只提线木偶,被她拉扯着在丹阳城内狂奔,侍卫们跟在后面呼喝,妄图让这女子停下来,奈何她充耳不闻。

    在钻进街边巷道,七拐八拐之后,一直跟在后面的侍卫终于被甩开了。

    又是一路前行,这女子不知道要带陈无是去何处,眼看着已经冲到了丹阳北门口,马上就要出城了,她才在一间连风雨都挡不住的破庙门口停了下来。

    红衣女子随手一扔,将陈无是丢在了破庙前的空地上。

    陈无是的脸色红白交加,有累的,也有疼的。

    他捂着胸膛,月白色的长衫上渗出了鲜血,这一路剧烈运动,让他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

    那女子本欲转身就走,见状却多了几分犹豫。

    “噌”

    一柄透亮长剑带着几分陈无是熟悉的模样,插在了他面前的空地上。

    陈无是捂着胸膛,微微抬头,艰难地说到:“姑娘这是何意?”

    红衣女子静立在陈无是身前,目光落在陈无是的胸膛上,终于开了口:“那日林中打马而来的是你?”

    此言一出,陈无是哪里还能不知道她是谁?

    “所以,姑娘今日也是来取我性命?”陈无是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向这姿容惊艳的红衣女子,说到:“既是如此,为何不干脆让酒楼那四人杀了我。”

    那红衣女子忽然一撩衣袍,跪坐在地,胸膛笔挺地冲着陈无是,说到:“那日林中昏暗,我本欲刺杀奸臣陈于修,未曾想误伤了你,今日你用此剑还我一剑,无论生死,从此你我两不相干。”

    她声音清冷干脆,掷地有声,但却差点让陈无是没能听懂。

    陈无是怔怔地看着这一脸认真模样的红衣女子,因为他跌坐在地上,所以她还很贴心地跪坐下来,似乎生怕陈无是刺不中她的胸膛。

    “姑娘,你……所言当真?”陈无是看了一眼那插在地上的长剑,那长剑寒光凛凛,一看就锋利无比。

    红衣女子微微点头,也不言语。

    陈无是心中苦笑连连,叹道:陈无是啊陈无是,你为你爹挡了一劫啊……

    他伸手握住剑柄,手上用力将之拔了出来,仔细端详了一眼,低声道:“真是一柄惩奸除恶的好剑……”

    那红衣女子闭上眼睛,静待剑来。

    良久,她的额头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女子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已经捂着胸口站起来的陈无是。

    他倒提着长剑,剑柄刚刚离开她的额头。

    “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话音落下,剑也已还至她手。

    他没有为死去的陈无是报仇的兴趣,眼前这女子与他只有恩,没有仇,若不是她,刚才自己已经死在了那大汉的刀下。

    至于陈无是?那人虽没坏到心肝俱烂,但也着实不是个好人。

    当日若是他能待那两侍卫稍好一些,他们也不会在陈无是遇刺之际袖手旁观,最后陈无是落得个身死当场的下场,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红衣女子收起长剑,看了陈无是一眼,转身欲走,却忽然面色一变,庙后传来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官兵来了。

    陈无是的面色也变了,他扭转过头,低声道:“姑娘,能否带我出城?”

    红衣女子来不及问缘由,直接捏着陈无是的领口,飞身自北城门口强行闯了过去。

    二人刚自破庙前消失,一队官兵便拿着刀兵出现了。

    为首者是一位短髯黑脸的持刀大汉,他四下扫了一眼后,立刻注意到了城门口的混乱,当即举起大刀,喝道:“陈公子已遭强人掳走,恐是已遭不测,来人!去回禀杨大人,询问对策。”

    一队兵马来去匆匆,却是不关陈无是的事了。

    他伤势未愈,又是一阵激烈奔逃后,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一簇橘黄色的火焰,陈无是下意识地直起身子,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棵树,一件红色长衣滑落到了膝盖上。

    这是……那女子的外衫?

    抬头看去,一个在摇曳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身影映入了陈无是的眼帘。

    “啪”

    轻微炸响的火苗似乎惊醒了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她,注意到陈无是的目光后,那红衣女子站起身来,走到陈无是近前,拿起自己的外衫,丢下了一小块干巴巴的饼。

    陈无是一把接住了那块饼,捏在掌心都能硌人,这种东西要如何才能下咽?

    陈无是哭笑不得,但好歹……算是离开了丹阳城。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名讳?”

    陈无是拱手道。

    “祝红菱。”

    她回到自己的树旁坐下,似乎看了陈无是一眼。

    陈无是笑了笑:“在下陈无是,想必……祝姑娘知道我是谁。”

    祝红菱也不遮遮掩掩,直接问道:“你是官家子弟,为何不跟那些官走?”

    陈无是低头看了一眼掌心这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说到:“若祝姑娘和那四位刀客是一路人,在下也就跟着官兵回去了,但……姑娘想杀的是我那父亲,那四位刀客想除掉的,却是这次下江南查案的陈家父子……”

    “查案?”祝红菱语调稍扬,似又有不屑:“陈于修贪赃枉法,是非不分,让他来查,只怕又是一出冤案。”

    陈无是摇了摇头:“祝姑娘有所不知,此番江南水灾,朝廷拨下赈灾银两五百万,虽不说能照应到所有灾民,却也不至让丹阳成为这番流民遍布的景象,却是那灾银下放之时,被某些人借机贪墨了。陈于修最是听陛下的话,这番前来,倒也算是少有的一心为公,想查清这批灾银失踪之谜。”

    祝红菱沉默片刻,她并不傻,立刻就反应过来为何陈无是要求带他一起走。

    他不敢再继续呆在丹阳城中,如果灾银是被丹阳的大小官员一起贪墨的,那他的处境,无异于羊入虎口。

    而此时的陈无是,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陈于修……

    他和那王侍卫还未到丹阳城便失踪了,现在看来,那二人不仅没事,反而是早就料到了丹阳城的杀机,已经转明为暗,偷偷开始调查了也说不定。

    本事平平?没有才能?

    也许……要重新审视一下那位“父亲”大人了。

第六章 月下说

    陈无是沉思之际,祝红菱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呢喃道:

    “这么说,那笔灾银还能追回来……”

    听到声音的陈无是点了点头:“自然能追回来,五百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花不了那么快。”

    祝红菱长身而起,带起的劲风让陈无是身前的火堆一阵摇晃。

    “祝姑娘?你这是?”陈无是疑惑问倒。

    “杀了贪官,夺回灾银。”祝红菱凌厉的目光在火光前闪动,陈无是知道她没开玩笑,从这个女人的身手来看,如果对方没有防备,被她刺杀得手绝不会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陈无是还是阻止了她。

    “祝姑娘,你能杀多少贪官?”陈无是认真地看着她。

    祝红菱视线向下,注视着陈无是的眼睛,冷声道:“有多少,杀多少。”

    陈无是笑着摇了摇头,说到:“赈灾银两乃是重中之重,千万双眼睛都盯着它,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敢在暗中动手,依在下看来,无非只有两种情形。”

    祝红菱目光闪动,持剑抱胸,问到:“哦?哪两种情形?”

    陈无是捡起火堆旁的一条枯枝,扔进了火焰中,顿时炸起一声“啪”的一声脆响。

    “一是那些经手过的官员得了失心疯,财迷心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对灾银动手,抱着侥幸之心做了此事。”

    “二嘛……”

    陈无是忽然停了下来。

    正仔细听着的祝红菱抬起头,秀眉微皱:“你年纪轻轻,为何学那些官场中人,总是卖关子?”

    年纪轻轻?

    陈无是忽然一怔,目光却是落到了自己的左手上,映着火光,这只手修长又白皙,哪有半点时光的痕迹?

    念头至此,陈无是洒然一笑:“哈哈哈,是我不对,还望祝姑娘见谅,其实第二种情形,姑娘已经知道了吧……”

    陈无是收敛了笑容,目光落在祝红菱身上。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正是各路神仙降世救人,广纳信徒的好时机。祝姑娘,你若真为江南百姓考虑,还请告知在下,我与陈于修的行踪是从何处泄露。”

    陈无是明明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官家子弟,但面对他的目光时,祝红菱竟是有些躲闪。

    要知平日里,哪怕是刀兵临身她也是浑然不惧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祝红菱抱着剑的手紧了几分,本来凝视着陈无是的眼眸也转向了一旁。

    陈无是摇了摇头,叹道:“若我所料不错,短则明日,多则三五天,江南各地便会流言四起,所言之事大抵是此次灾情,还有……当今圣上。”

    “亲小人,远贤臣,包容贪官,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刚愎自用……总之,这次江南水患全因陛下而起。”陈无是的视线宛如实质一般,停在了祝红菱的脸上,“祝姑娘,我不知道你为何人做事,但陈于修的行踪,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也许……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那几个?”

    “别说了!”

    祝红菱的声音第一次这般大,喊出这三字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渗出了汗。

    她心中的震惊远比背后的汗水更多。

    陈无是。

    她听过这个名字,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父亲是祸国奸臣陈于修,他自己本身也不修德行,惹是生非,嚣张跋扈到了极点。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刚才竟然三言两语间就说穿了她所知道的全部!

    “祝姑娘,也许你不知道,这次贪墨灾银一事,可能就是你所效劳的那位所指示。”陈无是再次说出了一个猜测。

    祝红菱瞳孔剧震,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呢喃道:“不……不可能……”

    见她这般模样,陈无是没有再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往火焰中继续加柴。

    祝红菱已经放下了剑,抱着双腿靠坐在树旁,火光在她身边明明灭灭。

    陈无是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但他知道,刚才自己说的一切对她造成的冲击很大。

    虽然相处时间还很短,但陈无是已经基本摸清了这位祝姑娘的性子。

    她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在她的世界里,世界就像黑夜和白天一样分明。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祝姑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恍若在愣神的祝红菱眸子动了一下,抬眸看向了陈无是。

    他温和地笑着,脸上不见半点传言中的嚣张跋扈,暴戾恣睢。

    见她望了过来,陈无是问到:“姑娘为何要杀陈于修?”

    祝红菱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口道:“他是贪官污吏,该杀。”

    陈无是点了点头,说到:“那姑娘知道陈于修上任刑部侍郎后,政绩如何?”

    “贪赃枉法,颠倒黑白,河阳王案证据确凿,河阳王强买强卖,鱼肉百姓,被他一笔放过。礼部侍郎科举舞弊案,颠倒黑白,不问缘由,将原告打成被告。北河军私购军械案,周将军一心为国,却被陈于修安上谋反之名,灭了满门。”祝红菱直视着陈无是的眼睛,声音越说越冷。

    “对。”陈无是再次点头,但这次,他却说了另一件事:“陈于修震惊朝野,惹得怨声载道的错案冤案共有三件,恰好也正是这三件。”

    他心中暗叹,之前刚融合陈无是的记忆时,知晓了这三件案子,陈无是对陈于修的观感恶劣到了极点,但在发现陈于修似乎有些不对劲时,陈无是仔细梳理了一下记忆后发现,果然事情没那样简单。

    “当今圣上在任二十二年,陈案旧案已达三千多起,据我所知,陈于修担任刑部侍郎三年后,积压案件锐减到两千一百多起,其中还有一百多起已经结案的案子被翻案,这些,姑娘应该不知道吧。”

    说此话时,陈无是的脑海里也闪过了陈于修的模样,若不细查,根本没人知道那恶名满天下的奸臣陈于修竟然已经悄悄解决了那么多案子。

    大家所知的,只有那三起震惊朝野的大案,也正是那三起案子,让陈于修留下了贪官污吏之名。

    祝红菱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事,满脸都写着不信。

    陈无是一笑,抬头看向星星点点的夜空,悠悠说道:“这世间有光即有暗,陛下需要陈于修这样的人,因为他好用,他不仅可以制衡清官贤臣,还可以为陛下吸引民怨。不仅陛下需要,清官也需要,若是没了陈于修,又该去找谁来彰显自己的清正廉洁?”

    “还有……姑娘身后的那个人。”陈无是的目光从星光落回到祝红菱身上,若有所指地说:“若是没了他那样的靶子,像姑娘这样的利箭,又该如何去控制射往何方?”

第七章 意有动

    陈无是不知祝红菱能不能将这番话听进去,他并不是想说教什么,只是想告诉祝红菱,别再被人当枪使了。

    大宁明永皇帝是一位正值壮年,雄才大略的帝君。

    这持续多年的盛世便可充分展现他的能力,偏偏在这盛世之下,还有人不自量力,妄图撼动他的皇位?

    明永皇帝绝不会容忍这样的挑衅,江南之事传到明永皇帝耳中之时,便是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的清算之日。

    到时候……

    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陈无是还是不太愿意这位耿直到有些憨傻的女子白白送命。

    从祝红菱之前的反应中,陈无是基本确认自己猜中了。

    心生反意之人来自京城,而且就在明永皇帝身边。

    不过……那人截留灾银,散布流言,说到底也只能恶心一下明永皇帝,并不能造成多少实质性的打击,反而过早地暴露了自己,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意图谋反之人能做出的事。

    除非……

    陈无是眼睛一亮。

    对了!

    江南灾银被贪墨,明永皇帝定然震怒,以这两年明永皇帝对陈于修的信任喜爱,此事大概率会落到陈于修头上,到时候陈于修必然离京,而离京之后,陈于修的处境就危险了,哪怕死在半道上,也能栽赃到山贼头上。

    这并不只是一个损坏明永皇帝名声的幼稚计划,而是一石三鸟之计!

    京城那布局之人早就想到了灾银被贪墨之后的事态发展,他的目的不止一个,其一,送刑部侍郎陈于修离京,夺其性命。其二,灾银在江南之地被贪墨,也许并不是江南的官员财迷心窍,敢对灾银动手,而是有人替他们动了手,让江南官员背了黑锅,此事一出,哪怕他们根本就没有贪污灾银,清查之下也会被查出大批说不清来历的钱财,除了那种清廉到了骨子里的官。其三,借机散布流言,坏明永皇帝名声。

    如果江南官员和京城之人有联络,散布流言一事很可能会引火烧身,暴露自己。

    但如果灾银真的不是被江南官员所贪墨的话……

    那这次计划就堪称完美了,成则美矣,不成也伤不到幕后黑手,那人在这次水患发生之际,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不过……

    陈无是按了按眉心,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世上不会有天衣无缝之事,哪怕手脚做得再干净,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也早已彰显无疑。

    要确定他的身份,也不算完全没有头绪。

    其一,陈于修的仇人,政敌。

    其二,那人帐下,没有江南派系官员,或者说,江南派系与其敌对,或为竞争关系。

    其三,其人野心勃勃,不满明永皇帝,妄图取而代之,偏偏又与明永皇帝极熟。

    三者想合,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便清晰了许多。

    其中概率最大的,便是……五位皇子。

    大皇子李文和九岁时便被立为太子,如今已过十年,明永皇帝对其态度虽不算喜爱,却也并不厌恶。

    至于其余四位皇子,就不是陈无是能了解到的了。

    究竟,是哪一位皇子已经等不及,开始动手脚了呢?

    陈无是思绪放飞之际,祝红菱的眼睛却是越睁越大,听了陈无是刚才那些说辞,她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我……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总之,贪官奸臣就该杀!”祝红菱胸脯上下起伏,虽然口吻强硬,但目光却有了几分闪躲。

    “对,该杀,但……祝姑娘,还望你仔细思虑一番在下方才的话,朝廷拨下的那笔赈灾银两仍被截留在江南,你从何处得知了陈于修的行踪是很重要的线索,”陈无是注视着祝红菱,轻声道:“姑娘一片赤诚,侠肝义胆,想必也不忍见江南百姓忍饥挨饿。”

    陈无是摇了摇头:“唉,此时拖得越久,灾后疫病出现的几率便越大,到时,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祝红菱眼神微微一亮,一双认真的清澈眼眸落到了陈无是脸上,而后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遍。

    她的目光中仍有不少怀疑,刺杀陈于修前,她了解过陈于修的一切,其中自然包括陈于修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陈无是虽然算不上恶贯满盈,但也是十足的恶霸一个,然而,短暂的几番交谈下来,祝红菱对陈无是的印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面对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时,她总有一种无所遁形之感,他的眼睛像是能窥探到人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让人颇不自在。

    但,这也不代表他无所不能吧?

    “多少医者都不知灾后疫病从何而来,你真的知道?”

    不怪祝红菱怀疑,实在是陈无是这番话太像狮子大开口。

    然而,陈无是还真没说谎,他来自现代文明,当然知道灾后出现疫病的大致原因。

    洪涝灾害之后引起的人畜死亡,大量的尸体没有得到及时的掩埋处理,加之天气炎热,湿度很高,各种病菌繁衍流窜极快,而更危险的一点便是水源,水灾之后的水源污染极为严重。

    古代社会的清洁水源一般都是依靠地下井水,而暴雨洪涝之后,生活中的污水、粪便、垃圾等污物,污水便会流入井中,开始传播疾病。

    此时连肚子都吃不饱,又有几人会在意水是否干净?

    一来二去之下,各种疫病便爆发了。

    “祝姑娘,你若是不信,可以跟着我亲眼去看,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是从何处得知的陈于修的行踪。”陈无是诚恳看着她,笑了笑:“以姑娘的身手,在下若是骗了你,只怕跑也是跑不了的。”

    祝红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反应过来,问到:“听你之意,你是想回丹阳城?”

    “不借助官府之力,如何安置灾民?”陈无是声音低了些,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况且……在下还准备揪出那贪墨了灾银之人,若不回去,怎能动手……”

    祝红菱被陈无是说得有些心动,她愿意刺杀陈于修,本就是冲着斩除奸佞,造福百姓而去,现在陈无是想揪出贪官,夺回灾银,安置百姓,她如何能不意动?

    只是……眼前这个名声极坏的人,真的能信得过吗?

第八章 杜文籍

    宁国设有左右二丞,皆属中书省,正一品。

    是夜,京城,左丞杜文籍府。

    杜文籍今年刚过五十,已是宁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其势力之大难以想象。

    不过,杜文籍也并非一家独大,如今宁国朝堂错综复杂,派系林立,至少还有三股势力能与左丞杜文籍抗衡。

    但若是要说那三股势力能将杜文籍扳倒,只怕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此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为官多年从未让人抓到过把柄,他虽小错不断,但大节不失,更是深得明永皇帝信任,因为……二十二年前,他挑中了当时只是二皇子的明永皇帝,为明永皇帝登临大宝出了很大的力,因此,只要不犯造反大罪,朝堂之上谁都没法威胁到他。

    更何况杜文籍经营官场数十年,早已是党羽密布,麾下势力惊人,就算明永皇帝忘了当年恩义,想要动他,只怕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杜文籍虽势力庞大,但似乎从未被明永皇帝放在过心上。

    因为他总能给自己找到几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再加上明永皇帝的暗中制衡,似乎杜文籍一直在明永皇帝的掌控之内。

    当然,这也只是旁人看到的印象,明永皇帝与杜文籍是如何想的,却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此刻,天色已晚,杜文籍的书房却仍是烛火摇曳。

    他在看书。

    无论当天多忙多累,杜文籍都会抽出一段时间看书,这个习惯他已经坚持了很多年,曾有人问过他这是为何?杜文籍说看书能让他心绪平静,抹除一些错误的念头。

    所以,此刻就算是有下人来禀报江南的消息,他也只是嗯了一声,直到仔细看完了这一页后,才对门外候着的两人说:“进来吧。”

    大理寺卿薛绎心进了书房,神情恭敬谦和,堂堂三品大员,却对自己刚才的等待不敢有丝毫不满。

    杜文籍放下手中书籍,抬头看向薛绎心,他虽已有五十,但身体康健,发丝乌黑,完全不显老态,腰身更是修长笔挺,一双漆黑的眼眸如孩童般透亮,清澈见底。

    杜文籍生了一张端正儒雅的脸庞,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但薛绎心很清楚眼前这位丞相有多么精明,万万不可懈怠轻视。

    “绎心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杜文籍语气亲切,书房内的气氛顿时松弛了几分,让薛绎心压抑紧张的心情也舒缓了些。

    尽管下人已经通报过他是为江南之事而来,但杜文籍亲口问自己,他却不能不答。

    “回左丞大人,下官按陛下密令,在陈于修出发后,派出大理寺少卿从另一条路去了江南调查此案,近日有消息传回,陈于修还未到丹阳城便已失踪,想来是凶多吉少……”

    听到薛绎心的话,杜文籍微微摇了摇头,说到:“陈于修身边有大内侍卫随行,不会轻易丧命,况且……他虽蠢笨,却也有聪明之处,此番怕是已经识破丹阳危机,转明为暗,秘密行事了。”

    薛绎心再次躬身,低声道:“那……左丞大人,此次江南案件该如何查?”

    杜文籍凝视着薛绎心,说到:“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绎心,陛下既然命刑部与你大理寺一明一暗前往江南调查此事,便是在告知你,此事定要拿出一个确切结果。”

    “至于……如何查。”杜文籍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拿起了书卷:“那人既然敢动手,想来便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你且放心去查,事实如何,如实记录便可。”

    薛绎心躬身一礼:“下官明白了,大人。”

    “对了。”听到薛绎心的声音后,杜文籍从书后露出了一双眼睛,看着他道:“若是陈于修没死,你也可帮上一帮。”

    薛绎心身子一震,低声道:“是。”

    “去吧。”杜文籍不再说话,已是送客姿态。

    薛绎心犹豫片刻,说到:“大人,还有一事……那陈于修的独子被人行刺,差点丢了性命,醒来后却是帮丹阳知府杨长荣解决了流民暴动一事,有些蹊跷……”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莫去管他。”

    听杜文籍这么说后,薛绎心连忙躬身应是。

    离了杜文籍书房,薛绎心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杜文籍说的话不多,但有一句话,却值得薛绎心好生揣摩。

    “若是陈于修没死,你也可帮上一帮。”

    此处的帮,究竟是帮陈于修查明贪污一案。

    还是……帮那刺杀之人,要了陈于修性命……

    薛绎心已经有了答案。

    刑部与大理寺职能相近,早已摩擦不断。

    杜大人绝不会让大理寺去帮刑部的忙……

    薛绎心抬头凝望,一轮明月遥遥生光,周围虽星光点点,但星光如何也抢不过月华。

    月亮,只有一轮就够了。

    ……

    清晨。

    陈无是醒来后,第一时间看向了早已熄灭的火堆对面。

    昨夜相谈之后,二人便再也无话。

    如今,那棵树下也已是人去无踪,看来那位祝姑娘仍旧是信不过他。

    虽然有几分感慨,但陈无是却没有什么遗憾。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枝叶满地的地面上。

    陈无是回头看去,看见了一抹火一般红的倩影。

    餐风露宿的一夜,让陈无是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祝红菱却仍是昨天那副模样。

    一身红衣,怀抱利剑,乌黑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一双丹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无是,见他已经清醒,便从怀中摸出一物,扔了过来。

    陈无是连忙接住,熟悉的触感让他摇头失笑。

    又是一块硬得硌牙的干粮。

    “吃完,上路。”

    祝红菱言简意赅地说。

    陈无是抬头看着她,问到:“姑娘要杀我?”

    祝红菱柳眉一竖,冷声道:“回丹阳,查灾银,杀贪官。”

    陈无是颇为意外地看着她,这位脑子似乎不太好的红衣女侠竟然真的信了他。

    正因为容易轻信他人,她才会被当枪使,去行刺朝廷命官。

    陈无是笑着将硌牙的干粮掰了一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不过……他和那些人不同,他没有骗她,也永远不会骗她。

第九章 苏少卿

    丹阳城。

    祝红菱怀抱利剑,不紧不慢地跟着陈无是身旁。

    好几次她都想开口询问,问问陈无是到底在转悠些什么?

    他已经在丹阳城内各大流民聚集点转了个来回,偶尔还和一些年纪偏大的流民聊上一两句。

    眼下,他刚又聊完了一位流民。

    “走吧。”

    陈无是对身旁的祝红菱说到。

    这次,祝红菱却是不为所动,反而柳眉微皱,问到:“你到底何时才去追查灾银下落?”

    陈无是笑了笑:“这不是正在查吗?”

    “他们?”祝红菱看了一眼缩在墙跟下,已经饿得面黄肌瘦的流民,似乎出现了一些怨气:“他们怎会知道灾银所在?”

    陈无是只是笑,也不解释,看得祝红菱越发生气。

    二人一前一后,朝丹阳北城而去。

    江南虽受了灾,但城内坊市依旧繁华,临街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明明只是隔了一道城墙,流民与城内居民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店家,来两碗阳春面。”

    陈无是随意地坐在街边一条长凳上,冲店家招呼了一声。

    “诶!客官您稍等,这就来!”

    祝红菱浑身散发着寒意,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无是。

    陈无是给她擦了擦凳子,伸手一引,笑到:“祝姑娘请我吃了两顿饭,晌午这次,便让我请你吧。”

    祝红菱鼻尖动了动,似乎刮了陈无是一眼,终究还是坐在了他对面。

    她刚想催促陈无是一两句,却发现陈无是对她朝一旁暗暗使了个眼色。

    祝红菱心中一动,微不可查地看了旁桌一眼。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容俊朗端正,眉目有神,虽只着一身麻布素衣,但身上却隐有贵气。

    祝红菱看了他的桌面一眼,那碗面旁放着一柄灰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体。

    是刀。

    接着又瞥了他脚下一眼,顿时明白了陈无是忽然坐进这家店里的原因。

    白底黑靴,这人是官。

    一个隐藏了身份,独身带刀而来的官。

    很快,那个年轻人就吃完了一碗面,将面汤喝了个干干净净,放下了两文钱,左手拿起桌上裹着布的刀轻巧一扔,右手稳稳接住,带上竹笠便钻进了人群里。

    他刚离去,陈无是的面便来了。

    祝红菱目光在他消失后才收回,低声问道:“你认识他?”

    “认识。”陈无是擦了擦筷子,挑起面条吹了吹。

    其实,并不是他认识,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纨绔子弟陈无是认识。

    “那位便是宁国最年轻的四品大员,大理寺少卿苏梦楼。”

    “是他!”祝红菱的眼睛亮了亮,“他怎会出现在江南?”

    无怪祝红菱这般反应,实在是这位苏梦楼,苏少卿的经历太过传奇。

    其父因罪入狱,家产尽数充公,当时他年方十六,本是想为父翻案,却在不断地深入探查之中,查到了当今八位亲王之一,阴山王李存之意图谋反的线索。

    此案一出,震惊朝野。

    其父因他获得特赦,他本人也一举成名,进了大理寺。

    时人本以为,苏梦楼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撞了大运,才捅出了这么一件大案,很快就会泯然众人。

    然而,他进入大理寺后,传奇才刚开始。

    剑南官盐案,山西石佛案,明月楼暗妓案,吏部侍郎通敌案……

    一桩桩一件件案子的告破,让年纪不到二十的苏梦楼声名鹊起,平步青云。

    直到……二十二岁那年,成了宁国最年轻的四品大员大理寺左少卿。

    已经死去的那位陈无是佩服的人不多,苏梦楼便是其中一位。

    不过,他只是暗地里关注着苏梦楼的消息,苏梦楼倒是完全没见过他。

    所以刚才陈无是认出了苏梦楼,苏梦楼却没认出陈无是。

    “苏少卿这身打扮,自然是不想让丹阳城的官员知道他来了,”陈无是吃完了面条,擦了擦嘴,又看了祝红菱一眼:“祝姑娘,再不吃面就坨了。”

    祝红菱不是一个讲究的人,吃起面条来说是风卷残云也不为过。

    陈无是这边刚准备喝两口汤,她就已经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

    “苏少卿肯定也是为灾银一案而来。”

    祝红菱肯定地说到。

    “嗯。”陈无是放下四文钱,心中却是在想别的事。

    他低估了那位皇帝陛下对此事的重视程度,看来,江南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陈无是本以为,那些流言蜚语传到京城之际,才是明永皇帝的清算之时,没想到,在刚得知江南灾银被贪墨后,那位陛下就意识到了后续的发展。

    并让陈于修与苏梦楼二人,一明一暗前往了江南。

    陈无是对查明此案如此上心,倒也不是心存灾民之类的,他只是想……借此机会出现在明永皇帝眼中,或者干脆如那苏梦楼一样,立下大功,进入朝廷,然而借机发展自身势力,将陈于修与陈家彻底割裂,或者……将自己摘出陈家。

    陈家早晚会迎来清算,陈无是不希望自己成为刀下亡魂。

    自私也好,求生之欲也罢,陈于修此人是好是坏,是忠是奸对他而言关系并不大。

    明永皇帝对陈于修的喜爱,根本就是一种放纵。

    他在让陈于修犯错,不停犯错,然后再一次次地维护陈于修,让陈于修在惊喜和感激中越陷越深,最终陷入贪婪与**的深渊中。

    那时,就是陈于修丧命,陈家家破之际。

    “走吧。”

    苏梦楼的出现让陈无是眉头微皱,不能再耽搁了。

    他不会小看这位少卿的能力,江南一案,是流民的灾难,地方官员的灾难,但对于陈于修,陈无是,苏梦楼等人而言,却是一块肥肉。

    这么大笔的银两不可能被悄无声息地贪墨,而只要经手的人越多,参与的人越多,破绽也就越大,想要查清到底是谁动的手,难度并不高。

    真正难的,是他们三人要如何活着离开江南。

    有些时候,真相并不复杂,甚至一眼就能看见,但……往往只有活着的人说的话,才是真相。

    一路向北,直到出现一座府邸。

    陈无是站定脚步,仰头看着端庄典雅的杨府二字,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丹阳城能信任的官员不多,他是其中一个,也是最明显的一个。

第十章 得官印

    此时刚过晌午,陈无是上前扣了扣门,很快,黑油大门便开了一条缝,门缝里出现一张白白的脸,见一脸笑意的陈无是,赶紧迎出来问:“公子何事?”

    陈无是问到:“杨大人可在府中?若是在,烦请通报一声,就说是陈无是前来拜访。”

    “呀!”那开门的小婢轻呼一声,似乎听过陈无是的名字,连忙打开门,躬身让陈无是稍后,自己却是匆匆地进了内院。

    祝红菱抱着剑静立一旁,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为何一个侍卫都没有?”

    这偌大的杨府,前来开门的只是一个小婢,放眼往内看去,也不见多少家丁侍卫,未免有些寒酸。

    陈无是若有所思地说:“由仆见主,那位杨大人一身书生气,作文尚可,为官却是不行。”

    两人闲谈之际,忽听府内脚步匆匆,一人身着青衣,略一张望,见到陈无是后当即大喜,忙唤道:“陈公子啊陈公子!”

    杨长荣没穿官服,陈无是低头看了一眼,他手指上还沾染着墨迹,想来刚才正在书画。

    陈无是施了一礼:“陈无是见过大人。”

    “诶,陈公子无须多礼,”杨长荣似乎真的很高兴,拉着陈无是就往院内进,“公子不知,昨日你被强人掳走,下官下令搜了全城,却是全然没有公子的踪迹,幸好公子吉人天相……”

    说到此处,杨长荣忽然看到了抱着剑跟在陈无是身后一言不发的祝红菱,当即脸色就变了。

    “她……刺客!快来……”

    杨长荣最后的“人”字没出口,就被陈无是拦了下来。

    “杨大人误会了,这位姑娘是江湖侠士,昨日幸亏有她无是才能幸免于难。”陈无是解释道。

    “原来如此……”杨长荣终于冷静了些,但见到祝红菱抱在怀中的那把宝剑时,仍旧有些不自在。

    三人两前一后,进了大堂。

    陈无是没有耽搁,当即便说到:“还请大人清退左右,在下有事相询。”

    杨长荣挥了挥手,几位候立在一旁的婢女躬身退了下去。

    见此情状,陈无是开口道:“敢问大人,可知此番灾银失窃一案其中内情?”

    陈无是用的是失窃二字,但谁人都知道,灾银不是失窃了,而是被贪墨了。

    杨长荣他叹了口气,食指在桌案上敲击不停。

    “此事发生前,本官确实听到过一些传闻,说是奇山山贼对这笔灾银志在必得,定会中途截之,没想到……”

    “胡说八道!”

    陈无是尚未开口,祝红菱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就已经盯上了杨长荣。

    “江南九山八路十七寨早已通过气,不会对这笔灾银下手,分明就是你们当官的自己贪墨了灾银,然后栽赃到山贼身上!”

    二人都被祝红菱突然的开口吓了一跳,陈无是还是第一次见到祝红菱这般激动的模样,不过,他只是目光微微闪动,并没有阻止她继续说。

    “唉……”杨长荣一声长叹,扶额垂眸,低声道:“这位姑娘说的是,本官也知道,这笔灾银不是被山贼所劫,但……它必须被山贼所劫……”

    此话是否身不由已,言不由衷,陈无是不想去分辨,祝红菱也不想去分辨。

    陈无是盯着杨长荣,说到:“杨大人,您以为将一切推到山贼身上就万事大吉了吗?”

    杨长荣一怔,抬头看向陈无是,问到:“公子何出此言?”

    “我见大人今日尚有闲情逸致写诗作画,想来大人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既如此,恕在下告辞。”陈无是长身而起,拱手一礼便真是要走。

    祝红菱虽有不解,却也没问,跟着他便也要走。

    “陈公子留步!”杨长荣忙是拉住陈无是,急切道:“下官真不知公子何意,还请公子细说。”

    陈无是站定脚步,扭头看向杨长荣,见他神色焦急,不似作伪。

    但如此一来,他心中的疑虑更甚,这样的人,竟然能当宁国知府?

    所谓明永盛世,难道地方上都是这样的官吗?

    这样看来,有人会心生反意也不足为奇了。

    陈无是对宁国的未来没有多大兴趣,他只想明哲保身。

    此刻见杨长荣态度已经起了些变化,便顺势再次坐下,说到:“杨大人,你是丹阳知府,总领各属县,宣读政令,治理百姓,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虽位高权重,但责任也极重。在下今日与流民随意聊了几句,近日来,已有关于陛下的闲言碎语在流民中流传,杨大人。”陈无是盯着杨长荣,说到:“治下出现这种声音,你觉得,第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杨长荣目瞪口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他面色苍白地呢喃道:“刁民,一群刁民,吃饱之后就开始说闲话……”

    见他这副样子,陈无是心中更是连连摇头。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以为那些流言只是百姓自己传出来的。

    “杨大人,一切皆因灾银而起,明永二十年盛世,所遇天灾并不只这一次,每一次都能安然度过,皆因国库充足,下放灾银大多到了灾民手中。但这一次,有人动了灾银,其用心之险恶,大人还不知道吗?这是在要大人的命,大人难道还要保他们?”陈无是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慢条斯理,但他每说一句,杨长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直到这位只知吟诗作赋,挥毫泼墨的知府大人瘫坐在木椅上,目光怔然。

    “我……我真的不知何人动了灾银,但……我不敢,不敢说灾银被贪,丹阳名声坏了,我就完了……”

    陈无是目光沉静,没有说话。

    祝红菱抱着剑的手臂紧了几分,身周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些。

    “你若失势,谁将获利?”

    良久后,陈无是终于开口,看向了杨长荣。

    杨长荣此刻哪还有半分知府的气度,闻言浑身一颤,咬牙切齿地说:“自然是我那两位同知,丹阳大小之事,一般皆由他二人处理……”

    “还有呢?”陈无是凝视着杨长荣。

    杨长荣一滞,却是想不出更多的人,便抬头看着陈无是。

    陈无是给他提了个醒:“昨日,你准备派兵镇压流民时,说到的那位何大人。”

    杨长荣恍然,但又有几分不信地说:“何大人是我丹阳宣抚使,统领丹阳所有兵力……但他为人耿直豪爽,断不会劫银害我……”

    陈无是闻言长身而起,拱手一礼,说到:“如此,在下便先告辞了。”

    杨长荣忙是站起身来,欲言又止的看向陈无是,说到:“陈……陈公子,公子几次救我,下官无以为报,此物,请……请公子收好,以备不时之用。”

    一边说着,这位一身青衣的知府竟是取出了自己的玉石官印,交给了陈无是。

    “一切,便拜托公子了……”

    陈无是接过这枚刚好能躺在掌心的玉石官印,低语道:

    “在下尽力而为。”

    “多谢陈公子。”杨长荣脸上一喜,长施一礼。

    陈无是身形一转,嘴角浮现一丝讽刺笑意,扬长而去。

    杨长荣刚想直起身来,却听陈无是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杨大人,既入文道,便莫入官道,你……不合适。”

第十一章 各有方

    这边陈无是前脚刚走,后脚另一人便从内堂走了出来。

    丹阳知府杨长荣恭敬一礼,唤到:“陈大人。”

    “嗯。”内堂出来那人身穿一件纯黑色镶金边的袍子,身形挺直,高眉俊目,面容儒雅,下巴蓄着长,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特,给人别样的清贵之感,竟是陈无是的父亲陈于修!

    “大人,下官已按大人吩咐,若是公子上门,便将官印交予公子,任其施为……”杨长荣此时的话若是让刚刚离开的陈无是听见,定会瞠目结舌。

    原来这位丹阳知府这么痛快地将自己的权柄交予他用,竟是得了陈于修之令。

    陈于修微微点头,说到:“此间事便与你无关了,自此丹阳如何变化,你依旧会是丹阳知府,下去吧。”

    杨长荣面露喜色,又是躬身一礼,告退离去。

    他虽不知这对父子在玩什么把戏,但杨长荣也有自己的算盘,有些时候,示弱并不就是真正的弱,杨长荣很清楚自己在丹阳的处境,他并不是丹阳本地官员,而是外省调任来的进士。

    江南官场,根本就容不下他,多年来隐隐约约的排斥让杨长荣面上不说,但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而这次的灾银丢失一案,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杨长荣能肯定自己确实不知情,但他很清楚这笔银子的消失和手下人脱不了干系,他们若是出了事,身为知府的自己也不能轻易脱身。

    但……陈于修和陈无是父子出现了……

    陈于修三日前带着陛下密令,来府上寻他,之后便一直住在杨府。

    这几日,杨长荣将陈无是之事通通告诉陈于修后,陈于修便做出了这样的安排。

    杨长荣也乐得如此,放权于这父子二人,自己事后虽无功,但也能少过。

    当官,并不需要多聪明……

    想到刚才陈无是离开前说的话,杨长荣的儒雅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既然丹阳官场容不下我,那就借此机会,换掉所有人吧……

    ……

    杨长荣下去后,待客大堂里,陈于修一人静立良久。

    “你不怕陈无是闯祸?”王侍卫靠在一根木柱上,斜眸望着陈于修问到。

    陈于修目无波澜,平淡说到:“他自被刺醒来后,便如同换了个人,本官想知道,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你想教儿子我没有意见,但是,陈大人别忘记了,灾银是小,造反是大!查清楚丹阳此番是受了何人指示,敢坏陛下名声,暗中作乱才是关键,此事……大人有头绪了吗?”王侍卫冷声问到。

    “灾银是小?”陈于修转身看向王侍卫:“二十万受灾百姓流离失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此事在阁下眼中,竟是小事?”

    王侍卫一声冷哼,拱手遥敬北方:“陛下之令才是头等大事!流民百姓,与江山社稷孰轻孰重?望陈大人好自为之,哼。”

    那王侍卫身形一转,消失在了黑暗中,大堂内只留陈于修一人。

    “江山……百姓……陛下,您就这么想陈于修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吗……”

    陈于修一声轻叹,负手望天,胸中似有万千话语,却无可与人说。

    他没有回答王侍卫,这几日探查下来,他已经知道那被贪墨的五百万两,决计是不可能追回来了。

    如此,二十万灾民,该如何去处置?

    还有……陈无是……

    陈家……

    ……

    “他就这么轻易地将官印交给你了?”

    祝红菱一双美眸凝视着躺在陈无是掌心的玉印,满是不解地问。

    陈无是笑了笑,说到:“杨长荣不会当官,但并不蠢,我虽不知他为何如此轻信于我,但现在一手,不仅是放权给我,也是转嫁了风险给我,到时丹阳之事若无法善了,我将是背负最大责任的那个人。”

    闻言,祝红菱多看了陈无是几眼,直到现在她还有几分不相信,眼前这个温和俊朗,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竟是传闻中那个暴戾张狂的陈无是。

    “接下来该怎么做?”祝红菱下意识地问到,她渐渐地习惯了交给陈无是去想办法。

    陈无是握紧了手中官印,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以此官印,邀请丹阳各地的乡绅耆老,整合流民,划地安置,然后……调集兵力,捉拿盗银之人!”

    祝红菱满眼的不敢置信:“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陈无是一笑:“八成把握。”

    但随即,他又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我想不通他为何要做这件事?难道是有把柄落在了幕后之人手中……”

    陈无是的声音越来越小,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祝红菱的面色起了些变化。

    “我……我有些事,先离开片刻,之后再来寻你。”祝红菱突然说到。

    陈无是一怔,抬头看向祝红菱,见她面色有几分焦急,不似作伪,脚尖更是已经朝向一旁。

    说实话,没了祝红菱的跟随,陈无是还是有几分不安的,毕竟他没有半点武力,而且身上还受着伤。

    但……

    “你去吧,我在昨日那酒楼等你,不见不散。”

    陈无是凝视着祝红菱的眼睛。

    祝红菱点了点头,转身钻入人群,很快就没了踪影。

    陈无是深吸一口气,祝红菱离开后,他感觉周围尽是些诡异的视线。

    希望那伙人不会在同一家酒楼出现两次吧……

    陈无是快步离去。

    ……

    而此时的祝红菱,在甩开喧嚣的人群后,钻进了几条幽深的巷里,来到一户老宅前。

    推开门,祝红菱就见一个女人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祝红菱嘴唇张了张,还没开口,便听那女人冷冷地说:“跪下。”

    祝红菱眉目一黯,将那个未开口的字咽回腹中,默不作声地走到院中,跪了下来。

    她刚跪稳,女人猛然转身,一个耳光抽在她的脸颊上。

    祝红菱身形一个趔趄,咬牙闷哼憋住,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左脸很快就红了。

    “跪好!”女人咆哮道:“告诉我,这两天你去哪儿了?”

    祝红菱抬起头,一双丹凤眼冷冷地看着女人,一声不吭。

    “不说?不说就当我不知道?”女人眼中似有火,又扬起了手掌,“啪”地一声刮在祝红菱脸上。

    这一巴掌扇得极狠,祝红菱的嘴边竟是出了血。

    “贱人!让你和他们一起行动,你却和奸臣之子搅合在一起!救他?我让你救他!”

    女人从腰后取出一条长鞭,嘴里一边谩骂,一边狠辣地抽在祝红菱背上。

    祝红菱被打得浑身发颤,但仍是一声不吭。

    打得久了,女人也累了。

    她左手叉腰,右手持鞭指着跪在地上发抖的祝红菱,厉声道:

    “别忘了你该做的事!现在,立刻去给我杀了那贼子!”

    祝红菱张了张嘴,血丝在她口中拉开了一条弧线,她的声音很低,但却说得清晰分明:

    “不去。”

第十二章 意难平

    这两字更是点燃了那女人的怒火,正待她准备再次扬鞭之际,一阵脚步声从院内传来。

    来人步履虚浮,伴着几声咳嗽。

    女人听见那咳嗽声,神色僵了僵,忙是将长鞭收好,放回腰间,脸上凶恶之情也收敛了几分,转身不停地向院内张望。

    很快,一个腰身有些佝偻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他眉目虽颇为俊秀,但却异常憔悴,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两鬓更是早已花白。

    “五爷……”女人神情恭敬,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粗暴?

    被她称为五爷的男人没有说话,径直来到祝红菱身前,低头看去。

    祝红菱的脸上还有未消散的巴掌印,肩背处的鞭痕,已是渗出了血。

    “云容,怎么回事?”五爷扭头看着女人,沉声问道。

    被他称作云容的女人狭长的眼眸一扫,冷笑道:“让她办事,她却和奸臣之子纠缠在一起,还不知廉耻地和别人在外过了一夜!五爷……”

    那云容跪了下来,恳求道:“女子大了,心思就会复杂,这些事不能再交给她了。愧儿已有十六,不如……”

    “行了。”云容还没说完,五爷便打断了她:“你先下去吧。”

    “五……”

    “下去。”

    五爷虽语气平淡,但一股极强的威势袭向了云容,让她不敢再开口多说半个字,连忙告退离去。

    云容走后,五爷静立原地,看了跪在地上的祝红菱许久。

    “为何任她打骂?”

    祝红菱抬起头,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应道:“她是娘。”

    五爷默然无语,他知道祝红菱的脾气。

    她的性子和年轻时的自己如出一辙,认死理,撞破南墙也不会回头。

    “起来吧,进屋去擦些药。”五爷的声音柔和了些。

    祝红菱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他。

    五爷取出一块手帕,掩着嘴咳嗽了好几声才停下来,他目光复杂地看着祝红菱:“你为何与那奸臣之子呆在一起?”

    祝红菱看着五爷的眼睛,认真地说:“他能救百姓。”

    五爷一怔,随即摇头失笑:“陈于修臭名昭著,他的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他不同。”祝红菱的声音又冷又硬。

    “好,就算那后生与他爹不同,你又怎能反过来阻挠我们的计划,救他出去?究竟是他重要,还是我交予你的任务重要?”五爷语重心长地说。

    祝红菱沉思片刻,认真说到:“百姓重要。”

    “你也知道百姓重要,咳咳……”五爷掩嘴咳嗽了几声,儒雅的眼眸中泛出强烈的恨意:“明永不死,天下难安,他是最大的贼,窃国之贼!”

    “红菱,”五爷眼中的恨意一闪而逝,但脸上却因为刚才的情绪激动而多了几分红意,“告诉爹,是江南二十万百姓重要?还是宁国八千万生灵重要?”

    祝红菱眸光一动,张了张嘴,终于露出了些许迟疑。

    片刻后,她还是开了口:“可是……明永盛世已经持续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明永皇帝……真的是贼吗?”

    “狗屁!”

    一道响亮的耳光再次出现,五爷的动作在祝红菱眼中非常慢,慢到稍稍一个侧身都能躲过,但她仍是生生挨了这一耳光。

    这一耳光,竟是比那云容扇得还要重,祝红菱只觉自己耳畔嗡嗡作响,牙尖也划伤了口舌,嘴里满是血腥味。

    “贼就是贼!偷盗他人之物,成全自己美名,骗子……该死的骗子!”

    五爷身形摇晃,情绪异常激动。

    “五爷!”云容闻声快步跑了过来,连忙扶住了五爷,尖声叫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想气死你父亲吗?还不快滚!”

    祝红菱浑身一颤,看了那状若癫狂的五爷一眼,在云容持续不断的谩骂之下,离开了小院。

    祝红菱走后,五爷开始剧烈地咳嗽,云容连忙拿手帕伺候着他。

    良久后,五爷终于平静下来。

    雪白的手帕早已被血迹沾染,五爷目光怔然,问到:“红菱呢?”

    “走了,许是又去寻那贼子了。”云容回应道,她俯下腰身,扶着五爷,低声劝道:“五爷,去屋里吧……别受了风。”

    五爷捉住她的手,轻轻握住,说道:“方才,我细细想了想,红菱之言不无道理,明永虽品行低劣,但这些年来,将宁国治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这两年,他也老了,不思朝政,醉心权术,御使陈于修这等声名狼藉之辈,与朝中各方斗得不亦乐乎,我知他心思,他想削弱世家权柄,又不肯重用寒门子弟,怕拆了豪门,又来新贵。若是前些年打到安国国都的那个他,怎会这般瞻前顾后?云容,我们的机会快来了……”

    五爷吃力地站直了腰身,两鬓白发不仅没弱了他威仪,反而平添几分气度。

    云容紧握着五爷的手,轻靠在五爷肩头,低声道:“妾自是信五爷的,五爷如何说,妾身便如何去做,万死不辞……”

    ……

    清河酒家。

    昨日,陈无是便在此地遇了袭。

    今日这家酒楼大门紧闭,想来是在处理昨日那件事后的影响。

    毕竟遇刺的不仅是陈无是,丹阳知府杨长荣也在场。

    陈无是四下看了一眼,随意坐在了河岸边的一块石头上。

    昨日之事发生后,街上巡逻的兵士明显多了些。

    虽然陈无是觉得这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静静地看着清澈的河水,水中倒映的,是这张俊秀,年轻,却陌生的脸庞。

    虽才短短几日,但接纳了陈无是的记忆后,他竟觉得上一世那个自己,是那般模糊遥远……

    遥远得就像一场做了许久的梦,难怪庄周一梦后,会发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的疑问。

    时空与灵魂间的壁垒被同一人打破后,真实都变得如同虚幻,令人难以置信。

    陈无是一直在避免自己思考这个问题,但每当安静下来,身子里那股不安分的割裂感,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很害怕,怕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他就像一粒从天而降的雨,落入了眼前的清河中,在最初的波光潋滟后,就已和河中原本的水融为了一体,难分彼此……

    祝红菱到的时候,陈无是正望着清河怔怔出神。

    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祝红菱竟是感受到了一股别样的孤独与寂寞,这份寂寞不像是来自人的排挤。

    更像是这条河,那块石头,一缕清风,以及……这方天地的排斥……

    这种感觉让祝红菱很不舒服,她抱着长剑,一步踏入了陈无是的天地,清冷的声音打碎了那里的遐想:

    “我来了。”

第十三章 枝节生

    陈无是思绪拉回,扭头看去,不由得眉头一皱。

    “你的脸……”

    “摔了一跤。”

    祝红菱躲开了他的视线,淡淡说道。

    陈无是沉默片刻,起了身,也没有继续追问。

    他和她的交情,远没到谈这种事的地步。

    二人一前一后,往城南而去。

    陈无是已经有所预感,江南之事快结束了,到时候……就该回京了。

    京城……陈家。

    陈无是怀着心事,步履有些慢。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陈家人,无论是陈于修,还是陈无是的生母,亦或是那个刚满九岁的小妹。

    陈无是临死之际的恳求,是救下陈家,如果可以,陈无是不会介意多费些手脚。

    但这两日思索下来,他发现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要困难。

    尤其是……当他发现陈于修并不是一个平庸之辈时,这件事就变得异常复杂了。

    假如陈于修一开始就知道明永皇帝的打算,他为什么还会心甘情愿地做明永皇帝的刀?

    以陈于修的眼光,不会看不出来自己所处的险境,可以说再进几步,他就会粉身碎骨,也许……那天就是陈于修当上刑部尚书之日。

    这些年来陈于修所犯罪行如果通通累加,整个陈家一个人都跑不掉。

    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忠诚的当一条狗替明永皇帝咬人?

    愚忠?

    陈无是眉头微皱,他还没有亲自接触过陈于修,不能妄下判断,单从过去的记忆来看,在面对“陈无是”时,陈于修根本就不会谈起官场上的事,或者说,这父子两平日根本就不会有交流。

    这次下江南,还是陈于修无奈之下,将他一起带上的,因为若是留陈无是一人在京,没了他的压制,陈无是不知会闯出什么天大的祸事来。

    陈于修绝对不蠢,他不会不知道自己正在将整个陈家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难道陈于修有什么后手?

    陈无是一路遐思,直到行至城南,身前一阵喧哗,他才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眼前状况让他瞳孔一缩,这座府邸已经被兵马司之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陈无是和祝红菱来到府邸前,立刻被兵士拦了下来。

    “官府办案,来人止步!”

    陈无是沉默片刻,朝后退了两步,没有硬闯。

    他死死地盯着这府邸上的两字:赵府。

    城南春永巷,丹阳同知赵志杰的府邸所在。

    赵志杰正是杨长荣倒台后,获利最大的三人之一。

    但……他不是陈无是心中那个嫌疑人。

    眼前的赵府,也只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与他正五品官员的身份相比,这座宅院实在有些寒酸。

    “赵大人……是好官呐……为何会被抄了家?”

    “听说啊……这赵大人表面良善,实则贪赃枉法,大肆敛财,这次更是丧心病狂,把陛下送来的灾银都给吞了……”

    “真的?”

    “你看这阵仗,还能有假?”

    “……”

    城内居民衣冠整洁,身材高大匀称,正对着赵府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陈无是听了那些议论,心下摇头,不是他,贪墨掉这笔灾银的不是他……

    ……

    却说赵府之内,带着兵马查封之人,竟是陈无是晌午遇到的那位大理寺少卿苏梦楼!

    苏梦楼进了赵府,把这宅院里的十二间屋子粗略转了一遍。

    一位短髯黑脸大汉则坐在院落中央的石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

    垂手侍立的一位队正躬身笑道:“苏大人明察秋毫,一来就找到了贪墨灾银之人,今儿抄了赵老儿的府邸,找回灾银,杨大人也是分外欣喜,特命小的请您此间事了后,去清河楼一聚,杨大人准备了一桌好菜,听说苏大人善品美酒,杨大人更是弄来了两壶上等的紫红华英,您看如何?”

    “去他娘的紫红华英,老……老子给他守了这么……些年的城门,也没吃上他一回酒,看人……下碟的老东西……嗝”那黑脸大汉打了个醉嗝,满脸酒红,破口大骂。

    那小队正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阻止,黑脸大汉又抬手指了指这院落四周:“你看看……这他娘寒酸的破地方,就屁这么大点儿,抄家?给他赵家松松土吗?”

    苏梦楼面色不变,像是没听到黑脸大汉的话,自顾自地吩咐道:

    “把罪官家眷带过来。”

    很快,就有几位兵士押着人过来了。

    按理说,逍遥自在的地方五品官,家里怎么也得有个十来口人。

    但……这位赵志杰赵同知,只有一位八十老母,四十来岁的糟糠之妻,不到二十的胖儿子,六十多岁的老仆人,以及,一个比他那胖儿子还要胖的丫鬟。

    苏梦楼看着这五位老老小小,面无波澜地说:“把赵志杰藏匿银两的地方告诉我,免受皮肉之苦。”

    那四十多岁的女人叹了口气,低眉顺眼地答道:“老爷的财产……只剩这个宅子了……”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队正眉目一横,指着女人的鼻子高声喝道。

    “老爷本藏了几幅字画,以作平日赏玩之用,发大水后,那些字画也卖了……全都换了米粮,发给灾民了……”

    女人面如死灰,语气淡漠得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谁知她话音刚落,一个高兴的声音便在一间屋子里响起:

    “大人!这里有一个上锁的大箱子!”

    苏梦楼几人闻言,立刻去了那间屋子,果然那屋内藏着一个大箱子,箱口挂着一把铜锁。

    苏梦楼去到箱前,“噌”地一声,手中长刀出鞘,刀光乍现,铜锁应声而碎。

    他一脚踢开了箱盖,本是漠然平静的神情忽然一怔。

    周围兵士兴冲冲地伸着头,朝那箱子里看去。

    一套老旧马鞍,两件挂满补丁的青衫,一把翻了卷的折扇,剩下的,全都是早已泛了黄的书卷。

    小队正低声嘀咕道:“难怪当了几十年官还是个五品,藏得这么宝贝里面就这么几件破玩意……”

    “破吗?”一个年轻的声音自屋外响起。

    众人齐刷刷的回头,看到的是一个身形削瘦,身穿月白长衫的俊朗年轻人,与一位抱着长剑,一身红色劲装的长发女子。

    “你是谁?”

    苏梦楼沉声问道。

    看着这位昔日的向往之人,陈无是心中没有半点波澜,他伸手出袖,露出掌心官印,说到:

    “京城陈无是,代行知府之权,彻查灾银一案。”

第十四章 破绽现

    苏梦楼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他凝视着陈无是:“陈于修是你什么人?”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冷峻,还有几分毫不掩饰的敌意。

    然而,陈无是像是没听到苏梦楼的问话一般,看了四周一眼,问到:“杨知府委托我彻查此案,赵志杰在哪儿?”

    众人面面相觑,这位公子此地有人见过,知他确实是京城来的贵人,而且他手中那枚官印也不似作伪,但……此案已经尘埃落定,还有什么好查的?

    这时,却是那小队正弓着腰靠近了陈无是,小声说道:“回公子话,赵志杰关在西城大牢里……”

    陈无是闻言,微微点头,又看了四周一眼:“别抄了,这座宅子翻不出什么好东西,都散了吧。”

    随即,他又看向那小队正:“你叫什么名字?”

    小队正眯眼一笑,忙回到:“小的张阿九,请公子吩咐……”

    “吩咐倒是不算,就是想请你跟我走一趟。”陈无是说到。

    张阿九犯了难,他看了苏梦楼一眼,低声对陈无是说到:“公子……可是要去查灾银贪污一案?”

    陈无是点了点头。

    张阿九抓了抓下巴,挤眉弄眼似乎想说些什么。

    这时,倒是苏梦楼开了口:“赵志杰是自首的。”

    什么?

    陈无是有些意外,但怀疑的情绪更多。

    “是不是自首,我见过他之后自有分晓。”

    “想见他?”苏梦楼忽然盯住了陈无是的眼睛,接着又一挥手,“来人,此人盗取官印,招摇撞骗,给我拿下!”

    “是!”

    兵马司之人立刻应诺,持刀上前立刻将陈无是团团围住。

    “噌”

    长剑出鞘,一道红影越至陈无是身前,丹凤眼四下轻扫。

    陈无是忘了一件事,他想当然地以为,拿上这枚官印自己就能号令丹阳所有力量。

    很显然他错了,连杨长荣自己都做不到那一点,更何况,此地还有一个与杨长荣平级的苏梦楼。

    一个拿着官印的纨绔子弟,和一个二十四岁的大理寺少卿,该听谁的这些兵油子心底很有数。

    陈无是默默记下了这一回,深深看了苏梦楼一眼,而后低声对祝红菱问到:“能出去吗?”

    祝红菱一言不发,但脚下却是一点,身形急退。

    同时,陈无是又感觉到自己的衣领被人一把抓住了。

    祝红菱并没有带着他飞起来,似乎那种一脚点地就能飞起来的轻功并不存在,这女子只是速度奇快,同时出剑也是又快又准。

    “叮叮”两声挑开架在身后的长刀后,她立刻抓着陈无是冲出了赵府。

    一群兵士蜂拥而出,去追陈无是和祝红菱二人,但祝红菱跑得实在太快,很快就没了踪影。

    苏梦楼也在此刻下了命令,阻止了他们的继续追击。

    张阿九躬身问到:“大人,需要全城搜捕吗?”

    苏梦楼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冷漠与厌恶让张阿九浑身一颤。

    随即,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拿着刀,独自一人又进了赵志杰藏着箱子的那间房,谁也不让进来。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箱子寒酸的旧物,沉默了许久。

    这时,陈无是刚才盯着他的样子,忽然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他想起来了,陈无是……那个恶名远扬,动辄出手打人的纨绔子弟,京城四害之一的陈无是。

    因为陈于修太过出名,他一时间没能意识到陈无是的恶名,现在想来,一抹惊疑之色出现在苏梦楼脸上。

    这个陈无是,为何与京城传闻中的差距那么大?

    ……

    日落月出,夜色宜人。

    两个人影立于高墙之下,被月华将影子拉得很远。

    陈无是没想到自己也有当飞贼的那天。

    而且是往大牢里飞的贼。

    苏梦楼突然的撕破脸皮完全打乱了陈无是的计划,让这件被盖棺定论的贪污案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陈无是几乎能够确定赵志杰是一个被拿来顶包的倒霉蛋,所以,他必须从赵志杰的口中套出一些线索来。

    但城西大牢高大坚固,祝红菱一个人还能潜进去,带上他就不行了。

    祝红菱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映着月光的高墙显得凄清冷艳,根本就没什么空隙可以下脚。

    “还有什么吩咐?”祝红菱回头看着陈无是。

    刚才陈无是给她交待了一大堆要询问赵志杰的问题,让祝红菱相当头疼,好不容易才全给记下来。

    陈无是正色道:“确实还有一件。”

    “说。”

    “若事不可为,你就立即退走,安全第一。”

    祝红菱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陈无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她的眼睛就像看到了真实的他的灵魂。

    “你也小心。”

    祝红菱说完后,将长剑一横,塞入嘴中一口咬住,深深地看了陈无是一眼。

    陈无是笑了笑,指着夜空道:“我也不是一个人,那里不是还有一轮月亮吗?”

    祝红菱没再说话,她咬住自己的长剑,径自来到墙下,寻了个左右两侧有石壁处,纵身一跃,用手脚撑住了两侧,动作轻巧地往上飞快移动。

    陈无是屏住了呼吸,微凉的夜风顺着月华钻进他的口鼻,他低声自语:“我倒要看看,那五百万两,到底被你们藏到了什么地方……”

    ……

    城南,宣抚使何中道府邸。

    月下,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正在对饮。

    “陈大人,你醉了。”

    何中道放下酒杯,看向面色微红的陈于修。

    陈于修一杯饮尽,摆了摆手:“何大人莫不是怕了?添酒添酒!”

    何中道摇了摇头,为陈于修再次满上了酒水。

    “陈大人此番前来,查明了案件真相,还了我江南官员清白,这杯酒,本官敬你!”说话间,何中道已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好!”陈于修一拍大腿,抓住了何中道的手腕,酒气熏天地说:“何……何大人好酒量!嗝……”

    何中道面容敦厚,身材高大,此刻闻言爽朗大笑:“陈大人此番携功回京,只怕下次相见,下官就要尊称大人一声尚书大人了,哈哈哈哈……”

    陈于修扑通一声倒在石桌上,醉眼朦胧地嘀咕着:“尚书大人……不成……不成啊……赵志杰虽已认罪……嗝……但五百万两在哪里……他只字不提……”

    说到这里,陈于修忽然又抓住了何中道的手腕:“太多了……何大人……五百万两银子赈二十万灾民……太多了……陛下为何要给这么多……为什么……”

    陈于修彻底昏死过去,打起了鼾。

    而被他抓住的何中道,早已后背汗湿,面色发白,双腿发颤。

    这陈于修……难道察觉到了?

第十五章 月圆夜

    何中道坐立难安,看着似在沉睡的陈于修,神色阴晴不定。

    但他很清楚,那个王姓大内侍卫就在暗处注视着自己。

    武官出身的他,对这种视线的感觉很敏锐。

    无奈之下,何中道只能安排下人,备好车马,将陈于修完好无损地送回杨府。

    王侍卫藏身暗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陈于修被送回杨府之后,很快就从窗上爬了起来,披了件衣服,静立在窗边。

    窗外月明星稀,已是深夜。

    此刻陈于修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点醉意?

    月光透过木窗洒落在陈于修的身上,这副模样,让暗处的王侍卫神情微变。

    这样的神情,不该出现在一个宠臣,佞臣,奸臣身上。

    不知为什么,王侍卫突然觉得,现在的这个陈于修,才是真正的陈于修。

    关于王侍卫的心事,陈于修似乎并没有感觉到。

    他安静地看着夜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五百万两……

    虽是明永盛世,但五百万两,数额也过于庞大了。

    前些年山西蝗灾,地里粮食被啃食一空,受灾民众达三十万,户部才堪堪支出了两百万两银子。

    但这一次……

    陈于修面无波澜,脑海中却闪过了一个个人影。

    陛下身为九五之尊,不知米粮物价也是常理,但户部尚书不可能不知道。

    不仅如此,五百万这个数字,还是户部尚书亲口提出。

    而户部尚书邢尚林,是右相韩行道门下之人。

    思虑及此,陈于修眉头微皱。

    不对……

    右相韩行道与左相杜文籍争斗多年,根本就没有罢手过,为什么这一次……右相党羽邢尚林提出五百万银两赈灾之言,没有受到左相派系的攻击反对?

    陈于修不相信韩行道和杜文籍已经握手言和,唯一的可能,只有那两位丞相私底下进行了某些利益交换。

    如果右相有把柄落在江南,不得不支出五百万两银子去收回,左相杜文籍是绝不会答应这次合作,而是会抓住这个机会,将右相的把柄死死捏住。

    可现在的情形是,左相按兵不动,右相的江南派系官员颇不安分,已经布置了好几拨针对他的刺杀。

    甚至陈无是都差点被殃及池鱼。

    江南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五百万两银子去填?

    陈于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些不安的来源,也许有自己境遇,陈家的处境,当下的难题,也许还有……性情大变的陈无是。

    陈无是的变化,让陈于修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丝……让陈家摆脱泥潭,重获新生的希望。

    但……他能为陈无是做的,已经不多了。

    “唉……”

    一声叹息,悠悠回荡在夜间。

    “陈大人为何事烦心?”

    他抬头望去,看到王侍卫正坐在院墙之上,抱着一柄长刀,好不潇洒。

    陈于修拱手一礼:“这些时日,多谢王兄照料了。”

    月上墙头,王侍卫一跃而下,来到陈于修近前,说到:

    “陈大人若有烦心事,何不讲给在下听?虽然在下不一定能出主意,但能保证守口如瓶。”

    陈于修摇了摇头,笑道:“也没什么烦心事,只是……王兄若是想找人说说话,”他指了指院中的石桌,说到:“陈某愿意奉陪。”

    王侍卫听出了陈于修的口吻变化,此刻的陈于修没有摆什么官架子,这里只是一个寻常深夜,还有两个睡不着的人。

    二人相继落座,王侍卫去取了一壶酒来,为陈于修倒上,然后便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着他主动开口。

    沉默了片刻后,陈于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于修的酒量很好,一直以来,他都很想醉上一场,不过……他不敢醉。

    “王兄,你说太子殿下将来登临大宝,会是一位好皇帝吗?”

    陈于修的询问让王侍卫眉头一抬,他三指捏起酒杯,一饮而尽,有些诧异。

    明永二十年盛世,民风已颇为开放,百姓偶尔谈论到朝堂之事,甚至天子之事也属常事,并不会因言获罪。

    但……若是朝中官员真的信了不会因言获罪,怕是就过于年轻了。

    陈于修虽是贪官,但不是庸官。

    王侍卫不明白陈于修为何会问这种敏感的问题,但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不知……哈哈……不知……”陈于修给自己倒上一杯酒,看着月亮,低声呢喃:“当今太子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最恨那贪官污吏,同时又爱民如子,勤恳简朴,当是一代圣君。此事天下皆知,为何你会不知?”

    “我没念过什么书。”王侍卫看着酒杯,低声道:“但有一句话也曾听过。”

    “哦?是哪一句?”陈于修看着王侍卫,神色颇为好奇。

    王侍卫抬起头,直视着陈于修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太子殿下,对己对人的要求,太高了。”

    王侍卫话音刚落,自己面色就变了变。

    今夜不知怎地,话竟如此之多。

    他泛着冷意的目光看向陈于修,刚准备警告眼前这个奸臣,不能将今晚所言传出去,却发现陈于修正在抚须微笑。

    “王兄过谦了,你说自己念书少,但能说出这番道理,已是比那些酒囊饭袋之辈明白多了。”

    他这副模样,更是让王侍卫心生警惕。

    都说大奸似忠,这陈于修只怕已是到了这种境界,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对他的印象,竟是在慢慢变好。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夜深了,陈大人早些歇息吧。”

    王侍卫长身而起,利索地收拾了酒具,转身离去。

    陈于修看着他的背影,似在自语,又似在倾诉:

    “陛下在,我尚能苟活,若太子登基,陈某必死无疑,必死无疑啊……”

    已经走进黑暗中的王侍卫浑身一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神色阴晴不定地看了陈于修一眼。

    “醉了醉了,说胡话了……”

    陈于修打了个哈欠,很快也起身回了屋。

    亲眼见陈于修睡下后,王侍卫回到自己居处,提笔写下几字,绑于信鸽腿上,趁着夜色放飞。

    陈于修……

    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陈于修最后那几句话,喃喃道:“殿下,我们好像看走眼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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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骨介绍:
世间是一张网,千丝万缕地拉扯着所有人。
大人物,小人物,伟岸者,不堪者,完美的,有暇的……皆在大世浮沉。
陈无是带着声名狼藉的自己,一步踏入了庙堂与江湖……
(架空历史,纯属虚构,如有雷同,不要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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