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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秘闻全文阅读

作者:阚若栩     沪上秘闻txt下载     沪上秘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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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国

    1939年,秋。

    北平的学生运动与工人运动并未因恶势力的镇压而减少,相反,他们如飞蛾般执着于那盏灯火,眷恋光明。

    惊雷后少不了倾盆大雨,大雨将街上洒了一地的宣传单打湿,纸张糊成了一团,软趴趴地倒在雨水里。地上的鲜血混合在雨水中,流进地下排水口。

    运动失败,学生被捕,工人惨遭杀害。警察特务们大肆搜捕抗日份子,北平、上海多个联络站被毁。

    上海,夜。

    一个被追捕的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小腹,喘着粗气忍痛把怀中的信件匆匆塞进邮筒。他欣慰地钻进一旁的弄堂,拉响手雷,与追赶过来的特务们同归于尽。

    数日后,一封信送到闻思远手中。送信的邮递员操着正宗的北海道口音,把信递给他,擦擦汗道:“思远君,家里又来信啊?”

    闻思远捏着信微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转身关好门上楼。信纸一片雪白,他点燃蜡烛,将纸张小心地放在火上面来回烤,没过多久,一排排字整齐地呈现在面前。

    信中内容不多,一则是让他速速回国,急需重建军统上海站……

    二则,进入汪伪76号,协助日军搜集情报、占领中国……

    闻思远看着手中的信,思绪复杂。他既激动可以回国战斗,但又怕回祖国。国内动荡,遍地血雨腥风,他怕面对千疮百孔的祖国与流离失所的人民。

    短暂的迟疑彷徨间,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把信纸烧掉,看着信纸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即使中华大地上满目疮痍,也是他的国家啊……

    是时候找藤井三郎谈谈了。他想着,拿起了电话。

    一辆黑色庞蒂克汽车停在闻公馆门口,汽车尾气冒着烟。闻思齐下了车,没回头地往里屋走去。闻婉秋透过车窗,见他走得越来越远,徐徐地下了车,认命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

    “大少爷回来了,少奶奶在楼上呢,我去叫。”阿萍自然地接过他的外套,挂好。

    “不用了。”闻思齐卷起袖子说,“阿萍你去给我把家法拿来。”

    身后的闻婉秋听罢,吓得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她可怜巴巴看着眼前的大哥,后者丝毫不动容。

    阿萍愣在原地,闻思齐盯着她道:“还不快去!”阿萍感受到闻婉秋使来的眼色,分析了下利弊,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上楼了。

    楼上的顾若棠听到动静,边急着下楼边说道:“怎么了?怎么了?思齐你这是干什么呀!”

    闻思齐从公文袋取出一封信件,给顾若棠看,说:“若不是我亲自去一趟北平,都不知道我家小妹这么有能耐!”

    顾若棠一头雾水,拆开信封,竟是一份退学通知书。

    “这……这是怎么回事?”

    闻婉秋跪在地上,脑袋耸拉着,无从反驳。闻思齐冷冷地说:“游行、排演抗日话剧、写激进文章、连续旷课,这次不得了,参与学生运动直接被警察厅关起来。我看,你就该被多关几天,好好反省!”

    顾若棠听罢也急了,她将信纸轻轻往闻婉秋头上一拍,说道:“你傻不傻!这种危险事情也是你一个女孩子去做的吗?”

    闻婉秋开口了,一脸委屈,“可是,别人做得为什么我做不得?我不愿当亡国奴!”

    闻思齐与顾若棠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闻思齐怒骂道:“年纪小小,你懂什么是救国了?”

    闻婉秋闻言,抬头望着他一字字说道:“我虽没有经验,但我知道大哥这样的,是在误国,残害同胞。”

    闻思齐是汪伪76号情报处处长,为日本人工作,闻婉秋暗指他不耻。

    顾若棠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呢!再怎么不好,他也是你大哥!”

    闻婉秋看了眼她,无奈地说:“嫂嫂,你这是助纣为虐。”

    闻思齐铁青着脸,说道:“我且问你,这书你念还是不念了?”

    “我不想念了。”

    “你再说一次!”

    “不念了……”

    闻思齐气得不打一处来,他喊来一直躲在一旁的阿萍,夺过她手中的戒尺。闻婉秋瞅见那把乌黑发亮的东西,顿时背后一凉。

    顾若棠慌道:“婉秋,快给你大哥认错!真想挨打呀?”

    闻婉秋偏偏是个固执的主儿,她头一仰,说道:“我没错!革命有什么错!”

    两夫妇一听到这两字,大吃一惊。在76号特务眼皮底下谈革命,当真不要命了。

    闻思齐震怒,拽过她的手,戒尺狠狠打下去。闻婉秋手心一阵发麻胀痛,她含着泪,咬牙不出声。

    闻思齐先前是军人,又是男子,打起妹妹来也绝不手软。不过十下,闻婉秋的手心肿得老高,开始破皮出血。

    顾若棠拦住他,惊恐地说:“吓吓就得了,你还往死里打!”

    “这事你别管!”

    闻思齐停下,用戒尺指着闻婉秋说:“你知道错哪了吗?”

    闻婉秋感到手心传来的剧痛,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她小声啜泣道:“我又没做错。”

    闻思齐听了她这话,火更旺了,他拽起闻婉秋另一只手,戒尺毫不留情打下去。

    闻婉秋委屈地哇哇大哭,“我没做错,为什么要承认……相反哥哥才是错了,以前你是名军人,现在只会帮助日本人和汉奸欺负百姓同胞……”

    闻思齐因她的话戒尺软了下来,到最后也不打了。闻婉秋被顾若棠趁状搀扶起来,她因为跪久了,双腿发麻,站起来踉踉跄跄。她把头埋在嫂嫂的肩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衣襟上全是泪水,既委屈又难过。

    闻思齐叹了口气,把戒尺扔掉,回房间关上门久久不出来。

    是夜,闻婉秋发低烧,小脸发烫潮红,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着胡话。顾若棠给她打了退烧针,又喂了药,才浅浅睡去。

    闻思齐在房间里看书,顾若棠开门进来,他抬起头问道:“她怎么样了?”

    顾若棠见了他生闷气,“打了退烧针,睡下了。你今天可是把她吓得不轻啊,梦里都在叫唤着大哥。”

    闻思齐低头看书,不作声。顾若棠见状,给闻婉秋说好话,“婉秋年纪尚小,也是小孩子心性,不懂可以慢慢教。你何苦跟她置气呢?”

    闻思齐放下书,走至窗前,看着窗外夜色意味深长地说:“我只是不想让家里再出一个像我们的人了,这条路太凶险。就像今天她指责我的那样,在外帮着鬼子汉奸残害同胞。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我像极了人,又像极了鬼。”

    顾若棠听出了他心底的哀鸣,想上前给他一个拥抱,但碍于俩人的身份,她制止了自己的念想。她说:“浓雾将会散去,黎明总会出现,不是吗?”

    闻思齐回头,顾若棠站在金黄色的灯光中,一身浅色旗袍,袅袅婷婷。他对她温柔地笑道:“你说得对。”

    顾若棠浅笑着,从书柜上取下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对闻思齐说道:“先生,喝一杯吗?”

    闻思齐接过酒,绅士般与她干杯,继而喃喃自语道:“一家子只有老二最让我省心了,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在日本完成学业。”

    一瓶红酒被闻思远放入餐车。他穿着侍者的白衬衫,领子系了个红领结,推着餐车进入餐厅。餐车上的瓶子发出碰撞,叮叮当当。

    餐厅放着诙谐的华尔兹圆舞曲,食客们沉醉在悠扬的乐声中,吃得津津有味。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显得格格不入,他戴着高毡帽,帽檐被压低了几分,遮住了他的眼帘。他时不时转头看看门外,又看看四周,像是在等什么人。

    闻思远推着餐车,一路上为食客们上酒上菜。到了男人这里,他拿出事先放入的红酒,拔出木塞,动作麻利地为男人倒酒,如行云流水般流畅。

    他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身子略微向前一倾,说道:“祝先生用餐愉快!”

    男人眼神依旧停留在门口,塞给他一些小费,把他给打发了。闻思远微笑着把餐车推回后厨,从后门若无其事地走了,身后传来食客们一阵又一阵的尖叫,连同着玻璃瓷器跌落破碎的声音。

    任务完成。

    闻思远嘴角上扬,他朝夜色走去,黑暗吞没了他。这一刻他觉得,世界全属于他自己。

第2章 上任

    新上任的特务委员会主任到沪就职,日本人很看重,摆了一席接风宴。

    充满和风的包间里,灯光明亮,因为主要人物没到齐,桌子上只是整齐摆放着几套餐具。闻思齐与秦振峰望着面前的餐具,并膝而坐。

    秦振峰揉揉发麻的大腿,不满地说道:“都什么时辰了,新来的长官好有架子!”

    闻思齐将笔直的海军制服领子抹平,不急不慢地说道:“秦处长啊,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小心别让这把火烧了自己。”

    秦振峰虽然在平日里跟闻思齐明争暗斗,但这次对新长官的忐忑与闻思齐是一致的。没有上司在的日子,俩人在76号占山为王,谁见了不是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尤其是秦振峰,仗着职务之便,搜捕“反日分子”时揽了不少财。

    秦振峰干脆盘腿而坐,对闻思齐说道:“闻处长,你就不好奇新来的长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闻思齐正襟危坐,说道:“没兴趣。”

    秦振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自顾自地说道:“听说他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很有背景,日本人对他特别看中。我想以后有他在,咱们的日子不轻松喽!”

    闻思齐淡淡地看了面前的中年男人一眼,换了话题,“秦处长,您的侄女已经到嫁人年龄了,别整天放在76号打打杀杀,传出去名声多不好。”

    提到侄女,秦振峰一脸骄傲,全然忘了刚刚谈论的话题,他摆摆手说:“那怎么成?小露是我的好帮手,嫁人太屈才了。”

    闻思齐不动声色,在心里升起一阵鄙夷。

    说话间,包间的橱门被侍者拉开,两人赶紧站起。藤井三郎和身后的年轻人有说有笑走了进来,小林浅野紧跟其后。

    年轻人一身黑色西装,散发着好闻的男士香水味,领口处打着蓝色领带,得体又大方。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添了几分儒雅。

    来人是闻思齐最熟悉不过的这不是自己远在日本留学的小弟闻思远么!

    闻思齐惊得说不出话,脑子不住地在发懵,以至于秦振峰拉了拉他的衣摆,他才发觉大家已经入座了。闻思齐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随即就坐。

    他盯着闻思远不明就里,后者则很镇静抿了口茶。

    藤井三郎为闻思远一一介绍日后同事,他用夹生的中国话说:“这位是宪兵队队长小林浅野,你刚刚已经见过面了。这位是行动处处长秦振峰,剩下这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你的大哥,同时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情报处处长闻思齐。”

    闻思远得体地与他们相视微笑,到了闻思齐这边依旧如此,波澜不惊。

    秦振峰用手肘碰了碰闻思齐,小声道:“原来是你弟弟啊。”

    闻思远开口道:“鄙人是新任特务委员会主任闻思远,很高兴与各位共事。相信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定能使上海治安更和谐,让反日分子闻风丧胆、无处可逃。”

    秦振峰率先鼓起掌来,后发现无人响应,只得尴尬收手。

    “思远君是我在日本学校的师弟,这次去日本我发现了他的过人之处,所以便邀请他回国助我一臂之力。”藤井三郎举起酒杯说道,“让我们为中日美好的未来干杯!”

    众人举杯,饮尽。

    闻思齐已经全然明白,他心里有愤怒有不解,有一股无名火在心底燃烧着。他发现这么些年竟不了解自己的小弟,一点都不。

    闻思齐冷着脸看着对面的闻思远,说道:“你又不是看不见,戴着个眼镜做什么?”

    闻思远笑了,指尖把金丝眼镜往上推了推,说:“因为这样才能透过玻璃看清楚想要看清的人,倘若眼里有水汽,是看不清的。”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想看清它,它就越模糊。到最后你抓住它了,它又往另外一个方向去发展了,反反复复。真相亦是如此,越想找到,它越不会浮出水面。

    饭桌上其他人听不懂,一笑了之。

    闻思齐听懂了,新汉奸在质疑老汉奸到底是不是汉奸。

    藤井三郎说:“昨天我们的一个'转变者'在餐厅被反日分子毒死了,我怀疑,军统上海站要复活。”

    “转变者?”闻思远惊讶道,“什么转变者?”

    “这个转变者是军统上海站一员,我们把他策反后,靠着他抓捕到不少军统特工。”藤井三郎顿了顿又说,“不过,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闻思齐听罢笑道:“杀一个没有价值的转变者?恐怕只是军统所谓的'锄奸'罢了。藤井先生您高看军统了,如今军统在上海的余孽该抓的也抓了,跑掉的那些已是惊弓之鸟,自顾不暇,哪有闲工夫重建上海站呢。”

    藤井三郎皱眉,眼睛里闪过一抹阴翳,“但愿如此吧!”

    上海的天气不好,成日下雨,空气中飘着一丝雾气。雨停过后的地面湿嗒嗒的,悬挂的残月陷在这潭泥水里。几个黑衣人迎着夜色,步伐轻盈地踏碎了那轮月,泥水被溅得四分五裂。待水面平静后,残月再次陷了进去。

    秦露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她穿着黑色的海军制服,月色静静地打在她冷艳的脸上。忽然,身后一阵阴风吹过,凭着特工的迅速反应,她身子一斜,躲过了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不料,下一把匕首又出现了,正面向她刺来,秦露一个弯腰躲了过去。

    她一个转身,反手握住了偷袭者的手腕,“咔嚓”一声掰断了。另一个黑衣人不甘示弱,拳脚并用,两人不相上下。正在这时,突然又冲出来个黑衣人,他挥舞着匕首,向秦露背后刺去。

    就要刺中要害那一刹,只听到“咣当”一声,匕首连人被踹飞了。

    秦露回头,看见救自己的男子西装革履,沉着冷静地浸泡在月光中。

    闻思远看清她的容貌先是一愣,尔后反应过来,忙把她一扯,“小心!”正是这一扯,秦露躲过了明晃晃的刀子。

    闻思远打掉了黑衣人手中的匕首,黑衣人手腕吃痛,他一脚又把黑衣人踹了出去。

    “滚!”

    三个黑衣人捂着痛处朝黑暗中逃之夭夭。

    闻思远扶了扶滑落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关切的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秦露直勾勾地望了他一小会,缓缓地开口道:“我没事,谢谢。”

    闻思远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姐以后这么晚还是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了,夜路走多了不安全。上海不太平,难免会碰到宵小之徒。”

    秦露点头,轻轻应允了一声。

    “小姐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我家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到了。有缘再见!”说毕,秦露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思远看着她逐渐沉浸在夜色中的背影,若有所思。

    闻公馆。

    一根马鞭迎风呼啸而过,“啪”地抽打在闻思远背上。闻思远吃痛,猝不及防,险些趴倒在地。

    他跪在地上,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哑着嗓子说道:“大哥你想让我说什么?”

    “明知故问!”

    远处看着的顾若棠欲上前求情,阿萍拉住她,摇摇头。她小声地说:“大少爷这次很生气,劝不住的。”

    “若是学业,今年我已全部研习完,一科不落;若是工作,在新政府谋个一官半职有什么不好?”闻思远说道,“大哥不也是刀口上过日子的么?”

    话音刚落,鞭子再次落下,接二连三,狠狠抽打在闻思远背上。西服已经破了,露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闻思远不敢闪躲,笔直跪好,咬牙承受。

    闻思齐有太多的话不能说,骂他卖国贼吗?可自己呢?骂他不告诉自己就去给日本人卖命?可自己呢?

    末了,闻思齐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本以为你出国回沪会大有长进,没想到本事已经这么大了……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吗?”

    闻思远低着头,背后一阵火烧般地疼。良久,他说道:“是我的不对,让大哥担心了。”

    闻思齐正欲又一鞭子下去,闻婉秋的声音在上头响起:“大哥,别打了!”

    两兄弟抬头,闻婉秋像风一样跑了下来,她跪在闻思远旁边,不住地哭道:“大哥,不要打二哥了,会出人命的!”

    闻思远皱眉,说:“小妹,不关你的事,回房去!”

    闻思齐看着脸色惨白的妹妹,板着脸说:“你让开,想挨打了是吗?”

    顾若棠说道:“差不多得了,今天打那个明天打这个,没完没了了。婉秋和思远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非要弄得鸡飞狗跳的。”

    闻思齐正要继续呵斥,闻婉秋抽泣道:“大哥,我去上学,可以不打二哥吗?”

    闻思齐忍俊不禁,说道:“这是两码事!上学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上!”

    闻婉秋接口道:“人也可以不打的!”

    闻思齐看了两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和被责罚的弟弟,无奈地说:“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闻婉秋擦掉眼泪,搀扶起闻思远,闻思远站稳后,拿开她的手。他感觉背后像刀挖针挑一样疼。

    闻思齐气归气,对弟弟还是好的。他让闻思远上卧室,翻出医药箱给闻思远上药。小时候闻思远挨了打,一向是大哥给他处理。

    闻思远脱了上衣,露出触目惊心的鞭伤。闻思齐取来镊子和棉花,闻思远一把抓住他的手,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你真的是汉奸么?”

    闻思齐低头看了眼被他抓住的手,又看了眼他的目光炯炯,认真地答道:“我只知道你以后是我的长官。”

    闻思远顿时没了力气,无法反驳。他松了手,忍着疼任由闻思齐上药。

    是啊,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大哥呢?

    闻思齐说:“你准备好了?”

    以后要背负的东西有很多,屈辱、指责、杀人如麻、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闻思远闭上眼,鼻息里迸出一个字:“嗯。”

第3章 接头

    即使在白天,天也阴沉得吓人,好似一头随时都会怒号的狮子。层层的阴霾笼罩在汪伪76号这座魔窟里,显得更阴森恐怖。尽管这座楼的外观设计十分有格调,但经过的行人过客匆匆,不敢抬头看一眼,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里面的魔鬼抓进去吞食。

    三个男人被一把猛推,跌跪在地上,仿佛三根落地的萝卜。他们双手被反绑着,面面相觑,手心里渗出了汗。

    潘美玲恭敬地说道:“队长,就是他们仨!”

    审讯室的灯光不好,一盏电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秦露从审讯桌前慢慢转过身来,脸浸没在暗处,叫人摸不着神情。

    她轻靠桌沿,双手插裤兜,悠闲般说道:“哦?就是你们三个要杀我?”

    一个男子开口骂道:“呸!狗汉奸!杀你算便宜了!你个刽子手,沾满了多少中国人的鲜血!”

    另一男子也接着骂道:“你就该被大卸八块拿去喂狗!把你的心肝脾肺肾都掏出来看看,黑成什么样!”

    秦露听着他们的咒骂,没有说话。她从裤兜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来静静地点燃,尔后在些许星火中吐出一团云雾来。

    在烟雾缭绕中,她平静地说道:“就按他们所说,一刀刀割了,就在这儿。我倒要看看,你们的心肝脾肺肾是不是都一个样。”

    潘美玲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招呼着特务们把三个男人拷在刑具上,剥去上衣。特务们在一旁拿了锋利的刀子,从二头肌开始割起。一片片肉被削落,露出森白的骨头,男人们开始惨叫,叫声回荡在整个审讯室里。

    秦露吸着烟冷眼观看,饶有兴致,仿佛在观赏一件件艺术品。

    约莫两个小时过去后,秦露将一盆肉端去狗房,狼狗阿贵吧唧吧唧地啃着,发出欣喜的低嚎。秦露抚摸着阿贵的头,看它撕扯盆子里的骨头,发出少女般灿烂的笑容。

    一家花店在靠近法租界旁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店内精致地摆放着各种盆栽,大束大束的花朵被精心插在瓶子里,大肆地绽放,花香四溢。空气中充斥着甜蜜与浪漫的气息,不少恋人好奇前来,满载而归。

    客人们走后,店员李阿酸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柜台玻璃。随后门口一阵悦耳的风铃声响动,闻思远推门走了进来。

    李阿酸是个年纪十六七的女孩子,她绑着两条长辫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热情地招呼道:“先生你好,想要来点什么花?”

    闻思远莞尔,说道:“我想要一朵雪花,一朵烟花,一朵石榴花。不知你们店内可有?”

    李阿酸笑了,“先生说笑,这等有趣之物,店内可是罕见呢。这样吧,我让老板出来跟你谈谈。”

    闻思远点点头,李阿酸踩着木阶梯爬上楼,再次下来时,身后跟着个曼妙的女子。女子穿着法式洋裙,面容姣好,温柔婉丽。

    女子微笑着说:“先生要的三朵花,本店没有,但是有相类似的花种。先生若不嫌弃,请随我上楼来挑选。”

    闻思远警惕地看了眼身后,随后同女子上了楼。李阿酸回到岗位,继续百无聊赖地擦柜台,眼神时不时瞄瞄门口。

    二楼是招呼客人的好地方,沙发、茶几、壁画、书橱,容纳在不大的空间里,反倒不违和,更显得清新脱俗了。

    闻思远坐下后,女子从咖啡机里滤出两杯咖啡,瓷杯就着瓷盘,一杯端过去给闻思远,一杯留给自己。

    “谢谢。”闻思远道了谢,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小姐煮咖啡的手艺真不赖,恰到好处。”

    女子莞尔,开始介绍自己,“我是你的新上线,也是你的新搭档,我叫黎花。对外的身份是新月报的记者,副业是这家花店的老板娘。”

    “闻思远,76号的特务头子。”

    黎花忍俊不禁,显然是被他的介绍逗笑了。接下来她正色道:“猎人,这次回上海,你的任务重大。敌人毁了我们的交通站,如果新的交通站不及时重建,日后我们就会像无头苍蝇没有方向。协助我们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他们会带来最新设备。”

    闻思远点点头,继而问道:“老何呢?”

    “老何……”触及往事,黎花心情有点低落,“他牺牲了。他被叛徒出卖,在此之前他预感到会出事,随即给你我写了信,提前把后续安排好。”

    闻思远听到这个消息沉默了。他只知道交通站被毁,没想到昔日的上线老何已经牺牲。老何是他加入军统的见证人,教会他很多东西。即使他后来去日本留学,两人的联系也不间断。没想到召他回沪的任务书,竟是老何的绝笔书。

    临去日本的前一日,老何为他践行。老何喝得醉醺醺的,一身酒气,拍着他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努力,以后大好前程啊!”

    闻思远心里沉重极了。

    黎花说:“那时我在北平,收到了他的信,奈何当时的任务脱不开身,无法前去上海援助。信中说,如若他出了事,让我一定要来上海霞飞路28号,等一位'猎人'。结果没过多久,就传来他殉国的消息。”

    “他的尸首……”

    “哪还有尸首?”黎花摇摇头,“据说是用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被炸得四分五裂。剩下的零碎,也不知道76号怎么处理了。”

    闻思远眼眶一红。

    黎花看着他,认真地说道:“猎枪膛中的子弹,是要命中敌人心脏的!你需要尽快获取梅机关的信任,长期潜伏下来。76号每天都在杀人,我们无法知道他们下一步动作,这次交通站被毁就是一个例子。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面孔,在上海有背景、履历干净的人,你无疑是最佳人选。这次回来,相信你会遇到麻烦,因为你的大哥……”她话到这儿就停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提到大哥,闻思远后背不禁一疼。他苦涩地说:“我知道怎么做。”

    “你大哥,枪杀了不少爱国志士。”黎花简短地说,“我相信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和立场。”

    闻思远心中涌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绪,他感觉喉咙涩涩的,像是有什么要跳出来似的。他用略微颤抖的手端起那杯凉掉的咖啡,装作若无其事般,一饮而尽。

    黎花起身,从背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部相机,对闻思远笑着说:“闻长官,咱们拍张照吧。”

    闻思远愣住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尔后他想到黎花是小报记者,兴许拿来大搞文章呢?

    他端正做好,理了理笔直的西装,调侃道:“黎记者,这篇的标题是什么?”

    黎花摆弄着相机,眉眼弯弯,说道:“闻思远先生重返上海滩,力图开辟政界江山。怎么样?不行我再改改?”

    “可以,谁让你是小报记者呢,能写会道。”

    黎花哭笑不得,举起了相机。

    “给我拍得帅气点啊!”闻思远嘱咐道。

    说着,他露出招牌式的“亲民笑容”,右手抬起作打招呼状。“咔嚓”一声,相片定格,他就像是下乡慰问乡亲的县老爷。

第4章 疑惑

    顾若棠笑吟吟地摆弄饭桌上的碗筷,阿萍小心地从厨房端出菜汤,生怕洒了。闻婉秋从楼上兴致勃勃地跑下来,欢快地说道:“吃饭了呀?嫂嫂我帮你!”

    顾若棠看着她蹦蹦跳跳的模样,笑道:“我已经摆好了,你过来。”

    闻婉秋走到她面前,她伸手抚上闻婉秋的额头,感觉没之前那么烫了,点头说道:“烧退了。”接着又拉起闻婉秋的手,见涂过药膏的伤口已经没有前日那般红肿了,又问道:“还疼不疼呀?”

    闻婉秋点点头,但想到嫂嫂会更担心,又使劲儿摇头。她说:“不疼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顾若棠何尝不知道她心思,倒也不戳穿,捏捏闻婉秋的小脸说道:“吃完饭我再给你上一次药。”

    闻婉秋笑嘻嘻地应允了,随后落座。

    顾若棠将楼上的闻思齐喊下来吃饭,闻思齐入座,婉秋见着他有点发怵。

    闻思齐看了眼满桌佳肴,皱着眉头说道:“思远呢?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闻思远跨进门一边换鞋一边说:“哎呀,新嫂嫂不仅人美,做饭也香。我大老远就闻着味儿回来了。”

    “新嫂嫂”三个字让顾若棠脸一红,她下意识朝闻思齐投去目光。闻思齐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不禁回忆起往事。

    一年前,前妻林冬阳与他离婚,纵然他百般挽留仍然无济于事。坊间传言他闻思齐见异思迁,爱上别的女子,于是前妻才提出离婚,可其中的缘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闻思齐与林冬阳是国中同学,大学毕业后,两人重逢互生情愫。结婚两年的感情好的不得了,闻思齐又怎么会朝三暮四?

    离婚的根源闻思齐最明白不过,不是因为情,是因为爱。

    不是小爱,是大爱。

    每每想到这,他都觉得对不起林冬阳。

    “二哥你怎么才回来呀?今天嫂嫂做了很多好吃的呢!”闻婉秋招呼着闻思远入座。

    闻思远转个弯去厨房洗手,闻思齐看着他背影问道:“去哪了?”

    “还能去哪,刚上班第一天,有得我忙。”

    闻思齐看着闻思远入座,恍然大悟说道:“哦我忘了,你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了,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哪里,”闻思远语气里带着顺从,“大哥永远是我的大哥。”

    闻思齐哼了一声,接受了这中听的话,但接着又嗔怪道:“别老想着飞黄腾达,有时间多管管你妹妹,成绩差的不得了!”

    “咳咳咳……”

    吃得正欢的闻婉秋,听到这话差点被呛死。顾若棠赶紧给她抚背,又灌了汤水这才好起来。

    闻思远忍不住笑出声,“婉秋怎么了?又做了什么好事?”

    闻婉秋讪讪地停止进餐,糯糯地开口道:“二哥……”怎么她在哥哥心里就是成日没好事的呢?

    闻思齐叹了口气对闻思远说道:“当初我就不该把她放到北平去,成绩是一落千丈。反正现在被退学了,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提了。这次本想让她出国,但一个女孩子在国外不安全。左思右想,还是留在上海吧,就在眼皮底下看着。虽然上海也不安全,但起码还有人能够管着她。”

    在教育幼妹这件事情上,两兄弟的意见向来一致

    闻思远说:“趁还没开学前,我多找些试题给她。”

    闻思齐说:“若棠,找学校的事情就劳烦你多上点心思,我也会托关系多找找。”

    “……”

    闻婉秋支着头,很是苦恼。

    闻思齐见她鼓着腮帮筷子不住地戳碗底,挑眉道:“怎么,你有很大的怨气?”

    “我不想……”闻婉秋抬头,见闻思齐目光严厉地盯着她,瞬间把后面的“不想上学”给咽下去了,赌气般说道:“我手疼,手疼,没胃口!”

    “把手伸出来。”

    闻婉秋缩了缩脖子,“大哥还要打我?”

    “不打你,给我瞧瞧。”闻思齐无奈道。

    闻婉秋慢吞吞伸出手去,闻思齐看了眼或青或紫的手心,点点头说:“嗯,是打重了。”

    闻思远吃了口菜说道:“我那里有从日本带回的金疮药,待会我拿给你,抹上去两天就好了。”

    闻婉秋收回手,小声反驳道:“我不用日本鬼子的东西。”

    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三个人目光进行短暂的交流,闻思齐语重心长地说道:“婉秋,这些话在家里说说就罢了,如果在外头说漏嘴被哪个别有用心的人听去了,你觉得你还能在这儿吗?平常在家哥哥们对你可以纵容,但在外边可没人纵容你了。”

    闻思远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即使家人在身边,也不一定能护着你,因为这里是上海。”

    闻婉秋心里一沉,鼻子酸酸的,她仿佛明白了什么,瞬间像打了霜的茄子。她放下碗筷,站起来轻声说道:“我吃好了。大哥大嫂二哥,慢慢吃,我上楼看书了。”

    顾若棠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担忧地出声道:“她……”

    闻思齐拍拍她的手背,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吃饭吧。”

    一份文件袋被搁在办公桌上,田中久保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藤井三郎,藤井三郎示意他打开。田中久保将文件袋拆开,露出一沓资料,映入眼帘的是闻思远三个大字,扫视全篇下来,原来是闻思远的个人资料。

    田中久保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不高,消瘦的身子被裹在笔直的日本军服底下,相貌算不上一表人才,可蜡黄色的皮肤和忠厚的样貌会使人认为他既老实又能干。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上个月潜伏活动中,单枪匹马地刺杀了国民政府军政要员。

    田中久保翻动着纸张,用日语疑惑地说道:“这些是?”

    藤井三郎茶绿色的军装端坐于桌后,身后大大的日本国旗分外扎眼,他严肃地回答道:“田中君,你的任务就是接近资料中的这个人,帮我观察他每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然后报告给我。”

    “可是中佐,看得出来你很信任他,为什么要调查他呢?属下看他的资料也没有破绽,是不是我们太多疑了?”

    “不,你错了。”藤井三郎声音低沉,在不大的办公室里逐渐变得诡异,他眯着眼说:“越是完美的东西,就越有破绽。”

    田中久保看着资料上闻思远的照片,好似明白了。藤井三郎站起身来径直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文件,翻出其中一张给他看。

    “调查中显示,他在日本留学期间有一年去德国进行学术交流,这一年在他的资料中是空白的。一年内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们无从得知他在做什么,见什么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做学术交流。”

    田中久保点点头,钦佩般地说道:“中佐说得对,是属下疏忽了。”

    藤井三郎眯着眼在房间里踱步,“闻思远这个人,太优秀了。如果他能成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帮手,无异于如虎添翼。如果他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敌人……”藤井三郎拖了个长音,转回头看田中久保。

    田中久保赶紧接口道:“交给属下去办,以绝后患!”

    灯光打在藤井三郎的麻子脸上,坑坑洼洼的皮肤看着让人起鸡皮疙瘩。他叮嘱田中久保道:“注意别打草惊蛇。还有他的哥哥闻思齐,你也要时刻留意。支那人,很狡猾。”

    “是!”

    田中久保立正,行了个笔直的军礼。

第5章 叛徒

    江向荣再一次被按到盛满辣椒水的大缸里,辛辣的汁水从鼻腔冲入,窒息感直逼大脑。

    他的头发被猛烈地撕扯着,肩膀被两名特务死死按住,双手反绑,无论他怎么挣脱都无济于事。

    他想起家乡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黄澄澄的,妻子站在油菜地里对他含笑盈盈。

    他突然无比渴望见到那片油菜花。

    他以为快要淹死的时候,被人拎起,像条死鱼一样被扔在地上。

    秦振峰在刑讯室阴暗的角落里坐着,高脚杯里倒了点白兰地,他小口抿着,冷漠地看着底下大口喘息的江向荣。

    同样冷漠的,是他旁边立着的秦露。

    潘美玲靴子踩过地下的水渍,一把揪过江向荣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的上线是谁,他在哪?!”

    江向荣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他满脸通红发紫,艰难地睁开红肿的眼睛。潘美玲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在他眼里看起来面目可憎。

    “明明是个女人,却要干杀人的勾当。”江向荣有气无力地说着,嘴角边一抹嘲讽。

    这句话成功激怒潘美玲,潘美玲放开他血迹斑斑的领子,起身去火堆里找烙铁。

    通红的木炭在燃烧的火堆里发出“吱吱”的声音,潘美玲抓起烙铁,毫不客气往江向荣脸上烫去。

    “吱”江向荣的皮肉升起一抹烟,焦灼的味道蔓延在空气中。

    “啊!”江向荣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刑讯室里,烙铁并没有离开他的脸,他蜷缩在地上,感到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痛苦万分。

    “你的上线是谁?!回答我!”

    回答潘美玲的,只有江向荣无尽的哀号。

    潘美玲拿开烙铁。血水从悬挂的皮鞭滴落,在地面上绽放出一朵血花。

    秦振峰在阴暗的角落里开口了,他说:“何苦遭这份罪呢?只要你说,我们会给你一大笔钱,还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去香港或者出国都可以,没人知道你过去是谁。”他笑了笑,又说:“你已经被捕了,对于你的同志们来说,你没有了任何价值。当一个人没有被利用的价值,他就会被遗忘,到了最后没人会记得他的名字,也没人会记得他以前做过些什么。你以为,你能平安从这里走出去,你的组织不会怀疑你?”

    江向荣慢慢地止住了哀号,他闭上眼睛,脸埋在地下的血水中,他的脑海里挥洒不去那片油菜花。

    秦振峰转头看向秦露,秦露会意,踏着锃亮的军靴持枪走到江向荣面前。她拉动手枪扳机,一根枪管指着江向荣的脑袋。

    短暂的沉默后,枪响了。刑讯室窗台上栖息的麻雀倏地飞走,留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江向荣。

    良久,江向荣终于有了动静,他猛烈地咳嗽着,在地上软趴趴的。

    “不好意思,刚刚打偏了。”秦露蹲下来,把枪管抵在他太阳穴上。江向荣的烂脸朝上,泛红发黑,他看向刚刚被打出枪眼的地面,嘴巴在地上血水中无力地呼吸着。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秦露冷峭的脸上看不见一丝艳丽。

    江向荣绝望地闭上眼,妻子的笑魇在油菜地里像一味毒草。

    现在,他要吃下那株毒草了。

    “我说……”

    与此同时,一名穿着灰布长衫的男子手上拿着一本《圣经》走进教堂。

    他目光短暂的环视后,在不远处前的一位女子旁坐下。女子小家碧玉,穿着青色薄裙,目不转睛看着手里的《圣经》。

    神父在台上做祷告,底下的信徒们嘴里念念有词。

    男子摊上书,嘴里说道:“姑娘喜欢《圣经》?”

    女子笑了,说:“算不上喜欢,偶尔看看。”

    “我喜欢这本书的156页,有机会可以互相探讨。”

    “巧了,我喜欢的是157页。看来咱们是心有灵犀。”

    男子低头看书,轻声说道:“初次见面,我就是火柴,欢迎回上海。”

    “我是杜鹃,你好。”

    “以后我们保持单线联系。”火柴说着,悄悄给她塞了张小纸条,“你的任务。”

    “轰”一声惊雷后,暴雨如注。一辆接着一辆车在教堂附近停下,卡车上跳下一队又一队穿着黑雨衣的特务。秦露从汽车里钻出来,脚下的军靴面上浸了雨珠,她将衣帽拢紧,眼神凌厉地打量着教堂。

    江向荣像只鸡一样被潘美玲拎出来,他怯怯地看着教堂,眼神躲闪。

    杜鹃透过清冷的眸子,将纸条的内容铭记于心。

    “76号新上任了个长官,据说挺厉害的,你要小心。如果可以,你想办法窃取情报。”

    杜鹃眼帘低垂,平静地说:“他不会的。”

    火柴正要回话,门口突然涌进一批黑衣人来,黑衣人们举起的枪管泛着白光。一道闪电从天边劈过,照亮了来人,惊得教堂养的鸽子一下子拍着翅膀仓皇飞走了。

    “包围这里!”秦露看着被吓呆的众信徒,命令手下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信徒们不会安之若素,他们四处逃跑,犹如群鸟兽状。

    出事了!

    火柴看向杜鹃,语速飞快:“你从后门走,快!”

    杜鹃看着他眉目间的冷静与坚定,有点着急:“那你怎么办?”

    神父不满特别行动处突如其来的闯入,一边跟着特务预防他们打砸,一边用英文夹着生硬的中文道:“这里是租界!ohgod!what are you doing?”

    “别管我,快走!别忘了你的任务!”火柴一把推开杜鹃,往反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叛徒江向荣发现了他,他如发现宝藏一般喊道:“他在那,就是他!”

    一伙特务开枪冲上去。

    “别开枪,抓活的!”

    来不及多想,杜鹃急匆匆从后门撤退。

    秦露见了那抹狐疑的青色身影,喊道:“还有那个女的,拦住她!”

    可惜太多人争先恐后挤在后门,等特务们挤出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了。

    “铃”闻公馆的电话铃响起,阿萍擦了擦手,快步从厨房里出来接电话。拿起听筒几秒后,她朝楼上喊道:“大少爷、二少爷,有你们的电话!”

    闻思远房间离得近,跑下来方便些。他对电话那头说道:“好,我们这就来。”刚挂电话,就看到闻思齐在上头栏杆望着他。

    “行动处刚抓了个共党,日本人让我们过去。”

    “好。”

    顾若棠出房门看见底下两兄弟换上制服,不满地说道:“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不让人休息。你们注意点,别感冒了呀。早去早回知道吗?”

    闻思远听着她的絮絮叨叨,笑道:“知道了,我一定会把大哥照顾好的,我的好嫂嫂。”

    “你说什么呢……”顾若棠脸一红,缩回房间了。

    闻思齐用皮手套甩了一巴掌“罪归祸首”,说:“你小子,尽拿你嫂子寻开心!”

    闻思远嬉笑着跑出门,尔后又跑回来喊道:“谁上车慢谁开车啊!”

第6章 审讯

    闻思齐与闻思远并排走过审讯室外的走廊,他们的脚步在昏暗的长长过道上显得缓慢而沉重。

    此时里面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惨叫,闻思齐的脚步因这一声惨叫而略微停顿。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是他的战友亦是他的下线,代号“火柴”的陆辞。

    可他只是略微迟钝,下一秒便镇定自若地和闻思远继续向前迈步。

    遍体鳞伤的陆辞被铐在电椅上,江向荣在一旁颤抖地摇着电椅手柄,电流穿过陆辞全身,他痛苦地痉挛着。电椅旁的灯泡越来越亮,电流持续加强,审讯室的电灯渐明渐暗。

    闻思远一踏进来,见此情景不免皱眉道:“秦处长,你叫我来就是给我看这些东西?”

    听见久违的声音,秦露不禁抬头,果然是那晚夜黑风高救她的男人。

    想不到竟会是76号新上任的长官,秦露在心底小小的诧异一番。

    秦振峰笑着说:“闻主任您稍等,马上就水落石出了。”

    他看着手表,估摸到了时间,摆摆手示意江向荣停手。江向荣放开摇柄,长吁一口气。

    秦振峰目光如毒蛇般紧盯着陆辞,他吼道:“说!你的上线是谁,下线是谁!今天去教堂有什么任务?!”

    陆辞虚弱地笑了,他气若游丝说:“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说。”

    闻思远啧啧称赞,“原来是个硬骨头啊。”

    闻思齐思绪复杂地看向陆辞,陆辞瘫在电椅上,无力地看了他一眼。

    闻思齐隐忍着内心的悲痛,把目光转向别处,神情波澜不惊。

    “您继续,我要的是结果。”闻思远对秦振峰说道。

    秦振峰陪笑着,再次命令江向荣摇柄。江向荣额头冒汗,加大速度。电流袭来,陆辞止不住地哀号。

    闻思齐面无表情的脸在审讯室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同样忽明忽暗。

    一名特工跑进来,他大声地汇报道:“闻主任、闻处长、秦处长,藤井中佐让你们去一趟!”

    秦振峰诧异,藤井三郎这个时候叫自己所为何事?他不由问道:“藤井中佐有说是什么事吗?”

    “没有。”

    闻思齐说:“大概是秦处长抓获地下党有功,藤井中佐要颁发嘉奖令吧。”说罢,他看向秦振峰的眼神中有一丝艳羡。

    对于这个理由,秦振峰蛮高兴的。而且在76号处处被闻思齐压自己一头,生平还能看到他对自己露出羡慕的眼神,秦振峰开始居功自傲。

    他高兴地驱车前往梅机关,没想到等来的不是嘉奖,而是被藤井三郎打得晕头转向的一巴掌。

    藤井三郎指着他鼻子骂道:“为什么行动前不报备宪兵队?”

    藤井三郎的气场在不大的空间里散发威严,他严厉地看着下属,后者大气都不敢出。

    秦振峰被打懵了,捂着脸一个劲点头哈腰不住地道歉。藤井三郎又问闻思远:“师弟,你事先知道吗?”

    闻思远摇摇头,说:“不知道。”

    闻思齐添油加醋地说:“秦处长,你在行动前怎么能不知会宪兵队一声呢?多不符合规矩。”

    秦振峰斜眼,眼里对闻思齐只有怨恨。

    我呸,什么狗屁嘉奖令!就是来看老子笑话的!他拼命压住心底的怒气,捂着脸没有说话。

    如果可以,藤井三郎真想一枪毙了秦振峰。人没抓全不说,还遭到美国领事馆的投诉,害他在美国人面前丢尽颜面。

    闻思远开口求情道:“师兄息怒,秦处长立功心切,他也不知那里就是美租界。只怪赤色分子太狡猾。”

    秦振峰顺着他的话连连点头,说:“是啊中佐!而且我们还抓了个地下党,只要能让他开口,定能套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藤井三郎的麻子脸没有任何表情,他冷冷地说:“哦?你有把握?我听说此人骨头很硬,非等闲之辈。”

    秦振峰笑得一脸狡诈,“有76号的酷刑在,谁敢不开口?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挖出一号名单!”

    听到“一号名单”,闻思齐没有任何反应,闻思远有点诧异地问道:“一号名单?这是什么?”

    秦振峰解释道:“闻主任您刚来,有很多事情还未了解。这'一号名单',是共党打进我们76号内部和军政内部的一张谍报网,里面的参与人员只有他们少数人知道。我们抓来的人叫陆辞,他是上海地下党第一小组组长,兴许我们能从他嘴里撬出部分名单。”

    日谍真是无孔不入,对于**而言,这么重要的一份名单,居然被日谍得知它的存在。如果是这样,军统又有多少潜伏的日谍?闻思远如是想。

    他点点头,认真地说道:“如此重要的名单,能给我们破获情报提供极大的帮助。这个陆辞,说不定是个突破口。”

    闻思齐附议:“我们一定要让陆辞开口。如果得到这份名单,我们就可以把地下党一网打尽,将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毒瘤摘除。”

    秦振峰点头同意,他看向藤井三郎,征求他的同意。

    藤井三郎短暂地扫视三名下属,一脸冰霜,“能拿到名单最好,拿不到就套出我想知道的东西!我不想听口号。”

    “是!”三人双脚一合,腰杆挺直,目光注视前方。

    审讯犯人对闻思齐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陆辞被绑在刑架上,全身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纵然如此,负责抽打的特务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喘着粗气加大力度。

    闻思齐坐在位置上,镇定自若地目睹了全过程。闻思远在一旁默默观察,不放过大哥任何一个表情,最后仍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的大哥面对同胞,竟然眼睛不眨,下得去狠手。

    虽然闻思远与陆辞不属于一个阵营,但陆辞也是抗日者,闻思远在心底升起一股怜悯,甚至脑海中还冒出营救友方的想法。

    在陆辞一声声哀号中,闻思齐拿起桌上的相机快速按下快门,照片很快被相机吐出来。那是一张犯人血肉模糊的脸,身上只剩零零碎碎的血衣,十分可怖。

    闻思齐示意特务停止鞭打,他走到陆辞面前,两根手指夹着照片,说道:“每个犯人审讯时我都会给他拍一张照片。这是你,让我差点认不出来。”紧接着他又拿出几张照片,上面全是各式受刑的犯人,“类似于这样的照片我还有很多,照片上的人,大都熬不住刑死了。死后啊,尸体被随便扔在乱葬岗,想想都凄凉。”

    陆辞的头发贴在伤口里,透着汗和血,脸上一道鞭伤伤口很深,往外翻着皮肉。他虚弱地抬头,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苍白地笑了。

    “我选择死在今天。”

    死在黎明之前。

    另一边,另一个房间里,秦振峰和秦露正在认真监听审讯室的动静,室内的交流,被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来。

    闻思齐看着血迹斑斑的战友,怎么心底不难过?他的指尖开始颤抖。碍于闻思远在场,他很快克服了这种恐惧,他将颤抖的指尖化为拳,继续凌厉地审问道:“你还想着你的同志?太天真了!一个从76号走出去的人,还值得信任吗?出去也是死,倒不如乖乖跟我们合作,保你一条命。”

    陆辞冷静地说:“呵,我来这儿,就没想活着出去。”

    “大哥,甭跟他废话!就一顽固分子!”闻思远走至他面前,揪过他的领子,愤愤道:“开门见山,‘一号名单’你知道多少?说!”

    陆辞被勒得喘不过气,他哈哈大笑,“‘一号名单’?你们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陆辞的笑声阴森恐怖,回荡在审讯室里,像一个无畏的幽灵要扼住魔鬼的咽喉。

    实时监听的秦露被陆辞的笑声激怒了,她放下耳机,强忍内心的愤怒,向秦振峰请命,“叔父,让我一试。”

    秦振峰皱眉继续监听审讯室的情况,挥了挥手说:“去吧,别把人弄死。”

    得到叔父的允许,秦露走进审讯室,此刻的她浑身上下透露一股戾气,完全不像是闻思远那晚所看到的样子。

    闻思远见着她,先是一怔,尔后绅士般礼貌地点点头。秦露朝他勾了勾唇,随后在刑具里拾了把斧子走向刑架上的陆辞,锃亮的靴子溅起一波水花。

第7章 沉重

    一辆黑色的庞蒂克汽车孤零零驶过街道,不远处一对宪兵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在巡逻,经过他们的时候,闻思齐眼神空洞的望了他们一眼。

    他的脑子里好像在想些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自己眼睛好像看不太清了,只能依靠着车子近光灯照明行驶。

    两侧车窗的风一股脑儿灌进车里,他制服上的血腥味并没有被吹淡,反而更浓烈了。

    在这样的空气中,仿佛透不过气来,他开始撕扯着靠近衣领的扣子,似乎这样能够好受些。

    最终,他再也受不了了,一个刹车把车子停在路边,猛踹了几下车子,发狂般拍打着方向盘。他无力地把头埋进方向盘,无助地抽泣。

    76号厕所里,闻思远不停地吐,他的胃里翻江倒海,身上的恶臭使他一次又一次反胃,最后变成干呕。

    恶心,真的恶心。

    他亲眼目睹,一个人用斧子把另一个人的腿慢慢砍掉了。

    骨头还连着筋,被扔到地上。

    他无法阻止。秦露说,76号历来审讯都这样,只要人没死,再正常不过。

    大哥也没阻止,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一语不发。

    残酷,冷血!

    闻思远吐够了,慢慢缓过来,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忽然觉得面目可憎。

    他摊开两掌,仿佛上面有数不清的血迹,水哗哗地流,他一直搓一直搓……但是,沾染过染料的宣纸又怎么能恢复洁白如初?

    他是帮凶!他回不了头了!

    门外的张秘书察觉他进去多时,担忧地敲门道:“闻长官,您没事吧?”

    没人应话,张秘书只听到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刚想继续敲门,下一秒闻思远开门走出来,脸上带着随和的笑容

    “我们走吧。”

    凌晨四点,闻公馆仍灯火通明。顾若棠听到开门声,从沙发上起身,睡眼惺忪地看着闻思齐。

    眼前的闻思齐,一身狼狈,头发凌乱,眼睛充满红血丝,双眼无神。顾若棠见着他这副模样,着急地说:“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闻思齐随手把搭在胳膊上的制服抛上挂钩,反问道:“怎么不回房睡?婉秋回来了吧?”

    “她来了电话,说下大雨,留在同学家过夜了。”顾若棠看了眼门口,说:“你们这么久没回来,我担心出了什么事,不放心,就在这里等了。思远呢?怎么不一起回来?”

    闻思齐轻揉太阳穴,十分疲惫地说:“我们上去讲。”

    卧室里,闻思齐简短地跟顾若棠讲述事情来龙去脉,他的声音干涩涩的,听上去很沉重。

    “我准备阻止秦露的时候,陆辞朝着我这个方向轻轻摇了摇头。我记起他跟我说过,我在敌人内部的身份不容易,不能有一点闪失。”闻思齐眼睛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在审讯中,他还想办法用手指悄悄给我打摩尔斯电码,告诉我另一半名单已经交给杜鹃。”

    顾若棠握住闻思齐冰凉的手,想给他些许安慰,然而自己内心的惊慌却使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强压悲痛,鼓起勇气问了句:“老陆挺过来了吗?”

    闻思齐鼻子酸酸的,他说:“晕过去了,被76号连夜送去瑞金医院,现在还不知道人怎么样。思远跟了过去。”

    顾若棠稍微松口气,喃喃道:“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闻思齐反手握住顾若棠,脸上有视死如归的冷静,他望着她眼睛说:“倘若有一天,我被捕了,请你一定要带上名单撤出上海。保护好名单,这是我生命最后的任务。”

    顾若棠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内心像被数万根钢针插着,如刀绞一般,无法呼吸。

    “一号名单”当时为了防止知晓的同志被捕后泄漏或名单遗失,闻思齐执一半,陆辞执一半,两人共同坚守这个秘密。出事后,陆辞把缝在衣服里的名单塞给杜鹃,敢于赴死。但是,见过杜鹃的只有陆辞一个,知道怎么联络杜鹃的也只有陆辞一个,现在“杜鹃”人连同名单不知下落。

    在残酷的地下斗争中,生死别离是常态。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留在世上的另一个人要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顾若棠不敢说,她于闻思齐而言只是执行掩护任务的假妻子,又有什么资格诉衷情呢?她的眼泪一串接着一串,像断线的珍珠,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金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打在他们身上,顾若棠轻轻抱住闻思齐,在他耳畔说道:“答应我,保护好自己,活下去,迎接胜利那天。”

    闻思齐犹豫了一霎,却在下一秒抱紧她,轻拍她的背,坚定地说:“我们一起迎接胜利。”

    顾若棠笑了,眼角一颗泪滑落,嘴角泛起满足。

    这一夜,无人入眠。

    瑞金医院里,急症室的手术刚刚结束,消毒水的气味蔓延整个走廊。医生说,巨大的疼痛使病人晕厥,产生重度昏迷,能不能醒得看身体恢复条件,但是腿是接不回来了。

    闻讯而来的秦振峰掌掴秦露,大声吼道:“我说让你别把人弄死,也没让你把人弄得半死不活!做事情没有脑子吗?这样让我怎么跟中佐交代!”

    秦露捂着半边脸,害怕得颤抖不敢说话。秦振峰又准备一巴掌下去,被闻思远抓住了手肘,“秦处长,这里是医院,您教训侄女我管不着,但请回家教训去!”

    秦振峰迫于闻思远的官威,只得把手放下,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便狠狠瞪了眼不争气的秦露。

    闻思远看了眼秦露,淡淡地说道:“秦队长辛苦了一晚都没闭眼,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得到闻思远的允许,秦露捂着脸头也不抬地转身走了,秦振峰在背后不满地说道:“一点规矩都没有!”说毕满脸推笑,“让闻长官见笑,她从小给我惯坏了。”

    闻思远靠着走廊的座椅,嘴角一抹冷笑:“让我见笑没关系,还是别让藤井中佐‘见笑’了。你有这闲工夫,好好想想怎么跟藤井中佐解释吧!”说罢招呼张秘书,起身欲离开,又突然回头正色道:“对了,秦处长千万要看好病房里的人,如果丢了……你知道什么后果。”

    秦振峰一个劲陪笑,点头哈腰,连连应允。待闻思远走远不见踪影后,他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大家都是日本人的狗,凭什么你这条狗命令我做事!果然和你哥一个德行!”

第8章 医院

    煎熬的夜晚在时钟的一分一秒里慢慢流逝,纵使各路人马各怀心思,也无法阻止第二天的到来。

    一大早,闻思齐出现在瑞金医院的门口,手里还抓着没吃完的豆浆油条,仿佛是上班路过顺便来看看的样子。

    医院门口是一条马路,化妆成小贩、车夫、看报的特务,见到闻思齐纷纷朝他象征性点点头,随后继续自己的本职工作

    “包子,热乎乎的包子!”

    “香烟,瓜子,花生,香烟,瓜子……”

    “……什么?坐车?不去不去,你去别地儿吧……”

    闻思齐冷漠地望了他们一眼,跨入瑞金医院。

    陆辞病房的走廊上,几个便衣特务坐在长椅上东倒西歪,呼呼大睡。有甚者用毡帽挡住脸,避免强光刺眼。

    闻思齐一怒,狠狠踹了他们一脚,喝道:“谁让你们睡了!犯人跑了,你们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便衣特务们吓了一跳,一看是闻思齐,赶紧起身立正站好。其中一名叫阿亮的特务见同伴们不敢发声,于是带头说:“闻处长不好意思,弟兄们累了一夜,实在忍不住了。不过您放心,病房里里外外跟铜墙铁壁似的,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特务们连连称是,揉揉睡眼,认同阿亮这个说法。

    闻思齐目光环视走廊,似信非信地说:“最好是铜墙铁壁,别是纸扎老虎,中看不中用!我现在进去看一眼犯人,你们继续守着!”

    特务们纵然心底有怨言,也不敢有异议,乖乖站定守门。

    闻思齐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便看见陆辞没有血色的脸,微弱的气息在他胸口上起伏。望着昔日并肩作战的战友、上级,闻思齐内心很不是滋味,一股无力挫败感油然而生。

    病床边的两名看管特务一个叫陈添旺,一个叫潘美玲,他们都是秦振锋得力干将,枪法拳脚样样精通。同样蛇鼠一窝的,还有叛徒江向荣。听到动静,他们同时回头看向闻思齐。

    “闻处长早。”

    “嗯,犯人伤势如何?主任说只要醒过来就带回去继续审。”闻思齐问道。

    陈添旺回答道:“死不了,只是疼痛昏迷而已,闻处长放心。”

    闻思齐看了眼陆辞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断腿,心里也被痛苦缠了一圈又一圈。他多希望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代替老陆承受这一切的痛苦。

    闻思齐咬了口油条,不动声色地说:“里里外外都安排好了吗?这次又得靠你们了。”

    陈添旺说:“当然,我们跟医院嘱咐过了,把小病小痛的病人都赶走了,留下那种要死不死、行动不便的。其他楼层也有我们的人看着,万无一失!”

    江向荣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陆辞,眼中流露出怯怯的怕意。

    闻思齐看到他在,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恶心感与愤怒。如果不是他,“火柴”就不会暴露;如果不是他,杜鹃就不会下落不明;如果不是他,陆辞就不会少一条腿;如果不是他……

    他想扑上前掐死他。

    他幻想过江向荣无数种死法。

    但是他忍住了。

    他把目光从江向荣脸上移开,说道:“既然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们看着点,万事小心。”

    潘美玲摩挲着手中的短刃刀鞘,她抬头望了眼闻思齐离去的背影,脸上的刀疤在遮掩的刘海中若隐若现。

    闻婉秋手中紧握晨报,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跑回家,她来不及喝水,第一句话就直嚷嚷:“二哥!二哥!你在不在?!”

    阿萍闻声而来,立马阻止她,“小姐,二少爷回来没多久,躺下了。”

    “我我我……”闻婉秋一面喘着气,一面展开皱巴巴的报纸铺平,说道:“我要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报纸的头条赫然立着加粗的标题

    “闻思远先生重返上海,力图开辟政界江山。”

    随着标题一起出现的,是闻思远和蔼的官老爷笑容。加上文章详细介绍了闻思远是如何受藤井三郎的邀请,又如何计划在76号开展工作稳定治安,这个“特务委员会主任”的帽子是戴实了。

    阿萍从这几天闻家兄弟的生活动态来看,已经大致知道答案,然而却不知怎么跟闻婉秋解释。见闻婉秋一头雾水看着自己,只得转移话题,给她倒了杯茶,说:“小姐,你先喝杯茶吧,看你累的。”

    闻婉秋想想也是,于是端起杯子咕咚咕咚猛喝,这才感觉冒烟的嗓子好了些。喝完了茶,她又问:“阿萍,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我……”突然被点名的阿萍很为难,看着满眼期待的闻婉秋,脸纠结成一团。

    正在这时顾若棠从楼上下来了,她轻笑着说:“是婉秋回来了呀。”

    “嫂嫂。”见到大嫂,闻婉秋不缠着阿萍,撒娇地扑上前黏着她,说道:“昨晚我没回来,大哥有没有责骂我?”

    顾若棠拍拍她,说道:“没有,他们昨晚都忙到很晚才能回来,没空管你。但是你呀,以后可不许这么晚了啊。”

    闻婉秋笑嘻嘻应允了,顾若棠看着她的脸,察觉有点不对劲,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怎么肿得跟核桃似的?”

    闻婉秋低头揉了下眼睛,说:“有吗?可能是昨晚睡晚了,过会儿就没事了……对了嫂嫂,我给你看个东西。”随即她跑去拿来晨报,摊开在顾若棠面前。

    顾若棠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说:“现在的小报记者就喜欢大搞文章。”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闻婉秋拿报纸的手有点颤抖,“我只知道二哥在新政府谋职,却没想到……和大哥一样!”

    顾若棠忽略闻婉秋的愤怒,边走向厨房边说:“回来得那么早,早餐还没吃吧?给你热了在厨房,我端出来。”

    闻婉秋有点急眼,跺脚道:“大嫂!我在说正事呢!”

    顾若棠自顾自把包子豆浆生煎肉粥端上来,拉着闻婉秋坐下,心平气和地说:“吃早餐也是正事。”

    闻婉秋没有心思,抓着报纸要离席,“我自己上去问他!”

    “婉秋,”顾若棠紧忙拉住她,正色道:“你二哥天亮才回家,肯定累得不行了,你等他醒了再问不迟。”

    闻婉秋撅着嘴,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她带着气坐下,问道:“他从哪回来?这么晚。”

    “应该是瑞金医院,你大哥今早也去了。”顾若棠给她盛粥,随口说道。

    “没事去医院干什么呀!谁病了?”闻婉秋继续刨根问底,一脸好奇。

    顾若棠盛粥的手一滞,她的敏锐瞬间钻了出来,但抬眼看到闻婉秋的好奇与求知,又觉得告诉她无妨,便继续盛粥答道:“76号抓了个地下党连夜审讯,后来听说出了什么事,送到医院诊治了。”

    闻婉秋“哦”了一声,显然没了兴致,不追问了。她接过碗道了句“谢谢嫂嫂”,尔后欢快地喝起粥来。

    顾若棠温柔地看着面前的闻婉秋,虽然她与闻思齐是假夫妻,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始终把闻家人当作自家人对待。闻婉秋在她眼里就是妹妹,一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一个单纯活泼的小女孩。在乱世中,谁能做到和莲一样干净的呢?她希望闻婉秋能一辈子保持纯真,快乐地生活下去。

    闻婉秋吃完最后一口包子,再喝一口粥,满足地放下碗,糯糯地开口说道:“嫂嫂,我下午还要去趟同学家,晚上我会早点回来的,你帮我和大哥说一声呗。”

    顾若棠似乎感到奇怪,“昨天不是去了吗?是不是男同学?难舍难分。”

    “没有,嫂嫂想哪去了!”闻婉秋小脸涨红,急忙解释,“我又不止一个同学!”

    顾若棠噗嗤一笑,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说道:“好,早去早回。”

    楼上“睡着”的闻思远,一直没有闭眼,他两眼盯着天花板,木呆呆地躺了很久。

    审讯的画面在脑海里挥洒不掉,他知道必须跨过这道坎,以后的路会比这残酷十倍。

    潜伏工作不允许有一点出错,否则将会牵扯很多无辜的性命。可这一次他非常想帮助陆辞,尽管他们不属于同一个阵营。

    都是中国人,不是吗?

    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身居高职,尚未取得梅机关信任,如此冒险,以后的工作会越来越难,甚至会成为梅机关的怀疑对象。

    两个声音在争吵,他的脑子快被炸裂了。

    在这种压迫的气息里,他突然怀念起芬芳的花香来,很想见见那个如花香一般优雅的女子。

第9章 计划

    闻思远想着,起身换衣,一身合身的西服衬得他英姿飒爽。准备好一切,他开门下楼。餐桌坐着的顾若棠见着他有点着急,低眸看了眼摊开的报纸又眼神示意厨房。

    闻思远瞬间明了她的意思,拾起报纸来看,看到自己的照片忍不住绽放笑容,“拍得不错。”

    “哎,你……”顾若棠夺过报纸,目光向厨房瞟,“婉秋可一直在等你一个解释,想好怎么说吗?”

    “还能怎么说,报纸不是都写明白了吗?”闻思远莞尔,没有反驳,“我看呐,她就是太闲了,找学校的工作还得劳烦嫂嫂加大进度。”

    顾若棠竟无言以对,忽然觉得闻思远说得好有道理,学校总比外面安全吧?

    她思忖片刻,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这两天我得多走动走动,尽快把入学的事情办好。”

    在厨房帮忙洗碗的闻婉秋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掀开帘子只见二人看见她笑得灿烂无比,总带着一股狐狸的狡诈之气。

    闻婉秋用抹布擦着碗,纳闷地说:“你们该不会瞒着我做了什么吧?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继而看到闻思远,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二哥,我有事情问你!”

    闻思远并不打算作答,戴上他那金丝眼镜,说道:“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有什么事回来再说。你就在家呆着,好好做我给你的试卷,回来我检查。”

    “啊?”闻婉秋懵了,向顾若棠投去哀求的目光,像一只可怜的小兔子。

    “啊什么,你二哥说得对。”顾若棠走过去接过碗,“把碗给我,上去做功课去。”

    纵使心不甘情不愿,闻婉秋还是被轰上楼,听着二哥汽车远去的声音,她耍性子使劲儿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戳了个大洞。

    这几天天气都不好,阴潮又湿润,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青石板上的积水怎么也晒不干,行人的脚踏在石板上,溅起一片浊水。孩童们兴奋地踩着水花,唱着古老的童谣。

    看似美好的上海,实际明争暗斗风起云涌。

    上海的米价从每担十四元涨到四十二元,民声载道,富人吃米靠钱,穷人吃米靠抢。每天都有走投无路的饥民铤而走险,成群结队去抢劫米店,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而“聪明”的人往往会自带扫帚,在一旁远远地观察,抢米结束后冲上前仔细清扫现场散落的米粒,这将会是他们今晚的晚餐。

    闻思齐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望着哄抢人群,迁思回虑。

    上海的环境恶劣,斗争残酷,他不是没想过离开。但闻家祖辈在上海扎根,他生于斯长于斯,国难当头,故土遭侵犯,国都快亡了,谈什么家?

    他是黄埔军校毕业的,老师教导过他,要无我无私、不畏艰险,不仅要有牺牲精神,战友也不该轻易放弃。

    陆辞是他的领路人,亦是他入党介绍人,他不能放弃。

    他一定要救出陆辞!

    这么想着,内心堵着的东西也松了,恰好道路恢复如常,他一踩油门,脑海计划对策,扬长而去。

    闻公馆。

    顾若棠耐心地听着闻思齐的营救计划。

    计划很简单,但做起来却是难事,很冒险。

    顾若棠不同意,她说:“这太冒险了,你的身份用了两年时间才打好基础,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闻思齐果断地说:“有何不可?我们现在已是箭在弦上,陆辞是经验丰富呢地下工作者,没有他在,我们很多工作无法进行下去!杜鹃怎么找?剩下的名单怎么找?单凭你我一己之力?”

    顾若棠内心有点动摇,她转过身子不想看他,嘴里说道:“我不同意。”

    “若棠。”

    顾若棠面向窗子,天色放晴,短暂的阳光透过窗打在她脸上,她眼里噙着泪,说:“你根本就不明白。”

    闻思齐看不到她神情,只得揣摩她的语气,望着她纤弱的背影笃定地说:“我明白,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等我,好吗?”

    “你走吧。”顾若棠说着,眼泪止不住簌簌地掉落,打湿了旗袍的高领子。

    闻思齐想上前给她怀抱,想安慰她不要哭,他却呆呆望了她背影几秒,转身离开。他害怕过多的留恋会让他犹豫不决,真正的战士,是不需要告别的。

    等营救成功,再回来听她的唠叨吧。

    闻思远推开久违花店的门,迎面扑来一阵香甜的花香。李阿酸在专心插花,见着他眉眼弯弯,“欢迎光临,先生需要点什么?”

    闻思远说:“我找你们老板讨论花种的事情,最近天气不好,我的花死掉了,我想种点别的。”

    “真不巧,”李阿酸说,“我家老板一大早就去报社了,还没下班,下班估计得等到晚上了。”

    闻思远抬腕看表,他不能在外头停留过长时间,如果继续等待黎花,将会耽误在76号的“工作”时间。

    “好,麻烦你帮我转达我想要花种的原话,我晚些有时间再过来。”闻思远推了下金丝眼镜,简短地说。

    李阿酸点点头,随即说:“明天最新一批从重庆运来的花就要到了,先生到时候可以来观赏。”

    闻思远思索片刻,当下明了,微笑着转头离开花店。

    明天有新的设备和新的成员将要抵达上海,需要站长亲自查验。

    另一边,跟着火车轨迹摇晃的绿皮车厢上,两个身着长衫的男子面对面坐着。其中一名用左手掖了掖大褂下摆,确保准确无误遮掩住底下的皮箱。

    另一名小声提醒他,说:“厨子,放松一点,你太紧张了。”

    被称为“厨子”的罗得志一滴汗从太阳穴滑落到颈部,他动了动喉结说道:“铭先,万事须谨慎。”

    恰好这时,两名日本检查员跨入车厢,操着生涩的中国话一左一右地检查旅客的证件。韦铭先瞅着,桌底下的脚踢了踢罗得志,示意他有人来了。罗得志没敢回头,从餐桌旁抓了份报纸来看,掩饰内心的慌张。

    忽然一名日本检查员靠近了,用手拍他肩膀,说道:“喂,你地,证件拿来。”

    罗得志从报纸中露出脑袋,侧头看了眼他,检查员心中升起一抹狐疑,韦铭先赶紧递上二人证件,奉承道:“太君,辛苦辛苦!”

    检查员打开二人证件查看,又问:“你们,同学?朋友?去上海干什么?”

    韦铭先满脸笑容,“我们是表兄弟,去上海谋差事,兵荒马乱的,都不容易。”

    检查员把证件还给他,说道:“上面有通知,重庆来的人都要严格检查,把你们地,行李,拿出来。”

    韦铭先边答应着边拉出了自己的随身行李,罗得志还在愣神,韦铭先扯下他报纸盯着他说:“太君说要看行李,行李拿出来啊!”

    “哦哦,好。”

    罗得志支支吾吾去拿行李,韦铭先陪笑说:“不好意思太君,我表弟没见过世面,见着生人紧张。”

    罗得志扭开锁扣,正要打开箱子,另一名检查员指着他大褂下摆底下说道:“这里还有一个,拿出来!”

    这句话如惊雷般在周围炸开,二人呼吸一滞,迅速交换眼神。

第10章 营救

    韦铭先满脸推笑,拉着检查员说道:“太君,这是我们的私人衣物,就不检查了吧!”

    检查员一把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地说:“快点拿出来,要不然……”说着他的手掏向腰间的佩枪。

    另一检查员被吸引过来,看见他们迅速掏枪,后退几步指着他们说道:“嗨,什么东西?拿出来!”

    车厢动静越闹越大,不少乘客纷纷起身探头看热闹。列车长带上几名警卫员匆匆赶来,在警卫员武器的压迫下,乘客们安分坐好。

    韦铭先打着哈哈,“太君,不就是一点私人衣物嘛,何必劳师动众。”

    先前的那名检查员叽里呱啦和列车长说着日语,列车长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一头野狼。他一脸横肉,瞅着底下的箱子说:“如果今天不开箱检查,你们将会死在这里。”

    韦铭先听罢,很自然的吓得后退跌坐在位子上,他哆嗦地跟罗得志说:“听见没?快拿出来!太君要看就给他们看吧!”

    罗得志看了眼矮胖臃肿的列车长,眼神躲闪,双手颤抖地拿出底下的皮箱,小心放在餐桌上。

    列车长吼道:“八嘎!打开!”他一吼,脸上的肉也跟着抖起来。

    罗得志慢慢地扭开梅花扣,又慢慢地打开箱子。日本人拿枪对着他们,后退到一定的距离,生怕会出现炸药。场面气氛紧张,每个人都能清楚听到自己胸腔的心脏跳动声音。

    终于,箱子被打开了,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箱颜色鲜艳的女人衣物!

    日本人们瞠目结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检查员大着胆子上前翻动,全是女人的内衣内裤,还有一根细长的皮鞭。

    他们瞬间明白了,哄堂大笑。

    罗得志脸红得在滴血。

    韦铭先不好意思地说:“真抱歉,这些真的是我们的私人衣物。”

    日本人们看着他们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分暧昧不清。检查员没发现异常,摸着一箱女性衣物让他有点尴尬,索性把箱子合上,拍了拍韦铭先的臀部说:“你们,有情趣!”

    罗得志恨不得找个洞钻起来,偏偏韦铭先又向他投来“情意绵绵”的眼神,他头一低,更像害羞的小媳妇了。

    列车长怒瞪他们说道:“你们下车后有多远滚多远,我不希望下次再看到你们,让我感到恶心!”

    韦铭先点头哈腰,奉承道:“嗨!太君的中文真好。”

    等他们走远后,罗得志气得揪住他领子,略带结巴说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韦铭先拍打他的手,让他放开,小声解释道:“如果不是这样,东西早就被发现了,你有没有脑子?”

    皮箱有两层,一层放置衣物,一层很隐蔽,用来装设备。只要日本人没有发现有两层,就是安全的。

    为了不引起别人注意,罗得志放开了他,恼羞成怒地说:“我以为里面是什么其他衣物,没想到是……你下次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韦铭先朝他吐吐舌头,摇晃两下脑袋,抓起他面前的报纸自顾自看了起来。

    罗得志叹了口气,望向车窗外,车窗外是一片片荒芜的土地,寸草不生。

    下午六点,是76号平常开饭的时间,即使在外面执行任务,也不例外。

    一份份盒饭送到执勤的每个特务手上,他们互相攀谈,没过多久就吃得一干二净。秋日的风实在太令人疲倦,特务们纷纷打着哈欠入睡了。

    半个小时后,一个身影出现在瑞金医院。

    闻思齐悠闲般上楼,走廊上的特务倒得东倒西歪,鼾声四起。他面无表情走过他们,推开病房的门。

    潘美玲和江向荣已经靠在座椅上睡着了,短时间内不会醒来。床上的陆辞胸口处微弱地起伏,闻思齐走至窗边,为了保险起见,他把窗帘拉上。

    他轻轻摇晃陆辞的胳膊,开始尝试唤醒他,“老陆,老陆……”

    陆辞神情恍惚,只觉得面前有一个人影,耳旁一直有一个声音在盘旋。

    他是死了吗?可是身体散架般的痛楚又不住提醒他刚刚经历一场噩梦。

    他艰难地睁开眼,眼皮似有千斤,每睁开一毫都十分困难。

    面前的轮廓慢慢浮现,原来是闻思齐模糊的身影。他的意识慢慢清醒,闻思齐的身影逐渐完整清晰。

    “你醒了?看看我,我是思齐。”闻思齐握着陆辞的手略显激动。

    陆辞没有答话,他看了眼床边监视的特务,哑着嗓子说:“他们……”

    “放心,他们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来。”闻思齐语速飞快地说,“我这次来是带你出去的。”

    “你……咳咳咳……”陆辞情绪激动,开始咳嗽起来。闻思齐扶着他靠着枕头坐起,陆辞顺了气,眉头紧蹙,严肃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如今的位置!你以为你能做到天衣无缝吗?!”

    闻思齐说:“正是因为我今天的位置,我才能够有权力把你救出去!没了你,上海站有多大的损失!”

    陆辞摇摇头,嘴唇发白,声音微弱地说:“凭你现在的位置,应该保存实力,争取更多的信任。你以为76号和梅机关是摆设?终有一天他们会查到你的头上!放弃吧,组织需要你。”

    闻思齐把陆辞的身子放平躺下,一边动手整理病床,一边说:“我们换个地方说。”

    面对这个不听劝的人,陆辞气得不住咳嗽:“这是命令……咳咳咳,命令你也不听了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闻思齐说。

    闻思齐拉过担架车,强行把陆辞抬上车。陆辞使用仅有的一丝力气紧紧拽住闻思齐的衣袖,“你这是要干什么!放开我!”

    两人推搡之际,门突然被踹开了。突如其来的意外,闻思齐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没想到,落单了个陈添旺。陈添旺饭前跑去上厕所,现在才出来,一回来就看到东倒西歪的同事们,怎么推都推不醒。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事。

    陈添旺握着佩枪,枪口对准闻思齐,阴笑着说:“闻处长,没想到啊,藏得够深的。”

    闻思齐面色如常,平静地说:“敢拿枪指着我,活得不耐烦了吗?”

    陈添旺嘴角挂着轻蔑的笑,眯着眼睛说:“或许该给你换个称谓了。**?地下党?”

    躺在担架的陆辞十万火急,然而却什么都不能做,只希望自己别给闻思齐添累赘。

    忽然闻思齐看向门口,恭敬地低头说道:“藤井中佐。”

    陈添旺回头,闻思齐借此机会抄起托盘上的剪刀,剪刀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准确无误地插在陈添旺的咽喉上。陈添旺手一软,枪落地,紧接着他也瘫在地上咽了气,临了嘴里吐出一串血沫,双眼透着不可置信。

    闻思齐舒了口气,刚准备继续行动,陆辞拉着他阻止道:“我命令你放弃营救!不然我咬舌自尽!”

    “老陆!你!”

    陆辞没说话,嘴巴一闭,面色一狠。闻思齐大惊失色,慌忙说道:“我服从命令!”

    听到战友的应允,陆辞脸色才逐渐缓和下来,“把我放回床上。”

    安置完陆辞后,闻思齐抬腕看表,还有二十分钟特务们就会相继醒来,时间不多了。

    “老陆,我会找机会救你出去的。”

    陆辞虚弱地躺着,抬起眼望向闻思齐,脸上有视死如归的平静。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微笑,一颗眼泪顺着太阳穴滑落。

第11章 试探

    瑞金医院只听见闻思远的脚步声。凭着特工的机敏,他觉得不对劲,安静得太出奇。走廊里看守的特务们辗转醒来,揉着惺忪睡眼望着来者,互相没有察觉哪里不对。闻思远加快脚步,闯入病房。

    潘美玲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眼神迷糊地问道:“闻主任,出了什么事?”

    闻思远大惊失色,一眼就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闻思齐。而同样倒地在对面的陈添旺,显然已经死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冲上去查看闻思齐伤势,闻思齐胸腔不住涌出鲜血,昏迷不醒。

    “大哥!快来人!医生!”

    医生很快赶到,把闻思齐抬上担架车,急匆匆推进抢救室。所幸,闻思齐胸膛的子弹就差一厘米到心脏,如果超过一厘米,闻思齐再也抢救不过来了。众人听罢大舒一口气。

    一名特务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吃完饭觉得特困,我以为太累,就睡着了。”

    剩下的特务纷纷附和,表示自己不知情,这次意外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闻思远看向潘美玲,问道:“潘美玲,你也没有察觉么?”

    潘美玲依旧是面无表情,从她的脸上甚至找不到一丝搭档逝去的情绪,“闻主任,我同他们的感受是一样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情。”

    闻思远点点头,说:“不管怎样,犯人没丢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具体的细节,恐怕得等闻处长醒来才得知。你们都去医生那儿检查一下,看是哪出了问题。”

    特务们应允,散开各干各的事情去了。潘美玲内心一团迷离,回头看了眼覆盖着白布的陈添旺,转头离去。

    闻思远忙完一圈回来,闻思齐仍没有醒。闻思远随手拉了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眉头不展。

    因为意外事故的发生,陆辞的病房被迫转移,并且加多一倍人的看护,救出陆辞的难度大大提升。

    这张事故的两名嫌疑人,一死一伤,活着的闻思齐无疑是最大的嫌疑人。

    按照这样看,大哥到底是敌是友?

    闻思远内心忐忑无比。

    这时,有人敲门。得到闻思远允许后,来人步伐轻轻地走进来,生怕吵到床上的病人受闻思远责骂。

    秦振锋看了眼昏迷不醒的闻思齐,又小心翼翼看了眼神情担忧的闻思远,低声说:“闻主任不要太难过了,闻处长他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

    闻思远回头冷冷扫了他一眼,虽未说话,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秦振锋打了个冷颤,看来守卫疏忽的罪名是逃不过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选择保持沉默,低头退到一边去了。

    未过多久,闻思齐开始苏醒。他见着闻思远,费劲地支起身子,神色紧张地问道:“思远,那个共党被救走了没有?”

    “没有,他还在,放心吧。”闻思远安抚道,闻思齐听罢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仿佛大松一口气。闻思远扶着他躺下,说:“大哥先躺下,有什么我们慢慢说。”

    秦振锋在背后观察闻思齐的言行,眼睛里闪过一抹精光,但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眼欣喜,“哈哈,我就说闻处长吉人自有天相!闻处长现在感觉怎么样?闻主任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一直担心得不得了!”

    闻思齐捂着胸口,呼吸都放慢了,似乎这样能好受些。他回应道:“谢秦处长关心,我很好。”继而又对闻思远说道:“告诉你嫂子了吗?”

    闻思远摇头,一脸说不出的苦楚,他说:“我哪敢告诉嫂子,按照嫂子的性子,还不得把医院闹个底朝天儿?”

    顾若棠还真干得出来,闻思齐忍不住笑了,他露出苍白的笑容说:“你做得对。”

    秦振锋在一旁耐心地听着。

    闻思远主动引入核心话题,他问道:“大哥,你是怎么受的伤?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思齐想了想,刚要作答,有护士进来换针水,众人只得等护士操作完毕再讨论。尔后护士做了个小检查,又随口嘱咐了几句才离开。

    待护士离开,闻思齐作回忆状说道:“当时我本想进来看犯人有没有醒,如果醒了我就可以套出更多线索。没想到,我一路走来,兄弟们都在呼呼大睡,怎么都叫不醒,我感觉出事了。结果一推开门,发现陈添旺竟然忙着把犯人往担架车上移。事情败露后,陈添旺向我开枪,我没有办法,只能躲闪,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用剪刀结果了他。但他的最后一枪,还是击中了我。”

    秦振锋说:“闻处长的意思,是陈添旺是共党?”

    “我没有这么说,这是你说的。”

    “陈添旺跟了我四五年,忠心耿耿,你现在跟我说他是共党?”秦振锋忍不住,口角开始激动。

    “秦处长不要见人就咬,我只是在陈述我看到的。”闻思齐说。

    秦振锋满脸狐疑,“现在死无对证,你怎么说都行!”

    “够了,别吵了!”闻思远皱眉,语气严肃,“这件事我会如实禀报中佐,是非曲直,到时候便知。也请秦处长不要太早下定论。”

    秦振锋想到毕竟是他安排的人办事不周,瞬间收敛锋芒,一肚子气没地儿撒,青筋突起。

    闻思远打电话向藤井三郎汇报完情况,又找人调查陈添旺的社会人际关系,诸多琐事都安排好后,时间已然过了半夜。望着黑压压的夜,他才想起没打电话给顾若棠。

    “铃”

    短促的电话铃立马被打断,仿佛是有人特地在电话旁守着一样,传到话筒里的只有顾若棠焦急的声音,“喂,思齐!”

    “嫂嫂,是我,思远。”

    “是思远呀,”顾若棠定定神,语气变得缓和,“几点了,怎么还不回来?”

    闻思远看了眼闻思齐所在的病房,说:“我们今晚还要加班,不回去了。嫂嫂别等我们了,快睡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迟疑了片刻,说道:“下午我的右眼皮一直跳,心很慌。你老实告诉我,你大哥现在怎样?”

    闻思远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大哥能有什么事,他睡得可香了。大嫂别多想,早点休息,我也要去眯一会。就这样哈,我挂了。”

    “哎,你……”顾若棠还想说些什么,电话那边已经挂断了。闻思远的回答没能完全打消她的疑虑,她带着同样的担忧,把话筒放回原位。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闻思齐看着一步步迎来的小弟,问道:“怎么样?你嫂子怎么说?”

    闻思远拉开椅子,在病床旁坐下,说:“还有我搞不定的事?大哥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不过,大嫂很担心你。”

    闻思齐不禁想起早晨分别那一幕,还有那夜她抱着她那一幕。他手抚上胸口,有点恍惚,如果不是自己当过军人,懂枪,如果子弹稍微偏离一点,他可能就死了。

    他们再也见不到了。

    闻思远突然的询问打破了闻思齐的思绪,他问道:“大哥,关于下午医院的意外,还有什么补充吗?”

    “没有,该说的我都说了。”

    他盯着闻思齐的眼睛,想从里面发现什么破绽。

    “大哥认为,是陈添旺一人所为,还是有幕后指使?”

    “我说过了,我只陈述我看到的,其他的一概不知。闻主任,明白了吗?”

    闻思齐迎上闻思远的眼神,双目清澈,一脸坦荡。

    四目相对,闻思远败下阵来。面对闻思齐的回答,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夜半的医院格外寂静,偶尔混杂着走廊的小声的交谈声。一名女子在杂物间换好护士服,戴上口罩,准备就绪。她转身推着小推车出门,望向远方的眸子里透着一股清冷。

    小推车的轮子在空荡的走廊发出辘辘的滚动声,托盘里的药剂瓶偶尔因碰撞叮叮当当。动静虽不大,但走廊的特务都提高了警惕。

    杜鹃推车正欲进入看守病房,窗边抽烟的特务高强紧忙熄灭烟头,一把冲过去拦住她说:“干什么的?”

    杜鹃冷静地说:“测量血压。”

    高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最后不耐烦地说:“进去吧,弄快点!”

    杜鹃开门进入后,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陆辞。在坐椅上快要睡着的秦露和潘美玲,听到响声后及时醒来,盯着来人。

    杜鹃眼眸低垂,默不作声地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熟练地拿起陆辞的手肘绑袖带。

    两人见来人是护士,放松少许警惕。潘美玲拿上杯子起身去后头倒水,秦露按着太阳穴继续小憩。

    杜鹃放下听诊器,抓起托盘上的手术刀。冰冷的手术刀冒着寒光,暗藏杀机。她举起手术刀就要向秦露的背后刺去,千钧一发的时刻,陆辞突然死死抓住她另一只手。杜鹃看向他,他闭着眼皱眉摇摇头。

    杜鹃被迫收刀,陆辞拽着她的那只手给她发送摩尔斯电码。

    “请放弃营救,保全自己,我已不再重要……”

第12章 脱险

    花店暗室。

    “我叫韦铭先,他叫罗得志。他爱做菜,也可以叫他‘厨子’。”

    闻思远相继与新来的组长握手,相互寒暄了几句。黎花看到他通红的眼,忍不住问道:“昨晚没睡好?”

    闻思远诧异道:“有这么明显吗?”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金丝眼镜戴上,说:“这样好点了吗?”

    黎花见了,轻轻笑了。她踮起脚伸手帮他把眼镜拨正,说道:“这样会好点。想不到闻先生也是个注重形象的人。”

    两人间隔不大,目光相碰,互相一滞。

    呼吸都停了半截。

    或许是沉默的时间飞速流逝,又或许是空间狭小太尴尬,韦铭先故意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他们。

    两人回神,只见两名下属饶有兴致看着他们。黎花红着脸别过头,装作若无其事收拾东西。

    “咳咳,”闻思远清清嗓子,转移话题,“我们先看看电台。”

    罗得志点头,拾起地上其中一个箱子,扭开梅花扣。箱内的女性衣物让其他两名不知情者一愣,韦铭先解释道:“没办法,也是为了蒙混过关。在车上我们因为它还闹了笑话。”

    罗得志继续开箱,打开里头的暗格,露出电台和其他设备。

    闻思远接过电台,细细抚摸,赞叹道:“好东西!重庆下血本了啊。”

    罗得志说:“老板命令,不惜一切代价。”

    闻思远把电台放好,将新的密码本给黎花,说道:“给老板回信吧。”

    黎花指尖轻点,发电报的滴滴声响起,闻思远神情严峻念着发报内容

    兄台,令弟已到沪。棉布甚好,高价脱手后即回电。

    发完电报,闻思远让两位新到任的组长下去休息。黎花摘下耳机问他,“听阿酸说你昨天找我?”

    “嗯,我准备救一个人。”

    瑞金医院。

    情况查明,陈添旺平时不仅在外放贷,而且经常出入黑市贩卖军火和药品。这次特务们的饭菜里掺了一种特殊成分,苯二氮唑。苯二氮唑一般用于镇静催眠药,吸食多了会产生深度睡眠,严重的还可能会死亡。

    据黑市的人反映,陈添旺前几天刚好买了这类药物。

    藤井三郎静静看着手中的汇总报告,抬头对秦振锋说:“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秦振锋脸上汗珠滑落,大气不敢喘,他自扇巴掌,“卑职该死!卑职失职!在手底下出这档子事!”

    “若不是有思齐君,恐怕抗日分子就要逍遥法外了。”藤井三郎转向闻思齐,“思齐君,你伤怎么样了?”

    闻思齐靠在床头,朝他微微点头,“好很多了,谢藤井中佐的关心,这是我应该做的,过几日我便可回76号继续工作。”

    藤井三郎说:“不急,把身体养好了再回去。76号有思远君,没有问题的。你继续休息,下回我再来看你。”

    “藤井中佐慢走。”

    一旁的秦振锋还在扇巴掌,脸颊一片通红,藤井三郎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出门去。秦振锋抬头看见绿色军大衣走远了,急匆匆地跟紧。

    待他们走远后,闻思齐起身,尽管胸口仍隐隐作痛,他还是悄悄踱步到窗前。窗口刚好可以看到大门,几辆军用吉普车和篷布车将瑞金医院围成了个圈,藤井三郎正向秦振锋交代些什么,闻思齐耐心地观察着。

    突然,藤井三郎目光往闻思齐所在的窗口一瞟,闻思齐下意识往旁边一躲。

    他深知,凭藤井三郎的敏锐度,纵使查出是陈添旺所为,也不能完全洗掉他的嫌疑。

    待他的目光再次从窗帘缝中透射出来时,恰好看见陆辞被人用担架抬上篷布车,行动队和宪兵队的人持枪而立,警惕看着四周。

    陆辞又进狼窝,不知能否熬过剩下的酷刑。

    他希望陆辞能坚持住,他会找到营救的最佳时机。

    闻思远安静地翻看眼前一份份文件,签字。

    张秘书在一旁朗声读着76号最新的报表和总结,“……疑犯共计168名,其中有**嫌疑的有74名,军统嫌疑的有80名,其他不知名组织的有10名……”

    闻思远打断他,“等等,现在关押的疑犯一共168名?”

    张秘书看了眼报表,抬头说道:“不是,这是上周的数据。”

    “什么,上周的数据?”闻思远内心受到撼动,“一个星期就抓那么多人,上海真的有这么多嫌疑分子吗?”

    “这……”张秘书也答不上话来。

    “不是我不相信76号的办事能力,如果地下党真的那么好抓的话,就不必在陆辞身上大费周章了对吧?”闻思远把钢笔帽拧上,如是说。

    “是,您说得对。”

    闻思远起身拿外套,“走吧,跟我去牢房看看。”

    76号的牢房潮湿又阴冷,微弱的黄色灯光在走廊的天花板上摇曳着,恰如被关押的犯人一样,生命之火会随时熄灭。

    “滴答”,一滴水滴从天花板上滴落,打落在闻思远手中的报表上,浸出一朵水花。

    闻思远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张秘书说:“前阵子下大雨,牢房年久失修,偶尔会漏水。”

    闻思远将纸张抖了抖,继续往前走。牢中的犯人听到脚步声,逐渐有人把脸凑到铁栏杆,打量来客。

    那是一个个血迹斑斑的躯体。

    那是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

    或许呐喊过,反抗过,然而迎接他们的只有无休止的惩戒。

    如今,他们仿佛放弃了生存的希望。

    闻思远指着一间牢房的老妇和小孩,说:“这是**?”

    他继而转身又指着另一间白胡须的老头,说:“这是军统?”

    “还有这,这,这,这……”闻思远彻底怒了,“行动处别的不行,凑数挺好啊!还总是说经费不足,钱花在哪了?荒唐至极!”他把报表一撕,命令道:“给我严查!把每个疑犯的身份背景搞清楚交上来,混水摸鱼的放了,省得碍我眼!”

    “是!”

    张秘书惶恐,赶忙把地上的碎片捡起,快马加鞭跑下去布置任务。

    没多久,闻思远要彻查行动经费的事和放疑犯的事传得沸沸扬扬,76号上下人心惶惶。

    榻榻米式的包间里,闻思远盘腿而坐,顺手给对面的藤井三郎倒茶。闻思远说:“日本有日本的茶文化,中国也有中国的茶文化。这次我让这家料理店的老板放了中国的茶叶,师哥尝尝有何不同。”

    茶香四溢,藤井三郎先是端起茶碗闻了一下,尔后轻抿一口。茶香绽放在舌尖,十分甘甜,藤井三郎忍不住大口咕咚起来。末了他擦了下嘴角的茶渍,说:“不瞒你说,这是我第一次喝中国的茶,味道太棒了!”

    闻思远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说:“中国人喝茶有很多讲究,光是茶壶和茶碗也有它的特殊烧制过程。若是师哥感兴趣,我改日讲给你听。”

    藤井三郎拿起茶碗端详上面的色泽,说道:“从喝茶的事情上看,很多中国人都想把东西做到完美。”见闻思远笑而不语,他又问:“你呢,师弟?听说你准备把牢中的犯人放走大半?能告诉我原因吗?”

    闻思远淡然一笑,不急不躁地抿了口茶说:“我是为了上海的秩序着想。”

    “哦?”

    “76号每周都抓回一百多号人,扣上嫌疑人的帽子往牢房里送,看样子数量指标是完成了,可结果却大相径庭。牢房的犯人我去看过了,不是老人孩子就是流浪汉,试问他们哪有能力敢和皇军对着干呢?如果每个星期都打着抓捕可疑人员的旗号在上海大肆搜捕,势必会引起人群暴动、联手反抗。这样的局面,师哥你也不想看到吧?”闻思远依旧云淡风轻地说。

    藤井三郎思索一番,意味深长地说:“果然我没看错人,76号交给你,我放心。”

    “师哥过奖。”

    藤井三郎仰脖将茶碗的茶水喝完,说道:“师弟,跟我去送个人。”

    对于藤井三郎的要求,闻思远向来不会拒绝。他略一忖量,微笑着点点头,“好。”

    车子一前一后匀速地行驶着,两辆小轿车从闹市慢慢开进郊区。两边的树木不停掠过车窗,在闻思远脸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影子。闻思远抬眼看向内后视镜,镜中副驾驶座的藤井三郎在闭目养神。突然让他陪同送人,不知道藤井在打什么心思。

    车子继续行驶着,很快,拐进了一个幽暗的树林。前头的轿车率先停下,后头的轿车紧跟停住。因为深秋的缘故,树林光秃秃的,少数几棵树挂着几片黄叶子,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下。

    闻思远下了车,摘下眼镜,掏出一条手帕漫无目的擦着。藤井三郎一身戎装,顶在地上的武士刀被他双手交叉握紧,支撑身体。最后下车的人被推搡向前,他身穿长衫、背着灰色包袱。闻思远见着他,眼里流露出一刹那的厌恶。

    江向荣脸上的烫伤未痊愈,仍是一块“大窟窿”。他见藤井三郎走进,连忙低头恭维道:“今日回家,怎敢劳烦藤井中佐和闻主任相送?实在是江某人的福气。”

    藤井三郎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回去吧,走过这条小道,你就安全了。你妻子正在家中等着你,说不定还有热乎的饭菜。”

    想到家中妻子,江向荣感到全身都暖和了。他鼻子一酸,淤青的嘴角轻扬,眼眶中溱出泪来,他再次朝陈明武鞠了一躬,转头向小径走去。

    藤井三郎看着江向荣的背影,笑容消失。他走向闻思远,将武士刀扔给副官,尔后又从副官的背带取下佩枪交到他手上。

    闻思远看着手上沉甸甸的枪有点发愣,“师哥这是……”

    藤井三郎目光示意江向荣离开的方向,不置可否道:“开枪杀了他。”

    闻思远将眼镜戴好,目视前方,双手握枪不住地颤抖,“师、师哥,我没杀过人。”

    “别紧张,”藤井三郎抓过他紧紧握住枪的手,帮他拉动枪的保险栓,“你忘记开保险了。在76号做事怎么不会沾血呢?你要学会适应。”

    闻思远瞄准江向荣方向,脑门的汗不止不住地往下流。他闭上眼,一狠心

    “砰”终于,第一枪响了。

    子弹打偏,江向荣警觉回头,大惊失色。

    “砰、砰、砰”三枪齐发。

    子弹仍旧打偏,江向荣开始逃跑。

    “砰、砰、砰”又是三枪。

    子弹击中了江向荣的腿部,江向荣惊呼跌倒后继续爬起,带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跑路。

    闻思远睁眼,欣喜地对藤井三郎说道:“师哥,我打中他了!”

    “你枪法太差了。”藤井三郎上前握住闻思远扣扳机的手,一个瞄准,轻轻一扣。

    “砰”枪响了,惊起树林栖息的鸟儿,它们扑扇着翅膀飞去臂难,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向荣应声倒地,血染红了他的长衫,他双眼瞪大,死不瞑目,他事先丝毫没料到76号会杀人灭口。他的包袱滚出老远,散出大把的钞票,连同一起散落的还有江向荣一家的合照。

    闻思远还在枪声中不能回神,一名宪兵跑步前去江向荣那里踢了踢尸体,收拾好地下的东西,又快速跑回交差。

    藤井三郎夺回闻思远手里的枪,把那沓的钞票塞进他手里,尔后玩味地看着江向荣一家的合照。随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照片一角,合照在火焰中逐渐变成灰烬,飘飘扬扬落在土地里。

    闻思远缓过来,接过藤井的打火机,把手中的钞票点着,看着它同照片灰烬一起落在土地上,“死人的东西不能碰,师哥这是折煞我了。”

    藤井三郎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看着闻思远说:“枪是个好东西,师弟要多提高枪法了。”

    闻思远朝他一笑,打趣地说:“那76号今后的子弹恐怕不够用了。”

    闻思远知道,藤井的目的不在于杀一个江向荣,他是想知道自己的枪法和对武器的了解程度,才安排了这一出的试探。

    他扶了扶滑落在鼻尖的金丝眼镜,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随藤井钻入轿车。

    不管怎么样,今天这一关算过了。

第13章 发现

    李太太家一如既往的热闹。

    不等走进一楼客厅,便可听到牌九相互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女人之间谈话的尖声尖气。

    李太太今天手气似乎很好,已经糊了三把牌。她一边高兴地洗牌,一边嘴上说着:“再来啊再来。”

    其他太太脸上虽有不悦,但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毕竟男人们在工作,女人若不找点东西消遣会憋死的。

    乔太太肩上搭着一条白披肩,旗袍领子中间开了道口,胸口两两巫峰若隐若现。她摸着牌九,忽然觉得手指勒得慌,随手将无名指的戒指脱下,嘟囔道:“哎呀好勒哦,手都红了。一天到晚的,勒死人了。”正要交给身后的下人保管,被眼尖的秦太太发现了。

    秦太太夸张地叫道:“哎呀,乔太太你这鸽子蛋不得了哇!多少钞票伐?”

    乔太太捏起那颗闪烁的蓝宝石在几位太太眼前晃,说:“我也不知道呢,我们家老乔老是买这种东西寻我开心,我都不喜欢的。这么大有什么用?侬晓得哇?还得担心磕着碰着,打牌九一点都不方便。”

    面对珠光宝气的乔太太,秦太太心中鄙夷一番,嘴上却说:“哪里,老乔多爱你,心思全扑在你上面。看我家老秦哈,成天见首不见尾的,不晓得在做啥子。我啊,就连烫个头都没人陪,好不容易烫的最新时髦款,不晓得给谁看的。”说吧用手托了托波浪卷的发尾。

    乔太太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惊讶地说:“我说今天秦太太哪里变化大了呢,换了个发型人都变精神了呀!”

    秦太太眯了眯眼,露出美滋滋的神色。

    李太太并不打算参与她们的话题,随手出了个“东”,说道:“哎秦太太这就是你不对了哇,你家老秦职责所在,日本人成天叫他干这干那,不然怎么养家糊口?听我一句劝,夫妻间多一些理解才会更和睦。”

    秦太太心里头想,哼,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当然谈笑风生。她敷衍地笑笑,“不谈他了,我们继续打牌哈。”

    李太太瞅着顾若棠沉默许久,纳闷道:“闻太太啊,你怎么了?一天都没讲过话,这个状态打牌怎么行。”

    顾若棠垂眸,看上去楚楚可怜,惹人同情,“我已经三天没看到我家先生了,我总担心……”

    秦太太接过话茬,“该不会是外面有了小的?”

    “闻处长不是那样的人。”李太太说。

    秦太太冷哼,“男人都一个货色。”

    乔太太开口道:“哎呀,秦太太你可错怪人家老闻了。这两天闻处长都在瑞金医院养伤呢,哪有那档子功夫。”

    顾若棠感到一个霹雳,摸牌的指尖在颤抖,她追问道:“什么?你说他受伤了?”

    “闻太太侬不晓得哇?难怪你三天没见他。他呀可立了大功了,把隐藏在特工部的共党,那个陈什么旺来着,给制服了。”乔太太如是说。

    顾若棠想起跟闻思远通话的当晚。

    “陈添旺?不是老秦的老部下嘛?前阵子还来过我们家送东西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喏。”秦太太随手打出一张牌。

    顾若棠起身,带着歉意道:“真不好意思,各位太太,今天不能陪你们打牌了。”

    “哎呀怎么回事嘛,你走了三缺一啊。”

    “就是就是……”

    顾若棠笑着说:“改日吧,改日我一定好好陪姐姐们打上几轮。”

    离开李太太家后,顾若棠拦了辆黄包车回家。

    到了家,她直奔厨房。没过多久,鸽子汤的香味飘满整个屋子。闻婉秋闻着味儿从楼上下来,进厨房一看,汤溢出了锅,流了满灶台,而顾若棠在一旁魂不守舍,丝毫没有察觉。

    “我的天!”闻婉秋赶紧把火灭了,把盖子掀了,烟雾缭绕,她咳嗽两声说道:“嫂嫂,你这是要把厨房炸了啊。”

    顾若棠回过神来,紧忙拿布擦灶台,说:“你看我,光想事情了。”

    闻婉秋没有继续追问,她兴奋地搓搓手道:“嫂嫂,我们今晚是要喝鸽子汤吗?”

    顾若棠拿下架子上的保温桶,一勺一勺地把汤舀进去,说道:“去看你大哥。”

    “哈?”

    秦露推开病房的门,闻家两兄弟齐齐转头看她。秦露拎起手上的水果篮,说:“闻处长,我受叔父之托前来致歉。”

    闻思齐看了眼篮中的苹果梨子,冷然说:“道歉?就用几个苹果和梨?”

    闻思远听罢噗嗤一笑,余光见闻思齐眼神扫过,立马止住。

    秦露有点尴尬,拎着果篮不知该不该放。

    闻思远看出她的为难,上前接过果篮,放在一边的简易桌上,“放这儿就行了,闻处长可爱吃梨了。”

    有外人在不好发作,闻思齐瞪了他一眼。

    秦露说:“真不好意思,上次误会闻处长了。”

    闻思齐听着她半诚恳的语气,说道:“回去告诉你叔父,要道歉请当面,我不接受转达。”

    秦露被拒,想反驳些什么,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朝他俩微微俯身,转身离去。

    秦露离开后,闻思齐一时觉得清净许多,拿起简易桌放的书继续看起来。

    闻思远说:“我去送送她。”随即也出了门。

    秦露在走廊的窗边站着,感到心情烦闷,伸手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根烟来。大概是太着急操作不当,打火机磨了几次,始终没点着香烟。忽然,旁边递过来一束火苗,秦露转头一看,是闻思远。

    闻思远依旧带着那副如沐春风的微笑,秦露凑过去,香烟被点燃了,一丝丝烟雾漂浮出窗外。

    闻思远收好打火机,秦露吐出一个烟圈,看着窗外说道:“谢谢啊,闻主任。”

    闻思远笑了,“谢我?你说的是哪一次?”

    秦露随即转过头看他,愣了愣又转头看向窗外,说:“每一次。”

    闻思远靠在墙上,看着她冷艳的侧脸。窗外的阳光投在她脸上,勾勒出一个完美的轮廓。

    他们就这样静静的,不说话。

    闻思远开口打破沉默,说道:“76号不适合你。”

    秦露夹烟的两指一滞,想了想轻吸一口烟,“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你很好,”闻思远说,“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76号打打杀杀是男人该干的事。”

    这句话是闻思远发自肺腑说的,他不清楚秦露的心地是什么样。纵使他亲眼所见秦露审讯所做的残酷手段,但他也不相信。

    他希望秦露有策反的可能性。

    秦露沉默了一小会,深吸一口烟说:“我从小跟我叔叔长大,他的命令,我不敢违抗。76号,呵……”秦露笑了,“我已经习惯了。”

    闻思远正要接话,远处飞奔来一个人影,用黄鹂般喜悦的声音喊道:“二哥!”

    他刚一回头,人影直接扑到他怀里撒娇,“二哥怎么几天没回家,我无聊死了。”

    闻思远拉开她,向秦露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妹,闻婉秋。”继而又对婉秋说:“这是秦露,秦小姐,快叫人。”

    闻婉秋热情地招手,自来熟地叫唤道:“嗨,露露姐!”

    “咳咳咳……”第一次有人喊自己露露姐,秦露措手不及,一口烟上头,呛到了。

    “啊,看来露露姐见了我很是激动啊。”闻婉秋感慨道。

    闻思远正色道:“你怎么来了?你来这干什么?”

    “看大哥啊!不止我来了,大嫂也来了呢!”闻婉秋对着不远处示意。

    闻思远伸头一看,顾若棠正缓缓走来,笑吟吟看着他们。

    “嫂嫂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下去接你呀。”闻思远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顾若棠瞟了他一眼,明显不悦,语气不友好地说:“告诉你?然后给你们转移阵地的时间?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我,你大哥胡闹,你也跟着瞎闹!”

    “是是是,嫂嫂教训得极是。”闻思远忙打哈哈。

    闻婉秋憋着笑,曾几何时见过闻思远这样?

    待顾若棠进病房后,闻婉秋也想跟着进去,却被闻思远一把拉回来。他眼神闪烁不停示意,闻婉秋瞬间懂了。

    闻思远叹息道:“唉,夹在中间难做人呐!”

    “哈哈哈哈哈哈,二哥你也有今天。”闻婉秋忍不住哈哈大笑,又拉着闻思远说:“呆在这也是无聊,二哥陪我去逛逛嘛。”

    “好,去。”闻思远满口答应着,回头看向仍在沉思的秦露,“秦小姐,一起去吧。”

    秦露掐灭烟蒂,把它从窗口抛下去,回绝道:“时间到了,我也该回去了,下次见吧。”

第14章 牺牲

    闻思齐听见推门声,以为是闻思远回来了,下意识说道:“怎么这么久?”

    “是挺久的。”

    闻思齐明显一怔,他把头从书中抬起来,呆呆打量着来人。

    顾若棠将食盒放在简易桌上,沉默着开盖,拿勺。她面无表情把食盒递给他,说:“喝汤吧。”

    “是。顾小姐的手艺谁有这个福气?”

    闻思齐接过食盒,讨好式地一笑。这一笑把顾若棠弄得什么气都没了,她低笑了两声,又假嗔道:“快喝,汤凉了可不好喝了。”

    黄昏从病房窗子洒进来,悄无声息地打在两人身上,白色的床单在黄昏下一片金黄。闻思齐浅浅地喝着汤,不知是面前的人还是手中的汤,一点一点冲淡他心底的愁绪。

    喝完汤,顾若棠简单收拾了下保温桶,坐回她原来的位置,开口道:“你前几天……”

    “我很好,死不了。”她刚说出口,就被闻思齐打断了。闻思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表示房间有东西。

    窃听器。

    顾若棠当下了然,皱眉说道:“什么叫死不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电话也不回一个,就知道和思远骗我!你说说,都几天了?”

    “是我的错,我这不是怕你担心跑来医院嘛,这几天医院太乱了。”闻思齐软声说着拉过她的手,摊开她手掌不急不慢写着电码。

    顾若棠一面看着他指间,一面说:“谢谢你的好心,你也不想想我在家有多担心,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离病房不远的另一个房间,有电讯员捂着耳机默默记下他们的谈话内容,身后穿着茶绿色大衣的男人看着他UU小说的记录,一脸冷峻。

    闻思齐简短的描述了这两天发生的事,顾若棠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所幸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剩下的只能耐心等待时机营救。

    闻思齐与顾若棠两夫妇这边在唠着日常,日常一字不落被电讯员记下。秦振锋盯着那张纸,不可置信地上前夺过耳机一听,闻思齐的声音在耳机电流声中沙哑地传出来——

    “院子的草又高了?我改天找个帮工过去,你无须亲自动手……”

    藤井三郎俯身贴近耳机,两人听了一会儿,藤井站直昂头说道:“秦处长,该听的你也听到了,还有什么问题?”

    秦振锋拿着耳机,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支支吾吾。他郁闷无比,像是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堵心。

    叫他怎么能够相信,跟了自己几年的老部下是**?

    但他们从闻思齐进病房就开始监听,确实没发现什么异常。

    一定是闻思齐太狡猾了。秦振锋如是想,没有说出口。

    见他沉默不语,藤井三郎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去。门敞开着,那抹绿色的背影很快消失了。

    秦振锋把耳机甩回去,发泄似的一拳锤在桌子上,尔后气呼呼地撑着桌子。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揪出闻思齐的狐狸尾巴。

    审讯室的灯光依旧忽明忽暗。

    陆辞坐在刑讯椅上,虚弱地望着来人,脸上带着镇定的微笑。

    闻思远进来后挥挥手,旁边的特务们退了下去。他拉过一张椅子,椅子在地面上摩擦出吱拉的声音,刺耳的声音传过监听室,在场的人无不下意识皱眉捂住耳朵。

    录音磁带吱吱地转动着,闻思远的声音在磁带地转动下,带着磁性外放出来——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看看吧,现在凌晨三点半。知道为什么大半夜把你叫出来吗?因为你的问题还没交代清楚,说说吧。”

    审讯室陷入沉默,无人答话。

    闻思远坐在椅子上,低头慢条斯理地擦着金丝眼镜镜片。擦完后,他疲惫地揉揉晴明穴,把眼镜重新戴上。

    他抬头看向陆辞,陆辞依旧微笑着看他。

    闻思远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提醒道:“现在我在这里还能跟你讲道理说说话,如果藤井中佐来了,事情恐怕不是这么美妙了。”

    监听室的人只能监听到审讯室的对话,无法监视其中的一举一动。在所有人不曾注意的时候,闻思远搭上陆辞肩上那只手开始有节奏地敲动着电码。

    摩尔斯电码符号汇成一句话——

    【今夜有雨,刮东南风。】

    这是国共两党合作的暗号,若非紧急关头不得使用,闻思远这是表明身份了。

    陆辞内心咯噔一跳,他万万没想到闻思齐的弟弟闻思远也是暗中潜伏人员。中统?军统?来不多想,闻思远将一颗白色药丸塞入他的衣领。

    闻思远手指熟悉地敲着电码,嘴上说道:“我看你岁数不大,何苦遭这个罪,说了对你我都好。你不说话,待会就不是我站在这儿苦口婆心了。我们有一千种让你开口的办法。”

    【这是一颗假死药,吞下两到三分钟即可发作,接着你会出现心脏骤停等迹象。你找个时机吞下,剩下的交给我们。】

    陆辞了然,思忖片刻,心底有了主意。

    闻思远交代完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正欲继续“审讯”,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抹军绿色的身影立在门口。藤井三郎径直走进来,随手将军大衣脱下给身后的副官,问道:“思远君,还是没有进展吗?”

    “嗯,他的嘴巴实在很严。”

    “呵。”藤井三郎冷冷地看着电椅上的囚犯,招了招手,进来了个白大褂日本医生,医生提着医疗箱,满脸自信。

    藤井三郎对闻思远说道:“思远君你先下去休息,我亲自来会会他。”

    闻思远点头称是,临走时有些忧心地回头看了一眼,日本医生正从箱子里取出一支针管,他轻轻一推,针管滋出一片水花。

    这大概是要用药物上刑了。闻思远在特训班学过,这类药物注射后会引起致幻效果,也叫“吐真剂”,得有强大的心理才能不受控制。闻思远为陆辞捏了一把汗,希望他能在此之前吞下那颗药丸。

    陆辞依旧穿着那件被捕时的灰色长衫,衣衫在敌人的折磨下破损严重,粘上的很多血污大都已发黑。藤井三郎替他掖了掖胳膊处的破布条,好遮挡住他胳膊上溃烂的长口子。

    藤井三郎缓缓地说:“陆先生,人活一世,都会面临选择,现在你面临的是深远的抉择,希望你好好考虑。”

    陆辞淡淡笑了笑不说话,答案显而易见。

    藤井三郎叹了一口气,表情里充满了惋惜,他示意医生可以上前注射了。他需要那些液体流入陆辞的血脉,他需要陆辞吐出“一号名单”。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他会把陆辞杀死。

    在他看来,他给过他选择,他尊重他的选择。

    针管中的药物从陆辞手肘的静脉流入,不知过了多久,陆辞慢慢感觉意识开始模糊,面前的日本特务也变得恍惚。他的眼皮很沉重,努力想睁开,又不受控制地合上。

    这时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姓名?年龄?”

    陆辞下意识回答道:“陆辞……今年二十八……”

    “老家在哪?”

    “老家……”陆辞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颊滑落,“老家在……北平九渡河镇杏树台村……”

    医生点点头很满意,他退到一边去,用日语汇报道:“中佐,犯人已经无意识了。”

    藤井三郎上前,眯着眼看刑讯椅上任人摆布的陆辞,盘问道:“76号里,有没有你的同党?”

    陆辞朦胧中仿佛看到一束光从面前照射来,一个黑影迎面朝他走来,越来越近,原来是闻思齐。陆辞暗松一口气,当下卸下了防备。

    他看见“闻思齐”凑近他,问道:“我们在76号还有没有其他同志?”

    “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我相信你不会忘记……”

    “闻思齐”继续发声询问:“老陆,'一号名单'在哪?快交给我!”

    “在……在杜鹃那儿,被捕前我交给了她……”

    “杜鹃?杜鹃是谁?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杜鹃是……”陆辞感觉嗓子每说一个字就像被刀子剐得生疼,在沉重的眼皮底下他发现“闻思齐”那团黑影竟然越来越大,越来越黑,笼罩在他四周,他快看不清了。

    陆辞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迫使自己清醒些,他对那团黑影笑着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藤井三郎凑了上去。

    “同志再近些,我说话小声,怕你听不清……”

    藤井三郎虽疑惑,但也俯下身子将耳朵凑到陆辞面前。

    陆辞狠狠一捏手心,温和的眼神霎时变得凌厉,他用尽全身力气,猛的一口下去,咬住了藤井的右耳。

    藤井三郎倏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在原地扑腾乱跳,痛苦地嗷叫着。身边的特务们见此纷纷冲上前拉开他俩,无论如何捶打陆辞都无法令他松口。藤井的副官见状抽出枪抵住陆辞的胸口,“砰砰砰”一连开了好几枪,鲜血从陆辞的胸口淌出,他松了口,藤井跌坐于地,嚎叫声穿透牢房。

    陆辞的嘴角不断涌出鲜血,他微笑着,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保护好了潜伏的同志,无愧组织。

    直到他去世前,脑海里都是红旗飘飘。

    藤井三郎捂着被咬掉的右耳,不顾自己的狼狈怒吼道:“是谁让你们把他打死的?!”

第15章 祭奠

    计划失败,闻思远没能营救出陆辞。

    就差一点儿,陆辞就能脱离魔爪了。他不惜表明身份,不就是为了更好营救他么?

    黎花安慰他,“这不怪你,你尽力了。”

    罗得志和韦铭先对视一眼,很默契地没有在长官心情不好的时候开口说话。

    有很多时候,陆辞是有机会咽下那颗药丸的,为什么他没有做?闻思远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除非,他不愿意。

    老革命者都知道,能够潜入敌人深处的同志多么珍贵,他们一旦爆发,就会像一把利刃插在敌人的心脏上。陆辞牺牲了自己,是为了让潜伏的地下党还有自己,不再参与继续营救,以免日后露出破绽。

    陆辞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显露无疑。

    黎花见他沉默,不再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次营救失败,并不是一件坏事。黎花认为自己是有私心的,没有事情能做到天衣无缝,她不赞同闻思远在虎口里营救,假设成功了,也对他日后的潜伏大不利。

    闻思远抬头,对她淡然一笑,说道:“我没事。”说罢起身去看这几天上头发来的电报还有他们收集回来的资料。

    回到工作上的闻思远像换了个人,仿佛从未知道陆辞牺牲的消息,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他知道,以后发生这样的事情还会有很多很多。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获得藤井的信任,把位子坐稳。

    陆辞被枪杀后,尸体随同其他政治犯的尸体一起被扔在乱葬岗。堆积的白骨和一具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在树林里散发着浓烈的尸臭味,这样的地方一般都不会有人敢靠近。

    当夜,滂沱的大雨铺天盖地地倾盆而下,在城中肆虐横行。乱葬岗的血污连同泥土一起被大雨冲刷掉,和成了泥水。

    两道白色手电筒光透过了雨珠,照射在地上一张张森白的脸上。两名披着黑色雨衣的男女急切寻找着什么,雨靴沾满泥泞,“啪嗒啪嗒”地走着。

    雨很大很急,俩人满脸雨水,即使穿着雨衣,头发还是被打湿了,裤管也湿了,彻骨的寒满上每一根毛孔。但他们顾不得这些,依旧不懈地翻找尸体。终于,女人在一具尸体下找到了,那具尸体压着另一具尸体。她蹲下去用力拉开那具尸体,拉开后尸体下露出陆辞的脸。在一片唰唰的雨声中,她对男人喊道:“在这儿!”

    闻思齐用手电筒一照,果然是陆辞。于是二话不说拉起他扛在背上,向后山走去。

    来到后山,闻思齐把坑挖好,将陆辞小心放进去,又严严实实埋好了土,最后郑重地插上一块无字碑。做完这一切,闻思齐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淌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闻思齐望着那块木碑,说道:“委屈你了老陆。”

    顾若棠问道:“老陆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闻思齐摇摇头,“战乱,都不在了。”

    顾若棠听罢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间双方沉默,静静地看着那块碑。

    良久,闻思齐缓缓开口道:“老陆一直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他了然一身,无牵无挂。他说,最大的心愿,就是等到抗战胜利了去北平正阳门照张相。”

    可是,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选择死在今天,死在黎明之前’,我当时还笑他说不吉利,其实他一直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让我救他,生怕暴露我的身份,正因为这样,他最后选择激怒藤井,借敌人的枪口送自己上路。这样一来,保全了大家。”

    顾若棠侧头对闻思齐说道:“老陆牺牲自己保护了我们的身份地位,我们要继续完成老陆的遗志。你日后行事多一份谨慎,要好好活下去,替他看到胜利那天。”

    闻思齐点点头,接受了这个现实,心中的方向更加坚定了。

    “我们回家吧。”

    他挽着她慢步走着,一同消失在黑暗的雨夜中。

    藤井三郎被咬掉耳朵这事儿传遍特工部,成为不少人私底下的茶余饭后笑料,有些人已经开始保持警惕,生怕被赤色分子报复危及性命。每当说到这儿,他们就会不由自主摸摸耳朵,仿佛劫后余生。

    开例会时,藤井落座首位,闻思远见着他耳朵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关切地问道:“中佐,您没事吧?”

    藤井不愿提及往事,简短地答道:“无碍。”

    会上总结了抓捕到审讯的前前后后,藤井分析道,陆辞在教堂接头是要去见下线杜鹃,并且在被捕之前将“一号名单”给了他,既然陆辞死了,那就从“杜鹃”身上下手,寻找新的突破口。

    藤井三郎问道:“抓捕的时候有谁发现过有可疑的人员吗?”

    秦振峰沉吟片刻,如实说道:“秦露在行动的时候曾发现有可疑的人影从后门逃走,但后来追丢了。”

    很快,秦露被喊过来汇报具体细节,秦露回忆道:“她是个女人,个子瘦小不高,当时穿着青绿色的衣服,正脸没见着。只怪我当时大意,让她跑了。”

    闻思齐不动声色在心里记下她描述的特征。

    藤井思考片刻,问道:“如果再次见到她,你能辨认吗?”

    “当时属下只看见一个匆匆的背影,如果下次撞见,不一定能准确判断,但大可一试。”

    藤井虽满意秦露的回答,但现毫无线索,又到哪去找杜鹃呢?他宽慰道:“大家不必气馁,陆辞找她一定是交代了其他工作,只要她一天在上海就会有所动作,我们只需耐心等待。”

    秦振峰满脸赞同,脸上写满了对藤井的敬佩。这种刻意实在明显,秦露不禁暗自在内心鄙夷。她的小异样被闻思远看在眼里,闻思远低笑了一下,一抬头见闻思齐严肃地盯着自己,又赶紧面色恢复如常。

    回到家,闻思齐先去洗澡了,闻思远脱下外套刚在沙发坐下准备歇歇,闻婉秋背着手来到他面前,看着他不说话。

    闻思远抬头上下打量她,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家小妹今日少有的平静,有些让他捉摸不透。

    闻婉秋忽地从嘴里迸出一句话——

    “二哥你是汉奸吗?”

    闻思远不说话,闻婉秋从背后拿出那张褶皱的报纸,摊开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上面是前段时间刚到沪的访谈,还有那张标准官老爷微笑的照片。

    闻思远拾起那张报纸,看了一眼,将它对折收起来,说道:“婉秋,有很多事情,你不懂……”

    闻婉秋打断他,“二哥,我懂,我十八了,我是个大人了。我有判断是非的能力,我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像二哥这样,就是错的。”

    闻思远正要开口,一声低喝从楼上传来,“家里不准谈政事!”

    俩人一抬头,闻思齐换了身常服从楼上走下来,脸色低沉得吓人。

    闻婉秋不死心说道:“我就问问,实话实说。”

    “以后不许再问!”

    闻婉秋被他喝回去,怕他再次生气,只好作罢。

    见她转身要溜,闻思齐把她叫住问道:“这几天工作忙没时间管你,你功课怎么样了?”

    闻婉秋一五一十答道:“我有在写啊,大嫂可以作证。”

    “拿下来。”

    闻婉秋的心开始慌起来,眼神闪烁,有些含糊地说:“大哥,这么晚了……”

    “拿下来。”

    闻婉秋知道,在她大哥面前,有些话不能说第三遍。她飞快地瞅一眼闻思远,见二哥悠闲地喝茶,也没有帮自己讲话的意思,只得听话地上楼拿作业。

    功课是做了,只是写得不多,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闻婉秋内心忐忑,把作业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推到两位哥哥面前。

    紧接着,两兄弟皱眉翻开她的作业,家里一片低气压,只剩下翻纸张的“唰唰”声。因着这一缘故,顾若棠下楼都是静悄悄的,生怕破坏这一份安静。

    闻婉秋站在那儿紧张得两个手心都是汗,见嫂子下来,悄悄给她打个手势,让她待会帮自己多说好话。

    这种等待是一份煎熬,凭借多年对两位哥哥的了解,闻婉秋感觉他们内心压着火,随时可能爆发。

    果然,接下来一本书准确无误砸在自己身上,闻思齐厉声说道:“你的数学都怎么学的?国小的孩童都比你强!”

    闻婉秋不敢吭声,闻思远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询问道:“婉秋,你告诉二哥,是不是在学校没有好好听?”

    闻婉秋撇着嘴,一脸委屈嗫嚅道:“我……我听不懂嘛。”

    闻思齐铁青着脸正欲发作,顾若棠急忙打圆场,“女孩子嘛,要数学这么好干嘛?我看婉秋国文就很好的呀!她现在还小,可以慢慢教。而且我给婉秋找好学校了,入学考试通过就可以进去了。”

    闻思远眼底一喜,赞叹道:“真的?嫂嫂不愧是嫂嫂,太厉害了!”

    这是闻思齐这几天听过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他盯着闻婉秋正色道:“你回头将卷子更正后抄10次,给你二哥检查!这几天别出门了,好好准备考试。如果还是不及格,你知道后果。”

    闻婉秋像蔫了的茄子一样,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更是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只得乖巧应声,“知道了,大哥。”

    闻思远看着小妹有些头疼,看来自己平常真的因为工作疏于管教幼妹。他得研究个方法,看看如何短时间内提升婉秋的数学成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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