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付费采访
张扬真没想惹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不知道韩永泰上次吃了多大的亏,这样不依不饶,但绝不能放任他们继续吵下去,否则周帆那脾气,真在教室里打了韩永泰就闹大了。
他抬头瞥了眼韩永泰,表情认真而疑惑:“你没擦嘴?”
韩永泰能进二中,成绩自然不差,他初中的时候还曾有一篇诗词被选入了国家《诗词》杂志儿童版,得了一个才子的外号,因此而对诗词产生了很大兴趣,平日也依次自诩。
他这次过来找揍,内心深处亦颇自得,觉得自己走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很有谋定而后动的儒将风采,但这会儿这才发现竟然一时间难以领会对方这句问话的意思和意图,愣了一下,“什么?”
张扬往后仰了仰身,有些嫌弃的样子,还扇了扇手,一脸纯良的善意,“忘了就赶紧去擦擦,顺便漱个口,不然等下上课,来不及了。”
教室里已经有人笑出声来,周帆见韩永泰还是有些懵,笑得更是响亮畅快,大声道:“就是!哎呀,刚跑厕所大快朵颐一顿,怎么就不擦擦嘴就跑过来了呢,你看把大家给熏的……”
这下子还有不明白的也都明白了,两方虽然不对付,但在班级里人缘都不算差,因而旁观的同学倒没有故意针对韩永泰,只是有笑声会传染,尤其是在教室里,不明白的时候还好,一明白了,一个笑就会带着第二个第三个,哄笑声很快响成一团。
韩永泰这才发现自诩才子、儒将,善于谋定后动,居然不会吵架,而且似乎可能就要输在吵架上,脸涨得通红。
人做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最难,打过一架后,第二次挥动拳头就要容易得多,何况还是面对上次打过的人,韩永泰恼羞成怒之下,立即就要挥拳,却在霎那间脑海里闪过一丝清明,又忍了下来。
先别说后果,真打起来,就算张扬残疾不能参战,他也打不过周帆啊。
挨打赚,互殴就亏了!
周帆见他还想动手的样子,立即走了上前去,倒还知道照顾女生,径直挡在林依然和刘婵的前面,借着身高优势,居高盯住韩永泰的眼睛,“上次挨打还不长记性是吧?”
“你们想干嘛?”
前排的王谨孝站了起来,大声地道:“韩永泰!周帆!你们两个敢在教室里面动手试试?我马上就去告老师,到时候你们两个都得吃警告!”
王谨孝是班长,所谓学生里的奸细,老师的小棉袄,告状的事情虽然不多,却也不是没有,他倒不是有什么恶意,而是为人方正,觉得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该告诉老师知道的,就该告诉老师知道,这是自己作为班长的责任。
——这货唯一一次成绩大跌,是这学期的第一次月考,直接从年级前十跌到了百名以外,原因是作文几乎没有得分。
那次作文题目是弯道超车,大家都各种阐述议论,唯独这家伙以弯道超车是违法的为核心论点来长篇大论,普及弯道超车的危害,古板如傅泉艺都看不下去了,在评讲的时候点名批评了他。
王谨孝是班长,大家对他的家庭也都有所耳闻,他这样讲了,韩永泰反倒松了一口气,正好有台阶借坡下驴,见周帆同样没了刚刚的气势,于是互相瞪着各自退了一步。
王谨孝平日里话并不多,这会儿开口管事,事态被制止了之后,居然没有住口,而是转头看向张扬,义正言辞地道:“张扬,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就算再喜欢林依然,也不该在毕业前跟她表白的,这样不仅会影响你,也会影响到她,你要是真喜欢她,大可以到大学去光明正大的追求她。”
谁也没有想到,他矛头一转,居然说起了这事,林依然霎时红了脸。
张扬倒是没羞没臊,还想反驳一句“我一直都是光明正大的”,但没来得及说,就听王谨孝又道:“还好林依然拒绝了你。”
张扬差点没吐血。
教室里其他人再次发出一阵哄笑,连周帆跟刘婵这俩死党也笑得前仰后合,王谨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抓着哥哥的胳膊哈哈哈地道:“哥你笑死我了……”
林依然也有些忍俊不禁,但努力忍住了。
王谨孝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有些不满地瞥了眼妹妹,继续道:“不然你们两个的学业可能都要耽误了。”
说完之后,又转头看向了同样脸露笑容,还在努力维持风度的韩永泰。
韩永泰立即有种被枪口瞄准的感觉,并且很快应验。
“韩永泰,张扬就算有不对的地方,那也是他的私事,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这事的,但你要么应该规劝,要么袖手旁观,怎么都不该把人家的私事到处宣扬!”
“张扬是情难自禁,有错也可以理解,但你这样蓄意,就算有旧怨,用这样的手段也不光彩,如果不及时纠正的话,很可能就会发展心性品德的问题,很严重的!”
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话简直是在打脸。
韩永泰脸青一阵红一阵又白一阵,站在那儿,觉得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王谨孝看着他的脸色,又道:“我们算不上朋友,但同学一场,我不想看着你往错误的方向发展,忠言逆耳,有惹你不痛快的地方,你想记恨的话可以记恨,不过我希望你能把怨气转化成为动力,想要出气的话,用成绩,用未来来证明自己,那样不是更好吗?你成绩不错,前途大好,不要因为心性影响了以后的发展。”
教室里鸦雀无声,王谨孝也不顾众人的脸色心情,说完之后就自顾坐下,气定神闲地继续看书。
上课铃适时响起,周帆、刘婵等人迅速归位,韩永泰也阴沉着脸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张扬看着王谨孝的背影,心里面多少有些意外和惊喜,没有想到现代社会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或许有些迂腐,或许有些古板,有些……但并不讨厌。
不过这也跟自己心胸开阔有关系,你看韩永泰显然就没有这样的胸襟。
王谨孝或许没有恶意,甚至大概率是好意,但被他这样一搅和,张扬和林依然之间原本逐渐开始恢复的关系,一下子就被搞得有些尴尬。
一直到侯娴瑛走进教室,林依然晶莹如玉的耳朵还红红的,看着煞是可爱,张扬不愿继续这样尴尬下去,找了很拙劣的理由,跟她借了块橡皮。
林依然很平静地给他推了过来。
张扬拿过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用的是钢笔,于是找出铅笔来,写了“我简直太聪明了”几个字,欣赏了一下,又用橡皮擦掉,然后还了回去。
今天上午的四节课分别是数学、英语、历史和诗词书法,张扬最期待第四节课,因为傅泉艺兼任他们的诗词与书法课老师,他想要把林依然的手机拿回来,就必须要在诗词课上好好好地表现一番。
前两节课很快过去,第二节课后,入了华籍的英国人老师刚刚走出教室,一个长相颇为清甜的女孩就偷偷地从教室前门探出了半个身子。
她目光迅速地在二班教室里扫视了一圈,很快看到林依然,随后以她定位,锁定了旁边的张扬,径直走了过来。
女孩穿着纯白衬衫搭黑色百褶裙的校服套装,身材娇小,比例却很不错,也很有料,走路的时候裙摆飘动,两条白腿错落,十分动人,很快引起了许多学生的注意。
王谨孝刚好跟着老师去了办公室,位置空着,女孩也不客气,直接在他位置上坐下来,面朝着林依然和张扬,露出清甜可爱的笑容,道:“林依然是吗?你好,果然好漂亮啊。”
林依然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她,还没说话,女孩已看向了张扬。
“你就是张扬吧?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雅社的副社长李清禾,冒昧打扰,占用你一点时间可以吗?我想要代表《闲言》杂志对你进行一次专访,放心,时间很短,上课前绝对搞定,可以吗?”
张扬有点懵,雅社倒是知道,是校内两社之一,《闲言》则是他们每周一刊的杂志,问题是采访自己干嘛?
他很快意识到了可能的缘故,摇头道:“我很荣幸,但很抱歉,我要复习,没有时间接受采访。”
李清禾滞了一滞,但完全不受影响,立即重新露出清甜可爱的笑脸,“不会打扰你太多时间,就十分钟,可以吗?”
张扬继续摇头,“很抱歉,马上就要考试了,这十分钟也可能会影响到我原本光明伟大的前途,一寸光阴一寸金……”
“我可以付费。”
李清禾打断了他,随后立即续道:“一百块!每分钟!”
【016】她长得好看
以当前的消费水平,一千块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小数目,李清禾虽未刻意提高声音,但附近还是有不少学生听到,不由纷纷看了过来。
张扬没想到这妹子出手这样豪绰,微微一愕,而后转头看向林依然,她也正望着他,目光一触,张扬笑道:“要不对半分了?”
林依然低头看书,“我不要。”
张扬朝李清禾摊摊手,笑道:“不好意思。”
李清禾似是看到了希望,表情振奋,笑得也愈发清甜,“没事没事,采访你一个人就行了。”
张扬摇头道:“我大概知道你要问什么,所以真的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
李清禾没有说要采访什么,甚至没有说一定要回答,看似有漏洞,张扬却很清楚只要自己答应了接受采访,她就可以随便乱写——这一千块买的,也就是这个。
张扬就没想过要答应,问林依然说是征询意见,不如说是个玩笑。
“拜托,你不接受采访的话我回去要挨骂的。”
李清禾见金钱无效,立即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她本就长得清甜可人,这时候更显我见犹怜,“拜托啦,算我求你啦~好不好?我保证很快……五分钟?”
“真的很不好意思。”
她越是这样,张扬越是不敢接受,干脆低头默记单词。
“哎呀,求求你啦,帮帮忙嘛。”李清禾娇声哀求,引得旁边许多学生频频注目。
张扬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
李清禾见他油盐不进,只好转头看向林依然,可怜兮兮地道:“林同学,我知道你心好,你帮我说两句好话呗?”
“不好意思。”
林依然也摇了摇头,不论是谁,对于想拿自己私事做噱头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见两人都不松口,李清禾收起了可怜兮兮的表情,干脆直接开口问:“之前有传言说张扬向你表白,被你拒绝后跳楼梯自杀,以此明志,请问是真的吗?”
林依然蹙了蹙眉,看了李清禾一眼,并未回答,低头继续看书。
张扬则连头也没抬。
“你们两个现在还是同桌,经过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林依然你为什么没有跟老师申请调座位呢?你们现在的关系有没有受到影响?我听说你们以前关系不错,现在还能跟以前那样做朋友吗?”
李清禾就跟机关枪一样,打完一串子弹停顿一下,见对方没有中弹,就继续开枪,“文学社的社长赵括听说你表白被拒的事情后,说你自取其辱,张扬你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扬和林依然很有默契地置若罔闻。
“赵括这个名字你们两个应该都听说过吧?我听说他曾追过林依然一段时间,张扬你对此知情吗?”
她继续道:“我还听说有个很有趣的传闻,去年末文学社在他们《青檀》杂志评选年度校花榜的时候,赵括跟当时的社长和组干吵得很厉害,坚决不同意林依然上榜,说能上榜的女生除了长相之外,必须有拿得出手的才艺和优点,文学社不选花瓶。”
“李秀琴去年才高二就收到江南大学的特招邀请,并且拒绝了;粱歌的舞蹈是一绝;玉小溪刚入学就成了校广播电台主持人,还曾上过省电视台;高小琴是瑜伽社的社长,交际能力一流,还在全国英语演讲比赛里拿过一等奖;唐宋是《青檀》杂志主笔,文章多次登上过省级乃至于国家级的杂志文报……而你成绩平平,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绝对没有登榜的资格——这件事情你知道吗?是否认同赵括的评价?”
“据说当时文学社其他人就给出了一个理由,原话是她长得好看,并且反复说了九遍,赵括差点被气到吐血,一怒之下就跑到你们教室来,看你到底长什么样,据说之后如果不是被当时的社长否决,赵括可能就把你排在校花榜第一了,并且从那之后就开始追你……”
“这件事情是以讹传讹还是确有其事?你对赵括的印象怎么样?你认同这种说你除了长得好看没有别的优点的说法吗?”
“还有人说你这学期开学参加校服设计大赛,就是想争一口气,证明自己,是这样吗?”
周帆忍无可忍,大声喊道:“喂喂喂,李清禾你够了啊,人家摆明不想接受采访的,你就行行好出去行不?”
“咦,这位同学你认识我是吗?”
李清禾眼睛一亮,有些惊喜地看着他,“你作为同班同学,对张扬的事情知道多少?他是真的是跳楼梯自杀吗?是心灰意冷还是以此明志?你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吗?我可以付费……”
周帆捂住了嘴巴,以示坚决。
张扬望眼欲穿,去办公室的王谨孝终于回来了,径直走到自己座位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李清禾,“你是谁?”
李清禾显然是认得他的,忙站了起来,一脸清甜可爱的笑容,“王同学是吗?我是雅社的副社长李清禾,有点事情想要采访一下……”
王谨孝立即意识到了原委,转头看张扬。
张扬这才舒了口气,道:“班长你可算来了……没有人同意采访,但人家不走,我们总不好赶人,都等你主持公道呢。”
王谨孝转头对李清禾道:“你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们班级的正常学习生活,如果再不走,我马上就去社团部投诉雅社。”
李清禾刚张嘴,就被王谨孝这句话直接堵住了要说的话,略一犹豫,立即重新露出清甜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打扰了,希望我们下次能够继续愉快地合作。”
看着李清禾娇小而玲珑起伏的身影走出教室,张扬由衷地赞道:“班长威武。”
王谨孝在自己位置坐下来,置若罔闻,只留给了他一个帅气的背影。
“这才一个校园报的记者,就这么恐怖,要是以后真成了明星,面对那些专业记者,我还能活下来吗?”
张扬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记者的恐怖,有些心有余悸地问洛神。
洛神云淡风轻地道:“多雇几个保镖就好了。”
张扬撇撇嘴,自然知道这个方法不靠谱,不过现在考虑这事还太早。
林依然轻声问:“干嘛不接受啊?”
张扬笑着反问:“你希望我接受?”
林依然明净如水的眸子睨着他,却不回答。
张扬笑道:“钱太少。”
“一千块还少?”
林依然抿了抿唇,“那给多少钱,你会答应接受采访?”
张扬咳了一声,“这得分人,比如要是你采访的话,我保证分文不收。”
林依然横他一眼,低头看书。
“要不倒贴也行啊。”
林依然不理他,拿了纸巾起身,拉了刘婵一块去卫生间。
第三节历史课,这个对张扬来说难度不大,一节课很快过去,终于到了最后一节诗词课。
不算早读,学校每天只有六节课,一周才三十节课,因而书法课是与诗词课一块的,有专门的授课老师,有时候也会邀请一些知名的作家、书法家来校开讲座。
不过林轩他们班级是傅泉艺兼任。
傅老头虽然古板,但肚子里墨水是有的,否则哪怕他是班主任,学校也不会让他自兼书法课兼诗词课老师。
当代学习诗词,从不是为了作诗作词,即便是在高考附加题中,也没有对格律做出很严格的要求,那样的话学生很难得分不说,钻研太多,虚耗时间,也失去了推广古诗词的本意。
通常来讲,基本只要通顺、押韵,就会酌情给分。
傅泉艺也没有指望教出一两个诗词才子出来,他自己都没那个本事,所以大多是前十分钟讲,后十分钟评,中间的时间让学生自己练。
书法如此,诗词也是如此。
上周专讲书法,这周讲诗词,老头今天拿来欣赏的是北宋文学家、史学家、词人宋祁的《竹》:
修修梢出类,辞卑不肯从。
有节天容直,无心道与空。
“梅兰竹菊被并称为四君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历来也为文人骚客称颂,那么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青睐于这四君子,哪位同学来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017】咏竹
在简单介绍了一下作者宋祁之后,开始讲解诗词,傅泉艺先提问,虽说班里有几个学生的古诗词素养不错,但诗词课的目的乃是推广教化,又不是专为那一两个人上课,因而提问并不艰深。
傅泉艺话音刚落,就陆续有人举手自荐,韩永泰举的最高,他是语文课代表,而且早读课后还丢了脸,现在急于把吵架上丢掉的自尊在课堂上挣回来。
不过以张扬的视角看,无疑是王谨淑举的最显眼,因为她就坐在自己前面。
年龄小而且又是女生,多少是要有些优待的,尤其是傅泉艺这种老人面前,他目光在教室里扫过一圈后,就停在了王谨淑这个方向,然后点点头道:“张扬你来说一下。”
王谨淑见老师看着自己,都准备站起来了,结果听到老头喊出的名字,不由一怔,接着回头看了过来。
张扬比她还懵,不过还是在大半个教室的注目下站起来,略一沉吟,回答道:“我觉得梅兰竹菊被誉为四君子,与其说它们本身具有怎样的品质,不如说是历代文人先贤为它们各自的特点,而赋予了它们不同的品质,这反应出来的是我国古时先贤们的精神追求。”
这句话让许多人都觉得有些意外。
其他同学抢着回答,其实答案也就不外乎就是梅兰竹菊各自怎样怎样,有点墨水的再搭配几句诗词例证,而张扬开口就有新意,点出了是人的追求而赋予了它们高洁品质的事实。
这就像是一层窗户纸,捅破并不费力,甚至可以说是很简单,然而是不是真捅破了,就是云泥之别。
不论是从别处看到的,还是自己想到的,都是在老师的教导之外有了新意。
因而这段话说出来,不仅是班上同学吃惊,就连傅泉艺也有些意外,目光中露出了些满意与鼓励的意味来,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林依然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梅欺霜傲雪,傲岸不屈,竹苍苍劲节,正直坚韧,这是文人风骨;兰空谷幽芳,清雅高洁,菊凌霜独立,淡泊从容,这是文人品德。”
“这首诗写竹,其实前两句写的就是竹出类拔萃,正直不屈的风骨,辞卑不肯从,而后面两句,则是表达了一种乐观向上的积极人生态度。”
张扬有意在傅老头面前表现,好让他把手机还给自己,所以这番话说得格外铿锵,极具感染力。
傅泉艺听得连连颔首,等张扬说完后,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看起来似乎精神了不少。
“张扬说得很好,我们都知道托物言志,但四君子其实本质上也就是托物言志,这是几千年来,华夏所有文人先贤们的精神追求。”
老头肯定了张扬的回答,却没有多少称赞,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倒也知道傅泉艺的性格,没指望他说什么好话,反正自己也不在意,只要回头找他要手机的时候干脆一点就行了。
见林依然望了自己一眼,他习惯性地把手在桌上微微一摊,“别这么看我,要不是为了要手机,我才不会轻易显露才华。”
林依然娇俏地翻了个白眼。
坐在前面的王谨淑也正回头,恰好听到这句话,以为他是在嘲讽自己爱表现,气呼呼地瞪他一眼,暗暗憋了一股劲,决定等下一定要好好地表现一下,挫一挫张扬的锐气,免得他出一次风头就这么目中无人。
可惜接下来是傅泉艺的表现时间,没有提问,小姑娘找不到表现的机会,只好自己创造机会,在底下好几次抢话接话,把傅泉艺没说完的话给说出来。
傅泉艺不明就里,好一阵子纳闷,不过王谨淑向来听话乖巧,成绩又好,倒也没有怪她,只是哪怕王谨淑说对了的时候,也非要换个说法重新说,就是不按她的话说,结果不小心在寻找其他表达言辞的时候卡了壳,停顿了两三秒钟,张扬很善解人意地提供了一个替代词,老傅就顺势按张扬的话接了下去,于是王谨淑更加郁闷了。
“好了,接下来的时间大家仿照这首诗,自己写一首,格律韵脚都不限,五绝七律什么的都可以,等下收上来我看一下。”
傅泉艺把诗词讲完,照例让学生练笔,却顿了一顿,又道:“明年进入高三,就没有诗词课或者书法课了,这是最后一次课堂练习,大家尽量认真一点,不要总是糊弄。”
他说完后,接了杯热水,坐在讲桌前看着冥思苦想的学生们,时不时地喝一口茶水,看起来颇为悠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憋了半天劲的王谨淑终于找到表现自己的机会,咬着铅笔在那搜肠刮肚地遣词造句。
其他人有的冥思苦想,有的则先写出一两句慢慢改,也有人先拿出宣纸毛笔来,甚至还有人不用墨汁,用砚,从饮水机那接了水来磨墨。
为了多一些联系书法的机会,傅老头要求诗词交上来的时候,必须是毛笔书写的。
林依然也拿了个笔记本,握着钢笔,想一阵子写几个字,张扬想偷偷瞧一眼,见到她把苍苍劲节奇写在草稿纸上,知道她打算化用薛涛的这句诗。
历代名家化用前人诗句极多,化得好就行,许多都比原作出彩、有名,张扬自不会因此就觉得林依然剽窃,实际上学生所作,绝大多数都是化用古人词句。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刚刚说竹“苍苍劲节,正直坚韧”才给了她灵感。
张扬这样想着,却又见林依然把那句苍苍劲节奇划掉了。
林依然蹙眉思索,忽然瞥见他在盯自己这里看,横了他眼,低声道:“看什么看?”
张扬撇撇嘴,摊开一张剪裁好的宣纸,找出毛笔,打开墨汁,饱蘸浓墨,提笔就写。
林依然见他不打草稿,直接书写,有些惊讶地一直盯着看,见他悬腕挥毫,先写下《咏竹》二字,笔不停歇,又二十个字一气呵成。
林依然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却是他的字,连内容都没有看。
张扬前世上学的时候,没有练过字,那叫一个狗啃驴踏、鬼斧神工,毕业后专职写作,为了能配得上自己未来当红作家的身份,才特意练了书法。
开始的时候不懂,被各种描摹水写坑过,后来知道走了歪路,才按下心来,老老实实地临摹古贴,历代大家碑帖都有涉猎,时间久了,逐渐确定了方向,临的是文徵明的行书和小楷。
这个世界里的他原本字也不丑,却也就只是学生写字的工整而已,还谈不上书法的造诣火候,林依然与他同桌一年有余,对他的字并不陌生,所以这时候一见那临文徵明行楷颇得几分火候的行书,立即就察觉到了不同。
林依然凝眸看了好一会儿,抬头看他的时候,表情略微有些疑惑。
练字是一个长时间积累的过程,很难一蹴而就,然而这字是她亲眼看着张扬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又不可能作假……难道他住院一个月,就把字练成这样了?
张扬看出了她的疑惑,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粗心到根本没有注意过字体问题,不由微感汗颜,不过好在这事不用解释,我就写这样了,这就是我写的,咋地?
放在以前,就这手字,她肯定要小小夸赞一下,但这会儿两人关系尚显尴尬,她微微抬眸,又见张扬眼望自己,似有得色,于是没有作声,抿了抿唇,定神看诗。
雪压竹头低,低下欲沾泥。
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
林依然自小钟爱诗词,虽说写作水平与大多数同学一样,都只能说是打油诗,但欣赏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这首《咏竹》遣词用句十分平常,可诗词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辞藻华丽,甚至都不是格律平仄。
而是意境。
这短短二十字,字字平平无奇,可组合在一块,却已经将那种坚韧不屈的意境渲染了出来,甚至于她脑海中都能想象出来那副红日东升、雪竹傲立的画面。
这首诗与名家之作或许存有差距,可在学生群体中绝对是难得的佳作,即便是国家《诗词》正刊里的作品,也难说都比这首好。
也就是说,这首诗甚至有资格登上《诗词》正刊——如果它的作者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的话。
【018】人言否
张扬记得的咏竹诗不多,能拿来用的更少,最出名的自然是那首任尔东西南北风,但这只是一次随堂小测而已,这样的诗轻易哪舍得拿出来。
林依然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打量着张扬,眼神似是惊奇,似是疑惑。
张扬笑道:“刚刚就说了,我以前只是不轻易展露才华,这次是没有办法,不写好一点,回头去跟老头要手机,他哪里肯轻易给我?”
这话里颇有几分“我为了你才如此”的隐意,林依然微微抿着唇,明净如水的眸子瞪着他,似羞似恼,但并未说什么,收回目光,端坐着构思自己的诗词。
她谈不上有什么诗才,不过往日里写这类打油诗倒没有什么难度,可今天却全无思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句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
这首《咏竹》原作者乃是革命烈士***,表达的是一种坚韧不屈、百折不挠的乐观主义精神,意指革命事业早晚都会获得成功。
而如今从张扬的手里写出,林依然自然无法联系到什么伟大革命事业,那么问题就来了——他百折不挠的是什么,又想要表达什么?
我早晚都会把你追到手?
张扬刚吹干墨迹,把宣纸放到一旁,又收起毛笔,等着下课之后再去清洗,转头看林依然,却见她坐在那,坐姿依旧端正优美……可那神情似乎不太像是在构思啊。
他拿着钢笔轻轻地在她桌上敲了一下,见林依然凝眸看来,低声道:“你物理课堂笔记借我一下。”
林依然明亮的眸子微微睁了睁,很想说这可是诗词课,不过转瞬想到人家已经有了佳作,自己还一句未得,有什么资格说他?
她默不作声地找出自己的课堂笔记,递给了他。
张扬接过,低声笑道:“放心吧,这次肯定不会再被没收了。”
林依然不理他,垂首凝神,努力集中注意力构思。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安静的教室里开始慢慢有同学们互相交流与点评的低语声,傅泉艺并不阻止,只是提醒了一声:“还有几分钟,没写完的同学要抓紧啦。”
正认真复习张扬抬起头来,瞧了眼傅泉艺,又下意识地看了眼林依然,见她面前摊开的熟宣上还是一片空白,压低了声音,有些奇怪地道:“你还没写出来?”
林依然抬眸看他一眼,那眼神看着是想要抓起毛笔饱蘸浓墨,然后狠狠戳在他脸上。
张扬警觉往后仰了仰,狐疑地打量着她,“什么意思,你写不出来怪我啊?”
林轩不理他,转身继续凝神构思,可依旧全无思路。
张扬又低声问:“要不我帮你写?”
林依然转过头来,瞪了他两秒钟,然后扭过头,“不用。”
纤嫩玉指握住狼毫笔,打开墨汁略蘸了蘸,皓腕悬空,明黄色熟宣纸上墨汁流动,化作两行端正秀美的小楷字:
没写出来
林依然
张扬原本还期待一下她写什么呢,见她竟要这样交卷,不由一阵无语。
不过他很快留意到了林依然的字,他宿慧之前对书法没什么兴趣,只知道林依然临写的是赵体楷书,看着好,可到底写的怎样却不是很清楚,这会儿有宿慧记忆作弊,欣赏水平大涨,才发现这女孩儿年纪不大,字是写的真好。
——都能跟自己差不多了。
“写好的可以拿上来了。”
随着傅老头一声话,有写好的学生很快起身,把自己的作业递上去,也有人懒得动弹,让人代劳。
张扬倒不想偷懒,但无奈不良于行,只好让林依然代劳。
林依然将两张宣纸叠在一块,原本下意识地想把张扬的那张放在上面,但自己的墨迹还未干透,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放在了上面,起身走到讲台前,放在了讲桌上。
林依然的水准在学生中算是很靠前的,长得又好看,她走过来的时候,傅老头下意识地瞄了眼,瞥见纸上的字,有些惊诧地瞥了她一眼。
林依然把两张纸放好,闷闷地回到座位,见张扬还在看她的物理课堂笔记,没事人似的,好像自己给他帮忙交卷是理所当然,莫名觉得自己像个小丫鬟。
傅泉艺见没有学生再去交稿,拿起那一叠纸稿,拿起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
一连七八张,他的目光才在一张纸上停顿一下,喝了口茶,开口赞道:“王谨淑这句不错,无需花香招蜂蝶,我自心高向碧霄,有点君子的味道。”
王谨淑得了夸奖,笑颜如花,不忘回头看了眼林依然,略有得色。
韩永泰见点名了王谨淑,有些期待地伸了伸脖子,因为他记得自己的诗就在王谨淑下面,既然看了王谨淑的,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自己了。
在他紧张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傅泉艺把王谨淑的诗放回已阅那一叠,拿起又一张纸稿,虽然隔得远,但凭借着三分本能七分猜测,韩永泰还是认定了这张就是自己的。
傅泉艺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
老头这套动作做了多年,极其熟练,动作不大,哪怕教室里安静,韩永泰这个位置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但随着那张纸杯无声地放入已阅栏,他还是觉得听到了咔嚓一声。
那是自己心碎的声音。
像是回放一样,傅泉艺拿起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瞧了两眼,摇摇头,放一边,再拿一张……
又过了两分钟,他的动作才又停了下来,似乎是又找到了一首好诗。
张扬因为期待自己的名字,也在认真地观察着老头的动作,见状心里一动,看这找到了好诗的模样,应该是自己了。
却听老头缓缓念道:“林依然……”
林依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惊讶,此前不乏有同学写不出来像她这样交稿的,傅泉艺从没有点过名字,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居然要点名批评自己。
傅泉艺点了林依然的名字,却没有立即说下去,又认真地看了将近一分钟。
其他人不知究竟,但按以往的经验推测,傅泉艺明显是看到了写得很好的诗,许多人便纷纷往林依然看过来。
王谨淑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回头看了眼林依然,表情显得有些郁闷和挫败。
老头顿了好一会儿,才续道:“这次有点发挥失常啊。”
底下一大群学生心里吐槽:时常你还看这么久?
张扬倒是猜到了,老头不是在看诗,而是在看字。
林依然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看不出什么骄矜的表情,反倒又抬头望了一眼讲台,像是……有些期待接下来。
张扬同样期待。
傅泉艺把林依然的纸张拿起,也放到已阅那一叠去,但放下去的动作做了一半,却慢慢地停了下来,半天都没有放下去,一直就在那叠已阅之上悬着。
深知他往日风格的学生们通过时间,已经大抵判断了出来,今天讲评的优秀作品多半已经出现了。
好一会儿,老头才“啧”了一声,阅卷以来第一次抬起头,看向坐在林依然身旁的张扬。
张扬肃容端坐,标准的乖学生坐姿。
傅泉艺又低下头,沉默地看了一好一会儿,终于又道:“张扬……”
张扬住院那么久,第一天回来上课,先是被没收手机,后来又与韩永泰发生冲突,这会儿听傅泉艺提起他的名字,许多人下意识地就精神一振。
傅泉艺却没提诗,而是道:“没想到你这段时间住院,字居然有这么大的进步……你临的是谁的碑帖?”
张扬刚要站起来,老头一眼瞧见,忙摆摆手,“坐着坐着,不用起来。”
张扬想了一下,才答道:“以前临过王羲之《黄庭经》、钟繇《宣示表》和王献之《十三行》,后来……呃,就这段时间住院,没有桌子,写起来不方便,就自己随便写了。”
书法公认欧、颜、柳、赵四大家,文徵明的书法成就虽不能与这四位相比,却是自成一家,老头似乎是懂行的,张扬这点火候都能看出区别,张扬不敢乱讲,只好瞎编,讲的是文徵明的师法。
他自觉这样回答没有什么毛病,却不知道班上许多人,尤其是几个书法爱好者与佼佼者,听到他最后几句话差点没吐血。
没有桌子,写起来不方便,随便写……然后不到一个月,就让傅泉艺这么夸?
人言否?
【019】依旧与天齐
当代练习书法,大多都学欧颜柳赵,最多再加个王羲之,傅泉艺听到这话多少一些意外,点了点头,道:“很好。”
然后起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与宋祁那首《竹》诗名并列、略矮一些的空白处,写下了两个遒劲大字:《咏竹》。
老头写的是行草,但大概只为了写得快,看不出丝毫行草书体的飘逸流畅,只能看得出近似于笔透毫端的力道,这或许与他古板的性格也有一定关系。
粉笔不时敲在黑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傅泉艺很快写完了那二十个字。
雪压竹头低,低头欲沾泥。
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
韩永泰看了默念了两遍,表情逐渐由吃惊转为阴郁,还有些难以置信,期待接下来傅泉艺能说出一个别人的名字。
这样的诗怎么可以是张扬写出来的?
“张扬这首《咏竹》写的很好,大家可以先看一看,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直接说。”
傅泉艺一句话再次把他的期待、骄傲还有刚刚缝补起来的小心灵击得粉碎。
等了两分钟,见没有人讲话,老头看向张扬,“张扬你来讲一下,怎么写出来的,坐那就行了,别又拄着拐杖,有人路过还以为我体罚学生呢。”
有人发出忍俊不禁的笑声,但没有几个人觉得好笑,所以应和者很少。
张扬只好坐着答道:“其实……我也说不好,就觉得可以这样写,就先想好写什么东西,然后怎么表达出来,就可以了。”
这倒不是他扯不出来什么创作灵感,而是这样说才更符合宿慧前后在写诗上的转变。
不过担心老头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回头不还手机,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觉得与其遣词造句,不如有感而发。”
傅泉艺遥遥看着他,表情似乎是有些意外,但对这个回答似乎还是比较满意的,点头道:“说得不错,与其遣词造句,不如有感而发。现在诗词之所以几乎销声匿迹,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一点,太注重形式,反而忘了诗词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什么对仗格律,情感、意境才是最重要的!”
他夸完了之后,也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这种精神固然是很好的,也得看放在什么事情上,生活不是童话,不能事事如意,更不能儿戏,要分得清楚轻重,什么才是现在最该做的事情。”
张扬以往在诗词上表现平平,这次忽然冒出来这样一首佳作,老头显然也把他的有感而发理解岔了。
张扬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什么,看了眼林依然,见她虽端坐望着讲台,目不斜视,可那如玉般的脸颊微微透出淡淡晕红,显然是听出了老头的弦外之音。
张扬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这事越描越黑,根本没法解释。
傅泉艺又以赏析角度略讲了讲这首诗所有的一些手法技巧,然后看还有几分钟就放学了,于是道:“行了,这节课就到这里,想自习就自习,想去吃饭就吃饭。”
然后把那两叠纸稿放在一块,一手拿着,另一手端着茶杯,瞥了眼张扬,起身朝外走去。
林轩自然明白,松了一口气,对林依然道:“还好还好,有戏有戏,让让让让。”
林依然也留意到老头临走前的那一瞥,起身让开位置,不忘叮嘱道:“晚几天也没事,傅老师要是不给,你也不用缠他。”
“放心吧,肯定给你拿回来。”
张扬拄着拐杖,在出门的稀疏人群中走出教室,往中间楼道旁的办公室走去。
这会儿其他班级还没放学,二班的学生直接就从这一侧的楼道下去了,走廊上空无一人,张扬来到走廊,刚好看的傅泉艺的身影走进办公室。
他拄着拐杖走过去,靠近的时候,却见英语老师,那个华籍英国人牵着一个淡金色短发的小男孩从办公室里出来。
这老师年轻时来中国旅游,就不愿意走了,后来娶了个四川妹子,通过婚姻拿到了华夏的绿卡,后来又入了籍,一口四川腔几可乱真,还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唐诗,因为他媳妇叫宋慈。
高大英挺的唐诗老师牵着儿子从办公室里出来,口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张扬,牵着儿子径直走向办公室旁的中间楼梯,张扬听到他从一口地道的四川腔骂儿子:
“你还似不似个英锅人?你还似不似个英锅人?英语才三十多分,考的啥子呦,回去你妈不敲碎你哈老壳,矿西西的……”
张扬的嘴角抽了抽,又赶紧在办公室门前绷住,朝里面看了看,见办公室里只有傅泉艺一人,正伏桌写着什么,于是伸手敲了敲门。
傅泉艺抬头瞧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头,继续书写。
这时候张扬其实是可以进去的,但他知道老头难伺候,有求于人,姿态自然得摆足了,于是就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跟罚站似地一动也不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张扬默默数秒,又觉得有点傻,还好能找洛神聊天解闷,问道:“你觉得老头多久会让我进去?”
“要是他一直都不理你呢?”洛神不答反问。
“那我就一直站着,然后写匿名信举报他体罚学生。”
洛神大概被他的无耻镇住了,沉默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道:“……你真挺适合混娱乐圈的。”
“是嘛?其实我这两天反思了一下,也觉得我以前确实选错职业了,天生就该靠脸吃饭,没想到你也这样认为,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洛神淡淡地“嗯”了一声,“靠不要脸吃饭也算是靠脸。”
张扬还没想好怎么反击,傅泉艺这时又抬起头来,眼望着他,明知故问:“有什么事吗?”
张扬这才耸拉着脑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迈步明显艰难了一些,就跟站太久加重了伤势一样,走到老头办公桌前,闷声道:“来向您认错。”
傅泉艺道:“认什么错?不该写情诗?”
张扬差点没忍住抡起拐杖砸老头脑袋上,明明是传达革命主义乐观精神的诗词,怎么就成情诗了?
他抬头看着傅老头,表情有些疑惑的样子,“啊?”
傅泉艺不知道是看穿了他拙劣的演技,还是懒得搭理,淡淡道:“那你来认什么错?”
张扬道:“早上的事……我看您还在生气……”
傅泉艺道:“是挺生气的。咱们学校规矩不算严苛,所以更不许逾矩,上课期间不许玩手机,这是有明文规定的,你要是来拿手机的,就不用张着个嘴了,去吃饭吧,下午还有课。”
张扬没想这老头比自己还不要脸,明明是他暗示自己来拿手机的,结果自己还没张嘴,居然就几句话要把自己的嘴给堵上。
他有些赧然地笑道:“我就是来给您认错的,并且向您保证,肯定好好复习,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你早上不就保证过了吗?”
傅泉艺眼望着他,目光里有淡淡的笑意掠过,“而且表现确实也挺好的,放心吧,期末考试之后,手机肯定还你。”
张扬见自己都这样低声下气了,老头还不肯松口,是真想给他一拐杖了,可人在屋檐下,只得继续道:“那个……”
傅泉艺问:“怎么?”
张扬抬头看了老师一样,欲言又止,表情也变得有些尴尬,见老头没有再继续询问、给自己台阶的意思,只好嗫嚅道:“傅老师对不起,早上我骗了您……”
“嗯?”
“手机是我从林依然那里借的……”
他说完这句,略顿了顿,踟蹰着,很难为情的样子,低声补充道:“那是她爸妈送她的生日礼物,我这样……真的不好交代……”
傅泉艺盯着他看了两秒钟,又低下头,打开抽屉,拿出那款十分纤薄精致的白色手机,小心地放在书本上,把书推过去,道:“行了,拿回去吧,搁我这我还怕弄坏了得赔呢。以后少耍小聪明,以诚待人才是立身之本。”
张扬这才明白老头不是故意刁难,而是他自己弄巧成拙,如果他刚刚直接走进来说想要回手机,老头多半就痛快地还给他了,可他玩这点小心机,老头才存心给他一个教训。
他怔了一下,才欠了欠身,一手拿起手机,低声道:“谢谢傅老师。”
傅泉艺“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张扬转身走出办公室,又回头瞥了眼,见傅泉艺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站起身来,看样子也要离开。
老人身量本就不高,身形瘦削,在宽敞空旷的办公室中多少显得有些渺小。
两年前张扬第一次在教室里看到老人的时候,他坐在下面,老人站在讲台上,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张扬从未真正看清楚过老人本身的样子——只是一个年过半百、将要退休的干瘦老头而已。
宿慧之后,从仰视变成平视,老人才在为人师长的光环里现出了并不高大的真实身影。
傅泉艺虽不佝偻,可身高只有一米七出头,两人面对面站着,他甚至遮挡不住张扬的视野。
所以张扬以后面对老人要低头。
【020】唐诗
这时已经下课,走廊里有许多走出教室的学生,有些与张扬相识的,见他回校,不免打声招呼,或调侃或关心。
张扬一边回应,一边问洛神:“我这两天好像是有点飘。”
“穿越者的正常心态,不这样怎么能显出自己的桀骜不群与众不同?”
“你这话好像有点讽刺的意思啊。”
“我提醒过你,不要被宿慧压制自我,这不是穿越,不是游戏,这是属于你自己的真实的人生,所以收起你的浮躁轻跳,对你自己负责,也对你的家人负责。”
洛神的嗓音甜美脆嫩,但这会儿语气十分认真凝重,“两年之内,如果你不能通过考核,真会死的,想一想你的父母、妹妹,他们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变故?”
张扬笑道:“怎么不说还要对你负责?”
这话同样有些轻跳,但他显然已经警醒,洛神便不再理他。
张扬回到教室,同学大多都已经离开,刘婵坐在王谨孝的位置上,正与林依然说着昨晚看《音超联赛》的感受。
“我还是更喜欢杜峰,长得帅,而且从餐厅服务员到音超舞台,能坚持追求梦想多不容易啊……”
刘婵背对着前门,没看到张扬,林依然却是看得见的,站起身来,让他回座位。
张扬先把手机递给她,笑道:“幸不辱命。”
林依然脸上却看不出意外或惊喜的表情来,只是接过手机,等他进去后坐了下来。
刘婵道:“傅老师居然提前把手机还你了,挺厉害嘛。”
张扬笑道:“估计是觉得我一直都比较老实听话,认错态度又诚恳,才网开一面。”
刘婵“嘁”了一声,“我以前也觉得你挺老实的,结果……”
虽说在跳楼梯自杀这件事情上张扬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但刘婵还是因此而对他不满,却也不好再提,于是哼了一声,“反正肯定不是因为这个,估计是觉得你那首《咏竹》写得好,以前也没觉得你诗词多厉害啊,感觉还不如我呢,这次居然把依然和余夏都比下去了,专门点评你写的。”
林轩撇嘴道:“以前考试,哪次附加题得分我不比你高?那还是我韬光养晦的结果。”
“你当我是小孩子啊?”
刘婵自然不信,嗤之以鼻,“有本事你再写一首给我看看?”
张扬笑道:“行啊,你来出题。”
刘婵见他这么自信,不禁有些吃惊,一直坐在后面做习题的周帆也坐不住了,几步走过来,坐在了后桌赵毅的位置上,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还有不爽,道:“你当自己是李白啊?”
林依然听张扬和刘婵闲扯,并不插话,这时也抬眸打量着他。
教室里不少同学也投来关注的目光。
刘婵将信将疑地看了张扬两秒,下巴一抬,“还是咏竹。”
“这简单。”
张扬满咳嗽一声,满不在乎地道,“听着啊,第一首。”
这句第一首的震撼力实在有些大,好几个原本在认真复习的同学也忍不住转头看了过来。
刘婵瞪大了眼睛。
周帆伸长了脖子,准备亲眼见证青城二中又一个风云人物的崛起。
林依然那双明净如水的眸子也盯住了他。
张扬咳嗽一声,肃容端坐,养了养气势,这才用不疾不徐的语调道:“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
没来得及念出下句,林依然续道:“天地不相宜。”
正因张扬前三句诗的不俗气势所摄的刘婵和周帆同时把目光转到了她脸上。
林依然眼望着张扬,面无表情地道:“这是刘禹锡的《庭竹》。”
张扬露出很吃惊的表情,“咦?已经有人写过了吗?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没想到诗词也有雷同,没事,我还有别的。”
他清清嗓子,继续念:“风霜连绵砌,防露拂瑶阶……”
林依然忍俊不禁,嘴角溢出忍不住的微微笑意,又很快抿住,“聊将仪凤质,暂与俗人谐。这是卢照邻《临阶竹》。”
“咦,又有人写过了?没事,我还有,听着啊,苍梧千载后,斑竹对湘沅……”
“欲识湘妃怨,枝枝满泪痕。这是刘长卿的《斑竹》。”
“呃,这还真是唐诗写尽天下诗,把我想写的全都提前给写了,没事我想想。”
张扬一本正经地沉思,原本还十分期待的一众吃瓜群众已经做习题的继续做习题、聊天的继续聊天,还有人很失望地“嘁”了一声。
“野竹攒石生,含烟映江岛。翠色……”
“李白的《慈姥竹》。”
刘婵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
“杜甫的《苦竹》。”
周帆趴在了书桌上装死。
“入水文光动……”
“李贺的《竹》。”
张扬叹了口气,表情很无语地看着林依然,“你才是唐诗吧?”
林依然想忍没忍住,还是扑哧笑起来,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道:“还真以为你要倚马千言斗酒百篇呢。”
张扬笑道:“主要是没酒又没马,不然百篇千言没有,一两首肯定没问题。”
周帆无奈道:“行了,去吃饭吧。”
张扬也有点饿了,就点点头,又问林依然:“你还不回家?”
林依然摇头道:“我还要等一下。”
张扬知道她家境不错,每天上下学都有人接送,想来是今天司机还没到,也就不再问,跟周帆一块去食堂吃饭。
中午从十二点到两点,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多数学生都是在学校里面解决午餐,也有些会回家,比如林依然就是如此。
这个世界物价便宜,学校食堂更是便宜的过分,一份红烧肉才两块钱你敢信?
但也有些菜定价就比较坑,比如土豆红烧肉就要五块钱一份,把肉换成了土豆,价格还涨了一倍还多,类似的定价还有很多,青椒土豆丝五毛钱一份,青椒番茄土豆丝就要一块五,同样的一份番茄鸡蛋面,不加葱花的比加葱花的贵一块……
总之比宿慧记忆力的那些学校食堂要奇葩,也要良心的太多!
周帆吃罢饭去了球场,张扬一个人回来,中午有些热,有人打开了空调,他就趴在桌上听洛神继续讲和弦。
觉得这样的生活还挺不错的。
下午三点半准时放学。
由于临近期末考试,学生活动不多,张扬行动不便,更没有什么要参与的,放学后就直接坐公交回家。
到了小区门口,熟练地反向一拐,再次钻进了网吧。
学校里面有电子阅览室,不过张扬考虑一下后,还是放弃了在学校里面码字的想法,准备先看一下《射雕》发布后的状况,再决定是不是暴露真实身份。
一个默默无闻多年的高中生突然同时在诗词和小说上表达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天分,和一个已经成名的才子居然还是畅销武侠作家,给人的印象与冲击时截然不同的,前者令人生疑,后者令人生敬。
昨天的位置被人占了,张扬只好另找了一个角落,打开电脑,没有急着听写,先搜索了一下《三国演义》的征集信息,发现投稿其实很方便,可以直接递到电子邮箱。
家中虽然没有电脑,但张扬的手机也支持网络聊天,软件是一个叫做灵犀的聊天工具,与前世的qq一样,同时附赠有邮箱功能。
张扬把《临江仙》写下,又附上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发送到征稿邮箱,
【021】琴弦效应
张扬把《临江仙》写下,又附上了自己的联系电话,发送到征稿邮箱,然后顺手搜了一下灵犀和微信,发现果然是同一家公司推出的。
“这不会也是琴弦效应造成的吧?”
张扬很快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如果连聊天软件都被琴弦效应波及的话,那么他所熟知的那些诗词呢?
会不会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写出来了?
这件事情他其实早该想到的,但此前一直忽视了。
这个世界同样有四大名著,三国和水浒都与他所熟知的没有任何差异,而《西游记》则换了作者,乃是北周中期的冯启年所著。
这一点张扬其实能够理解,因为西游记的故事早就在民间流传里,其比较完整的梗概最早可以追溯到宋朝,不论吴承恩还是冯启年都是在搜集整理的基础上写出来的。
而就张扬记忆来看,冯版西游要比吴版西游的剧情逻辑更佳,至少没有强盗霸占唐僧母亲冒充当官多年都没有人发现这么扯淡的剧情。
而被誉为古典小说巅峰的红楼则被另外一本世情小说所取代,名字也叫《石头记》,内容却不同,但也是有遗失了后四十回,只有八十回存世,然后被后世人狗尾续貂。
张扬一边努力回忆,一边通过网络搜索,很快就找到了几个被琴弦效应波及到的宿慧记忆之中的名句。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前世这句话源于明末顾炎武,八字成语则出自清末梁启超,而这个世界里,他是华夏改元第一功臣汤君生的名言。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则鼎鼎有名的对联,前世源于明朝顾宪成,而这个世界里,他悬挂在里二中创始人陆青蝇的老师林复的草堂外。
这个林复还有另外一首诗名传后世: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原出自红楼梦,这个世界里则出自石头记。
……
张扬觉得自己好像被坑了,原本以为可以凭借宿慧记忆的宝藏躺着装才子,但现在看起来,自己如果想要放心地装才子,就必须先对两周文化有一个非常透彻的了解才行,否则鬼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踩雷,而且是只要踩到了就万劫不复的那种。
“果然能装逼的事没一个容易的!”
张扬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坑了,音乐如此,小说如此,现在连原本以为最简单的诗词也是如此……就没有一个能不劳而装的。
“洛神,你能当百……谛听来用不?”
张扬决定还是先问问洛神,“就是我想要借用什么诗词名句,你就能立即告诉我它是不是在这个世界里出现过?”
“不能。”
“那怎么办?”
“多看,多学,少装。”
“……”
张扬很想把她揪出来……先看看长什么样子,再看看有没有生殖隔离,最后决定要不要打她……
“昨天是你告诉我可以装诗词才子的对吧?还说有没有原作者,不怕别人揭穿,结果现在发现有坑,你就不管了?”
张扬隐约觉得这套路好像有点熟悉,“我怎么觉得你跟移动似的,办套餐的时候说这个好那个好,办完了之后才发现这里是坑那里是坑,还有买房子,买车,就连双十一定金订金神马的都是坑……”
洛神没理他。
张扬却发现自己以前好像也挺喜欢这样坑读者,新书刚发的时候更新那个勤快,恨不得每天十章,上架之后……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把自己能想起来的诗词挨个搜索了以便,看看哪些被抢占了署名权。
耽搁了不少时间,不过确认自己能记得的大多数都还是沧海遗珠,张扬放心不少,不过可惜他准备听写的时候,洛神又玩起了昨天的套路。
“在每天四个小时的基础上,1:1兑换。”
“我还要上课,哪有那么多时间?”张扬继续讨价还价。
“明后两天周末。”
“我得复习啊,考不上大学你负责不?”
“学历对你来讲只是锦上添花,要分的清主次。”
张扬一如既往地屈服在没有选择之下,为了节约时间,他手速飞快,有错别字也不顾,准备以后慢慢精修,免得白白便宜了洛神。
五点多的时候,他再次接到了老妈的电话,只好下机回家,结果就跟昨日重放似的,刚走出网吧,就又碰到了张微。
“你又去网吧啦?”
“你又跟男同学在一块到现在才回来?”
张微气得磨牙,抓起书包,却终究没砸下去,一路上气鼓鼓地跟着他上了三楼,又跟昨天一样先开门进去,扯着嗓子喊:“妈,妈,你还管不管?我哥又去网吧了!”
方浅雪拿着一堆衣服从阳台过来,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不管他?越大越不像话了!”
张微忿忿难平,“这样下去成何体统!”
她顿了一顿,抬头眨巴着大眼盯住老妈,“要不咱买电脑吧?免得我哥总拄着拐杖往网吧跑。”
张扬瞪大了眼睛,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妹妹!
张微回瞪他一眼,使了一个颜色,跟着老妈进了房间,一边帮着整理衣服一边道:“我哥马上就要高三了,到时候肯定要查很多资料,网上查多快啊,搜一下就出来了,而且以后电脑的用途只会越来越多,您跟我爸肯定也要用的。”
方浅雪没好气地道:“买来了就不是这么用的了,我跟你爸又不懂,谁知道你们两个用来干嘛。”
张扬帮腔道:“妈不能这样说啊,娱乐是一方面,主要还是看怎么用,工作学习会提供多少方便啊,不然学校为什么从小学就开设计算机课程?你们学校干嘛特意给教职工开培训班?以后就是无纸化办公了。”
方浅雪有些意动,张微递给了老哥一个赞赏与鼓励的眼神,继续道:“对呀对呀,而且这几年电脑降价挺多的,三四千就能买一台,可以用**年呢,平均下来一年才三四百块钱,每个月才多少钱?”
张扬道:“就是,四舍五入就是白送嘛。”
“去去去,一边去。”
方浅雪没好气地瞪了俩败家孩子一眼,“三四千块还少?我跟你爸一个月工资才多少钱?”
“哎呀,不能这样算啊,这是长期有效资源。”
张微开始抱着老妈的胳膊撒娇,张扬也想,但怕被打,只好站在门口道:“对啊对啊,这也算是教育投资嘛。”
“行了行了,回头我跟你爸商量商量。”
方浅雪被俩败家孩子说动,但还是有些犹豫,主要是以这时候的物价,三四千块绝对是大额开支了,不得不慎重。
“谢谢妈。”
张微喜笑颜开,心情大好,连张扬的衣服都一块给他送房间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扬又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音超联赛,不由有些吃惊,“这节目怎么还连播?”
张微很奇怪地看着他:“不连播怎么播?”
“这是第几期了?”
“海选第十二期。”
“呃……一共有多少期?”
“不知道,海选好像就有十六期,然后还有对战呢。”
习惯了每周一期、最多十二或十四期一年只能有一季的张扬有些懵,这世界里的综艺节目可以这么播的吗?
不过他很快发现,这个音超联赛虽然每天连播,但时长远不如前世那样动辄两个小时起步,扣掉广告,每天的节目时长还不到一个小时,并且有许多明显可以剪掉的内容,效果还不如前世那样周播。
“难道这个坑也要等着我来填?”
张扬略想里一下,很快意识到这不现实,一来那么多专业人士靠这个吃饭,就算现在没发现这一点,等自己能对综艺说得上话的时候,肯定也已经发现了,二来……还有个坑爹的琴弦效应呢!
【022】搭讪
张扬把今天剩下的乐理学习时间都预支到了明天去图书馆自学,所以晚上难得清净,看完电视后,一个人在房间里面思索回忆,把能记下来的诗词都复习了一遍,以免淡忘。
期间有几个卡住了,他询问洛神,后者奸商成瘾,居然要按字收费。
张扬大怒,把她骂了一顿,然后才接受。
虽然在医院里躺了近一个月,但张扬一直都心事重重,睡眠质量并不好,所以明天周末不用上课,他准备好好地睡一觉。
但是可惜,老妈也不用上课。
所以他吃完早饭之后,时间也才八点出头而已,不用穿校服,虽然有人挺好看,但青城二中的标识太扎眼,张扬虽然名字叫张扬,却始终自认是个低调的人。
他穿了身寻常的白t恤,搭一件黑色运动裤——其实原本想穿牛仔裤的,显得腿更长,可惜有石膏,穿不进去。
市图书馆在东城,张扬来过几次,并不陌生,是刚建成开放没几年的新馆,环境极佳,有三层,阅览室、自习室俱全,还有音乐室、放映室、电子阅览室,免费提供热水,冬有暖气夏有空调
——最后这个优点在夏天就变成了缺点,因为不管看书不看书的人都往里面跑,去晚一点都找不到位置。
八点半开馆,张扬拄着拐走来到的时候,也才九点多一些,并不算晚,但他拄着拐杖从一楼溜达到二楼,又从二楼溜达到三楼,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座位,正准备放弃的时候,终于瞥见有个空位,立即走了过去。
另外还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差不多与他同时看到了这个座位,不过瞥见张扬拄着拐杖,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后,就止住了,转身去别处寻找空位。
张扬并没有注意到这暖人心的一幕,开开心心地在座位上坐下来,放下书包,又去二楼阅览室借书,通过电脑搜索找到了音乐类书籍的区域,然后按洛神的建议,拿了《音乐理论基础》、《基本乐理教程》和《调性和声》三本,刷身份证借阅之后再回三楼。
把书本放下,又去接了杯热水。
万事俱备。
张扬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来,抬臂扩胸,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准备认真学习,下一刻却发现坐在对面的妹子长得不是一般的好看,顿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瞎,来来回回这么多趟,居然才注意到。
他打量两眼,因为是坐着,看不清身量,个子应该不会太高,年龄似乎比张微大不了多少,长得极美,乌黑丰盛的长发束成马尾,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似乎在抄写英语单词,肌肤奶白,清稚纯美,让人看着就有一种恬静美好的感觉。
他悄悄问洛神:“你觉得这女孩多大年纪?”
“想搭讪?”洛神一语道破他的不轨心思。
“咳……”
虽说洛神是不是人/有没有生殖隔离都不好说,但她终究一直是个女孩子的嗓音,而且非常好听,听她说出这样的话,张扬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还是脸皮太薄了。
“准确的说,我在听从你的建议,从感情上入手,不是你说谈恋爱更容易达到出发界限吗?”
“选林依然不是更好吗?而且比她还漂亮。”
“拜托,我不要面子的啊,人家都已经拒绝我了还死皮赖脸?”
“你太急着表白了,以你们之前的关系,如果老老实实地等水到渠成,高考之后再表白,基本就成了。”
洛神似乎始终坚信张扬通过第一次考核的钥匙就在林依然身上,提起她连话都变多了,“不过现在还不晚,要是不知道怎么追,我可以教你。”
“开什么玩笑?”
张扬断然拒绝,“我一个当红言情小说作家,需要你来教我怎么撩妹?”
洛神呵呵一声,“你撩到多几个?”
她主动替他回答:“就一个。”
然后又补刀,“还嫁了别人。”
“你滚!”
张扬有点恼羞成怒,不愿再与她说这事,打量那女孩几眼,还是有些犹豫,漂亮是漂亮,可看着年纪好像有点小,要是高中还好,要是还在上初中……我要传播正向能量啊!哪能做出如此禽兽行径?渣男也是有底线的好不好?
他纠结半天,最终还是被女孩身上那股清纯稚美的气息吸引,终于下定了决心,拿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用洒逸的行楷字体书写:
你好,打扰冒昧,不过好不容易又见到你,不想再错过,我叫张扬,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以前当然没见过这女孩,这样说是玩了个小心机,以免给她留下第一次见面就撩拨的轻薄印象,同时塑造了自己见过她一次之后,就念念不忘苦苦寻觅的深情印象,而且还增加了一些两人很有缘分的浪漫色彩。
如果她追问的话,圆谎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她极大概率不是第一次来图书馆,回答说在图书馆门口见过,但是没干过这事,没有勇气上前,所以错过了……基本不会出现意外。
张扬轻轻撕下那页纸,然后换上有些夹杂着期待、欣喜、紧张、忐忑,却努力保持镇定的表情,把那页承载着美好愿景的纸张轻轻推到了她面前。
女孩看到那页纸,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张扬借着早已经调整好的表情,露出一个有些尴尬而又不失帅气的笑容,用眼神示意他看自己写的话。
女孩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白皙晶莹的脸庞很快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愈发显得清纯动人。
张扬看的心跳一阵加快,暗想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漂亮,再过几年还得了?未必输给林依然啊!
女孩复又抬起头来,明显有些羞涩,表情却似乎还夹杂着有些古怪,打量着张扬,像是在确认他是不是开玩笑,而后展颜一笑,像是风雨之后重新升起的朝阳照耀下,娇嫩花瓣上晶莹剔透的露珠,清新而纯美。
她拿起那张纸,放到作业本上,白皙纤嫩的手指握着钢笔,很快写下一行字,然后轻轻推了回来。
张扬接过,凝目看时,见女孩儿秀丽工整的楷书字体写着:
学长你不记得我啦?
张扬心里咯噔一下,把这一行字看了两遍,确认没有理解错误,这才抬起头,又盯着女孩清纯稚美的脸庞看了两秒钟,还是没有任何印象。
于是提笔写:我们以前认识?
女孩接过纸张看了一眼,提笔写了两行字,然后又轻轻给他推过来。
张扬心里正在嘀咕这女孩难道也是二中学生,她不会知道过自己向林依然表白被拒跳楼梯自己的事情吧?
他考虑事情经常如此,先把最坏的情况想一下,这样一来,现实再糟都不会糟到哪里去。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坏状况,已经足够的尴尬与难堪了,结果一看女孩所写的内容,发现现实还要更糟:
我是唐言蹊呀,去年张微生日的时候我们见过,她还经常用我手机给你发消息。
【023】诗词也能做节目
青城市图书馆,宽敞明亮的三楼大厅里,偶尔会响起翻书声、脚步声或压低了的话语声,但整体氛围依旧是安静的,使人很容易进入到专注认真的状态。
张扬端坐桌前,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表情看着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一看就很专注认真,哪怕放在图书馆宣传片里,这幅画面都很好。
只是自家事自己知,他这会儿恨不得能钻进地毯下面去,同时暗骂自己果然就是天生的好男人,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是如此,喜欢谁眼里就只有谁,这么漂亮的妹子见过了居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这样不好,得改,好男人不落好,渣男才有前途!
你看人家三十八床,新婚夜跟伴娘洞房,腿都断了,不还是床上躺着手机玩着妹子陪着?
不过渣男不好当啊,刚刚试着踏出一步就崴了脚,这下子好了,这会儿唐言蹊的心目中,自己原本光辉伟岸的形象估计已经坍塌的差不多了吧?
这么漂亮的妹子,跟自己算是彻底无缘了……真替她惋惜。
反正生米都已经炖糊了,张扬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什么比较好的补救办法,于是干脆不想了,认真看书,说不定还能给她留下一个风度从容、学习认真的印象。
他好容易忘记了刚刚的尴尬事,认真看了两页,眼前忽然递过来了一根棒棒糖,抬头一看,唐言蹊清纯稚美的脸庞挂着露出清甜的笑容,左颊有个浅浅的梨涡,甜的醉人。
她压低了声音问:“学长你要吗?”
张扬下意识地想摇头,他不爱吃棒棒糖,但脑袋一动,立即就又改了主意,意识到不该拒绝,就接了过来,笑道:“谢啦。”
唐言蹊一笑,拿起自己桌上的那根棒棒糖,在张扬失望的目光中,轻松撕开包装纸,把棒棒糖放紧嘴里含住,低头继续认真写作业。
张扬有些郁闷,还以为她会撕不开让自己帮忙呢,看样子地棒棒糖纯属礼貌,不是为了帮自己缓解尴尬。
好吧其实我也不尴尬,撩妹嘛,总要从被拒绝开始的,这有什么尴尬的?
而且自己不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了吗?
目的全部达到了,过程完全不重要!
他没急着吃,又看了两页,喝了口水,见唐言蹊依旧认真写作业,这才一边打量着她,一边撕开棒棒糖的包装纸,放进嘴巴里。
橙味的。
时间缓慢而飞快地流逝,临近中午的时候,张扬正在墨记五线谱和简谱的各个符号,唐言蹊搁下笔,开始收拾东西,轻声道:“学长,我先走啦。”
张扬抬头,朝她露出一个温和帅气的笑脸,“拜拜。”
唐言蹊挥了挥手,背着书包转身离去,然后很快,就有人坐到了她的位置上。
张扬发现自己学习的兴致忽然大减,问洛神:“今天还差多久?”
“八个小时。”
“不是一共才四个小时吗?就算扣掉走神撩妹的时间,我坐这里也有两个小时了吧?”
“读《射雕》增加一个小时二十一分钟,昨天还欠三个小时,诗词咨询增加两个小时二十分钟,所以你今天的音乐理论学习时间是十个小时四十一分钟,而即便把你看书的时间全部都算作有效时间,也只有两个小时二十七分钟,还差八个小时十四分钟。”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给我抹掉了个零头?”
“嗯。”
张扬懒得骂她,把这几个符号记牢,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吃点东西。
他在路上掏出手机,很快找到张微此前给自己发短信的那个陌生号码,储存到联系人里,备注唐言蹊。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吗?
图书馆借书收费极低,两个月内归还免费,不过一楼还是有三个收费营业的商店,分别是奶茶店、咖啡店和面包店,价格不算贵,但张扬没打算吃这玩意,在图书馆外找了个小吃店,吃了碗面,然后回来继续还债。
期间小睡了二十分钟,然后一直看书到四点多,张扬才活动了一下筋骨,收拾好东西,把垃圾丢掉你,然后出了图书馆坐公交回家。
利用途中又补了一下课,回到家中的时候,张扬还欠洛神三个半小时,也就是说如果今晚不补课的话,明天就是七个半小时。
张扬很希望这也能提供一个携号转网的服务,但根本就没有替补候选,想到以后要一直遭受这样的盘剥,他有种想要放弃武侠小说的冲动。
“我觉得这不公平,不管武侠还是诗词,我又不是为了自己,到时候咱们两个都获益,你这样剥削我,不觉得脸红吗?”
“我让你学音乐难道就不是都获益?”
“呃……”
“你这样质问我,不觉得脸红吗?”
张扬觉得这节奏有点不太对,“你不要这幅剥削我还理直气壮甚至受委屈的语气好不好?”
“我受点委屈没有什么,关键是你不能懈怠。”
“……”
张扬的手机“叮叮”响了两声,他拿过来看了下,顿觉心里一跳,不过迅速地平复下来。
唐言蹊:“我晚饭跟同学在外面吃,你帮我跟爸妈说一声,八点前肯定到家。——张微”
张扬心里暗暗嘀咕,不知道唐言蹊会不会把图书馆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张微,不过也并不是很在意,只要不被爸妈知道就好。
张微要是敢嘲笑自己,等会就把唐言蹊的手机号码存成个男生名字,然后给老妈告状,说不定还有奖励……
他跟爸妈讲了一声,然后回房间去写作业。
张微回家的时候,张扬他们也已经吃罢了晚饭,张守一在书房里写一篇稿子,准备发到一个教育文刊里去,张扬跟老妈在看《音超联赛》……中间的广告。
张微洗了脸,也到沙发上坐下,偷偷问张扬:“哥,我听小蹊说你在图书馆看音乐类的书,怎么,想学唱歌啊?”
张扬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唐言蹊没把自己的糗事说出去,“嗯”了一声,气定神闲地道:“学习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挑战了,只好拓展一下别的领域。”
张微的成绩不差,但跟张扬比就差了点,想要考进二中有些难度,没少因此而被爸妈督促,见他这么得瑟,随手抓了本杂志就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然后忿忿地回了房间。
过了两分钟又回来看电视,气鼓鼓地不跟张扬讲话。
书已经借来,张扬第二天就没有再去图书馆,苦逼地在家看书赶作业。
周一来到教室,张扬在课间发现了一件稍微有些反常的事情:听歌的同学似乎变多了。
第二节课后,连林依然也挂着耳机在听歌,张扬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下,才想起来之前在医院新闻里看到过,今天七月一号,那个叫林素媛的发新专辑。
张扬的手机没有办法在线听歌,于是等林依然听罢之后,借了她的手机听了两首,不禁忧心忡忡,就算自己真的通过考核,获得了前世的音乐资源,就凭人家这嗓音这唱功,自己拿头跟人家比啊?
就如同对诗词的敬畏一样,张扬前世对于音乐领域同样没有涉足过,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自己唱歌是什么样子,对未来十分心虚……感觉连放开嗓子唱都做不到啊!
周三就要开始期末考试,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的复习,林素媛似乎已经乐坛数得着的顶级歌手,但新专辑对于班上的影响也就只限于一些同学在课间多听了一会儿歌。
一直到中午放学,张扬吃罢午饭回来,才听到有同学讨论这事。
林依然没有回家,午饭也是在学校食堂里吃的,回到教室后,与刘禅王珊珊等几个相熟的朋友闲聊,也提起了林素媛的新歌。
几个女生叽叽喳喳,接着似乎是说到了音超联赛,林依然说了句:“要是诗词也能做这样的节目就好了。”
【024】我写的
刘禅和王珊珊初中就与林依然认识,知道她素来喜欢诗词,对她这个有这样的想法倒不觉得意外,只是想了想,就都摇头。
刘禅道:“有点难,音超联赛比唱歌,诗词怎么比?写诗?”
王珊珊笑道:“写诗肯定不行,总不能比谁背的诗多吧?”
林依然也知道这个想法不大实际,笑了笑也不在意,却忽然瞥见张扬正盯着自己,表情似乎有些古怪,奇道:“你看什么呢?”
张扬关于前世影视音乐相关记忆都已经被封存,一片空白,但刚刚林依然提起,他才发现居然有漏网之鱼,比如《中国诗词大会》的记忆就还在,还有一些纪录片,同样未遭毒手,这大概是因为属于文化推广而非娱乐大众的缘故。
“其实诗词还真能录节目。”
反正只是闲聊,张扬也没在意,见三个女孩子都疑惑地盯着自己,就简单地把诗词大会的机制讲了一下。
王珊珊有些失望地道:“那有什么意思啊?”
刘禅点头道:“也就飞花令和接龙还有点意思,还不如一直玩这两个呢。”
张扬摇头道:“音乐是为了选秀,说到底是为了盈利,但诗词不一样,古诗词在现代社会几乎没有市场,如果有人做这个只能是为了推广传统文化,既然如此就不能太难,而且每个人都有知识盲点,哪怕是窗前明月光,都肯定有人接不出下句……你不能因为我们学校一直有诗词课,就觉得所有学生都懂这个,而且没有上过学的人也不在少数。”
“好像也有道理。”
刘禅和王珊珊都点了点头,林依然也似若有所思。
几条漏网之鱼是个小惊喜,但没啥用,因为几乎没有价值,出了官方出于推广传统文化的缘故外,基本不可能人愿意拍这样的节目。
接下来的两天过的忙碌而平静,七月三号开始期末考试,五号考完,然后又上了一天课,各科老师轮流布置作业。
放暑假。
一直到最后一天课完,林依然都没有询问张扬为啥挂断她电话的事情,张扬自然不好主动告诉她我当时在住院,是我妹妹把你电话挂掉的,我已经骂她了云云,很感可惜,觉得浪费了自己想的这么好的理由。
爸妈与张微放假的时间稍晚两天,到九号才正式放假,张扬抓住了这两天的机会,泡在网吧里听写完了《射雕》的前五回,共十万字,然后打印出来,准备先拿回老家给老爷子过目。
九号休息了一天后,十号一早,一家四口坐上了去城郊的公交车。
老爷子张从,字世伦,生于1925年,一生经历称不上多么精彩,却也见证了华夏乃至于世界格局风云变幻的几十年。
张家祖上曾阔过,是当时大族,但老爷子这一支向来贫苦,生于徽州,**岁的时候随同家人来到了庐州,但没过几年,家人亡故,他孑然一身流落了半个华夏,中年才在青城安定下来。
他少年读书,自负有才气,但潦倒一生,知天命之年后决然离开了辛勤耕耘半生的讲台,辞职写作,才以洛生咏这个笔名取得了一定的名气,被誉为当时武侠四大家之首。
六年前相依为命的妻子去世,老人封笔,再不写一字,每日侍弄妻子留下来的半亩花田,安享天年。
膝下有三子,都称不上有什么出息,老大张守仁早亡,老二张守一教书,老三张守信务农,好在虽不是大富大贵,总归衣食无忧,比他年轻时好太多了。
大巴在公路旁停下,当年大伯张守仁故居的两层小楼就在路边,后面是大片大片的果园和已经收完麦子只余下了麦茬的田地。
果园旁有半亩花田,是当年分到了田地后,奶奶开辟出来的,她去世后就由老爷子打理,此时七月初,月季、茉莉、芍药、玉簪、萱草、百合……白色红色黄的争相绽放。
靠近两层小楼的葡萄架下有个凉棚,棚里铺着席子,摆着书案,以文字闻名半个华夏的老爷子穿着短袖衬衫、大裤衩,肩上搭了一条毛巾,正在吸溜吸溜地啃西瓜。
“爷爷!”
张微喊了一声,欢喜地跑了过去,老爷子循声望来,朝孙女挥了挥手里的西瓜,结果一不留神,西瓜掉了下来,正砸脸上,鼻子上胡须上都是淡红色的汁水,赶紧手忙脚乱地拾起来,拿毛巾擦脸。
“哈哈哈……”
张微笑得直不起腰,“哎呀您不想给我吃也不用出此下策嘛,我又不敢跟您抢。”
“哎,怎么跟你爷爷讲话呢?”
张守一同样忍俊不禁,不过见闺女太嚣张,还是训斥了两句,然后又被老爷子摆着手训道:“就你屁规矩多,小时候尿你老子脸上也没见你讲规矩?”
张守一有些尴尬地道:“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还讲它做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拎着大包小包送进院子里去,方浅雪也跟着,张扬则拄着拐杖来到凉棚下,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垂听老爷子问话。
老爷子教育子女向来严厉,张扬记得老妈有次说起这事,就讲“你爸那么聪明一人,就是被你爷爷管教坏了,太懂规矩的人往往没有大出息”。
——大概由于这个缘故,张扬家里虽是严母慈父,可兄妹俩偶有些出格的行为时,老妈反而比老爹更加放纵,比如张扬去网吧,如果被老爹知道,肯定没这么容易过关,他倒不会很强硬地训斥、阻拦,却会一直唠叨不能这样之类的。
都说隔代容易溺爱,老爷子对两个孙子却是打小就极严厉,对唯一的孙女反而十分溺爱,不过用老妈的话来讲,这其实也是重男轻女的一种表现,因为对孙女没有太大的寄望,反而宠溺。
老爷子擦了脸,招呼孙女吃西瓜,起身到凉棚外葡萄架下的水盆里洗手,同时开始询问张扬:考试怎样、住院有没有耽误复习、有没有什么疑难困惑、与同学关系怎样……
张扬一一答完,张微已经啃完了两块瓜,老爷子这才询问他脚上的伤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拆掉石膏之类,让张扬也吃瓜,又说:“算着你们这几天该过来了,旁边井里还镇了俩,不够吃再切。”
张扬脚上有石膏,不方便坐席子上,张微给他递了一块,让他坐在凳子上啃。
张扬把一直拿着的文件袋递给她,是从家里随手找的透明塑料袋,张微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打印文字,奇怪地道:“这是什么?”
张扬一边啃瓜一边含糊道:“你别管,给爷爷看。”
张微撅着嘴递给老爷子,老爷子也问:“这是什么?”
“您先看看。”
老爷子先隔着文件袋瞥了眼,在毛巾上擦了擦手,发现还不如不擦呢,于是干脆又起来洗手,顺便把毛巾也洗了一遍,让孙女给晾上,这才重新坐在书案另一端,打开了文件袋。
那十万字有厚厚一叠,跟本书似的,老爷子戴上眼镜,定睛看时,见当头印着楷体加黑的醒目书名:《射雕英雄传》
第一回风雪惊变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两浙西路临安府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
一页a4纸大概有两千字左右,老爷子看了足足十多分钟,直到张守一和方浅雪都回来了,他还在看那一页。
张守一在席上坐下,方浅雪则与张扬一块在凳子上坐着,张微忙给爸妈拿瓜,张守一接在手里,却不急着吃,瞅瞅老爷子那边,问道:“爸您这看什么呢?”
老爷子却没有搭理儿子,抬头问孙子:“哪来的?”
张扬啃了两块瓜,洗了手和嘴巴,重新拄着拐杖坐回凳子上,表情有些惴惴地道:“我写的,想让您帮忙张张眼,斧正一下,看能不能发表……怎么样?”
【025】侠之大者
张扬话落,晾棚内爷孙三代四人的目光都凝在了他的身上。
张守一皱眉道:“你写的?什么?”
老爷子却不再讲话,把早就看罢的第一页拿起来搁一边,继续看第二页。
张守一一手拿着西瓜,一手把老爷子搁下的第一页拿起,只看了开篇那段文字描写,就抬起头吃惊地盯着儿子,“你写的?”
张扬点了点头。
张守一不说话了,细细地把第一页看完,方浅雪就伸手接了过去,张微也想看,但不敢给老妈抢,撅着嘴站到老妈身后,跟着蹭看。
方浅雪原本还奇怪公公和丈夫的大惊小怪,接过看了开篇第一段描述之后,就与张守一一样吃惊地抬起头来。
张扬表情无奈地冲老妈点了点头,“我从小就优秀,又不是这会儿才一鸣惊人,您不用这副表情吧?”
张微毕竟年纪小,对于小说字里行间的老辣感受不深,甚至觉得没有什么文采,反而不如爸妈和爷爷那样震撼,听哥哥又在得瑟,翻着白眼道:“那有你这样自卖自夸的,厚脸皮!”
老爷子一口气看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小叔张守信一家人先后过来,张微最初的惊奇之后,就对这小说没了兴趣:自己哥哥写的小说,那有什么好看的?
果园里有些苹果、桃已经摘下去卖掉,但仍有一些当时未熟或者漏掉的,张扬张微两人往常来的时候,最爱去果园里捡漏,但张扬现在不良于行,张微就很没义气地丢下哥哥,自己跟着堂弟张宇一块去捡漏了。
方浅雪第一回都没来得及看完,弟媳王亚琴过来,陪她闲聊几句,两人一块去准备午饭。
张扬则被小叔拉着先去了堂屋,陪他下象棋。
老爷子爱围棋,水平尚可,以前住在市区,还能找到棋友,搬到这里来后就只能虐儿子了。
张守信哪有老爷子的闲工夫,没时间研究,也没有兴趣,纯属为了尽孝,被虐了好几年,偶然发现老爷子象棋不咋地之后,立即就爱上了象棋。
父子俩下棋的日常基本就是,张守信围棋输了说有本事咱来盘象棋,我让您一马;老爷子象棋输了说象棋没意思,还是下围棋,我让你两子。
这世张扬的爱好更偏向于小叔,因为围棋要打谱钻研,他也没那么多空闲时间,所以跟小叔很能谈得来——张守一没得选,每次来都要被老爷子虐两盘,有时候输惨了,就让媳妇来给自己报仇。
方浅雪对围棋倒谈不上喜爱,但水平奇高,当年第一次见公婆,就是凭借着这手棋把老爷子虐的怀疑人生,从此获得了婆婆的认可与喜爱。
午饭很快做好,眼看着自己单车难敌侄子的车马,张守信立即起身去叫老爹和二哥来吃饭,走到凉棚外,见老爷子跟张守一竟然还是一个多小时之前的姿势,像是都没动弹过。
张守一看的比老爷子快,所以基本都要等,老爷子看完一张,他接一张。
张守信喊了两遍,沉浸在武侠世界难以自拔的父子俩才起身,但看表情,明显还没回过神来,张守一尚可,还知道跟弟弟讲话,老爷子则似乎能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张守信已经知道他们看的是张扬写的小说,所以看这情形愈发觉得好奇,还没来得及问,老爷子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表情复杂地叹道:“没想到啊,写了半辈子的武侠,今天才知道武侠还能这样写……这才是侠啊!”
若论文笔,哪怕这部《射雕》老辣地无法想象出自一个高中生之手,老爷子也只是觉得吃惊而已,自信自己绝不稍差,可这内容、格局,就远不是他所能企及的了。
张守一笑道:“再厉害不也是您孙子嘛,这是您教的好。”
老爷子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教不了……教不了啊,我自己都写不出来,哪里教得了?”
张守信看着二哥手中拿着的那叠纸,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张扬写的,这么好?”
张守一一时不知该怎么讲,老爷子也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不好说啊,如果能一直保持这个水准写下去……”
老人家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在两个儿子的注视之下道:“可能……革武侠之旧,开一派之先。”
张守一哪怕是跟着看了射雕,也被老爹这个评价给惊住了,武侠小说虽然历来不被传统文学所认可,但作为通俗文学,它的影响力与市场是难以否认的。
对于张守一来讲,老爷子当年的成就已经是巅峰了,但听他这句话,似乎张扬的未来还不止于此,可能会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武侠小说的现状。
他才多大啊?
三人洗了手,进堂屋坐下,张守信又喊在厨房门口陪老妈和婶婶聊天的张扬过来,张微和张宇来回地上菜,张扬没法帮忙,依言到了堂屋坐下来。
老爷子端坐主位,端起张守信刚放到面前的酒杯,抿了一口,才问张扬:“怎么想起来写这个的?”
张扬夹了颗花生米放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答道:“挺早之前就想写的,但是一直没时间,刚好前段时间住院,就试着写了一下……能投吗?”
老爷子却不回答,又问:“你写武侠,你理解的侠是什么?”
张微和张宇刚在桌前坐下,听老爷子问这个,都好奇地看着。
张扬想了想道:“就我了解,侠的定义一直都在变,古时候侠甚至可以和圣媲美,身居庙堂为圣,退居江湖为侠,但这不是我们如今意义上说的侠。我们现在印象中的侠,指的是侠客。”
张扬的开口就让老爷子吃了一惊,虽然只是起了个头,但就如同《射雕》开篇一样,气魄格局已经可见一斑。
张守一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儿子,张守信、张宇和张微就没有想这么多了,就觉得听起来还蛮厉害的。
张扬继续道:“最初的时候,侠并不受待见,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个时候的侠是被排挤的。到了唐宋,传奇话本里出现了聂隐娘、空空儿这样的人物,到了两周小说里,武侠的形象进一步确立,基本就是行侠仗义、锄暴安良之类,现在的武侠小说,也基本都在这个范畴里面,不过为了使故事情节更加精彩,又增加了许多擂台、帮派的剧情。”
说话间,王亚琴和方浅雪一前一后地进来,张扬往老爷子这边靠了靠,王亚琴问道:“这是聊什么呢》?”
“张扬写了本小说。”
张守信简单说了句,示意媳妇先别打断。
老爷子也道:“你们吃你们的,你继续说。”
张扬知道自己这个年纪写出这样的小说不大容易被接受,否则也不愿当着长辈这样长篇大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理解,“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小侠。”
这话是把老爷子当初的作品也给包括进去了,老爷子似是“哦”了一声,露出些许审视的神色,盯着这个从小寄予厚望的孙子,“听这意思,还有大侠?”
张扬“嗯”了一声,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老爷子咀嚼着这八个字,回想自己所看到的射雕前几回内容,半晌无语,张守一也露出惊容,终于有些理解刚刚老爷子为什么会给出那样的评价了。
【026】祭拜
老爷子沉默,其他人也都没有讲话,好一会儿,老人才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小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之后,缓了一口气,才道:“说得好,说得好啊。”
又冲张守信道:“再倒点。”
张守信面有难色,转头瞅了瞅二哥,张守一迟疑道:“爸,您这……”
老爷子加了块卤牛肉放进嘴里,含糊道:“让你倒就倒上,今天高兴,破例一回,你妈不会怪罪的。”
张守一求助似的看了眼媳妇,方浅雪笑道:“破例也得妈许您破例才行,我们听不到妈答应,就只能按她一天一杯酒的吩咐来做,您就破例申请没有被她老人家通过吧,小宇有凉开水吗?给你爷爷倒半杯。”
张宇应了一声,就要起身去倒水,老爷子赶紧摆手:“别,别,我预支,预支明天的,今天多喝一口,明天少喝一口,这总可以吧?”
方浅雪不好再劝,只好无奈地瞅了眼张守一兄弟俩,张守信这才又拿起酒瓶,给老爷子杯里倒了一层酒底。
老爷子又道:“给张扬也倒一点,陪我喝一杯。”
张守一兄弟俩同时看向方浅雪,方浅雪却没有如预料般那样直接拒绝,而是看向张扬:“医生有叮嘱忌酒吗?”
张扬想了一下,摇摇头,方浅雪道:“那就陪你爷爷喝一杯,但不为下例,自己不许偷喝。”
“又不是什么好喝的玩意,我偷喝它干嘛?”
张扬把自己杯里的果汁喝掉,递给小叔,方浅雪又道:“爸,这酒是陪您的,也算是您预支的,小宇你在家看着点,看看这两杯酒有多少,明天要你爷爷少喝这么多才行。”
张宇傻兮兮地问道:“你们今天就走吗?”
王亚琴又气又笑,笑骂道:“笨死了,这是说给你爷爷听的,还真要你来监督啊?”
张宇则委屈地“哦”了一声。
老爷子则对张守信道:“少点,少点,少给他倒点,意思一下就行了。”
满屋哄笑。
张扬以前从没有喝过酒,张守信自然也不敢给他倒多少,只在杯中点了一点,略微盖住了杯地而已,他将酒杯拿给张扬,自己也端起酒杯道:“来来来,一起敬咱们家的才子。”
张扬先跟老爷子、小叔和老爹碰了下杯,张宇张微也举着饮料来凑热闹,他不敢去招惹老妈,将杯中那点白酒吞下,辛辣的酒劲直往上冲,赶紧夹菜咽下,略略压住,已觉得脸有些发热。
他前世虽不爱酒,却也不是没喝过,但酒这玩意看的是身体,不是说你记忆里喝过酒能免疫的。
吃罢午饭,老爷子继续看书,张扬和张微则跟着爸妈去奶奶坟前祭拜。
一家四口走进果园深处,几株桃树围着两座坟,都立着石碑,看着略新一些的石碑上写着:爱妻洛青之墓。
旁边那块略旧石碑上则是:子张守仁之墓。
字都是老爷子亲笔所书,大伯张守仁去世的时候张扬年纪尚小,记忆有些模糊,但后来倒是听小叔一次酒醉之后说起,当年老爷子本要在长子碑上刻七字,向来孝顺谦和甚至有些软弱的张守一与老爷子大吵了一顿,如果不是放浅雪和当时不曾去世的奶奶劝告,父子俩几乎闹翻,才终于让老爷子去掉了居首的那个孽字,只余下子张守仁之墓六字。
这让张扬对大伯当年的事情,尤其是死因十分好奇,但两世都不曾知道过真相。
张扬和张微先随爸妈一块在奶奶幕前跪下磕了头,然后又来到大伯墓前,依旧跪下磕头。
张微与在奶奶坟前一样磕了三个头,完成了任务之后,就站起来拍打膝盖上的泥土,从来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因为从记事起每次来祭拜都是这样,而且哥哥也与她一样磕三个头。
张扬也与她一样磕三个头,但并没有立即起身,默默又跪了一会儿,才瞥了眼张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回到凉棚,老爷子仍在看书,直到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才把那前五回十万字看完。
张扬就在旁边等着问话,老爷子倒没有急着问张扬后续,而是为他这些内容的安排考量,尤其是一些伏笔,比如曾被提及的黄药师、全真教、天南段氏等。
张扬于是把五绝与华山论剑的构想与老爷子讲了一讲,就此聊了许久,太阳都快下山了,老爷子才一边与他一块回了院子,说起正事:“发表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武侠三大刊,你想发在哪个平台?”
张扬道:“我听您的。”
他自然没有这么乖巧,但话和态度得摆出来,要是老爷子的想法跟自己不一样,再想办法说服他老人家嘛,只要最后意见一致,就不算自己言而无信。
“金榜家大业大,背后又有天凰集团,发行量、影响力都是毫无争议的第一。”
“侠客是曾经的武侠大本营,当年四大家都在他们家,虽然我封笔,商宫羽和春秋客去了金榜,但有谷梁刀和一群老作者扛着,影响力和发行量都不比金榜差太多,去年又被麒麟集团收购,有了靠山,不用再担心作者流失,以后未必不能跟金榜掰掰手腕。”
老爷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末了才道:“不过我建议你去寒窗。”
张扬差点一头栽倒,老爷子看出了他的疑问,笑呵呵地道:“说这些,是告诉你理由。你直接去这两家,他们未必能意识到你的重要性,但寒窗不一样,它在这三家之中最微弱势,宋雅风虽然也顶上了四大家的名头,但一来资历浅,二来是女人,文笔和风格偏于细腻,影响力比另外三人一直都要差一些,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来得珍贵。”
这与张扬的打算不谋而合,免了说服的过程,他心悦诚服地道:“行,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老爷子看他表情就猜到了几分,问:“怎么,你之前也这样打算的?”
张扬笑道:“我原本也想去寒窗,但是因为觉得它也在青城,哪有您考虑的这么全面。”
老爷子道:“哎,现代社会嘛,地址在哪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不过离得近终归有点好处。”又问:“如果要连载的话,最慢也得一周一回,你能来得及吗?”
张扬心说我可是从每天更新的网络小说时代过来的,笑道:“没问题,我后续剧情都想好了,只好打出来就行,而且我打字速度挺快的。”
话刚说完,就听到脑海中响起洛神脆嫩的嗓音:“不要脸。”
张扬反问道:“我怎么不要脸了?要不是生存所迫,我这么尊重版权的一人,至于做这种文抄公的勾当吗?”
洛神如惊鸿一现,又没声息了。
张扬虽然说的轻松,但暑假之后他就要高三,老爷子哪敢轻易地答允,叫了张守一和方浅雪来,询问她的意见。
爸妈果然都不肯答应,要他高考之后再专心写小说,张扬再三保证暑假两个月就能写完,绝不影响学业,差点就把后续剧情都讲一遍,才终于让老两口答允。
征得爸妈的同意,老爷子这才去打电话,寒窗文学报的主编汪祺远是他旧识,老爷子虽然封笔已有六年多,但面子还是有些的,听他说有质量上佳的好文,汪祺远毫不迟疑,一口答应明天过来拿稿子。
张扬在旁边听着,觉得那位汪主编显然是以为老爷子这些年的新作,否则不至于这样惊喜。
第二天上午,一辆挂着银蛇标识的黑色汽车停在了凉棚外的道路旁,然后走出来了一个穿着灰色格子衬衫和黑色长裤的男人,年过四旬,戴着金丝眼镜,不过脸上有一道疤痕,破坏了这份斯文。
【027】击节叹赏
这人一下车,就朝着正在花田里浇水的老爷子露出笑容,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老爷子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你车往里面停,别停这,碍事。”
汪祺远赶紧让司机把车停到门前的空地上,自己则走到了花田旁,见老爷子还拎着水壶给那丛月季浇水,忙道:“张老师,我来我来。”
伸手就要去接老爷子拎着的水壶,老爷子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甭客套,稿子在那边,自己去看。”
汪祺远是见过方浅雪的,多年未见,方浅雪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他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又见一个打着石膏的少年坐在葡萄架下看书,同样笑着点了点头,走进凉棚。
张守一带着张微去地里帮忙干活,这边只余方浅雪和张扬两人,老妈帮忙拾掇花田,张扬就坐在葡萄架看书,见汪祺远在书案前坐下,翻开镇纸压住的射雕纸稿,书也不看了,开始看汪祺远看书。
汪祺远是张从的学生,曾在侠客文学工作,多蒙老人照顾,一直心存感激,无奈老人封笔之后谢绝一切访客,他起初有暇还会偶尔借故来了几趟,后来跳槽去了寒窗,觉得愧对引荐自己入侠客的恩师,且升了职,工作繁忙,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然而老人的知遇之恩他仍是记在心里的,昨晚接到电话,简直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这倒不是因为老爷子复出的缘故,而是老爷子选择复出,竟然第一时间联系他。
“恩师从未怪过我啊!”
这个念头之下,连老爷子复出之作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不过拿起纸稿的瞬间,《射雕英雄传》五个加黑大字映入眼帘,还是给他造成了很大冲击:
“居然不是手稿,老爷子居然会用电脑了?”
掠过这个念头之后,他开始沉下心来阅读,只看了半页,心中就暗暗赞道:“老爷子封笔六年有余,笔力不见生疏,似乎还更加老练了啊!”
又看半页,心中又想:“唔……风格也大改了,但更佳!”
再看下去,就没有心思再胡思乱想了,完全沉浸在这完全迥异于他以往认知的武侠世界之中,连充当司机的员工走进来都没有发觉。
张扬在汪祺远那留了道疤痕的脸上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震惊喜、震撼表情,心满意足,正要继续看书,就见汪祺远的司机也过来了。
这人大概二十多岁,相貌普通,与张扬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也进了凉棚,见汪主编正在看稿,也不敢打扰,拿起汪主编看过的几页,自己也悄悄看了看。
张扬就又把目光定在了他的脸上,很快再次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方浅雪捡了些熟了的葡萄,摘了后在井边洗净,端了过来,张扬压低了声音喊了声“妈……”,方浅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拎了一串给儿子,再拿给客人。
汪祺远道了谢,顾不得吃,继续往下看。
老爷子给花浇完了水,洗了手过来,汪祺远两人虽然沉浸在武侠世界之中,却仍注意到了,赶紧要起身,老爷子摆了摆手,自顾在书案对面坐下,招呼两人吃葡萄。
汪祺远重新坐实,依旧顾不得吃,留了道疤痕的脸上露出了欢喜而振奋的表情道:“这是老师的新作?我才看了两回,但就看开篇这格局,您这是要革旧鼎新,开创整个武侠小说的新纪元啊!”
旁边的年轻人一脸“没错,我也这样觉得!”的赞同、敬仰表情。
老爷子道:“这说法不过分,但书不是我写的。”
汪祺远听了前半句,整要再夸两句,话都到嘴边了,听到后半句,又给噎了回去,怔道:“不是您写的?那是……”
老爷子转身朝葡萄架下指了指,“我孙子写的。”
“啊?”
汪祺远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葡萄架下那张怎么看都不超过二十岁的年轻脸庞。
旁边的年轻人同样膛目,一脸“没错,我也没有办法相信这是真的”的震惊、怀疑表情。
张扬朝两人微微一笑,起身住着拐杖走了过来。
老爷子道:“不用啊,就是他写的,我要是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来,当年也就不用封笔了。”
汪祺远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不确定地道:“您孙子……我记得叫张扬,对吧?你今年多大了?”
张扬在凉棚旁的凳子坐下,笑道:“下个月十八岁生日。”
“几年级?”
“开学高三。”
“在哪读书?”
“二中。”
“是……青城二中?”
见张扬点了点头,汪祺远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的理由。
旁边的年轻人也是一副“原来是二中的学生,那难怪了”的恍然表情。
汪祺远又低头看了看纸稿上那遣词用句极是老辣的文字,再看看张扬那张年轻地过分的脸庞,仍是觉得有些颠覆自己的认知。
老爷子见他还在纠结这个,虽然理解,却仍是有些不耐烦地道:“叫你来,就是看看这部《射雕英雄传》有没有资格在你们寒窗连载,行不行你给个准话,不行我就再给李绍刚打电话,叫他来瞧瞧。”
汪祺远心说李绍刚可在京城呢,来不了,不过还是赶紧道:“行,行,当然行。”
他心中清楚老爷子既然找了自己,就是倾向于自己这边的,不大可能再给侠客那边打电话,定了定神,笑道:“您这真是家学渊源呢,要不是您亲口说的,我真的没办法想象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能写出来的文字。”
老爷子转头对张扬道:“这是要考你呢。”
汪祺远有些尴尬地道:“没没没,老师您这样讲,我都不敢坐了,我只是好奇,张扬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要写武侠小说?”
老爷子道:“难道还有人规定多大年纪才能写?”
汪祺远又被怼,有些无奈地道:“老师我知道您有气,可是人往高处走,侠客对我有知遇之恩,可我总不能因此就一直在他李绍刚手底下吧?我欠您的,可不欠他侠客的,您要是想骂我,我就站在这让您骂个痛快,骂完了咱们再说别的,成不?”
张扬听着里面似乎有些旧事,瞥了眼旁边那个年轻人,年轻人也是一副“你不要看我,我也很好奇但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老爷子也知道跳槽的事情没法怪人家,只是心里不痛快,但汪祺远毕竟不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又这么说了,当着人家的下属,他页不好再说,就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了。”
汪祺远见老师并没有真要怪责的意思,心下稍安,这才看向张扬。
旁边的年轻人也很好奇地打量着张扬,回想起刚刚看过的那些故事内容,一副“不是我想怀疑,委实是太难以置信了”的表情。
张扬笑道:“我从小就看武侠小说,但觉得那些武侠小说跟我想象的武侠不太一样。“
他把昨天与老爷子讲的那番话就又拿出来说了一遍,末了道:“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小侠。”
“那你认为什么才是大侠?”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武侠小说如今初显颓势,汪祺远从事武侠小说相关工作多年,对此当然清楚。实际上老爷子封笔的时候,武侠小说就已经发展到了尽头,六年多来,业内许多人士,包括武侠四大家,也都在努力地寻找破局的方向,略有成效,但说到打破桎梏,由旧到新,还差得远。
如今听到这八个字,再记起射雕开篇种种,汪祺远如同醍醐灌顶,激动之下,击掌赞道:“说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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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扬笑了笑,继续道:“汪主编……”
汪祺远道:“我是老师的学生,跟你爸也是旧相识,汪主编太生分,叫我声大伯不过分吧?”
张扬看了眼老爷子,只好改口道:“汪伯伯,您是我爷爷的学生,我爷爷看到我写的小说,第一时间就跟您打电话,说明他信得过您,侠之大者是我写武侠的初衷,也是布局和亮点所在,我也不能瞒您,但希望您能替我保密一段时间。”
《射雕》发表之后,绝对会引起其他武侠作家的效仿跟风,但哪怕是四大家,也未必就第一时间把握到其中精髓。
张扬并不在乎启发旁人,行业发展之后,每个武侠作家都会受益,但他还是存有私心的,希望自己能够领先的时间长一些。
汪祺远有些惊异于张扬的言谈,不过想到他能写出《射雕》这样的文,也就释然了,笑道:“放心,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说着忘了眼旁边的年轻人,年轻人立即抬起一只手,接口道:“我也肯定保密!”
汪祺远又道:“那这稿酬……”
张扬笑道:“我一个新人,没有名气没有根基,我都听汪伯伯的。”
汪祺远又问老爷子:“老师您说呢?”
老爷子淡淡地道:“你都成主编了,这事还要问别人?”
汪祺远又问张扬:“这部《射雕》完本大概会有多少字?”
张扬想了一下才答道:“估计要近百万字。”
这时候武侠小说虽然还没有突破旧武侠桎梏,但已经有近百万字的长篇,射雕开篇又是如此宏大,汪祺远对于这个篇幅到不是很意外。
他沉吟了一下,才道:“照理来讲,这部《射雕》质量比如今的四大家只高不低,但你毕竟是个新人,我要是照四大家来开,不好交代……这样,先按千字三百来算,之后看读者反应再加,已经连载过的内容也按最终标准来补,可以吗?”
千字三百,按完本百万字来算,就是三十万,以如今的物价和收入水平,这个价格已经不低了,何况这只是连载的价格,此后还有出版和改编的收入。
张扬对此并无异议,见老爷子看着自己,就点了点头,笑道:“谢谢汪伯伯。”
汪祺远见他没有不满之色,暗暗松了一口气,笑道:“该汪伯伯谢谢你才对,当然更得谢谢老师。”
事情谈妥,汪祺远就向老爷子道别,说老板约了他谈事情,再不过去就得迟到了,老爷子也没留他。
汪祺远临走前,与张扬交换了电话,同时将自己的私人邮箱留给他,后续的稿件可以直接发到他的邮箱,又特意与方浅雪道了别,这才登车而去。
目送汪祺远的车远去,方浅雪这才问:“怎么样?”
张扬笑道:“妈您猜猜?”
方浅雪作势要拧他耳朵,张扬赶紧道:“千字两百。”
方浅雪算了一下,道:“那你那十万字就是两千了?”
张扬笑道:“我留的是您的银行卡,回头您查账就好了,如果读者反应好的话,应该还会涨价。”
方浅雪又问:“你之前说完本是多少字?”
“至少一百万。”
方浅雪算了一下,有点被吓到,“那不是说你一个暑假就能挣二十万?”
老爷子倒是显得很淡定,“哎,这不是我们那时候了,只能省吃俭用地过穷日子,商宫羽、春秋客现在哪个不是一年几百万?文字越来越值钱,也越来越不值钱了。”
说到后来,老人似乎有些感慨,拎了个大铜壶去井边打水,又到葡萄架后的土灶前生火烧水。
方浅雪知道公公的脾气,也不帮忙,看着老人烧水泡茶,跟儿子一块围着樟木茶桌坐下,等着喝茶。
老爷子有写书、喝酒、下棋三大嗜好,年轻时还曾因嗜酒住院,方浅雪曾劝他嗜酒伤身,不如多喝茶,老人就以酒是七雅,茶是七俗来反驳,怎么劝都不改,张守一给他买了茶叶,他宁肯放着或者送人也不喝。
后来方浅雪干脆直接给他买了两盒上好龙井,告诉他这茶八百块钱一两,您不爱喝的话就扔掉,老人一听这价格,哪里舍得浪费,留着自己喝。
发现还挺香。
奶奶去世前,叮嘱儿子儿媳看好老爷子,不许他多喝酒,说处了一辈子,相看两相厌,想晚几年再见到他。
老爷子不敢违背妻子临终的叮嘱,可每天就那么一小杯,酒瘾上来实在难受,这才真正养成了喝茶的习惯,近两年几乎每天都要跑上一壶,不过都是两三百一斤的口粮茶,方浅雪和张守一有时给他带些好茶,他也不拒绝,小心着喝。
土灶烧上,老爷子回屋取了珍藏的龙井茶,另有三个玻璃杯。
老爷子平日泡茶用的是盖碗,不过方浅雪送的好茶多是龙井,老爷子也爱喝,于是另备了一套茶具,其实也就是几个玻璃杯。
水烧开后,略冷了冷,老爷子这才开始倒水温杯,然后将三个茶杯各注了七分热水,放入茶叶,也围着樟木茶桌坐下来。
龙井茶沉的慢,好在三人都很有耐性,静静地看着原本扁平短小、颜色偏黄的茶叶在热水之中变得青绿,慢慢地舒展开来,沉入水中,姿态有如起舞的仕女,袅袅茶香也随之飘散开。
张扬嗅了嗅,小小地抿了一口,啧啧道:“妈您买的是真明前啊?真有钱!”
方浅雪没好气地道:“我还能用假的骗你爷爷?这孩子真是的。”
又道:“以后就用你的钱来买!”
张扬撇撇嘴,心知听这话自己暂时是没办法自掌财权了,“没问题,每年极品明前来个几十斤,让我爷爷喝个够!”
老爷子瞪他道:“有这钱干什么去不行?浪费在这上面?我这二十块一两喝着就挺好!”
张扬很想说您这几百块一两的也没少喝一口啊,怕被老妈拧耳朵,没敢说,老老实实地喝茶。
太阳逐渐升高,张守一等人回来,得知张扬小说将要发表的消息,自也欢喜,张扬暂不打算曝光,所以跟老爷子讲了一下,也让叔叔和婶婶不要宣扬。
至于张宇,他对这件事情只是一知半解,不过也被要求不要跟人提起。
张扬留着这手牌,是想要等出道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曝光,将受益最大化。
但如果高中毕业前仍然不能通过洛神所谓的初次考核,那么他就会利用高考,以诗词才子和射雕作者的双重身份来营销吸粉。
不论结果怎样,都胜过坐以待毙。
张扬一家在爷爷这里住了三天,然后回城,因为爸妈要开始跟人补课了。
这世华夏对于补课同样管理十分严格,但主要是针对学校、教育机构和假期培训班,为了不被抓,张守一和方浅雪今年与几个教师商量后,决定试一下小班制,三四个学生为一班,就直接来家里上课。
这与家教的性质类似,是不违背教育部规章的……吧?
张守一夫妻俩执教这么多年,每年都办补习班,本身水平不差,性子又好,早有名声在外,离暑假还有半年就开始有人问暑假补习的事情了,听说查得严,要开小班之后,打电话要名额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张守一和方浅雪商量之后,最终张守一收了四个班,每班初定三人,后来有熟人托关系,不好拒绝,又加到了每班四个。
方浅雪的收费标准与张守一相同,但只收了两个班,一来她有许多家务要忙,担心两个人都补课忙不过来,二来……没那么多人找她。
就这,她两个班共六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张微。
十三号归家,十四号上午,张老师和方老师的补习班开课,张守一这边四人,在客厅上课,方浅雪这边三人,在书房上课。
张微今天上午本该跟着老爸补物理,但坐在客厅一直给前来补课的学生开门,跑了四五趟有点不耐烦,干脆就卷着书跑书房去了,说先跟老妈补数学,下午再补物理。
“咚咚咚!咚咚咚!”
张微刚刚跑掉,又有人敲门,张扬正好路过,于是顺手帮忙打开了门。
他原本开了门就要去卫生间,却在随意往门外一瞥的时候,被门外那张清纯稚美的脸庞吸引住了目光。
唐言蹊。
【029】牧之
张扬没有想到会看到唐言蹊,唐言蹊却是知道会遇见他的,欠了下身,甜甜笑道:“学长好。”
“你好。”
张扬表面镇定自若,心里多少有些尴尬,打了招呼,让开门,等唐言蹊进来,这才关了门去卫生间。
转身的时候听到她与老爹问好,嗓音清甜娇脆:“张老师好。”
张扬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张微又跑出来了,正坐在沙发上与唐言蹊低声聊天,想来见唐言蹊来了,她又改主意,要上午学物理了。
张扬回房间继续自学乐理,他起初对于音乐多少都有些抵触,但通过这些天的学习,却发现还蛮有意思的,且性命攸关,学习自然格外认真。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张扬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导致老妈严重怀疑他偷偷跑去网吧里,打开门过来确认,才把张扬从专注学习的状态中惊醒。
来到客厅,发现所有学生都已经离去,也没看到唐言蹊,张扬心里暗暗吐槽张微,还好朋友呢,都不知道留人在家吃饭。
吃罢饭后,张扬睡了一会,但忘了定闹钟,爸妈也没来喊,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起来的时候脑袋还有点沉,去卫生间的途中一直在拍脑袋,路过客厅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人在来等着下午上课了。
这两人都不熟悉,不过都是妹子,张扬礼貌地笑了笑,正要去卫生间,又有人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
这节奏有些熟悉,张扬走过去打开门,唐言蹊清纯稚美的脸庞再次出现在门外,这次换张扬早有猜测,她却显得有些意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张扬觉得她脸颊似乎红了红,但表现的依旧落落大方,微微欠了下身,颊上梨涡浅浅,很礼貌地甜甜笑道:“学长好。”
“你好。”
张扬同样礼貌而客气地回应,转身去卫生间,同时偷偷地问洛神:“你说她怎么做到的,每次都刚好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来?”
洛神淡淡地道:“你脑补出来的。”
张扬立即没了说话的兴趣,在卫生间里蹲了个大号,好一会儿才出去,唐言蹊下午也是来补数学的,并没有在客厅里。
张守一有四个班,所以每节课要讲四遍,他的学生每隔一天来一趟,而方浅雪同一节课也要讲两遍,她的学生每天都要过来。
唐言蹊报了两个人的班,所以每天都会往张扬家里来,区别只在于有时一天一趟,有时一天两趟。
张扬连续好几天都没出门,所以每天都能看到她,但没有过任何有效交流。
十七号的上午,张扬接到了汪祺远的电话。
其一告知他《射雕》的连载计划:初定于下周六的正刊连载,第一期直接登前两回,此后每周一回。
之所以第一期就连载两回,是因为武侠四大家之一的春秋客,其新作也将在同一天开始连载,按金榜的前期宣传,第一期就会直接登两回。
寒窗想要直接拿射雕跟金榜打擂!
张扬对此自然没有意见,但提出希望能够同步在寒窗上连载。
汪祺远对此多少有些意外,但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说为了保证文刊的优先级,网络的进度要放慢,具体可以等他明天来寒窗总部再讨论。
这就是其二:张扬明天要去寒窗总部签合同。
汪祺远特意解释了一下,以往文刊连载很少会签合同的,但近些年来一切都在正规化,连载也要签署合同已是常例了。
张扬对此自然也是愿意的,虽然有老爷子的关系在,不必太担心汪祺远玩手段,但他面对的并不是汪祺远个人,而是寒窗文学报,以张扬的经验,个人面对企业再怎样小心都不为过。
他原本就有意在正式连载前先签合同,只是那天没好意思直接提出来而已。
此外还有第三件事:连载的笔名。
这个问题张扬同样早就想到,并且已经纠结好一段时间了。
他不太想再用前世的笔名,因为里面有当初认为会携手一生的那个女孩的名字,而他如今心态大改,觉得起那么个笔名简直傻透了,自然不愿再用。
但到底叫什么,却着实为难,太接地气的肯定不行,网络文学尚未大兴,作家依旧是一个很有门槛的正经职业,张扬并不打算用笔名来标新立异。
由于四大家带起的风气,如今的武侠作家笔名多用三字,洛生泳、商宫羽、春秋客、宋雅风、谷梁刀都是如此,要是叫个什么少什么番茄土豆的,虽然张扬看着亲切,可读者看起来肯定违和,且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路人缘。
他是要吸粉的,自然想要个好听点的文雅一点的名字。
洛神倒是给过一个三字提议,叫张慕依,被张扬直接否决。
他曾想过许多个比较有寓意的名字,比如张君宝、扫地僧、风清扬、张无忌、韦小宝、侯龙涛之类,但均被很快否决。
这会儿没办法再拖,张扬想了想道:“就叫张牧之吧,杜牧的那个牧之。”
这世界里许多文人仍有取字的习惯,比如老爷子就是,姓张,名从,字世伦,如今的年轻人虽然都不讲究这个,但老爷子还是给三个孙辈都取了字。
张扬字牧之。
张微字牧月。
张宇字牧行。
汪祺远将这三字记下,又说明天让人来接,张扬推托掉了。
中午爸妈补课结束,张扬把这件事情讲了一下,两人顿时提起心来,担心儿子去签卖身契,都要跟着一块去,然而人家约的时间是三点,两人都要补课,一时有些为难。
张扬劝了半天,老爹首先反水,难得地跟媳妇唱反调,但主要原因是碍于情面,觉得自己或者媳妇跟过去,就是摆明了不相信汪祺远,担心面子上不好看。
张扬并不认同这种观念,但这会儿自然是大力支持的,父子齐心,终于成功地打消了老妈要一块跟过去的念头。
中午吃罢饭后,张扬照常先睡了一会儿,然后打车到地铁口,再乘地铁来到寒窗总部所在的鲲鹏大厦。
这是青城的地标之一,出了地铁口,马路对面就可见巍峨高耸的大楼上那个金光闪闪的鲲鹏标志,张扬感慨了一下,住着拐杖过马路,到中间的时候,才发现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人行道还没过半,已经亮起了红灯。
这会儿总不能再退回去,张扬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左手边一排排悬挂着龙凤蛇鸟各种标识的豪车,静静地停在那等他过去才敢起步。
画面壮观而心酸。
张扬十分后悔拒绝汪祺远让人来接的决定,并且更加痛恨自己脚上的石膏。
“你说我明天就去医院闹去,让人家给我拆石膏,医生会答应吗?”
“医生答应不答应我不知道,你爸妈肯定不答应。”
“呃……其实我爸妈那很好解决,年纪大了,总要慢慢劝嘛。”
“但是?”
“没有但是!……主要是我不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一时的不方便是小,骨头长得牢固才是大。”
张扬走进大厦一楼大厅,迎面正见四五个中老年男人簇拥着一个年轻女人从电梯厅走过来。
所谓年轻其实是相对于她身旁一众中老年来讲,这女人望着似是也有三十许,一身黑白两色搭配的职业装,简约大方,长得极美,仪态端庄,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身居高位,但并没有任何凌人之气。
张扬觉得这人似乎有些眼熟,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两眼,然后才在她身旁的几个中老年男人之中看到了汪祺远
——实在是这女人太耀人眼目了,汪祺远就像是圆月旁边的微星,一点都不显眼。
张扬一张仍显青涩的学生面孔,又拄着拐杖,在来往都是职场精英的大厅门口其实也很扎眼,汪祺远很快看到了他,摆手打招呼。
如果没有这个摆手动作,张扬真未必会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