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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

    昆山县衙后堂,啪啪啪之声响个不停。

    那是赵二爷在与三位佐贰官,在围成一圈搓麻将。

    这阵子,他们约摸着新的任命该下来了,都有些心绪不宁,很是烦闷,便在赵二爷的号召下,打几圈麻将放松一下……

    谁知搓了半天下来,赵守正却秀才搬家净是输,结果心情更糟糕了。

    这一把,四人面前都已经碰了四副刻子,只剩手中一张单吊了。

    一连好几圈下来,一个胡的都没有。赵二爷便按捺不住,留下了刚摸到的二筒,打出了自己的幺鸡。

    “小鸟。”

    “和了。”何文尉马上一摊牌,亮出了自己那张牌,竟也是一只小鸡。

    “巧了,下官也有一只。”白守礼也笑眯眯的搓着手,也亮出自己的小鸟。

    “这么巧,那下官也不客气了,我也是。”熊典史推倒自己的牌,竟也是幺鸡。

    “尼玛,本官的小鸟这么厉害?”一炮三响的赵二爷脸都绿了,一边把赌筹丢给三人,一面气闷道:“今日怎么牌运如此之差,到现在还没胡一把?”

    “说得就跟县尊,以前和过几把似的。”心直口快的何文尉,得意洋洋的将筹码摞好。

    “老何,我看今年的厕委会主任,就换你来当吧。”赵二爷瞥他一眼,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哎好哎,下官这个掌厕县丞也该功成身退了,何大人肯定能比下官干得好!”白守礼高兴的腮帮子直颤,幸灾乐祸的笑道:“这可是早有公论的。”

    所谓早有公论,自然是指何文尉那‘闻味县丞’的绰号了。

    “大人误会了,下官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您之前忙于政务,没有闲暇娱乐啊。咱们去年过年到现在,一共打了不到三次牌吧?当然没和几次了。”何县丞见识不好,赶忙补救道:“对对对,是这个意思,绝非质疑您大人的牌技!”

    他也是举人出身,哪受得了整天挨个厕所转悠,检查便池清洁否,粪汤外流耶?那他这‘闻味县丞’的外号,是一辈子也甩不脱了。

    “那你说,本官是什么原因老不和啊?”赵二爷端起手边的紫砂文旦壶,滋溜吸一口。“要是说对了,那就不换人。”

    “那是因为……”要紧关头何文尉两眼滴溜乱转,忽然看见县尊大人手中的茶壶,急中生智道:“我知道了!是因为大人手里拿着茶壶!”

    “我拿着茶壶怎么了?”赵守正不解问道。

    “大人您想啊,茶壶听起来就是‘差和’啊,所以才每盘都会差点儿才能胡。”为了不当厕委会主任,何县丞也是蛮拼的。

    “有道理有道理。”赵二爷恍然拍了拍脑袋,将茶壶递给长随道:“给老爷我换个酒壶。”

    “酒壶也不吉利啊,久久才和。”白守礼马上道:“在床上久了是好事儿,在牌桌上还是要快和的。”

    “那换个尿壶?料定能和?”赵守正白他一眼。

    “哈哈哈!”四人放声大笑起来,驱散了屋里略显烦闷的空气。

    “其实三位大可不必如此忐忑,”赵二爷一边摸牌一边开解三位佐贰道:“本官和府尊给你们的评价都是卓异,按院大人那边也都打点好了,这次肯定都有光明的前景。”

    “能跟大人三年,是下官几个的福分……”三人诚心实意道。

    “这次下官就盼着,也能当个正印官,哪怕去云贵我也认了!”何文尉苦笑道:“说实话,下官在昆山九年,之前就从没指望过高升,就算是转迁,也不过是换个衙门当那背黑锅、受闲气,被正堂官当奴婢使唤的佐贰罢了……”

    “哦,这三年,本官给你这么大委屈?”赵守正挤兑他道。

    “绝对没有,大人对下官是很爱护的。没有大人,下官怎么可能连得三年‘卓异’呢?”何县丞赶紧摆手道:“下官只是说出天下佐贰官的难,是大人这种肯定一路正堂的状元公,想象不到的……”

    “呵呵。”赵守正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又问白守礼道:“老白你呢,又愁个什么劲儿呢?”

    “因为下官哪儿都不想去,我舍不得昆山父老啊。”白主簿眼圈一红道:“这里就像我的第二故乡一般。”

    “我看你是舍不得在昆开司的位子吧!”何文尉却毫不留情拆穿了他。

    白守礼在昆开司的副董事长,可不是白干的。昆开司每年发给他一千两银子的年薪,还有年终奖。

    这二年昆开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年终奖才是大头啊。前年他得了一万两,去年翻一番,到了两万两!

    这可都是干干净净的收入,跟贪污受贿来的钱,能一样吗?

    换了谁,也不舍走啊……

    “嘿嘿,看破不说破,朋友继续做嘛。”白守礼讪讪道:“下官也没啥志向,就是想多守护昆山几年,不能让人破坏了大人辛辛苦苦创造的大好局面。”

    “哈哈,这小嘴,抹了蜜似的。”赵二爷笑着点点头,又看向熊典史道:“老熊,你呢?”

    “下官就是想继续跟着大人干,大人去哪我我去哪儿,绝对不含糊。”熊典史马上表态道。

    其实赵昊进京前,曾专门找他聊过,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父亲走。熊典史孑然一身,早就认准了赵昊前途远大,便毫不犹豫答应下来。是以此时才会回答的那么干脆……

    “老熊,大人不是让你表忠心。”何文尉笑骂道:“你这一说,搞得我们好像恨不得离开大人一样。”

    “是啊,那不是朝廷决定的事情,咱们没法左右吗?”白守礼也附和道:“不然咱们都跟着大人混。大人当知府,咱们给他当知县,还不是美滋滋?”

    “倒也是。”熊夏生微微颔首,不复多言。

    ~~

    四人正说话间,忽然外头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是门房俞大爷的声音。

    “老爷,公子来信了!”

    屋里四人登时紧张的连呼吸都不会了。

    “哦,快拿进来。”赵二爷的声音都变了调。

    俞闷便推门进来,将一封京城来信,奉到赵守正面前。

    何文尉三个提心吊胆,看赵二爷哆哆嗦嗦裁开信封,拆信刀险些把手腕划伤。

    待赵守正抽出信纸展读,三位更是屏住呼吸,等待最终的审判。

    谁知赵二爷居然呆在那里,三人好险差点没憋死。

    “大人,到底什么情况啊?”何县丞终于忍不住,大口喘气的问道。

    “任命都下来了。”赵守正看他一眼,平复下心情,笑道:“恭喜你,得偿所愿了,何知县。”

    “何,何知县?”何文尉如坠梦里,老大的年纪眼中噙着泪,哆嗦着嘴唇问道:“敢问大人,是哪个县?”

    “本县。”赵守正笑道。

    “啊,哈哈哈……”何文尉登时欢喜炸了。

    昆山县是什么地方?如今全国发展最快的县。赵知县父子已经打好了坚实的基础,他只要萧规曹随,就能稳稳的出政绩!

    而且他在昆山已经九年,方方面面早就熟的不能再熟,也不用担心水土不服,乡绅不配合之类。

    这可比去云南贵州当个知县,强之百倍了!何县丞只想高呼万岁,自己何其幸运啊!

    但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当大老爷的人了,必须要矜持。他只好强忍着手舞足蹈的冲动,十分辛苦……

    “那大人我呢?”白守礼忙迫不及待问道,说着给自己一耳光道:“瞧我这张嘴,应该先问大人,高升何处了?”

    “呵呵,无所谓的。”赵守正宽厚的微笑道:“也恭喜你了老白,你接替老何,升任本县县丞。”

    主簿正九品,县丞正八品,也是官升两级。但不用离开昆山,意味着他还可以继续在昆开司任职。得偿所愿的白守礼登时就乐疯了,咧着大嘴傻笑个不停,激动的同样说不出话来。

    “至于老熊你。”赵守正的目光转向熊夏生,一字一顿道:“升任潮州府海阳知县。”

    “啊?”熊夏生再面瘫,闻言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典史可是未入流品的文职外官,居然一下子连升六级,被提拔为七品正印知县!

    就算他料到赵公子会设法额外提拔自己一下,也没想到居然把自己拔得这么高……

    “哎呀,老熊恭喜恭喜,哦不,熊大人。”见下级超过自己,白守礼难免有些酸溜溜,笑道:“朝廷可谓人尽其用,潮州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正适合你你大展身手!”

    “呵呵,在哪里不是为朝廷效劳?”熊夏生也不介意,一起处了多少年,还不知道他这点儿小心眼。白胖子除了贪财好色胆小嫉妒早泄外,人还是不坏的。

    “不知大人将高升何处?”何文尉终于回过神来,忙问赵守正道。

    “呵呵,本官和老熊同路,都去潮州。”赵守正面露苦笑道。

    “呃……”白守礼重重给了自己一耳光,都不知该怎么往回圆了。

    “哦?是去任潮州知府吗?”何文尉先是一惊,旋即欢喜道:“恭喜大人,成为国朝由州县绯袍加身第一人!”

    白熊二人也赶紧恭喜起来。

    “错了,不是知府,”赵二爷满嘴苦涩道:“是背黑锅、受闲气,被正堂官当奴婢使唤的佐贰……”

    “啊?”何文尉只好也给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嘴!”

    ps.今天还是一更哈,明天应该就可以两更了哈。

第七章 香山书院

    赵公子说了不会替父亲做决定,自然会事先告知他,岳父大人给出的两个选项。

    但他没有专门给父亲写信,而是在给干娘的问安信中提及了此事。

    长公主让人把地图拿来一看,好家伙,都够远的。

    不过潮州是沿海的,依旧可以坐船直达,无非就是多在海上漂几天,问题还不算太大。

    广西按察司的驻地可在桂林,去一趟那是要跨越山河大海了。赵郎要是到那里做官,真就几年见不着面了。

    赵守正倒是挺想去桂林的,桂林山水甲天下,人稀事儿少风景好,正好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好好休养下自己的老腰。

    可面对表妹的眼泪汪汪,他只好无奈选择了去潮州……

    不过等正式任命一层层传达下来,少说得一两个月时间。赵二爷嘱咐众人,暂时不要声张,以免早早陷入迎来送往的人情应酬中,影响了开春后的诸多工作。

    何文尉等人自然恭声领命。

    这下再打牌也不合适了,三位佐贰便告辞出去,要抓紧给手头工作收尾。

    离开了后衙,白守礼忽然小声道:“两位,这一切是都安排好的吧?不然怎么这么巧,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你这家伙,少异想天开了。”何县丞却一脸淡然道:“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决定吏部的任命?真有这么大本事的人,也不会在意我们这些小角色的。”

    “是吗?”白守礼想说,是不是赵公子在京里活动的?但他只是胖,又不是傻,这种猜测怎么会贸然说出口。不过他想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答案,这样既能印证他的猜测,又能显得他更高明一点儿。

    于是白守礼看向熊夏生道:“老兄,你怎么看?”

    “这都是福报啊。”却见熊夏生一脸的虔诚道:“还记得南山寺的佛祖显灵吗?”

    “哦,是啊。”白守礼一个激灵,赶忙双手合十道:“赶明儿得好好去谢谢佛了。”

    “同去同去。”何文尉哈哈一笑道,好像也很认可这个说法呢。

    ~~

    此时,做好事不留名的赵公子正在香山书院中,为记名弟子们进行考前特训……

    香山位于京郊,是西山山脉的发端,地势险峻、苍翠连绵。自金元时便被纳为皇家园林。当初赵昊想把书院建在玉渊潭,那里却被武清伯李伟父子圈占起来。长公主便帮他将香山南麓闲置的法海寺买下改建。

    那法海寺就在长公主送给他的七里庄庄园西侧,两地间有一条十里马道相连。赵公子每日上午乘车自庄园出发,到书院督促弟子学习,黄昏时离开书院返回庄园休息。风雨无阻,一日不辍。

    经验证明,这种考前特训是很有必要的。参加会试的举子们,尤其是新科举人,自打秋闱放榜后,就一直处于中大奖之后极端浮躁的状态。

    这种浮躁状态会一直伴随着他们,从省里到京里之后,也依然高烧不退。举子们整日价到处拜会同乡前辈,接受同乡富商的宴请。同乡举子之间更是要轮流做东,相互宴请……当然,都是以办文会的名义,只是地点总会选在八大胡同之类的烟花之地。

    有道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写文章也是一样的道理。比如作家,偷懒几日就愈发不想写更新,勉强坐在桌前写出的文章也是面目可憎,让人作呕。

    举子们几个月荒废下来,等临近考试时想静下心来,临阵磨枪,才发现已经彻底没了状态。结果硬着头皮进去贡院,十成的功力发挥不出五成,自然纷纷落榜。

    这也就是为何新科举子总是在会试时折戟沉沙,每次两榜联捷者,不过区区百十人。

    作为一个诞生于内卷国度的做题家,赵昊虽然对科举考试的内容很抓瞎,可他对如何应考却是高手中的高手。

    他规定弟子们在腊月初一前进京,并集体入住香山书院,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考前培训。同吃同住,严格作息,就连过年都没放假。用紧张规律的学习任务,帮助弟子们摆脱浮躁,进入考前自信镇定的心理状态。

    除了由王武阳、于慎行、陈于陛几个入室弟子每日代师传艺外,他还把申时行、余有丁等之前三科的三鼎甲请到书院来,给弟子们进行定期专题讲座。全方位的对他们进行针对性辅导,让他们能意识到会试与乡试的不同,提高八股文审题的能力,传授他们破题的技巧等等。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帮他们分析考官的偏好,有针对性的调整作文调性,以增加高中的可能。

    虽然考官人选要在考前几天才公布,但大明官场是一个按照惯例运行的地方,打破惯例是很不受欢迎的,所以大致都能猜出,这届的主考会是谁。

    因为有新科进士拜会试主考为座主,结成官场师生关系的潜规则,所以按照惯例,内阁大学士都会轮到一次建立派系,哦不,担任大主考的机会。

    如今内阁四位大学士,首辅李春芳乃上届主考,次辅高拱更是上上届的主考,是以这两位就排除在外了。

    那就只剩张居正和赵贞吉两位人选了,而张的排名高于赵,又是帝师,还是高阁老的亲密战友,横看竖看隆庆皇帝也不会弃他选赵贞吉当主考的。

    至于副主考,人选可就多了去了,但像余有丁,申时行这些已经开坊的老翰林,对詹翰词臣这个小圈子已经入掌上观纹,都猜这次的副主考,极可能是詹事府詹事、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

    他们告诉赵昊,当年高阁老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吕调阳是国子监司业,给他当副手。两人共事多年,十分愉快。高阁老对吕宫端评价十分高,按照他举贤不避亲的作风,肯定要抬吕入阁的。那先当一届副主考,下届再当主考,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甚至连十八房同考官的人选,都有规律可寻。基本上,考评优秀的翰林们,都要轮一次同考官的。

    比如王锡爵上届因为王鼎爵会试的缘故,申请了回避,这届他肯定逃不了。

    而王鼎爵和于慎行也因为是上届三鼎甲的缘故,会比同年的翰林,早一科充任同考官。但于慎思要参加此次会试,所以于慎行也会申请回避,不会担任本届同考官,依然可以正常来书院代师传艺。

    所以为了避嫌,这次集中培训王家兄弟都没露面,老老实实在家等着朝廷召唤。

    不过按例,同考官不应皆由翰林充任,也要从六部和地方抽调部分,所以他们也只能猜个七七八八,但就这已经足够了。

    根据这些信息,他们可以大体猜出主考官出题的范围,并指点考生们各房考官偏爱的文风调性。

    其实不止香山书院,大家都会猜考官猜题,但想猜得准猜得中却全凭实力了。尤其在这个资讯极不发达的年代,没有顶级的人脉,得到局内人的指点,靠自己瞎蒙,或者参加几场文会,得几个同乡前辈的指点,根本就是盲人摸象,离题太远。

    而且每届的考官都不一样,所以上次会试的经验,完全无法为此次会试作参考。可又有多少人能得到这种即时的情报和准确的分析呢?

    这也是为什么海瑞,李贽,何心隐,罗汝芳等一大票才华出众的读书人,都止步于举人,死活考不中进士的原因。

    以他们的智慧自然能看透,国家的抡才大典,早已经沦为了少数人的盛宴。他们这些没什么背景的乡巴佬,能中个举人就是幸运了,还要啥自行车?

    当然要想高中也不是没办法,多多钻营,好好跪舔,早日抱上大腿,自有大佬帮你搞掂这些。然而海李何罗这些耿介之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是以看透之后就放弃了……

    ~~

    书院还会进行定期模拟会试,并由翰林们模仿本届考官的偏好,进行阅卷评判,一对一辅导。

    再辅以科学饮食、科学作息,让应试的举子们,从各种意义上,调整到最佳的应试状态。

    以有备攻其无备,焉能不克?

    是以举子们考出好成绩,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二月乙亥,圣旨下来,命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为会试主考官;掌詹事府事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吕调阳为副主考,会试天下士!

    王家兄弟也毫无意外的名列同考官之列……

    二月初八考官进贡院。初九,隆庆五年会试正式开始。

    十二日第二场。

    十五日第三场。

    然后就是糊名、誊录、校对,由同考官分房阅卷并进行预选,送主考官审阅并拟定名次,写成‘草榜’……那一系列阅卷流程,前番尽详,无须赘述。

    到了二月廿七,两位主考张居正、吕调阳,会同礼部知贡举官殷士儋,共同正式确定录取名单。

    翌日发榜,共录取于慎思等中式举人四百名。

    其中,八十一人出自玉峰书院和香山书院……

    ps.惭愧,才刚写完一更。但说了话得算不是,还是会写出第二更的,但肯定很晚,别等,明早起来一定有。

第八章 科学顶个球

    去年秋闱,玉峰书院共考中八十六名新科举人,香山书院考中二十人。

    再加上之前就是举人的三十六人,共有142名科学门弟子获得了此次会试的资格。

    但有焦竑等五人,因家中父母祖父母忽然去世,不得不丁忧弃考,居丧没有进京……这么高的丁忧率并非科学门风水有问题,而是一种正常现象。

    这年代人的寿限本来就不长,捱到子孙高中,都年纪大把了。子孙中举后欣喜若狂、连日宴饮、饮酒过度、自然容易乐极生悲了。

    是以最终137名弟子参加了此次会试,占总应试人数的7.2%。

    此次隆庆五年会试的录取率,是21%,也就是五名举子中出一个进士。

    但科学门弟子却拿到了59.1%的录取率,接近五名举子中出三个进士……

    如此恐怖的录取率,彻底证明了科学就是科举之学,就算不是专为科举而生,但也绝对可以大幅提高科举成绩。这下赵公子再怎么解释,他们科学跟科举没关系,也没人信了……

    当然,这年代信息流动迟缓,不像后世那样,放榜当天就会有高人,把科学门三代扒得干干净净。

    在赵昊刻意低调的处理下,科学门弟子恐怖的录取率,在半年后才被人察觉。然后香山书院和玉峰书院才被求学的士子踏破了门槛……

    是以此时的香山书院,还保持着既往的宁静。

    书院中,八十一名中式举人来不及庆祝,便迎来了他们期待已久的究极特训,为下月十五日的殿试,做最后的准备!

    而且赵老师会按照承诺,亲自担任究极特训的主讲人!

    不少中式举子,只要一想到,终于有资格听老师亲自授课了,就忍不住激动的热泪盈眶。

    不是说师兄们教得不好,但身为弟子,却一直没有资格聆听师父的教诲,让他们始终清晰痛苦的意识着,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记名弟子……挂名的,不是真正的弟子。至少不会被老师放在心上的弟子!

    如今,他们终于考中进士,可以成为正式弟子,亲耳聆听老师的教诲了。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没有了!

    赵公子绝不承认自己是在搞痞幼诶……

    ~~

    春日的香山,虽然没有深秋的满山红遍,但繁花遍野,姹紫嫣红,同样绚烂夺目。

    因为香山是皇家产业,禁止采伐林木,得以保持着森林般的优美环境。在通往香山书院的山路两侧,参天大树遮阳蔽日。斑驳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落道旁不知名的野花上。清风徐徐,拂动嫩绿的树叶发出沙沙轻响,还有若隐若现的潺潺溪流声,让行人倍感愉悦。

    赵公子便在山下下车,与前来迎接的余有丁、王武阳等人,一边沿着石阶路缓缓走向书院山门,一边心情愉快的聊着天。

    大家都是老熟人,唯一值得一提的是那余有丁。他号同麓,是申时行一科的探花,又同在翰林院多年,与申王二人私交甚笃。而且他是浙江宁波人,宁波一直想加入江南一体化,不想被边缘化。

    当时赵公子虽然弄出个江南经济互助会,把宁绍台、徽池广等几个州府加进了那里面。但这种外围组织,明摆着就差事儿。一年下来,果不其然,江南十府百业兴旺,市面眼见蒸蒸日上,士农工商都得到了不小的好处。整个一体化区域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着周边地区的人与钱,飞速的向江南十府流动。

    而那些外围的州府,也就能跟着喝口汤,抵消人口和财富的外流,但想要跟上江南十府的变化,却是万万不能的。

    绍兴、台州、徽州这些地方的人,觉得这样也不差。但宁波就痛苦了。

    因为宁波原本有市舶司,是大明对外贸易的中心,最繁华的商贸城市之一。但当年争贡事件后,朝廷就关闭了市舶司。后来又把汪直在双屿建起来的国际贸易中心捣毁。

    经这两次沉重打击,宁波元气大伤,又是倭寇重点洗劫的目标……结果在宁波的富人北上省城、苏州甚至金陵避祸。商人则南下闽粤继续搞走私。宁波便彻底一蹶不振,终于退出了大明一线城市的行列。哪怕平定倭患这么多年,也没有丝毫起色。

    眼见着江南十府一日千里,把宁波越拉越远,宁波的大户们急在心里,是最踊跃想要上江南这条船的。

    以余有丁的年纪,正好经历了宁波由盛转衰的四十年。他也想帮家乡出把力,便想趁机游说赵昊高抬贵手,让宁波入伙。是以他对赵公子的要求有求必应,对他的弟子也是倾囊相授。

    像这样主动帮忙、尽心竭力且前途远大的好朋友,自然会得到赵公子的尊敬和友谊。

    “今次又要麻烦同麓兄了,真是过意不去啊。”赵昊笑着对身边四十多岁的余有丁道。

    “哎,公子哪里话,能被聘为终身教授,为书院出一份力,在下荣幸之至啊。”余有丁哪怕有求于人,依然可以保持从容不迫的优雅道:“再说我一个穷翰林,也很需要这份丰厚的束脩啊。”

    “说笑了说笑了。”赵公子哈哈大笑起来,余有丁生平性阔,尤喜宾客,不设城府。这样的人说自己穷,你可千万别当真。

    因为有一种穷,不是赚得太少,而是花的太多……

    笑一阵,余有丁不由感慨道:“公子对每一个弟子都尽心竭力,炊金馔玉,却毫无所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真让人感佩莫名啊。”

    “是啊,比咱们的老师强多了。”一旁王锡爵便大大咧咧道。

    “那肯定没法比。”余有丁跟他脾气差不多,马上深以为然的点头。

    “唉,老师都去世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申时行虽然言语谨慎,但话里也是认同的。

    那位让三人一致差评的老师,是他们那一科的座主,靠写青词入阁的‘青词宰相’袁炜。

    当时袁炜已经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也写不出好文章了。于是每有应酬文字,或给嘉靖皇帝写青词,甚至是内阁中的公文,袁炜都要叫这三位一甲门生到他的私宅,代他起草。稍有不如意,先是厉声呵叱,继而恶语相向。尤其他和余有丁是同乡,骂起人来就更不讲究了。

    有一次袁炜嫌他青词写的不好,竟大骂道:‘你怎么得名‘有丁’呢?当呼为‘余白丁’!’然后便一直这样称呼他,弄得到现在还有人在背后叫他‘余白丁’。

    袁炜此人还小气至极,有时入直西苑,他竟将房门反锁而去,而且屋内连饭食酒菜也不备,三个人从早至晚都饿着肚子,每每以菜色而归……

    不过他们的革命友谊也是那时候结下的。日后能空前绝后的同入内阁,也不排除有袁阁老‘地狱特训’的功劳,虽然那并非他的本意。

    ~~

    说笑间,众人来到了参天古木掩映中的书院门前。

    在香山书院周围,广种着无数高大的玉兰,树龄都有几十上百年,为这个年轻的学校,平添了几分底蕴。学校的大门样式简朴古拙,以两根圆柱体的灰色花岗岩石柱为底座,以一个同样材质,带有刻花的等腰三角形为门顶。

    阳刻在门上的‘香山书院’四个字法度严谨,毫不张扬,却是当今圣上御笔亲题。

    走进几何图形组成大门,眼前一片开阔,乃是书院操场。操场中央,有一座白墙黑砖,由正方形和圆形图案组成的高高塔楼,那是原先寺庙的钟楼……

    按照赵公子的方案,负责监工的王武阳,将钟楼加高了一倍。钟楼顶部安装了钟机房,南北两面各安装了直径两米的向外圆钟面,为书院昼夜报时。

    虽然西洋钟已经成为大明顶级富豪家中的标配,但就是照着人家的结构仿制,也依然用了弟子们大半年时间——目前钟机房里的零件,九成都是硬木所制,不过每天误差不超过五分钟,先凑合用几年应该不成问题。

    在吃透了钟表原理后,天才的弟子们还用黄铜制造了一个偌大的地球仪,安装在塔尖上。地球仪可以随时间转动,一天转一圈。

    于是王锡爵这个文科男,将这座塔楼称之为‘科学顶个球’。

    因为赵昊斥巨资建这座钟楼,并不只是为了报时,他还在钟楼内部,安装了一个巨大的傅科摆。

    为每个书院安装一个傅科摆,作为科学的象征,是赵公子一直以来的夙愿。

    此物就是一个单摆而已,用途是证明地球自转。但为了达到观测效果,所以要建的足够大。

    长长的钟摆有二十丈长,摆锤重五十六斤。悬挂塔楼内部顶端的横梁上,横梁和钟摆连接处,是经过特殊设计的,以使摩擦减少到最低限度。

    这种摆惯性和动量大,因而基本不受地球自转影响而自行摆动,并且摆动时间很长。

    钟摆底端铸有一支铁笔,每次摆动会在下面平摊的白沙盘上留下一道划痕。

    按照人们的经验,钟摆应该始终在一个平面上往复摆动,所以在沙盘上只留下一道划痕。

    但观测它实际的摆动轨迹,人们就会发现钟摆每次摆动,都会稍稍偏离原轨迹,并发生旋转。

    而且在不同的纬度上,转动周期是不一样的。比如在北京,钟摆的轨迹是顺时针方向,30小时一个周期。

    越往南转动幅度越小,周期越长,在南京和广州就能观测出明显区别。如果在赤道上建一个傅科摆,它将不会发生转动。要是将来在南半球上建一个,转动还将变成逆时针,从而用事实简单清楚的证明了,地球是在围绕地轴旋转的。

    不过目前只有玉峰书院建有另一个傅科摆。当昆山来的弟子们发现一模一样大小的傅科摆,在北京的转动周期,居然缩短了十八个小时后,完全符合用书上公式计算的结果。就已经让弟子们对地球是一个围绕轴心转动的圆球,深信不疑了。

    因为还不信的都被开除了……

第九章 究极特训

    之前便说过,殿试只考一篇策论,而且只排名次不淘汰。不过,殿试的名次对中式举人日后入仕和升迁具有重要的影响,因此依然至关重要。

    三鼎甲可以得到特殊的荣誉称号,前几十名的进士有更大的机会成为庶吉士,走上人生巅峰。

    而不幸落到三甲的,则只会得到‘赐同进士出身’的头衔。虽然也是正牌子进士,足以告慰祖宗了,可在二甲进士出身的同僚面前,就像‘如夫人’一样,总是抬不起头来。而且二甲进士一般留京,三甲同进士则大都外放,日后仕途自然天差地别。

    但策论是中式举子们平日训练最少一个项目,倒不是文体上有什么难度。能写好八股的读书人,写什么的文章都信手拈来。关键问题是要言之有物啊,这可正击中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们的软肋。他们懂什么国家大政,边防水利?

    之前乡试会试中虽然也有策论,但文章好坏并不影响成绩。这一方面是因为八股文的评判标准相对客观,另一方面也是他们的策论言之无物,毫无价值的缘故。

    现在到了必须要用策论决胜负的殿试了,中式举子们才慌了神。这时候若谁能押中了题目,再请京中的高官指点一番,那自然势必会名列前茅啊。

    至于押题这种事,也不是赵公子谦虚,大明朝没人比他更会了。因为他可是精研过《明实录》的人……事实上,赵公子的大预言术也大都来源于《实录》,只可惜实录上只有殿试题目,没有会试题更没有乡试题,不然以赵公子毫无节操的尿性,说不得也要亲自下场,混个进士耍耍。

    毕竟人生四大喜,缺了‘金榜题名时’,总是一种遗憾。就是考中进士不当官,做个乡居进士也是好的嘛。

    可惜他今生是没指望了。也只能把老子和弟子都培养成进士,权解下遗憾而已了……只是他这个弟子有点多啊,光隆庆五年这一科,就出了九九八十一个进士。

    现在赵昊就要对这八十一个阶级弟兄……哦不,入室弟子,进行传说中的究极特训了。

    只是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再如之前给老爹进行的特训那样,直接以祖宗梦中授题为借口,直接拿出考题,显然就不合适了。那样他煞费苦心通过傅科摆,为弟子们重塑的三观,顷刻间又要打回原形了。

    一代宗师做事情,必须要高端大气上档次。

    他让担任常务副院长的王武阳,提前将书院位置最好的半山亭,改建为一个可容纳两百人的室内会场,命名为‘争鸣阁’。

    然后邀请京中官员……除了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这些翰林官外,还会邀请各部的郎官之类的事务官,举行一场为期十天的香山论坛。

    十天论坛中,他每天会给出一个议题,并邀请相关方面的官员前来做客,就此议题畅所欲言。会议由他亲自主持,以掌控研讨的方向,不要偏题。待嘉宾离开后,他还会再做总结发言,告诉弟子们谁是在狗放屁,谁是在放狗屁,哪些话可以听,哪些话不能信,最后再给出自己的观点……好啦,其实是高阁老的观点啦。

    当天会议结束后,弟子们赶紧趁着热乎,就当日议题写一篇策论。晚上,师兄和余有丁他们,会模拟总裁官,批阅他们的文章,一对一指出他们存在的问题,让他们修改到满意为止。

    翌日又是新的一场研讨,就新的议题重新来一遍……

    看上去行的是堂堂正正的王道,哪怕余有丁等帮他阅卷的自己人,也挑不出半分瑕疵。

    但实际上,赵昊已经将隆庆五年的殿试题,巧妙的揉进这十个议题中了。

    因为策试是以皇帝的口吻,向中式举子们询问治国之策。所以一定会有具体的问题。

    就像上一科的殿试,皇帝问了‘强兵破虏’、‘理财纾困’、‘流民问题’三问。这一科的策论题,也是由三个问题组成的。

    一是‘消民尊崇富侈之心,可否就可以化行俗美,天下和平?’这是问,是否可以通过降低百姓的**,来让百姓崇尚节俭,实现社会安定?

    二是‘徒法不足以兴治,如何可以致太平?’这是问,单靠制定法律不足以让国家兴盛,那又该如何做呢?

    三是让中式举人们提建议,解决‘政之文徒具,而礼之实未至’的问题,以‘兴教化、厚风俗’。

    实话实说,这次的问题都太大太虚,远不如上次的问题具体,这样固然可以让举子们都能有话可说,不至于像上次那样惨不忍睹。但也很难写得深入,写得出彩,也就很难拉开差距。

    不过这样更能考察出举子们的水平……问一帮狗屁不懂书呆子,具体的国家事务,那才是问道于盲纯扯淡呢。

    也更能体现赵公子组织这种高端研讨会的价值所在。赵昊通过引导从政多年的官员们,和专门研究这些问题的翰林们轮番思想碰撞,一轮轮头脑风暴下来,自然能帮学生们打开思路,深入理解这些问题背后的体眼——改革!

    在经过近两年的军事行动后,高阁老基本解决了蒙古人的威胁,广西的叛乱也差不多平定了。这也让他彻底建立起了个人权威,从各种意义上讲,改革的时机已经成熟。素来只争朝夕的高阁老,便要用这次殿试,来为自己的内政改革做铺陈了。

    如果说,隆庆二年的殿试,是保皇党大胜利的话。那么这次殿试,就势必是改革党的天下了。中式举子们要是学上一届,大肆鼓吹什么‘乾纲独断、君宰其权’的话,肯定妥妥的掉进同进士。

    高阁老虽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但屁股决定脑袋,他所处的位置让他更希望‘圣天子垂拱而治’,‘委权柄于内阁’。这跟他和皇帝的感情无关,换成谁坐在他的位子上都一样。

    ~~

    为其十天的论坛结束后,弟子们稍事休息,又接受了前辈三鼎甲们,悉心传授策论写作的诸多要点心得,以及殿试当天应注意的诸多事项。

    三月十三日弟子们便一起拜别师父和诸位师兄,下山应考去了。按例三月十四日,中式举人要到礼部报名,并听取殿试相关须知。十五日当天,就是殿试的日子了。

    看着意气风发的弟子们,成群结队走下山门,消失在林荫道中,赵公子大有一种天下英才自我门出的自豪感。

    “能给师父当徒儿,真是太幸福了。”一旁已经开始蓄须的王武阳,奉上了今日份的马屁。“有师父的科学思想和英明领导,我科学必成大明显学啊!”

    “是啊,大比之后,从辽东到广东,从山西到广西,我科学的大名将无人不晓。”要强的王鼎爵岂能落后?一定要比大师兄拍得更肉麻才行。

    “呵呵,你们想得太简单了……”赵昊却摇摇头。

    “师父是担心树大招风,引来高胡子打压?”陈于陛轻声问道,他爹陈阁老是倒在高拱手下的第一名阁员,而且是用极端羞辱的方式,将他爹挤出的内阁,他自然毫不掩饰对高拱的憎恨。

    赵昊又摇摇头,没说话。他总不能说,高拱蹦跶不了几天了,我担心的是我岳父。他老人几年后就会毁天下书院,禁止私人讲学了……到时候这一关怎么过?是个大麻烦啊。

    这不是说大家成了翁婿,就可以高抬贵手的。

    因为‘张居正最憎讲学,言之切齿。’虽然他当年参加灵济宫讲学最积极,总是搬小板凳坐在第一排,但那是为了得到徐阁老的爱。实际上,他对书院讲学特别厌恶,说书院讲学有三大害。

    一是‘相互勾结、把持郡邑。’二是‘徒侣众盛,异趋为事’,三是‘摇撼朝廷,爽乱名实’!

    在他看来,书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影响稳定的大毒草——思想上,书院大都推崇心学,抨击理学,冲击名教,动摇了国家的思想根基;政治上,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考取功名,不断扩大影响,再与地方豪绅勾结,形成一个个利益集团,削弱了国家的统治权威。

    身为首辅,国家机器的操纵者与维护者,张居正必须要以维持稳定为己任。要是他连女婿的书院都不关,全国上百家书院,一家他也关不了。

    所以到时候这一刀,八成是躲不过去的……

    赵公子心头升起一丝明悟,却没有任何要收手的意思,反而抖擞精神,沉声对众弟子道:“为师明年要在济南、宁波、潮州,再建三所书院,你们自己商量一下,看看想去哪边坐镇!”

    既然改变不了岳父的决心,那就在禁毁之前,多开几家书院,多收一些学生吧!

    又不是焚书坑儒,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到时候上网课……哦不,函授。

    王武阳王鼎爵等人闻言神情一振,终于可以离开北京,展翅高飞了。

    “太好了,我们都在京城快憋出病来了……”大师兄眼泪汪汪道:“师父你对我们真好。”

    “你得留下,照看香山书院。”赵昊却微笑道。

    “是,师父……”王武阳只好委屈的点点头,旋即又振奋精神道:“师父让弟子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

    “好好,这才有个大弟子的样嘛。”赵昊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武阳半边身子都酥了。

第十章 新状元郎

    三月十五,殿试日。

    丑时不到,赵家胡同西跨院中便亮起了灯,下人们开始轻手轻脚的烧水做饭,为即将入宫应试的于慎思准备早饭。

    三点钟一过,于慎行敲响兄长的房门,想要叫他起床。

    却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五师弟已经穿戴整齐,神情严肃的走了出来。

    “还以为哥你没起呢。”于慎行笑道。

    “笑话,三年前的今天,还是我叫你起床呢。”于慎思沉稳笑道,他在崇明岛历练了三年,竟比在翰林院修书三载的四师兄更有当官的气度。

    看着兄长穿上了新作的黑花缎圆领袍,束着丝质腰带,踏着粉底黛面的官靴,于慎行不由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三哥,你能走出来,实在太好了。”

    “呵呵,是啊,我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踏足科场了呢。”于慎思也无限感慨的笑道:“是师父给了我再来一次的勇气。”

    别看他现在说得轻松,其实去年秋天入济南贡院前,想到自己又要被粗暴的对待,他紧张的都快抽过去了。但来都来了,只能告诉自己,眼一闭就过去了。要是这么回去,非得被师父嫌弃死不可。

    谁知这次,搜身的官军,根本就没碰他后面,这让烈阳十分诧异,指着自己的屁股问道:“这儿不搜吗?”

    “相公有那爱好,小的还嫌脏呢。”官军忍不住笑答道:“您要实在想,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得加钱。”

    “我不想!”于慎思羞死,赶紧夹紧菊花、提起裤子,待进去号间坐下来,他才渐渐回过味来。

    尼玛,根本就没有必须搜谷道的规定,自己当年是被个变态给搞了……

    果不其然,后面两场搜身,依然点到即止,都没触碰他的敏感部位,竟让有些受虐体质的烈阳子,感到小小遗憾。

    唉,再没有被粗鲁对待的机会了……哦不,是想报仇都不知道找谁去了!

    ~~

    见三哥出神,于慎行以为他担心,殿试前又会被检查后门,便给他宽心道:“放心,今次主要检查是否身怀凶器,不查小抄。”

    殿试是全额录取,又在皇帝大臣的眼皮子底下,中式举子得多想不开,才会打小抄啊?

    “哦,那太可惜……”于慎思信口说一句,又赶紧开口道:“太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于慎行奇怪的看一眼五师弟,听说他跟六师弟在崇明,寝同席、食同桌,莫非开发了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当然今天不是八卦的时候,他压下心头的疑问,温声道:“咱们快点过去吧,师父也起来为你送行了。”

    “哦,他老人家起这么早?你不早说!”于慎思心头一暖,赶紧甩开两条大长腿,朝着堂屋而去。

    堂屋里,赵公子欣慰的看着给自己行礼的烈阳。虽然如今弟子越来越多了,但葫芦娃们他心里还是有特殊地位的。

    “快起来用饭吧。”赵昊笑道:“巧巧特意给你做了状元糕、及第粥,还有竹升面。”

    “多谢师父五师娘。”于慎思感激的眼圈又红了。

    把一餐讨采头的早饭,吃得一点不剩后,于慎思又跟着师兄跪拜了孔子、太祖和师父,便准备出发了。

    出发前,师父按例为他戴上了簇新的儒巾,笑道:“连中三元哦。”

    “是,师父!”于慎思重重点头,在师父殷切的目光中,由几位师兄送去了东江米巷。

    ~~

    东江米巷中,已经有数不清‘奉旨殿试’的灯笼,中式举子们心情愉快的聊着天,稍稍疏解下即将进宫的紧张。

    唯有科学门的弟子们,对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以积蓄临战的锐意。

    前辈们教导他们,殿试前要保持缄默,据说开口就泄气……其实鼻孔也一样泄气。

    中式举子到齐不久,便听城门楼上一声钟响,大明门缓缓敞开,衣甲鲜明的禁军鱼贯而出。

    四百名中式举子哪见过这阵仗?全都噤若寒蝉,赶紧按照会试的名次排成两行。

    这时昨日留宿宫中,值守考场的礼部左侍郎掌翰林院事秦鸣雷,缓缓走出了大明门,带领他们无声通过千步廊,来到承天门下,接受金吾卫搜身。

    果然只是隔着衣服摸,有没有硬的地方,不用脱衣服。

    待到搜身完毕,卯时天亮,隆隆鼓声中,承天门也缓缓敞开了。

    这次走出来列队的,是两队身穿金甲的大汉将军,他们身上的金色山文甲,在朝阳下碧灵碧灵,闪得举子们不敢逼视。一个个低着头,屏住气,跟着秦鸣雷进去紫禁城。

    当他们沿着笔直的御道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时,天光已经大亮了。所有举子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那巍峨庄严的五凤楼,无不感到深深震撼。

    但与被皇权的威严镇住的普通举子不用,科学门的八十一名弟子,却只是被建筑的雄伟所震撼,并没有对天子一尊京师而威服天下的权柄产生跪感。

    因为他们心中,早已经树立起一座高高的塔楼,那比午门还高的巨大单摆不断摆动,缓慢而有力的驱逐着一切的迷信。他们连天帝都不信,怎么会相信自称天的儿子的人呢?

    不过此时还无人意识到,这群叛逆者的存在,他们秉持着科学家低调做人的一贯作风,和光同尘的穿午门,过外金水桥,来到了皇极门前,列队恭候隆庆的皇帝圣驾。

    过了好一会儿,几位穿着一品朝服的大佬,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从左翼门方向走过来。

    因是国家的抡才大典,朝廷重臣无一缺席,就连自上疏请辞后,已经许久不曾露面的李阁老都来了。

    倒是连续多年担任监试官的成国公他老人家,上月在与第七十一房小妾深入交流,体悟人生大和谐时,不幸中了马下风。

    幸好不是马上风,不然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他。

    不过虽然抢救及时,但也留下了脸歪眼斜,半身不遂的后遗症,已是不能见人了。他替皇帝祭天和纳妾的记录,怕是没法再继续延续了……

    于是英国公张溶接替了他的位置,担任本届殿试的监试官。

    待到众官员在队伍前头列队完毕,隆庆皇帝专属背景音乐响起,操劳过度的嗡嗡,顶着一对黑眼圈,在孟冲的搀扶下,在金台帷幄升座。

    所有人跪拜于地,山呼万岁,行五拜三叩大礼后。新任司礼监掌印孟冲,宣读了殿试的圣旨。

    隆庆五年的殿试便正式开始了……

    ~~

    待担任殿试提调官的礼部尚书潘晟,指挥着中式举子们谢恩后,在两侧左廊庑坐定,掌卷官便开始发放策题和答案纸了。

    除了出题的高拱,其余大臣也不知道考题,都好奇的立在考生身后,看看高阁老这回出了什么题目。

    众人便见上头写着:

    ‘制曰:朕昭承天命,缵御丕基五年,于兹夙夜皇皇,图维治理……’

    看到这儿,大臣们难免腹诽,你个小蜜蜂,还真好意思说……

    ‘每思与天下共享和平之福,而未臻厥效,朕甚惑之……使民勤事而不暇习于上下等仪之中,消其尊崇富侈之心,是以化行俗美、天下和平,然欤,否欤?’

    ‘汉治号为近古,当其时献议之臣,犹有欲定经制者,欲建万世之业者,欲不严而成化者之三臣者,皆病徒法不足以兴治,然则如何而可以致太平欤?’

    ‘……洪武礼制礼仪定式大明集礼所载制度,精详达于上下,可万世行之,而寡过矣。乃令治绩罔效……岂政之文徒具而礼之实未至欤?’

    看到策论中的三问,都没出香山论坛的议题范畴,而且老师还详细剖陈过。科学弟子们全都心花怒放,暗叫道:

    ‘师父真乃神人也,把高胡子的心思都猜透了!’

    一个个自然士气大振,精神百倍,下笔如神,写出一篇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

    然后检查,誊抄,再检查,潇洒的交卷,离场,八大胡同我来了……

    是还欠同乡们的酒,才不是去寻花问柳呢。

    科学家怎么会去嫖呢,都是自己解决好吧?

    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讲,后者效果一样,成本低还卫生。

    才不是因为科学家穷呢。

    ~~

    当晚,受卷官将策论卷子糊好名,由掌卷官送去东阁读卷官处,决定三甲名次。

    读卷官本当以内阁首辅为首,但李春芳嚷嚷退休许久的人了,哪好意思跟高拱争,便推说自己眼晕,从旁偷个懒,请高拱座了正位。

    高阁老自然当仁不让了,不过皇帝已经决定,或者说他已经决定,殿试后就准李春芳致仕,对他自然要和气一点了。

    可对赵贞吉,高拱是一点好声气也没有,老赵也知道自己呆不久了,哪会忍气吞声?阅卷过程中,两人吵了不知多少回。

    幸亏殿试阅卷就一天,要是跟会试一样,把主考官锁在一起一个月,两位大学士非得搞出人命不可。

    待到第二天中午时,四百份考卷,按照高阁老的意志,排出了名次。然后高拱和英国公一道,捧着初定的十分考卷,到文华殿读卷,由皇帝钦定前几名。

    但隆庆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头,他最近迷上了真人扮演游戏,急着回去当他的西门大官人,与花花奴儿扮的潘金莲演对手戏呢。哪有心思在这儿听鬼扯?

    耐着性子听完三份,他便迫不及待下旨免读,又对高拱说,名次很公允,就这么着吧。

    说完刚要闪人,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状元是哪位。

    便重新搁下屁股问道:“打开看看,今年状元郎姓甚名谁啊?”

    “是。”孟冲便将第一份考卷撕去糊名,奉给皇帝。

    隆庆接过来一看,笑道:“于…慎…思……名字不错,慎思笃行,朕看能行。那今科的状元就是他了!”

第十一章 首辅致仕

    读卷之后,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的礼仪行流程了。

    三月十八日传胪,之后几日状元游街,谢恩,释褐,国子监立碑题名,赐琼林宴。真叫个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一系列高大上的仪式,为科举取士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外衣,可以激发新科进士们效忠朝廷的热情,也能吸引天下的读书人趋之若鹜。

    待喧嚣庆祝之后,内阁和翰林院会共同举行馆选,选拔三十六名庶吉士坐馆读书。没有选中庶吉士的新科进士们,便等待吏部铨选,或是六部观政,或是行人司听用,或是到各省排班等待州县出缺。

    不管去向何方,总之都是打杂……

    六部各省对这些观政进士、候补知县都是很欢迎的。究其原因,高情商的说法是新鲜血液带来新活力。

    低情商的说法是,这种不用自己掏腰包养活,而且为了早日补缺,还得卖力表现的免费劳力,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基本上,没有特别硬的门路,谁也逃不脱给人白干的命。

    当然,也有像金学曾那样,能直接当上州县正堂的,或者象征性实习一下,马上就上任的,只能说,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

    大比之后,朝廷的运转便恢复了正轨。

    因为抡才大典而搁置的各项事宜,也抓紧办起来了。

    三月廿五,隆庆皇帝终于接受了内阁首辅李春芳以疾乞休的辞呈。

    “上曰:卿辅弼元臣,忠勤素著,朕所倚任,岂可以微疾辄求休致?宜慎加调护,痊可即出供职。仍遣太医院官诊视,赐猪羊酒馔。”

    当亲自来李府传旨的孟冲,宣读了隆庆皇帝的旨意后,李春芳也就正式变成了前首辅。

    “国老快起来,快起来。”胖胖的孟冲慈眉善目,将旨意交给李春芳,又亲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明日陛下还有赏赐送到,另外圣上体谅您老身体不好,说前几日殿试让国老带病操劳,已经很对不住了。横竖病好后还要回来,就不用再进宫谢恩了。”

    李春芳闻言神情一滞,虽然三辞三留已经足够体面了。但皇帝不见自己最后一面,显然是他执意辞职,惹恼了隆庆。他知道在隆庆皇帝的设计中,让高拱担任次辅兼天官执掌大权,自己这个人畜无害的首辅略作制衡,应该是比较让皇帝放心的组合。

    现在自己执意撂挑子,皇帝自然不爽。但这种不爽也是好事儿,说明皇帝是真心希望自己还能回来。毕竟像自己这种老实懂事的首辅,打着灯笼都没处找。

    谢恩之后,他在儿子的搀扶下,送走了孟冲。然后吩咐李茂才,去内阁将自己的物品都收拾回来,再请三位大学士今晚来家坐坐。

    高张赵三人自然满口答应,大家共事一场,总要做个告别。

    于是李春芳吩咐厨子去购置新鲜的食材,准备张罗一桌地道的淮扬菜,来款待三位大学士。

    当天黄昏时分,赵贞吉先到了。

    自己的靠山走了,赵阁老的脸色自然不好看,但他看到李春芳穿着酱色的道袍,头发只用木簪扎着,脚上踏了一双软底的布鞋,已经是一副退休老干部打扮了,又能说什么呢?

    “元翁,您这是……”赵贞吉紧紧握着他手,眼圈发红,把头偏向一边道:“唉!”

    “大洲公,不必如此,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嘛。”李春芳笑着请他入内落座道:“这些年多少人骂我尸位素餐?现在给他们让出位子来,也能少挨几句骂。”

    “都是高胡子那帮党羽,韩楫宋之问之流在鼓捣的!”赵贞吉咬牙切齿道:“他们就是恨不得把咱们都撵走,好让他座主一统江湖、千秋万代!”

    “消消气消消气。”李春芳笑着安慰道,也知道自己这一走,彻底没赵贞吉替他遮风挡雨了,高党就可以集中力量收拾他了。“先帝曾在西苑挂过一副字,写的是老子之言,‘吾有三宝,曰慈曰简曰不敢为天下先’,这是先帝的为君之道。先帝圣明啊,我等臣子望尘莫及,不过老朽也有自己的为官之道。”

    “何者?”赵贞吉问道。

    “思危思退思变。”李春芳便淡淡道。

    “思危思退思变?”赵贞吉轻声重复一遍,旋即叹息道:“元翁是在提醒我处境危险,应该也主动求退吗?”

    “还有一个思变。”李春芳淡淡笑道:“退下来清净了,才好想清楚往后怎么改,东山再起时就能变得更强大。”

    “那元翁,可还存有谢安石之念?”赵贞吉定定看着他问道。

    “我连明日是阴是晴都不知道。”李春芳含糊笑道:“又哪能预知将来的事?”

    “老夫就知道,明天肯定下雨。”赵贞吉却断然道。

    “哦?”李春芳一愣。

    “因为老夫这里疼得厉害。”赵贞吉拍了拍自己的腰,叹息道:“庚戌之变落下的老毛病,一阴天下雨就酸胀难耐。”

    李春芳知道,他指着的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入寇,直逼京师,谩书求贡之事。

    当时嘉靖令百官廷议退敌之策,谁知临近日中都没人说话,只有赵贞吉撸起袖子激昂道:‘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既许贡则必入城,倘要索无已,奈何?’

    徐阶便问他:‘君必有良策?’

    结果这二愣子说:‘为今之计,请至尊速御正殿,下诏引咎……’

    嘉靖皇帝听完很感动,说真是好臣子啊。便暗示背锅侠严嵩找个借口弹劾他,然后廷杖四十,谪广西庆远荔波典史。

    赵贞吉远谪途中又中瘴,止存皮骨,与妻子相向而泣,以为必死。幸得泰州学派同门援救,得以死里逃生,但也落下了浑身的毛病。

    这也是他去年极力反对俺答封贡的原因……

    “老夫今年六十有四,已经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了。”许是想到自己当年的经历,赵贞吉脸上的沮丧不见了。他淡然道:“我是挨过廷杖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侥幸位列宰辅,岂能让后辈说,他赵孟静年纪越老胆子越小,已经不复年轻时的勇气了?”

    说着赵贞吉眉头一挑,昂然道:“当年严嵩我都不怕,还怕他个高胡子?老夫不能由着他们胡搞,只要我在一天就要和姓高的斗到底。哪怕落个身败名裂,我也心甘情愿!”

    “夸张了,不至于。”李春芳脸上一阵火辣,他说一千道一万,其实还是‘急流勇退、明哲保身’的路子……

    厅堂中陷入一片安静,这时门子进来禀报说,高阁老和张阁老联袂而至了。

    李春芳便站起来,对赵贞吉道:“走,去迎一迎,老夫也最后尽力劝一劝吧。”

    说完又有些无奈道:“但能不能听?我看悬。”

    “不了,我从后门走。”赵贞吉却哼一声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他歉意的对李春芳道:“只怕三句话就吵起来,元翁这筵席也要不欢而散。”

    “唉,好吧……”李春芳还能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

    “元翁,我等来迟,久等久等啊。”已然自动晋级内阁首辅,高拱自然心情不错,满脸笑容的拱手行礼。

    不谷也跟着拱手行礼,好一副夫唱妇随……哦不,狼狈为奸……哦不,珠联玉映。

    “无妨无妨,你们是大忙人,为我个草民耽误时间,已是大大不该了。”李春芳笑道。

    “元翁哪里话,您只是回乡将养个一年半载,等身子骨好了,还是要回来的。”高拱哈哈大笑道:“我不就是个例子吗?所以咱们日久天长,江湖再见!”

    这话也只有高拱能说,换一个人,哪怕是从李春芳嘴里出来,高胡子保准变颜变色,所以张居正只是笑着点头,并不捧哏。

    “唉,老朽可没有玄翁的好身体,这病就是养好了,也没有精力胜任国务了。”李春芳笑着伸手道:“请屋里说话。”

    堂屋里灯火通明,一张檀木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刀工精细,菜品清新的淮扬菜,就连摆盘和餐具都无不尽善尽美,尽显格调高雅。

    “请,咱们开席了。”李春芳请高拱上座,自己座了主人位。

    “咦,赵大洲不来吗?”高拱一边接过侍女奉上的湿帕擦手,一边问道。

    “哦,他临时不太舒服,说来不了了。”李春芳解释道。

    “是吗?下午跟老夫吵架时,他还生龙活虎的。”高拱揶揄笑道。

    “唉,两位都是一样的火爆脾气。”李春芳无奈苦笑道:“就不能都心平气和的说话?”

    “哈哈,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高拱打个哈哈,端起酒杯道:“来,叔大,我们借花献佛,先敬元辅一杯。”

    “好好。”李春芳忙笑着与两位大学士碰杯。

    酒过三巡,依依惜别完了,他便进入正题道:“按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朽这个致仕的阁臣,不该再就朝政多嘴。只是有些话,一直想对玄翁说,今天再不说日后就没机会开口了。”

    “元翁请讲,在下洗耳恭听。”高拱忙搁下筷子,擦擦嘴,做聆听状。

    李春芳却缓缓问道:“请问玄翁,首辅的职责是什么?”

    ps.孩子今天考完试,明天开始放寒假了。我得调整生物钟,跟他一起作息了。所以没法再夜里写作了,今天就一更了,明天开始上午写。

第十二章 春芳的心

    “首辅的职责?”高拱和张居正对视一眼,拢了拢钢针似的胡须道:“无非就是辅弼君王,典领百官;治理国政,调理阴阳嘛。”

    “玄翁说的是宰辅的职责,不是首辅的。”李春芳轻轻摇头笑道:“我们内阁大学士不是宰相,也不是丞相,大明朝自太祖罢中书、废宰相,就没有宰辅了。”

    “大道理是这样没错,可事实上怎么回事,谁都心知肚明。”高拱眉毛一挑,露出不耐之色道:“内阁就是宰辅,只是唤了个称呼罢了。那些借此否认自己是宰相的大学士,不过是想要推卸责任罢了。”

    “呃,呵呵……”李春芳闻言一阵尴尬,苦笑摇头道:“玄翁还真是说话不留情。不过老夫绝非为了自辩,只是想提醒玄翁,我们并非名正言顺的宰相。不过是替皇上起草诏令,批条奏章,商承政务罢了。说白了,我们的权力来自于皇上,而并非官职本身。这一点,就决定了我们能做的事情,比真正的丞相少得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谁的权力还不是来自皇上?”这话高拱更不爱听,可他更没法反驳。“你管它黑猫黄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还是不一样的。”李春芳却依旧摇头,他知道说服高拱这头犟牛很难很难,但这些话今天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哪怕是为了给自己减轻历史责任,他也要自顾自道:

    “比如宰相可以中书省、政事堂,甚至以丞相府的名义发布政令。‘权责自负’,那才谈得上‘锐意进取,不避斧钺’。而内阁的职责是为皇帝草拟旨意,一切都是以皇上的名义行事,功成在上自不消说。可要是搞砸了事情,惹起了民怨,纵使我等主动引咎,可最终责任,还是归于皇上。”

    说着他长长一叹道:“每念至此,我辈焉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唯恐令之尊平白得咎啊,”

    “元翁这大道理,老夫记下了。”虽然觉得他是在自我撇清,但高拱还是有些被触动了。因为隆庆皇帝无以复加的信任,这方面他确实不大讲究。“以后会多加注意,不能给皇上抹黑。”

    “玄翁真是从善如流。”李春芳亲手给他斟一杯酒道:“其实只要把言路控制好,就差不多了。下面人说几句不打紧,只要这帮人不诈唬,上上下下就能交代过去。”

    “老夫也是这么想的。”高拱又看一眼张居正,心说戏肉来了。便冷声道:“所以这次要好好考察科道,彻底剔除害群之马,狠狠杀一杀言官的歪风邪气。”

    说着他呲牙一笑道:“这事儿是老夫以吏部尚书的身份来办,总不算诿过于上了吧?”

    “不算是不算。可也要注意分寸啊。杀鸡儆猴是必要的,赶尽杀绝只会招来更大的怨恨啊。”李春芳只好苦笑道:“考察是都察院和吏部共同进行,你办得人太多,赵阁老也不答应呀。”

    “他不答应?”高拱嘴角一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道:“那就跟他们一起滚蛋!”

    啪的一声,灯花炸开,李春芳和张居正的眼皮都突地一跳。

    虽然都知道高拱要对赵贞吉动手了,但如此肆无忌惮讲出来,就连不谷都觉得真尼玛太嚣张了……那可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太子太保、掌都察院事的文渊阁大学士啊!

    尽管谁也不怀疑高拱有这能力,可也不能丝毫都不加掩饰啊。这是把自己当皇帝了吗?

    张居正夹了一筷子煮干丝,低头慢慢咀嚼起来。心说不过也是,高胡子圣眷无双,无欲则刚,换成自己也一样没什么好忌惮的。只是不会像他这样咋咋呼呼、上头上脸罢了。

    看到李春芳脸上难掩震惊,高拱也自知失言,便干笑一声道:“老夫和他不对付不是出于私怨,是因为他阻挠我革旧布新。”

    “那玄翁有没有想过,他阻挠你改革,会不会也不是出于私怨呢?”李春芳抓住要害,反问一句。

    “这……”高拱神色一沉道:“大明国事已经到了蜩螗沸羹,不改不行的地步,我不管他是谁,出于什么原因,反对改革就不行!螳臂当车就要被无情碾碎!”

    “改革这种事,是把内阁乃至六部的反对者都清除掉,换上一帮自己人,就可以顺利推行吗?”见他几近走火入魔,李春芳也沉下脸来,吓得侍奉的侍女都悄悄退下,以免看到不该看的场面。

    “哪怕你把两京公卿都摆平,还有十三省一千四百多个州县的官员士绅呢,你怎么让这些人都同意?总不能把他们也换光杀光吧?”

    “杀一批换一批,想办法拉拢一批,总能让他们听话的。”高拱闷声道:“海刚峰在江南推行一条鞭法,不也蛮顺利嘛。”

    “这话说给外人听听也就罢了,他那儿到底怎么回事儿,咱们都清楚。”李春芳呵呵一笑,要是没有赵昊和江南集团力挺,江南的乡绅早就造海瑞的反了。

    “不管你搞什么花头,改革无非就是想损有余而补不足。放眼天下,有余的就是这些乡绅,你要改革就是动他们的利益。有道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你要杀人家老母了,他们恨都恨死你了,怎么可能会支持你?”

    临别之际,李春芳终于将憋了很久的话,毫无顾忌讲出来。

    “话到这份上,我也就不怕说的露骨了。都说我朝与乡绅共天下,城里归朝廷管,农村归乡绅管。可我朝城市里才多少人?九成以上的人口都在农村,在乡绅与宗族手中维系着。损害这些人的利益,得不到这些人的拥护,管你是管仲卫鞅再世,也难免落个二王的下场!”

    “……”一番话说得高拱难以反驳,他对大明的民情弊病了若指掌,焉能不知李春芳说的是实情。

    在这个积弊百年的帝国改革,那是要抱着粉身碎骨的觉悟,而且成功的希望还很渺茫。

    “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居正轻声道:“不做就一点希望没有,做了总会改变一些东西,至少我辈问心无愧。”

    “要是变得更糟了呢?”李春芳反问他道:“王文公变法时,也是为了大宋好的,可结果只给百姓带来了苛政,给朝廷带来了党争。宋朝非但没有变强,反而更弱了,这才有了靖康之耻!”

    “要以史为鉴啊,二位!”说着他语气愈发激昂道:“未来大明的前途就在你们手中,一定要为皇上,为国祚负责啊!”

    李春芳这些话,为什么之前不说?因为那时他还在位,大家有利益冲突,对方肯定是不会听的。现在他已经退了,大家没了竞争关系,对方才有可能心平气和的,听进这些逆耳忠言去。

    “元翁所谓的负责,就是什么都不做?”高拱心情沉重的哂笑一声道。

    “燮理阴阳怎么能叫什么都不做呢?”李春芳见他有所触动,倍感欣慰的笑道:“把大明比作一个大家庭,皇上就是家长,我们则是管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我们操心,哪里屋子漏雨了要赶紧修补,这个月的用度紧了要想办法腾挪,老爷夫人吵架了要想法子调和,少爷在外头惹了事儿,要掏银子卖平安……一切的目的都是把日子凑合过下去,能撑上几年,交给下一位管家,就功成身退,便可俯仰无愧了。”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便听高拱揶揄笑道:“老夫终于明白该怎么当首辅了,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

    李春芳老脸一红,强自分辩道:“那不可耻,和尚的职责不就是撞钟吗?最可怜的是,钟都破了,你欲撞而不得,到时候连和尚都当不成!”

    “好,那老夫请问元翁,我们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钟就不会破了吗?”高拱把脸一沉,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何况那么大的钟杵,那么破的钟。”

    “这……小心敲,多修补,总能多敲它几年。”李春芳憋了一会儿,方勉强答道:“将来等钟实在破得实在没法敲,香客们就愿意捐钱重铸一口新钟了。”

    “更可能金瓯破,庙关张,和尚死光光。”高拱冷哼一声道:“至于香客们,换一家庙烧香就是,没必要陪着庙一起死。”

    李春芳心说,和尚也可以换个庙撞钟的,但那就太不像话了,实在不是他的身份该说出口的。沉默片刻,便幽幽一叹道:“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儿,钟还能敲下去,我们敲着就是。”

    大家不是一路人,再费口舌也没意义了,高拱便点点头,换个话题道:“元翁此去,不知何时能再相见,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请一并示下吧。”

    这就像后世干部退二线谈话,你这时候提要求,领导会尽量满足,过了这村,那就没这店儿了。

    换言之,就是别扯些没用了,给你自己整点事儿实惠得了。

    知道自己这份苦口婆心,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李春芳略略失望的叹气道:“多谢高阁老关心,不过先考犬子都已经得了荫赠,我个人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顿一顿,他话锋一转道:“只是想替家乡父老,向阁老求个情。”

    “请讲。”高拱点点头。

    “前日听大司徒言,阁老有意今年将全部的漕粮海运,还请高抬贵手,给百万漕工和沿岸百姓留条活路啊。”李春芳离席,向高拱躬身拱手道。

第十三章 有人眼红了

    高拱一听又有些不耐烦了,这李春芳还真是净给人添堵。

    这回他不想再费口舌了,便朝张居正递个眼色,叔大便替他回答道:“元翁误会了。‘河海并举,漕运为本’的大原则始终不会变,我们从来没打算放弃过漕运。只是准备再加大一下海运的力度,从现在的两百万石,提高到四百万石。”

    “漕运一年一共才四百万石!”李春芳有种被当二傻子耍的感觉,不由提高了声调。

    “那是因为漕运一年只能运四百万石,如果河海并举,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情况下,一年可运六百万石!”高拱针锋相对道:“多运两百万石过来,北方就将好过很多,朝廷能做的事也多了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今年桃花汛,黄河又决堤。洪水再次冲决王家口一带,自双沟而下,南北决口十余处,淤河八百余里,漕船漂覆百余艘,损失漕粮四万余石。”不谷接着叹口气道:

    “去年秋才恢复的漕运,这下又断绝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通。”

    ~~

    黄河这条狂暴的巨龙,显然不是那么容易驯服的,哪怕潘季驯多了水泥这样法宝,依然无法一战功成——其实最险要的高家堰一带,因为用了混凝土大堤,反而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

    但水泥的产量有限,依然有漫长的土堤需要长达数年来进行置换。决堤的地方,正是还没来得及重修的土堤……

    可朝野对黄河屡修屡决已经彻底失去了耐性,官员们把积蓄多年的怒火,全都倾斜到河道总理潘季驯身上。

    高阁老也强硬的指责了潘季驯保运工作失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言辞激烈的要求他立即放弃目前的治黄方案,先不管黄河,全力开泇河保漕运。

    之前说过,为解决京杭大运河经常因黄泛而断行的痼疾,朝中有三种方案——开胶莱河,开泇河,复黄河故道。

    胶莱河方案已经在前年经过实地勘察,被毙掉了,所以眼下只剩两个。高拱就是开泇河的支持者,潘季驯则是后一种方案的坚定支持者。

    高拱认为,现在黄河再度决堤,证明潘季驯的方法就是不行,所以还是得开泇河——就是由夏镇经台儿庄到邳州,修一段全长两百六十里的运河,这样可以使京杭大运河‘尽避黄河之险’,实现畅通。

    所以他兴致勃勃的写信给潘季驯,希望他按照自己的意思,开始筹划开泇河工程,为自己的辉煌政绩,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潘季驯接到信,却拒不配合,直言河堤修的没问题,决堤是因为修的还不够而已。应当加大力度,继续抢修河堤,岂能半途而废?而且泇河所费巨大不说,一旦修成会导致朝廷彻底放弃黄河,任由其泛滥下去,那黄河沿岸的千万百姓怎么办?终会酿成巨祸的!

    见他犯下大错还死不悔改,高阁老不禁大怒,便拟旨命潘季驯冠带闲住,由工部尚书朱衡全权负责泇河开凿事宜。

    朱衡告诉高拱,他也赞同开掘泇河。但他几年前就测算过,此项工程少说要花费百万两白银,二十万民夫,耗时三年之工。

    而且完工之前,漕运就要彻底断绝了。

    ~~

    高拱便找来户部尚书葛守礼询问。

    隆庆初年阁潮时,满朝倾拱,独户部尚书葛守礼不为所动。当时,户部的下属要仿效各部,联名弹劾高拱,但任凭两名侍郎徐养正和马自强怎么劝,葛守礼都依然不肯在奏疏上署名。

    最后两人只好他的名字空着,递上了一道让人笑掉大牙的白头疏。高拱黯然下野后,知道自己必遭徐党打击的葛守礼,便也以奉养老母乞归。高拱复出后,马上踢走了户部尚书马森,把他又原官起复。

    有这层关系在,高拱自然将其引为心腹。葛守礼说话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了,他告诉高拱,首先户部没钱,要开泇河得想办法自筹。再者,漕运衙门停摆了一年,上上下下已经叫苦连天了,再让他们停运三年,非造反不可。

    高拱当然知道事情难办。因为好办的事情,都已经让徐阶李春芳办完了,剩下的自然都是难啃的硬骨头。

    他问葛守礼有没有什么办法,葛守礼却答非所问的告诉他,去年冬天,皇上没问太仓要钱。

    高拱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宫里开销极大,原先靠皇庄皇店撑着,尚需每年从太仓拨付几十万两供上用。

    他知道这几年李贵妃娘家,从长公主手里夺去了皇庄皇店的经营权。可惜武清伯李伟父子是一对就知道捞钱的草包,哪还能像从前那样,支撑宫中大部分用度?

    “宫里是从哪里来的钱?”那日值房中,他低声问葛守礼。

    “皇家海运。”葛守礼告诉他,年前皇家海运分红,宫里得了整整八十万两,是往年太仓拨给内帑的两倍。

    “这么多?”高拱倒吸口冷气。

    “而宫里,只占了皇家海运一成的股份。”葛守礼也是难以置信,但皇家海运监事会中,有一名户部员外郎担任监事,代表朝廷监督漕粮海运。

    说着他将一份皇家海运的年报,奉给高拱浏览。

    年报简单易懂,只是列出了皇家海运的主要财务数据,股东情况,以及一些应向股东报告的重要事项,并不会像后世那样林林总总、事无巨细。

    但哪怕管中窥豹,也让高拱不禁惊呆了。他没想到人家皇家海运每石粮食只收四斗运费,其中还有一半是替漕运衙门代收的。居然能一年盈利八百万两之巨!

    “这也太恐怖了吧?”高阁老惊呆了。全国一年解来的太仓银,也不过才四百万两……

    当然,这不是说大明一年只有四百万两税收。而是因为太祖皇帝缺乏经济常识,用朴素的老农思维,为大明制定了愚蠢透顶、祸国殃民的财税制度——由于当时主要是以实物税收为主,老朱觉得把收上来的粮食布匹之类,从地方解送京师,然后再从京师向边关和各省卫所转运,实在是浪费。

    不如由各地州县直接解往就近的卫所、王府、上级衙门等吃财政饭的单位,这样就可以大大节省运费,减轻百姓负担了。哇,朕真是天才啊!就这么定了,永为祖制,万世不易!

    是以户部掌握的,只是供给京师和九边的税收,不到全国财政收入的12%。地方上不用‘跑部钱进’,自然就不鸟朝廷。朝廷穷的叮当响,自然放屁也不响……

    高拱虽然不懂什么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但他十分清楚,朝廷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

    他心里猫抓猫挠似的问道:“他们是怎么赚到这么多钱?”

    “这上面写的很清楚。”葛守礼指着那份年报道:“一是自营的海运贸易,这一块占了七成。二是为商人们运货的运费收入,这一块占了三成。”

    “嘶,真赚钱啊……”高拱倒吸口冷气,又不解问道:“之前漕运为什么不赚钱?”

    “谁说漕运不赚钱?只是都落在漕运集团的囊中了。”葛守礼冷笑道:“他们每年运四百万石漕粮,要另收一千多万石的耗羡运费。这里头能贪多少?再者,朝廷体恤漕丁艰难,规定他们返程时可以携带货物,不必课税,作为补贴。按规制,一艘漕船四百料,但漕丁们私加改扩,每艘船都能装载千料。这多出来的六百料,都是用来自己运货的,这又是多少收入?”

    “不过,漕运绝对赚不过海运是一定的。”葛守礼话锋一转,又道:“漕船始终行在内河上,一路关卡太多,层层剥皮太多。拉纤操船的漕丁也太多,这块开销确实巨大。再者,漕运太慢,时间太长,能运的东西始终有限,腐烂损耗也巨大。三者,海运还能销往海外,这块利润才是大头啊!”

    “你的意思是?”高拱拢着胡须,皱眉问道。

    “把漕运全都改成海运。”便听葛守礼沉声道:“皇家海运已经搞了两年,各方面套路都很成熟了。我们照方抓药就是了——先以运漕粮的名义,把船队搞起来。然后兼营货运,最后也贩向海外!咱们要求也不多,一年四百万两总可以赚的到吧?”

    “唔,我看可以搞!”高拱缓缓点头,喉头微微抖动,似乎咽了口水。大明如今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没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贫穷限制了高阁老手脚,让他很多事情都想做做不成。

    要是能把太仓岁入翻一番,那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唯一的问题是,这钱,要入太仓。”葛守礼最后强调道:“要是忙活半天,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是绝对不会得罪海运集团那些人的。”

    说着他打了个寒噤道:“真要干,你还得让锦衣卫日夜保护我,不然我怕死于非命。”

    高拱没听他后一句,之前的话就让他犯了难。钱要入太仓,那船队就必须由户部来经营,漕运衙门上上下下几十万人喝西北风去?

    怎么可能答应呢?

    但葛守礼说的也没错,要是还交给漕运衙门办理的话,太仓的收入势必锐减,那就成了给漕运衙门做嫁衣。别说葛守礼,高拱也不愿意为那帮南京勋贵,去捅皇家海运的马蜂窝。

    ps.惯性强大啊,还是这个点才写完。明天争取24点前完工……

第十四章 无为教

    李府宴会厅中,李茂才悄然给父亲和两位贵客换了茶。

    烛光摇曳,灯火暧昧,气氛难称融洽。

    张居正的解释,并不能让李春芳满意。他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会不知一旦海运成了主力,运河的地位就会全面弱化,继而整个漕运集团都会被边缘化的。那距离运河淤塞、沿岸城市衰落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李春芳老家兴化县虽隶属扬州府,在地理上却距离淮安更近,经济上的联系也更密切。虽然他兄弟已经成为扬州八大总盐商之一,还有江南集团的原始股,可谓捧上了金饭碗。但谁也不愿意自己当国时,看着家乡衰落,这样回去怎么跟父老乡亲交代?

    而且,他也不是单纯出于私心……

    李春芳整理下思绪,沉声道:“老夫也不是危言耸听,之前漕粮海运,漕丁们就已经沸反盈天了,据说南京勋贵们还动了劫持赵公子的念头,只是被他将计就计,狠狠栽赃了他们一把。逼着他们让子弟到苏州投案,然后发配西山岛服劳役。他手里有了这帮人质,漕运集团才投鼠忌器,不敢再造次。”

    甘草国老的消息也是很灵通的。这些事儿,连高拱张居正都不知道。

    “是吗?”高拱微微皱眉,心说就知道那小子不是善类。

    张居正面上的怒气一闪而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恼火的事。

    “但一个皇家海运,已经是他们的忍耐极限了。现在又要再来个户部海运,还让他们活吗?”说着他看一眼两人,压低声音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们还是几十万精壮的汉子!”

    “元翁的担心有道理,不过老夫已经跟葛老商量过了。”高拱知道,李春芳此刻代表的是漕运集团,必须要谨慎答复,以免横生后患。

    “未来的海运,可以由户部和漕运衙门联办。由清江造船厂来造海船,然后漕丁转水手,这样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高拱看看张居正,笑道:“回头你再出面,让你那贤婿给我们指导一下,再分我们点生意做做。皇家海运虽然挂着皇家的名头,但说白了,还是民间的商团。海运这种事,怎么能让民间垄断呢?官民相济才是正途嘛。他们应该多帮助帮助我们,我们代表的是朝廷嘛。”

    “呵呵……”张居正笑着点点头,含糊的应一声。

    “到时候,咱们的起运点,还放在淮安,这下元翁对父老乡亲,也算有交代了吧?”高拱压住满心的不耐烦,又对李春芳道。

    “玄翁考虑的很周全了,老夫铭感五内啊。”李春芳感动点点头,却又低声问道:“不过还想多嘴问一句,这海运船队准备多大的规模?”

    “船得慢慢造,日后怎么也得有个千料海船四百条吧?”高拱答道。

    “听闻海船不用拉纤,甚至桨橹,全靠风帆,所以需要的水手很少。四百条千料船,最多也就需要八千到一万人吧?”李春芳面现忧虑之色道:“几十万漕丁只用一万人可不行,会出大乱子的。”

    “又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高拱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道:“朝廷早该放下这么个大包袱了。不过不会贸然裁撤他们的,养着他们吃几年闲饭,再慢慢给他们寻出路就是了。”

    “玄翁把问题想简单了。”李春芳却断然摇头,神神秘秘的问道:“两位阁老可知道罗教?”

    “听说过,又叫无为教嘛。”高拱点点头道:“听说是个叫罗清的山东人,在嘉靖初年所创,这几十年发展很迅速,以运河水手为基础,结社信徒众多。”

    大明民间教门可谓层出不穷,蔚为壮观,什么白莲、闻香、无为、大乘、弥勒之类……成气候的就有几十家,是底层百姓对抗官府和士绅剥削的主要依托。

    “那二位知道罗教为何发展的那么快吗?”李春芳又问道。

    “听说运河漕丁和沿岸百姓基本上都信无为教,他们以漕运水手宿脚之地为堂口,组织严密,教义十分简单——据说他们不立文字、不拜偶像,只要虚净无为,虔诚信仰,死后就可以回归‘真空家乡’的‘无生父母’。”张居正便答道:

    “而且据说拉人信教还有功德,所以漕船开到哪里,水手们就自发的宣传到哪里,因此短短几十年,无为教已经成为信众百万的大教门了,据说不少士大夫也成了他们的‘老官’。”

    ‘老官’是罗教信徒之间的尊称,张居正连这个都知道,显然博闻强记更胜于高拱。

    “二位真是无所不知啊。”李春芳不禁感慨一句,与这两人同在内阁,实在太悲哀了。若是放在几十年前,自己这个首辅其实也不算差。但碰上这夺目耀眼的两位,就显得自己平庸了。

    “罗教发展的那么快,还有一个根本原因,就是漕丁太苦了。”李春芳又话锋一转道:“漕船几乎是他们一路拉纤到北京的,劳动强度大不说,还要被漕运衙门和总兵府层层盘剥,沿途水关闸坝也要雁过拔毛,辛辛苦苦一年仅能果腹。要是不慎翻了船,还得自己赔,赔不上,就要打板子坐牢,十分苦闷,看不到希望。”

    “而罗教的出现,不仅给了他们心灵的寄托,还让他们有了和官府对抗的组织,这才能稍稍喘口气。所以漕丁们也愈加虔诚,罗教也就愈加强大。就连漕运总兵府,也不敢跟他们硬来的。”李春芳轻叹一声道:

    “罗教的根基在运河与漕丁,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他们都会激烈反对漕运衙门改海运的。”说着他斩钉截铁道:“老夫敢把话放在这儿,漕运衙门改海运之时,就是运河沿岸大乱之日,玄翁不可不慎啊!”

    高拱当然能听懂李春芳的意思,对罗教来说,运河维持现状完全没问题,甚至漕丁们的状况越差,他们就越壮大。所以无论从维系自己的权威出发,还是出于消灭漕丁内部矛盾的目的,他们都会激烈反对漕丁出海的。

    “运河里翻不起大风浪的,把篱笆扎牢了,还怕邪教造反不成?那些南京勋贵要是连自己的手下都摆不平,老夫正好另起炉灶,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高拱虽然心中警觉,嘴上却满不在乎道:“要都武大郎打猎——前怕狼后怕虎,那什么也不用做了。”

    “唉,好吧。反正该说不该说的,老夫都说了,玄翁。”李春芳点点头,不复多言。

    ~~

    尔后,三位宰相便默契的不再说正事儿。开始追忆起当年在翰林院时,诗酒唱和,指点天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九点的钟声敲响,高拱便和张居正最后敬李春芳一杯酒,祝元翁一路顺风,晚年快乐,然后便告辞而去了。

    李春芳在李茂才的搀扶下,将两位大学士送出门去,是时残月如勾,醉东风。

    不管怎么样,他把自己要表达的意思都说完就够了。至于高拱听不听,就不关他的事了。

    看着两人的轿子离去后良久,李春芳才怅然若失的叹息一声,万人之上的首辅生涯,这就彻底结束了。

    他观高拱和张居正今日的表现,就知道自己绝无再起复的希望了……大明朝肯定要让这两位搅得天翻地覆了,就是皇上真要请自己出山,李春芳也决计不敢再趟这浑水了。

    断了念想也好,回家可以安心的享受人生了。

    想到这儿,他问一旁的李茂才道:“你是跟我回去,还是留下来?”

    “儿子回书院,师父吩咐的《古代经济史》,我还没整理完呢。”李茂才理所当然。

    其实要不是父亲致仕,他是决计不会回这个‘腐朽恶臭’的家的。

    “哦,《古代经济史》是什么?”李春芳倒是很开明,没非让他跟自己回去读书。再说哪还有比香山书院更好的读书的地方?

    “就是从浩若烟海的史料中,整理出历朝历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赋税和徭役的轻重;百姓的负担和收入,以及生活状况。还要对各朝的工商业动态加以深入考察,以窥各朝社会经济发展之全貌。”

    李茂才不由骄傲道:“师父说日后书院要开一门经济学的必修课,到时候就由我来代师授课。”

    “这个有点儿意思啊。”李春芳虽然似懂非懂,还是眼前一亮道:“越是处理国事久了,就越清楚道德文章于经国济民无用,确有必要好好学学这方面的知识。”

    说着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跟着你师父好好学,好好干,将来未必会比为父差。”

    “那当然了。”李茂才骄傲的昂起头。旋即才想到,自己爹已经当到内阁首辅了……想不比他差,还是挺难的。

    “你今晚就回去吧。”李春芳硬下心肠道。

    “啊?儿子明日还要送父亲呢。”李茂才不解道。

    “你明早再回来就是了。”李春芳压低声音道:“把今晚你听来的,原原本本告诉你师父,算是为父给他赔不是了。”

    “是,父亲。”李茂才这才明白,原来父亲是让自己去报信的。

第十五章 三十六计

    赵昊是被李茂才从睡梦中叫醒的。

    “如果不是天要塌下来了,你就死定了。”赵公子穿着趿鞋、披着锦袍出来,面上犹带怒气。

    “呃……是,师父。”李茂才畏惧的点点头,赶紧把今晚在家里的所见所闻,原原本讲给赵昊,末了还不忘强调一句道:“是我爹让徒儿赶紧来禀报师父的。”

    “唔。”赵昊听完已是睡意全无,背着手在书房中踱起步来。

    李春芳要通过他儿子传达给自己三个信息,一是高拱要大刀阔斧推行改革了。二是他要抢皇家海运的饭碗了。三是他对漕运改海运,持悲观态度。

    第一个消息自不消提,高拱改革是张居正改革的前奏,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第二个消息就他喵的离谱了。因为它偏离了历史的轨迹——在原本的历史中,因为黄河决堤,漕运不通,隆庆五年确实有山东巡抚王宗沐,奏请试行漕粮海运。

    此言一出举朝哗然,但高拱却知道海运可行。他展示了高超的政治手腕,先将王宗沐调去担任漕运总督,压制漕运衙门的反对声。然后将王宗沐的副手,山东左布政使梁梦龙,提升为山东巡抚,由其试行漕粮海运。

    后来海运试运成功,梁梦龙开始踌躇满志的制定计划,准备大干一场,谁知高拱突然倒台。张居正上来后,漕运集团趁机攻击海运,到了万历二年就彻底罢停了此事。

    如果说,在原本的历史中,梁梦龙办海运只是掀起一躲浪花,转眼就消失无踪的话。那现在高拱和葛守礼亲自出手,无异于会掀起惊涛骇浪。

    但这也怨不得别人,因为始作俑者就是他赵昊。

    皇家海运就像闯进屋子里的大象,别人能视而不见吗?穷疯了的朝廷能不眼红吗?高胡子变身黑胡子也是很合理的吧?

    唉,世界线终究彻底改变了,这道没了参考答案的难题,他还能云淡风轻的解决吗?

    ~~

    翌日,大栅栏西山集团总部。

    那座三层楼高的青铜花纹罩棚上,御笔亲题的鎏金大字,已经由‘皇家西山煤业’,改成了‘皇家西山集团’。其实赵公子只需请隆庆皇帝题最后两个字,把原先的抠下来一换就够了。

    但为了能有理由多给皇帝送点银子,他还是大气的请嗡嗡全部重题了。

    身穿黑色衣裤牛皮靴,头戴大沿帽,配着荆棘铁棍的门卫,目不斜视的立在黑色大理石台阶上,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与原先门庭若市的情形不同,那七彩玻璃门内外冷清了很多。

    因为这里已经不进行股票交易了。

    孙大午按照公子的指示,在街对面又盘下一处店面,开设了一家专门的‘北京证券交易所’。除了进行西山集团和卢沟桥公司股票债券交易之外,北交所还为其它优质商铺发行股票和债券,提供一条龙服务。

    这三年多,西山集团的股价翻了几十上百倍。谁家不眼红,谁不想也发个股票圈一波钱?可买家也不傻,你随便印几张纸就说我这也是股票,谁信啊?

    屡次碰壁之后,京城的大商人们终于明白过来,只有借助西山集团的名气,从‘北交所’发行的股票,有钱人才会买账。

    但一只股票要经过层层的关卡,才能准许在北交所交易。

    首先,为了保护投资者利益,北交所只接受优质股票上市融资——只有连续三年盈利的商号,以扩大再生产为目的融资,并愿意改制成公司,才有资格提请发行股票。

    提出申请后,北交所会派出合规团队,来审查该公司的组织设置、规章制度是否正规合理,提供的账目是否真实,是否真的具有投资前景。甚至连主要股东和经理人都要进行背景调查,以防有隐藏风险,不能如实提供给公众。

    合规团队发现问题,该公司必须立即做出整改,直到过关为止,拒绝整改则团队撤出,申请作废。仅这一步,就把绝大多数的商号挡在门外。因为这个年代,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公众公司的概念。

    但哪个时代都有眼光超群、愿意遵守规则的人,是以也有那么几家公司坚持了下来。

    待到通过审核后,待上市公司还要以发行价的七折,向北交所出售一成股份作为报酬。当然这也是北交所取信于股民,并在日后持续监督该公司的保证。

    是以在买家看来,能被北交所写在水牌上,挂牌出售的股票,都是经过他们严格筛选,并以西山集团信用担保的,自然值得投资了。

    目前北交所成立一年有余,已经又有三支股票挂牌交易——

    一只是老西儿们的山西公司,他们对标西山煤业,已经在山西省内经营了四年,盈利持续攀升。而且最近还有封贡互市的超级利好,上市一年,股价已经翻了十倍。

    一只是专营关外货物的‘辽东贸易’,随着海运开通,江南对辽东货物的需求一下子释放出来,让这家原名‘吉祥’的商号,利润一下暴涨了十倍。股价也跟着翻了五番。

    还有一只股票,是京城老字号‘六必居酱园’。这家成立于嘉靖九年,制售‘开门七件事’中的六件。除了茶叶不卖外,柴、米、油、盐、酱、醋六样生活必需品都卖,所以叫‘六必居’。

    嘉靖末年,大学士严嵩曾为六必居题写了匾额,自此六必居名声大振,严重的供不应求。老板赵家兄弟雄心勃勃,想要把六必居的酱菜、酱油,卖到全国各地去,便也来上市融资了。

    他们虽然规模不大,但胜在经营稳健,分红稳定,上市不久,股价就也翻了一番。

    这三家公司成功发行股票,极大的刺激了京城的商业活力,让商人们好像一下有了追求一般,都开始琢磨着,如何能通过北交所的审核,也上市圈个钱……哦不,融个资。

    如今排队等待审核的公司,已经超过五十家之多。假以时日,交易所的股票,肯定会超过十只、二十只股票的!

    ~~

    西山集团三楼董事会议厅中,赵公子隔着落地玻璃窗,看着熙熙攘攘的北交所定定出神。

    他身后,西山集团那群董事们,已经因为李茂芳传来的消息怒火冲天了!

    “日他娘的,姓高的太不地道了!”英国公愤怒的拍着桌子吼道:“要不是咱们他能复出吗?要不是咱们,年前他过得了廷议吗?真是狗脸不长毛——翻脸不认人啊!”

    “他妈的,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帮他出山!”朱时懋也向左歪着脖子气愤道。

    “瞎说什么?他不出山,咱们的海运也搞不成啊。”定国公不敢看他,唯恐自己也跟着歪了脖子。

    “这才搞了一年多不到两年,他就坐不住了?”鸡公公也气得直打鸣!

    “弄死姓高的,一了百了!”冯公公阴测测说道:“这事儿咱家来办,保准神不知鬼不觉。”

    “拉倒吧你。”定国公徐文璧白他一眼道:“他马上就是首辅了,在皇上心里更是比所有人都重要。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肯定会彻查到底的。到时候别说你不用活了,西山集团也得陪葬。”

    “咱家跟他同归于尽!”冯保咬牙切齿,脸色铁青铁青。他倒不是为了这点事儿,实在是被高拱欺负的太惨了。

    “好了好了。”赵公子无奈回头,安抚住暴走边缘的一众董事监事道:“把这事儿告诉你们,只是让你们心里有个数,不是让你们喊打喊杀的。”

    “公子可有何良策?”众董事巴望着无所不能的赵公子。

    “我昨晚想了一宿。”赵昊指着自己的黑眼圈道:“最后就是一句话,让子弹飞一会儿。”

    “怎么讲?”众人哪能听懂这等黑话。

    “不要急着出手,耐心等待机会。”赵昊解释道:“我们搞海运,前前后后还准备了一年多。官府办事的效率,诸位比我清楚,他们现在一没海船二没水手,说搞就能搞起来吗?而且朝廷办事,要先定机构,选主官,组班子,然后经费从哪来?水手挂靠哪里?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分赃。我看年底前,能把这些事都理清楚,就算高阁老厉害。”

    “那倒是。”一众董事监事闻言心下大定道:“那可是个跟六部平级的大衙门,哪能说定就定下来?”

    “这一年里,对百万漕工和运河沿岸的百姓来说,可难熬的紧啊。保不齐再出点儿什么乱子,事情又要耽搁下去了。”赵昊状若随意的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时间还有的是,可不是让你们去煽风点火搞乱子啊。”

    “明白明白。”众人忙嬉笑着点头,纷纷道:“我们都是什么身份?奉公守法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干那种事儿。不能,不能。”

    “总之,先静观其变吧。”赵昊笑笑,跳过这个话题道:“等高阁老先把这些问题都搞定,咱们再说斗法不迟。”

    说着他剑眉一挑,冷声道:“诸位放心,海运这碗饭,我们不给吃,谁也吃不着!”

    “好!公子说得好!”董事们纷纷起立鼓掌,感觉彻底有了主心骨。“我们都听你的,让我们怎么干就怎么干!”

    “只是公子,”鸡公公却有些担心问道:“万一高胡子让咱们帮忙组建船队,训练水手怎么办?”

    “对,我看他那不要脸的劲儿,能干出这种事儿来!”众人纷纷点头道:“他不是说了吗,他代表朝廷,我们有义务帮助他。要是一口回绝,他肯定会发飙的!”

    “你们往我和干娘身上推就是了。”赵昊淡淡道:“我们两个不开口,你们不敢答应啊。就不信高胡子敢找我干娘晦气。”

    “那公子呢?”众人心说,但他敢找你晦气啊。

    “我明天就走,出海远航,你们谁也找不到我!”赵公子微微一笑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ps.比昨天早了半个小时(还多了300字呢),明天继续加油,争取更早!

第十六章 高阁老痞幼诶

    之前说过很多遍。大航海时代的海洋上,是不存在自由贸易的。

    因为竞争对手的存在,会严重降低贸易利润,从而让用巨舰大炮来保护的航线,变得无利可图,甚至亏损严重。

    荷兰东印度公司是怎么来的?就是因为海上马车夫之间的竞争太过激烈,他们在遥远的亚洲国家陆续建立了14家贸易公司。这些公司各自单独派遣舰队前往印度洋收购胡椒和香料,导致这些货物在亚洲的收购价格不断被抬高,在欧洲的售价反而严重下滑,结果所有公司都面临破产危机,荷兰千辛万苦建立起的东印度贸易航线,也即将要崩溃了。

    14家贸易公司才在政治强人约翰·范·奥尔登巴内费尔特的撮合下组成了一家公司,来垄断与东方的贸易。

    后来荷兰和英国为什么要死战一百五十年?就是因为英国又冒出一家东印度公司,也经营从远东到欧洲的远洋贸易。两家公司的竞争让远东贸易变得无利可图,协商合并不成,只能拼个你死我活了。

    以史为鉴,赵公子坚定不移的认定,东方的海上贸易必须由自己一家公司垄断!不你是佛郎机人,日本人,还是闽粤海商……抑或是大明朝廷,谁想分一杯羹,只有先击败他不计成本打造的海警舰队再说。

    在陆上唯唯诺诺,海上重拳出击,这就是赵公子为自己制定的大方针。

    ~~

    翌日,百官在积水潭依依不舍送别了李阁老。

    看到插着‘阁老致仕’、‘元辅荣休’旗帜的官船,缓缓驶出了德胜门旁的水门,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高拱忽然心有所感的叹息一声道:“这未尝不是个好结局,也许将来,我们还不如他。”

    “呵呵,不会的,以肃卿兄的圣眷,将来荣休时保准风光百倍……”张居正笑笑道。心里却也一阵毛骨悚然,因为近几十年来,内阁首辅罕有善终者。老师为了不重蹈前任覆辙,特意早几年致仕,没想到依然晚节不保。

    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行的高危,李春芳才会执意急流勇退?

    这是这样一来,费尽心机当上首辅的意义何在?

    他忽然自嘲的一笑,操这个心是不是太早了?接任首辅的是高拱,自己还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呢……

    “叔大,我们回去吧!”阳光和煦,春风吹拂,高拱心情大好。

    他非但当上了首辅,而且昨日按惯例向皇帝请辞吏部尚书一职,并提议原官起复杨博回来重掌吏部。

    隆庆的意思却是,吏部暂时还是由他管着,这样做事掣肘少一些。至于杨博嘛,病好了就回来,让他以吏部尚书衔管兵部就是。

    这意味着高拱将破天荒的以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权势甚至远超前朝的宰相,朝中再无任何人可以与他抗衡。没有人再有资格,当他平起平坐的盟友,唯有顺昌逆亡而已。

    高拱虽然知道这样不妥——一是违反先例,肯定会引来非议;二是以杨博无敌的资历和能力,他去管兵部的话,张居正就没法再过问军事,只能管没那么重要的工部了……这无疑会削弱叔大弟的权柄,哪怕升任内阁次辅也无法弥补。

    但高拱还是扭扭捏捏的答应了。非常人行非常事,非能以常理度之。自己要披荆斩棘、力行改革,权力当然越大越好。机会摆在面前,却瞻前顾后,不敢接受,与李春芳又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现在只相信自己,此外谁都不相信,包括他的叔大弟……

    之前冯保对陈洪出手又快又准,一击致命,让高拱就怀疑到叔大弟头上了。觉得他不老实,跟阉竖勾结,拆自己的台,打狗欺主!

    这人啊就怕瞎联想,高拱又想到张四维的两封信爆出来时,自己好像一时懵在那儿,完全是被叔大弟……哦不,张居正那厮牵着鼻子走!难道一切都是那荆人借刀杀人,以剪除威胁他地位的竞争对手?

    再联想到当初,张居正都敢朝自己老师背后捅刀子,高拱觉得他没理由会对自己手软。于是觉得很有必要,警告一下这个不老实的荆人!

    其实张相公属实委屈,冯保搞陈洪,那是姓赵的小子在后头捣鬼,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不过女婿是岳父半个儿,高拱的板子打在他腚上,也不算错……

    ~~

    此时尚不知自己已经被夺了权的张居正,也面带微笑的在百官恭送下,与高拱上了八抬大轿……当然是分乘两轿了。

    盏茶功夫,轿子回宫,在文渊阁前落下。

    张居正抢先下轿,走到高拱轿旁恭候。

    高拱在沈应奎的搀扶下,缓缓下了轿子,伸个懒腰随口道:“对了叔大,老夫仔细想了想,上次说的事,还是先摊开了跟贵婿聊聊的好。他若是肯配合,自然善莫大焉了。”

    说着他笑问张居正道:“你看约在哪里见面好,你家还是我家?”

    “呃,还没来得及禀报肃卿兄……”张居正面现一抹苦涩的笑容道:“那杀材今早派人到我府上,说海上有事,着急离京,这会儿应该已经过通州了。”

    “啊?”高拱吃惊的张大嘴道:“那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没准儿,决计不会耽误婚期就是。”张居正硬着头皮道。

    “他妈的,这是摆明了听到风声,躲出去不见我啊!”高拱狠狠一跺脚,发狠道:“赶紧把那小子追回来!”

    “这,不合适吧?”张居正不禁皱眉道,赵昊为什么躲出去?摆明了就是对海运衙门的事儿,非暴力不合作啊。把他追回来又能做什么呢,逼着他同意分享海上贸易?这是人干的事儿么?再说那小子是任他揉捏的软柿子吗?

    要真是软柿子,高胡子早就把他捏出水来了,哪还用请他吃饭商量事儿?

    “那既然太岳这么觉着,那就算了吧。”高拱的笑容渐渐转冷道:“只是这小子消息够灵通的,老夫前晚在李府吃酒时,才头一次提出朝廷也办海运,他今天一早就火烧屁股似的逃之夭夭,也不知道是哪位给他通风报信的。”

    “这……”张居正听出他话里的火药味,赶忙猜测道:“那天李阁老的公子也在,他好像也是那小子的徒弟。”

    “哦,是李公子不是你?”高拱斜睥着张居正,皮笑肉不笑道:“其实张阁老心疼女婿呢,提前跟他说一声,也无可厚非嘛。”

    “下官分得清公事私事。”张居正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搞不清楚高拱今天这是吃炸药了还是春药。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儿,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吗?

    “哈哈哈,开个玩笑而已,叔大,别那么认真嘛。”见他拉下脸来,高拱却大笑起来道:“那小子走了就走了吧,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年前他总得回来娶你姑娘吧,到时候再说就是。”

    “下官还以为阁老真生气了呢。”张居正也勉强挤出一抹笑道。

    “老夫哪能跟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般见识?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是叔大的金龟婿呀,老夫还不得另眼相待?”高拱笑着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道:“真羡慕你啊,叔大,有这么好女婿,还有一大帮儿子。”

    说着他一阵长吁短叹道:“唉,老夫却一个儿子都没有,只有一个闺女还守了望门寡,真是悲剧啊……”

    张居正闻言心下一软,不由有些同情的看着高拱,这六十多岁的老头了再大权在握又怎样,在这个时代没有儿子确实很悲惨。

    他便安慰高拱道:“儿子多了也不好,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这点儿俸禄都不够开销。”

    谁知高拱忽然幽幽说道:“有那么有钱的女婿,你还怕养不活几个儿子?”

    张居正登时像吃了苍蝇一样,彻底意识到,高拱根本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对自己和赵昊成见已深了。

    八成觉得自己是那小子的保护伞吧!

    一念至此,他忽然后背阵阵发凉——要是高拱把筱菁与那小子的婚事,看成是自己相中了赵昊,用闺女把他收为己用的话,问题可就大条了!

    那样自己之前替赵昊说话,就会变成他跟西山集团,甚至江南集团穿一条裤子了。甚至张四维那笔烂账都会算到自己头上!

    这下自己也就从人畜无害的叔大弟,就变成必须严加防范的野心家了,那往后的日子可就太难熬了。

    这真是千古奇冤啊!不谷根本没想过要取而代之,只想跟和肃卿兄好好干一番事业啊!

    他忙指天发誓,赌咒说自己是万般无奈才同意这门婚事的,对那小子绝无半分好感,也绝对不会要那小子一文钱!日后更不会对他假以辞色……

    见张居正吓成这样,高拱开怀大笑道:“瞧你,又当真了吧?再这样,老夫日后都不敢开玩笑了。”

    “是吗,我又会错意了吗?看来今天状态真不对头啊。”张居正讪讪一笑,掏出帕子擦擦汗道:“让肃卿兄见笑了。”

    “快回去好好歇息吧。”高拱笑着点点头,在他看来,敲打张居正一番,让他逆来顺受也就够了。毕竟关公还得有赤兔骑……划掉改为,有周仓扛大刀嘛。

第十七章 老父母别走

    昆山县城,如今跟苏州城一样,也是千家万户机杼声。

    在赵二爷的大力支持下,江南银行和江南纺织的大力扶植下,这几年县里新开了两百多家纺织业工场……除了织造丝绸,还有结综掏泛、捶丝掉经、牵经接头、挑花上花等众多上下游行业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昆山西邻苏州城,东倚嘉定府,北靠太仓常熟,南接松江府,正位于苏松一带的心脏部位。而有吴淞江和娄江贯穿全境,河网纵横交错与各州县相连,交通运输极为便利。当赵二爷修起了赵公堤,解决了困扰昆山的百年水患,又控制住血吸虫病后,摆脱痼疾的昆山县,终于可以兑现它雄厚的潜力了。

    为了鼓励本县工商业发展,赵二爷严禁胥吏地痞骚扰商户,并立碑保证除了朝廷的工商税收外,县里绝不多收一文一钱!还严禁本地人欺负外地人,更不许胥吏骚扰流民,以吸引外来人口前来做工。

    江南银行还积极给织户发放低息贷款,除了为购买生丝提供周转外,更加鼓励织户购买更多的织机、扩大生产规模。

    江南纺织则非但与织户签订包销合同,还为他们提供经营指导——主要是按照赵公子在高管班传授的科学管理方法,来进行生产标准化、计件工资制、职能工长制等全方位的管理改革。

    这种改革对丝织业这种生产高度技术化、专业化的行业,效果尤其突出。它可以把织工们多年积累的经验知识,和传统的技巧归纳整理并结合起来,进行分析比较,从中找出具有共性和规律性的东西。

    简单说,就是用科学代替经验,将工具标准化、操作标准化、劳动动作标准化、劳动环境标准化。因为只有实施标准化,才能使织工采用更有效的工作方法,从而提高劳动生产率,并可以对其工作成绩进行公正合理的衡量。

    起先对这种繁琐的条条框框,没什么文化的织户们自然是满心拒绝的。只是江南纺织将科学管理作为包产包销的硬性条件,江南银行也表示,一年内不完成科学管理改革的织户,将停止发放贷款。他们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辅导员的指导下,学习如何把传统生产经验收集记录、编成表格,然后将它们概括为规律和守则,然后在全厂实行。

    结果几个月后,那些管理改革彻底的工场中,面貌便焕然一新了。不仅每个工人的产量大大增加,生产质量也大为提高。非但织工得到了更高的收入,生产和改进技术的积极性也大大提高。

    当然,得到最大好处的是拥有生产资料的织户……哦对,现在叫工厂主们,他们发现每台织机带来的收入直接翻倍。尽管让织工们每八天歇一天,工钱还要多开一倍,但他们却也多赚了一倍的利润!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何况是赚钱的榜样。见识了科学管理的威力后,今年全县的纺纱厂、织布厂、丝织厂、印染厂、提花厂……全都一股脑效仿开了。虽然没有专业的指导,大都照猫画虎,但多多少少都有些效果,至少劳资关系没那么紧张了,工人们也有心情说说笑笑了。

    原先老板看到工人们说笑上厕所,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会大声呵斥甚至拳打脚踢。现在工厂主们才不管这些呢,反正每天做完标准的任务量就行……

    ~~

    昆山县城南,酒坊桥西的一家拥有二十具织机的小丝绸厂中。

    每架织机都有足足一丈长、七尺高,构造也十分复杂。在熟练织工的操纵下,无数根经线在机器间有节律的穿梭着,织出不同颜色的丝帛。

    平日里,远远就能在外头听见,车间中咔咔的织机声。

    但今日,车间内却一片安静,二十具织机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织工们放下手头的活计,愁云惨淡的聚在一起,议论着那件让他们人心惶惶的事情。

    “东家,老父母真要走了吗?”织工们巴望着带来这个坏消息的工厂主。

    “八成是真的了,街上都传开了。我连襟不是在昆开司干吗?听他们经理说上头已经开过会了,商量着怎么欢送老父母呢。”工厂主红着眼圈叹了口气道:“唉,我听了这事儿,是一宿没睡着啊。按说老父母高升是好事儿,可就是舍不得他走啊……”

    “这不废话吗?老父母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怎么能让他走呢!”织工们登时就如丧考妣,沮丧万分。

    尽管赵二爷命人瞒下了自己的任命,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老父母即将离任的消息,依然不胫而走。

    乡绅们闻讯,赶紧千方百计打听,结果确有其事,差不多下月吏部的文移一到,老父母便要启程南下了。

    乡绅们知道,马上全县就知道了。

    这下昆山百姓彻底坐不住了,纷纷惶恐的丢下手头的活计,从各家纺纱厂、织布厂、丝织厂、印染厂、提花厂中涌上街头,聚拢到衙前街上。

    看着栅门外乌压压的人群,随时要冲进衙门的架势。吓得小门子俞戌差点尿了裤子,赶紧要敲锣召唤衙役出来弹压。

    “你眼瞎啊!”还是门房俞大爷沉着,一把夺过堂弟手中的棒槌,瞪他一眼道:“这不是来闹事儿的。没听见老百姓都喊着要见老父母吗?”

    “那跟眼瞎有什么关系?”俞戌小声嘟囔道。

    “就是瞎,没看到他们激动归激动,却没扔垃圾吗?”俞闷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道:“也是,这二年垃圾不落地,街上已经见不着那些玩意儿。遥想当年,那苏松巡按林平芝,差点被昆山父老的菜帮子臭鸡蛋给活埋了。”

    “还有这一段啊……”俞戌不禁惊叹,他来昆山太晚,见到的已经是屋舍俨然、道路整洁的样子了。

    “俞大爷,老父母真要弃我们而去了吗?”这时,有街坊看到了俞戌,忙高声叫起来……大爷的‘爷’发二声,不是去声。

    “啊,有吗?”俞闷哪敢胡说八道,打个哈哈道:“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门卫,哪知道大老爷的事情。”

    “那还烦请老父母出来,跟我们说个清楚!”有年轻人高声道:“要是朝廷真要他走,我们就去苏州,去南京请愿,一定要把老父母留下!”

    “对,我们不能没有老父母,日子这才好了几天啊,换个狗官上来,又要变回叫花昆山了!”百姓捶胸顿足,叫声直入云霄,也传到了衙门内。

    “就是,我们只认老父母,谁敢来抢他的位子,就打断他的狗腿,把他撵出昆山去!”

    赵守正跟何文尉几个,就在照壁后听着。

    “下官也没那么差吧?”老何深受打击,眼泪都要下来了。

    “人家说的是狗官,你急着往上凑干啥?”赵二爷笑骂一声。

    “可是下官接大老爷的位子啊。”何文尉委屈巴巴道。

    “矫情,人家未必知道是你。”赵守正白他一眼,正正衣冠,就要走出照壁。

    “大人去哪儿啊?”三人赶紧拉住他。

    “没听百姓在呼唤本官吗?我这就出去跟他们说个清楚。”赵守正理所当然道。

    “万万不可啊。”熊夏生忙低声劝道:“百姓情绪太过激动,这时大老爷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除非大老爷表态说留下。”

    “那怎么可能?!”何文尉着急道:“呃,我是说,大人来昆山本就是被贬,还能一直把他困在这儿不成?”

    “嗯嗯。”白守礼眨眨眼,迟疑一下也跟着点头。其实他想说,大人留下也挺好的。大家还可以一起打麻将。反正对他来说,主簿县丞都没啥区别。

    可对何文尉区别就大了去了,为了不得罪未来的大老爷,老白还是要象征性附和一下的。却也不能过于热情,以免给现在的大老爷留下不好的印象。

    “嗯,那怎么办?”毫不意外,赵二爷没了章程。

    “不如先由下官稳住他们,把他们劝回去。然后再召集保长甲长们,先做通那些人的工作,然后让那些人帮着安抚住市民。”熊夏生十分精明强干,不然赵昊也不会选他陪着老爹一同上任。

    “说句实话大人别不高兴,市民之所以如此激动,其实主要是担心,这几年不太真实的好日子,会一朝化为泡影。只要对症下药,消除他们的恐惧,他们自然不会阻挡大人的前程。”

    “说得好,下官也帮着一起去劝!”何文尉抖擞精神,也要为自己的尊严而战。“我跟他们保证,昆山绝不会偏离大老爷的规划,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去吧,不过你嘴太臭,还是少说两句的好。”赵二爷点点头,又不放心的嘱咐何文尉一句。

    “呃,唉……”老何无奈的点点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可就是改不了,奈若何?

    两人便转过影壁,来到县衙门口。熊夏生这个县公安局长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一露面,人声马上就低了三分。

    ps.抱歉,周末,俩魔星都在家,一会儿哭,一会儿吵,到这会儿才写完……

第十八章 皇权不下县,赵二爷能下

    熊夏生处理紧急状况,还是很有一套的。他告诉衙门外聚集的百姓,关于大老爷的去向,他们目前还没接到任何公文。大老爷眼下也不在衙门,他上苏州去见知府大人。过几天回来应该就有消息了,到时候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然后熊典史话锋一转,黑着脸训斥市民太冲动。这样盲目聚集,万一让坏人一煽动,闹出乱子来。到时候巡按御史参一本,大老爷免不了被革职查办,大家哭都没地儿哭去。

    何文尉也从旁拍着胸脯保证,昆山的大好局面绝对不会受影响,要是真来个狗官,他带着大家把他轰走!

    这番话起了决定性作用,百姓们轰然叫好,说冲着二老爷这份担当,他们也不能给县里添乱,还是回去等信儿吧,这才陆续散了。

    影壁后,见风波终于平息下来,白守礼擦擦汗,不禁赞叹道:“何大人够狠的,这番话说出口,日后相当狗……官都不行了。”

    “当狗官有什么好?”赵二爷瞥他一眼道:“是本官给的还不够多吗?”

    “大老爷说的是。”白守礼讪讪道:“在咱们昆山县,当好官比贪官赚得还多,谁愿意当狗官啊?”

    “你都能这么想,那本官就放心了。”赵二爷欣慰的笑了。

    “谢大老爷夸奖……”白守礼差点没噎死,心说在赵大人心里,自己有那么不堪吗?

    ~~

    当晚,何文尉三人便积极召集县里的里甲老人们连夜开会,向他们道出了实情。

    赵公子……哦不,赵二爷治昆三年,最关键的一招就是借修堤治虫,让名存实亡的里甲老人制,重新焕发了生机。

    所谓里甲老人制,是太祖皇帝在前朝基础上建立的基层组织体系,简单说来就是将每110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10户担任里长,以十年为一周期,轮流应役。其余100户则称甲首,也就是甲长。

    每年一名里长,率领10名甲首应当官府下派的差役,并负责管摄一里之事。

    此外,各里还设有里老人之职。每里推举一到十名德高望重、年过五十的老人,负责教化、劝农、监督,以及对民间轻微案件的审理。

    里长、甲长、老人,就是大明治理基层的抓手了。

    不过二百年下来,随着土地兼并、自耕农沦为佃户,甚至完全脱离土地谋生,这套制度早已形同虚设……早就里长找不到甲长,甲长找不到乡民,里老人更不存在了。

    赵昊借着发放赈灾物资、组织修堤工作的大好机会,重建了这一基层组织体系。并将其改进为十户一甲,十甲一里,十里一保。而且不再强制指定里长甲长,改由愿意担任者毛遂自荐,乡民们投票做出选择。选中者三年一届,三年后再行改选。

    因为在当时,这些里长甲长掌握着赈灾物资的发放,修堤任务的分配,权力着实不小,是以有的是好事者踊跃报名参选。

    而且从前年开始,县里开始给里长甲长发放一两一月的薪水,年终根据考评结果还有奖金。据说去岁年底,考评前几名的里长甲长,都拿到了上百两银子的赏金呢。没办法,谁让县里实在是太有钱了呢,赵二爷变着法子都花不光怎么办?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里长甲长们一个个自然干劲十足,不想让自己负责的里甲排名落后。

    至于保长,则由县衙直接任命吏员兼任。保长们按照县里的统一部署,领导协调各里甲的工作,以避免乡绅势力过于膨胀。

    此外,他还命每甲推举一名德高望重的老人,每保组成一个百人团,负责监督保长里长甲长,并对里甲中日常的民事诉讼进行裁定。

    这并非什么创新,而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凡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若不经由者,先将告人杖断六十,仍发回里甲老人理断’。

    赵公子只是将这一条扩大并细化,他规定里甲诉讼应由保长主持,从百人团中选择无利害关系的里甲老人二十名以上,听取诉讼双方控辩后,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合议裁判。但诉讼双方都可以向县衙对百人团的控辩结果提出异议。

    里甲老人虽然没有固定的薪水,但三节两寿县里都有丰厚的贺礼。还佩戴着专门的胸章,走到哪里都十分受人尊敬,极大的满足了老人家们的虚荣心,因此也都无比认真负责。

    赵公子在徐渭和吴承恩的帮助下,通过对旧有‘里甲老人制’的改造,建立起一套充满活力的基层政权,完美的填补了‘皇权不下县’的空白。以赵二爷名义下达的各项政令,这才得以不折不扣贯彻执行到每村每户,而不会流于一纸空文。

    昆山县能‘半年一小变,三年大变样’,绝对离不开这蝎子拉屎独一份的强大基层控制力。

    但这绝不能说,赵公子由此解决了‘皇权不下县’这一千古难题。因为昆山县的基层改革是很难复制的。

    首先,苏松一带的宗族势力相对薄弱,不像是闽粤浙南徽州一带那么顽固。在江南乡绅与农民之间,主要是地主和佃户的关系,没有宗族关系那样强的凝聚力,所以比较容易打散重组。

    其次,要有赵二爷这样对昆山县有再造之恩的知县来推动此事,那些吴中‘刁民’才会乖乖听从摆布。其实赵二爷也是借着抗洪修堤的客观需要,才能完成的里甲组织重构这一艰巨任务的。

    再者,县里得超级有钱才行。这世上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有架起锅子煮道理。也许抗洪抢险、防治血吸虫时,那些里长甲长还能凭着造福桑梓的热情义务劳动。但天长日久,哪有那么多生死攸关的事情?一直白嫖的话,谁也没法坚持下去的。

    不过有了昆山县这个范例,今年太仓州、常熟县、上海县、华亭县几个相邻周县也要照方抓药,重构里甲老人制了。赵公子对此持审慎乐观、绝不干涉的态度。他只是昆山知县的儿子,又不是邻县知县们的儿子,怎么好对人家县的权力结构指手画脚?

    越界是很讨人嫌的……

    ~~

    言归正传,那些里长甲长还有里甲老人们,听说传闻是真的,老父母已经确定要调任了,登时也炸了锅。

    他们才是与赵二爷有直接利益关系的一群人啊!这才刚干出滋味,盘算着如何再连任一届呢,怎么赵二爷这就要走了?

    “那百人团还作数吗?”

    “保长甲长还发工资吗?”

    “年底的奖金不会泡汤了吧?!”

    会堂中登时炸了锅一般,人心惶惶,疑问四起。

    直到白守礼宣布,将由何县丞接任本县知县;何文尉又指天发誓,保证绝对不改先帝……哦不,是不改赵二爷之成法。无论是百人团还是里甲老人的选举和待遇,统统都不会变。就算要变,也只会变得更好!众人这才渐渐平复下来。

    ‘果然这世上的忠诚,都源于自身利益啊……’躲在幕后的赵二爷,观之不禁想到儿子说过的话,真是一针见血呀。透彻,优秀!

    然后,何文尉三人又苦口婆心的劝说众人一番,让里长甲长们勉强接受了‘何氏代赵’的惨淡事实。又命令他们回去后,分头安抚自己里甲中人,让老百姓千万不要有过激的举动。

    总之绝对不能出乱了,谁的里甲出了乱子就撤掉谁,绝不留情!

    打完巴掌,何文尉又给个甜枣说,保持班子交接时的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只要平平稳稳渡过,今年的年终奖就翻倍!

    ‘这个老抠,一看就没经验……’送二爷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一码归一码,特事要特办,送钱要及时,出手要大方,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要是换了他,绝对不会让这些人空手回去的……

    ~~

    不过无论如何,昆山县强大的基层控制力这次还是发挥了作用,在里长甲长和老人们软硬兼施的开解下,县里百姓终于稳定住情绪,不情不愿的接受了老父母即将离去的事实。

    所以愁云惨淡是免不了的。浓浓的离愁别绪在县城中挥之不去,市民们一提起老父母就忍不住泪如泉涌,甚至有那多愁善感的,连‘走’字都看不得,睹字思人啊!

    转眼到了四月初一,衙门放告的日子,也是赵二爷最后一次在昆山县坐台……哦不,坐堂了。

    这天他穿戴整齐,早早就来到大堂上坐定,看着眼前熟悉的一砖一瓦,心中感慨万千。

    时间过的真快啊,转眼三年了,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被当铺老板当猴耍的书呆子,变成了万民敬仰、公正无私的一县正堂,这人生的际遇,真是让人难以预料啊。

    他光顾着感慨,连什么时候第一对原告被告被带上堂都不知道。

    “咳咳。”立在他身后的吴先生只好提醒他。

    “哦,问案问案。”赵二爷这才回过神来,对跪在堂下的原告熟练道:“堂下所跪何人,有何冤情上告?”

第十九章 悄悄的我走了

    “回老父母,小人没有冤情,也不告任何人。”谁知那原告却大声道。

    “那他是……”赵守正奇怪的指着被告道:“来看耍猴儿的吗?”

    “我俩不是为了告状,就是想见老父母一面,给老父母磕个头,道声谢!”两人说完,趴在地上给赵二爷使劲磕起头来。“老父母辛苦了!”

    “胡闹,告假状是要打板子的!”吴承恩呵斥道。

    “打就打吧,能当面跟老父母道个别,打几板子也值!”两人说着,各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着油纸的纸盒道:“哦对,还有点自己做的袜底酥,别给打碎了,先请老父母收下吧。”

    “这玩意儿能放好久,老父母可以路上吃。”

    赵二爷眼圈一下就红了,哪还舍得打板子?让人收下两人的礼物,亲自抱拳道声谢,便让他们下去了。

    待那两人一步三回头的下去,衙役便又带上一对原告被告。

    看到两人目光热切的望着自己,赵二爷先问道:“你们打官司也是借口吗?”

    “不是,我们来看老父母是真,有官司要打也是真。”两人便异口同声答道:

    “不过老父母都要走了,我们还能不让您老省心?您怎么判我们就怎么着,绝对没二话。”

    “不判也行,我们回头再来……”

    “那可不行,影响县里的结案率。”赵二爷心中一阵暖意涌动,低头飞快看了原告呈上的状子。他这一年多来,一直被迫坚持亲自问案断案,如今已是个中老手了,很快就权衡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判决来。

    两人果然没二话,痛快在判决书上按了手印,又给赵二爷磕了三个响头,奉上临别赠礼,这才洒泪而去了……

    结果一整天,县衙大堂就像开送别会似的。几乎所有原告被告都暂时放下恩怨,含泪向赵二爷问安道别,给他磕头送礼。

    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官司什么时候打都成,可这么近距离拜老父母的机会,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两者孰轻孰重?至少昆山百姓心里的天平,都是倾向后者的。

    结果等回到签押房时,多愁善感的赵二爷两眼都哭成了桃子。

    “这是咋了,让谁打了?”徐渭从一份花名册上抬起头来。

    “别瞎说,东翁这是感动的流泪。”吴承恩感慨万千,显然想起自己当年道:“老百姓真是太可爱了,不过东翁也值得他们这样对待。”

    “别说了,不然我又忍不住想哭了……”赵守正拿起帕子擦擦泪道:“这辈子还没这么多人喜欢过本官呢。”

    “这才哪到哪?”徐渭不无揶揄的笑道:“你要是喜欢,赶明儿离开的时候,让他们组织个全县送别,几十万人一起哭,那才叫个大场面!”

    “千万不要,那太扰民,太刻意,太俗套了!本官不稀罕什么万民伞,什么功德碑,也不想让人家拦我的轿子、脱我的靴子。”赵二爷忙摆手道:“我看,咱们后天还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后门出衙门,悄悄离开县城,不惊动任何人吧。”

    “遵命。”吴承恩应一声。

    “好!这次本官要向臭小子证明,他爸爸已经可以独立了。没有他帮忙,我也一样能当个好官!”赵二爷振奋精神,捶胸给自己打气道。

    吴承恩却置若罔闻,转头问徐渭道:“随东翁南下的名单出来了?”

    “喏,都在这儿了。”徐渭便见那花名册丢到两人面前,啧啧有声的笑道:

    “共计有玉峰书院师生五十人,其中进士四人,举人十人,生员三十六人;另有谙熟衙门政务的管事五十名,都是这些年培养出的,忠诚可靠之人。以及江南医院医护人员三十名;农学院师生五十人;保卫处护卫两百名;再加上管家仆役丫鬟,哦对,还有我们两个可怜的老人,正好凑了五百人,分两批出发。”

    “好家伙。”吴承恩也倒吸口冷气道:“这阵仗,就是去当知府,也过头了吧?”

    “何止,当年胡梅林上任浙直总督兼兼浙江巡抚时,也不过才带了四百人上任,那就已经煊赫一时,朝野侧目了。”徐渭嘿嘿笑道。

    “确实太夸张了,我是去当同知的,哪需要那么多人?让知府大人怎么看我?”赵二爷也不禁有些惶恐道。

    “嘿嘿,你当那边的同知也跟江南这么窝囊?告诉你吧,人家的同知专管海防,颁有关防,建有衙署,分有信地。管理钱粮、造船制械、调度指挥、监督将吏、纪功勘过、规划善后、弹压地方、征收洋税。知府算个弔,鸟都不鸟他!”徐渭怪笑一声道:“能有你这样的下属,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老老实实等着沾光就够了。”

    “这厮话糙理不糙,大体就是这么回事儿。自嘉靖以来,闽粤海盗十分猖獗,朝廷不得已,在沿海各府设立海防厅,由同知出掌海防,所属府州沿海全境均属其信地范围。所以闽粤那边素有‘陆上大尹,海上二尹’的说法。”吴承恩也解释。

    身为一名合格的幕僚,又摊上个甩手掌柜的东家,作家只能逼着自己无所不知了。

    “这样啊,那是得多带点儿人。”赵二爷一听,还挺危险呢,顿时不嫌人多了。“不过,也不用让进士当幕僚的?”

    “哦,那些举人进士是去潮州办学的,医护人员也是去建医院的,顺便帮帮忙而已。”吴承恩笑答道:“至于农学院的人去干啥,那就不好说了。”

    “潮州府那破地方人多土地少,想跟昆山一样搞农场?门儿都没有。”画家一阵抓耳挠腮道:“那小子居然敢跟我卖关子,真是可恶!”

    “我儿自有神机妙算,咱们等着瞧就是。”赵二爷却信心十足道:“既然他已经安排好了,那我们大可不必担心,轻轻松松南下就是了。”

    “呃……”

    作家忍不住暗暗摇头,画家却直接笑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那不是以为臭小子不管我了吗?”赵守正摸了摸后脑勺,幸福的笑道:

    “原来他没有。”

    ~~

    四月初二,第一批南下队伍,先行出发了。

    初三一早,第二批南下队伍,从衙门正门出发,浩浩荡荡出朝阳门,在官船码头上船。

    俞闷和他堂弟也在这一批人中。虽然俞戌很想留下来,看看能不能当个门政大爷,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家何知县看门要用自家人。

    俞戌给堂哥背着包袱,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战斗过的门房,俞闷却一点不留恋,直催促他赶紧跟上。

    “哥,你就不留恋这?”俞戌无奈跟上,不解问道:“谁见了你都得叫大爷送红包,你这辈子还没这么威风过呢。”

    “瞧你这点儿出息!”俞闷哼一声道:“哥哥我就这点儿格局?”

    说着他远望南方,满怀憧憬道:“因为我知道在那里,有个更大的衙门在等着我去看门……”

    “那有什么区别?”俞戌嘟囔道。

    “怎么没区别?宰相门前还七品官呢!”俞闷说着一攥拳道:“哥哥我的志向,就是当天下第一门政!等老爷当上宰相,我也尝尝这七品官是什么滋味!”

    俞戌心说,天下第一门政,那不应该是看宫门的太监么?据说阉人的‘阉’字,就是看宫门的太监的意思,老哥这志向真不吉利啊……

    不过这话,他是万不敢说出口的。

    与此同时,吴承恩果然如赵二爷吩咐的那样,安排他坐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后门出了县衙。

    跟人声鼎沸、夹道相送的前门相比,后门就冷清多了。

    赵二爷掀开轿帘,看着外头门可罗雀的街巷,不禁暗暗埋怨道,这老吴什么都好,就是太实在。我说要走后门你就真让我走后门啊?

    我还说想纳几房美貌的小妾,也没见你照办啊!

    “落轿!”赵二爷越想越不得劲儿,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敲了敲轿厢。

    “落轿落轿。”随行的范大同赶紧吩咐一声,又掀开轿帘问道:“兄长有何吩咐?”

    “我要……”赵二爷半晌憋出一句:“上茅房!”

    觉得太不体面,便又补充道:“去视察一下!”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范大同赶紧打起轿帘,扶着赵二爷下轿道:“昆山百姓托兄长的福,终于都可以在茅房里屙金溺银了!”

    “那好,贤弟随我同去参观。”赵守正举目一看,对面不远处,就有一座方头方脑的青砖茅房,左边用白灰写着男,右边写着女。

    “呃,我没便意。”范大同道。

    “我也没有。”赵二爷白他一眼。

    “唉,好吧。”范大同只好跟他一起到了茅房门口。

    “大便小便?”坐在门口的老粪工,递给他俩两张草纸,上头还各夹了张粪票。

    “参观参观。”赵二爷道。

    “啊?女厕不许进!”老粪工瞪他一眼。

    “我们不要这玩意儿,”范大同忙指指男厕解释道:“上完茅房就走。”

    老粪工当然乐意,这两张粪票就算自己的了。

    两人便进去男厕,里头干净是干净,也没啥好味道。

    几个蹲坑的男子,在吭哧吭哧用力,赵二爷从他们眼前走过,却没一个激动起身叫老父母,问他怎么亲自来上茅房了的。更别说依依不舍的送别了……

    很快,两人便捏着鼻子出来了。

    赵二爷闷闷不乐坐上轿子,直到在一处小码头上了船,也依然没人认出他来。

    他看着水中的倒影,忽然发现自己穿的是一件普通的直裰。

    这才意识到,穿上那身官袍人家才认识自己,换身普通衣服,就没人认出自己了。

    “这人啊,不能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他自嘲的一笑,旋即释然道:“人家敬的是昆山知县,跟我赵守正有什么关系?”

    “嘿嘿,反正你永远是我的饭……兄长!”范大同笑呵呵道。

    “走了贤弟,咱们去潮州!”赵二爷终于放下了官架子,多日来萦绕心头的复杂情绪,也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三年来头一次跟范大同勾肩搭背,轻松的站在船尾,笑看昆山县城远去。

第二十章 蔡一林同学

    四月春和景明。

    鱼鳞般的片片白云,随着春风缓缓流动,遮住了明媚的日光。耽罗海面上便出现了流动的斑驳光影,与层层浪花相映成趣。

    草木丰茂的耽罗岛,如一枚翠绿的宝石一般,镶嵌在这碧波万里之上。岛的最东端,那由九十九块尖石围绕的日出峰上,开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从空中俯瞰下去,真如一顶巨大的皇冠!

    一阵嘹亮整齐的歌声,伴着轻微的喘息声,回荡在这日出峰上。

    “今日天晴碧波高,领舰桅上战旗飘。号令夷船闻风遁,大爷管撞不管捞!”

    唱歌的是一队清一色身穿白色短打,脚踏硬底芒鞋、挽着短小发髻的精壮汉子,他们在一个同样打扮,但左胸前绣着一条红色粗杠的男子带领下,正沿着环日出峰的砖石山道跑步。

    山道是为给炮台运送物资而修筑的。在城山日出峰面向大海的一面,一共设有五处圆形的混凝土炮台,每个炮台都安装有五门又粗又长的岸防炮。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海面,与对面牛岛峰上的水警局炮台形成交叉火力,彻底封锁住通往城山港的海面。

    不过周长四里的日出峰,都赶上一个小县城那么大了,单单用作炮台实在可惜。原先李朝军人把这里当成牧场,种满了苜蓿和油菜。

    耽罗警备区占据这里后,本打算将司令兵设在这居高临下之处,但实地勘察发现,那样上上下下太不方便,不利于军令畅通,而且连吃水都成问题,还是建在山下军港旁的好。

    赵公子便决定,在日出峰上兴建耽罗岛海警学校。反正警校生就是来挨折腾的,建在山上正合适。

    这所大明乃至全世界最早的海军专门学校,下设警官、警士、警员三个学院,负责海警部队军官、士官和水兵的培养。

    除了建校前入伍的海警官兵,直接进入相应的院校进修一年,补上相关课程,通过考试就算合格外。建校后新招募的兵员,都要先在警员学校进行为期一年的学习。

    这一年的学习中,所有学员从最基础的着装、敬礼、内务开始学习。到初步的队列训练、条例学习,令行禁止。然后熟悉海警部队的基本情况,了解海警和自身的责任,被注入精神……哦不,是反复灌输荣誉、忠诚、勇气、决心等信条。还要进行基本的格斗射击训练。

    同时,所有不识字的学员……好吧,绝大部分都不识字,还要在晚上进行扫盲,待其识字和算数能通过考试后,学院便按照需要和学员自身的特点,将他们分配到不同的班上去。

    比如炮手班,要学习基本的计算、几何知识,学习利用工具熟练测量距离,计算弹道。

    导航班,自然学习看图作图,以及星板、六分仪等航海仪器的使用。

    此外还有信号班、船艺班、气象班、损管班等等,针对战舰上各个部门的需求,进行不同方向的培养。

    待到学年结束,通过结业考核者,便可成为一名正式海警,挂三级警员衔。

    其中表现优异的前十名警员,可授二级警员衔。

    此外,综合排名位列上段,也就是前百分二十的警员,才有资格报考警官学院。通过考试的警员,在警官学院中继续进行为期两年的学习,毕业后就能成为一名见习警司,步入警官的行列。

    没有被录取的警员也不必气馁,他们进入海警部队之后,每年都有一次用积分兑换报考警官学院资格的机会。可以与新学员一同参加新一期的警官学院入学考试。

    不过毕业后,同样挂见习警司衔。这对从警多年的老警员来说,显然是不划算的。因为他们的饷银远比初级警官高。

    赵昊这样设计,就是为了限制老警员考警官。基层军官必须要年轻有朝气,弄一帮老兵油子可不行。

    不过老警员们也不必沮丧,赵公子还为他们贴心设计了另一条晋升渠道——一级警士服务期满,或者攒够积分后,可以申请进入警士学院进修。一年期满后,考试通过便可授予三级警士,获得终身服务的资格。

    ~~

    这队跑操的男子,正是警员学院的二期生,也是第一批接受完整科目训练的学员。

    他们是去年四月报名加入海警部队的。与之前的警员要么出身流民,要么出身沙船帮不同,这一期的学员中,有半数是出身江南各府的民户,甚至军户子弟。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改变,是因为前年年底,大批警员返乡休假造成的。经过长期的军旅锻炼,营养充足的伙食,警员们从体格到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配上那身设计得体,用料考究的警服,一个个格外耀眼,成为了整条街上最靓的崽。

    而且他们回来后就买房置地娶媳妇,自然更是引人注目,都知道他们在外头发了财。

    当然也有褚六响那样的倒霉蛋,因为遇人不淑被诬告通倭的。但经过赵公子妥善处理,坏事变好事,开动机器大肆宣传了一波,把褚六响为代表的海警官兵们,塑造成了为江南百姓保护海上贸易安全的英雄。并重点强调了海警的待遇高,而且还在招人。

    除了常规宣传外,赵昊还请徐渭将褚六响的故事写成戏曲,在江南各府巡回演出。

    在各县开发公司的积极配合下,海警官兵在江南百姓心中的地位,一下子就被提高了一大截。谁家有儿子在外当海警的,立时成了邻里羡慕的对象,说亲的媒人更是踏破门槛。

    江南各府自然而然便掀起了一股参警的热潮,去年三月底,集团委托各县开发公司,代为招募三千名海警时,一下子竟有足足两万人报名!

    那时徐渭的戏还没写出来,宣传还不到位呢。听说今年三月再次招募海警时,报名人数居然超过了五万!

    好在是由江南十府六十一个县里分开招募的。每个县只有平均七八百人报名,还不算太出格……各县的开发公司,每年都是成千上万的招人。招个七八百人只是毛毛雨,完全不会引起人注意。

    再说警备区也不是来者不拒,海警的招募标准还是很高的。基本上是参照戚家军的‘四要四不要’:

    首先城里人不要……因为城里人滑头不吃苦。

    其次,在官府当过差的不要……这些人不好糊弄,而且会带来歪风邪气。

    再者,四十岁以上和长得白的不要……年纪太大自不消提,警备区不是养老院。考虑到海军不是消耗品,而是长期服役的技术兵种,赵昊直接提高到了二十岁以上不要。

    至于长得白的,户外劳动少,身体底子肯定不达标。有人要说长得白的营养好,潜力大。但实际情况是,哪怕在营养不良的情况下,长期从事艰苦劳作,会极大提升人的耐力和对痛苦的忍受力。这一优点对远航的海员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营养很快就可以补充上去,但耐受力却非得经年累月的锤炼不可,所以赵公子对这条未作改动。

    最后就是,胆子特别小和胆子特别大的不要……前者自不用说,而胆子特别大的人,往往也不守规矩,容易冒进,这对讲究绝对服从的海军来说,甚至比前者还有害。

    那么要什么人呢?

    戚继光说,一要纯粹的劳动人民;二要黑大粗壮、皮肉结实的……这都很好理解。

    关键是后两条,三要目光有神的人……浑浑噩噩的榆木脑袋可没法教。

    四要见了官府就有点害怕的人……这种人老实,容易服从权威。

    所以说戚大帅真是古来第一军事理论家啊,活该人家战无不胜,而且每战都是大胜。

    后来曾国藩招兵时,就是原封不动照方抓药。既然曾剃头能抄,赵公子自然也可以放心大胆的抄作业了。

    只是他针对海陆军的不同,稍做了一些补充而已。比如要求会游泳、不晕船,视力好、听力好、嗓门大之类……为什么嗓门大?在这个舰上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那么小声还想开军舰?

    好在报名的人数充足,去年是六选一。今年更是二十个人里才留一个,足以为海警部队精挑细选最合适的苗子了。

    除了这种社招之外,赵昊还在江南教育集团下辖的学校内部,对毕业生进行校招。社招主要是为了招募未来的警员;校招则是为警官做储备。

    而且校招没有上述四要四不要那么多限制,只要是江南教育各学校的毕业生,就有资格报名到海警学校深造。

    蔡一林就是这样被招进来的。他是南京蔡家巷小学速成一期优秀毕业生蔡一木的弟弟。也在蔡家巷小学读书,而且是跟哥哥同一天入的学。但他因为当时年纪小,上的是学制三年的普通班。

    所以一木同学都毕业两年了他才毕业。其实蔡一林还想继续读书,但那时他已经十七岁了,家里不可能再让他去苏州念中学了,不花钱也不行。

    然而毕业前,学校宣布,所有顺利毕业的学生,都可以报名到海警学校继续深造。而且从入学起就发饷。

    一月二两的饷银,对一个小学毕业生来说虽然不多,他哥哥一木已经拿到每月五两银子了。但足以让家里不再反对了,于是他怀着对知识的憧憬,毅然报名加入了海警学校,坐船来到了耽罗岛。

    结果差点没把肠子悔青了……

    ps.抱歉抱歉,这种章节太不好写了,到现在才写完一章。没法再写第二章了,明天再说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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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357/ 第一时间欣赏小阁老最新章节! 作者:三戒大师所写的《小阁老》为转载作品,小阁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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