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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七章 一本盗的男主演

    但此番潮州英歌舞演到打布马一幕时,场面却让赵公子大跌眼镜。

    只见那腰间挂着布马的朝廷命官,居然变成了腰间悬着旱船的黑脸大胡子。他身边簇拥的官差,也变成了打着‘曾’字旗号的虾兵蟹将。

    双方你来我往激战起来,居然将梁山好汉攻打大名府,硬生生改编成了潮州群雄大战曾一本。

    最后当然以曾一本被打得兴高采烈而告终了。

    看得赵公子直呼好家伙,这潮州百姓还真是与时俱进,不拘成法啊。

    “怎么样,老朽改编的这出‘一本盗’,可入得了公子发言?”吴承恩不知何时出现在赵公子身边。

    “戏说不是胡说,改变不是乱编啊。”赵公子语重心长的对老吴道。

    “怎么又是这句?”吴承恩奇怪问道。

    “没想到先生还会写英歌舞,真是文体两开花啊。”赵昊的打个哈哈问道:“我爹呢?”

    “在那跳英歌舞呢,公子没看见吗?”吴承恩指了指前头正在欢庆胜利的一百单八将道。

    “都一脸油彩,穿着戏服,我哪能看出来?”赵昊撇撇嘴,但还是吃力的分辨起来。

    终究是他亲爹,赵公子好费一番眼力,还是从中把他认出来了。“不会是那孝义黑三郎吧?”

    “不错,令尊饰演的正是及时雨宋江。”吴承恩笑着点头道。

    “他还真能放得下架子……”赵公子不禁服气道。

    “东翁说,宋江字公明,合该他这个赵公明来演。”吴承恩拢须笑道:“再说既然演的是‘一本盗’,那率领群雄打海盗的头领,舍他其谁?”

    “唔。”赵昊苦笑着点点头道:“倒也真像……”各种意义上的。

    “公子别小瞧这次出演,这可是一步妙棋。”吴承恩压低声音笑道:“英歌舞在潮汕佬心中的地位极高,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演宋江的,非得得到百姓认可,被他们当成自己人才行。”

    “还得拉的下脸来。”潘仲骖也闻讯过来,服气的插话道:“原本在昆山时,还没感觉赵状元怎么样。没想到疾风知劲草啊。到了潮州之后,非但能与民同袍,还能与民同乐。能这么快就获得潮州城百姓的拥戴,真是太厉害了!”

    “是么……”赵昊听得鼻头微酸,他想起当初在金陵时,那个被当铺老板骗得团团转的书呆子。怎么也没法跟眼前老潘老吴口中的赵二爷联系起来了。

    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一点不假。父亲终于长大了……

    赵昊深吸口气,欣慰的摸了下眼角,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儿子儿子,你可算来了!”这时大型群体舞结束,面如锅底的赵二爷闻讯跑过来,一把将赵昊搂在怀里,高兴的跟什么似的。

    “可想死爹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呢。”说着他吧嗒吧嗒掉下泪来道:“你是不知道海寇攻城那几天,呜呜,吓死个人了……”

    赵公子下意识想要挣脱,旋即却听赵二爷龇牙咧嘴道:“疼疼疼!”

    这才发现他的戏服下,还吊着个胳膊,赵公子一阵无语,尼玛单臂跳英歌舞,跳个寂寞啊?

    好吧,还是内味儿,一点没变……

    ~~

    中午还有庆功酒宴,但赵公子按例是不会跟他爹一起参加的。平白矮一辈这种事,除非对象是张偶像,否则赵公子还是很抗拒的。

    他把弟子们也撵去参加庆功宴,自己则来到位于府衙不远处的宋厝巷,未来的东南医院就设在这里。

    当然医疗条件上,是远远没法跟发展了好几年的江南医院比的。非但各种医疗器械和医疗物资奇缺,就连制造医用酒精的大型蒸馏器都没有,更别说碘酒了。

    但这难不倒这年代的医生们,他们就地取材,泼洒石灰水、雄黄酒来给病房消毒,还定期将艾叶和其它药材混合起来点着,给病房作熏蒸。

    赵昊进来时,便闻到那股浓浓的石灰、雄黄混合熏艾的味道,乍一闻还真够呛。

    “公子担待点儿吧。”见他直咳嗽,此次南下医护团团长,未来东南医院院长庞宪,带着几位主任迎出来。“医院草创,消杀手段有限,只能有什么法子用什么法子了。”

    赵昊从马秘书手中,接过个大口罩戴上,这才渐渐缓过劲儿来,问道:“效果怎么样?”

    “至少能驱蚊虫湿气。”庞宪很谦虚道。

    “还是要早点把江南医院那套搬过来啊。”赵昊感慨道:“要是江南医院在这里,这次潮州保卫战,肯定能多救不少人。”

    “庞院长已经做得很出色了。”和他同来潘仲骖却钦佩无比道:“当年抗倭时,老夫亲眼所见,将士们受了刀伤枪伤,能活下来都是命大的。只要伤口稍微大一点,大部分都会一命呜呼啊。”

    “但送进这宋厝巷的伤号,除了伤到要害、失血过多的那些,经过医院的救治基本上都能活下来。”潘仲骖一脸震撼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几位高足的医术,已经尽得三位神医真传了!”

    “我们一身医术确实是恩师所授,但我们师父都承认,是科学让我大明医学焕发了新生,获得了远超前代的成就。”庞宪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医院之长,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只见他满脸崇拜的望着赵昊道:“是公子发明了显微镜,让我们可以一窥微生物的世界,了解了细菌致病的原理,这才能有效预防感染。”

    “预防感染?”潘仲骖好奇问道:“病菌又是什么?”

    说来惭愧,他虽然是江南书院的总教习,但始终的重点始终在科举,对科学并无太大兴趣。

    老人家嘛,对新生事物总是本能的排斥,可能是因为新事物会有损他们的经验优势吧……

    潘仲骖这还算不错,至少在亲眼见识了科学的威力后,他能感到服气,并虚心求教。

    “打个比方说,两人同样都是骨折,一个是开放伤……也就是露出骨头茬子那种,那这个病人原先就很难痊愈,伤口会化脓溃烂,只能截肢。因为若是截肢不及时的话,毒性还会蔓延到全身。”说话的是李沦溟的得意弟子陈实功。

    别看他还不到二十岁,但自幼跟随李沦溟学医已有十年,如今已是很优秀的外科大夫了。不然李沦溟也不会放心让他跟着南下,担任东南医院的外科主任。

    有赵昊这个年轻的东家在,江南集团体系内也没法歧视年轻人。再说陈实功医术高明,在医学科学方面,造诣甚至比他师父还深,所以赵公子欣然同意了庞宪对他的任命建议。

    “而如果骨头没有戳破皮肉,也就是没有伤口的话,我们只要复位重接,病人的情况很快就会好转,基本都能痊愈。”穿着白大褂,带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侃侃而谈,让赵昊生出一种穿越回四百年后医院的感觉。

    “究其原因,就是前者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引起了细菌感染。而后者没有伤口,自然就无从感染了。”陈实功淡淡道:“那么反过来想,我们只要有办法杀灭细菌,那不就可以防止感染了?”

    “这样啊……”潘仲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怎么才能防止感染呢?”

    “我们用开水煮沸手术仪器,用消毒剂给病人的伤口消毒,基本就可以杀灭绝大部分病菌了。”庞宪接过小陈的话头,含糊答道。心说回头还得提醒他,这可是医院机密,不可为外人道哉的。

    “你们用什么消毒?”赵昊却没有配合庞宪的意思。他始终认为医学不是别的学科,不应该敝帚自珍的,那样会少救很多人的。当然,这个人指的是大明子民,不包括外国人……

    “还是酒精。”庞宪只好老老实实答道。

    “不是说没有制取设备吗?”赵昊不解问道。

    “公子不是教导我们要因地制宜、自力更生嘛。”庞宪颇为自得的笑道:“我们就改造一下城内的烧酒铺子,通过蒸馏烧酒得到一些酒精,将就用于医疗器械和手术消毒。”

    “但医用酒精的酒精度必须在75度左右,不管高了低了都会很影响效果吧?”赵昊追问道:“你们这边没有酒精计吧?”

    其实酒精计的原理很简单。就是根据酒精浓度不同,比重不同,所以浮体沉入酒液中排开酒液的体积不同的原理而制造的。

    因此酒的浓度越高,酒精计下沉也越多,比重也越小;反之,酒的浓度越低,酒精计下沉也越少,比重也越大。

    但与温度计的问题一样,就是造出来虽然不难,但要保证精确度,就必须往大里造。所以到现在,江南精密仪器厂依然造不出人体温度计,还在苦苦提升制造工艺。

    连人体温度计这么重要的仪器都造不出来,酒精计这种冷僻仪器的小型化就更别想了。在江南医院酒精制造车间里,是用一台半人高的酒精仪,吨吨吨注入酒精二十斤,来得到一个度数的。

    这么大的玻璃设备自然很难走陆运,而且潮州也没这么多酒精可供测量啊。所以医护团南下时压根就没带酒精计。

    “这个么,”庞宪略有些尴尬的瞥一眼潘仲骖,小声道:“不是有潘部堂吗?”

    “哦对。”赵昊一排额头,怎么把这茬忘了。那可是连矿石品位都能测出来的人肉精密仪器啊!

    ps.周一开学,大人们暗自窃喜,孩子却压力大到情绪崩溃,一边补作业一边哭,希望自己不做人了,做小猫小狗,哪怕小蜜蜂也好。那样就不用上学了……所以诸位稍稍担待,只能先陪孩子放松减压,等他睡下了才能安心写。

    第二章会有的,但很晚,明早看一样。

第六十八章 乙醚、苯酚与片仔癀

    之前潘季驯在江南医院住过院,庞宪自然知道潘部堂有过人长处——他的味觉系统异常的敏锐。

    潘季驯只要尝一次从江南带来的医用酒精,之后便能准确判断出,他们蒸馏出的酒精,度数高了还是低了。

    “为了验证准确度,我们还征得部堂同意,做了双盲实验。”庞宪钦佩无比道:“将两份带来的医用酒精,与十八份不同度数的酒精打乱顺序放在一起,潘部堂每次都能准确找出来。”

    “我说他怎么天天醉醺醺的,还以为三弟在借酒浇愁呢!”潘仲骖恍然大悟,可算破了案。

    “我们只是请部堂尝尝,没想让他一口干啊。”庞宪叫屈道:“后来怕他老人家喝醉,我们都换成最小的一钱杯了!他还嫌我们小气,让人到街上打酒喝呢。”

    “行了,行了,以后这种事儿少干。”赵昊翻翻白眼道:“拿个二品的部堂当酒精计,你们也真奢侈。”

    “那不是为了救将士的命嘛。”庞宪忙赔小心道:“事有从权……”

    “啊啊啊!”话音未落,便听病房里响起杀猪般的惨叫声。

    “这是在动手术吗?”赵昊不禁奇怪道:“没有麻醉吗?”

    这次伤员治愈率如此之高,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麻醉手术的引入。

    医用酒精与浓硫酸加热反应,便可制取很优秀的麻醉剂——乙醚。这玩意儿可比麻沸散、蒙汗药之类的靠谱多了。

    手术麻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非但可以减轻病人的痛苦,还让大型手术成为可能。这么重要的救命法宝,贪生怕死还怕疼的赵公子,怎么可能不提前研制出来?

    在江南医院的酒精生产车间中,三年前就已经可以顺便制取乙醚了,又经过将近两年的反复摸索,一年前就已经进入临床试验。至今成功进行了几百例手术……当然大部分是拔牙、接骨之类的小手术,可靠性和安全性都已经得到了验证。

    这简直就是伤兵们的福音啊!

    东南医院既然制备了酒精,不可能不顺道把乙醚出来。对医生们来说,有了可靠的麻醉,拔个箭头、取个弹丸什么的也就简单多了。不用每次弄得都跟杀猪一样。

    所以赵公子听到杀猪一样的嚎声,感到十分奇怪。

    “手术都是麻醉的。”庞宪有些尴尬道:“可能是麻醉的劲儿过了。也可能是护士在给伤患换药。”

    “哦?”赵昊便轻轻推开病房的门,只见长长的大通铺上,躺着十来个包着脑袋吊着腿的伤患。

    那惨叫声正好是离他最近的一个伤兵发出的,只见江南医院护士长王铁蛋的弟弟——东南医院护士长王钢蛋,正在用酒精药棉给他受伤的蛋蛋消毒。

    每擦一下,那伤兵就没人声的惨叫,把一旁的伤员都吓得面无人色。甚至还有人大夏天的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就像待在的羔羊一般。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不是病房是蚕室呢。

    “你信不信我打死你!”那伤兵也是疼极了,对王钢蛋口不择言。

    “你打呀。”王钢蛋身高一米八五,全身都是肌肉,护心毛一大把,根本不怕恫吓。

    “你解开我啊!”伤兵叫唤道。原来为了防止伤员拼命挣扎,换药前都要先用布带,把他们手脚牢牢绑缚在床上,受伤的部位还要有身强力壮的护士死死按住,才能完成一次换药。

    “……”赵昊看了不禁暗叹,看来最初的护士,还真必然得是男的。至少得等到更先进的消毒液出现后,赵公子才有可能实现他把护士都换成少女的梦想。

    嗯,得是粉色的,还要配白丝袜。

    嗨,想什么!

    定定神,他叹口气道:“用酒精消毒可真够疼的。”

    “但效果好啊,在有无痛消毒液之前,也只能忍忍了。”庞宪说完,与陈实功一同期冀的看着赵昊,这种事儿,只能指望赵公子突破了。

    赵公子一阵头疼,碘酒制备倒简单,但一样有强烈的刺激性。四百年后的医院都是用碘伏的,因为碘伏是以水为溶媒的,所以不会有刺激性。可碘本身是不溶于水的,要经过特殊工艺加工才行。赵公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至于其它几种外科消毒液,红药水紫药水效果一般,而且同样不具备制取条件。双氧水在实验室制备倒是没问题,电解60%的硫酸再经水解就可以制备出来。但如何工业生产目前还毫无头绪。

    好像眼下能期待的,只有石碳酸了。石碳酸就是苯酚,顾名思义,是可以从干馏煤炭得到的煤焦油中提取的。因为其制备简单,所以是最早应用于近代医学的外科消毒剂。

    但赵公子的化学知识仅限于中学课本,他记得高中化学书上说,在煤焦油中加入烧碱溶液,苯酚和氢氧化钠反应生成溶于水的苯酚钠。但煤焦油不溶于水,故而可用分液法得到苯酚钠。分液后再加入盐酸,就可以生成苯酚。苯酚微溶于水,所以依然可用分液法将其分离出来。

    不过这样的效率极低,仅限于实验室从煤焦油中少量提取苯酚。至于如何大批量制取,赵公子对前世知识空有复印般的天赋技能,他看都没看过徒呼奈何?

    但赵昊对这些医生太慷慨了,能给什么技术就给什么,从来不藏私。导致这帮家伙对他的依赖性,也比别的部门强多了。遇到什么难题都指望他来解决,真以为赵公子是蓝胖子啊?

    “我想想办法吧。”但最后他叹了口气,还是替04所接下了这个任务。

    ~~

    从普通病房退出之后,赵昊来到后院为潘季驯专设的高干病房中。

    一推门进去,就见潘季驯趴在一团卷起的褥子上,正一边写写画画,一边撅着屁股做热敷呢。

    “好家伙,看不出来,真白啊!”赵公子不禁倒吸口冷气。“这么黑的脸……”

    “没你白,不信比比。”潘部堂果然非常人,以臀对人面不改色,还有心情跟赵昊斗嘴。“你小子终于舍得露面了?”

    “这不是听说部堂受伤了,赶紧来探望嘛。”赵昊笑眯眯的在他一旁坐下,笑问道:“这咋伤得这么独特?不是听说只有逃兵才会臀部受伤吗?”

    “你放屁!”潘季驯白他一眼道:“老子死都不会当逃兵的!”

    “是当时曾一本在西城墙下,埋了好些火药,把城墙炸塌了。”庞宪忙替他解释道:“部堂怡然不惧,直面爆炸,结果不慎被掀翻在地,一下坐在城墙上。”

    “妈的,正好一屁股坐在碎砖头上,今年真是倒霉透了!”潘季驯骂骂咧咧,心情恶劣道。

    “伤的重吗?”赵昊问他的主治医师陈实功道。

    “挺重的,当时就不能动了,送来一检查,是荐骨与尾骨之间的关节扭伤,还伴随尾骨骨折。”小陈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潘部堂的屁股讲解道:“现在已经给他复位了,但尾骨局部发炎,还是有一定疼痛的。”

    “屁!什么叫一定疼痛?老子满腚都疼!”潘季驯愤愤吆喝道:“而且每天还得这个姿势做热敷,太羞耻了!”

    “哦。”赵昊点点头,原来潘部堂还是有羞耻心的。

    “部堂可得好好配合我们治疗,等过一段时间消了炎就好了。”陈实功警告他道:“要是你不配合治疗,愈合不良,就会一直疼下去的。到时候,除了把你尾椎骨摘了,别无他法!”

    “那可不行,老夫怎么能少块骨头呢!”潘季驯吓得捂住腚,不小心碰到伤处,又疼的他一阵呲牙咧嘴。

    见老潘跟自己一样挺怕疼的,赵昊不禁笑道:“部堂就偷着乐吧,没留下什么伤口,不然见天一遍酒精消毒,能让你怀疑人生。”

    “老夫听到了……”潘季驯一阵心有戚戚道:“每次换药,前头病房里都会叫得震天响!”

    赵昊这才想到,潘季驯这是第二次为他父亲的事情住院了。他感到有些歉疚,沉声吩咐道:“要全力给部堂治疗,不要在乎成本,用最好的药!”

    “是。”庞宪忙沉声应道,说着他想起一物道:“对了公子,潮汕人常用一味药叫‘漳州八宝丹’,据说有生肌敛疮、清凉退癀的作用。”

    “退黄?”赵公子一时没明白过来。

    “哦,闽南潮州一带方言,把一切炎症统称‘癀’。当地人说那八宝丹很神奇,切开来吃上一片就可以消炎退癀,故而又叫……”

    “片仔癀!”赵昊脱口说道。

    “正是这名字,公子真是无所不知啊。”庞宪忙由衷赞叹一声道:“伤号们一直喊着要吃片仔癀,片仔癀,我们以前没接触过,没敢贸然同意他们用药。”

    “让他们吃吧,效果应该是不错的。”赵昊笑道:“也给部堂来几片,对他这种轻症最合适不过了。”

    “不过吃这药就不要喝酒了。”他又嘱咐道。

    “怎么,会影响药效还是药性相克?”潘季驯问道。

    “不是,据说这玩意儿能解酒,你不白喝了吗?”赵公子哈哈大笑道。

    众人也一阵想笑,却只能忍俊。虽然潘季驯这位前河漕总理,应该是最水的二品大员了。但那也是正经部堂啊!这样的身份,也就只有公子才能与他谈笑无忌吧。

    其余人要是也跟着笑,就太没规矩了。

第六十九章 内阁激斗篇,高拱对贞吉

    午饭是在病房里吃的,庞宪等医院人员识趣告辞,只有赵公子和两位老潘大人,围坐一张小方桌边吃边聊。

    当然潘部堂是趴着吃的。

    因为有伤号,午餐以败火清淡为主,好在潮汕菜本就偏清淡,风味也与苏州菜大相径庭,至少赵昊更喜欢前者。

    他舀一碗清冽橄榄肺,先递给潘仲骖,又盛一碗给潘季驯。

    “急着盛汤干嘛?先给老夫倒酒。”潘季驯还不领情。

    “部堂原先没这么大酒瘾啊。”赵昊给他斟一杯当地的名酒珍珠红。“借酒浇愁?”

    “愁个屁,我没那么大官瘾!”潘季驯闷哼一声,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愤然道:“我就是不忿,明明我是对的,而且已经证明了束水冲沙之法可行。为什么朝中那帮人就是视而不见,非要劳师动众,花费十倍去开什么泇河?!”

    “你就是蠢,开国两百年,什么时候治好过黄河?不都是年年泛滥年年修!”他二哥毫不留情的批判道。

    “我就是不信邪!”潘季驯挺着脖子道。

    “把你能的,还不信邪!”潘仲骖哂笑一声道:“当年我在京时,便听说小阁老严世蕃为什么要管工部?大半就是冲着黄河去。朝廷每年治黄要花多少银子?你比谁都清楚。而且这些钱全都丢到黄河里打水漂,事后想查账都没处查去!真让你治好了,那帮蛀虫吃什么啊?”

    “……”潘季驯闻言憋了半晌,方缓缓摇头道:“不能够,至少高胡子不是这样的人。他不爱财,图的是名垂青史。”

    “哼哼,我与高肃卿同年,不比你了解他?”潘仲骖哂笑一声道:“他只是自己不爱财,对下面人却缺乏约束,贪渎也好,私德有亏也罢,只要能给他做事就成——那殷正茂就是最好的例子!高肃卿没有儿子可以清高,下面人却要捞钱,你要断人家财路,人家当然要断你的后路,把你送回老家了!”

    “算了算了,现在理清楚也没用了,部堂就安心在野几年,这潮州府也大有可为嘛。”赵公子笑眯眯的又给潘季驯斟满道:“眼下胳膊拗不过大腿,何苦较这个劲?”

    “嘿嘿,那倒是。”潘季驯颔首道:“现在李阁老致仕了,赵阁老也被他撵走了,新进的殷阁老也是个直筒子脾气,只怕同样难逃被他撵走的命。”

    是的,继李春芳致仕之后,赵贞吉也在春末夏初的阁潮中出局了。

    但与李甘草自知不敌、主动让贤,体面谢幕不同,素来暴烈如火的赵阁老,却明知不敌也敢于亮剑,与高拱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死斗!

    原本没了李春芳的庇护,赵贞吉独木难支,高拱也就彻底不把他放在眼里了。结束开年外察之后,高拱马上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考察科道言官!而且连带考核任期内升官离开科道的官员,统统都要接受严厉的考察!

    其实隆庆五年并非京察之年,本不该考察言官的,而且按例只要离开科道系统,就不能再以言官考察了。但高拱本来就对言官满腹怨恨——当年阁潮时,言官们在徐阶的指挥下,一起攻击他的仇,他可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他起复后,只是为了安定人心,稳定地位,才捏着鼻子向言官们许诺既往不咎的。谁知这帮汪汪队非但不思报效,反而忘恩负义、故态复萌,在俺答封贡一事上,又在赵贞吉的撺掇下,对自己群起攻之!

    高拱为了大局,又忍到了今年。一直隐忍到李春芳滚蛋,自己当上首辅兼天官,地位彻底无可动摇时,他终于要新仇旧账一起算了!

    赵贞吉还兼着左都御史,被科道领袖视为领袖,因此高胡子的屠刀砍来时,他明知不敌也得站出来保护言官。于是赵老父子领衔上奏说:

    ‘不久前因为御史叶梦熊议事不当,触犯了陛下。陛下就严厉地指示考核言官,并且连考核任期内升了官的大臣也不放过。这下接受非例考察者将近二百人,一时浮言四起,人心惶惶。祖宗设置言官,职在谏诤封驳,以匡人君,因此遴选出来的绝大多数都是忠心报国、敢于仗义直言之人。’

    ‘现在朝廷却要把他们全部视为放肆、奸邪之人来审查,臣等实在担心有司会公器私用,大肆打击忠臣。这样会阻塞言路的,实在不是国家之福啊!’

    赵贞吉和手下言官们不愧是专业选手,将前番高拱门生叶梦熊,弹劾自己座主的事情又翻出来,非但打了高拱的脸,强调此人的嚣张跋扈,让他自己的学生都看不下去了。

    被弟子弹劾这份待遇,可是连大奸臣严嵩也没享受过的啊!

    而且赵贞吉还指出高拱其实是在打击忠良,希望皇帝能阻止他公器私用,公报私仇。并十分险恶的暗示,高拱以内阁首辅兼天官,已经是一手遮天,动摇社稷了!

    这要是换了嘉靖皇帝,估计得吓出一身冷汗,然后直接就把高胡子喀嚓喽。可惜如今在位是隆庆皇帝,这位陛下对这份指控一笑了之,根本不怀疑自己高师傅的动机。

    结果考察如期开始,高拱如秋风扫落叶般,将过去现在得罪过自己的言官统统罢黜,一个不留。

    赵贞吉见阻止不了高拱,索性也大开杀戒。考察官员是吏部和都察院共同的职责,赵阁老自然也可以对投靠高拱的言官动手。结果好家伙,剩下的言官又被割了一茬。

    原来双输就是科道言官输两次的意思……

    高拱还好,对他来说,言官越少越好,全都滚蛋才好。但他的心腹门生、头号马仔、吏科科长韩楫不干了。因为赵贞吉砍掉的,全都是他韩科长辛辛苦苦拉拢培植的手下,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作威作福……哦不,怎么更好的为老师服务?

    于是韩楫亲自上阵,弹劾赵老夫子平庸且专横,考察时公报私仇。

    见高党贼喊捉贼,赵贞吉勃然大怒,按例请辞的同时,上疏辩解说:

    ‘韩楫弹劾臣庸横,但这是自相矛盾的。因为人臣平庸则无法专横,专横非人臣所能也!比如高拱,那才是真的横!而且他有韩楫这样的爪牙羽翼,他日将不可制!’

    然后他请皇帝‘臣放归之后,幸仍还拱内阁,毋令久专大权,广树众党!使后来奸臣欲盗威权以行己私者,不得援此为例。’

    让高拱继续当首辅也行,但不能让他再兼掌吏部了,不然这个坏头一开,日后奸臣定然纷纷效仿的!

    赵老夫子的反击不可谓不强劲,句句点在君权的逆鳞上。而且他还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分量,远远赶不上高拱,想拉高胡子同归于尽不太现实,便有些卑微的欲以自爆兑掉高拱的吏部尚书,砍掉他一条胳膊就可以了。

    一位阁老自爆的威力着实恐怖,高拱自然也不得不上疏请辞……

    ~~

    病房中,潘仲骖拿着最新的邸报,念起了高阁老的那份自白书:

    “臣自入朝,每见缙绅谈及贞吉,率多畏苦之辞,至侧目而视,臣每为解曰,贞吉刚直慷慨,又上所简用,不宜率尔弹击。以故人言少止,而贞吉亦自以臣为己知。”

    群臣苦赵贞吉久矣了,是俺老高替他说好话,这才压下了非议之声。当时赵贞吉也把我当成知己不是?

    “乃今以韩楫之奏,遂及诋臣。夫使楫之奏果为臣,则前岁给事张卤、御史王友贤等,皆曾有言,又何为乎?其理自明,臣亦无庸辩也。’

    结果现在因为韩楫弹劾他,他就怀疑是我指使的。那之前我不在的时候,就有好些人弹劾他,难道也是我指使的不成?韩楫是六科之长,职责就是监察纠劾百官,不受任何人的指使也会弹劾该弹劾的人。这道理十分简单,不用为臣分辩。

    念到这时,赵昊和潘季驯还神色正常,该吃饭饭,该喝汤喝汤。

    但接下来的内容,就把两人惊得直接喷了饭。

    “独念臣与贞吉同官翰林三十余年,顷又同在内阁,同受简任,分掌院部事,朝夕相与,乃诚意不能感孚贞吉之心,一旦愤激若此,则臣之薄德,不亦甚乎!内阁翊赞皇猷,吏部统领众职,即有德者犹恕不胜,况可以薄德甚者居乎?’

    但想我高拱与赵贞吉同在翰林三十年,又一同入阁,共掌国事,朝夕相对,却依然不能感化他的心,可见我做人实在太失败了。内阁和吏部这么重要的职务,仅有德尚不能胜任,何况我还无德,怎么有脸继续待下去呢?

    所以我也要辞职,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直娘贼,这味儿怎么这么冲?”潘季驯笑得手脚直拍病床,好似老鳖划水道:“确定不是徐阁老替他写的?!”

    “徐阁老和赵阁老可是心学同门,不至于,不至于。”赵昊也笑得抹泪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高阁老这浓眉大眼的耿直老男孩,也终于活成了他最讨厌的样子,变成了徐阁老那样的白莲花!”

第七十章 潮州人南洋魂,潮州都是干饭人

    “呃……”两位老潘大人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也拍案大笑道:“好一个一尘不染的白莲花,可不正是咱们首辅大人此时的状态吗?”

    心说用这么尖刻的词语来形容高胡子,显然这小子心里对高拱已经积蓄了很多不满。

    “可惜啊,赵阁老豁出一身剐,也没把高胡子拉下马。他不惜自爆换来的,却是皇帝准许致仕,‘仍赐驰驿归’的手诏。”潘季驯自然是同情与他有相似遭遇的赵贞吉的,他叹息一声道:

    “赵阁老见自己倾注所有,也比不过高拱的一根手指头,一时万念俱灰,只能黯然谢恩,坐上皇上安排的公车,回老家抱孙子去了。”

    “而对高拱,皇上却温言慰留,坚决不同意他请辞,非但要他继续当首辅,还让他接着管吏部!”看着这份《恳乞天恩特赐罢免以全臣节疏》后头,隆庆皇帝的朱批曰:‘卿辅政忠勤,掌铨公正,朕所眷倚,岂可引嫌求退?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潘季驯忍不住不忿道:“我真搞不懂,高拱给皇上下了什么**药,竟然圣眷独宠到这种地步!”

    “这有什么搞不懂的。”赵昊却淡淡道:“如今四海平定乎?天下晏然否?百姓得食么?国库充盈哉?”

    听了赵公子这灵魂四问,两位老大人一下就懂了。

    且不说当年潜邸时的患难之情,单说高阁老起复后一年多,做成的事情比前任十年都多。换了谁当皇帝,都舍不得这样忠心又无敌的臣子吧?

    何况现在远没到兔死狗烹的时候。

    而且大明的顶层设计完美规避了伊尹、霍光那样能行废立之事的权臣出现——其诀窍就在于不给任何势力独立于皇权的机会。藩王、武将、勋贵乃至内监和文臣概莫如是。

    内阁首辅权力再大,也是以皇帝的名义在行使权柄。皇帝可以多年不管事,但一道手诏就能令其致仕,严嵩、徐阶都是这样被终结的。是以隆庆根本不担心高拱会尾大不掉,而且高拱这般飞扬跋扈、树敌无数的做派,反而更让皇帝放心。

    甚至过于阴谋论的说一句,谁又知道高拱是不是在总结了严嵩和徐阶市恩结党,为皇帝忌惮的教训后,故意在用这种方式自保呢?

    赵昊原先认为那不像高拱的作风,但听了他这份自辩状,却猛然意识到,自己还是把高拱想简单了。粗豪直率也好,圣母白莲花也罢,都只是高拱根据需要摆出来的面孔之一罢了。

    说不定日后,还能见识到他更多的面孔呢。

    看来玩战术的人心里都脏,能当上首辅的,心更脏。

    ~~

    “如今我这位贵同年,以首辅兼天官,权势之滔天,可谓国朝二百年第一人啊!”潘仲骖也颇有些酸溜溜道,大家同年中进士,一起进翰林院,自己的名次还高于老高,可如今的际遇可谓天差地远,怎叫人不唏嘘。

    “是啊,能不惹他咱们就先不惹他。”赵昊怂的一匹道,反正他是不敢惹高胡子的。

    “这样破坏规矩的状况,应该也不会太久吧。”潘季驯喝下一口闷酒道:“听说杨博准备出山了。”

    李春芳致仕之后,高拱接任的首辅,按照首辅不能兼任天官的规矩,几次请旨让杨博重管吏部。尤其是受到赵贞吉自爆攻击后,他更是坚决表态,一定要让出吏部来。

    隆庆皇帝也如他所愿,下旨起复杨博。不过杨老头才刚致仕一年多,哪好意思一招就应?那样太不体面了。自然要把三辞三让的戏码做足,才能‘万般无奈’领旨回京。

    算起来,全套流程走完,差不多也就是六七月份了。

    在所有人看来,杨博回到京师之日,就是重掌吏部之时。所以包括张居正在内,百官才暂且对高拱现在超常规的权力配置保持忍耐。

    然而赵昊却知道,杨博回京后,将出人意料的坚决表示自己愿意去兵部,吏部应该也必须还由高阁老掌管,否则将影响隆庆新政的大好局面。

    至于首辅不能兼任吏部尚书的规矩,也很简单,杨博这个老滑头表示,自己可以吏部尚书——不是张居正那样的吏部尚书衔,而是实打实的吏部尚书,去暂管兵部事。

    而吏部则由首辅大人暂摄部务。这下就既不破坏不能兼任的规矩,又可以让高阁老继续管吏部了。

    隆庆欣然同意,于是终隆庆一朝,高拱都内阁、吏部一肩挑,处于开无双的状态。

    可惜无双最大的毛病是时间短,还是像张偶像那样叠霸服来的长久……

    当然这是后话了。

    哦对,还有一句后话,正因为杨博的这个决定,让谭纶没有当上兵部尚书,俞大猷不惜大曝**的自荐自然也就黄了。只能无奈重任福建总兵官了。

    ~~

    “总之一句话,我们先干好自己的事情吧。”赵昊吃饱喝足,振奋精神道:“潮州是我们重建海上丝绸之路计划的重要一环。这次来潮州,我又感受到了这里未受江南文弱之气荼毒的活力和彪悍。愈加相信这大明需要还保持着唐风汉骨的岭南人,来唤醒沉睡的血性!”

    “哦?”两位老潘大人不禁吃惊赵昊将岭南人拔得如此之高。但转念一想,却又理当如此。

    这次潮州保卫战就是最佳证明。纵使赵二爷再身先士卒,他手下人再指挥得当、统筹得力,要是没有潮州百姓本身的勇猛善战,悍不畏死,也是万万没法阻挡曾一本的大军的。

    究其原因,一是朝廷鞭长莫及,对岭南百姓驯化‘不力’;二是岭南人多地少,百姓生存条件恶劣,为了保护本族的生存空间,战斗成了家常便饭。这就让他们养成了悍不畏死的性格。

    然而汉唐之风可不只一味好勇斗狠,还要有敢于万里觅封侯的开拓精神!

    偏偏岭南人最不缺的就是这份冒险精神,只要看看那些大海主、大海盗、大海商的籍贯是哪里,就知道所言非虚。

    更让人震撼的是,除了那些亡命之徒,就是普通百姓也普遍有勇气,面对比大漠更凶险的大洋。

    他们从唐宋年间起,就开始小规模的下南洋经商定居。本朝七下西洋虽然对岭南以北的影响有限,却成为了闽粤百姓大规模下南洋的开端!

    那些早年间就在吕宋、婆罗洲、苏门答腊、占城、马六甲乃至印度东海岸经商定居的华人,利用郑和舰队施加的天威,迅速与当地统治者交好,获得了极高的地位,以及种种特权。

    甚至有人直接借助天朝之位,直接上位成当地的统治者。比如永乐年间的吕宋总督府和旧港宣慰司,都是下南洋的福建人和广东人建立的。

    当这些人在当地位高权重,乃至统治一方后,便开始不约而同的招揽同宗同乡,一起来共富贵……或者说共同守住这富贵。于是大明百姓了开始大规模的下南洋、甚至下西洋!

    只是当宣德五年郑和去世,庞大的舰队就地解散,朝廷永罢下西洋后,汉人在南洋的政权失去了依托,才最终在土著政权的反扑下,一个个土崩瓦解,大明在南洋的领土扩张也戛然而止。

    然而闽粤百姓下南洋的步伐却没有受到影响,他们在物产丰饶、土地肥沃、广袤无主,土人智商普遍不高的南洋尝到了甜头,又怎会放弃这一方热土?

    于是二百年间,民间自发的下南洋从未停止过。

    “天顶一只鹅,

    阿弟娶亩阿兄无。

    阿弟饲仔叫大伯,

    大伯听着无奈何,

    收拾包古过暹罗……”

    潮州人几乎都是听着这首下南洋的摇篮曲,从婴儿长大成人的,然后其中相当一部分,便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收拾包裹下了南洋。

    而且经过两百年,一代代人的不懈耕耘,如今闽粤百姓下南洋,早已不是生活所迫那么简单。而是一种男儿上进,出人头地的奋斗方式了。

    就像徽州人长大后,会去全国各地经商一样,潮州人长大后,就会去南洋发财。然后将赚到的财富反哺国内,在家乡大兴土木,购置产业,以待年迈后落叶归根。

    所以潮州这个穷地方,才会有那么多如皇宫般金碧辉煌的豪宅大院。单靠当地规模有限的自然经济,羸弱的商品经济,可是远远支持不起来的。

    “听说潮州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下南洋。”潘仲骖身为集团高层,自然明白赵公子的目光所及何处。他一脸不可思议道:“那舒通判告诉我,别看潮州府共有户口不到百万,可在海外的潮州人却已经超过了百万。据说漳州那边也差不多,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赵昊却一摆手道:“一千年前的唐朝,我们就建起了很成熟的广东通海夷道!那就是我所谓‘海上丝绸之路’之滥觞,我们的祖先早已证明,驾船直抵西洋不是难事,从南洋西洋获得财富也绝非痴人说梦。太史公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以闽粤百姓下南洋的行为再正常不过,倒是我们大惊小怪才不正常!”

    说着他满脸痛心的加重语气道:“可笑、可耻、可悲!”

    ps.为庆祝三月一号开学这一特大喜讯,兹决定连续三天三更作为庆贺。非如此不足以表达我此刻的轻松欢乐解脱之情!

第七十一章 吕宋沦陷

    病房窗外,岭南独有的水蒲桃树,生着茂密的浓绿叶片,树冠又大又宽,就像一柄打伞,为病房中的遮住了午后的骄阳。

    饭桌已经撤下,赵昊和两位老潘大人一边喝茶一边探讨着重开海上丝绸之路的大计。

    “但想要将这百万南洋潮人收为己用,也是很难的。”潘仲骖端起小小茶盅,呷一口化食的北苑茶道:“这些人在情感上天然与那些海商海盗更亲近,对官府极不信任。而且大部分都扎根在南洋各国几代人了,单靠舰队恫吓,作用也不大。”

    “不错,你船坚炮利又如何?人家几年不下海,在当地一样过得很好。”潘季驯也点头道,他是大河派,对海洋派有点儿本能的偏见。

    “不不,南洋已经不太平了。”赵昊却摇摇头,淡淡笑道:“根据吕宋站传来的最新消息,西班牙人已经攻陷了马尼拉,当地苏丹苏莱曼战死。西班牙人占领马尼拉后,又采取了高压统治,当地汉人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

    前番赵昊结束试航,返回耽罗时,便接到江南商贸在宿务和马尼拉的商站禀报,说西班牙人开始频繁窥探马尼拉,在澳门、安南、马六甲等地,大肆购买军事物资,招募土著士兵。种种迹象表明,他们即将对马尼拉的小吕宋苏丹国,发动一场入侵。

    当赵昊抵达潮州时,又接到了最新的奏报——西班牙所谓‘菲律宾总督’黎牙实比,在墨西哥援军的支援下,组成一支包括四百西班牙人,五艘大帆船在内的,兵力达两千余人,大小船只二十三艘的舰队,对马尼拉发动了入侵。

    在大明人看来,用仅仅两千多人,而且其中大半是战斗力低下的土著雇佣兵,就想攻灭一个国家,简直痴心妄想。

    但那是大明闭关锁国久了产生的错觉。对付还未形成强大国家组织的南洋诸国,这只两千人的军队已经绰绰有余了。

    事实上,黎牙实比只打算投入一半的兵力,来对付吕宋国的那些土人士兵。另一半兵力则用于防备葡萄牙和明朝大海主背后偷袭。尤其是澳门的葡萄牙人,对他们公然违反条约占领宿务,本来就怀恨在心了,现在见西班牙人得寸进尺,要彻底吃下吕宋岛,难保不会跳出来,搅黄他们的好事。

    至于更强大的明帝国?黎牙实比反而并不担心,因为西班牙也同样是个大帝国,所以他深知这样的国家,做起决策有多迟缓。恐怕等明国研究决定,派出舰队时,那吕宋苏丹苏莱曼的坟头草,都要两尺高了吧?

    西班牙舰队出海后不久,又遭遇了风浪,两条船漏水返航,最终在马尼拉湾的登陆不过880人。但那些小山般的巨舰,成排轰鸣的火炮,却已经吓得主和派的酋长拉贾马坦达,撤除防御工事,举白旗投降,让西班牙人毫发无损地进入马尼拉。

    不过战斗并未结束。因为吕宋苏丹苏莱曼,已经先一步主动撤往北方,争取时间联合全部力量,向周边国家和宗主国求援。

    但计划执行的并不顺利,南洋各国都不愿轻易得罪恐怖的佛郎机人……他们无法区分西班牙和葡萄牙人,所以将其混为一谈。

    这样也没什么错,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只不过前者强一点所以更凶残直接,后者弱一点,才会更多的采用些手段迂回罢了。

    大明倒是不怕西班牙,可怕麻烦啊。而且北京的朝廷素来对吸引闽粤百姓弃家游海、逃离王化的吕宋国很有意见。甚至将西班牙的入侵,视为一种对叛逃者和窝藏者的惩罚,怎么可能会派兵援助呢?

    外援断绝,苏莱曼只能靠自己人,然而吕宋岛上各部土著一盘散沙,动员力低下的令人发指。最终苏莱曼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不过招募了两千人罢了。

    比起兵力的不足,武器装备上差距就更让人绝望了。吕宋土著所谓的战船,最大也就是25米,而且船身细长,能搭载两百多人。但其中百分之八十是桨手,只有三四十个作战的士兵。

    这些士兵站在船中间的高台上,手持标枪、弓箭、飞镖与敌人作战,极为原始落后。跟他们一比,日本的水军众都是强大的无敌舰队。

    是以这是一场还没开始,结局便已注定的绝望战争。苏莱曼带着他的全部兵力,刚刚驶入马尼拉湾,就遭到了西班牙舰队的猛烈炮击,损失十分惨重。

    苏莱曼却依然下令舰队继续冲锋,指望能逼近侵略者,利用兵力优势展开白刃战。

    然而他并不知道,对手的海军乃世界最强,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面对这些不自量力的脆弱小船,西班牙的大帆船都不用开炮,直接抢上风张满帆撞过来,就把这些土著轻松撞沉。

    最终,苏莱曼中炮而死,他的舰队也全军覆没。为了震慑当地土著,黎牙实比下令将俘虏全部斩杀,头颅挂在马尼拉城中,以儆效尤。果然把当地人吓得瑟瑟发抖,没人敢再反抗侵略者。

    然后,黎牙实比将总督府从宿务迁到了吕宋,并强令所有吕宋人改信天主教。这对当地土著来说也没什么,因为大食教在当地传播时间还短,只有上层贵族信了安拉,广大下层平民还很不清真。所以黎牙实比杀光了胆敢反抗的上层,逼迫不敢反抗的上层改信,这事儿就搞掂了。

    西班牙人最不放心的,是人数高达两万多的华人群体。这个群体以十分之一的人口,掌握着当地八成的财富。而且有强大的明帝国作后盾……这一点当然是黎牙实比的误判,事实上大明将这帮海外汉人视为贼寇,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才对。

    当然,华人是不会告知西班牙人这一点的,西班牙人侵占大明藩属国自知理亏,也不会主动跟其宗主国对线,因此一直蒙在鼓里很多年……

    ~~

    “西班牙这个国家是很有意思的。”赵公子品着潮汕功夫茶,慢条斯理对两位老潘大人道:

    “他们虽然是最早开始大航海的国家,却始终十分保守。不愿金银外流,不愿被外国人赚取财富,怀着‘总有刁民想害朕’的心理,对一切外国人尤其是异教徒,极端的敌视和防备。所以当地华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这什么‘洗板鸭’不就是一坏事做绝的土豪劣绅吗?”潘季驯哂笑一声,不可思议道:“这种货色都能建立日……日不落帝国?”

    “一是占了个动手早。”赵昊笑道:“而且他们的军队是真的强,非但海军强,陆军也强。要想重开海上丝绸之路,他们就是我们必须要战胜的敌人!”

    “那就早点动手啊,趁着他们还立足未稳,把他们撵出吕宋去!”潘仲骖来到广东后,才真切感受红毛鬼已经距离大明有多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素来以德服人的老教授,自然也喊打喊杀起来。

    “我也想啊,可哪有那么容易?”赵昊两手一摊道:“且不是咱们这支才组建两年多的舰队,是不是西班牙人的对手。就算我们能与之一战,可根本不具备与之交战的条件啊!”

    “为什么?”

    面对两位老潘大人疑惑的目光,赵昊指面前茶盘中最左边的一个茶盏道:“我们的海警舰队在耽罗岛。”

    又指着最右边的一个茶盏道:“西班牙的舰队在吕宋岛,两地相距超过四千里的航程。”

    然后他又指了指这两个茶盏中间的茶壶、公道杯之类的器皿道:“中间有琉球、台湾……哦不,大员,还有在其间兴风作浪的闽粤大海主们。不把这些势力都摆平了,我们的舰队如何南下?”

    “呃……”两位老潘大人咂咂嘴,不吭声了。他们曾是大明官员,自然也会习惯性轻视海上的势力。但这次曾一本遮天蔽日的舰队,给他们的印象还不够深刻的吗?

    得亏这次曾一本是扬短避长的攻城,要是跟如此庞大的舰队在海上相遇,又会是什么情形?光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吧?

    “此外,对内对外,还都得师出有名。”赵昊又叹口气,有些头大道:“对外,吕宋不是敌对状态的日本,与闽粤一带人员和消息的流动十分频繁。所以不可能像在日本那样,把天捅破了国内也无人知晓。”

    两位老潘大人都是政治觉悟极高的老干部了,自然明白赵昊的意思。没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名分作掩护,贸然派舰队前去吕宋开战,最终一定会招来朝廷的忌惮。到时候,麻烦可就大了!

    “那对外呢?”潘季驯又问道。

    “对外?南洋诸国十有**是我大明的藩属,虽然这一百多年来久旷天威,却没少承受天朝的恩泽。”赵昊不无揶揄笑道:“毕竟,像我大明一样奉行‘薄来厚往’二百年不动摇的宗主国,可是千年难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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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韩江示范区

    “嘿……”赵昊这话听着是好话不假,可总让人感觉阴阳怪气,两个老潘大人不禁有些尴尬。“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实在太伤身了。要不当年刘大夏也不能把郑和航海图给烧了。”

    “不过薄来厚往也不全是坏处,至少‘天朝上国’这面金字招牌,在南洋已是深入人心。”赵昊笑道:“这是大明在海外最宝贵的资产,价值超过百万雄师!”

    说着他重重一挥手,斩钉截铁道:“既然朝廷不珍惜,那我们就去接收它!让集团作为各国的保护神降临南洋!”

    若南洋诸国可喜迎王师登陆,当然要比用船坚炮利敲开国门,付出的成本低太多了。而且有天朝上国的幌子,日后在南洋维系统治也简单太多。简直就是殖民南洋的金手指,哦不,金大腿啊!

    只是王师嘛,就不能像侵略者那么简单粗暴了,虽然目的都差不多……

    这下潘仲骖和潘季驯明白了,原来赵公子驱赶西班牙人不是目地,他真正的目地是取而代之,而且是堂而皇之,让人家求着他那种。

    “这……这不就是既想当那啥,又要立牌坊吗?”潘仲骖这种端方老者,自然对这种行为有些不耻。

    “正常,上至朝廷下至地方,乃至那些大儒、缙绅,哪个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吮起人的骨髓却一个比一个凶?”潘季驯却见怪不怪道:“既然你已深谋远虑,那就撸起袖子干呗!快给我们下任务吧。”

    “哎,怎么也得等部堂把屁股修养好再说。”赵公子忙赔笑道。

    “是尾椎,不是屁股!”潘季驯郁闷的强调一声,将床头的一份图纸丢给他道:“再说老夫趴着还耽误干活了吗?”

    赵公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潮州府境内的水利图。

    “哎呀,真是生我者我爹,知我者部堂啊!”赵公子看着上头做满密密麻麻标注的工程规划,不禁如获至宝道:“我正愁着怎么跟您老人家开口呢!”

    “我就知道,你把老夫诓来,肯定又要修水利,就提前调了府里的图纸,先期规划一下。”潘季驯道:“当然真要干的话,肯定还得实地勘察。”

    “嗯嗯。”赵昊满面笑容的使劲点头,听潘总侃侃而谈道:

    “从这张图上能清晰看出,潮州府十一个县,被连绵的山地划分成三个呈品字形排列的平原——韩江平原,榕江平原和练江平原。根据潮州府的黄册统计,生活在这三个小平原的人口,占整个潮州府的九成。”

    顿一下,潘季驯接着道:“这样说虽然有点残酷,但显然将治理重点放在面积占潮州府一半的平原上,收益要远高于胡子眉毛一把抓。”

    “唉。”潘仲骖叹口气,没说话。他自己太过理想化,总是很难接受这种不公,这也是他仕途半道而废的原因。

    “这三个小平原中,潮州府能有效控制的,自然是府城所在的韩江平原了。其民众久经王化,性情相对温顺……哦不,温和,不暴力。”

    “相对……”赵公子不禁咂咂嘴,想起那些韩江边村寨的刁民,胆敢拦路抢劫俞大猷,而且还是两次。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为‘温和不暴力’吧?

    “那当然,偏远的榕江平原,以及南边的练江平原,因为远离潮州府的管辖,土匪、水匪横行霸道,当地的情况才叫一个复杂。”潘季驯很有范儿的重重一挥手道:“所以你也好,你爹也罢,只有先在韩江平原发力一途!这就像参加秋闱,这一场考好了,后两场迎刃而解。这一场考不好,另外两场连考都不用考。”

    “是啊。”潘仲骖也点头道:“而且你也看到了,通过此番潮州保卫战,你爹也在府城建立起了很高的威望,趁着这股热乎劲儿,抓紧在这里做一些事情是正办。谁知道这股劲儿过了,人家还会不会买账。”

    “不错,是要抓紧办起来了。”赵昊将那份水利图小心收好道:“这个我拿回去让那帮家伙瞧瞧,先给他们过过眼瘾,勾勾他们的魂儿。”

    “来前计划好的事儿,咱们先一样样办起来。”说着他又问潘仲骖道:“您老说,咱们用哪一件开头好啊?”

    “当然是书院了。”潘仲骖不客气道:“那会儿你不在,没看到潮州府那帮士绅,对咱们书院的渴望。本来他们还对出人又出资,协助守城很抵触,可一听说令尊是带着玉峰书院来办学的,态度直接大转弯!”

    “缺啥稀罕啥呗。”潘季驯哂笑道:“当然他们稀罕的不是文化,更不是你的科学。”

    “我知道……”赵昊翻翻白眼,转头对潘仲骖笑道:“那行,赶明儿你约上那帮子缙绅,咱们一道给书院选个址去。”

    “好。”潘仲骖高兴的点点头,他自己也急啊。赶紧把地址选好,手下那帮子人才好忙活起来。

    “不过。”但厚道的潘副院长却又有些矛盾的替集团着想道:“要是真按照你的规划,把潮州建设好了,吸引得海外的潮人都返乡了。岂不又跟重建海上丝绸之路的规划冲突了?”

    “哈哈哈。”赵昊却朗声笑道:“二伯多虑了。知道什么人对家乡的变化感受最明显吗?不是朝夕不离本土的那些人,而是离家数载才回乡一次的游子啊。他们会清晰的感受到,今时与昔日区别所在。所以我们把潮州建设的越出色,他们对我们就越信服。那时再跟他们谈合作,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也是,连潮州都建设不好,还说去海外帮他们建设美好家园,谁信啊?”潘仲骖点头称是,不复多言。

    ~~

    一直聊到日头西斜,赵昊才起身告辞。

    潘仲骖要去张罗来日选址的事情,便也跟着一起离开了。

    潘季驯怅然若失的看着赵昊离去的背影,这小子难道没意识到,他忘了点儿什么?

    正惆怅间,病房中忽然闪现出一人,把老潘吓了一跳,牵动腚上的伤口,疼得叫唤起来。

    “哎呦喂……”

    “嘘!”却被那人一把捂住嘴,低声道:“公子有礼物,让小人交给部堂。”

    说着一个将包装精美的木盒子往他怀里一塞,那人便消失不见了。

    潘季驯自始至终,都没看清那人长啥样。准确的说,是完全没印象,看见等于没看见那种……

    更别说,问问他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

    潘季驯默默说一句,双手微微颤抖的去拆红木盒上的丝绦,他等这一口已经等了足足半年。实在太久了!

    因为他二哥早知道他有异食癖。为了他的健康,潘仲骖严禁任何人再给他吃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所以他已经好久没打打牙祭过过瘾了,现在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赵昊身上了。

    老潘将那木盒打开,便见里头分出九宫格,每个格子都装了一种颜色质地各不相同的矿石或矿砂。

    “好小子,这才像话嘛!”潘季驯登时口水直流,手指在九宫格上转来转去,纠结于该先吃哪一块?最终捏起一块黄色的矿石送入口中,满脸享受的细细咀嚼起来。

    ‘唔,舌尖这柔顺的触感,就像日光照在大河上;入喉的清冽,又似月下的清泉幽咽;还有这划过食道的粗粝,却为胃里带来一片温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有金有银有铜,而且含量还这么高。这小子发财了啊!”潘季驯沉迷于如此丰富的滋味中,忽然吃惊的睁大了眼睛:“不对啊,矿石里怎么会同时含有金银铜呢?这不科学啊?”

    在他丰富的老饕经验中,这几种顶级食材太过稀少,大自然这位吝啬的大厨素来都将其分开使用的啊。

    看来自己还是少吃多怪了。大自然这位鬼斧神工的厨神,永远都会有惊喜在等着自己!

    无比的感动和满足,让潘季驯情不自禁流下泪来。

    “咦,部堂,你怎么哭了?”前来查房的陈实功,看到潘季驯泪流满面的趴在床上,不禁奇怪问道:“这么疼吗?”

    “没,没。”老潘赶紧把盒子压在肚子底下,用被角胡乱擦泪道:“我这是让太阳晃得,对,晃得!”

    陈实功狐疑的打量着潘季驯,这房间朝东,这会儿早就没阳光照来了。

    好在他只当堂堂部堂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偶然也有感情脆弱的时候,便没再追问。

    殊不知,老潘只是馋哭了而已……

    ~~

    那厢间,赵公子回到了同知衙中。弟子们本来在城中为他安排好了宅子,但怎么也得先陪赵二爷几宿才能搬出去吧?

    所以他让大部分随从先去了那什么‘许驸马府’安顿,自己则在两位姊姊的陪伴下,跟老爹住在了一起。

    跟县丞衙类似,同知衙也在知府衙门内,只占了一个前后三进的小小偏院。本来就挤了好多护卫和随员,

    赵昊这一大帮子住进来,顿时显得十分拥挤。

    不过赵昊还顾不上这些,因为赵二爷不出所料,又被灌得烂醉。长公主留在他身边的四个健壮的侍女,小青小白小红和小黑,手脚麻利的帮他收拾好,赵二爷却哭着喊着要儿子。

    赵公子无奈,只好让这四个平均身高一米八,体重也有一百八的侍女先行退下,自己陪着老爹耍酒疯。

    谁知赵守正拉着他的手,就安静下来了。

    ps.还有一更,不过不会太早,赶紧睡吧,明早看一定会有的。

第七十三章 蛋民

    好容易等赵二爷睡踏实了,赵昊给他盖盖被子,便轻手轻脚出了主卧。

    见少爷出去,今晚当值的小青和小红便悄无声走进去,今晚她们会通宵轮班照料赵二爷。

    别看青红黑白粗腿大棒,比爷们儿却爷们儿,却是严格训练出来的宫女。照顾人方面,其实比老爷子中看不中用的四个俏丫鬟强多了。

    赵公子自然也没啥好担心的,只是这四位大姐总让他不由想到四大天王。不是张学友、刘德华那四位,而是是魔礼青、魔礼红那四位。

    他听俞闷说,这娘版四大天王,乃是长公主去岁到昆山过冬时带来的。当时大伙儿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殿下找的女保镖。谁知今春干娘回京前,竟然将这四大天王留了下来。说是表哥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有她们照顾赵守正,自己才能放心啊……各种意义上的。

    赵二爷简直欲哭无泪,他跟下属搓麻时,白守礼刚说等他表妹走了,就找几个可心又可爱的小可人儿,伺候大老爷起居。绝不是性贿赂哈,而是替昆山百姓,更好的照顾好老父母的生活!

    赵守正嘴上虽然说别别别,可心里早就骚动起来。好容易盼着长公主回京了,她却忽然留下了四大金刚,彻底断了赵二爷的念想。

    害得他不由疑神疑鬼,是不是长公主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密探,已经侦知手下人要送自己小可人了?

    那岂不是说,这四个货,就是长公主留下来监视自己的?

    这下赵守正也不敢把她们打发去劈柴喂马了,只好老老实实留在身边。

    夭寿啊,每晚起夜时,一睁眼就看到这四张长得很抽象的脸,吓得他老是尿到鞋上。

    于是赵二爷天黑之后便不再喝水,这下终于不起夜了。

    可是还会做噩梦啊!

    所以赵守正才紧紧拉着儿子的手,想要让他替四大天王守夜,自己好睡个安稳觉。

    谁知赵昊根本没有孝子的觉悟,见他彻底睡着了,就让四大天王替自己守着老爹……

    结果今晚,赵二爷又做噩梦了。

    ~~

    赵昊走到天井里,外头已是繁星满天,暑热却依然不退,只能说比白日里稍强点儿。

    广东就这一点不好,太他娘的热了!赵昊在江南都受不了,更别说岭南的盛夏了,简直要活活热死个人。

    他便索性脱掉衣裳,只穿着一条犊鼻裈,让护卫打井水来冲凉。

    两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赵昊终于感受到了一阵透心凉。

    待他冲完凉,用棉巾擦去脸上的水时,便见常凯澈来到自己面前。

    “什么事?”

    “公子,抓到的那些人,嘴巴撬开了。”常凯澈轻声禀报道。

    “什么人?”赵昊一愣。

    “袭击俞大帅的那些人啊。”常凯澈只好无奈提醒道:“您不是说,得到口供第一时间禀报吗?”

    “哦,说说吧。”赵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一点儿看不出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他们不是韩江沿岸的村民,而是疍民。”常凯澈忙禀报道。

    “蛋民?”赵昊先怔了一下,旋即才明白道:“你说的是疍户吧?”

    “是。”常凯澈道:“疍户又叫疍民,也称为连家船民。福建人称他们为游艇子、广东人称他们为白水郎,还有‘蜒’等蔑称。他们位列贱籍,以船为家,终生漂泊于水上。据说普通人上船时会晕船,他们登岸时却会遭受‘陆晕反应’。因为在船上久了,所以生理上对陆地环境的不适应。”

    “但真正阻碍他们上岸的,是老百姓对疍民的歧视。据说疍民上岸不能穿鞋子,因为会被人抢走。他们就是买了衣服,也得打上其它颜色的补丁才敢穿上岸,以示这是旧衣服,不要再抢了。”常凯澈不愧是总务科长,情报搜集的十分到位,而且知道公子想听什么。所以才会渐渐受到赵公子的器重,出镜率越来越高。

    当然,也不是所有受器重的人,出镜率都会高,比如那个谁……

    “疍民普遍生得臂粗臀大、腰板宽、腰杆硬,且两足内曲,这些特点均与他们终日在船上活动有关。也更加有利于他们在船上的活动。这是一帮天生的水手,活跃于闽粤一带的江河湖海之上,靠打渔水运为生,有那心术不正也干些打劫的营生。”

    “唔。”赵昊满意的点点头道:“说起疍民来,他们做的艇仔粥挺好喝的。赶明儿到码头买一锅回来当早饭。”

    ~~

    翌日一早,赵昊正在同知衙的后厅用早饭,便见老爹揉着太阳穴,哈欠连连的走进来。

    “怎么不多睡会了?”赵昊亲手给成了神雕大侠的赵二爷,盛一碗新鲜鱼虾蟹熬出来的艇仔粥。

    这是护卫按他的吩咐一早去码头,找到那种尾部插有写着大大‘粥’字的黄旗的花艇。那就是卖艇仔粥的疍家船。

    “睡不着啊。庆功会再热闹,也改不了这潮州府一地鸡毛的状况。到现在,府尊大人还下落不明呢!”赵守正忧心忡忡道:“昨天士绅们都问我,往下的路该怎么走。为父该怎么走,儿子?”

    说着说着,就很自然的,习惯性的,把难题抛给了赵昊。

    赵公子闻言抬起头,定定看着父亲。把个赵二爷看得心底发毛,讪讪道:“爹知道你忙,你要是不想帮忙就算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赵昊却正色道:“儿子向想父亲道歉,我之前太小看你了,你真的很了不起。”

    “哈哈哈,那当然啦,不然为父怎么生出这么优秀的儿子来?”赵二爷摸着后脑勺,高兴到忘乎所以。“咱老赵家的人,能力就是强,猛!为父当然也不例外。”

    赵昊这次也不作呕了,只微微摇头道:“其实儿子最佩服的,是父亲当时明明怕得要死,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努力演好了自己的角色,完成了率众守城的任务。”

    “呃,我怕了吗?”赵二爷不由一愣,挠头道:“好像没有吧?”

    “父亲跟我还要装吗?”赵昊笑道:“昨晚我都听见了,你在梦里不停喊,‘吓死个人,谁能救救我啊!’‘别再来啦,我受不了。’‘没完没了了,这谁遭得住啊?’‘救命啊,我不想死在这儿啊……’”

    ‘噗……’赵二爷闻言,一口粥险些吐在他脸上,面红耳赤的咳嗽起来。

    “父亲的脸皮却比从前薄了。”赵昊赶紧给他拍拍背。

    “哈哈,可不是嘛……”赵守正忙打个哈哈,他可不敢告诉儿子,自己根本没梦见守城战,而是梦见了另一种形式的战斗。

    更可怕的是,这种梦里居然四大天王为他和宁安助兴……

    ‘呕……’想到这儿,赵二爷差点吐了。

    “父亲不喜欢喝就算了。”赵昊也没多想,又让人给赵二爷盛了一碗醒酒的酸笋汤,再来半片片仔癀。

    双管齐下之下,赵二爷终于舒服多了,也心疼儿子开了。“儿啊,这地方太小了,要不你今晚还是搬去许驸马府住吧?”

    “不必,当年咱们在蔡家巷时,住的不比现在小十倍?不也过来了么?”赵昊摇摇头道。

    “那倒是。”赵二爷回忆往昔,露出缅怀的笑容。过一会儿方笑道:“那就先跟爹挤挤,将就将就,好在咱们在这儿也是暂时的。等这边都着了序,咱们就去庵埠。听说那里的海防同知厅是新修的,又大又气派……”

    “父亲还是先好好准备准备,迎接巡抚大人莅临吧。”赵昊慢条斯理的对付着面前的叉烧肠粉,慢悠悠提醒赵二爷。

    “什么?林中丞要来视察?”赵二爷吓一跳,他虽然在林润手下时间不长的,却已经对这位年青的巡抚充满了敬畏。眼下潮州这个烂摊子,又满眼都是毛病。

    要命的是知府还失踪了,他这个同知就不幸成了顶雷的那个。

    “你害什么怕啊?英雄。”赵昊半开玩笑的说道:“你们立下了大功,林中丞是来慰问你们的,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好那就好。”赵守正擦擦汗,却又断然摇头道:“林中丞可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此番来潮州,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赵昊又看一眼赵二爷,心说果然是开窍了,这都瞒不住他。

    好吧,赵公子也没想过要隐瞒。“父亲也不要麻痹大意,还是要认真准备这次视察的。”

    说着他朝赵守正挤挤眼笑道:“说不定林中丞一高兴,会让父亲署理潮州府时,这样就不用什么劳什子海防同知厅了,安安心心在潮州城住下就行了。”

    “那感情好……”赵二爷擦擦口水,他就是再钝感,也知道署理知府事意味着什么。

    “不过为父刚当上同知才几天?还是不要太心急了吧。”但下一刻,他却尊从自己内心道:“你不是常说嘛,步子太大会扯到蛋的。”

    “夸父还追日呢,也没见人家扯到蛋!”赵昊翻翻白眼道:“当千载难逢的机遇摆在面前时,就是得不过一切的抓住。父亲年纪比同年大那么多,不抓抓紧,跳两步怎么能行?”

    说着他沉声吩咐道:“总之父亲最近这段时间,赶紧补补课。学会用知府的视角看问题,你就能赢了!”

    赵昊虽然与林润相交莫逆,但对方可不是徇私之人。赵二爷非等拿出真本事来,才有可能完成这一步看似平常,却至关重要的提拔。

第七十四章 凤凰书院

    早餐后,潘仲骖便风风火火过来,拉着赵昊会合了刘子兴等一干本地缙绅,满潮州城转悠着选址去了。

    好在这天阴天,还难得有风,倒也不至于把赵公子给晒化了。

    按照潮人的意趣,书院这种高雅的学府,当然要建在山明水秀之处了,这样除了利于学习,风水也好,学业才能旺啊。

    但因为潮州的治安问题,也不敢远离府城,还得选在近处,才能保证师生的安全。

    由此,刘子兴向赵昊推荐了三处风水上乘,安静优美的地点备选。

    一个是位于府城北隅的金山。山虽不高,但景色十分优美,还有很多文人墨客留痕。而且山如府城后靠,东望韩山,西瞻葫芦山,北眺凤凰山,南瞰城郭街衢,风水也是最好的。

    另一个则位于府城西北城墙外的西湖,这里原本是韩江支流,绵亘十余里。到了唐代筑了北堤,才把它与韩江切断,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湖。本朝修筑潮州城,便将其变为了城壕。

    西湖畔还有座葫芦山,山倚湖苍翠,湖傍山青黛,景色自然绝佳的。潮州八景之一的‘西湖渔筏’就指的这里。

    哦对了,金山也是潮州八景,美其名曰‘金山古松’。

    赵公子饱览了湖光山色,又来到第三处备选。还是潮州八景之一,位于府城东南方向,韩江上的凤凰洲。号称‘凤台时雨’。

    他在众人陪伴下,登上十多丈高的凤凰台,在望江亭中远眺,但见碧空万里,白云悠悠,远望群峰绵亘不断;近眺三山环倚古城;低看穿桥而来的江水至凤凰洲头分作二流,正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景象。

    此时清风习习,江风吹拂,暑气尽消,赵公子心情大好,大赞这真是个好地方。

    “此处沙洲原名老鸦洲。前任府尊侯公曾多次上洲游览,爱其景色优美,便说这里当是凤凰栖息之所,绝非老鸦投林之处,遂将其名改为‘凤凰洲’,并筑了这座凤凰台。”担任导游的刘子兴,颇为自豪道:“当然,这凤凰台主要是用来瞭望敌情的。”

    “嗯。”赵昊点头笑道:“就是没有敌情,登高望远也可以激发壮志嘛。”

    见赵公子喜欢这里,刘子兴便建议午宴就设在凤凰台上。赵昊欣然同意,于是随行的奴仆提着食盒,抬着桌椅鱼贯上台,在望江亭中布置好了桌椅酒具,然后将食盒中精致的菜肴一样样摆出。

    潮州穷,狗大户们却一点都不穷,他们有专门的烹饪船,船上有顶级的厨师、完善的炊具,最新鲜名贵的食材。可以保证缙绅们出游时,依然可以随时随地大张筵席。

    单纯比享受的话,这帮潮汕佬可一点不比江南那帮狗大户差。

    不过比比权势就拉胯了。

    阖府几年不出一个进士,简直就是渣到家了好吗?这在朝中只有被活活欺负死的份啊!

    于是酒过三巡,刘子兴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不知这三处地址,可入得了公子法眼?”

    “唔,不错,都不错。”赵昊笑着点点头,赞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啊。”

    “那到底选哪一出呢,公子有章程了吗?”一众缙绅忙问道。这阵子他们多方打听,已经知道江南集团真正的主人,就是这位未及弱冠的司马衙内。

    “唉,本公子最头疼的就是做选择题了。”赵昊呷一口杯中的糯米酒,笑道:“所以我想全都要,吼不吼哇?”

    “吼系吼哇。”刘子兴惊得合不拢嘴道:“只是公子要这么多地方,除了办学还有别的安排吗?”

    “本公子怎么会干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呢?”赵昊摇摇头,搁下酒盅正色道:“这三处地方,当然都是用来办学的。”

    “一家书院用的过来吗?”一个缙绅脱口道:“光这凤凰洲就有府城那么大。”

    “谁说只开一家书院了?”赵昊却摇头笑道:“为了快速扭转本地文教事业落后的现状,我们江南教育集团为潮州府量身打造出了一揽子教育振兴计划。”

    “一揽子……教育振兴计划?”刘子兴等人饶有兴趣的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目地是全面提高当地读书人的文化水平,和劳动力的基本素质。计划分为五部分……”赵昊说着举起右手,然后一攥拳道:“五根指头攥成拳头,一起打人才有力量!”

    “愿闻其详。”众人忙洗耳恭听。

    “第一个,也就是大家最关心的玉峰书院潮州院区。既然侯公都说了,这里是凤凰栖息之所,那这家书院我看就设在这凤凰洲上吧,名字就叫凤凰传奇……哦不,凤凰书院如何?”赵昊便开始如数家珍道。

    “好名字,好彩头!”一众缙绅兴奋的拊掌道:“潮州飞出金凤凰,就叫凤凰书院了!”

    “而且学生上了凤凰洲,就与府城的浮华一水相隔,可以更安心的学习。”一个老举人附和道,听这意思,家里定有不肯专心读书的浪荡子。

    “当然,为了保证教学质量,凤凰书院的门槛还是蛮高。不过诸位不必担心,我们书院还设有附属中学和附属小学,是一条龙的教育模式。”赵昊又介绍道:

    “也就是说,诸位的子弟从开蒙起,就能接受最科学的教育熏陶,这样只要能顺利毕业,大半都可以进凤凰书院读书的。”赵昊顿一顿道:“考虑到孩子们还小,所以学习采取走读制,我看这两所学校建在金山就好。”

    “吼哇吼哇。”一众潮州缙绅感激不尽,纷纷踊跃表示要捐资助学,好保证自家娃娃们的学位。

    ~~

    “那还有西湖呢?公子又要建什么学校呢?”刘子兴好奇问道。

    “我们江南教育素来秉承精英教育、基础教育和职业教育,三箭并发的理念。”便听赵公子侃侃而谈道:“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只有让潮州百姓也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掌握更高的劳动技能,潮州才会真正的大变样。”

    “这样啊……”缙绅们表现出的热情大不如前,显然对百花齐放没什么兴趣。

    “这些面向普通百姓的免费学校,不是以培养读书人为目的的。”赵昊压住心中的怒气,缓慢而坚定的说道:

    “诸位千万不要短视,我们在江南的实践已经证明,兴办基础教育扫盲教育,是改变一个地方穷困混乱面貌最快的办法。”

    “你们其实不比江南的有钱人穷,但为什么还都羡慕江南呢?因为那里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吗?我看更多的是因为那里的衣食住行,无不精雅。胭脂水粉、书画文玩、百样玩意儿,应有尽有吧?”

    “呵呵……”众人不好意思笑了,显然被说中了心坎。西湖、凤凰台这些地名,足以说明他们对江南的仰慕了……

    “江南那一切的美好,仅靠士大夫是造不出来,也养不起的。还得靠有文化修养的能工巧匠,需要广大有一定文化水平,有娱乐需求,也有一定闲钱的市民阶层啊。你们难道不想让潮州,在十年以后,也像江南一样繁华?”赵昊语调中充满诱惑道:

    “而这个过程中谁得利最大?当然还是诸位了。以你们的眼界,肯定明白水涨船高的道理的。”

    “嗯嗯。”一众狗大户终于有些心动,心说总不能扫赵公子的面子,就当做善事了呗。

    “所以公子办免费学校的目的,是培养未来的熟练工匠和市民阶层?”刘子兴抓住重点问道。

    “不错,我们江南集团很快会在潮州开许多的工厂,这些工厂采用更先进的生产技术,更科学的管理方法,生产效率是传统作坊的许多倍。但需要有一定文化基础的工人,还得花大力气培养技术工人,所以这既是为了潮州,也是为了我们自己。”赵昊淡淡道:

    “所以西湖畔的葫芦山下,将建立一所潮州职业技术学校,专门培养我们自己的能工巧匠。”

    “这样啊。”缙绅们纷纷眼前一亮,潮汕佬对金钱的嗅觉可谓与生俱来的。他们从赵公子的话语中,听出了千载难逢的商机。

    前番说过潮人下南洋的故事,可谓‘潮州无人不通蕃’,这些缙绅大户哪能不知道海外贸易能带来财富?

    其实他们家族的财富,相当大一部分,就是来自族人在海外做生意的‘侨汇’啊!

    所以他们做梦都想参与进海外贸易去。但海外贸易的三环节,生产,运输和销售。前两个,也是利润最高的生产和运输环节,一个被江南的工商业垄断,一个被大海主们和佛郎机人垄断,他们都插不上手。

    族人们只有背井离乡下南洋,在海外销售中分一杯羹,返程时还有可能遭遇海盗,把血汗钱洗劫一空。

    听赵公子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要把潮州也变成外销商品的生产基地呢?

    那简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啊!

第七十五章 高岭之花

    这岭南的天,说变就变。

    众人说话间,望江亭外便下起了雨。亿万颗水珠自阴云而降,洒落在亭顶瓦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再看江上轻烟淡淡,片片帆影笼罩在雨幕之中。雄伟的广济桥处也烟雨蒙蒙,宛若海市蜃楼一般。

    一众潮州缙绅却无暇欣赏这写意山水般的美景,他们只关心,赵公子的工厂生产什么?

    “当然是什么赚钱生产什么了。”赵昊含笑反问道:“这还得向诸位行家请教呢。”

    “当然是外销品了。”要是说起这个,潮州的缙绅们可就不困了,你一言我一语的为赵公子献计献策开了。

    “潮州人少,有钱人更少,所以在本地除了卖生活必需品,什么都赚不到钱。”便听潮州首富,城西岳家的当家人岳云朋道:“因此一要看广州城里什么销路好,二要看距离潮州最近的漳州月港什么销路好。而这两处地方,最急缺的,永远是丝绸瓷器之类的外销品。”

    “潮州太热,种桑养蚕不太合适。”赵昊便笑道:“那咱们就先生产瓷器吧。”

    “生产瓷器啊……”岳云朋闻言,不禁感慨的如数家珍道:“我们潮州的瓷器,可是有上千年历史了。我们从唐代就大规模生产青白釉瓷器。到了宋代,瓷窑遍布州城四郊,方圆达十五里。仅笔架山一带,就有瓷窑九十九座,号称‘百窑村’!”

    “是啊,是时韩江两岸,烟囱林立,号称‘沿江十里,烟火相望’,蔚为壮观。”刘子兴也一脸缅怀道:“据说当时,从广州外销的瓷器,有三分之一都来自我们潮州。可惜这些场面只能在府志中看到了,想要一睹昔日的繁华,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

    “这正是我想问的。为什么现在潮州的瓷器销声匿迹了?”赵昊反问道:“听说连你们在屋顶上嵌瓷用的碎瓷片,都得从景德镇订购。”

    “唉,一个是鞑子进中原后,强行把潮州的瓷工都迁走了。二来那时候,府城和韩江两岸的瓷土也没了。”缙绅们一声叹息道:“巧妇难为无米炊啊,剩下的工匠们迫于生计,要么改行,要么搬去佛山之类能用得上手艺的地方。久而久之,潮州已经没有大规模的烧窑了。手艺人也失了传承,弄得现在老百姓都不知道,我们曾是跟景德镇齐名的瓷都呢。”

    “这样啊……”赵昊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名鼎鼎的潮州瓷器,在唐宋和明清中间,有一个明显的断档。

    他起先还以为,是元朝为了垄断瓷器外销的利润,强迁天下各地方窑口的工匠,到景德镇集中制瓷的缘故呢。

    明朝的皇帝也因袭了元朝的做法,将景德镇的瓷工全都列入匠户,让他们世世代代在景德镇烧窑。这样非但便于管理,而且皇帝想要龙泉窑汝窑钧窑瓷厌胜瓷什么的,只消命内廷下令景德镇烧造即可,方便至极。

    至于这样是否会毁掉全国各地的制瓷业,影响当地就业和经济,从来不是皇帝们考虑的问题。当然,他们也不懂这个……

    没想到,烧窑的资源也枯竭了。怪不得潮州制瓷业,会在明朝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呢。

    不过赵公子有大预言术,他可是知道的,到了万历年间,潮州的制瓷业又会再度兴盛,且一直从明朝延续到清朝民国和新中国。潮州瓷器再度全国闻名。

    所以很显然,潮州的瓷土矿还有的是,只是府城附近,或者说韩江平原上暂时挖不到了罢了。

    但随着隆庆开关后,占外贸品一半以上的瓷器,从月港源源不断输往海外,换回海量的白银。肯定会驱动着酷爱发财的潮州人,重新寻找新的矿点……

    ~~

    “不要紧。”赵公子给潮州缙绅鼓劲道:“我们江南集团有丰富的瓷土矿,还有强大的运输船队。实在不行,往潮州每月运个十船八船,不就够你们烧的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缙绅们感激不尽的纷纷向赵公子道谢:“公子和江南集团,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都是为了发财,只是想带大家一起发财罢了。”赵公子谦虚笑道。在潮州是可以大大方方说‘发财’的,不用像在江南那样,还得打上为国为民的幌子。

    “哈哈哈,我们肯定要积极响应啊。”果然,潮州佬们对发财是真爱啊,纷纷摩拳擦掌起来。

    “不过呢,远途运输一来成本太高,二来海上云波诡谲,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在本地有矿源的。”赵昊看过答案,说话自然有底气。

    “据我说知,烧瓷的高岭土矿,应该在山区居多吧?潮州群山环绕,不知以前有人勘探过山里了吗?”

    “有,而且储量肯定不少。”岳云朋给他个肯定的答案道:“几十年前,我爷爷那一辈上,就在飞天燕发现一个很大的矿,据说开采出来,够用好多年的。”

    “飞天燕啊……”赵公子眼前一亮,心说那里四百年后,还是著名的瓷土矿呢。“那为什么没开采呢?运输不便吗?”

    “运输上倒还好,从飞天燕下山步行四里地,就有一条可以行船的凤凰溪,直接汇入韩江。”岳云朋摇摇头。

    “那是什么原因呢?”赵昊追问道。

    “因为那里是客家仔的地盘。”岳云朋有些郁闷道:“我们父辈组织过几次攻势,想要抢下飞天燕。可惜被他们仗着天险打退了,还死了好几百人,这事儿渐渐也就没人再提了。”

    “这样啊……”赵公子了然颔首,原来还夹杂了土客冲突啊。

    怪不得就连灵活变通的潮州人,都明知金山在那里几十年,却只能干看着呢。

    毕竟事情一旦上升到土客矛盾层面,理智就见鬼去了,人均脑子里只剩下‘不服就干’四个字了。

    ~~

    土客矛盾广泛存在于中国历史中。什么叫土,什么叫客?就是先住民和后住民的意思。

    因为按照旧时的户籍制度,移民入籍者皆编入客籍,于是后来移民的族群,便被成为客家人。

    每逢乱世,百姓为了躲避战乱,都会大规模从兵家必争的中原一带,向尚未开化的南方迁徙。其中又以永嘉和建炎两次南渡,汉人大规模南迁为最。

    这些以宗族为单位迁徙到南方的北方人,自然会挤占当地人的生存空间。但乱世时,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客家人人口都少,而且客家人还带来了北方先进的文化和技术,对当地经济是个很大提升。所以双方尚能和平相处。

    但随着乱世过去,进入太平岁月,逐渐生齿稠密,双方势必为了争水争地争资源发生冲突。这就是所谓的‘土客冲突’。

    与想当然的印象不同,其实土客矛盾并非民族矛盾,而是大汉族内不同民系之间,为了争夺生存空间的冲突。

    在广东福建一带,这种冲突尤为激烈。比如潮州的客家人,原本是住在梅州、揭阳等地的山区中的。本地人住在平原上,双方泾渭分明,基本太平。

    可国朝承平二百年,客家人口激增。土地贫瘠的山区丘陵,已经无法养活他们,促使他们开始从内陆向东扩张。于是土客双方在平原边缘的山区相遇了。

    他们互称对方为贼寇,血与火的冲突不断上演。再加上山贼、倭寇的袭扰,以及汉族与当地畲民的冲突,所以潮州才会乱成一团。

    因此潮州本地发展不起工商业是很正常的事情,潮人下南洋去谋生,也是很正常的选择。

    ~~

    但对赵昊来说,这却是个机会。他最怕的是当地铁板一块,有派系才好操弄啊!

    不过这个话题,显然不是今天该探讨的了。

    于是他退回到方才的决定——那就先用船队运高岭土过来建厂烧窑!

    这也是潮州缙绅们希望的事情,于是纷纷表示愿意出一份力。

    当然也想分一杯羹了。

    “好说好说,肯定是大家一起发财的。不过这个话题容后再议,不然天黑也回不到今日正题上了。”赵昊笑着对众人道。

    “是是,我们财迷心窍了。”狗大户们讪讪道。

    虽然眼下这场合不合适问,一个个却都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就向赵公子或者他身边的人探个口风。

    “公子方才说,那一揽子教育振兴计划,是五指成拳。”还是刘子兴把话题拉了回来。“玉峰书院是一根,附属中小学是一根;免费中小学是一根;潮州技院是一根……这就是四根指头了。那还有最后一根呢?”

    “这最后一根指头可了不得。”赵昊便笑答道:“凤凰洲这么大的地方,光开一家书院可用不了。所以我还打算将潮州农学院设在这里!”

    “好,这样可以提醒那帮五谷不分的书呆子,时刻不忘以农为本。”刘子兴先不问青红皂白大赞一声,然后才讪讪问道:“不过这农学院都是教什么的呢?”

    ps.说连续三天三更,就一定会做到的。还有一更……估计不会比昨天早太多,明早看吧。

第七十六章 赵公子在暗示我们

    “农学院可厉害了。”潘仲骖吃饱喝足,接过话头,将马一龙和他的昆山农学院好好夸奖了一番。

    这可不是虚假宣传,农学院确实值得大书特书——在它的帮助下,到今年年底,整个江南的粮食就能实现自给自足了!

    这简直是了不得的奇迹,比玉峰书院考中几十个进士,上百个举人,还要伟大十倍百倍!

    最近一百年来,在经济作物的种植和农民不断弃农务工的双重打击下,苏州的粮食种植不断萎靡,每年都要花大价钱从湖广购买天量的粮食——除了吃之外,还要完税!

    所谓‘湖广熟、天下足’确实言过其实,或者在某些人眼里的天下,可能不包括两京和江浙以外的地区吧。但至少‘湖广歉收,江南闹饥’这条,却已经过反复验证了。

    如今江南集团将在成立第四年的时候,就一举解决了江南百姓的饭碗问题。让江南人再不用受粮价波动、饥馑之苦。仅此一条,就足以奠定他们在江南牢不可破的根基了。

    这其中,马一龙和他的学生们,居功至伟!

    ~~

    当潮州缙绅们听到,这农学院居然可以让土地的亩产翻倍时,全都惊呼起来。

    “这不就是说,一亩地可以当两亩地种了?”狗大户们直擦口水,谁家没个几千几万亩地,这要是翻一番,那还了得?

    “那是在鱼米之乡江南。”只听赵公子语调平淡道。

    “唉……”众人不禁失望叹气,就知道没这种好事儿。

    “在潮州这种粮产量低下的地方,亩产翻个四五倍也不成问题。”却听赵昊话锋一转道。

    “嚯……”狗大户们差点把腰闪断,这牛吹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虽然比起珠三角来,潮州府一带的稻米亩产确实不高,更别说跟江南比了。但平均亩产也在一石上下。

    赵公子说亩产能到四五倍,那岂不是说,将来一亩地可以打四五石稻米?

    “这一点不夸张。”潘仲骖见状,忙给赵昊作证道:“江南集团在昆山的农场,去年种了两季稻,亩产加起来达到了八石。后来跟进的崇明、上海等农场,因为时间尚短,各方面条件还不太成熟,亩产也普遍在六石左右,总之没有低于五石的。”

    说着他看看众人道:“潮州的气候比江南热多了,种植水稻天然有优势的。公子说亩产四五石,实在是太保守了。”

    “嘶……”就算赵公子嘴上没毛爱吹牛,但年高望重的潘老大人可是不会撒谎的。

    而且这种事,只消派人去江南打听一番便知道真假,赵公子应该不会吹这种容易被戳破的谎言吧?

    “这,这都是昆山农学院的功劳吗?”刘子兴震撼问道。

    “当然不全是了,江南集团的开发公司,家庭农场制度,还有场长和农技员负责制,都是不可或缺的原因。不过在这里头,农学院的贡献确实最大。”潘仲骖便有些炫耀的意味道:

    “农学院的山长,是与老夫昔日同在翰林院的马孟河,他辞官回乡后便一心扑在农事上。可以说,大明朝没有人比他更懂种地了。是他教会苏松二府种植两季稻的方法,这才让吴中的粮食产量翻了番。”

    顿一顿,他又给赵昊戴一顶高帽道:“遇到开创科学的赵公子后,孟河老兄又将科学引入了农业中。开始研究科学种植。去年,他在农学院中的试验田,单季亩产竟高达七石,据说今年还会破八石。正是在他的带领下,各县农场的亩产,才会年年创新高啊。”

    “这是当代神农啊……”刘子兴不禁钦佩万状,又十分惭愧道:“同样是居乡,比起二位我却是虚度了。”

    说着他一咬牙,痛下决心道:“等这边事情告一段落,老夫一定去昆山向孟河先生讨教!”

    “不用跑那么远。这次跟着赵司马南下的,有几十个都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他们是来组建潮州农学院的……”潘仲骖叹了口气道:“老夫不是在拍东家马屁,但潮州能得赵司马,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是是是。”众人忙心悦诚服的点头。这话老潘已是第二次说了。但这次他们才真正明白,此言一点不虚。

    “这个农学院,我们全额捐资了!”潮州的狗大户们,惯于用钱表示感激。

    “好说好说。”可赵公子依然不置可否,而是继续给他们画饼道:“农田水利不分家。想发展农业,甚至达到江南的水平,光有农学院可不够,还得有完善的水利工程。”

    “那倒是……”众人只好又被他牵着鼻子换了频道,有些麻木的点点头。

    今天接收的信息实在太多,他们大脑都要宕机了。

    好在刘子兴还没糊涂,马上福至心灵道:“说起水利来,潘部堂可是当代水神啊。回头向他请教请教!”

    “对啊!”狗大户们登时来了精神,还有和他们共患难的潘部堂呢!他老人家可是河道总理啊……虽然是被罢了官的那种。但丝毫不影响他老人家的权威性好吧?

    “用不着,潘部堂在养伤期间,依然心系潮州。已经把草图画好了。”赵昊一挥手,马秘书马上将一摞连夜印好的水利图分发给众人。

    “潘部堂现在不良于行,没法去实地勘察,他担心自己闭门造车,会闹出笑话。所以想请诸位先帮着参详参详。”赵昊倒也没当场要他们表态。

    “你们拿回去看看,好好琢磨琢磨,过阵子咱们再专门开个研讨会,帮部堂集思广益一下。”

    “是是。”众缙绅顿时觉得手中的图纸,变得沉甸甸了。

    殊不知,这份图纸也好,赵公子的那些宏伟蓝图也罢,通通都是钩子。让他们没法松口,没法摆脱的工具!

    当然,赵公子和骗子的区别在于,虽然大家同样动机不纯,但骗子是信口雌黄,一句靠谱的没有。赵公子却是说话算话的……

    ~~

    这时候,雨不知不觉停了。天边云彩被夕阳照成了黄金色,一弯美丽的彩虹横跨韩江之上。

    “原来太阳快落山了。”赵公子伸个懒腰站起来,结束了让人口干舌燥的会谈。“咱们快回去吧,关了城门就不好了。”

    要是平时,这帮无法无天的狗大户,一定会说‘叫开就是’,但这不刚打完潮州保卫战吗?众人也不好当着赵公子的面破坏规矩,便纷纷称是,跟着起身。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下湿滑的阶梯。

    一边往凤凰台下走,赵昊一边看着雨后分外妖娆的潮州美景,状若随口感叹道:“真美啊!不知那庵埠的景致,有没有这边一半漂亮。”

    “庵埠?”听到这两个字,一众狗大户齐齐叫出了声。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赵昊一脸不解的问道:“我发音有问题吗?今早我爹就是这么念的啊?”

    说着,他还求证的看一眼马秘书。

    马秘书点点头,表示没错。

    “这这……”赵公子还有心情调戏秘书,狗大户们却都心乱如麻。

    刘子兴还好点儿,岳云朋等人直接就庙里长草——慌了神。

    “令尊跟公子说,要去庵埠了?”岳云朋颤声问道。

    “他是海防同知,来府城不过是为了退海寇。现在海寇走了,不去庵埠作甚?”赵昊理所当然道:“我爹本打算在潮州多待两天,待局面彻底安定后再走的。但今早又看了巡抚大人的亲笔信,才知道林中丞已经在赶来府城的路上了,所以必须要赶紧回庵埠去迎候了。”

    潮州距离省城,走陆路得八百余里,而且必须要路过那李知府失踪处——揭阳山区。带兵少了是送人头,带兵多了又会引起惊慌,继而可能引发骚动。

    所以林润权衡利弊后,决定还是跟俞大猷一样,走海路到潮州。虽然海路也不太平,但应该不会有大海主脑残到,去攻击广东巡抚的船队吧?

    不然那些跟他们睁一眼闭一眼的官军水师,会六亲不认杀无赦的。

    算起日子来,巡抚的座船这几天就该到潮州了。因此于情于理,赵二爷这个海防同知,都必须赶紧去迎接了。

    可这平平无奇的决定,居然把天不怕、地不怕的潮州大佬们,吓得差点齐刷刷坐了滑梯。

    你说搞笑不搞笑?

    ~~

    总之,听到这个消息后,原本脑袋就要宕机的潮州缙绅们,这下彻底掉了魂儿。一直到上了船,回城后和赵昊分开,他们都没从这个噩耗中缓过劲儿来。

    道别时,赵公子还关切问刘子兴道:“老人家怎么脸色不太好看?”

    “劳公子挂念了,老朽老了,可能是有点儿累了。”刘子兴忙感激的笑道。

    “那快请回去休息吧。”赵昊笑眯眯的站在岸上,向缙绅们挥手作别。

    一离开赵公子的视线,岳云朋便迫不及待问刘子兴道:“世叔,赵公子最后说这事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刘子兴苦笑道:“咱们必须要想法子将赵司马留在府城,不然赵公子今天描绘的蓝图,统统都不会兑现。”

    “合着他是要利用我们啊。”有人不忿道。

    “这是什么话?”刘子兴目光严厉的看那人一眼,将他从下次出席这种场合的名单中划掉。不然大家非被他活活害死不可。

    “侯知府如同我等老父,赵司马保护我们,对我们恩同再造,如同老母。咱们已经失去了父亲,怎么也不能再让母亲走了啊!那不彻底成孤儿了吗!”

第七十七章 仰望星空

    回到同知衙先冲凉再吃晚饭。饭后,赵昊又跟巧巧和马姐姐三人,一起运动了一番。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嘛。

    这破天一动就出汗。完事儿又是一身大汗,必须又得冲凉了。

    昨晚上让公子用水桶冲凉,护卫们已经深感自责了。今天一早他们便去停在官船码头的‘一血号’上,将公子的淋浴设备拆了下来,在天井里重新组装起来。

    至于为什么不安进屋子里,那是因为公子指示说,要摆出一副时刻准备离开,不打算安顿下来的架势。惟命是从的护卫们一合计,就把莲蓬头给绑在天井西北角那棵大木瓜树下了。

    好歹他们还给围了一圈芦苇席子,不至于让公子泄露天鸡。赵昊对此十分满意,还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仰望星空淋浴间。

    不过这种可以抬头看星星,并享受八面来风的淋浴间,巧巧和马姐姐是敬谢不敏的。香汗淋漓的二位姐姐,俏面红扑扑的,还是回屋擦身子去了。

    赵昊却兴致勃勃的让人把水箱的水温兑好,然后脱个精光,立在莲蓬头下,却找不到开关了。

    “小虎,什么情况?”赵公子问道。

    “回公子,弟兄们把开关拆坏了,还没修好。”护卫科副科长黄小虎在外头讪讪道:“不过不影响用的,您想开还是关,让水大点儿还是小点儿,只管下令就行。”

    “呦,声控喷头?高科技啊。”赵昊没必要为这种事责备他们,便依然笑道:“开。”

    很快,便见连着空心竹管的莲蓬头一阵抽搐,然后喷出水来。

    “不错不错。”赵昊不禁来了兴致,又道:“停。”

    水流很快便戛然而止,只剩串串水珠滴滴答答。

    “让水大一点。”

    果然,下一刻喷出的水花密了不少也急了不少。

    “这还真不错,我看就甭修了。”赵公子正玩得不亦乐乎,却听黄小虎恭敬的喊了声:“老爷。”

    “少爷自己在里面呢?”继而响起了赵守正的声音。

    “是。”

    “爹,做咩啊?”赵昊正用猪苓皂角粉洗头呢,闻言一边搓着脑袋一边问。

    顿觉一阵凉风袭来,却是淋浴间的门被打开了。

    待赵昊扯块帕子擦干净脸,只见赵二爷脱得光溜溜进来了。

    “我靠,你干啥?”赵昊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幺鸡。

    “这孩子,爹从小给你洗澡,多长两根毛就不好意思了?”赵守正瞥他一样,满不在乎道:“还成。”

    “什么叫还成?”赵公子臊得满脸通红,好些护卫在外头呢,让他们听见了像话吗。

    憋了半天,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道:“我还会长的……”

    “来来,一起洗。”赵守正说着就把他挤到一边。

    “接力不行啊?”赵昊无奈捧着黏糊糊的头发道。

    “互相帮助,互相帮助。”赵守正却自顾自的开始单手洗头。“尽尽孝心,给爹搓搓背嘛,一只手不方便。”

    “……”带孝子赵昊这下没话说了,果然是撒娇老头命最好。

    赵公子只好先把头冲干净,然后用一片浴巾围住自己的要害,这才拿起个胰子给他爹涂满后背,再用丝瓜瓤搓起来。

    “哦,舒服……”赵二爷一手悬在胸前,一手撑着木瓜树,享受的闭上眼。“大半年没搓过背了,谁也不如儿子搓的舒服啊。”

    “不是有小青小红她们吗?让她们给你搓啊?”赵昊吭哧吭哧道。

    “上边儿一点儿,对对……我害怕……她们把我皮搓掉……”赵守正颤歪歪答道。

    “那不能够啊,人家是专业的。”赵公子想尽量推卸差事。

    “嗯,杀人也专业。”赵守正却心有余悸道:“比如说那小青,她能单手捏碎核桃。”

    “那有何难,我也能。”赵昊不以为意道:“关键是用一个核桃的沟,去挤另一个的肚。”

    “人家手里是一个哦。”却听赵守正道。

    “呃,那还蛮弔的……”赵昊咂咂嘴,感觉胯下一凉。

    原来是浴巾被水冲掉了。

    “那小红更厉害,可以胸口碎大石。”赵二爷又道:“往下点儿。”

    “净瞎说。”赵昊不信道:“人家就是会,能表演给你看?服务人员兼职创收吗?”

    “也不是特意表演给我看。”却听赵守正幽幽道:“是那天守城时,她到城头给我送饭。结果正好城门楼塌了一角,一块门楣石掉下来,把她直接拍在地上。当时大伙儿都觉着,这下成肉饼了。可谁想到,人家缓了一会儿,把断成两截的条石掀开,砰砰拍了拍胸口,完好无损站起来说,俺给老爷重新做饭去……”

    “扑哧……”赵昊终于被赵二爷绘声绘色的讲述逗笑了。“父亲愈发能扯淡了。”

    “真的,不信你问小虎。小虎……”赵守正提高声调。

    “行了行了,怎么说也是个大姑娘,给人留点面子吧。”赵昊使劲搓了他爹一把,疼得赵二爷硬生生把声音咽了回去。

    “哎呦,好……”

    “对了,那事儿准备怎么样了?”赵昊又给赵守正搓胳肢窝道。

    “你说今早那事儿啊?好痒……”赵守正不由自主的扭起了身子,赶紧转移注意力道:“我琢磨了一天,也没琢磨出,这个知府视角是什么视角?跟知县的有什么不同?”

    “其实说起来,知县、知府、巡抚,乃至首辅,甚至,甚至……就说到首辅吧,都是主政一方,没有本质区别的。虽然这一方有大有小,但都不管船大船小,都需要人掌舵。父亲说应该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当这掌舵人啊?”赵公子循循善诱道。

    “那你首先得会水吧,这样船沉了才不能被淹死,还能救两个人……”赵二爷认真思考后答道。

    “居安思危是对的。”赵昊嘴角直抽抽道:“不过咱能想点儿吉利的吗?”

    “好吧……”赵守正只好更认真的思索道:“应该了解船的构造,知道自己的船吃水多深,满载后吃水多深,以防搁浅……”

    “好吧……”赵昊无奈的点点头,谨慎点儿没什么不好。

    “然后还要了解自己的水手,知道怎么让他们听命。”赵二爷终于渐渐着调道:“还有天气和风向,在江河湖海行船的不同,乃至过关卡时如何打点……总之当个船老大可没那么容易,要知要会的地方多了去了。”

    “嗯嗯。”赵公子倍感欣慰,使劲点头。什么叫成长?这就叫成长!

    “这样说来当船老大,可比当个知县难多了……”却听赵二爷一本正经的感叹道。

    “呃……”赵昊恨不得把手中香胰子,塞到赵二爷嘴里。

    “为父百般不会,只会做官。”赵二爷又叹气道。

    ‘啪嗒……’香胰子掉在地上。按照某处的规矩,是不可以弯腰去捡的。

    ~~

    父子俩冲完凉,穿着轻薄的白绸睡袍,坐在天井中的竹椅上,继续纳凉说话。

    “知府和知县当然也是有区别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知县务实,知府务虚。”赵昊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不厌其烦的谆谆教诲道:“知县是亲民官,除了坐衙断事,还要巡历乡村。抚民、催科、听讼、劝农等项,事无巨细,亦均需亲躬。此外,朝廷以及各上司之谕旨、札饬,最终也均要落实到州县遵办。”

    “这么复杂啊……”赵二爷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啧啧有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当过知县呢。

    “父亲以后这种话少说,你可是连续三年考绩第一的知县出身。”赵公子批评他道:“会让人以为你在炫耀,很招恨的。”

    “哦,是吗,那以后我不说了。”赵二爷赶紧捂住嘴,盘腿坐在竹椅上问道:“那你说说,知府这个务虚,又是怎么回事儿?”

    “方才说的那些,除了坐衙断事,知府统统不用。就连升堂问案,也不过是一年碰不上一回的重大案件才会举行。大部分时间,知府就是给知县下任务的那个人啊。”赵昊便沉声道:

    “知府说是管的是全府,但全府十一个县他管得过来吗?其实管的就是十一个知县,还有自己衙门那点儿人。而且我大明有知府非必要不下县,只能通过文移来了解各县的情况,下达任务,监督完成的情况,询问结果和影响。说白了,知府就是通过公文,来间接控制手下知县,让他们来完成自己的规划。”

    “听着像是玩提线木偶的傀儡师呢。”赵守正摸着修剪整齐的短须道。

    “差不多,但是难多了,”赵昊缓缓转头,定定看着赵二爷,用瘆人的语气道:“但你的木偶……可都是活人呐……”

    “啊!”赵二爷吓得丢了扇子,差点连人带椅子一并仰头栽倒。

    定定神,他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好好说话,吓死个人了!”

    “哼哼。”报复回来的赵公子心情大好道:“所以父亲得学会换位思考,既要小鞭子抽陀螺,让他们一下慢不得。又得照顾他们的感受,让人家吃苦受累讨不到好,那肯定没人跟你干的。但你也不能仗着自己能力强,有团队,就大包大揽,事必亲躬。那样就是做好了,也会被下面人埋怨你揽权,被上面人视为格局太小的。”

    说着他语重心长叹口气道:“所以父亲要迅速转换思维,完成从管事到管人的转变。”

第七十八章 葵花朵朵向太阳,民心向着赵二爷

    “嗯嗯。”听儿子说的头头是道,赵二爷赶紧让人拿来小本本记下来,完事儿问道:“我到时就跟林中丞扯这个?”

    赵昊心里清楚,其实扯什么,结果都一样。

    但他不想让林润看轻了父亲,不想让人家以为赵二爷只是个靠儿子的二世祖……呃,这个词好像不太恰当。不过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哪怕只是走走过场,也得拿出好的表现来!

    见自己扯了这么多,老爹还没明白重点,他只好无奈划重点道:

    “我的意思是,此番面见林中丞,重点在于说明你如何认识潮州存在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而出彩的地方在于阐述你将如何管人上。如何调动府衙官员和十一个知县为你所用,就是重中之重。但凡能对此有个清晰的思路,你这个知府就当得。”

    赵守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所以父亲就这两方面谈谈吧。”赵昊怀着殷殷希望道。

    “呃……”赵二爷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却没说出个丁卯来。

    “这两个问题,为父还没来得及思考啊,之前满脑子都是如何打好潮州保卫战。”赵二爷讪讪道,然后他满怀期冀的看着赵昊道:“要不咱们聊聊为父是如何守城的吧?这个我有一肚子话可说。”

    “这不是重点!人家是想要看看你是否胜任潮州知府,不要文不对题。”赵昊断然摇头道:“父亲在来潮州的路上,就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赵守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道:“一路上诸位同僚迎来送往,夜夜欢颜、日日宿醉,脑壳痛,想不透啊。”

    “两位先生没跟你讲过?你没向两位老潘大人求教过?”赵昊难以置信的问道:“难道光浪去了?”

    “他们没讲,我也没问。”赵守正怯声道:“大家都以为我是来当海防同知的,说那就是个大号的巡检,扯多了浪费。”

    “算了,你还是背答案吧……”赵昊无语道:“明天开始补课!”

    “哎。”赵守正脸成了苦瓜,看着气鼓鼓起身的儿子。

    “对了,上课之前,先跟同僚们辞行。”赵昊站住脚,嘱咐道。

    “辞行,我要去哪儿?”赵守正一愣。

    “天竺。”赵昊没好气的丢下两个字,回屋找两位姐姐寻安慰了。

    ~~

    赵二爷别的不说,听话是第一名。

    翌日一早,他便按照儿子的吩咐,将舒通判、安推官几位府衙同僚请来同知厅,向他们道别。

    “哎呀,司马急什么啊?”安推官不禁有些慌神,有赵二爷在的日子才安心。“眼下潮州百姓惊魂未定,更需要你坐镇啊。”

    “唉,本官也想过阵子,等知府大人到了再走的。”赵守正摆摆手,从袖中掏出那封林中丞的亲笔信道:“但才知道原来巡抚大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这个海防同知要是不在位置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那倒是。”舒通判深明大义的点点头,兴奋道:“巡抚大人莅临指导,是本府的头等大事。我们虽然正印虚悬,却绝对不能失了礼数!”

    “司马哪天走?”安推官不舍问道,他是不想让赵守正走的。

    “明天就走,林中丞两三天就到了,耽搁不得。”赵守正说着对两位同僚拱拱手道:“潮州这边的事宜,就全靠二位了。”

    “好说好说。”舒通判满心欢喜道:“下官等竭力让潮州城焕然一新,黄土垫道,以迎中丞大驾。”

    “辛苦辛苦。”赵守正满口道谢,又跟两人聊了一通接待事宜,便端茶送客了。

    他还急着回后头上课呢。

    ~~

    赵公子为赵二爷量身安排的特训课程,分为务虚课和管理课两门。

    务虚课是对潮州局势的分析研判,通过找病灶、开药方,来帮助赵二爷高屋建瓴的宏观把握潮州的现在与未来。并帮他推演解决方案的可行性,然后细化到具体操作环节,并为各种突发状况设立预案。

    而管理课,就是教他如何通过文移、考核等间接方式,来又快又好的实现务虚课上学到的东西。

    赵公子除了亲自上阵,还请潘仲骖、吴承恩,以及讲授科学管理的技院讲师,来一起为赵二爷授课。

    “人家都是望子成龙,赵公子却是望父成龙,真是太要强了。”授课之余,潘仲骖不禁对老吴感叹。

    “是啊。”吴承恩点点头,同情的看着书房中,小学生般认真听讲的赵状元。“我算是知道,东家这状元是怎么考出来的了,都是让他儿子逼出来的。”

    “哈哈……”潘仲骖刚要说话,却见门子俞闷在外头探头探脑。

    同知衙也是有门房的,只是在知府衙门内部,没那么风光罢了。

    “怎么了?”两人小声问道。

    “刘老爷求见大老爷。”俞闷蹑手蹑脚上前,拿出一份名刺。

    “来的还挺快。”潘仲骖看到刘子兴的名字,不禁暗笑。看来赵公子画的大饼,吸引力还是蛮大的。

    “我先去陪一下,待会儿让东翁课间到前头见见吧。”吴承恩却不敢托大,刘子兴的身份摆在那里,怠慢不得。

    ~~

    待到赵守正课间出来,刚打算放个水,抽袋烟松口气。却又被潘仲骖撵去三堂见客。

    刘子兴此来,自然是为了挽留赵二爷了,希望他在府城等着巡抚大人,不然非要出乱子不可。

    赵守正不解,说海寇都打跑了,还能出什么乱子?便婉言谢绝了刘子兴的请求。

    好容易把刘子兴打发走了,回去上一节课,下课后又得知那岳云朋来了。

    赵守正无奈,只好再牺牲宝贵的课间时间,出来见岳云朋。岳云朋就直接多了,干脆了当问赵守正,愿不愿意当知府?愿意的话,他们抬也把他抬上去。

    把赵守正吓得差点蹦起来,急忙警告道:“可千万别乱来,你们这种事干了几回了?害了侯公也害了李大人,又要把本官架在火上烤吗?!”

    “司马放心,再一再二不再三,朝廷这次不敢不让我们如愿!”岳云朋却信心满满的起身道:“您就瞧好吧。”

    说完转身就走。

    “回来,回来!”赵守正在他身后大叫都没用。“再一再二不再三,是这么解释吗?”

    于是这一天,赵守正就在书房与客堂间来回穿梭,上了不知多少课,见了不知多少客。弄得他到半夜里,还一个劲儿说梦话。

    “府城当好领头雁,办好韩江示范区!”

    “以点带面,经济挂帅!”

    “你们千万别乱来,送客……”这又从课堂跳台到客堂了。

    “我要当知府!”

    一直到了快天亮,他才好容易睡踏实了。

    谁知刚梦见纳妾,还没来得及洞房,就又被俞闷那杀千刀的给吵起来了。

    “大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门开了,赵二爷顶着一对黑眼圈,怒视着他。

    “潮州百姓把府衙给围了!”俞闷颤声道。

    “什么?!”赵守正吓一跳,登时睡意全无,穿着趿鞋就朝衙门口奔去。

    透过二指宽的门缝,果然看到栅门外站满了群情激愤的市民。

    “这是做咩啊?”看着那些不断高举拳头,喊着潮州话口号的百姓,赵二爷不解问道:“有什么冤情吗?这么多人来告状。”

    “大人,他们不是来告状的。”守着大门的快班张班头,指着那些百姓打出的横幅道:“他们是来请愿的,您看。”

    顺着他所指,赵守正果然看到那横幅上写着四个斗大的红字道:

    ‘司马不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血书,反正挺触目惊心的。

    ‘我去,这么大阵仗?’看着外头起码几百人,而且越聚越多……当然好多都是看热闹的。赵二爷不由一阵心惊肉跳,小声问道:“怎么看着他们这么愤怒呢?”

    “他们说,朝廷夺走了侯公,潮州人等了没了老父。现在又要夺走司马,就是丢了老母了。谁害他们父母双亡,他们就杀他全家!”张班头小声道:

    “朝廷的信用,在潮州早就破产了。所以有什么风吹草动,老百姓都是自行解读,而且往最坏的情况想。能不气炸了肺吗?”

    “这……”赵守正本打算让人开门,跟外头说个清楚,这下不敢贸然吭声。

    “我的天,又来了!”闻讯赶来的舒通判和安推官,吓得脸都白了。他们以为经过前番保卫战,这群刁民能消停个一年半载呢。

    “怎么办,怎么办?”两人都爸巴巴望向赵二爷。

    “待本官回去穿戴整齐,再作计较。”却见赵二爷无比镇定的转身,步履沉稳的走回了同知衙。

    “唉,状元就是状元,比不了啊……”舒通判见状自惭形秽。

    “临危不乱,大将风范!”安推官心悦诚服道。

    ~~

    赵守正强打精神,端着架子走进了同知衙。

    一进去他便登时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溜烟就朝后院奔去。

    就见赵昊正在天井里练拔断筋,赵守正冲过去一把抱住他。

    “快想办法啊,儿子!”

    ps.还有一更,3x3就完成了。还得昨天那个点儿,明早看哈。

第七十九章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父亲莫慌。”赵昊勉强保持着金鸡独立、举火观天的架势,吃力道:“热心市民是挽留你,又不是造反,你怕什么?”

    “呃……”赵守正一愣,我还没说啥事儿啊。

    旋即,他吃惊的对儿子耳语道:“我明白了,是你们去凤凰洲那天,串通好的。对吧?”

    “父亲想多了。”赵昊却正色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更没跟人串通过。”

    嗯,只是利诱……

    “先不说这些,外头那些老百姓怎么办吧?人可越聚越多了,弄不好又得闹事儿。”赵守正头大如斗,来潮州时间不长,民变、造反、械斗之类的破事儿,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所以父亲赶紧换好官服,出去见他们啊。”赵昊终于失去平衡,两脚着地道:“你就是那点豆腐的卤水啊。”

    “我这么厉害?”赵守正惊喜道。

    “那是当然了。”赵公子笑眯眯竖起大拇指。

    “可我说什么呀?”赵守正却旋即没了信心,忙追问道。

    “遵从这里。”赵昊伸手按在他胸口上,气定神闲道:“想怎么说怎么说,不管走还是留,都由父亲自己决定。”

    “唉,好……”赵守正让他说得有些蒙,被小红和小青领孩子似的带进去换衣服了。

    “公子。”马姐姐递棉巾给赵昊擦汗,她有心担心未来公公,小声问道:“有必要这样吗?不是说侯知府就是被这种事害了吗?”

    “不一样的。”赵昊摇摇头道:“侯必登那是任满了,朝廷也已经决定要调走他了。他们再闹,那叫对抗中央。我爹这事儿,朝廷还没章程吧?省里也没想法吧?所以这叫众望所归。闹一闹非但无伤大雅,而且大有好处。等朝廷有了决定再闹,那才会犯忌讳。”

    “现在只是造势罢了。”说着他轻声笑道:“放心,有两位潘大人把关,这点分寸还是能掌握住的。”

    “林中丞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吧。”马湘兰为他递上芭乐汽水,轻声道。

    “是给广东官场看的,这里不是南直隶。”赵昊淡淡道:“而是有完整地方官僚机构的广东承宣布政使司。三司长官的品级都比广东巡抚要高,上头还有个总督。不把事情办得扎实点儿,不是给林中丞添麻烦吗?”

    “是。”马姐姐发现政治才是真正复杂的事情,自己在生活中游刃有余的智慧,总是不够使。

    所以自己只是个秘书……

    ~~

    六月里的潮州,太阳刚出来,就变得毒辣无比了。

    猛烈的日光很快把地面烤热,蒸腾的热气让府衙栅门外乌压压的人群愈发躁动。

    “扑掉雷妈。开门开门!”

    “弔累老母啊,死父崽!”

    潮州百姓本来就是群暴躁老哥,见衙门迟迟不开门,便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偏这时,那谭千户又闻讯带兵来护驾了……平时他没这么主动的,但赵二爷实在太慷慨了。这才打完仗几天?之前许诺的赏金,就已经一个子儿不少,统统付清了!

    这样的财神爷怎么能有闪失呢?

    所以官兵们也格外强硬,不惜跟老乡亲大打出手,也要保护赵二爷。

    双方很快对骂推搡起来,火药味越来越浓,眼看局面就要收拾不住。这时,吱呀一声,府衙大门缓缓敞开了。

    就像被按下静音键一般,场中忽然鸦雀无声,双方齐刷刷望向栅门内。

    只见赵守正身穿蓝色纻丝圆领官袍,胸前补着白鹇,头上戴着双翅乌纱帽,腰间系着银花带,脚下踏着皂面粉底的官靴。

    这形象这气质,简直就是戏台上的青天大老爷啊,天生的正面角色啊!

    好多大姑娘小媳妇登时心都化了……

    不服不行,偶像派官员就是有优势。所以吏部在大挑时,才会那么注重相貌啊……

    赵守正一出来,便质问那谭千户道:“你们在干什么?!”

    “回司马,末将是来保护府衙,听候司马差遣的。”谭千户赶忙道。

    “胡闹?我下命令调兵了吗?”赵守正狠狠瞪他一眼道:“还不把你的人回去!”

    “可是这儿……”谭千户一脸担心道:“这些刁民怎么办?”

    “住口,说的什么话?!”赵二爷呵斥道:“这些是与本官同生共死的父老乡亲,怎么会伤害我?”

    说着他把手一挥,下令道:“打开栅门!”

    “啊?”张班头吓一跳,没这道栅门隔着怎么行?”

    “让你开门没听见吗?!”俞闷也呵斥一声,他对衙门口这一套熟,跟着赵二爷出来掌掌眼。

    “哎……”张班头赶紧让人把栅门打开,心头升起一丝明悟,这一方肥美宝地,再不归自己做主了。

    ~~

    见赵二爷把官兵撤走,栅门大开,潮州市民爆发出忘情的欢呼声。

    这说明赵二爷真是跟百姓一心的呀!

    他越是这样,他们就越不肯越雷池半步,都规规矩矩站在栅门外,也没人丢老母了。

    “诸位这是要干什么啊?”见他们终于消停,赵二爷便问道:“不去上工,跑到府衙晒太阳来了?”

    听了翻译的话,老百姓不好意思的笑了,有人开口问道:“听说朝廷要把大人调走?”

    “胡说八道,谁传的谣言啊?”赵守正朗声笑道:“我才来潮州刚十天啊!就要把我调走,朝廷没事儿干了吗?”

    “哈哈哈……”百姓一阵哄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不少。

    “本官只是要回自己在庵埠的驻地,迎接省里来的大员罢了。”赵守正又笑道:“所以我还是潮州的同知,大家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是了。”

    “不行,我们不让你回庵埠!”谁知百姓听了这话,再度骚动起来。“我们不要别的知府,就让大人当吧!”

    “休得胡闹,本官才被超擢为同知几天?”赵守正吹胡子瞪眼道。

    “我们不管!大人还是状元哩,状元公当知府都是屈才!反正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走了。”潮州百姓耍赖开了。

    赵守正无奈,苦口婆心劝说起来,可他们就是认准了死理,怎么说也不听。

    眼见着日近中午,不少百姓有中暑的迹象,赵二爷心疼的赶紧让人将煮好的绿豆汤,分给百姓喝。

    为了百姓的健康,他让步道:“好好好,我先不离开潮州,你们也先回去,不要在这里聚集,真会热死人的。”

    “大人答应给我们当知府了?”百姓们期冀的望着他。

    “此事休要再提!”一直慈祥老母般的赵守正,忽然板起脸来,严厉道:“这里是大明的疆土,我是大明的官员,这种事情只能由朝廷决定。谁敢擅作主张就是造反!听明白了吗?!”

    “是……”见赵二爷真发火了,百姓们也不敢得寸进尺了。他们打定主意,反正不能让赵司马离开潮州城。

    于是留下几个人盯着衙门的动静,大部分的散去了。

    看着人潮退去,赵守正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他后背都湿透了。

    他身后府衙的院墙上,赵昊和吴承恩踩着梯子目睹了这一幕。

    “跟上回守城时一样,”见赵守正自露面起,赢得信任、安抚情绪、稳定事态、顺带敲打,一气呵成。吴承恩一脸不可思议道:“表现的十分完美。”

    “我爹的本能很可怕,总是会下意识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赵昊也是啧啧称奇道:“‘百般不会,只会作官’这话,还真不是吹牛。”

    “所以说,东翁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彻底赢得潮州百姓的心。除了我们做了些工作之外,也离不开他个人的魅力啊。”吴承恩终于承认赵二爷的作用了。

    不像当年在昆山时,觉着有他儿子加持,拴条狗都能当个好知县了……

    “那是当然了。”赵昊却很高兴,他虽然好瞧不起老爹,却特别希望别人都觉得老爹了不起。

    ~~

    赵二爷取消了行程,可巡抚大人莅临,不能不到府境迎接啊。

    于是舒通判接过了这个光荣的任务,登上了已经整装待发的府衙官船。

    与他同行的,还有赵衙内……

    这让舒通判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赵司马会让他儿子,去迎接巡抚大人?

    这是什么套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吗吗?

    在舒通判看来,这就是**裸的轻视啊!

    也难怪舒通判会这么想,因为他对赵公子根本一无所知。

    就像在昆山县时,顾大栋等乡绅早就知道赵公子的底细了,何县丞等佐贰却还蒙在鼓里一样。选址那天他不在场,刘子兴那帮人也不会跟他多嘴。

    没办法,谁让佐贰官放屁也不响呢?

    不过舒通判倒也没什么坏心,相反他觉得赵二爷前途无量,还想跟赵昊好好亲近亲近呢。

    可惜他把赵昊当成了普通的晚辈,一路上居然还想摆长辈的架子。

    赵昊也配合他,世叔长世叔短的叫着,还给他添茶倒酒,耐着性子听他吹牛皮,觉得蛮好玩的。

    官船一路顺流而下,当天就到了南澳岛。

    舒通判赶忙指挥着带来的五百官兵和一百工匠,将被烧毁的码头清理出来,重新铺设栈桥。

    紧锣密鼓的刚刚完工,巡抚大人的船队便抵达了南澳岛。

    看着已经挺像样子的码头,舒通判不由一阵心潮澎湃,只等着林中丞好好夸奖自己一番了。

    舒付能干!

    见那艘大广船上,穿着红色官袍的林巡抚,朝着自己这边望来,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还露出惊喜的神色。

    舒通判简直激动晕了,他忙整整自己的衣冠,准备向林中丞行礼。

    却听林润先朗声笑道:“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我这面子不小啊,你居然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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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南澳岛码头上,见中丞大人竟主动跟自己亲切的寒暄,舒通判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

    他一把抓住赵昊的手臂,激动的语无伦次道:“贤侄你看,世叔没骗你吧,我这面子够大吧?林中丞都跟我以老友相交。”

    还没待赵昊开口,他又松开手,兔子似的向前一蹿,手足无措的行礼道:“中丞折杀下官了,理当出迎,理当出迎……”

    “呃……”林润不由一愣,外头看他一会儿,微笑问道:“请问足下是哪位?”

    “呃……”舒付登时脸红脖子粗,吭哧半天道:“下官,下官潮州府通判舒付,字爽之。代表全府上下,恭迎中丞大人。”

    说完一个头磕到地上,恨不得把脑袋扎到地里去,再不拔出来。

    丢死人了,中丞竟然不认识自己……不过话说回来,堂堂巡抚认识他个小小通判,才真叫奇怪好吧?

    “免礼吧,有劳别驾了。”林润风度良好的先请他起来。

    此时官场的臭规矩,直接以对方的官职相称,被视为不礼貌的举动。所以都要用尊称、别称。比如同知是‘司马’,通判就是‘别驾’。

    舒付谢恩起身后,赵昊便上前抱拳笑道:“拜见中丞。”

    “哎呀,没规矩。”舒通判见赵昊如此托大,恨不得按着他脑袋跪下去。“中丞面前,还不赶紧大礼参拜?”

    说完又赶紧向林润赔笑解释道:“这是我们赵司马独子,年纪还小,不懂规矩,中丞千万别计较。”

    见此人脑壳已经错乱了,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赵昊打招呼?

    林润不禁微微皱眉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用别驾介绍。”

    “救,救命……”舒付这下彻底瓦特了。

    救命啊,扑街啦……

    林润便不再理呆若木鸡的舒通判,快步上前扶住作势要拜的赵昊,哈哈大笑道:“你少来这套,演给谁看呢?”

    “中丞是长辈,当得晚辈一拜。”赵昊却没恃宠而骄,反而愈加恭谨道:“再说家父没来,我还得替我爹拜一拜。”

    “行了,心领了。”林润摆摆手,关切问道:“令尊怎么了?莫非受伤了?”

    “确实受伤了,让炮弹崩到胳膊了。”赵昊蜷起右臂比划一下道:“吃饭还得让人喂。”

    其实是让炮弹溅起的石子崩到了胳膊,赵公子贪污了几个字,严重性大增。

    “这么严重?”林润吃了一惊,见赵昊朝自己递个眼色,这才没细问。

    ~~

    来都来了,林中丞便让赵昊陪着,顺道视察一下南澳岛。

    其实岛上的港口都被阻塞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两人只不过想找机会单独聊聊罢了。

    于是随行官员,统统在码头上等候了。至于舒通判,当然也被留在了码头上。

    他看着谈笑风生而去的林中丞和赵公子,只觉一阵阵头晕目眩,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赵昊和林润哪会在乎舒通判想什么,两人沿着新月似的海湾,走在金黄色的沙滩上。只见蔚蓝色的大海卷起千层雪,有海鸥觅食于海空之间。

    赵公子便将前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林中丞。当然没提自己给潮州缙绅画大饼那茬。

    可林润岂是那般好糊弄,他狐疑问道:“你爹才来了潮州几天,老百姓就这么难舍难分了?”

    “可能这便是患难见真情吧。”赵公子叹息一声。

    林润盯着他打量半晌道:“不是你捣鬼?”

    “中丞怎能这样看我?”赵公子叫起撞天屈道:“我是潮州围解之后才进城的,比你早到没几天。潮州的大街有几条都还没搞清的,就能搞鬼,那我还是人吗?”

    “你是人吗?你是个妖精。”林润哼一声。不过想来也是,这小子再能,也没有作案时间啊。

    “再说我管我爹当什么官了?”赵昊转头望向海天一色、无垠无限的壮阔景象。抖擞精神道:“子曰,仁者乐(yào)山,智者乐(yào)水,我却只想要大海!”

    “这大海,真如你所说的那么神奇?能成为我华夏再度辉煌的动力?”林润负手与他并肩而立,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乱石穿空的礁石上,幽幽说道:

    “据说当年,陆秀夫和张世杰曾将小朝廷设于南澳岛很长时间,后来才退守崖山的。崖山就在珠江口,我已经去凭吊过了。虽然几百年过去了,我还是能看到陆秀夫背着小皇帝纵身跃入大海,十万军民相随的场面,听到那缭绕千古的哭声……”

    “我常常想起煤山上那棵老歪脖子树,还有开城投降的两京勋贵官员。”林润深深吸口气,语气灰败道:“没想到我朝居然连弱宋都不如,居然只有殉国之君,没有殉国之臣。”

    赵公子闻言先是一愣怔,旋即才想起,这些事儿是自己讲给林润听的。当时林中丞处于植物人清醒前的微意识状态,居然把这些信息,当成了他预见到的未来,并对此深信不疑了。

    “真是没想到,那些满嘴忠君爱国的读书人,那些世受皇恩的勋贵们,居然会表现的那么差劲,真是太让人失望了。”赵昊知道,这是自己将林润彻底转化为同谋的机会,便缓缓附和道。

    “是啊,所以说,要想救大明,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林润以未来印证现实,自然一阵灰暗道:“可武将更靠不住,那又能靠谁呢?”

    “所以我们要培养新的力量,进步的力量,来取代旧的力量,落后的力量。”赵昊便饱含热情道:“大海,就是这股新生力量的摇篮啊!”

    “那这里为什么却成了宋朝的亡国之地呢?”林润质问道。

    “因为他们其实畏惧海,不敢离开陆地太远啊!”赵昊指着大海的深处,高声道:“海的那边,是……无限的希望啊!”

    “……”林润又死死盯着赵昊,半晌忽然幽幽问道:“你为什么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呃……”赵昊心说,那不废话吗,我能不信自己吗?

    面上却坦诚无比道:“因为你是忠肝义胆的林中丞,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瞎说八道。”林润却反而不信道:“你要是个孩子,说这话我就信了。可我梦见的这些事情太过匪夷所思,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是否真实……你的科学不是讲质疑精神吗?”

    “……”赵昊沉默半晌,方抬起头,直视着林润的眼睛,说了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之后,林中丞便彻底相信了。

    “因为我验证过……”只听赵公子缓缓答道。

    “是么?”林润虎躯一颤。

    “我特意去煤山看过,那上头真有一棵歪脖子树,只是还没那么高。可要再长个几十年,就正好给个成年人上吊了……”赵公子用沧桑的语气讲述道:“女直那边我也派人去打听了,真有个叫野猪皮的少年。”

    “真的?”林润这下彻底如遭雷击,一把抓住赵昊,用变了调的声音问道:“辽东真有个野猪皮?!”

    “是。”赵昊神情平静的点点头,缓缓道:“他是嘉靖三十八年生人,乃建州左卫一个小酋长觉昌安的儿子,外祖父是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

    “这个身份,这个年纪……”林润一阵毛骨悚然,不由自主放开赵昊,捧着脑袋,着了魔似的在沙滩上兜起了圈子。连乌纱帽坠地都不知道。

    “原来不是我妄想出来的,竟是真有此事!”林润大口喘着粗气,喃喃自语了好一阵子。忽然死死望着赵昊,双目血红道:“那你还等什么?快把他杀了啊!”

    “中丞知道草原上的狼群吗?”赵昊却不为所动道:“如果你把狼王杀了会怎样?”

    “会再出现新的狼王……”林润悟性奇高,一点就透道:“你的意思是,先留着他?”

    “不错。”赵昊颔首道:“杀他易如反掌。可他才多大?十二岁啊,杀了他真的管用吗?我看未必——只要这世道不改变,朝廷还是那么**,士绅还是那么无耻,军队还是那么无能,百姓还是那么麻木。就算没了野猪皮,也一定会有野狗皮,野熊皮,野驴皮出现的。”

    林润愣住了,这是他没想过的,但在理。

    “到那时,我们反而不知道,灾星是谁了,那样反而麻烦了。”赵昊轻叹一声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先留着他,保持监控,以及随时除掉他的能力。”

    林润默然不语,听他接着道:

    “这就像给咱们头顶悬上了一柄利剑,而且那系剑柄的丝线上,还绑了根点着的线香。只要咱们一抬头,就能看到线香烧到哪里了,不比整日疑神疑鬼瞎恐慌强得多?还能化为督促我们拼命向前的动力!”

    赵昊说着剑眉一挑,昂然道:“就不信咱们拼尽全力,还能再给野猪皮兴风作浪的机会!”

    林润闻听此言,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默默寻思半晌,他抬起头来,目光终于重新变得坚定道:

    “好小子,有志气!我不如你。我承认,我被那噩梦吓颓了,就像你说的,整日陷在沮丧情绪里不可自拔,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多谢你这当头棒喝,我这才算彻底醒了!”

    ps.今天老二打预防针,一天没去幼儿园。所以到现在才写出一更来,再写一更哈。

第八十一章 信者,国之大宝也!

    林润说着重重一拍赵昊的肩膀,满满都是激赏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破除二百年积下的暮气,还是要仰赖少年的锐气啊!”

    “中丞也还很年轻,要保持锐气哦。”赵昊笑眯眯道,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这下算是彻底把林润拉上战车了。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了。”卸下了巨大的心理负担,林润眉宇间的沉重之色终于消失不见。“尽情的笑话我吧,遇上事还不如你个少年,真是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为我只是听中丞转述而已,隔了一层,感受不到那种彻骨之痛的。”赵昊却丝毫都没有笑话他的意思。

    因为他太知道,一个人背负着国家沦丧、衣冠灭绝的秘密,那是何等恐怖的压力啊。

    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将昏迷的林中丞,当成树洞来发泄……

    现在有人来分担,赵昊自然也感觉轻松多了。

    “好了,浪费的时间够多了。快说说,这次你想让我怎么配合你吧。”心魔尽去的林中丞,又恢复了雷厉风行的本色。

    “那我就不客气了。”赵昊笑嘻嘻的弯下腰,捡起林润的乌纱帽,轻轻掸了掸道:“先请中丞去一趟潮阳县。”

    “潮阳县?”林润一顿道:“下尾城吗?”

    “不错,去林道乾的地盘视察一番。”赵昊狡黠一笑道:“当初青藤先生为了给潮州解围,可是把中丞搬出来说事儿,才勉强说动那林将军出兵的。还请中丞不要怪罪,去帮老徐把谎圆上。别让人家等得不耐烦,把他喀嚓喽。”

    “我看徐文长还把殷部堂也搬出来了吧?”林润接过自己的官帽,仔细擦拭起来。他有严重的洁癖,掉在地上的东西,只要不太重要从来不捡的。

    一边揶揄道:“吹牛嘛,当然要捡最大的吹了。吹我这个老二,有什么意思?”

    “还是挺有意思的。”赵昊讪讪一笑,含混过去。“总之这里离下尾也不远,中丞要是愿意去,我就赶紧传信让林道乾来迎驾。”

    “你抓我的差,不只是为了捞青藤先生那么简单吧?”林润却没立马答应,这件事太重大了。因为整个广东官场对那林道乾的态度,就是明摆着先用缓兵之计把他稳住,等腾出手来再杀的。他这个巡抚也轻易不能犯众怒,不然还怎么开展工作。

    “嗯,我还想借此机会,给官府挽回点信用。”赵昊正色道:“《资治通鉴》上说,‘信者,君之大宝也。国保于民,民保于信;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所以成就王道者不欺骗天下,建立霸业者不欺骗四方邻国,善于治国者不欺骗人民,长于治家者不欺骗亲人。因为靠欺骗所占的一点儿便宜,根本补救不了带来的损害。所得到的远远少于失去的!所以只有无可救药的蠢货才反其道而行之,结果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以至一败涂地!所以我说,失信乃亡国之始。欲救其国,必先重立其信!”

    “好!”林润不禁击节叫好道:“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当初朝廷出尔反尔,捕杀汪直,我是坚决反对的——其实我对倭寇深恶痛绝,但既然胡部堂以朝廷的名义招抚他了,就绝对不能出尔反尔,让朝廷的信誉破产!拿一百个汪直换,也不值得!”

    说着他郁闷的一叹。“可惜那时候我一个新科进士,根本没人理睬。”

    “正是因为王本固杀了汪直,所以才会导致抗倭局面急剧败坏。自此倭寇也好海贼也罢,统统都死战不降。就是投降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依然要拥兵自重才行。”

    赵昊指着远处一处山崖上的废墟道:“那里原先就是吴平的本寨所在,听王如龙他们讲述,当年南澳岛之战打得极为艰苦。吴平的部下进行了殊死抵抗,或是战斗到最后一刻,或是跳崖投海自杀。最后近两万海寇,只剩七百余人逃脱。他们为什么会死战不降?都是因为他们不再相信朝廷,会真的放过他们了!”

    “你是想拿林道乾,千金买马骨?”林润点点头问道。

    “是,但林道乾不是马骨,而是一匹千里马,也算识大体。”赵昊笑道:“他能听从老徐的劝说,出兵抄曾一本的后路,就说明他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身份认知转换。我们这时候拉他一把,他就是平定海寇的急先锋。这时候寒了他的心,说不得他又会跟那些旧相好眉来眼去了。”

    “嗯。”林润又重重颔首,竖起一根手指道:“最后一个问题,他要是在这个过程中,做大了怎么办?”

    “放心,有我呢。”赵昊淡淡一笑,自信满满道:“我会给他安排好去向的,保准五年之内,就让他离开广东。”

    “去哪?”林润眼前一亮,这下彻底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呵呵,这个还不好说。”赵昊却卖个关子道:“总之我办事你放心就是。中丞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立军令状,要是将来收拾不了他,愿军法从事!”

    “那倒不必。”林润失笑道:“你的命比他值钱一万倍,我信你就是。”

    说完,他将干净如初的官帽,缓缓戴回头上,目光坚定道:“既然要去,诚意就足一点,让那林道乾在下尾候着就行,不必远迎。省得他胡思乱想。”

    “中丞真乃浑身是胆,这下保准把姓林的……呃,”赵昊忽然想起林润也姓林,赶紧改口道:“把林道乾彻底感化了。”

    “哈哈哈。”林润发出爽朗的大笑声。

    ~~

    下尾城,游击将军府。

    “什么?林中丞要亲自来视察?!”听了唐保禄的知会,林道乾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是的。”奉命前来传讯的唐保禄,带着矜持的笑容点头道:“昨天中丞到了南澳岛,听我家公子禀明了将军的事迹后,欣然决定将视察的第一站,放在下尾城。这意义有多重大,将军肯定清楚吧?”

    “清楚清楚。”林道乾只觉全身燥热,直接坐不住了。搓着手来回打转。

    “怎么样,儿子,干爹没骗你吧?”徐渭也在场,得意洋洋的鼻子都翘天上去了。

    唐保禄听得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自己这才离开几天,这俩人就以父子相称了?

    再看徐渭,比起来时明显白胖了不少。林道乾可没有慢待他,除了天天请他喝酒吃大餐,还派了四个娇俏可人的美女服侍他。让个孤蛋画家都要乐不思蜀了。

    “那是,儿子就从没怀疑过干爹!”林道乾叫爹叫的也痛快。跟后世不同,这年代最爱认干爹的是太监和绿林。他就是后者出身,年纪差不多的拉关系就拜把子,年纪大的就认干爹,没什么丢人的。

    再说,能给天下闻名的徐文长当干儿子,是往他脸上贴金好吧?要不是机缘巧合,一个臭海贼想给徐渭当儿子?门儿都没有。

    “老二,快备船,我要亲自去迎接中丞大驾!”林道乾兴奋的高声吆喝道。

    他的二当家,也是他的堂弟林辉荫,闻命却迟疑道:“大哥,当心有诈啊。”

    “巡抚大人亲自发话了,还能有什么诈?”林道乾一脸不在乎。

    “当年净海王还是总督亲自写信请去的呢。”林辉荫对徐渭这个老坑货意见不小,瞥他一眼道:“对吧,干老爷?”

    “你懂个屁。”徐渭冷笑一声道:“胡梅林是真心实意的招降汪直,只是有人不愿意开海禁,才怂恿王本固那个死捏子出手的。”

    他顿一下,接着道:“眼下海禁也开了。潮州海防同知,乃至总督巡抚都愿意给你大哥背书,还有谁会找你大哥麻烦?让他做个人吧!”

    “少废话,快去吧!”林道乾心下大定,把二弟撵出去。

    “哦对了,中丞有命,林将军在下尾候着就行,不必远迎。省得胡思乱想。”唐保禄这才一拍脑袋,刚想起来似的。

    “那怎么使得?中丞如此大度,我要是再窝着不出迎,我就不做人了!”可把林道乾感动坏了。

    绿林好汉讲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下他是非去不可了!

    ~~

    于是,当巡抚大人的舰队从南澳岛折回下尾时,瞭望手便看见几十条披红挂彩的战船,正列队迎面驶来。

    看到那些悬挂‘林’字大旗的大广船,每艘都超过千料,担任护卫任务的广惠潮海防参将李诚立一阵紧张。这要是姓林的图谋不轨,自己可打不过啊。

    他赶忙请示林润,是不是立即下令林道乾停船。这样如果对方不肯停,说明他们就是图谋不轨,也有掩护中丞撤退的时间。

    林润却浑不在意道:“林游击刚刚立下大功,岂能轻易反复?不要停船,传令他来拜见即可。”

    不来就是怂了,摆多少战舰都白搭。

    很快,林道乾便在唐保禄和两个划船亲随的陪伴下,乘坐一条小艇来到了林润的座船旁,只身拜见中丞大人!

    “不错,是个人物。”躲在不起眼角落验货的赵公子,满意的点点头,轻声笑道:“不愧是我选中的男人。”

    马姐姐一阵恶寒。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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