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会商
两广总督府位于肇庆城中央,门前空旷的大坪足有四亩见方,取‘朝廷统御四方’之意。大坪正中竖一根三丈高的带斗旗杆,上悬一面宝蓝色的金字大旗,写的是‘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钦差大臣殷’,长长一串威风凛凛的官号。
与旗杆正对的,是大门前那对耀武扬威的红砂岩石雕双狮,石狮前的石阶上精神抖擞的立着两排衣甲鲜明的总督亲兵,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总督衙门一步。
总督府内,厅堂房门、亭台楼阁、牌坊花园一应俱全,完全按照封疆的规制建造,堪比王府。
此时,后衙那座气派的签押房内,两广总督殷正茂正在接见广东巡抚林润。
殷正茂与张居正同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但年龄比张神童大了整整一轮,倒与高拱同年。
而且他戎马生涯多年,气质上也与高胡子相仿,方面膛、浓眉须,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深刻的法令纹,配上他渊渟岳峙的气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怒自威。
相较而言,林润就愈发显得温文尔雅,书生气质了。
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林中丞那漂亮的皮囊下,可是藏着一个无比强悍的灵魂。他在总督签押房中已经坐了盏茶功夫,殷正茂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正面回应,林润便有些急了。
“部堂时间宝贵,您就给句准话吧。到底什么时候发兵?!”
“这个么……”殷正茂拢一拢花白的胡须,索性也不再兜圈子了。“中丞也是元辅的人,本座就实话告诉你,这个兵,短时间内我是不打算发的。”
“那就坐视潮州城破,整个潮州府生灵涂炭?!”林润剑眉一挑。
“不要说的那么严重。”殷正茂摆摆手:“潮州那片跟你老家福建一样,都大建土楼围屋,外头兵荒马乱,围子里自成春秋,别说几个月了,就是乱个几年都不打紧。”
“话不能这么说。”林润愈发皱眉道:“保境安民是官府的天职,若对匪乱听之任之,只会让潮汕百姓愈加对大明离心离德的。”
“我们救了他们,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吗?”殷正茂却哂笑一声道:“我看未必吧。那帮潮汕佬无法无天,居然连堂堂四品大员,朝廷委任的知府都敢截杀,他们眼中哪里还有朝廷?!”
“你说是海寇攻打潮州城,我看却是狗咬狗!那些大海主哪里来的?不是潮州就是漳州!再加上蓝一清、赖元爵、马祖昌、黄民太、曾廷凤、黄鸣时、曾万璋、李仲山、卓子望、叶景清、曾仕龙那帮山贼,在潮州惠州两府山地据险结砦,连地八百余里,众至数万人!你看看,海寇有他们,山贼还有他们,要我说,这个潮州府早就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烂透了!”
殷总督越说越气愤,拍着几案,勃然作色道:“醒醒吧,我的林中丞。潮汕根本不是王化之地,而是匪区!对于匪区不能存妇人之仁,要有犁庭扫穴、大破大立的决心,才能让潮州如永宁州那样重归王化!”
永宁州就是韦银豹作乱的古田地区,当时韦银豹、黄朝猛等纠集瑶僮土人十余万,占领**个县,进逼省城桂林。单论声势而言,确实比潮州更胜数筹。
殷正茂去岁征诸路汉土官兵十四万,分兵七道进,连破数十巢,杀黄朝猛、擒韦银豹,然后上奏朝廷,新设永宁州,对降服区域实施军管,彻底平定了瑶僮叛乱。
此乃殷正茂平生功业所在,也助长了他对自己路线的极度自信,准备在潮州复制一下‘永宁模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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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润却有不同看法,待清秀的小厮添茶退下后,他便沉声劝道:
“部堂对永宁州的经略堪称完美。但潮州的情况还是不一样的,那可是唐朝就设立郡县的海滨邹鲁之地啊!尤其是沿海平原一带,商贸昌盛、文教繁荣,并不逊色于省城广州,怎么能说不是王化之地呢?”
“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眼下的潮州,嘿嘿……”殷正茂呷一口茶,不以为然。
“眼下潮州的问题确实很多,但层出不穷的叛乱有其复杂的原因,诸如土客矛盾,加剧了山民的冲突;地少人多,导致下海谋生者众等等等等,但下官以为,都不是不能治理的。至少侯必登在时,就大有缓和的驱使嘛。”
“你这是在指责本座吗?”殷正茂忽然幽幽问道,眯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目光不善的打量着对方。
“下官没有那个意思,下官只是就事论事。”林润可是干过严党和徐党的战斗大师,自然不惧殷正茂的威胁,便也用那双降妖除魔的眼睛,毫不避让的与其对视。
两人对视片刻,险些迸出火花。还是殷正茂先哈哈大笑道:“若雨贤弟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下官也改不了这副讨人嫌的狗脾气,还请部堂担待。”见对方鸣金,林润也见好就收。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咱们互相担待。”殷正茂很好的藏住了自己眼中的怒火。没办法,两人的官位虽然有上下之分,但都是钦差封疆大吏,他也没法处置对方,只有上本参其目无上级,不听号令而已。
但闹到朝廷的话,可就不是单看官职那么简单了。两人过往的官声,将是朝中判断曲直的重要依据。
殷正茂虽然有大功劳,但‘留一半’的恶名太过响亮。官声如何能与清廉自守、刚直不阿的林润相比?
所以他只能先压住火气,日后寻机报复了。
“既然林中丞坚持替潮州说话,本座也不能不给你这么面子。”殷正茂略一沉吟,便笑道:“这样吧,我给你一年时间,如果一年内潮州的局面能大为好转,那我就承认他们是服王化,潮州今后就归你抚民,我不动兵。”
说着他目光一凛,声音转冷道:“要是一年内不能好转,那就请巡抚大人靠边站,本座将亲提大军,犁庭扫穴,还大明一个干干净净的潮州!”
“多谢部堂厚意。”林润先道声谢,然后拱手道:“只是眼下这一关该怎么过呀?曾一本已经兵临城下,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眼下,这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可惜殷正茂心如钢铁,一旦决定,断无更改之理。
“就算他们是王化之地,但地方豪强作大,总不是假的吧?让他们先乱一阵子,削弱一下土豪的势力,等他们被曾一本打疼了,知道怕了,自会来求天兵下凡的。”说着他皮笑肉不笑的看一眼林润道:“眼下,他们不还没来肇庆求援吗?潮州的土豪都不急了,你个巡抚大人急个啥子嘛?”
林润的俊脸一阵涨红,这是他烧伤留下的后遗症,只要稍一动怒,一张白脸就会通红,情绪藏都藏不住。
他算是听明白了,总督大人还等着潮州的富户们来行贿呢。没收到足够的好处前,怎么可能发兵替他们平叛?
哦对了,还有李知府那茬,潮汕佬们也得大出血摆平。
总之,钱不到位,说什么都是白搭。
自己当人家财路,怪不得人家骂自己皇帝不急太监急呢……
林润不禁一阵灰心,高阁老怎么用这样无耻的官员?就算他能力再强,可贪渎,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因为那败坏的是朝廷的信誉,损害的是国家体制。哪怕这种人能立一时之功,但长久来看,却是遗患无穷的。
不知多少官员会以他为榜样,当然不是学他打仗的本事。那玩意儿他们也学不来,但他们学他贪渎却是易如反掌,定能青出于蓝的!
看到林润一副吃了苍蝇似的表情,殷正茂嘿然一笑,知道清流官员的精神洁癖又犯了。他便淡淡辩解道:“若雨你虽然不领兵,却也定然听过‘皇帝不差饿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兵当兵,拿钱买命’这些俗话。”
“当然也听过本座‘留一半’的恶名,可我要是不留一半,朝廷拨下的军费粮秣,就全都要用去养那些屁用没有的卫所兵了。那些军户能打仗吗?指望他们,俞龙戚虎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所以打仗要靠募兵,戚家军、俞家军都是他们亲自招募的,用双倍的军饷,高额的赏赐堆起来的。但这个钱从哪来?军费中吗?当初俞大猷那夯货,提出要裁撤卫所军,用养三个兵的军费,招募一个精兵。这话有错么?一点错没有。可结果呢?他得罪了上上下下的军中同僚,只能落个解甲还乡。”
“所以这钱没法正大光明从军费中出,只能想方设法的截留挪用。要不怎么说,领兵的都是戴罪之人呢?打了败仗要治罪,想打胜仗就不能不伸手捞钱。就说总督府两个营,虽然两广也给钱,但只能维持而已,真要让他们卖命,需要赏赐,大量的赏赐。这钱粤省给不了,桂省更给不了。本座只能自己解决。我要不过手留一半,能行吗?”
殷正茂说完长长一叹,端茶送客,不给林润反驳的机会。
第五十二章 夜袭
就在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为是否救援潮州争执不休时,潮州城的攻防战已经以官军初战告捷结束了。
其实城头的官军根本没开一枪,他们开的炮也荒腔走板、差之太远,几乎没造成多大杀伤。可见打炮是一门大学问啊,不通过科学的学习,是打不好炮的!
所以要好好学习姿势啊,同志们!
守军给海寇大金牙部造成的杀伤,基本都来自那场爆炸……那是土木组在拆除民房时,故意留下的一些土坯房,然后埋下了数千斤火药——等那些海寇上岸躲避炮火时,自然会跑到这些仅剩的房屋后。躲在地洞里的别动队员就可以点燃引信,给他们个当头棒喝!
计划的很巧妙,效果也相当不错,当场炸死了十几个海贼,炸伤了上百个,让那大金牙登时就吃不消,两脚还没站稳,就带着残兵败将又败退回了船上。
城头的军民见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就像打了多大的胜仗一般。虽然他们只是当了把看客,但至少把对海贼的恐惧之情一扫而光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样太耗火药了,要是换成在江南那些城市,这一下就能把全城的库存都耗光。
但说出来北面的人可能都不信,潮州城那些狗大户,一共竟捐出了整整八万斤火药,足够朝廷发动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了。
考虑到他们家里肯定还有藏私,说潮州城是个军火库一点都不夸张。所以这几千斤不过是洒洒水,损耗的起。
而且军械组还在全城搜集火硝和硫磺,并发动妇女老人和孩子,捐出家中茅厕、猪圈、马棚中的表层土,以现场熬制土硝,配置更多的火药。
守城领导中心很清楚,以城上军民低劣的训练水平,只有尽可能多用火药和火器,居高临下攻击,才能对敌军造成足够的杀伤,令他们萌生退意。
军械组甚至制造了一些山寨加大版的霹雳火球,他们用木桶装满火药和铁钉、碎瓷片,准备等海贼攻城时,就点着了丢下去……
总之一句话,让爆炸和炮火来的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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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城头上喜气洋洋,欢庆初战告捷,这边江心的曾一本舰队气氛就苦闷多了。
安慰了两句哭丧着脸的大金牙,曾一本又对众人道:“大金牙已经探清了官军的虚实,今天目的就算达到了。时候不早,各自回船上休息吧,咱们明日再战。”
一众大海主点头称是,纷纷告辞而去。
看这他们如蒙大赦的背影,大金牙愤愤道:“这帮胆小鬼,一点亏都不想吃。”
“人之常情,不必在意。”曾一本却很看得开,淡淡道:“咱们跟官军打了这么多年仗,你没看到过吗?每次来攻都号称几万大军,但其实大部分军队都是摇旗呐喊,壮个声势罢了。实际上,那些总督总兵们只能靠自己的亲兵亲信,那几千人马拼命。不然咱们怎么能每每以少胜多?”
“哈哈,倒也是。”大金牙感觉十分受用,损兵折将的颓丧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不少。“那不如不带那些累赘,还能省些靡费呢。”
“这就是你见识短了,精锐固然重要,但同样少不了摇旗呐喊的。”曾一本摇摇头,把手下安抚住就够了,还真把自己这些年悟出的宝典都传授给他不成?
他便打住话头,压低声音道:“今夜我会再派敢死队,摸黑潜到城下,四更时偷城的。”
“真的?”大金牙神情一振,忙捂住嘴,瓮声问道:“当家的,有把握吗?”
“当然。”曾一本傲然一笑,也不会这会儿就告诉他,自己有内应的事情。
当家的必须要时刻保持神秘感,当你在下属面前彻底没有秘密时,距离遭到背叛也就不远了。
“那让小弟带队吧!”大金牙又被鼓舞精神道:“我非把白天的场子找回来!”
“不,你另有要事,我派夜猫子带人去。”曾一本道:“他惯于夜里作案,比你经验丰富。”
“哦。”大金牙只好点头应下,又问道:“那当家的要我去干啥?”
“你去趟潮阳。”曾一本接过手下人装好的旱烟。闽粤一带的海商,接触烟草已经有好些年了,就没有不好这口的。
跟大部分同行喜欢抽水烟不同,曾一本就喜欢抽旱烟。将多种晒烟经回潮压片切丝,装入烟袋锅中,点着了吧嗒抽一口,劲儿大过瘾!
而且长长的烟杆也是他身份的象征,在曾一本的船队里,任何人的烟杆,都不能比他长。
“去潮阳干啥?”大金牙赶紧摸出火折子,吹着了给大当家点上。
曾一本便吧嗒吧嗒抽起来,好一会儿才咳嗽两声道:“老末那边到现在还没回话,我心里不踏实。”
他口中的‘老末’就是林道乾,当年曾林二人都在大海主吴平的团伙中称兄道弟,林道乾那时年纪最小,因此被曾一本叫做‘老末’。
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吴平早已伏诛,他当初的团伙也分崩离析。继承他最大一股势力的曾一本,一度声势浩大,威震四海,但在闽粤两省官军的联合进剿下,他已成丧家之犬,江河日下,越混越差了。倒是当初的小兄弟混的风生水起,还顺利接受了招安,在潮阳县拥兵自重,让人眼红……
曾一本虽然不愿承认,但心里也知道,如今自己的势力怕是没法跟林道乾相比,所以才要纠集这么多海主一起来,以免那心狠手辣的小子生出歹念,断自己的后路——潮阳距离潮州城不远,只要林道乾很快就可以派舰队北上,封锁韩江出海口,把他困在江中,让他无法鱼归大海。
是以这次进兵,曾一本特意备了厚礼,派人送去潮阳,邀请林道乾一起到潮州城发财。
但林道乾如今有官身,顾虑很多,迟迟不肯答复,显然不想趟这浑水。
曾一本对此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想过林道乾会应邀前来,也不愿那小子来抢自己风头。但对方的地位和所处地理位置摆在那,该做的姿态还是不能省的。
“不过他也没把礼物退回来,我看还有门。”大金牙道。
海主们与山贼们的区别在于,一个说话要算数,收礼得办事儿,另一个则彻底不要脸,怎么下作怎么来。
这倒不是海主们觉悟高,而是这年代的大海,已经不是从前那般隔绝各国的天堑了。相反,海洋以不可比拟的交通运输优势,成了各国间贸易的纽带。而海上贸易必须以信用为前提,没有信用的一方,只能被排除在海贸之外,除了当海盗别无选择。
海主们虽然都是海盗,但搞海贸才是长久之计,是以他们都很重视在同行间的信誉,轻易不会出尔反尔的。
“不过他不回话,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曾一本吐出口浓烟道:“索性这儿离着他那也不远,你就跑一趟吧,当面问个清楚,到底来还是不来。”
“他要是说不来呢?”大金牙问答。
“不来也没关系,只要他帮我们看好后路,这回得的甭管黄货白货,统统分他两成。”曾一本咬牙道:“不过他要是肯来相助,我愿跟他五五分账,甚至他六我四也成啊。”
“这么多?”大金牙不乐意了,虽然东西还没抢到手,但可以提前心疼啊。
“这回情况有些棘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一本道:“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把这场大戏唱砸了。不然咱们就彻底在海上混不下来了。”
“而且老末这二年也太老实了,官军才会集中火力对付老子。”曾一本啐一口,又道:“甭管他怎么想的,得把屎盆子给他扣头上,到那时我们的日子才能轻松点儿。”
“明白了。”大金牙终于被说服了,退下去准备出发。
曾一本独自站在船艏楼上,恶狠狠的抽着旱烟,那浓臭的烟味,能把船艉的人都熏到。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恨林道乾,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之前几次之所以会败得那么惨,很大程度上都赖那姓林通风报信。
曾一本很清楚,林道乾这是在玩借刀杀人的伎俩,想借官军之手来消灭自己。这一笔笔旧帐,他早晚要让那小子加倍奉还的。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所以还得继续维持着表面兄弟,只求他别背后捅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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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大金牙带着礼物离开了舰队,乘小船向潮阳进发。
待到三更天时,曾一本养精蓄锐的敢死队出发了,他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划小船到了韩江西岸,然后弃舟登陆,悄无声息朝着南边城墙下摸去。
按照约定,内应将会设法支开守卫那段城墙的官军,并在那里放下绳索,帮敢死队爬上城去。
待敢死队摸到约定的地点时,果然听到城墙上静悄悄没有人声,与临近城墙上的动静,形成鲜明对比。
待对过暗号后,城上便缓缓垂下了数根长长的绳索。
敢死队员们大喜过望,顺着打了结的绳梯向上攀爬起来!
ps.第三章送到,说到做到,就是困死了。希望快点开学……
第五十三章 赵大器时刻
夜猫子身先士卒,带领手下敢死队抓着绳子向城头攀爬,眼看着就要上去了,忽然听到城墙上响起阵阵怪笑声。
然后夜猫子等人便觉手中一松,那紧绷的绳索居然齐齐断掉,敢死队下饺子似的跌落城下。
惨叫声中,城头举火照天,守城官兵一边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一边将滚石檑木丢下城头痛打落水狗。
事实上,曾一本寄予厚望的内应,在内联组第一轮摸排中,就被打上了‘嫌疑通匪分子’的标签。所有嫌疑分子,情报组都会安排专人暗中盯梢,结果刚刚出手就被抓了个正着。
还是那句话,一力降十会。在超越时代的组织能力面前,一切鬼蜮伎俩都无所遁形。
然后便是将计就计,将偷城的海寇一波送走了……
黑暗中,敢死队死伤惨重,他们也不管夜猫子死活,便抱头鼠窜,逃回了船上。
最后曾一本清点人数,连带夜猫子在内,又折了三十多个。损失虽然不大,但接二连三的挫败,让他脸上很挂不住了。
不去看胡椒老等人那幸灾乐祸的表情,他重重一磕烟袋锅,恨声下令道:
“明日举大军从四面攻城!老子的人从东面,你们也各选一面进攻吧!”
胡椒老等人都没出言反对,他们毕竟不是来看热闹的。除了摇旗呐喊,还得下场牵制官军的兵力。
这帮大海主各个精明透顶,知道什么时候该划水什么时候该拼命。在用计无果之后,‘四面开花’是最有效的一种攻城方式了。
因为潮州是个周长超过十里的大城,而且三面环水。海寇们人多势众,可以充分发挥兵力优势,多点开花,摊薄本就薄弱的防守兵力。他们还能依托舰队快速机动,让守城一方左支右绌、顾此失彼。一旦打开一个缺口,就能很快集中兵力,杀进城去了。
事已至此,他们也不能一点血都不出,于是各自选了个方向,便回自己的船上与手下商量起明日该如何攻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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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战局,果然不一样了。
战斗还是率先在广济门打响,曾一本有恃无恐,命令他的战船冒着搁浅的危险抵近江岸,用船上的火炮集中轰击城头。
他手下海寇大炮的本事明显强于城头的官军,在这么近的距离,哪怕是在漂浮不定的船上,依然能保持很高的命中率。
轰鸣的大炮声中,炮弹呼啸砸在潮州城的城墙上。得亏大明的城墙厚实,要是日本那种豆腐渣工程,这一排炮下来,就非得被砸垮了不成。
饶是如此,守城的官民还是被压制在箭垛后抬不起头来。他们架在城头的那些火炮,被射术精湛的海寇炮手重点关照,摧毁了不少。
其实不摧毁也没什么用,打炮是一门含金量很高的技术,根本不是短时间内能速成的。在赵昊的海警部队中,除了天赋异禀的褚六响,大部分炮手都要经过长时间学习理论,反复训练,才能将命中率提上来。
虽然狗大户们家里都藏有大炮,但公然练习打炮终究不便,一来没场地,二来也太扎眼。所以他们的火炮主要用途还是辟邪镇宅,真指着这玩意儿杀敌?纯属想瞎了心。
那厢间,用炮火压制住城头的守军,曾一本的主力开始大规模上岸。一卸下准备好的云梯等简易的攻城器械,海贼们便嗷嗷叫着朝城头冲去。
而此时船上的火炮居然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虽然说实心炮弹对人员杀伤有限,但海贼们冒着被误伤的危险,也要一口气拿下城头的气势,还是着实惊人的。
“今天的压力很大啊……”城门楼上,透过望孔看着潮水般扑来的海贼,吴承恩一阵阵头皮发麻。他抗倭多年,光守城就守了几十次,还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呢。
再看看被炮火压制在垛墙后不敢抬头的守城军民,他不禁愈加忧虑道:“这些人比普通百姓强点儿有限,要是在气势上被压倒了,就真成一群乌合之众了!”
赵守正穿着一身不知从哪搞来的帅气山文甲,闻言扶了扶被震歪的虎头兜鍪,便大步走向门口。
“老爷危险啊!”护卫们赶紧冲上去,要把赵守正拉回来。
“不要碰我。”却听赵二爷沉声道:“这是属于赵大器的时刻!”
“这……”护卫们闻命动作一滞,竟眼睁睁看着他推门走了出去。
“他去干啥?”吴承恩呆呆看着忽然中邪般的冲出去的赵二爷。
‘赵大器是谁?’护卫们却满心都是问号。
众人只见赵守正冒着纷飞的炮弹稳步走下了城门楼。
然后他抽出腰间宝剑,对趴在箭垛下的官兵和民壮高声道:
“都勇敢点儿!起来迎敌,无非一死,城破却是全家皆死。孰轻孰重,谁都清楚!所以唯有同我一途,与敌死战,保卫我们的家园!”
为他担任翻译的一名潮州府的举子,高声将赵二爷铿锵有力的动员用潮州话喊出来,虽然语调听起来蛮搞笑,但效果还是不错的。
很快有那容易上头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多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准备迎敌。
赵二爷又趁热打铁,喊出了这个时代的最强音。
“此战退敌之后,所有参战者赏银百两,战死抚恤千两,伤残者养老送终!”
城上军民登时就加满了霸服,民壮们嗷嗷叫着搬起石头檑木,朝城下准备架起云梯的海贼砸去。
官军和各家的枪手弓手,也纷纷架起火枪、张弓搭箭,朝着城下射去。
拜层出不穷的大规模宗族械斗所赐,潮州民壮开枪射箭的本事,可比打炮的功夫强多了。加之城下的海贼密密匝匝,不用怎么瞄准就能例无虚发!
海贼们终于出现了大量的伤亡,但富裕的潮州城就在眼前,他们怎么能轻易放弃?便在头目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扶住云梯,也嗷嗷叫着开始蚁附城墙。
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勺勺烧滚的菜油,云梯上的海贼被烫的满头大包,惨叫着跌落城下。
这时,城上又都丢下了加大号的霹雳火球。那水桶大小的火药桶,在人群头顶炸响,数不清的铁片和碎瓷片飞溅,丈许范围内的海贼都被炸成了血人。
一枚接一枚的霹雳火球,不要钱似的扔下来,彻底把贼兵炸的魂飞胆破,丢下数百具尸体再度撤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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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总算打退了东城墙的攻势,赵二爷还没松口气,传令兵便疾奔而来,禀报另外三面城墙也遭到了贼军的攻击。
而且西面城墙的攻势尤为猛烈,似乎那才是贼兵真正的主攻方向。
“什么?”赵二爷没想到这边居然是佯攻,急的他就要带人过去支援。
“东翁稍安勿躁。”吴承恩忙劝住他道:“敌人声东击西,难保不是调动我们的疲兵之计。要是咱们把人调过去,他们再重新狂攻这边怎么办?再狂奔回来吗?人累都要累瘫了。”
“那要是西城墙失守怎么办?”赵守正急的屁股冒烟道。
“那边有潘部堂呢。”吴承恩却淡淡道:“他向我们求援了吗?”
“那倒没有。”赵守正一愣。
“相信一位部堂的判断吧,等他求援再说不迟。”吴承恩给他吃一颗定心丸。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城中连官兵带民壮不过一万人,要分守四面长长的城墙,兵力实在捉襟见肘。在勉强完成布防后,吴承恩的手里就只剩一千预备队了。这一千人是在最紧急的时候救急用的,怎么能一开战就把这唯一的底牌打出去?
所以他根本没有余力支援另外三面城墙,只能祈求潘季驯和负责守卫南城墙的潘仲骖,守卫北城墙的刘子兴三位老大人老当益壮,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了。
好在三位经验丰富、威望过人的老大人也没有让人失望,他们运用手中不多的兵力,顽强抵抗住了敌军的进攻。
尤其是潘季驯那一边,他负责守卫的西城墙长度不亚于东面,承受的进攻甚至强于后者。但他却发挥出主持大型河工的过人能力,将仅有东面一半的兵力精打细算投入到每一寸城墙上,根据敌人进攻的烈度从容调配兵力,甚至可以通过轮换来保持城墙上守军的战斗力。始终保持一种张弛有度的状态,让城外进攻的大海主诸良宝和胡椒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始终无法攻上城头。
双方鏖战到黄昏十分,曾一本终于鸣金收兵。
各路头领到他的船上一碰头,发现都损失了好几百人。
惨重的损失却没有让他们心生退意,反而激起了这帮亡命徒的赌性,满脑子就剩一个念头——攻下潮州城,洗劫一空,把损失连本带利都捞回来!
城墙上,赵守正倒是很高兴,觉得打了个大胜仗,下令杀猪宰羊,犒赏将士。
吴承恩却没赵二爷这么乐观,海寇的顽强凶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怪不得闽粤两省大军联手进剿,却依然让他们愈发猖獗呢。
接下来的进攻只怕会更加凶猛……
现在就看老伴儿能不能说动那林道乾了。
能,曾一本很快就会清醒过来,乖乖退兵的。
不能,那只能继续恶战连场了,就真应了那句闽南话‘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了。
唉,吉凶难卜啊……
第五十四章 林道乾
就在赵守正与曾一本接战的同时,徐渭终于通过澎湖方面与林道乾接上头,在唐保禄的陪伴下,乘坐插着林字大旗的红头船,来到了潮阳县的下尾城。
看着那座营垒森严、壕堑俱全的下尾城,唐保禄不禁感慨万分道:“谁能想到,几年前这里只是个小村庄,转眼就成了比县城还大还繁华的所在。”
他这话不是虚言,只见一趟趟车队在进出城门,数不清的船只停泊在城外的码头上,海湾中还有帆帆点点、星罗棋布,看上去真比潮阳县城热闹不少。
“早知这里还可以随意进出,咱们何苦绕这个圈子呢,直接上门多省事儿?”他心焦潮州的情形,对徐渭按部就班的做事节奏,难免有些看法。
“呵呵,小子,你是在教老夫做事吗?”徐渭戴着蛤蟆墨镜,享受的抽着水烟,有些含混的说道。
“那可万万不敢。老先生别生气,晚辈一时心急,口不择言了。”唐保禄忙解释道。
“无所谓,没点儿脾气叫年轻人吗?”徐渭宽厚的一笑。
“还是您老理解我们年轻人……”唐保禄道谢不迭,却听徐文长话锋一转道:
“只要别把脾气发到老夫身上就成,不然我打断你的三条腿。”
“呃……”唐保禄登时语塞,这怪老头是真难琢磨啊。
“要是换成传奇小说,在这段情节中,徐文长当只身入林营,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得那林道乾纳头便拜,从此对朝廷忠心不二……”便听徐渭淡淡道:
“可惜在现实中,他要是真那么做,恐怕见不着林道乾就会死于非命。”
“是……”唐保禄擦擦汗,不敢再多说。
“小子,看在你爹的份上,老夫提点几句,你可记住了。”徐文长咕噜咕噜抽两口,吐出一串烟圈道。
“晚辈感激不尽,洗耳恭听。”唐保禄忙俯首帖耳。
“做事情最要紧的是谋定后动,越是紧急的事情就越得冷静。你时时刻刻要想的是,如何做成这件事,而不是只想着赶紧去做。”徐渭瞥他一眼道:“而且你人在海外,以身犯险就更要不得了。要‘知其不可为而不为’,不想你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记住我送你的这八个字。”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唐保禄有些不以为然,心说那不就是当缩头乌龟吗?不过表面上还是乖巧的应下了。
徐渭知道他没听进去,但人各有命,说多了也无益。便不再理他,一面抽烟一面把思绪转到了那下尾城主林道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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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这林道乾,昔日那可是与曾一本齐名的大海主。在大明两京十三省的知名度,绝对比赵昊大多了。名字在朝廷的公文中出现的次数,也绝对是排前几位的。
此人发迹的经过,与那《水浒中》的及时雨宋江,颇有几分相像。林道乾原本是潮州府澄海县的一名书吏,是有正式编制的地方公务员。
之前就说过,书吏听起来不咋地,但其实相当于后世县里要害部门的实权处长科长。在县里捞钱方便,人脉广阔,过得其实很滋润。
林道乾也像宋公明那样,还很爱交朋友,三教九流都有结交。
澄海县又临海,百姓下海讨生活者如过江之鲫,县里大户几乎是半公开的大搞走私。林道乾便自然而然结交了大票道上的朋友,为他们通风报信,躲避官府的打击。
一边当着朝廷的差,一边利用手中权力,参与到全民走私中谋利,这其实是闽粤一带沿海官吏们的惯例了。
但有道是夜路走多了终究遇上鬼。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何况林道乾还是在海边走,裤子都得打湿。
嘉靖四十一年,朝廷抗倭的重点转到了闽粤沿海,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张元勋等抗倭名将纷纷南下,官府也重新厉行海禁,打击走私。
林道乾年轻不知深浅,依然顶风作案,替大海主吴平通风报信,结果被人告发,省里直接下文捉拿。他仓皇逃往海上,投奔了吴平的队伍,从此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海盗生涯。
他先跟着吴平干了几年,混出了不小的名声。后来吴平本着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让他出去开分基地。
林道乾先在老家澄海县南湾聚众,刚开张时不过几十个人、十几条枪。但他凭着为人义气、聪明果决、出手狠辣,加之官军全力对付吴平等大海主,无暇顾及他这种小角色的机会,很快便发展壮大起来。
不过他真正扬名立万,是在九年前的嘉靖四十二年。那年三月,他突然率战船五十余艘,自吴平的老巢南澳岛出发,攻打福建诏安,并洗劫了县城,然后迅速退回潮州,让闻讯来救援的福建总兵俞大猷望而兴叹。
之后他利用福建官兵没法跨省作战的空子,在两省间反复横跳,不断发展壮大。直到朝廷痛下决心,决定铲除以吴平为首的南澳岛海寇,派出俞大猷和戚继光联合进剿,起数万大军攻陷了南澳岛。
值得一提是,那次空前激烈的南澳之战中,骁勇善战的俞龙戚虎遇到了劲敌。吴平的部下皆死战不降,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哪怕跳崖投海自杀,也决不投降。
他们展现出的战斗意志十分令人震撼,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百战百胜、正处在巅峰状态的戚家军和俞家军,最终依然惨败,被斩杀超过一万五千余人。吴平仅在曾一本、林道乾等七百余人的保护下逃脱。
那一战之后,闽粤沿海一带就就有了‘俞龙戚虎,杀人如土’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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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知道,海寇们之所以会宁死不降,其实就是拜当年朝廷背信弃义,诱杀汪直所赐!
从那以后,朝廷的信用就在海盗那里破产了,他们宁愿死战,也不愿意重蹈汪直的覆辙。
不过无论如何,那一战之后,闽粤海盗的确实力大损。官军还仿效当初在双屿的举动,不惜工本的用石块和沉船封塞了南澳岛,彻底断绝了他们重回南澳的希望。
林道乾只好带着残兵败将退去台湾,休养生息。
但朝廷军事上的打击,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根本没有改变孳生走私和海盗的土壤,是以林道乾很快重新发展壮大起来,并与曾一本瓜分了吴平空出的势力范围。
隆庆元年,林道乾率两百多条战船,浩浩荡荡杀回了老家,很快攻占了澄海县,立寨设港,与入寇广州城的曾一本遥相呼应。
一时间,广东官场大哗。一个曾一本就数度攻入白鹅潭,打得省城警报频频了。现在林道乾又卷土重来,两头夹攻,这谁能吃得消啊?
无奈之下,前任广东巡抚决定尝试招安相对劣迹较轻的林道乾,拆掉一个顶在肚皮上的犄角。再命其对付为祸更甚的曾一本。
林道乾同意接受招安,但要求保留部队,听调不听宣,并把澄海县划一部分给自己作为地盘。
尤其是成建制保留部队这一条,他是绝对不容商量的。在目睹了朝廷一次次背信弃义之后,林道乾深知,只有时刻紧握着枪杆子,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省里也是病急乱投医,明知道这样不啻养虎遗患,但还是基本同意了他的条件。于是林道乾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他的部队也成建制的保留下来,从海盗洗白成了官军。
不过澄海县是府城门户,太过重要,不能给他。朝廷便让他移师潮阳县下尾去。
因为下尾贲临众多海岛,海贼时常出没,百姓也十分凶悍,大都在渔民、海盗、水手三种职业来回切换。
反正朝廷也管不了,不如丢给林道乾,让他们狗咬狗去。
谁知林道乾到了下尾,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当地的刁民,还把他们练成兵卒,登时实力大涨。
然后他打着官军旗号,讨伐了临近的诸股海寇,给省里着实挣了脸面。但其实他不过是借机剪除异己,稳固自己的地盘罢了。
林道乾的头脑十分清醒,他深知朝廷招安自己,纯粹是因为要腾出手来,全力对付曾一本。一旦曾一本完蛋,回过头来就会收拾自己,根本不会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
一日为海盗,终身洗不净,这是他早就刻骨铭心的教训。所以林道乾从来不对朝廷抱幻想,他一面与曾一本暗通款曲,与其互为掩护,一面又充分利用这段难得的合法和平时期,拼命发展壮大。
唐保禄告诉徐渭,各路海主中,就数林道乾拉人最凶。他甚至采取公子所说的‘传销’方式,来快速招募人手。
“下尾百姓本就容易为盗,现在都被他裹挟进去不说。林道乾为了调动他手下的积极性,还采取了有奖招募的方式。他宣布手下每招一人,就赏二两银子,招十人赏赐三两黄金,而且所招之人都归招募者统领。这种大招谁能顶得住啊?据说投奔他的壮丁日以百数,如今他手下兵马还不得超过五万了?”
“有点意思。”此时红头船靠上码头,徐渭推了推墨镜,在唐保禄搀扶下迈步下船道:“走,会会这位虎踞一隅的豪杰去。”
第五十六章 游说
当红头船停靠在下尾码头,徐渭和唐保禄便见那特意清出来的栈桥上,两队衣甲鲜明的士兵整齐列队,一队手持崭新的鸟嘴铳,另一队则打着‘潮州海防游击将军’、‘潮州卫海门千户所千户’、‘镇海营统领’、等常常一串花花绿绿的旗号,显然是迎接他们的仪仗。
在那蓝底红字的‘林’字大旗前,一名穿着蓝色武将官袍,胸前补着熊罴的白面小个子,在一群穿着介于军民之间,有些不伦不类的男子簇拥下,正含笑向大名鼎鼎的徐文长拱手致意。
“哈哈哈,足下可是青藤先生?久仰久仰啊!”
“正是老朽,林将军这厢有礼了。彼此彼此啊。”
徐渭知道,他一定就是那林道乾。此人十年前就出道,想来至少也得三十出头,但许是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缘故,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比他的东家赵昊也大不了几岁。
“从小听闻先生的传说,真是如雷贯耳啊,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了。”林道乾抢上前,扶着徐渭走下船来,一副很是崇拜的样子。
“哪里哪里,林将军英雄少年,名震南北。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徐渭笑眯眯的跟他说着拜年的话,一派宾主融洽。
看得唐保禄一愣一愣,心说原来青藤先生会好好说话啊,还以为他是不怼人不舒服斯基呢。
引见双方随员后,林润一挥手,十六名轿夫抬上一顶大的过分的大轿。
他热情邀请徐渭同乘,徐渭也来者不拒,上轿坐定。卫队长高喊一声‘起轿’,十六名轿夫便稳稳抬起那顶大轿,穿过热闹的街道,向着位于城中央的游击将军府行去。
“怎么样,我这小地方还入得了先生法眼?”林润颇为自得的眯眼问道。
“很是了不起啊。”徐渭看着街上店铺林立,商旅往来的太平景象,跟潮州府别处兵荒马乱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让人搞不清哪里是王化之地,哪边又是大海主管辖的地面。
“早就听闻四方百姓纷纷投奔将军,看来传言不虚,将军真有过人之处啊。”
“谬赞了,不过是因为我收的保护费,远远低于朝廷的苛捐杂税。还能约束手下人,不盘剥欺压来投奔的百姓罢了。”林道乾淡淡道:“与其说本将有过人之处,不如说是因为官府太过黑暗,让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才会纷纷投奔我庇护罢了。”
徐渭含笑点头,一副好好先生模样。心中却暗道,这姓林的看得通透,真不是一般人物。
但对他来说可不是好事儿,这样的主难对付啊。
一旁的林道乾也暗暗嘀咕,都听说徐渭恃才傲物、眼高于顶,怎么跟个慈祥的老太太似的?莫非他爆蛋之后,性情大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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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大轿在游击将军府门前落下。
林道乾大开中门,请青藤先生入正堂上座,设下丰盛的酒宴款待贵宾。
席间两人互相吹捧,气氛很是融洽,一直喝到过午,这才宾主尽欢而散。
徐渭小憩醒酒之后,傍晚时分被请到了书房中,两人这才谈起了正事儿。
“实不相瞒,老夫是帮新任潮州海防同知赵守正,来给将军送信的。”徐渭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这个海防游击,至少名义上是归海防同知节制的。当然他连省里都不鸟,鸟不鸟赵二爷这个名义上的上司,就全看心情和需要了。
他双手接过信封,当着徐渭的面打开,抽出信纸展阅起来。内容无非就是曾贼入寇府城,府尊下落不明,我等佐贰文武守土责无旁贷,请林将军务必出兵协助,具体行动可与青藤先生商议云云。
信写得很客气,让人如沐春风,就像赵二爷一贯给人的感觉。但林道乾品了品,味道还是淡了些,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求爷爷告奶奶求他出兵,或者疾言厉色威吓他,不出兵就怎样怎样。
一句话,没让林将军爽到。
甭管是威逼利诱还是哀求,你得凸显出如今潮州局面,都在他一念之间的感觉来,才能让林道乾满意。
他便不动声色将信纸装回信封,笑道:“此事容我三思。晚宴已经备好,先生,咱们喝酒去。”
“哎,你我意气相投,堪称忘年之交。有什么不痛快就直说,别藏着掖着。”徐渭却摇头笑道:“公事就是别人的事,犯不着坏了咱们的交情。”
“呃……”林道乾脑袋差点宕机,险些没搞清楚孤蛋画家是哪边的师爷。
“哈哈,先生说的是。”他勉强笑笑,重新坐定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把先生当外人了。”
“好好。”徐渭欣慰的含笑拢须。
“我不想趟这浑水。”林道乾也知道,跟徐渭这种人兜圈子打哑谜,纯属班门弄斧,索性开门见山道:“青藤先生当年在胡公幕中,力主招安过净海王。但后来汪直前辈是什么下场?我不是指责先生,但这件事,官府干得太不地道!”
“汪直的事情是老夫毕生遗憾,我恨不得捏死王本固那死捏子!”徐渭也是一阵咬牙切齿道:“朝廷的信誉让那厮毁于一旦,为大明埋下无穷的祸患。”
“恐怕不只是一个王本固那么简单吧?”林道乾冷笑道:“相信没人比先生更清楚,朝廷对我们这些海寇是个什么态度。所以先生若设身处地为在下想一想,我该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老倌呢?”
“不该。”徐渭呷一口与绿茶风味迥异的北苑乌龙,毫不犹豫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硬的很。”
“先生真是名士风范啊!”林道乾不禁心折道:“往常聊起净海王的遭际,下面人都说先生其实也有责任。但我每次都会说,以您的智慧,断不会干那种糊涂事,更不会算糊涂账……”
“别急着给老夫戴高帽,我话还没说完……”徐渭却笑眯眯的摆摆手,慢悠悠道:“我只是说你不该替朝廷去对付曾一本,但没说你不该对付曾一本。”
“这……”林道乾不禁面色一沉,旋即重新微笑道:“这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大了去了。”徐渭正色道:“为自己可以豁出命去,为别人就得斤斤计较利害了。”
“为自己?”黄昏的日光照在林道乾那张英俊的脸上,让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为自己的话,就更不该去干那种同类相残,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非也非也。”徐渭断然摇头道:“林将军你如今拥兵自重、富甲一方,四方豪杰慕名投奔,真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跟那到处乱咬人的丧家之犬曾一本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将军可想过是什么让你们的处境如此不同?是个人奋斗吗?”
“当然离不开个人奋斗了,但主要是还是招安后,我有了个合法的身份。”林道乾皱眉道:“说起来,我能有今天,主要还是得感谢曾老倌。要不是他数度进逼白鹅潭,闹得太大了,朝廷担心腹背受敌,又怎么会招安我?而且还允许我保留部队,听调不听宣?”
顿一顿,他再次强调道:“因此还是那句话,曾老倌得好好的,我才能有好日子过。所以我去打他,就是自毁长城。先生怎么能说我为了自己,该去打他呢?”
“第一,老夫没说让你去打他。”徐渭却依然云淡风轻的竖起一根中指,然后又竖起一根。“第二,成千上万的弟兄性命悬于你一身,你不能只看眼前,还得多想几步啊——是,曾一本对你很重要。但他跟你不一样,你是喜欢求稳定,图安宁。他却是那种到处攻城略地、打家劫舍的极恶匪徒。这些年,他把能得罪、不能得罪的人都得罪遍了,连老巢都丢了,到处流窜。这样的货能长久吗?是你不想让他完蛋,他就能继续下去的吗?”
“……”林道乾被徐渭这话,击中了心底最大的隐忧——曾一本完蛋后,朝廷腾出手来就会收拾自己,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闽粤两省联合进剿,还加上佛郎机人,依然没能奈何曾老倌,我看要他完蛋也没那么容易。”他给自己增添信心道:“再说他这次只要打下潮州城,自会恢复实力,声势大振,让官军绝望的。”
“哈哈哈,将军不会以为那帮乌合之众能攻下潮州城吧?”徐渭却不以为然的大笑道:“他这次攻打潮州,不过是想趁乱偷鸡,眼下我们赵司马已经入城组织防守。有他在,潮州军民必然众志成城,坚守几个月不成问题!曾一本这次是注定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那赵司马又何苦多此一举,偏劳先生绕道来下尾呢?”林道乾忍不住揶揄道:“独立退敌多风光,又何必向我这种人求援呢?”
“我方才就说过,看问题眼光要放长远。我请赵司马写这封信,不是为了解眼前之围,而是为了潮州和闽粤的将来,当然也包括将军的将来。”徐渭忽然意味深长的笑道:
“哦对了,瞧我这烂记性,忘了告诉林将军,老夫的东家不是赵司马。”
说着他掏出一张烫金的名帖,递给林道乾。
林道乾接过来一看,只见上头用漂亮的行书写道:
‘江南集团战略与决策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徐’!
第五十七章 林将军的艰难决定
“江南集团……”林道乾的目光被前四个字所吸引,根本没理会什么劳什子‘战略与决策委员会’,更不知道副主任委员相当于集团高级副总裁级别……
他虽然人在岭南,却也对这个光速崛起于江浙的江南集团早有耳闻。不过相较于对方在江南的耕耘,他了解更多的是自己关心的方面——江南集团在海上的发展。
林道乾听闻江南集团脱胎于九大家,甚至有传言说,它根本就是九大家换了个皮而已。还有个更离谱的说法,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征服了九大家,组建的江南集团。
这最后一个谣传,充分说明了以讹传讹,三人成虎的道理。所以林道乾对江南集团那些邪乎传说,都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来听得。
不过江南集团通过漕粮海运发展壮大,垄断了包括日本朝鲜在内,整个东海贸易一事,倒是千真万确。听说为了争夺对日贸易的垄断权,他们还跟佛郎机人干过一仗,结果仗着出其不意和兵力优势,俘虏了佛郎机人的旗舰果阿公爵号,和另一艘西洋大帆船东方美人号,充分证明了他们的实力。
也幸亏这两条船缺席了去年对曾一本的围剿战,才让他得以逃出生天。不然以两条西洋大帆船完全碾压式的火力、速度、装甲优势,曾一本根本就没可能杀出一条生路。
后来佛郎机人为了要回那两条重要的战舰,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江南集团对日贸易的独占权。但素来不肯吃亏的西洋人岂能咽下这口气?林道乾从小道消息听说,上个月江南集团在琉球的商站被拔掉,损失十分惨重,就是拜佛郎机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所赐……
良久的沉默后,林道乾缓缓说道:“说一千道一万,江南集团再强也是在北边,有道是‘猛龙不过江’,想来修罗场般的闽粤沿海搞风搞雨,怕是还鞭长莫及吧……”
“错了。”却听徐渭断然道:“我们江南集团的原则是十倍奉还。别人帮助了我们,我们报以十倍好处,别人伤害了我们,我们则要予以十倍的报复!”
说着他冷笑一声道:“琉球的事情成功激怒了集团,我们强大的舰队即将南下,在闽粤海域掀起血雨腥风,彻底改变南海混乱的局面!”
“要怎么改变?”林道乾一脸阴沉问道。
“就像在东海做的那样,结束混乱,建立秩序,但凡海面舟楫,皆要听从我之号令!”徐渭沉声道。
“贵集团,真是好大的口气啊……”林道乾忍不住哂笑一声。
“信心来源于实力。”徐渭却理所当然的笑道:“这件事也没必要争辩,因为用不了多久,你就会亲眼看到江南集团的日月同辉旗,飘扬在闽粤沿海的所有航线上了。”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林道乾涵养很好的点点头,又话锋一转问道:“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将军就没想过,趁此良机彻底摆脱身份上的巨大隐患,永远正大光明的立于天地之间,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吗?”徐渭用充满蛊惑力的声音煽动道。
“江南集团能帮我做到?”林道乾瞳孔微缩,显然被搔到了痒处。
“对一家可以从漕运利益团伙嘴里抢肉,突破限制的办海贸的集团来说,你这点事儿,还叫事儿吗?”徐渭自信满满道:“只要集团为你背书,大明官场就再没人敢动你分毫!”
“就算我要帮江南集团做一些事,又跟给潮州城解围有什么关系呢?”林道乾不置可否的接着问道。
“当然有关系了。”徐渭用一种‘你怎么这么无知’的眼神,看着林道乾道:“你不会不知道,赵司马的儿子是谁吧?”
“是谁啊?”林道乾不禁瞪大了眼睛,忽然一阵结巴道:“不不,不会传言是真的,江南集团是个十五岁孩子建的吧?”
“那小子建立江南公司时,确实十五岁。”徐渭用香炉里的焚香,点着了水烟袋,美美吸一口道:“考虑他十四岁就建立了西山公司,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自然……个屁……”林道乾一阵嘴巴发干,忍不住吐槽道:“哪有一点自然了!这传闻要是真的,那我们这些人都活到狗肚子里不成?”
“你该反思的是自己消息闭塞,明明身处死生之地,危在旦夕,却只盯着闽粤沿海这一亩三分地,不把眼睛看得更远些,不去寻找有没有人能帮到你,老夫都替你着急!”徐渭敲着桌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
“我和赵小子原本以为,你会主动派人北上和江南集团联络呢。谁知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还得我们南下来找你!”
“这……”林道乾被训得有些蒙,愈发张嘴结舌道:“我……”
“我什么我?”徐渭吐个烟圈道:“闽粤一带海面的情况,我们确实不了解,所以需要拉一个地头蛇入伙。赵小子也不知怎么就看中你了,这是你和你手下的机缘,要好好珍惜啊。”
“我谢谢啊……”林道乾啼笑皆非,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跟自己拉人入伙的话术差不多呢?
其实这就是赵昊传销集团和林氏传销集团的惺惺相袭啊。
~~
林道乾也点着了水烟,抽一袋整理下被徐渭带跑的思绪,方清清嗓子道:
“青藤先生的好意我收到了,本将也确实有兴趣和那位赵公子谈一谈。”
然后他话头一转道:“但那曾一本是我斩鸡头、烧黄纸的亲亲兄弟,实在没法仅凭您老一番说辞,就从背后插兄弟两刀啊。”
徐渭眯着眼点点头,林道乾的心思哪能逃得过他的把握?
不就是得加钱吗?
“方才就说过了,也不是让你去跟曾一本刀兵相见,只是让他清醒一下,不要再做攻进潮州城的美梦。”他便慢悠悠道:
“这对林将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费刀兵即可做到,但收益却是大大——现任广东巡抚,你那位本家林中丞的命,是赵小子救回来的,两广总督殷部堂则与他有乡谊。赵小子从小没娘,和他爹相依为命,爷俩的感情就不用说了。”
说着徐渭笑眯眯看看林道乾道:“你说你卖他这么大个人情,他能不保你太平吗?”
“这些事,晚辈都是头一次听到,需要些时间查证……”林道乾听得暗暗咋舌,没想到那姓赵小子的背景如此深厚。但干他这行的,有一条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他遂咬牙道:“或者,先生要是让殷总督和林中丞公开保证,官军永不踏足下尾。为了弟兄们,我也可以不讲义气一次。”
“这简单,只要你帮忙解了潮州之围,我保证会请两位封疆大吏给你这个保证!”徐渭便笑道。
“我怎么知道,解围之后,官府会不会变卦呢?”林道乾歉意的笑笑道:“抱歉先生,不是针对你,是官府在我们眼里,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
“这也很简单,老夫留在这儿,咱们爷俩臭气相投,正好多亲近亲近。”徐渭却神态轻松道:“什么时候朝廷给你这个保证,你什么时候放我走。要是等得久了,不耐烦了,你一刀砍了老夫就是。”
“晚辈怎么舍得加害先生?”林道乾忙赔笑道,不过他的笑容里,明显多了几分兴奋。“能有机会多跟先生近亲近亲,晚辈求之不得啊。”
“那就这么定了吧?”徐渭点点头,收起水烟袋道:“你这边早点动手,等到赵小子带着舰队来了,用不着你了,这机会可就没有了……”
“哎。”林道乾点点头,有些含混的应下。
“还真有点儿饿了。”徐渭知道,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需要深思熟虑。就是当场答应,回头也可能变卦,便伸个懒腰站起身道:“不是备好酒席了吗?走,吃饭去。”
“先生请……”林道乾只好收起纷乱的心思,陪着徐渭喝酒去了。
~~
林道乾有了心事,就没跟徐渭喝太多,西洋钟才指到八点就散席了。
将醉醺醺的徐文长送回上方,又吩咐丫鬟好生侍奉贵客,他这才转身回去。
进去书房,重新冲了醒酒茶,林道乾便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来。
“当家的,你不会真让那老头说动心了吧?”林道乾手下的二当家权师古,有些担心的提醒道:“人家曾老倌又派大金牙备了厚礼登门,还开了那么优厚的条件,咱们可不能算不过账来啊。”
“曾老倌那是花钱买平安,当他真是有福同享啊?”林道乾没好气道。
“甭管怎么着,真金白银到手才是正办。”权师古满不在乎道。
“我要是收了这钱,不就成了攻打潮州城的共犯了?!”林道乾一脸无语道:“之前李知府失踪,他们就想往咱们身上赖。这要是再成了曾老倌的共犯。好嘛,新债旧账全都算老子头上了!那才叫真算不过账来呢。”
“哦,是吗?”权师古听出大当家的意思,不敢吭声了。
“赶明儿把大金牙送走,礼物也全给他退回去。就说我们现在是官军了,哪怕坐视他们攻打潮州城都有罪。让他赶紧撤兵,以免伤了和气……”林道乾终于下了决心,觉得威慑力度还有些欠缺,便闭目又道:
“再加上一句,我们的船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要是还不退兵,大家只能刀兵相见了……”
“是。”权师古神情一凛,忙沉声应道。
第五十八章 炼狱
潮州城,艰苦的守城战已经来到了第六天。
攻守双方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如在血火炼狱中煎熬。
攻城一方自不必说,守城一方的损失,主要来自海贼们从战船上发射的炮弹。
虽然实心炮弹杀伤力有限,但身经百战的炮手在这么近的距离,毫无压力的瞄准射击,基本可以十发九中。在他们从早到晚,持续不断的打击下,潮州城墙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城门楼更是被轰塌了一角,险些将正在里头指挥的赵二爷一波送走。
被炮弹击中的官兵和民壮胸口凹陷进去,脑袋被砸掉半边,立马丧命当场,手折脚断的更是不计其数。
后来指挥中心及时改进了战法,改为平时只留观察哨在箭垛后监视敌情,大部分将士躲在城墙下的藏兵洞中。等到敌人开始攻城后,才从藏兵洞出来回城头御敌,这才把损失降了下来。
但海寇的兵力数倍于守军,从四面同时猛攻,任凭守城一方使出浑身解数,依然还是让他们数度杀上城头。将士们殊死抵抗死,危急时刻,连赵二爷的卫队都拉上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把敌人重新赶下城墙去。
昨天晚上徐渭一统计,差不多已经伤亡了近千人!其中阵亡将近三百,失去战斗力的伤员达七百。
也幸亏守城一方退无可退,要保护自己的妻儿老小,不然蒙受这么高的损失,这支临时拼凑起的部队,一早就崩溃了。
当然,这样一支由**和民壮组成的军队,能一直坚持到今天,也绝对与赵二爷团队坚强有力的领导,从容高效的指挥组织有直接关系。
尤其是赵二爷自始至终甘冒矢石坚守第一线,以身作则鼓舞着将士们。他在第三天的作战中,还被一颗炮弹炸飞……的砖石砸折了胳膊,手臂上了夹板吊在胸前,却始终轻伤不下火线,更为他光辉的形象,平添了许多感染力。
交战间歇,赵守正也不闲着,他对疲惫的将士们解衣推食、嘘寒问暖,真正做到了‘视卒如婴’。
赵二爷对受伤的将士他更是深情慰问,要求由江南医院医护人员组成的医疗组,尽全力抢救每一个伤员,并向伤残者保证,自己一定会对他们负责到底的。
至于阵亡的将士,赵二爷则当场向其遗属足额发放抚恤金,绝不食言。‘银弹开路、感情攻势’,这都是当初在昆山修堤就驾轻就熟的,可潮州百姓哪经受过这个?全都感动的稀里哗啦,不管是**还是民壮,都表示愿意为赵二爷去死。
是以虽然伤亡很大,但士气依然未受影响,城中百姓也纷纷踊跃报名上城墙,所以损失的兵力也很快就得到了补充……这不是各大家派遣的,而是老百姓自己主动报名守城!
总之,潮州城上下众志成城,一心一意坚守城池,绝不让海寇侵犯他们的家园!
但海寇们也在巨大的损失面前红了眼,攻城五天来,除了第一天,他们每天都要损失上千人。海寇们可没有医术高超的医疗组,受伤基本上就等于丢了命……
眼见着各家都损失惨重,这要是无功而返,损失可就大了。曾一本知道那样一来,自己就彻底把同行得罪惨了,手下也会鸟兽四散的,往后闽粤海面上再无自己的立锥之地了。
他下令今日除了炮手和必要的水手外,全体出动攻城,自己也会亲自下船督战,临阵退缩者杀无赦!畏敌不前者杀无赦!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诸位,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破城之后,屠城九日!”曾一本声嘶力竭的吼叫道。
“什么?要把船沉了?”胡椒老一听急了。“那可不行,我们怎么回家啊!”
“我就是个比喻……”曾一本差点没噎死,满腔杀气泄了一半,黑着脸喝道:“但破城之前,谁也甭想再回船上了!”
“好!跟他们拼了!”一众海主也都豁出去了,纷纷高声吆喝着。他们就像群输红了眼的赌徒,要在今天压上自己全部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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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炮火再次袭上城头,且比平常更密集。惊起鸟雀无数!
守城将士们却已经习惯了这可怕的景象,他们躲在藏兵洞在,吃着妇女们送上来的芋粿,等待上城的哨声。
负责瞭望的军士躲在箭垛后头,看着海贼们一趟趟的用小艇登陆,乌压压的在江边集结,然后在头目的号令下,扛着云梯、举着盾牌,从四面八方缓缓涌向潮州城。
他们的速度虽慢,压迫感却极大,杀气腾腾直扑城下。
城头响起尖利的哨声,官兵和民夫们狼吞虎咽下手的馃子,顾不上喝口水,便鱼贯冲出藏兵洞,上了城头。
他们刚刚做好守城的准备,海寇便已经杀到了城下,激烈的攻城战再度打响了!
跟前些天战事时疾时徐不同,今日的攻城大战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箭矢雨点般的纷飞,呼啸的炮弹不断射上城头,一排排檑木顺着云梯迅速滚下,海贼们死伤惨重,却依然悍不畏死的继续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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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一本今日绕到了西城墙打主攻,他把自己手下所有神射手集中起来,让他们依托用沙袋和砖石堆成的高高射楼,持精制的鸟铳不断向城头守军射击。
城头守军登时就感到了压力,不断有人惨叫着坠下城头。城上的射手们拼命反击,却依然有被压制住的趋势。
但诡异的是,疯狂攻城的海贼们却忽然潮水般退下了。
这让潘季驯感到十分奇怪,心知必有蹊跷,他赶忙冒着随时被击中的危险,在盾牌的保护下探头下望。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
只见城墙根儿下,隆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堆。
他清晰记得在前几日的攻击中,那里被海寇凿出个深深的大口子。夜里潘季驯还想派人下去修补过,无奈海寇竟在城外设有伏兵。见有人下城马上杀出来,让他们根本没法如愿。
海寇居然把那大口子填上了,还给堆上这么厚的土。
他们显然没这么好心,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们往城墙里埋了火药!
“快,快,让西三、西四……西五的部队撤到两边,清出这片区域来!”潘季驯声嘶力竭的大吼起来。
传令兵马上传令下去,早就熟悉了军令的官兵与民夫,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赶紧潮水般向两侧涌去,清出了那个土堆附近老大一段城头。
紧接着便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将士们只觉一股猛烈的推力袭来,纷纷被掀翻在地。
厚厚城墙猛地颤动起来,巨量的碎砖石和泥土喷薄上天,烟尘登时笼罩了整段城墙!
潘季驯离得老远,也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护卫们忙七手八脚将老部堂扶起来。潘季驯只觉天旋地转、满眼金星,两耳更是嗡嗡巨响。
潘季驯使劲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下来,极力睁大眼往那爆炸的位置望去,只见城墙上霍然出现了一段将近一丈的断口。
忽然,在嗡嗡声之外,仿佛从天边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喊杀声。
“杀呀!”
“城破了,冲进去抢光杀光啊!”
潘季驯一面告诉自己这不是幻觉,一面吃力的抬起头,果然看到刚刚退去的贼军,再度卷土重来了!
“快,快把决口堵上!”恍惚间,潘部堂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黄河边上,还是在潮州城头而来。
不过也没差了,反正都是抢险。在这件事上,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官兵们也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到了,顾不上被震得两耳流血,头晕眼花,纷纷挣扎着起来。
他们用早就准备好的竹篓抬到缺口旁丢下去,竹篓里装满了大石块,那是潘季驯见城墙出现口子,防患于未然准备。
果然是有备无患。
最前面的海贼已经冲到了城墙前,跳上只有一米多高缺口中,嗷嗷叫着准备杀进城去。
便见一个装着七八块大石头,加起来足有四五百斤的竹篓从天而降。海贼们赶忙惊慌躲闪,躲闪不及的都被拍黄瓜似的,直接拍在了城墙里……
一篓接一篓的大石块丢下去,眼见着缺口又被一点点的堵上了。曾一本气得险些吐血,跳脚咆哮道:“给我想办法,把那些竹篓卸下来!”
海贼们面面相觑,有人很快想到了办法,用铁钩勾住筐子,然后一起用绳子往下拉。
但城头的守军好容易才堵上缺口,哪能再容他们破坏?豁出命去也要阻止再次出现缺口。
他们用弓箭火枪朝城下射击。将滚石檑木热油,不要钱似的泼洒下城头,甚至将碍事的火炮也推下城去,砸死了一片敌军。
可临时修补的缺口,终究是脆弱了些,在贼军拼命的重点攻击下,竹篓还是不断的被扯下,落在城墙根。成了一个可供攀爬的乱石坡!
而守军装石头的竹篓已经用光了,填补难度越来越大,到最后只能用人命去填了。
双方在这段丈许宽的缺口处反复争夺,真出现了所谓尸积如山的场面。
第五十九章 胜利突如其来
眼看着城防摇摇欲坠,却就是死咬着攻不破,曾一本急的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亲自冲上去拼杀一番!
就在此时,护卫禀报说,大金牙回来了。
“让他过来。”曾一本死死盯着战局,头也不回的说道。
“当家的。”脸色苍白的大金牙很快被带到他身边。
“老末怎么说?”曾一本劈头问道。
“他,他说……”大金牙咽口唾沫道:“他说得很难听。”
“什么?”曾一本回过来,冷冷看着大金牙道:“把话说清楚!”
“林道乾说,如今他们是官军了,不能见死不救,让当家的赶紧撤兵,以免伤了和气。”大金牙满脸气愤道:
“他还说,他的船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要是还不退兵,大家只能刀兵相见了……”
其实人家林道乾还把礼物退回来了,但大金牙决定不提这茬。
“……”曾一本闻言久久不语,一张黑脸却渐渐变红,然后转紫,最后成了一张白纸。
“他真是这么说的?”良久,一本道。
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一般。
“这么大的事情,小的敢编造不成?”大金牙苦笑道。
“为什么?”曾一本的两眼再不看鏖战的城头,只没有焦点的望着天,幽幽问道: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了?”
“听说是一个叫什么徐文长的说客,也代表官府去找他……”大金牙道出打听到的消息。
“徐渭……”曾一本显然不像手下那么没见识,而且他这几天也已经知道了,潮州城内的抵抗之所以如此坚决,是因为新任潮州知州赵守正,将一盘散沙的潮州军民凝聚起来了。
没想到那姓赵的初来乍到,就对潮州的局势如此了然,而且还有能力说服精明过人的林道乾。
本以为狠角色侯必登走了,新来的知府又中道失踪,潮州城定然成为毫无抵抗的肥羊。谁承想又冒出个劳什子赵司马,居然比侯必登还厉害!
莫非这就是气数?自己真的时乖命蹇,气数将尽了?
面对着那总是攻不破的城墙,曾一本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听父亲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这都是命啊……’
自己出生在一个穷苦渔民家庭是命。
自己一家被村里狗大户欺压,妹妹也被祸害致死是命。
自己十六岁那年杀了狗大户全家,从此流亡海上也是命。
自己跟官府拼命厮杀,却便宜了林道乾那厮。人家成功上岸洗白,自己却成了丧家之犬,依然还是命。
在这潮州城下,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无情……
“贼老天,我不服!”曾一本的神情忽然变得无比狰狞,抽出刀来朝着城头方向狠狠一劈道:
“他就是说说罢了,不管他,继续攻城。攻下潮州城,老子分文不取,全都分给你们!”
“嗷!”将士们再度鼓舞精神,朝着城头攻去。
“你也别闲着,给我带队攻城去!今天拿不下城墙,你也不用回来了!”曾一本又狠狠瞪一眼大金牙。
“哎。”大金牙暗叫倒霉,早知这样就不急着回来了。
他转头刚要去找自己的部下,却见又有一人从船上跳下,跌跌撞撞跑过来。
“那是老姬吧?”大金牙不禁奇怪道:“他不是南澳岛给我们看着后路,跑来凑什么热闹?”
“嗯?”曾一本循声望去,果然看到自己留在南澳岛的三当家姬三,正慌慌张张朝自己跑来。
“老三,你怎么来了?”曾一本眉头紧皱,直觉不妙。
“大大,大当家,大事不好了!”姬三仓皇道:“南澳岛失守了。”
“什么?”曾一本不由身体一晃,方才大金牙带来的消息,都没这么沉重的打击到他。
原因就是南澳岛还在他手里,只要南澳岛在,就没有船队敢进韩江!
但南澳岛丢了,他那在内河中笨重无比的海船舰队,就有被瓮中捉鳖的危险了……
“噗……”想到这可怕的后果,曾一本一阵急火攻心,居然吐了血。
“大当家!”周围人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大当家。
曾一本却只揪住姬三的衣襟,恨声问道:“是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姬三茫然摇头道:“他们发动的是夜袭,用一种可怕的火箭将我们的战船悉数烧毁。我只看到他们有大量的乌尾船。”
“乌尾船?”大金牙闻言大声嚷嚷道:“那肯定是林道乾没错了!他们的乌尾船最多,而且也有夜袭的能力!”
“那小白脸子好狠啊!”气得他嗷嗷直叫道:“说要翻脸就把咱们往死里干!”
曾一本缓缓摇头,他直觉应该不是林道乾干的。这么多大海主都在韩江里呢,林道乾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献给朝廷邀功?
那样他会成为闽粤海面上的公敌的,他的船队甭想再出海贸易了!
但这时候也没必要反驳,因为不管是谁干的都一样,都会严重威胁到他们的退路!
“鸣……金吧……”曾一本艰难的从嗓子眼挤出这三个字。
“鸣金?”众人都难以接受道:“当家的,我们已经死了那么多弟兄,怎么能说撤就撤?”
“是啊当家的。”大金牙也焦急劝道:“南澳岛被占了也不要紧,我们吃下潮州城自然实力大增,然后齐心协力干掉姓林的,不就龙归大海了吗?”
“二当家说的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有个屁道理!”曾一本虚弱道:“各家在南澳岛都留了人,这消息是瞒不住的。你当他们听到这消息,还有心恋战吗?”
“……”众人无言。确实,大家都是来投机的,手下人的命不值钱,多损失点儿人无所谓。但不能连自己的命也赔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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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贼兵们丢下满地的尸首撤退,城头的守军几乎同时瘫在了地上。
这一仗实在太苦太难太险了,他们的精气神都已经被严重透支了,真不知下次进攻时,还能不能再有勇气和力气站起来了。
潘季驯也一屁股坐在箭垛上,可旋即又触电般站起来,疼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方才打仗时太紧张没感到,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尾椎骨好像摔断了,一坐就疼!
“部堂,要不要把弟兄们叫起来,修补城墙啊?”给他担任副手的,是玉峰书院的一期生张国辅,他是南京金吾后卫军籍,但在昆山县长大。去年中了举人后,张国辅自觉火候欠缺,尚需磨砺,便没有进京赶考,而是跟着师祖下了岭南,准备协助潘老太史组建新的书院。
因为他家世代当兵,张国辅耳濡目染,也算粗通兵法,此次守城战便被派给老潘使唤。
“让他们先歇一会儿吧。”潘季驯却摇摇头,缓缓道:“这个节骨眼上撤退,海寇锐气尽丧,应该不会再进攻了。”
顿一顿,潘部堂又道:“再说,他们不专业,待会儿让土木组来修吧。”
“是。”张国辅点点头。这时他也看到海贼们退到江边并未作停留,直接分批乘小艇返回大船。显然至少今天,是不会再有攻势了。
守城的官兵们也和他一样,都只是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担心明日一早,海贼又会卷土重来。
就这样半是担心半是期冀的煎熬了一夜,窝在藏兵洞休息的将士们,忽听城头传来阵阵喜出望外的欢呼声。
迷迷糊糊中,众人听到好像是‘退了’,‘退兵了’之类!
那些睡得轻的登时一个激灵爬起来,冲出藏兵洞,跑上城头观望。
便见此时天刚微明,只能勉强看到江面。但这已经足以让他们看到,那清晨薄暮中的韩江上,已经空空如也。再不见那樯橹如林、帆桅连天的景象了……
曾一本的大军,竟然一夜之间,撤得无影无踪了!
“我们胜利了!”不知谁发出第一声胜利的欢呼,继而城墙上所有人齐齐欢呼起来。
藏兵洞中的将士们听到动静,全都睡意全无,也冲出藏兵洞,加入了欢庆的行列。
然后城中百姓也听到动静,纷纷走出家门,查看情况,当他们得知贼兵已退后,整个潮州城也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忘情庆祝了半晌,众人才忽然发现当之无愧的主角赵二爷不在。
于是他们四处寻找起来,最终在缺了一角的城门楼中找到了他。
只见他们敬爱的赵司马,依然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外头欢呼声震天响,也没把他吵醒……
这睡眠质量,可真让人羡慕啊。
“司马大人太累了。”已经不自觉加上厚厚偶像滤镜的众军民,却只感到心疼。
于是他们蹑手蹑脚退出了城门楼,不打扰赵司马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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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旧明史?列传第一百一三》记载:
‘……隆庆五年,守正迁潮州同知。始至,有巨寇曾一本纠集战船百艘,海盗十万,张帜乘潮阑入罕见,将薄城,而会知府遇难,通判推官怯懦怖急,城中男女奔窜。’
‘值此时,守正单骑如潮,跃马广济桥,大呼曰:‘好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百姓安心。是时城中兵不满千,又馕无所出。守正以同知暂摄府事,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又劝输巨室。前布政使刘子兴首捐两千金,捐者麕集。
‘又命造火药火器贮堞楼,乃令分城而守,指挥若定,身先士卒,激战数日,毙敌万余。一本道:有司马在,潮州若金汤’,遂怏怏扬帆去。’
ps.昨天的事情今天又牵扯了好大精力,不过说了三更肯定要做到的。大家睡吧,明早一定会看到的!
第六十章 爸爸我来了
曾一本没猜错,攻打南澳岛的并非林道乾。正如他所料,对以义气著称的林道乾来说,口头威胁他一下,就已经是极限了。
攻打南澳岛的也不属于闽粤海域任何一股力量,而自遥远的北方耽罗岛,南下三千里而来的海警舰队!
赵昊是五月初十,结束了新式战舰的试航之旅,返回耽罗岛的。
一到耽罗岛,他便得知了两个坏消息。江南商贸在琉球的商站被人端了,他爹的上司还没上任也被人端了。
当时赵昊还不知道曾一本攻打潮州城这一茬,就已经坐不住了。
赵公子等不及大部队做好出海准备,第二天便带着十条轻型战船组成的特遣中队南下了。
他走的是如此仓促,甚至连补给都是在崇明完成的。
在崇明岛休整一天,舰队便继续南下。从崇明到潮州两千里的水路,要是北风劲吹,最多十天就能走完。
然而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了,海洋上南风劲吹,哪怕有南下的沿岸洋流相助,战船依然不得不以之字形航迹来抵御逆风,航速之慢令人发指——紧赶慢赶也得走上二十天。
起先赵昊还不太着急,只是下令保卫处将对潮州和闽粤的情报工作,调整为‘最优先级’。这样他每次靠岸时,都会第一时间得到关于琉球和老爹的最新情况。
当时赵昊是不担心的。刘盈得商山四皓,羽翼已就,连刘邦都不敢动他。赵二爷也有徐渭、潘季驯、潘中丞、吴承恩四老辅佐,还有巡抚罩着,想来只要不作死,就一定不会有事吧?
他甚至打算先去琉球,向中山王尚义兴师问罪一番,至少也得让那厮,把那霸港割让给江南集团赔罪才行。
可船队刚到温州,他就接到了曾一本率大军入寇,赵二爷进潮州主持城防的急报!
听到这个消息后,赵昊呆了整整一刻钟。
他感到了上苍浓浓的恶意!
因为如果没有他搅合的话,曾一本在隆庆三年,也就是前年,便被朝廷剿灭了。
在那段历史上,因为曾一本侵入白鹅潭,炮轰广州城,惹得朝廷震动,粤省蒙羞。于是闽粤两省痛下决心,决定派遣广东总兵俞大猷和福建总兵李锡,组成联合舰队,彻底剿灭曾一本,挽回朝廷颜面。
两省深知官府水军薄弱,不是船坚炮利的曾一本的对手,便将之前帮助官军,把曾一本赶出珠江口的葡萄牙人,纳入了番兵体系。征调他们强大的战舰协助官府作战。
葡萄牙人窃居澳门后,就像个不受待见的房客,总是担心会被房东扫地出门。能到这个为大明效劳,趁机结好粤省的机会,他们当然求之不得。于是尽遣主力,协助官军作战。
最终在中外联合绞杀下,曾一本终于兵败被捕,不久瘐死,死后被枭首示众。
所以正常来讲,曾一本这时候脑袋都成标本了。
可问题是,因为赵昊的搅合,这段历史已经发生了变化——隆庆三年,他发起对日惩戒作战,切支丹大名堂·罗密欧·大村纯忠,唯恐被殃及池鱼,便央求耶稣会士向南蛮求援,保护他的安全。
耶稣会士考虑到大村纯忠是唯一皈依的大名,要树立欧日合作的典型,便同意了他的请求,说服前来贸易的澳门船队,多停留一段时间,给堂·罗密欧撑撑场子。
谁知道反而引来了赵昊的觊觎,一场突如其来的‘狩猎行动’后,三艘澳门船悉数被俘。那艘鸭屁股的老闸船倒无所谓,果阿公爵号和东方美人号,可是兵力有限的葡萄牙澳门舰队的三大主力之二啊!
是的,堂堂佛郎机澳门舰队只有三艘大帆船,而且剩下的一艘还是桨帆船。倒是还有不少中西合璧的老闸船,但武装度极低,也缺乏足够的本国船员为骨干,根本没有战斗力。
是以佛郎机人就靠这三艘大帆船在大明海域撑场面。只有三艘大帆船搞不掂时,马六甲方面才会派遣舰队过来支援。
只派这么点儿兵力在澳门,倒不全是怕惹大明不快。因为葡萄牙本身实力就有限,没法像西班牙那样,在地中海跟奥斯曼打出脑浆的同时,还能维持恐怖的无敌舰队。葡萄牙的战舰要守卫漫长的海上交通线,还要在阿拉伯海和印度洋与大食教和印度教的联盟对峙,兵力已经严重捉襟见肘了。能硬挤出这三艘大帆船放在澳门,就已经是他们十分重视东方贸易的结果了。
~~
因为赵昊的原因,葡萄牙舰队的主力三去其二,没法参加对曾一本的围剿。结果就让曾一本突围成功,又硬生生延续了两年的海寇生涯。
恰好朝廷的重点转向了平定韦银豹之乱,俞大猷等名将也都纷纷调去广西,自然给了曾一本喘息的空间。这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大海主,又重新纠集起强大舰队,兴风作浪开了。
当时赵昊也没在意,因为他眼里只有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的舰队,根本没就没把那些大海主放在眼里。
赵公子也理当如此,经过多年的努力,他拥有此时世界上最好的造船厂、兵工厂,海军学校,这一切又共同造就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如果连面对海盗都没有自信,那就彻底不要混了。
可谁成想,因为自己而续命的曾一本,居然绕来绕去,最后对上了赵昊他爹?
而且赵二爷还脑袋一热,主动钻进了包围圈!
这种重重巧合的变化,让赵昊不得不疑神疑鬼,是不是改变历史之人,会遭到历史的惩罚?
不过第十六分钟,赵昊便回过神来,管它是怎么回事儿了,先救爹要紧啊!
于是他下令舰队全速南下,中途不做任何停靠,争分夺秒赶赴潮州!
还好天公作美,海上风不大,更没有台风捣乱,六月初,赵公子的舰队抵达了诏安县的东山港。
唐保禄就等在那里,向赵公子汇报最新的情况,并转达青藤先生的建议。徐渭在下尾自为人质,当然不能前来了……
赵昊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选择相信徐渭,耐着性子先拿下了南澳岛。
这其中,唐保禄和澎湖站是要记头功的。他们除了负担情报、引水等分内职责外,还向在南澳岛海寇出售了大量的烈酒。
唯恐他们没钱买喝的太少,商站甚至同意姬三他们赊购。为了效果更瓷实,他们还在酒里下了少量蒙汗药,这还有个灌不醉吗?
是以当特遣中队十艘通体漆黑的乌尾船,在引水员的带领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摸进南澳码头时,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酒气……
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借着风向有利,他们先释放了系在乌尾船后的十条引火船。
引火船上堆满了木柴、菜油、硫磺等易燃品,从当年赤壁之战,到现在都是大明乃至全世界,杀伤力最大的一种水战战法。
对了,引火船也是澎湖站给准备的。
而且海警舰队有纵火神器——织田市火箭,是以不需要提前点燃引火船,那样会惊动敌军做出防范,让突袭效果大打折扣。
当引火船撞上那些海贼战船时,陆战队员们才齐刷刷点燃了火箭引信。被固定在发射筒中的织田市火箭,拥有更稳定的飞行轨迹,也终于可以谈得上瞄准发射,而不是布朗运动,落点随缘了。
起码一半的火箭落在了船上,有的忽得引着了引火船,有的直接把海贼战船的蓬帆点燃。三百枚火箭发射出去,整个码头都变成一片火海。
船上的水手大都酩酊大醉,好些人直接在醉梦中被烧死了。哪怕是支撑着逃出去的人,仓皇逃命时不知多少人失足落水。还有浑身着火的海贼,跳进海里灭火……场面一片混乱,鬼哭狼嚎之声不绝于耳。
~~
作战十分顺利,舰队毫发无损完成了任务。
但赵昊的脸上丝毫不见喜色,因为他终于悟到了徐渭的用心。
徐文长是担心自己救父心切,会不顾一切的率舰队冲入韩江,攻击曾一本的舰队。所以才会让自己先攻击南澳岛,美其名曰断其后路。
可一打了南澳岛,势必惊动在潮州的曾一本。自己再想去偷袭他一把就不可能了。
己方仅有十艘小型战舰,曾一本那边仅千料战船就超过百艘,几乎囊括了闽粤一带半数海主。
而且韩江水势浩荡,自己的舰队逆流而上,如何是顺流迎敌的对手?
所以任海警们再训练有素,乌尾船再坚固,船上的火炮再先进,都改变不了己方以卵击石的命运。
叫徐渭这一搅合,赵昊也终于冷静下来了。既然孤蛋画家都甘做人质来为潮州解围了,自己不能再辜负他的苦心,让跟随自己南下的数百名海警将士以身犯险。
是以拿下南澳岛之后,他便继续遵循徐渭的计策,让舰队藏进了韩江口的接天连日芦苇荡中,静静等待曾一本舰队的到来。
焦急的等待了整整五天,就在赵昊快要抓狂的时候,情报员终于飞马来报,潮州围解,曾一本舰队撤离,即将抵达韩江口!
在确定赵二爷的安全之后,赵昊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摩拳擦掌等待曾一本的到来。
他要胖揍那姓曾的一顿,奶奶的,本公子帮你延年益寿,你竟然敢打我爹!
去死吧!
第六十一章 痛打落水狗
特遣中队在芦苇荡中静候了一天一夜,翌日拂晓时分,在岸上望风的情报员飞马来报,曾一本的船队已经撤退到了望海王爷宫一带,距离韩江口不到二十里了。
测量员早就测定了韩江的流速,又结合当下的风向和风速,迅速计算出曾一本船队到达伏击地点的时间。
训练有素的警员们,马上扯掉炮衣、搬出炮弹,有条不紊的进行临战准备。
赵昊在王如龙的陪伴下,立在一血号的甲板上,看着薄雾缭绕的江面。
在持续将近一个月的阴霾之后,赵公子的脸上终于重现笑容。
曾一本舰队撤退,自然意味着潮州围解,他悬着的心也基本放下了。
“王大哥,这一仗不求结果,称一称他们的斤两就行,等日后再跟他们算总账。”赵公子心情一好,杀气也没那么重了。
“明白。”王如龙先应一声,这下他也敢扯闲篇了。“属下当年随戚大帅两度来广东,第一次是扫除潮汕倭寇;第二次是荡平南澳岛巨寇吴平。没想到还有第三次来,跟这潮汕真有不解之缘啊。”
“呵呵,那应该会对上不少‘老朋友’吧?”赵昊笑问道。
“那是自然。”王如龙点头狞笑道:“曾一本和那帮大海主,当年都是吴平的马仔,南澳岛一战,被咱们弟兄揍得卵黄都出来了。”
“他阎王的名号,就是那时候得来的。”海尔哥笑着插嘴道:“据说当年,‘王如龙’这三个字,都能止小儿夜啼了。”
“那就让他们回忆起,被戚家军支配的恐怖,还有那被吓得四散逃亡的耻辱吧。”赵昊剑眉一挑,看着远处薄雾中,缓缓现出的桅杆顶端。
~~
一直由大大小小数百艘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正顺流航行于韩江上。
这自然是在潮州城下碰了一鼻子灰的海寇们了。比起来时的嚣张风光,此时偌大的船队却沉浸在沮丧至极的气氛中,喝骂和哭号声传得老远。
因为海贼们都是父子兄弟,同宗同族一同下海的,是以几乎所有人都有亲人死在了潮州城下。
方才路过望山王爷宫时,水手们纷纷涌到甲板上,远远给三山国王磕头祷告……三山国王又叫潮汕三山神,是潮汕地区最古老而有影响力的守护神,百姓称之为‘地头爷’,每当新生儿女或亲人病故,他们都要进庙向三位地头爷禀报,算是登记或注销户口。
是以不知何人先禀报起,自己的兄弟刚刚死了。继而海寇们纷纷向三山国王报丧,于是各条船上悲声大作。海寇们一边哭一边骂,骂曾一本那王八蛋不自量力、痴心妄想,还把大家的亲人都害死了。
要不是在不同船上,他们能借着这股劲儿,火并了那杀千刀的大龙头!
曾一本的旗舰,那艘五千斛乌尾船上,都是与他休戚与共的亲族和铁杆,听到各条船上的詈骂声越来越重,他们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赶紧全副武装起来,严防有船靠上来乱来。
外头这么大的动静,曾一本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把所有人都撵出去,独自关在舱室中,喝得烂醉如泥。
潮州之败对他的打击超乎寻常,让他深深感觉自己真的气数已尽,树倒猢狲散已成定局了。
浓浓的挫败感让他生出深深的厌世情绪,是以他明知道眼下还未逃出生天,随时可能遭到敌人的伏击,却还是一点都不想管了。
该毁灭就毁灭吧,反正一出韩江口,就要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了。
当家的撂了挑子,大金牙和姬三等人只好先把担子挑起来,在让人心烦意乱的哭骂声中,尽力指挥着船队放缓速度,有序通过前方看似广阔平静,实则十分凶险的水域。
与黄浦江类似,严重缺乏治理的韩江下游也存在严重的淤塞状况。韩江平原人烟稠密,潮州一半的人口居于此地,江面上桥梁众多,各村各宗引水灌溉,围堤造田,导致江水流速缓慢。尤其是秋冬枯水季时,巨量的泥沙在入海口沉积下来,使河床不断抬高,泄洪能力不断降低。
到了如今的丰水季,径流陡然增加,江水自然溢出河床,淹没了两岸大片的土地。是以看上去无比宽阔的江面,大部分区域水深也就两三米,只有原先的河道才能通行大船。尤其他们那一百艘千料大海船,必须要排成一列长队,小心翼翼通过不到一里宽的深水区。稍有不慎便会搁浅,那样就只能弃船了。
徐渭之所以让赵昊他们埋伏在江畔的芦苇荡中,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要来个水军版的半渡击之,方能以少胜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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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海贼的船队如过江之鲫,驶向韩江口时,忽听北面响起一声炮响。
此时,水手们正猬集在甲板上,一边哭一边声讨曾一本呢。
那枚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呼啸着落在一艘大广船的甲板。人群中登时开了花,脑袋、胳膊横飞,场面惨不忍睹,炮弹去势未绝,又把甲板砸了个大洞。
“有埋伏!”各条船上的哭骂,变成了惊慌的尖叫声。
伴着海贼们的惊叫声,几十门大炮相继怒吼起来,而且射出的炮弹准的邪乎。双方相距将近二里,居然能命中七成炮弹!
换做海贼们,这个距离头领根本不许开炮,因为纯属浪费炮弹。除了少数几门澳门卜加劳铸炮厂出品的黄铜长鹰炮之外,他们大部分火炮射程都不到二里,更别说射中了。
其实哪怕训练有素的海警炮手,平时也打不出这么好的成绩。但这是在水面平缓的江面上,又是伏击战,可以准确好计算射击诸元,调整好仰角和装药量,如果这样还不能保证绝大部分炮弹都落在江心航道上,那海警学校的炮兵课,还是直接取消得了。
兵法有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同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
特遣中队虽然只有十艘小型舰,三十门舰首炮,却以极高的命中率,对几十倍数量的海寇造成持续的杀伤!让他们陷入了极大的混乱。
更大原因是曾一本烂醉如泥,海寇们眼下群龙无首。当然就算他醒着,也不大可能再指挥来源如此庞杂的舰队了。
其余海主虽然没喝醉,但只能命令自己的船队,管不了别人的船怎么行动。
这下可就乱成一锅粥了!
有的船队想要升帆摇橹,加紧冲出韩江口。
有的船队想要调头杀向那该死十艘乌尾船。
还有的船队眼见炮弹集中落在前方,想要停下来调头回去,躲避攻击。
于是有的船想前进,有的船想后退,有的船想拐弯,乱局就这么形成了。船只密集的江心水道上,到处船碰船撞成了一团,不少水手站立不稳,失足落水。
无情的炮弹不断落下,非但砸死了不少海寇,还炸沉了好几条船——海寇们的船只,大都是用松木杉木粗制滥造而成,哪禁得住炮弹攻击?制作精良的永乐大炮,一炮就能把甲板砸出个脸盆大的大洞,然后还能洞穿船底。
可见澳门的葡萄牙人,能仅靠三艘西洋大帆船就横行闽粤沿海,不是没有道理的……
船老大们拼命掌着船舵,想要从死亡混乱中脱身而出,好些大船却不慎因此搁浅,结果又加剧了混乱。
对海寇们来说,大广船搁浅了就完蛋了,谁还能等到暴雨后水位上涨,让船脱困不成?
所以船只一旦搁浅,船上的人只好弃了大船,乘小艇逃之夭夭了。
可以在浅水区航行的小船小艇,处境就好多了。无数小船丢下大船,出韩江口入海逃出生天。
那大金牙还竭力组织了一波攻势,他派出十几条快船,去迎击那十条乌尾船。不求战胜敌人,只要能阻止他们继续打炮,为大部队赢得撤退时间,就是大成功了。
只能搭乘十几二十个人的快船,自然不可能安装大炮,当他们逼近那十条乌尾船时,等待他们的是陆战队员操纵大佛郎机的连续饱和射击。这么点儿兵力,这么小的船,根本就突破不了特遣中队的近防火力网。
结果只能丢下上百具尸体,灰溜溜的退走了。
其实要是海寇人心齐,或者战场换在海上,几百条船一拥而上,就能把十条敌船淹没了影。
但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扩弩,节如发机!王如龙硬是利用这点兵力,借助地利,让海寇们炸了锅……
最终,一百艘大广船,有一半留在了韩江口。其实搁浅的船并不多,但几条就能阻塞本就狭窄的航道,让后头的大船无法寸进。往回逃也是死路一条,船上的人只能弃了大船,改乘小艇向韩江口逃命。
其实这一仗,海寇死伤并不太重,最多被炸死淹死了几百人,还不如一天攻城的损失大呢。
但小船小艇的容量有限,只能搭载半数海贼出逃海上。
好在江水不深,流速不快,海贼们水性又好。没捞着坐船的纷纷跳水,游向江南岸,也都逃得了性命。
逃就逃了吧,赵昊并不在乎。
在这潮汕地区,海贼不值钱,就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可那丢下的那几十条大广船,在殷正茂严厉打击广东民间船场,让海主们越来越难获取战舰的背景下,却足以让海寇们元气大伤了。
第六十二章 拔刀相助
这场‘韩江口海战’自旭日初升打响,日上三竿时便结束了。真应了那句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了。
其实说海战都有些不准确,因为自始至终海寇们没顾得上开一枪一炮,只忙着逃命而已。所以说是送行更恰当。
看到眼前无心恋战的海寇战船,乱糟糟的争渡韩江口,赵昊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动物世界》,耳边自然而然响起了赵老师那磁性浑厚的声音:
‘春天到了,又到了交配的季节……’
不对,应该是‘在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成千上万的角马在不停的奔跑,它们要在旱季到来之前完成一年一度的迁徙……’
那时候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成千上万、有着强壮四蹄和尖锐双角的角马,会被寥寥几只鳄鱼追得张皇失措,只知夺路而逃呢?难道就不会群起反抗,一起把那些短腿长嘴的丑家伙顶翻,然后把他们柔软的肚皮踩成肉泥呢?
直到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因为基因的基本特性是自私的。比起集体防御、每个个体都勇敢的与肉食动物作战,显然跑快一点的性价比更高啊。因为不需要比捕食者更快,只要比同伴快就可以了。
在基因层面,人和动物是没有区别的,所以生命的本质也是自私的。哪怕有利他行为,其实也是受利己的心理驱动。
赵昊清晰记得,当初看完那本《自私的基因》后,自己善良的内心世界遭到一次毁灭性的轰炸。他好长时间感觉人生空虚渺茫,而对与人交往失去了兴趣。
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自然就不会在人际交往中受伤害。
所以说,宅男宅女才是人类进化的高级形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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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头,让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顺着江风吹走。赵昊再看远处江面已经恢复了平静,所有小船小艇都逃离了韩江口,那些被炸死,和炸伤落水后溺死的水手,尸体也随着江水,与桅杆、碎木片一道漂远了。
只有几十艘被遗弃的大广船,在江面上挤成一团,彻底堵塞了航道。就像被群体遗弃的胖角马,沦为了鳄鱼群的猎物。
“你去通知林道乾,让他把这些船弄回下尾港去,就说本公子送他的。”赵昊吩咐身后的唐保禄道。
“是。”唐保禄忙恭声应下,未免心疼坏了,这些大广船要是给他多好。江南商贸一直想组建自己的船队,总是依赖皇家海运,实在太不方便,而且还很受局限。
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公子提倡创业阶段,集团各公司应该尽力合作,而不是贪大求全,发展自己的山头。那样会导致严重内耗的……
“把这些船送给姓林的,他应该不好意思再留青藤先生了。”唐保禄压下心头的遗憾,笑道。
“哦对,老徐还在他那当人质呢。”赵昊拍拍额头,险些把这茬给忘了。“你告诉林道乾,我已经修书给林中丞,请他来潮州视察了。到时会顺道去一趟下尾的。”
“呀,这么抬举他?”唐保禄忍不住羡慕道。
“那是,谁让他是本公子选中的男人呢。”赵昊哈哈一笑道:“往后我还会加倍疼他的。”
看到公子脸上的坏笑,唐保禄忽然一阵毛骨悚然,一点都不羡慕那小林子了。
其实包括那些大广船在内,海贼们的那些破枪烂炮,没有一样能入得了海警舰队的法眼。你见美军什么时候打扫战场了,赵公子的海警舰队,至少在装备和待遇上,已经跟后世的美军一等人看齐了。自然也难免沾上他们不过日子的坏习气。
当然,真把那堆破烂弄回来也是个麻烦,用又没法用,要回炉重铸还得拉回苏州去,成本可比直接造新的高多了。
所以统计完战果之后,特遣舰队也没打扫战场,便直接逆流而上,航向了潮州城。
幸好刮得是南风,升起蓬帆可以借到不小的风力,再加上每只船四条橹不停的摇,船速勉强能达到四节,夜半就能抵达潮州城。
这个‘节’是赵公子定下的中国结,一节是时速一公里,而不是一海里。
在赵公子制定的度量单位里,没有长吨短吨,盎司品脱,也没有海里这种反人类的单位。统一采用公制,全名叫‘科学度量单位’,也叫明制。
反正今天是没法进城了,赵昊也不催促警员们加快速度了。他让人支起阳伞,坐在摇椅上,一边喝着汽水,一边眺望韩江两岸的景象。
这条因大文豪韩文公而得名的大江,水流十分平缓,两岸川原盈绿,河渠纵横,稻花飘香。有掩映于浓阴的白墙黑瓦的寨楼,有横跨河渠的精美石桥,端得是一副岭南鱼米之乡的大好风光。也怪不得曾一本会对此地垂涎三尺。
可在赵公子看来,这里的问题却太严重了。密集的河网将整个小平原分割的支离破碎。从而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村庄。山贼海寇、土客矛盾、宗族斗争等一系列生存压力下,让人们不得不聚族而居,一致对外,这就让每个村寨,都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小王国。
这样互相敌视、矛盾重重的关系下,还有什么效率可言?如此强大的宗族势力,天然就是发展工商业的绊脚石啊。
赵公子正神情凝重的寻思着破局之法,忽听桅杆上响起刺耳的警笛声。那是瞭望员发现敌情的信号。
正在收拾弹药,保养火炮,擦洗甲板的海警们,马上条件反射的各就各位,重新打开炮弹箱,迅速装填待发……
赵昊也在护卫的要求下,离开了自己心爱的摇椅,穿着裤头背心,踩着木屐就进了指挥室。
“什么情况?”他劈头问道。
“有不明船只在前头封锁了见面。”王如龙用望远镜远眺,咧嘴狞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应该不是冲着咱们来的。我看八成是那些沿江的村寨,想要收过路商客的买路财!”
“车匪路霸啊,这么猖獗?”赵昊不禁笑道。
“他们连朝廷水师的买路费都敢收,还有什么不敢的?”海尔哥哂笑一声道:“当初俞大帅派舰队护送剿匪给养,因为不交过路费,被用沉船阻塞了航道,在韩江上堵了整整六天,结果生生延误了总攻时间。所以南澳岛大捷,他却被罢了官。”
赵公子闻言不禁莞尔,果然不愧是‘倒霉俞’啊。
俞大猷是赵昊来到明朝最想见的三个人中的最后一个,另外两位分别是张居正和戚继光……
比起腹黑的张偶像,和委曲求全的戚大帅,耿直老男孩俞大猷显然要更可爱。
但俞大猷的一生,就是四个字‘花式倒霉’。明明战无不胜,可每次打完仗,不是被人冒领他的军功,就是被人陷害背黑锅,轻则降职罚俸,重则丢官下狱,仅世袭的官职就被剥夺了三次,也是千古一奇。
比如前番广西平叛,身为广西总兵官的俞大猷战必胜、攻必克,可谓居功至伟,然而功劳却全都归了他的上司殷正茂不说,还给殷正茂贪污军饷的烂账背了黑锅。幸好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儿,最后落了个功过相抵,回原籍听候差遣。
听说殷正茂升任两广总督后,想把他召回担任广东总兵,继续给自己卖命。俞大猷吓坏了,写信给他说,我知道部堂看重末将,可您老也不能总在我一只羊上薅毛啊。还是放我一马吧。
殷正茂被这个耿直的老汉闹了个面红耳赤,只好请张居正把张元勋调来广东,没有再用俞大猷。
不过说起来,这会儿那老宝贝很快就会当上福建总兵官了,到时候应该有机会见面,赵公子十分期待一睹他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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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被围的那条船上,好像是军中之人。”王如龙忽然搁下望远镜道:“他们那条船应该是水师战船中最小的那种苍山铁。船上人虽然穿着便装,但从装备到战法,也都是行伍中的。”
赵昊从他手中接过望远镜,好一会儿才对准了目标一看,只见那艘最小号海沧船苍山铁,被十余条潮汕常见的红头船包围着。尽管红头船上的人数是苍山铁上的十倍,却始终在对方弓箭和火枪的压制下抬不起头来。就是偶有冒险逼近登船者,也被对方的长矛捅下船去。
在王如龙的提醒下,赵昊注意到那长矛手出击时,还有盾牌手替他抵挡弓矢。显然训练有素,非一日之功。
“这路数八成与戚家军有些渊源。”一旁的海尔哥也道:“但更刚猛,我看怎么像是俞大帅的手下呢?”
“不是像,肯定是。”王如龙点点头道:“余大帅历任闽粤总兵官,部下在这两省多了去了,不奇怪。”
“那就帮他们一把。”赵昊心中一动,下令道:“怎么说也是我爹的治下,咱们得管管啊。”
“好嘞!”海尔哥应一声,马上下令桨手全速划船,逼近战团!
第六十三章 请俞大猷喝汽水
那些红头船久攻未果,还损失惨重,早就萌生退意了,只是憋着一口恶气,才迟迟不肯退去。
被特遣舰队从后头撞沉了几艘之后,他们便彻底心气尽丧,一哄而散了,
海尔哥一面下令打捞落水的水匪,把他们先关押起来,待到潮州城后再送官。一面又派人与那艘苍山铁接触,不要再产生误会。
谁知不一会儿,前去联络的警官回禀说,那艘船上竟是俞大猷!
“什么?”赵昊闻言一蹦三尺高,没想到运气这么好,想见谁谁就蹦到自己眼前了。
“走走,去拜会一下。”他对俞大猷实在太感兴趣了。
“公子,还是让属下先去验验货,没问题了您再去吧。”王如龙忙道。
“哎,谁敢冒充俞大侠?同去同去。”赵昊却不肯被俞大猷看遍了,兴冲冲的拉着王如龙,走出船舱去。
虽然公子不在乎,高大哥还是先行登上了那艘苍山船,确认是如假包换的俞大帅,这才隐蔽的打个手势,让护卫请公子上船。
“哈哈哈!”便见个白发苍苍,方脸阔口、虎躯雄壮的魁伟老者,立在船头朝着赵昊大笑道:“久仰大名赵公子。这次来潮州没见到令尊,却见到了赵公子,也算不虚此行了!”
“是俞大帅没错。”王如龙小声对赵昊道。
“哪里哪里,今日晚辈能亲眼见俞大帅一面,才真是三生有幸啊!”赵昊两步抢上前去,诚心实意,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哎,老朽现在一介布衣,当不得这个称呼了。”俞大猷一把扶住赵昊,赵昊感觉自己就像个婴儿一样,不由自主便直起了身子。
说着他又看向王如龙,高兴笑道:“小龙啊,咱也没几年没见面了?”
“回师傅,从隆庆元年,戚大帅北上,就再没见过您老人家了。”整日里天王老子第一、赵公子第二我第三的王如龙,在俞大猷面前却乖的像小猫一样。
也不知是赵昊听错了,老王的声音里还带着丝丝哭腔。没想到他和俞大猷的感情这么好。
“怎么样,我传授你的功夫有落下吗?”俞大猷使劲拍了拍王如龙的肩膀道。
“每天都练。”王如龙忙挺直了腰杆。
“好好,回头咱们练练,看看你有没有偷懒。”俞大猷又笑呵呵的回头对赵昊道:“当初戚老弟请老夫为他军中将士传授武艺,数这小子学的最快。我俩脾气也一模一样,都是那好得罪人的蠢货。所以人家管老夫叫俞龙,老夫就叫他小龙。”
“怪不得王大哥武功超群,杀贼像杀鸡一样,原来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弟子。”赵昊不禁赞道。
这话这可不是章口就来,而是事实。俞大猷师从剑法大师李良钦,他天赋极高,勤学苦练,剑法大成后便从师父手中,接过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头。
据说当时的武学圣地嵩山少林寺中,有神传击剑之技,俞大猷便登山门‘求教’。
和尚们比几百年后实在多了,很骄傲的告诉俞大猷,他们这精于此技者有千余人。然后派了一票高手,拉出来跟他练了练,结果都服了。
俞大猷告诉他们,你们的剑法已经失去古人真诀了。僧人们都表示愿受指教。
俞大侠便很装逼的告诉他们‘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
说人话就是,‘这得练,而且得练很久还行……’
至于怎么才能练成呢?他还告诉他们,得从难从严从实战出发。如今倭寇肆虐沿海,他们各个武艺高强,正是尔等最好的练习对手。少林寺素有爱国之心,当年十八棍僧救唐王,芳名传千古。我大明的和尚岂能让唐朝前辈专美于前?
淳朴的和尚们让他一激,便组成了僧兵团随他南下抗倭,汤四丫的男人吴玉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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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大猷的船上被打得一片狼藉、到处血迹,双方寒暄之后,还是回到赵昊的船上说话。
巧巧重新张开阳伞,捧上岭南佳果做成的精美果盘,还有荔枝味的汽水。
俞大猷瞪大眼,好奇的看着那漂亮的绿色玻璃瓶中,不断丝丝冒着气泡的饮料。拿起来,学着赵昊的样子,用麦秸管一吸,登时被冲得呲牙咧嘴,脸都皱到了一起。
“这啥玩意儿啊!”他大声问道。
“怎么,大帅喝不惯吗?”赵昊忙问道,准备让巧巧换不加汽的饮料。
“真他娘带劲!”谁知俞大猷却舒展开五官,脸上现出享受之色。“白活了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然没喝过这种玩意!”
然后他便抽一口,五官紧皱,闭眼享受,然后舒展开。再抽一口,再五官紧皱,闭眼享受……如是反复几次,玩的不亦乐乎。
直到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嗝,他才忽然停了下来,仿佛被吓到了。旋即又爽朗的大笑起来。“有意思意思!”
那爽朗的大笑,十分富有感染力,让赵昊也忍不住心情大好。
谁能想到流芳百世、功在千秋的俞大猷,是这样一位开朗达观的老顽童?谁能想到他在经历过那么多坎坷磨难后,还能保持这样的笑容?
反正赵昊上辈子每当在职场受挫,人生不如意后,都会想一想俞大猷的遭遇……
跟戚继光祖上一样,俞大猷的祖先也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将士,后代端上了铁饭碗。虽然他的起点比戚继光低了不少……戚继光是世袭明威将军,所以起步就是正四品的登州卫指挥佥事。
俞大猷则只是世袭泉州卫百户,而且跟自幼立志从军的戚继光不同,俞大猷生在文化气息浓厚的晋江……是福建晋江啦。家里不愿他继续从军,希望他能靠写文章,当然不是**文,而是八股文出头,改变家族的命运。
于是俞大猷五岁就开始入私塾读书,十五岁即中秀才,被时人称为晋江十才子之一。然而之前就反复说过,除了偶像张白圭那种凤毛麟角的天才外,普通人考中秀才就是极限了。再想中举人,乃至进士,需要更高的家庭背景和财富来支撑。
俞家不过是个低级军官家庭,能供他读书已经很吃力了,哪有余力为他提供打破阶级壁垒的能量?结果俞大猷五进贡院都名落孙山。
‘臣十有五着青襟,十年稽古志何深。’
正是他最痛苦的自述。每次落第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承受了足足五次。
嘉靖十年,他父亲病逝,家境贫寒,俞大猷不得不放弃了读书这条看似很有前途,实则绝望透顶的道路,承袭父职,当上了百户。
好在俞大猷那些年虽然苦读不辍,但武功一直没落下,而且对古今兵法也钻研很深……人在孔门心在关庙,可能也是他落第原因吧。
俞大猷本以为这种秀才出身、武艺高强、兵法娴熟的复合型人才来参军,那就是降维打击,很快就会出人头地的。谁知因为远在福建,无人问津,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法出头,几年过去了,他还是个百户。
他不想虚度此生,在三十三岁考中了武举。虽然在文官视角中,武举的含金量没法与科举相提并论,但中举者至少证明自己不是靠祖宗荫庇的废柴,所以还是会得到提拔的。
于是俞大猷被提升为金门千户所千户,在金门岛上担起独当一面的守御之责。金门岛民风剽悍,向来难治。俞大猷却能教化民众,抚境安民,治理得比文官还出色。
这让俞大猷重新恢复了信心。那时倭患便日趋严重起来,作为海防最前线的将领,俞大猷自然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上书向福建按察司预警,并提出了抗倭的真知灼见。谁知却让按察使恼羞成怒,羞辱他说:‘小小军校怎配上书言事?’
不仅狠狠杖责了俞大猷,还剥夺了他的千户之职。这是俞大猷行伍生涯,遭遇的第一个严重挫折。
但俞大猷并不气馁,向兵部尚书毛伯温毛遂自荐。此时倭患果然如此所说的在东南泛滥,于是毛伯温重新起用了他。之后俞大猷屡立战功,逐步升为备倭都指挥,成为了高级将领。但他的霉运却才刚开始。
嘉靖二十八年,明属安南都统使司的大臣范子仪叛乱,俞大猷领命前往讨伐,结果大获全胜,斩首一千二百级,并联合安南都统杀死范子仪。可是俞大猷平定叛乱的战功,但因为他的恩主倒台,被严党压下来不上报。
不过说完全没赏赐也不客观,因为朝廷最后赏了俞大猷五十两银子……
这哪是什么赏赐啊?这是**裸的侮辱!俞大猷气得险些吐血,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这是他行伍生涯的第二次挫折。
可这时琼州发生叛乱,严党分子兵部尚书欧阳必进又腆着脸调俞大猷去平叛。
俞大猷知道这时自己要是不干了,朝廷重新选将、到任,里外里又是几个月。到头来苦的还是琼州的百姓。
于是他以大局为重,还是收拾心情去平了叛。
这老头,就是这样好欺负。
ps.两更了,今天真的尽力了。但你们也知道,马上就开学了,孩子在我身边补作业补到十点。不过放心,说到就得做到,继续再写一更,明早一定会看到的!
第六十四章 都是大猷的错
琼山平叛后,俞大猷又单人匹马进入黎区,与黎民定约、建立市镇,对汉黎人一视同仁,于是琼州府的民族矛盾大大缓和,海南岛终于得到了安定。
后来嘉靖三十一年,倭寇进犯浙东,朝廷又想起这位救火队员,任命他为宁绍台参将,把他调到浙江抗倭。俞大猷冷静分析敌我长短,决意以水师为主,在海上阻截倭寇,斩获颇多。谁知朝廷竟以怯战失守罪名,对他罚俸降职。
三年以后,他又在总督张经麾下,在王江泾大败倭寇,取得了抗倭以来的首次大胜。然而这次功劳却被严嵩的干儿子和胡宗宪冒领了,俞大猷非但没受赏,反而被降职。不过比起被砍头的总督张经、巡抚李天宠,他觉得自己已经挺幸运了。
其实不过是因为胡宗宪知道他能征善战,抗倭离不开他,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不然赵文华也不会让他活的。
但俞大猷的背锅生涯依然在继续。
第二年,俞大猷出海追击倭寇,又是一场大胜。但倒霉的是另一股倭寇又来侵袭。浙江巡抚不明就里,弹劾他放纵倭寇。结果嘉靖帝雷霆大怒,再次剥夺了他的世袭官职,并御口给他定了个死罪,让他立功赎罪!
好在俞大猷虽然在官场霉星高照,可打仗却是强无敌。随后几年他屡立战功,不但赎清了莫须有的罪名,还升为代行总兵官。可惜屁股还没坐热,他转眼又被胡宗宪坑了。
因为舟山、岑港之战中,胡宗宪出于全局考虑,私自放走了被围困的倭寇,却被王本固之流揪住不放,弹劾他勾结倭寇。胡总督环视左右,看到俞大猷的虎背熊腰,实在太合适背锅了。便又习惯性把责任推倒他身上。
于是俞大猷祸从天降,被逮捕入狱,第二次被剥夺世袭特权,险些就要砍头。
好在同为武林高手的锦衣卫都督陆炳,对他十分赏识。替俞大猷贿赂了小阁老严世蕃,他这才得以释放出狱,转到大同重新练级。
绝世天才的天才是全天候全地形的。在大同他又建议大同巡抚发展兵车营,并大获成功。后来戚继光设立车营就是跟俞大猷取的经。
之后多年,俞大猷南征北战,不知取得多少场胜利,不知被那些无耻的文官冒领了多少次功劳。但他已经看开了,或者说麻木了。只要能继续领兵打仗就行了,还要啥自行车?
不过那帮狗日的文官,可不光抢他的功劳,还学他的老上司胡宗宪,不断的往他背上甩锅。
嘉靖四十四年,南澳岛之战中。文官们看到此役之后,闽粤将再无大战了,便动了抢功的念头,勒令戚继光留守后方,率领俞大猷的部队去攻打南澳,结果遭遇惨败。
而彼时,俞大猷正如方才海尔哥所说,押运粮草被堵在韩江上,还没赶到南澳岛呢。文官们一看,得,就是你了,便又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俞大猷第无数次遭到巡按弹劾,丢了总兵官职。
所以南澳岛大捷后论功行赏,又没他什么事儿。
因此赵昊每次遇到挫折,俞大猷都会给他无穷的力量。像他那么大本事的人,都会遭到这么多不公,自己又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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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到了隆庆年间,俞大猷也没少背黑锅。那年曾一本攻打广州城,文官们把责任推到他身上,说他防御不利。
实际上在曾一本的战舰开入白鹅潭之前,文官们想尽一切办法,将广东的水军控制在自己手中,不让俞大猷这位总兵官染指,以免被他坏了大家的财路。
但这并不影响他背锅啊。
至于广西那档子事儿,就更是顺理成章了。殷正茂这种臭不要脸的贪污犯,怎么可能例外呢?被抢功、背黑锅,撤职查办这三连套餐,肯定也得给他安排上。
俞大猷那么雄健宽阔的后背,天生就是用来背锅的。不背锅多可惜啊!
完事儿殷正茂还想继续用他,毕竟像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可能除了先祖尤弥尔之外,就只有‘俞佛’俞大猷了。
但殷总督没想到,这次俞大猷不干了。
因为俞大猷是一位十分廉洁的将领,在贪污成风的军中,简直就是一朵奇葩。之前那些作战不力之类黑锅,他背了也就背了,可唯独贪渎这个罪名,是他绝对不能接受的。
于是俞大猷坚决拒绝了广东总兵官的任命,为此写信还不够。他又专程赶赴肇庆,向殷正茂解释,自己不是对他有意见,只是家中九十老母年事已高,不愿他再离开眼前了……
“不过肇庆回泉州,应该走海路吧?”赵昊闻言奇怪问道:“大帅怎么跑韩江上来了?”
“嗨,这不是在肇庆时,听说曾一本那厮又率众进犯潮州吗?”俞大猷已经连喝了两杯汽水,捧着鼓胀的肚子道:“那姓曾的是我一块心病。老夫行伍几十载,没让贼人把我羞辱成那样。可惜前番剿匪因为水师不济,还是让他跑了。这次听说他又来了,我还不得来凑凑热闹?”
“那您的兵呢?”王如龙等人环视左右,除了那艘苍山铁上的二十名亲兵外,就没再看到一个人影。
“老夫现在是一介草民,哪有什么兵啊?”俞大猷自嘲的笑道:“就这二十个死活跟着我的老伙计。连这条苍山铁,带这些火铳盔甲盾牌,都是张总兵送我的。”
“人家是为了让你安全回家吧,没让你跑到潮州城当炮灰。”王如龙不客气道。
“放屁,我先暗中看个究竟,然后趁夜色摸入城中不行吗?会像你那么蠢吗?”俞大猷回怼道。
大龙小龙果然像。
“结果却在半道被乱民包围了,要是没我们解围,你们麻烦就大了。”王如龙气愤道:“师傅,你能让人省点心吗?”
“要你瞎操心?”俞大猷白他一眼道:“你被扒了官袍那档子事儿,不也没跟老夫说过吗?”
“我那是不想让你操心……”王如龙瞪眼道。
“没一个省心的料……”海尔哥小声嘀咕道。
“好了好了。”赵昊让两人打住,岔开话题问道:“大帅这是去过潮州城了,还是还没到?”
“去过了,可惜晚了一步,姓曾的撤了个干净。”俞大猷遗憾满满道:“那我还添什么乱?没打招呼就调头准备回家了,谁知半道又碰上了另一帮老冤家。”
就是那些沿江的水匪,害得俞大猷没捞着参加南澳岛决战,还又背了黑锅……
“多谢赵公子啊。”说着他感激的向赵昊抱拳道:“方才要不是你们仗义相助,我那些老弟兄肯定会折几个的。”
“大帅哪里话?该道谢的是晚辈啊。”赵昊忙侧身让过,也行礼道:“家父潮州之围,您是唯一来救的。”
“别这么说,老夫也没帮上什么忙。”俞大猷不好意思的扶起他道:“那咱们就算扯平吧,千万别再这么客气了,不然没发处了。”
“好。”赵昊痛快应声,盛情邀请道:“大帅不如随我折回潮州城,让我父子好好款待大帅一番,也好多亲近亲近。”
“还是改日吧。”俞大猷推辞道:“离开肇庆时,部堂大人透露说,朝廷新的旨意不日即到。我这个回原籍听候差遣的罪官,要是旨意到了人不在家,又是大罪一桩。”
“这样啊……”赵昊只好不再强求。好在大家日后还有的是打交道的机会。
“对了,你们来时,没碰上曾一本的舰队吗?”俞大猷又好奇问道:“按说很难避开的。”
“王大哥利用他们的海船笨重,出入江口困难,在韩江口痛揍了他们一顿。”赵昊笑道。
“嗨,咱们这点儿船用啥用?其实是他们自乱阵脚而已。”王如龙嘴虽然臭,但嘴上还是有把门的。知道要在朝廷大将面前保持低调。
不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率领的舰队,在大明完全没有存在感最好了。
“别这么说,我看你们这船队过硬的紧啊。”可惜怎么能瞒得过俞大猷这双眼,他随意的扫过船上,笑道:“我看你把手下训练的不亚于戚家军了……”
“师傅你可长点心吧,害死我不要紧,别把我们公子也害死了。”王如龙背后出汗,他要是想到苍山铁上有俞大猷,说什么也会让警员们先整点儿白的再亮相。
“这个确实得跟大帅解释清楚。我们皇家海运负责为朝廷漕粮海运,兵部特许我们拥有一定数量的火枪火炮,训练船员来自卫。”陪坐的海尔哥也笑道:
“这次是听说闽粤一带海面很乱,我们才坚持护送公子南下的。谁知到了就听说公子的父亲在潮州被围,这才愤然出手的。这很合理吧?”
“唔,很合理。”俞大猷点点头,朗声大笑道:“你俩紧张个屁,老夫在浙闽粤桂四省都当过总兵,不知道海上讨生活靠的是什么?只要不学那些大海主烧杀抢掠,我管那些闲事?”
“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的目的是造福百姓,不是祸害百姓的。”赵昊淡淡一笑道,他就知道以俞大猷的通达,直接挑明是最好的。
这下妥了,不用担心即将上任的福建总兵官,日后总盯着自己找麻烦了。
至于广东这边,更不用担心了,有林中丞呢。
第六十五章 信
俞大猷喝了一肚子汽水,与赵昊三人畅快聊了一番,待他的亲兵将苍山铁收拾出来,便起身告辞了。
赵昊挽留不下,便让巧巧把一套备用的启普发生器送给俞大猷,又传授他制造汽水的方法。
俞大猷十分高兴,没口子道谢,显然这礼物送到他心坎上了。
“老夫正发愁日后喝不到汽水怎么办呢。”他高兴的让人收下,想回点礼物,无奈除了腰间那物,身无长物……我说的是大宝剑啊。
但那宝剑乃御赐之物,他也不能送人。俞大猷无奈搓搓手,尴尬道:“等回去给你弄点武夷山茶尝尝。”
“好说好说。”赵昊笑着点点头道:“常来常往,多多亲近。”
“对对。”俞大猷如释重负的笑着点头,这个刚交的朋友确是值得深交。才不是因为他太有钱呢。
一脚已经踏上船板时,他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瞧我这记性,还有个事儿给忘记了。”
说着俞大猷吩咐亲兵道:“快,把老夫信匣子里,最上头那封信拿来!”
苍山铁上的亲兵赶紧去舱室中,不一会儿取来一封信件,双手奉给大帅。
俞大猷接过来,转手递给赵昊道:“这是林中丞让我转交给令尊的,之前给忘死了,幸好又碰见你了。”
“多谢劳神。”赵公子双手接过来,立在船头目送着俞大猷回去苍山铁。
两人挥手作别后,苍山铁便顺流而下,很快远去了。
赵昊也坐回他心爱的摇椅上,就着落日的余晖,打量起那封信来。
只见信皮上空空如也,信封也未封口。
赵昊不禁奇怪,以林中丞的严谨,怎么会如此粗心呢?就算信里没什么机密,让旁人看到两人信上的内容总是不好。
难道这是林中丞有意示之以事无不可对人言?
扯淡……
赵昊好奇的抽出信纸,一边喝着汽水,一边展读起来。至于这信是写给父亲的……反正又不是干娘的情书,看看就看看。
谁知打开一看,实在是比看到干娘的情书更劲爆。害得他差点一口汽水喷在上头。
当然更不是林中丞写给赵二爷的情书了!
其实这封信压根不是林中丞写给赵二爷的,而是俞大猷写给谭纶的。
显然是亲兵搞错了,俞大猷又粗枝大叶,把自己的信当成林润的信了。
按说这时候,赵昊应该赶紧把信收回信封里。无奈这年代,人们写信都短小精悍,言简意赅,基本扫一眼就能看完。
而且这信的内容过于劲爆,让他一看就拔不下眼来。
这封信奇到什么程度,奇到赵昊暮年时,已经忘记了自己远比所有人,都漫长的人生中的大部分人和事,却依然能将其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
然后笑得前仰后合,继而老泪纵横……
这封信应该是俞大猷听闻他的老上司谭纶,要升任兵部尚书了。便动了北上的念头,因为他的平生志向就是击破北虏!
戚继光俞大猷这样不世出的名将,虽然都是因抗倭而天下闻名。但他们心底里,始终只是把抗倭当成剿匪,真正向往的,还是像徐达常遇春那样驱逐鞑虏、追亡逐北,立下卫青霍去病那样在草原大漠立下不世之功。
隆庆元年谭纶北上蓟辽时,也确实向朝廷推荐了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一起随他北上练兵。然而朝廷经过权衡,不出意外的选择了戚继光,拒绝了倒霉俞。
这次听闻谭纶要入主兵部,估计俞大猷觉得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因此才会拒绝出任广东总兵,并心急如焚的向自己的老上司毛遂自荐。不过他今年已是六九高龄,担心谭纶觉得自己老,所以他才会写了这样一副着重强调自己还不老的信。全文如下:
‘禀恩台大司马谭,以猷为老乎?猷儿咨荣之母今又得孕两月。猷去冬在广西,因家眷已尽回家,乃买得湖广一女,得孕,此八月是产期。又房中尚有一二可望者。算命先生谓猷运今方亨通,故其气尚强健如此。恩台如不信,待猷至台下,试选三十好汉,各提枪棍,以猷一人独当。不令其披靡辟易,请就斧钺。猷日暮道穷,势诚急也。平虏壮志,报国雄心,竟不一试,恨遗千古,当有怜之者。愿恩台之图之也。’
为了证明自己依然龙精虎猛、雄风不老,可爱的俞大帅不惜自曝**,他先告诉谭纶,自己的原配夫人,同样快七十的孩子他妈,又怀孕两个月了。又说自己去年冬天买个了小妾,也让她怀上了,今年八月自己又能喜当爹了。
如果恩台还不相信,就选三十名精壮的好汉,各提枪棍围攻自己自己,不把他们尽数击倒,自己甘愿受死。
此外俞大猷还提到了算命先生说他如今运道亨通,所以自己依然精气十足、身强体健。赵昊知道俞大猷根本就不信这些神鬼之说。但为了能实现平生抱负,他也是豁出去了。
不过这绝非单纯胡扯,要知道他写信的对象是即将上任的兵部尚书谭纶,军中无戏言,谭纶更是严厉谨慎之人,俞大猷敢说自己可以一敌三十,肯定是真的能做到。不然谭纶会真让他练练的……
俞大猷为何如此急迫,是因为‘日暮道穷,势诚急也。平虏壮志,报国雄心,竟不一试,恨遗千古’啊!
赵昊笑着笑着,却忽然长叹一声,一阵心酸至极。
这些年来,他已经见识了太多大明的能臣良将,从高拱、张居正、海瑞、林润,到谭纶、戚继光、俞大猷……无不怀经天纬地之才,满腔报国之心。放在历朝历代比都毫不逊色。
然而,他们拼尽全力也未能挽救这大明。这大明,依然如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是不可遏制的滑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大明,配不上它的贤臣良将啊!
赵昊心情不由一阵沉重,正要将一切归咎于体制问题时,却听警员禀报说,俞总戎的船又折回了。
赵公子微微点头,小心将那封信原样折好,收回了信封。然后递给马秘书道:“拿进去。”
马姐姐了然的点点头,拿着信走进舱去。
不一时,苍山铁靠了上来,俞大猷立在船头,神情颇为局促。
“大帅可是改主意,要随我去潮州城了?”赵昊站在船尾,笑着装糊涂道:“欢迎欢迎啊。”
“哎呀,不是不是。”俞大猷揪着胡子,羞赧道:“我这老糊涂,真是糊涂透了。公子没发现,信给错了吗?”
“哦,是吗?”赵昊装作不知道:“晚辈可不敢私拆给家父的信。”
便又吩咐马秘书道:“取来看看。”
马湘兰又点点头,再度进去船舱,将刚放进去的那封信,重新拿出来。
“没看就好……”俞大猷一不小心,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哦不,老夫是说,公子真有教养啊。”
“哪里哪里。”赵昊便把信递给王如龙道:“快送给大帅去。”
“哎。”王如龙拿着信,一个跨步越出两三米,稳稳落在了苍山铁上,递给俞大猷道:“师傅,你老糊涂了,以后多长点儿心吧。”
“要你教我做事?!”俞大猷一把夺过信封,瞪王如龙一眼道:“多大人了,还一点不稳重,不小心掉到江里,你还怎么服众?”
王如龙嘿嘿笑着没答话,他平时不这样的。但见到俞大猷,就有一种回到年少轻狂时的感觉。
现在,四个字只剩下个‘狂’了。
俞大猷又从袖里摸出个一模一样的信封,还仔细看了看封皮,上头写着‘状元公敬启’,这才递给王如龙。
王如龙收好之后,又一个纵身,回了自己的船上。
待到双方再度作别,苍山铁远离了赵昊船队后,俞大猷才长舒口气,满脸庆幸道:“还好没让人看到,不然老夫这脸就丢到姥姥家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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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俞大猷一耽搁,船队是肯定没法在天黑前到了。
特遣中队又对韩江的水文情况不明,海尔哥在请示赵昊后,下令在江心下锚停船,休息一晚,天亮再继续赶路。
因为两岸的水匪成灾,海尔哥还下令全船禁止火蜡,以免招来夜游神。虽然不怕,却很麻烦啊。
难得夜里不能点灯,也不能吃了饭就上床睡觉啊。虽然赵昊挺想的,但这种小型舰可不是万斛乌尾船那种宽敞的大舰。舱室小且少,还不隔音。让隔壁的手下听到什么动静,岂不丢人?
他便和巧巧马湘兰在船艉甲板上支起了躺椅,看着天上的银河乘凉说话。
之前心情紧张没注意,眼下才意识到,不知不觉,这就已经六月了。
赵昊想的是,让春闱和出海闹得,自己好像还什么都没干,这一年转眼就过了一半。下半年得抓紧了,不然这一年就要虚度了。
马姐姐和巧巧姐想的是,再过半年,就要举行婚礼了呢。
也不知婚礼在什么地方举行,是北京还是苏州,亦或是潮州?
两位姐姐期待又忐忑,难免还有些小幽怨。反正不管在哪里举行,主角都不是她们……
第六十六章 英歌舞
翌日上午,船队抵达广济门。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赵昊让人先知会了潮州城,别把自己当成海寇。
而后一行人把船远远停在城外,静待自己人出来迎接。
顿饭功夫,便见一队人马出城疾驰而至,正是以张国辅为首的一干玉峰书院弟子。
见师父正立在码头,含笑望着他们,张国辅等人忙下马大礼参拜。
“好好,我都听说了,你们表现的很好,没有给为师、给书院丢脸。”赵公子欣慰笑道:“都起来吧,你们都是为师的好弟子。”
“谢师父。”众弟子登时觉得一番拼死拼活值了,这一科没中进士,他们一直满心惴惴,现在得到严师的表扬,他们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请师父上马回城。”
“我父亲呢?”赵昊一边在弟子们的搀扶下上马,一边问道。
对于赵二爷没有亲自来迎接,赵昊感到颇为讶异,还有点小失落。难道翅膀硬了,儿子就不重要了吗?
“城里正在办庆典,师祖实在走不开,只能让我们来迎接师父了。”张国辅忙解释道。
“哦,什么庆典?庆祝胜利吗?”赵昊登时来了兴致。
“对。”
“那有英歌舞吗?”赵昊兴奋问道。
“有。”张国辅满脸钦佩道:“师父真是博学,昨儿个彩排时,我们看了都吓一跳,还以为又要打仗,后来才知道是大型集体舞蹈。”
“我可是久闻大名了,听说新官上任,当地都要兴师动众,跳一套英歌舞的。”赵昊哈哈大笑道:“说是庆贺大老爷上任,其实是向父母官示威,让他们识相点儿。没想到我爹这个同知,也混上这待遇了。”
“应该不是给师祖下马威吧?师父有所不知,经过这次潮州保卫战,师祖在潮州城的威信极高啊!谁敢给他下马威,老百姓头一个就不答应。”张国辅忙道。
“哦,我爹这么牛气?”赵昊有些难以置信,家长对自己的孩子,总是要么高估要么低估,很难有客观的评价。
显然赵二爷在他儿子心中,是后一类……
“走,去瞧瞧去。”他便一夹马腹,迫不及待朝着潮州城奔去。
“师父,等等我们。”弟子们忙纷纷上马,紧跟上去。
张国辅几个却上了船,他们要引导着特遣中队的船只进城,到城内的官船码头停靠。
大炮已经蒙上炮衣,警员们也换上了便衣,但瞎子也能看出他们不是善类。要是没人领着,肯定会引起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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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城号称‘三山一水护城郭、腰缠玉带戴乌纱’,意思是潮州城池被韩江和北面的金山、葫芦山、笔架山三座山拱卫。
韩江一水似带,金山、葫芦山、笔架山则组成了一副乌纱帽的形状,据说是风水绝佳的去处。
赵昊从潮州城唯一的西门安定门入城,顺着牌坊林立的西门街向东。别看城池的形状不方不圆,但城内街道却按传统的方形根基,贯串成棋盘式的格局,严整有序,经纬分明。让第一次来的人都不会迷路。
除了牌坊多,给赵昊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潮汕建筑之精美华丽,远超江南民居和北方的四合院。
他看到那些沿街的楼宇,几乎无不雕梁画栋,极尽华丽之能事。那些飞檐画栋上绘制的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和历史人物故事,无不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江南的富人家宅,屋檐上下也会有各种雕刻点缀,但都是木质的。哪怕当时上了色,如果不定期保养,很快就会褪色严重,甚至爆皮。所以赵昊所见的园林豪宅,这些雕绘基本都是保持原木色,最多刷一层清漆保护一下而已。
潮汕这边的廊檐就绚丽多了。因为他们的绘画和造型,都是用瓷片贴出来的。尤其是那数不清的祠堂家庙上,用七彩瓷片镶嵌而成的大型龙凤造型,在日光下碧灵碧灵,无比夺人眼目。
如此夸张华丽的造型,很难不让赵昊联想到皇宫,尤其是九龙壁……
潮州厝,皇宫起,这句俗语果然一点都不夸张。
可在一干北方来的弟子……不错,在岭南,江南人也被叫做北方人,他们自己才是南方人……却有些难以接受。
“按规制,民居是不允许像皇宫一样采用‘硬山顶’形式的,屋顶也不允许连抹灰压脊,更不能公然在屋脊上出现龙凤形象,还搞得这么夸张!”一个弟子小声吐槽道:“这五岭之南,真是无法无天啊!”
“这年代,谁还在乎这个。按规制,商人还不能穿绸裹缎,骑马坐轿呢,现在谁管啊!”却也有不以为然的。“这没啥,就是大俗大艳了点儿。”
赵昊其实还蛮喜欢这种风格的,在江南生活久了,他对此时士大夫带起来的典雅素淡的审美很是厌倦,格外渴望大俗大艳的鲜颜浓色。
他刚要品评几句,忽然听前头传来喧天的锣鼓声,只见那条南北向的大街上已是人潮汹涌,欢声如雷了。
怪不得这边西街上百姓这么少,原来是万人空巷,都去大街上看热闹了。
“走,咱们也瞧瞧去。”他便兴致勃勃的下马上前,在弟子和护卫们簇拥下,挤进了人群。
便见那宽阔的大街上,一百零八名舞者装束各异,但手中都各持一根端木棒,配合着锣鼓点、海螺号和吆喝声,两棒整齐的相击翻转,边走边舞,节奏感极其强烈,感染力自然超强。
英歌舞气势磅礴,威武豪迈,比劳什子毛利战舞可起劲儿多了!观众们自然也如痴如醉,跟着那领舞的队伍一起呐喊舞动,场面极其震撼!
赵昊也被那刚劲雄浑、粗犷奔放的舞姿深深吸引了,很快就跟着跳起来喊起来。
“你们也一起啊!”赵昊一边舞动呐喊,还不忘鼓动子弟们也加入进来。
起先这帮家伙还有些放不开,毕竟能管赵公子叫师父的,至不济也是个举人。举人老爷就是再没架子,也不能这样疯疯癫癫吧?
可师父都这样疯疯癫癫了,当弟子要是不跟上,岂不会让他老人家尴尬?于是他们只好勉为其难跟着舞动起来,只是动作僵硬的就像骨质增生,声音更是卡在嗓子眼,就是出不来。
“你们跳不好这英歌舞,以后就不要管我叫师父了。”谁知赵昊却撂了狠话。
弟子们闻言大怖,他们千辛万苦,苦学三载才得以位列门墙之下,哪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儿就被开了呢?
这肯定是主人的任务……哦不,是师父的考验啊!
只能豁出去了!反正这里是岭南,不是江南,谁他妈认识谁啊?
于是举人老爷们终于放下架子,甩开膀子跳起来,还比着赛着的大叫!
他们忘情的跳着吼着,不知不觉,心头积郁多年的压抑郁闷等负面情绪,竟好像随着这英歌舞,全都被赶出体外了呢。
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赵昊一直跳得满身大汉,喉咙嘶哑,才在一处牌坊下停了下来。
弟子们也喘着粗气停下来,赶紧奉上备好的凉茶。此凉茶非凉了的茶水,而是王老吉那种粤式凉茶。虽然叫凉茶,但并没有茶叶,而是用中草药熬出来的消暑饮料。
“痛快痛快!”他一边大口灌着弟子奉上的凉茶,一边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弟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师父为什么这么喜欢英歌舞,他老人家不是音乐白目吗?
“你们回去想一想,我寻找的是什么?”赵昊也不急着答疑解惑,而是循序善诱道:“可以反过来想一想,江南最缺少什么东西?”
“是,师父。”弟子们忙肃然领命,师父果然是有大道理要传授啊。
师父这是要亲身授课啊!醒悟到这一点,弟子们激动的快要晕厥过去了。
也不怪他们这么激动,毕竟拜师这么久了,他们还没捞着听师父亲自讲过一节课呢。都要羡慕死那些会试及第的同门了,不是羡慕他们中进士,而是羡慕他们可以得到师父的亲自教导!
这趟潮州来对了!我爱潮州,我爱英歌舞!
~~
不理靠脑补纷纷达到颅内**的弟子们,赵昊又对身旁的王如龙笑道:“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哪是跳舞,这是要打架吧?”王如龙咧嘴一笑,刚才他也跟着跳了一通。身为一名优秀的将领,他自然从中品出了些别样的滋味。
“这个舞蹈是组织力、动员力的体现,配上他们表现出的好勇斗狠的样子,属下要是官府大老爷,看完英歌舞晚上肯定睡不好。”
“哈哈哈,王大哥这才叫有见识!”赵昊赞许笑道:“潮汕这边的宗族,就是通过大规模的游神和酬神活动,向官府展示自己的组织力、动员力。”
说着他又笑问道:“知道这英歌舞取材于什么内容吗?”
“看着好像是水泊梁山。”王如龙当年在军队时喜欢《三国》,现在转而喜欢《水浒》。仔细辨认道:“那个领头舞槌的像李逵。三锤像鲁智深和吴淞,而且正好合一百单八之数。”
“没错,这演的就是梁山好汉。说的是为救卢俊义而攻打大名府,化装成卖艺队大闹元宵的故事。”赵昊笑着点头道。
“那应该还没有一百单八将啊,呃,这不是重点……”王如龙赶紧闭嘴,笑问道:“公子以前看过这种舞?”
“没,我头回来,听说过。”赵昊心中却暗叹,上辈子来过也看过。便岔开话题道:“听说英歌舞最后一段是打布马。就是找个人扮成当官儿的,给他腰间挂上布马,然后把朝廷命官打得狼狈而逃而收场。”
说着他摸摸下巴,有些不爽道:“不过我爹又不是知府,犯不着他们这么挑衅吧?”
ps.今晚没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