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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三章 张相公破防

    “那就是真是祥瑞了?”赵公子忙满脸惊喜的追问道。

    “岂止是祥瑞!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最高等级的瑞兆啊!”张居正激动的跟什么似的,紧紧抓着赵昊的手腕,整个人都哽咽了。

    “而且这是神龟呀!既不是凤凰、麒麟,也不是龙和白虎,偏偏就是一只龟,绝对是天意啊!”

    张居正抓着赵昊的手双手擎天,然后噗通就给那轿子里的大象龟跪下了。

    五体投地、虔诚跪拜,涕泪横流、万分激动道:“神龟一出,我万历一朝注定中兴大明啊!”

    赵公子被岳父抓着手腕子,只能也陪着跪一跪,求个长命百岁了。

    他都傻眼了,没想到自己这辈子,会给一只乌龟磕头。好吧,是象龟……

    但岳父跪得这么高兴,他又有什么办法?

    赵昊认识偶像也十年了,连他闺女的肚子都搞大了,也没见岳父如此失态过。

    没想到居然因为一只魔鬼岛的象龟,直接破了防。果然还是闺女的礼物最能送到当爹的心坎上。

    好吧,张相公如此激动的原因,赵昊还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会激动成这样。

    看来岳父这几年,承受的压力不是一般的大啊……

    ~~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堤高于岸,浪必摧之。

    张居正如今权柄之重,二百年来臣子第一。而且他厉行改革,用考成法把大明官场烤得外焦里嫩,官不聊生!他不是浪催的,谁是浪催的?

    当然,他如今控场能力太强……内阁、厂卫、科道、后宫都是他的铁杆,所以这股风浪也很难让他湿身。

    直到一年前,张居正终于遭到了当政以来的第一次打击!

    起因也十分荒谬,居然是因为一次大捷。

    张相公当国后,继续重用辽东巡抚张学颜和总兵李成梁,对他们信赖有加、大力支持。

    这两位也没有让张相公失望。万历三年冬,两万土蛮骑兵,攻破平虏堡南下进犯辽东。

    蒙古人本以为明军肯定会龟缩不出,结果张学颜和李成梁率军,于沈阳城外列阵迎敌,吓得鞑子赶紧后撤。

    此时的辽东官军经过张居正推行的军事改革,在当世名将李成梁的调教下,战斗力十分彪悍。

    官军先用火炮猛轰,吓得蒙古人人仰马翻后,李成梁的精锐骑兵发起冲击,只一个回合便将两万敌骑击溃。

    接着李成梁亲自率军追至河沟,再度歼敌数千,取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辽东大捷!

    这也进入万历朝后,官军战果最辉煌的一次大捷。谁知捷报八百里加急入京,却引发了一场险些断送万历改革的轩然大波!

    得知辽东大捷,张相公自然是最高兴的,他推行考成法三年多来,砸了多少人的饭碗,摘了多少同僚的乌纱?各方面遇到的阻力自然越来越大。

    这场大捷来的正是时候,用来证明改革的正确性,可比什么祥瑞有说服力多了!

    所以张相公迫不及待打开了捷报,却不由眉头一皱。

    不是大捷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报捷的人有问题——具本的居然不是辽东巡抚张学颜,而是辽东巡按刘台。

    抚按虽然都是钦差,但尊卑有别!巡抚才是军政主官,巡按只是监察官!

    这种天大的露脸的事情,当然要由主官来具本报捷了。刘台最多只能联署,为捷报的真实性背书。

    这个刘台怎么敢撇开巡抚,抢先奏捷呢?

    因为他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张相公的得意门生!

    张相公推行改革,破旧立新,为了跟旧势力对抗,当然要提拔自己的门生了。

    而且刘台还是湖广兴国人,是张相公的乡党晚辈,就更加被重用了。

    张居正派他去辽东,很明显就是替自己盯着东北老铁们,让他们好好干,别整幺蛾子。

    自隆庆封贡以后,俺答汗当上顺义王,再也不用抢劫了,心灵空虚了,便和三娘子皈依了藏传佛教。在顺义王夫妇的带头下,整个鞑靼上下便沉迷信佛不可自拔,已经几乎提不动刀了。所以现在大明主要的边患,就剩一个辽东了。

    辽东的蒙古各部一看,鞑靼部如今精神物质双丰收,日子别提多滋润,便也想效仿封贡。

    当初俺答封贡时,虽然是高拱主导,张居正分管军事,也是出了大力的。就在大家以为这会肯定‘外甥打灯笼——照旧’时,张居正却明确表态,坚决不许!

    他的理由是,大明积弱日久,短期之内没法像国初那样,大军远征蒙古各部,将其一举逐出漠北。所以只能实际一点,暂时以九边安宁,不扰内地为要。

    但鞑虏凶残无信,一味怀柔只会助长嚣张气焰。如果西边的鞑靼和东边的土蛮都给予封贡的话,两边都不会珍惜的。所以必须要坚决的拉一派打一派,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才长久!

    既然俺答封贡后,一直表现不错,据说还带头吃斋来了,那就继续喂他胡萝卜好了。但对辽东的土蛮,就要坚决的打击了。

    不能因为他们求饶而松手,必须年年打,年年往死里打,打到没有土蛮了为止。这样非但能震慑东北的那帮子蒙古女真部落,还能让西边的俺答汗更珍惜得来不易的封贡机会,不敢越雷池半步。

    待官军集中力量,平定辽东后,再回过头来收拾被宗教和贸易养废了的鞑靼部,不就易如反掌了?

    ‘东制西怀’就是张相公为根治困扰大明百五十年的鞑虏之疾,开出的一剂药方。

    如今‘西怀’已经完成,就剩全力‘东制’了,张相公自然希望辽东文武合力,内外齐心,把劲儿往一处使了。所以刘台临行前,张居正特意面授机宜,告诫他去了辽东只看不说,有什么问题调查清楚了报给自己处置,不要干扰辽东文武,尤其是不要对辽东巡抚指手画脚。

    因为张学颜是高拱用的人,如今朝中高党略尽,几乎跟高拱沾边的就倒霉,张中丞这种漏网之鱼自然难免惴惴。

    但张居正没法动他,因为实在是非他不可啊。

    辽镇边长二千余里,城砦一百二十所,三面邻敌,官军近十万。然自嘉靖戊午大饥,逃亡三分之二。之前两位巡抚王之诰和魏学曾,都是名臣干吏,然而两位中丞竭尽全力,也未复全盛之半。

    隆庆四年辽东又遇荒旱,饿殍枕籍,蒙古和女直各部趁势而起,辽东形势岌岌可危。

    张学颜临危受命,首请振恤,实军伍、招流移,治甲仗、市战马,信赏罚,终于恢复了辽东的战斗力。,

    他又与大将李成梁配合默契,相得益彰,经营数载,终于将辽东局面收拾一新,把鞑子女真打得屁滚尿流,人口和兵力也恢复如旧。

    要想扫平辽东,这样身系边陲的能臣,张居正哪敢轻言撤换?相反,还得给张学颜加官进爵,温言宽慰,好让他打消求去的念头,安心跟李成梁搭班子,把土蛮干趴下再说。

    可刘台这一搞,让人家张中丞怎么想?

    张相公又一寻思,顿时了然——这小老乡在辽东,还不知怎么扯大旗作虎皮呢。恐怕早就骑在张学颜、李成梁的脖子上作威作福了。

    他意识到,之所以独有刘台的捷报,却不见张学颜的。八成就是辽东文武在给刘台这个二百五点炮。

    也小小的将了他张相公一军,你的考成法中,不是强调‘综核名实’吗?该谁做的事儿就是谁做,决不能越权行事!

    现在刘台明显是越权了,看看张相公到底会不会偏袒门生。

    自然,张相公也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于是张居正写了圣旨,以皇帝的名义斥责了刘台一番,命他立即回京接受处理!

    正常来说,刘台应该很清楚,自己虽然被臭骂一顿,但没有马上丢官。这就意味着老师还是保护他的。大概率回京冷处理一段时间,就能继续被委以重任了。

    然而刘台偏生就是个二百五,而且有言官的共同毛病——死要面子。接到旨意后,他大感颜面扫地,是又气又恼。觉得自己为老师来这苦寒之地,跟一帮臭丘八混在一起,冻得菊花都开裂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就是抢先报了个捷吗?至于把我如此羞辱,一棒子打死吗?

    加上有人怂恿,他脑袋一热,就玩了票大的。成为大明开国两百年来,第一个上疏弹劾老师的学生!

    当年户科科长汪文辉上疏论言官,只若有似无的影射了下座主高拱,就把高阁老气得死去活来,撂挑子不干。把汪文辉的奏章说成是欺师灭祖第一疏!简直都要十恶不赦了。

    可跟这位刘御史比起来,王科长当年的含沙射影那都是弟中弟,刘台可是指名道姓的弹劾了张居正,弹章一上,张相公直接被气得吐血晕厥。

    苏醒过来后,他对吕调阳垂泪喟叹‘国朝二百余年并未有门生排陷师长,而今有之。’

    第二天便向皇帝……其实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上表请辞。

    太后自然不许,万历也亲自下了御座,双手扶他起来,慰留再三,张居正却依然坚决求去。

    后来太后亲自出面挽留,他才勉强留下。

    同时太后亲自下旨,命锦衣卫将刘台那杀材刘,披枷戴锁地从辽东押至北京,打入锦衣卫诏狱,严刑拷打幕后主使!

第一百零四章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

    刘台弹劾他老师的奏章,名叫《恳乞圣明节辅臣权势疏》。

    听听这名字吧,多劲爆。奏疏的内容更是劲爆,一共罗列了六大罪状:

    其一,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然而张居正公然以宰相自处,自高拱被逐后,擅威福者三四年矣。

    其二,高皇帝强调六科对六部的监察,故而六科直接向皇帝负责,以保持监察系统的独立性。然而张居正施行考成法以来,却让六科向内阁负责,让朝廷的监察系统变成了内阁的下属。

    其三,张居正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所有他的同乡故旧,都得享高位。他的姻亲赵守正,不过隆庆二年的进士,如今居然当上正三品詹事府詹事!而那些不肯依附他的人,故相高拱提拔起来的人全都被赶出了朝廷。

    其四,张居正大搞迷信,附会祥瑞。为固宠还巴结后宫,进献什么《白燕诗》,为天下耻笑。

    其五,他倚仗权势,目无皇室。因为旧怨打击报复、逼死辽王,还霸占了辽王府为私宅。

    其六,他生活奢侈贪污**。张家原先是个普通家庭,他爷爷是辽王府的护卫,他爹不过是个落魄秀才,然而自打他当了首辅,张家已经富甲全楚,每天跑官送礼的络绎不绝、夜不闭户,至于掠夺民财、欺男霸女的事情,更是数都没法数……

    刘台最后说,这些事天下皆知,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盖因张居正积威之劫也!居正是我的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今天站出来攻击他,是因为忠于陛下,不得不抛弃私恩。愿陛下察臣愚忠,抑损相权,不要重演霍光旧事,臣死且不朽!

    ~~

    这份弹章切中要害,几乎句句暴击,其中最致命的两点指控,一、张居正借改革之名恢复丞相之实,严重践踏了太祖祖训;二、张居正欺皇帝年幼,擅权专政,俨然视自己为天下主宰。

    此外,还有一条极为隐晦却同样致命的攻击,就是提及张居正所做的《白燕诗》。

    那是那年太后寿辰,恰好翰林院飞来一双罕见的白燕。

    因为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典故,说的是一个叫简狄的女人,吞服‘玄鸟’也就是燕子下的蛋后,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叫契。契,即是阏伯,就是传说中的商之始祖。张居正便作了几首《白燕诗》,献给太后贺寿,将她比作‘简狄’。

    这本是很平常的阿谀,但架不住可架不住文人瞎琢磨啊,居然从里头品啧出了些暧昧的情愫。

    因为其中一首曰‘白燕飞,两两玉交辉。生商传帝命,送喜傍慈闱。有时红药阶前过,带得清香拂绣闱。’

    你看那‘成双成对的两只白燕子,从我阶前的花丛飞过,把我院子的花香带到你的闺房……’这尼玛就是公然**啊!

    太上皇可还没驾崩呢,当朝首辅就给他戴绿帽,让皇帝怎么忍得了?

    毫不夸张的说,刘台这道弹章,一下子将张居正逼到了危险的处境中。

    当时万历皇帝已经十四岁了,不再是个孩子了,你说他看到这样一份弹章,会是怎样的心情?这样都不处理张居正,岂不显得他太窝囊了?

    而且这还是学生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弹劾自己的老师,非但让可信度大增,还带有强烈的暗示——张居正的所作所为连他的门生都看不下去了。那些反对他的势力,还不赶紧群起而攻之?

    幸好小皇帝还是个妈宝,让李太后一通眼泪就搞得方寸大乱,加上又对张师傅依赖惯了,哪还顾得上细品此中三味?这才让刘台牺牲自我打出的这记重拳落了空。

    张居正虽然丢尽了脸面,但还不至于乱了阵脚,他冷静下来后,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与李义河等一干党羽仔细推敲,愈发觉得此中必有蹊跷——自己下旨斥责刘台,将他召回京城,事态完全没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那刘台正常的反应,不应该是赶紧来求自己原谅吗?犯得着跟自己同归于尽吗?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呢,结局也会比现在好很多。刘台又不傻,怎么会干这种损人又害己的事情呢?

    张相公察觉到了阴谋的气息。

    待那刘台被押解进京、投入诏狱后,张居正决定亲自到北镇抚司见他一面。

    张居正这时候,已经完全恢复了大明摄政该有的气度。他也没骂刘台忘恩负义,也懒得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只是平静的说,冯公公和我商量着,判你廷杖一百,发配辽东充军。

    刘台登时就吓尿了。廷杖还好说,那是言官的勋章啊。可后一条还不如杀了他!他在辽东作威作福,很多人都恨得牙根痒痒,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肯定要被活活羞辱致死的。

    张居正又话锋一转道,但你不义、我不能不仁,只要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背刺为师,我可以格外开恩,让你平安回家。

    从沈阳到京师,全程一千四百里,又是冰天雪地的,一路上还有锦衣卫‘细心照料’,刘台早就被折磨的没了骨气。他噗通就给张居正跪下,哭着说自己被人给骗了。

    起先他接到圣旨训斥时,也只是觉得羞愤难当、没脸见人之类,满心想的还是回京后如何求老师原谅,说自己是被张学颜他们坑了云云。

    然而这时,自己的幕友提醒说,事情可能没他想的那么简单,此去京城很可能是入龙潭虎穴。

    刘台吃惊问这是为何。幕友告诉他,就在不久前,因为河南道御史傅应桢上疏攻击一条鞭法,并以王安石影射张相公,惹恼了张居正。张相公上奏小皇帝,把傅应桢革职查办,并试图通过他,将朝中反对改革的小团体揪出来。

    刘台恰好跟傅应桢是多年好友,两人还都曾是守旧派头领葛守礼的部下。这让刘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觉得张相公这次小题大做,是因为他把自己定为傅应桢的同党,决定要对自己下狠手了。

    在极度的恐慌下,他被那位幕友一番煽动便昏了头,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的!

    就连那份刀刀见血的弹章,都是那位幕友捉刀的……

    “你那个幕友现在何处?”张居正恨不得抽死这蠢货,人家让你去死你也去啊?

    “锦衣卫上门之前,他就不告而别了……”刘台哭道。

    “他家在哪里?可有亲人在京城?”张居正追问道。

    “他是傅应桢推荐给我的,因为是辽东人氏,我没多想就用了……锦衣卫寻他老家铁岭,却发现查无此人。”刘台脸色蜡黄道。

    张居正反复盘问,发现这二百五确实只是被人利用,只能让冯保将审讯重点转回傅应桢身上,然而傅应桢居然死在了牢里。他那帮同年为此还大闹一场,控诉东厂酷刑害死官员,让继续顺着傅应桢追查变得十分困难。事情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但这件事给张相公敲响了警钟。尤其是在处置刘台和傅应桢的过程中,很多与他们不相干的官员,纷纷上书营救,甚至喊出了‘全辅臣不如全谏臣’、‘护国体重于护国老’的口号。

    这让张居正如芒在背、夜不能寐。他宁肯傅应桢、刘台这些人背后,是有觊觎自己位置的大佬在指使。张相公历经三朝云诡波谲、你死我活的朝争,见多了这样的权力斗争,也不认为谁能赢得了自己。

    他怕的是背后没人指使,大家不约而同的觉得,事情就该这么办。那样麻烦才大条了!

    因为那意味着,他跟大明最强大的一股力量,站在了对立面上。

    不是葛守礼、不是高拱,也不知比什么山西帮、江南帮强大多少——它是文官集团的群体意志!

    这股力量深藏不露,甚至无影无形,却又深刻的影响着大明的走向,所有与它相悖的行为,都会遭到强力的纠正;所有胆敢挑战他的人,都会被无情抹杀。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虽然谁也没有证据,但当你站在权力巅峰,以为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去改变这个国家时,就会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存在。

    当年的正德皇帝、嘉靖皇帝全都感受过它的厉害,前者丢了命,后者险些丢了命。到了隆庆皇帝就直接躺平,以求安全过关了……

    如今万历皇帝尚未亲政,自己这个权力比皇帝还大的摄政,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敌意,也是理所当然。

    文官集团为什么对他有敌意,他们的意志又导向什么方向,张居正一清二楚。因为他曾经也是这个集团中的一份子,而且是那种影响力极大的因子,他太清楚这些满嘴仁义道德、忠君爱国,心底却自私自利、只考虑自家得失的家伙,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们就希望他放弃改革,结束考成法,打消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的念头。因为那些都损害到他们的利益,让他们很不舒服。

    可他给不了,因为过去二百年,他们是越来越舒服了,可这个大明朝和亿万百姓却越来越不舒服了!要想让这个国不亡,想让百姓的日子过得下去,也只能让他们不舒服了!

    为此,就是跟全体文官都站在对立面,他也在所不惜!

    但张居正也是人,他纵使不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可心理压力也就可想而知。

    这时候,一只通体白褐色的神龟现世,对他鼓舞可谓巨大的。也一定能堵住悠悠众口,让那些反对他的人都闭嘴!

    因为他本名叫张白圭啊……

第一百零五章 赵二爷阅卷——高深莫测

    二月十一日,第一场考完,疲累欲死的举子们出了贡院。

    贡院大门一锁,今科担任正副知贡举的礼部尚书马自强,及礼部左侍郎余有丁,便率外帘官们开始按部就班的糊名、誊录、校对,然后贴上封条,由马、余二位亲自押送到飞虹桥上,交与内帘官们进行阅卷。

    这时已是十五日辰时了。

    虹桥北侧,今科的正副主考申时行和赵守正,早已率领内收掌所官员等候多时了。

    今年的主考官在官位上有些弱,是多年来头一次没有大学士担纲,甚至连尚书都不是。

    好在双状元的组合也能说得过去。批卷子嘛,看的学问高低,又不是官大官小,对吧?

    两位主考率领十八房考官,自初八进场到现在已经七天了,整日无所事事,便举办各种花样的宴会公款吃喝,日子十分逍遥。

    不过赵侍郎好像很累,刚进贡院时一副精力透支衰样儿,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猪一样的一连过了七天,到了今日才重新容光焕发。

    “老兄歇过来了?”申时行关切问道。

    别看申状元比赵状元早两科,年纪却比赵守正小四岁。

    没办法,谁让咱赵二爷大器晚成,人家申时行二十七岁就中状元呢。

    不过官场上通常先中进士者为前辈,申时行称赵二爷为兄,是看在赵公子的面子上。身为一名苏州籍官员,他不由自主就跟江南集团勾连在了一起。

    “好了,耽误不了正事儿。”赵二爷讪讪一笑。

    “老兄年纪大了,可不操劳过度啊。”申时行一语双关道。

    “唉,身不由己啊。”赵守正叹了口气。

    好在,那边送卷箱的到了,可以结束这个让赵侍郎尴尬的话题了。

    四位大佬同时上桥,完成了交接手续,九口大箱便移交给了内收掌所。

    申时行和赵守正再度向两位上司拱手后,便带着试卷下桥,进去内帘阅卷了。

    马自强和余有丁立在桥上,看着内帘的大门缓缓关上,眼里都有些羡慕。

    哎,他们还没干过主考呢,连副主考也没干过。真是想想就难过啊。

    余有丁还好说,还人情嘛,让赵守正插了队,早晚还会补回来的。

    马部堂就惨了,其实论资排辈,轮也该轮到人家了。

    可没办法,首先他是关中人,大明开国二百年,关中连个大学士都没出过,可想而知陕西帮有多弱势。

    加上陕西大汉又耿直,经常得罪权贵,马自强就得罪了冯保。

    龙虎山正一真人,隆庆时降为提点,夺印敕。到了万历朝,张国祥求复故号,马自强不准。张国祥便重金贿赂冯保,冯公公便替他求情,然而马自强却力持不可。

    虽然后来冯公公,还是以中旨许之,却感觉好没面子,于是从中作梗,让皇帝否了他本科的主考,这才便宜了申时行和赵守正。

    ~~

    不提望而兴叹的两位大人,单说二位主考带着九口卷箱,返回了‘鉴衡堂’。

    申时行按照规制,率领考官们拜了圣旨,发了毒誓后,便让人拿来签筒,让十八位同考官抽签决定批阅哪束考卷。

    “公明兄,该你了。”申时行见赵守正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只好小声提醒:“撕封条。”

    “哦哦好。”赵二爷赶紧上前,又停手小声问:“撕一箱还是全撕了?”

    “全撕。”申时行轻声道。

    赵二爷连同考官都没当过,前几天又一直在睡觉,自然啥都不懂。

    幸好赵二爷平时为人厚道,‘及时雨’的大名更是响彻京城官场。京官清苦,开销又大,谁还没个手头吃紧的时候?自从赵二爷回京当官后,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

    谁手头紧了,去他府上坐坐,也不用硬着头皮开口借钱,大家随便聊聊天,走的时候管家自会奉上一份馈赠。也从没有打借条一说,有就还,没有就算,让人十分舒服。

    同考官们以年轻的翰林官为主,更是几乎人人都吃过他的,拿过他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有吃有喝自然短上加短。

    所以他连睡七天,大家都没有笑话他的,反而还想办法替他圆场,都说他这是在避嫌。

    赵侍郎不是有很多徒孙应试吗?他又没法用这个理由要求回避,只能用装睡的方式不和大家接触,以免有人说他通关节。

    大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毕竟赵二爷可是出了名的‘难得糊涂’!

    你看他整天迷迷糊糊,但那只是看似糊涂,实则心里都清楚。一个糊涂官在地方上怎么能年年全国第一,无论昆山还是潮州,他待过的地方,都天翻地覆了呢?

    进了京,干詹翰,混礼部,没有需要较真的事情了。人家就糊涂一些,万事不计较,有容乃大,与人为善!这是仕宦子弟的高级官场智慧,从小看他爹做官才能在这个年纪就成了精。

    于是现在看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大家便暗笑,又开始装了……

    ~~

    待赵守正依言撕掉封条后,申时行打开锁头,亮出九箱试卷。十八房考官便捧起抽到的试卷,坐回自己的桌前。撕掉束封,将厚厚一摞朱卷在面前摆好。

    “咱们先回去坐着。这几日看着就行,没个十天八天,他们批不完的。”申时行引导着赵二爷回到堂上坐定,一边看着十八张桌后的同考官于堂下阅卷,一边轻声讲解接下来的流程。

    坐在对面监视阅卷的内监临是英国公张溶,点赞狂魔成国公去后,这些露脸的活儿就轮到他了。张溶自然对两位主考的窃窃私语视而不见,更不会写进报告里。

    申时行告诉赵守正,每位同考官分到手的是两三百份考卷。为了公平起见,每份试卷都要经过几位考官分别批阅。

    因此每房考官仅第一场的卷子,就要批阅上千份之多。而且还得逐字逐句阅读考生的文章,将所有的错误都找出来,最后还要用青笔给出评语。最重要的是不能出错。因为放榜后,非但都察院会磨勘,举子们也

    会查阅自己的卷子。

    要是让他们挑出错来,一旦查实,考官轻则罚俸,重则丢官,后果十分严重。

    赵守正听得暗暗咋舌,这活儿他可干不了。幸亏没从房考官干起,不然非得让举子骂死不可。

    “别担心,咱们的工作没那么累。”申时行忙轻声安慰道:“房考官推荐上来卷子,取与不取我们商议决定。咱俩都认可该卷后,你便用墨笔写个‘取’字。我在旁边同样用墨笔写一个‘中’字,便正式取中此卷。”

    “这样啊……”赵守正闻言长舒口气,轻声道:“当然都凭大主考做主了。”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一起负责一起负责。”申时行却不领情,坚决不许他撂挑子。

    开什么玩笑,当这一科主考超难的好吗?

    这堆卷子里,非但有张相公两位公子的,还有次辅吕调阳的公子吕兴周的。

    首辅次辅的三位公子同时应试,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么问题就来了,是都取还是取一部分,取得话什么名次合适?这些都关系到领导们日后对自己的看法啊!

    申时行这种尼姑生的心思又重,想的特别多。也不怪他多想,因为组织上决定他担任本科主考后,两位大学士都分别跟他谈过话。

    张相公让他秉公判卷,不要给他俩儿子搞特殊,那样非但影响不好,也是对两个儿子十年寒窗的侮辱。

    不谷就是这样自信,不自信怎么能如此飘柔?他就不信自己的儿子,考个进士还用得着走后门!

    可申时行闹不清,他是真这么想,还是故作姿态。按照官场规矩,搞不清的一律按最有利于领导的路数办,所以他还是得想办法,确保两位公子取中,而且还得是个让领导满意的名次。

    吕调阳说的要明白些,他告诉申时行,自己原本是想让儿子避嫌,等自己退了之后再出来考的。但这样不就成将张相公的军了吗?所以还是得让儿子考试,不过千万别照顾,考啥样是啥样,落第了也未尝不是好事儿。就当陪太子读书了。

    申时行估计吕阁老说的是真心话,可他不敢确保,回头一放榜,看到儿子落榜,吕阁老会不会还这么想得开。

    取中了,他肯定不会怪自己。取不中,有可能还是会怪自己,所以还是也取中了吧……

    这就是这七天,申时行思考出的结论。可问题是,两位大学士都没跟他通关节,他也不知道三位公子的文章是什么模样。

    申时行觉得赵二爷是张相公的姻亲,肯定熟悉两位张公子的文风,哪能让他置身事外?

    他看着坐在那里两眼发直的赵二爷,暗道,就不信张相公没嘱咐过你!想把责任都我身上,门儿都没有!

    你给我看仔细了,一定要保证两位张相公不会落第!

    见赵二爷微微颔首,申时行心说,看来他懂我的意思了。

    其实赵守正只是枯坐太久,瞌睡了……

第一百零六章 赵二爷在大气层

    接下来几天,两位主考果然整日枯坐,连申状元都昏昏欲睡。

    他之所以没睡着,还要感谢赵状元的呼噜声自带共鸣会变调,吵的他完全睡不着觉。

    赵二爷也是超能睡的,每天上午坐下不到盏茶功夫,呼噜必起,时而如春雨连绵,时而如夏日雷鸣,时而如秋虫啾啾,时而如冬夜寒风,仿若一首四季变奏曲。

    大家不禁暗暗感叹,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都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唯恐打搅了他休息。

    直到中午吃饭时,赵二爷又会准时醒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对众人道:“大家上午辛苦了,快用午饭去吧。”

    待到午休回来,坐下不到一根烟的功夫,便又鼾声依旧,仿佛永不停息……

    然后晚饭时,他又会准时醒来,对众位同考官道:“诸位今天又辛苦了,快去用晚饭吧。”

    时间一长他也不大好意思了,有次就问大伙儿,我打呼噜吵到你们了吧?

    一众同考官纷纷表示绝对没有。尤其是每天下午,本来又累又乏,可有少宗伯的鼾声提神,大家普遍感觉腰不酸了、眼不花了,批卷子的速度都快多了。

    得,这下不睡都不行了。于是赵二爷只好应大家要求,每天坚持大睡特睡,后来实在没了觉,为了保持白天的睡眠质量,晚上还得跟定国公几个打通宵麻将……

    就这样到了廿三日,这天开始,各房考官开始推荐各自看中的卷子了。

    赵二爷也终于打起精神,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他跟申时行需要飞快过一遍,各房考官选出来的三十份正选卷,十份备选卷,然后取中其中的若干份。

    因为今科定额录取400,其中南卷取220人。北卷取140人,中卷取40人。而仅正选卷就540份,所以并不是所有推荐的卷子都会被取中。

    按照潜规则,同考官排名在前的,他这一房录取的就多,越到后面越吃亏。不过科道任房考官的,取中数会得到一定的照顾。至于具体怎么分赃,就看主考官如何拿捏了。

    这些赵守正都不懂,但申时行是门儿清的。不过申状元并不专断,而是看中每份卷子,都要问过赵守正的意见,他点头说好方肯取中。

    可赵守正怎么会说半个不字呢?他始终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若是没有儿子帮忙,恐怕自己还是个秋风钝秀才。哪够水平判人家的会试卷子?

    赵二爷生怕耽误了人家十年寒窗,所以还是由申时行这种学养深厚的真状元拿主意就好,没必要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标新立异。何况自己也没什么能耐。

    申时行本身就是个老好人,赵二爷又打定了主意夫唱妇随,两人自然相敬如宾,对同考官们也一团和气,完全按照他们正选的卷子,依着他们排定的名次录取,名额也尽可能公平分配,让十八房考官各个满意。

    他们听说,往年大主考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常常要故意挑刺,让没有背景的同考官下不来台。像今年这样完全尊重他们意见,不摆主考权威的几乎没有。

    大家不禁暗暗直呼运气好啊,心说要是能在这二位菩萨手下做官,那该多幸福啊?

    很快,四百个名额确定下来,时间来到二十四日过午,翌日便是填榜的日子。

    同考官们将未被取中的三千六百份卷子,全都堆在堂下,请主考大人搜落卷。

    这也是举子们今科最后的机会了……

    不过通常主考们只是走个形式,象征性的翻一翻,随便找出几个幸运儿来取中,便算是今科无遗珠之恨。

    当然有那刻薄的主考,不搜落卷也正常。

    然而同考官们发现,一直从容不迫的大主考,此时居然有些紧张。

    “公明兄此番阅卷一直和光同尘,下面由你来可好?”申时行开玩笑似的说一句,同时意味深长看一眼赵守正。

    意思是,要是三位公子的卷子被‘遗珠’了,这可是最后的补救机会了。

    “不用不用。”赵守正忙摆手道:“大主考水平远高于下官,还是继续辛苦大主考吧。”

    “哪里哪里,公明兄人品贵重、学养深厚,皆在本官之上。”申时行心说,这分明是在暗示我,那哥仨都被录取了。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也谦虚起来。

    一番商业互吹后,还是由申时行来搜落卷,赵守正自始至终没有改变任何一个举子的命运。

    众考官暗暗赞叹,少宗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完美避嫌啊!

    这下不管最后录取多少,什么名次,都不会有非议了……

    ~~

    接下来,廿五到廿七三天是用来排名次的。

    廿五日,考官们转战至公堂,依然一团和气。

    大家心平气和的先将十八房的卷子都排好了名次,二十六号便开始填甲乙榜。

    上午填‘乙榜’,下午填‘甲榜’,甲榜也叫正榜,就是十八房考官选出的十八个本房第一,唤作‘卷首’。

    这十八位卷首,也是本届会试前十八名。其中《诗》、《书》、《礼》、《易》、《春秋》之各经魁首,便是本科会试的前五名了……

    待到所有名次都排定,甲乙榜上也填满了千字文的编号。从这一刻起,谁也不能再改动榜上的名次了。

    二十七日,两位知贡举官带着墨卷过来,与主考一起开封后,监临官将朱卷和墨卷一一对号,把考生的名字填在甲乙榜对应的位置上。

    看到最终的中式名单,申时行都傻眼了,因为他只看到张嗣修和吕兴周的名字。却怎么都找不到,张相公的大公子张敬修的名字……

    一想到张相公那阴沉的脸,申时行就忍不住打摆子,连本届会元是谁都没在意。这会儿成绩出来了,也不用避嫌了,他直接把赵二爷拉到外头,低声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咋啦?”赵守正笑眯眯问道,他看到自己的徒孙们考得不错,心情当然好了。

    见他发笑,申时行暗松口气道:“你是故意的?”

    “算是吧。”赵守正笑容灿烂的点点头。

    “这是何故?”申时行震惊道。

    “愚兄自以为,不取,是对本届会试负责。”赵二爷指的是自己不瞎掺合,才会有更公正的排名。

    申时行却以为他说的是不取张敬修,闻言老脸一红,朝他惭愧的拱手道:“公明兄一心为公,倒是小弟我私心杂念太多,为官做人都差你太多啊!”

    说着他长叹一声,下定决心道:“也罢。张相公若怪罪,我们一起承担就是!”

    “张相公为何会怪罪我们?”赵守正奇怪的看一眼申时行,笑道:“我看他二公子榜上有名,他高兴来还来不及呢。”

    “也是!”申时行顿时如醍醐灌顶,心说是啊,我光在担心大公子没中,可在外人看来二公子高中了,那就是张相公的公子高中了,已经成就父子双进士的佳话了!

    所以站在张相公的角度,其实还是很风光的。这样想来,似乎一个儿子没中,其实比两个全中要好,至少能堵住悠悠众口,不会有人非议自己的人品了。

    他知道张居正改革搞得官不聊生、士林怨气沸腾,要是两个公子全中的话,肯定有很多人阴阳怪气的挑刺说怪话。

    他们不敢公然非议张相公,矛头一定会指向自己这个主考官的……

    想到这,申时行不禁一阵阵后怕。自己起先光想着如何让领导满意了,却没考虑到这一层。

    还好有一位老成持重,替他着想的副主考,自己多年来积攒的好名声,这才不会化为乌有了。

    想到这,他再度向赵守正深施一礼,感激不尽道:“多谢公明兄深情厚谊,大恩不敢言谢,汝默铭感五内!”

    “这……”赵守正一脸懵逼,心说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感觉交流起来这么费劲儿?不禁自惭形秽,看来我这个水货状元,就是没法跟货真价实的比啊。

    他只好也赶紧拱手还礼,口称贤弟太客气了。

    结果到最后,赵二爷没弄清楚人家说的是什么事儿。

    也怪申时行太谨慎,说话太隐晦,结果就鸡同鸭讲了……

    ~~

    廿九日,便是礼部发榜的日子了。

    赵昊却没在家里等放榜,而是带着孩子们到贡院外等候。

    待到紧闭的贡院大门敞开,被关了一个月的考官们终于重获自由了。

    定国公、马部堂等一众大员的轿子出来后,赵二爷的官轿也出来了。

    他正不知回去又有什么花样等着自己,忽然听到有人叫爷爷,心有所感的掀开轿帘一看,便见赵昊怀里抱着一双儿女,身边还跟着三个小子,正在道旁朝他招手。

    “快停下!”赵二爷眼碟子浅,登时就红了双目。

    轿夫赶紧落轿,长随还没压下轿杆,便见老爷嗖的一声钻了出去,张开双臂跑步迎上去:“儿子可回来了,真想死爹了!”

    赵公子唯恐被老爹当众抱住,赶紧低声吩咐道:“士祥、士祺、士福,还不快去抱抱爷爷。”

    三个小子便赶紧跑上前,伸手要抱抱。

    “哎好好,好宝宝。爷爷也想你们呀。”赵二爷赶紧蹲下来,搂着三个肉嘟嘟的大孙子,哭得跟个孙子似的……

第一百零七章 最后的狂欢

    翌日,申时行到内阁复命,昨日虽说被赵二爷一番开导想通了。但真要面对张相公时,还是难免心中惴惴。

    然而张相公真像赵守正说的那样,丝毫都没有生气,反而还感谢他取中了自己的次子。

    申时行忙忐忑道:“可是敬修……”

    “谁让他学艺不精来着,再说他还年轻,下届再来过嘛。”张居正心情出奇的好,看上去确实不像会秋后算账的样子。

    这让申时行松口气之余,又暗暗奇怪,不知太阳是打哪边出来了。

    “你听说过神龟吗?”张居正的下一句话,让他恍然大悟。“小女环球航行,从海外仙山请回一只,少说有五千岁,其甲壳色白如玉,上有玄文天书,看过的人都说,它就是当年黄帝时的那一只。”

    申时行闻言心说好家伙,白莲白燕,这又来了白龟……

    “神龟出洛?”他瞬时调整好情绪,满脸的惊喜道:“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洛书古称龟书,传说有神龟出于洛水,其甲壳上有图纹天书。是预示圣人出世的顶级祥瑞啊。

    “老夫已经已经查清了它的来历,差不多就是这样,你回去照着这个意思写篇贺表,举行迎接神龟的典礼时用。”张相公沉声吩咐道。

    “是……”申时行忙恭声应下。

    ~~

    三月初八,紫禁城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典礼,恭迎千年神龟归位。

    满朝文武早就听说,那环球航行的舰队,从海外带回来一只神龟献给张相公。但张相公一直严防死守,不让人家看到他的神龟。

    大家私底下都在笑话,说张相公‘见龟则喜’,这回可是遇上本家祥瑞了。

    他们都猜测,这回八成就像是成祖时,郑和用长颈鹿当麒麟糊弄人那种。

    然而当那只超巨大的神龟,在卤簿仪仗引导下,被三十六抬大轿抬上来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么大的龟,完全超乎想象啊。比那些百年老龟还要大十倍!

    再配以空灵神圣的音乐声,真是很有千年神龟的样子。

    这下所有人都被镇住了,神龟有灵,可不敢乱讲话了……

    金台帷幄上的万历皇帝,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已经十五岁了,不像小时候那么胖了,身材面貌也有了大人样。

    不过他还没亲政,一切都要听身后垂帘听政的李太后吩咐。

    李太后信佛,隔着珠帘看到那充满神圣气息的大白龟,反复念着阿弥陀佛,已是激动的泪流满面。

    “这神龟现世,说明皇上是中兴大明的圣人啊!”

    她知道什么‘河图洛书’?这都是张居正灌输给她的。李太后对张相公千依百顺,自然把他的话当成真理。在皇帝耳边念叨道:

    “太好了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这神龟是白色的,听说张相公原先讳‘白圭’呢。”冯保从旁小声笑道:“看来张相公就是神龟应世,专门辅佐圣人中兴大明的!”

    “肯定是这样的,本宫早就看出张相公不是凡夫俗子了。”李太后忙不迭点头,又嘱咐万历道:“皇上,你明年亲政了,也得张相公像现在这样敬重张老先生,遵守他的教诲。有他在,你的江山才会大兴!这是天意,不可违背!”

    “是,母后。”万历一副乖乖仔模样。他在冯保的引导下,亲自上前摆过那神龟,又给它上了香,然后才返回御座。

    待礼部尚书读了贺表之后,万历便让杜茂宣读圣旨,说神龟现世,是天降嘉瑞,说明大明现在的局面一片大好,改革上合天意、下体民情,是天下人都拥护的,所以要坚定不移的继续改革下去。

    然后又说,朕还年轻,这不是自己的功劳,此神龟祥瑞现世,都是张相公厚德之功。朕赖先生启沃,方有今日盛世开端,天人感应,因此加封张居正为太傅,荫一子为尚宝丞。吕调阳以下众大员也皆有封赏,并大赦天下!

    大明的犯人可有福了,短短不到十年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大赦了。

    张居正谢恩固辞,皇帝不许,太后也劝他,说相公为皇上的江山立了这么大功劳,这点奖赏算什么?只可惜文官不能封爵,不然国公也做得。张居正只好诚惶诚恐谢恩应下。

    哦对,还有那神龟,也被封为了‘护国千岁’,送到西苑瀛台好生奉养。

    神龟就是张相公啊,能不好生养着吗?

    ~~

    如此精彩的一场活剧,赵昊却没看到。

    因为这会儿他已经在香山书院,为一百三十名中式弟子,进行他们期待已久的究极特训。

    由于考成法摘掉了太多的乌纱,朝廷迫切需要补充新鲜血液,是以这科比上科多录取了一百人。

    科学门中因为又加入了个西溪书院,应试人数达到了创纪录的400人。两重因素叠加,中式人数创新高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外各项高阶数据也基本保持稳定,说明扩招并没有特别影响到教学质量。

    而且下一科,还会有金陵雨花书院,广州白云书院、济南大名湖书院和福州乌山书院,也开始有学生参加科举了。

    赵公子是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经过十年生聚,江南教育集团的实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已经快要占据科举的半壁江山了。

    发愁的是,随着书院规模越来越大,处境也将越来越危险。

    最现实的危险是,两年后,也就是万历七年,岳父大人将忽然下诏禁毁天下书院!

    到时候全天下的书院和师生,一定会拿江南系的书院做挡箭牌的。

    说不定岳父也会为了负重,命自己把书院关掉的……

    虽然他已经有预案了,但还是想想就头大。

    正因为两年后要过鬼门关,才更得珍惜眼下的机会,至少让这批中式举人,能有个好名次。

    于是赵昊下了血本,再次祭出了豪华的嘉宾阵容。除了常驻嘉宾和六部九卿外,张相公的改革干将,如王国光、李幼滋,王之诰、王篆,曾省吾等也悉数受邀登上了香山论坛。

    十天的论坛,都由赵昊亲自主持。依旧是每天给出一个议题,并请嘉宾就此畅所欲言,他来掌控研讨的方向,以免偏题。

    但这次比之前两次论坛,议题都要集中,完全聚焦在了改革上。

    因为这次殿试的策论题,几乎路边摆龙门阵的大爷都能猜到,肯定是张相公的改革议题。

    在大家都能猜到题目的时候,就要比谁对改革的认识更准确,更深刻了。以及最重要,谁能符合张相公的心意……

    所以六部九卿负责深度,张党干将负责讲解张相公改革的心路历程,来丰富细节,提供方向。

    显然后者比前者更重要。赵昊很清楚,像偶像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逆行改革者,最需要的就是别人的认同。只要文章能让他感受到共鸣,你的名次绝对不会低!

    ~~

    十天时间眨眼就结束,弟子们又按惯例上了名为《如何写出状元卷》专题课程。

    三年前那次的主讲是申时行、范应期和于慎思三位状元。

    但申状元身为本科座主了,不合适再来书院讲学了,不然另外三分之二的门生,就会怪老师偏心的。

    好在赵昊手底下就是不缺状元,便让万历二年的状元焦竑顶上,依然是三位状元现身说法,教你如何成为状元,阵容丝毫不缩水!

    三月十三日,应试弟子便拜别了师父和诸位老师、师兄,信心满满的下山应考去了。

    两天后的殿试,策论题一发下来,果然不出所料,通篇的问题都是改革、改革还是改革。

    而且一改上一科偏重考察知识的出题风格,张相公这次的问题全都很主观,摆明了就是要看个态度,好选出真心认同改革的同路人。

    有备而来的举子们运笔如飞,一篇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应运而生。过午后便纷纷交卷出宫,直奔已经重新开业的八大胡同……

    这次的读卷官,还是张居正和吕调阳为首。两位大学士都曾上疏请求回避读卷。但万历下旨说,读卷重典、卿为宰辅、秉公进贤、不必回避。

    而且阅卷又不糊名,搞得两人很是不好意思。

    就连张相公这样不畏人言的权相,也羞于将儿子放入前十名。最后给嗣修一个二十名,给了吕兴周一个三十名。

    因为前十名的卷子,是要给皇帝过目的。还是取个二甲靠前些的名次的好,这样既得了实惠,又保住了面子。

    谁知待万历皇帝御文华殿后,刚坐下就问,张老先生的公子排在第几?

    张居正赶紧回禀说,第二十名。

    “低了。”万历便情真意切道:“朕无以报先生,贵先生子孙以少报耳。所以朕点他做状元。”

    张居正感动赶紧跪地谢恩,却又劝道:“犬子并非状元之才,能名列二甲就很好了。才不配位,必受其殃。还请陛下三思!”

    “那好吧。”万历让一步,也只让了一步道:“那就点他做榜眼,这样就不显眼了吧?好了老先生此事就这么定了,朕不会再改了!”

    张居正只好再次谢恩。于是他的二公子嗣修,便成了万历五年的榜眼……

    别看,张相公表面诚惶诚恐,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就像皇上说的那样,这都是不谷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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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过日子的侯爷

    三月十八,金榜传胪,殿试名次出来了。

    最终的三鼎甲为状元沈懋学,榜眼张嗣修,探花曾朝节。

    其中沈懋学是南直宣府人,玉峰书院出身。

    曾朝节则跟张嗣修都是湖广人,此外二甲中也有二十五人是湖广籍,湖广老乡这次大大的露脸,却引起了不小的非议。

    坊间都说,这是张相公在公然以权谋私,提高同乡的名次。

    甚至连沈懋学的黑料都被挖出来。传说张相公因为自己两个儿子中了举人,便想给他俩刷高声望,这样最后考取高名次才不突兀。于是便想找几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作陪衬。

    张居正打听到此时风头最盛的才子举人,无过于汤显祖和沈懋学。便派人去笼络两人,说只要来跟我们公子做朋友,保你们高中一甲。而且日后就是张相公的人了,定然平步青云!

    汤显祖一来正忙着彩排《牡丹亭》,二来一身的傲骨。对这种公然弄虚作假感觉十分恶心,当场就回绝说:“对不起,我不当**女子!”

    于是都没进京赶考,留在南京继续搞他的《牡丹亭》。

    沈懋学却没顶住宰相之威,和三鼎甲的诱惑,于是进京与敬修、嗣修伴学,结果就中了状元。

    众人便嘲笑他这个状元来路不正,是‘关节状元’。

    而张嗣修则被挖苦为‘嗣奉榜眼’。

    就连探花曾朝节都被讥讽为‘乡谊探花’。

    弄得三鼎甲灰头土脸,接下来状元游街等一系列庆祝活动,都有些变了味。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充耳不闻,希望时间来冲淡这些杂音。

    不过后来馆选时,还是平衡了一下,只有十个湖广籍新科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其余都归了科学门下。

    说来也让张相公蛋疼,之前赵昊门下连续包揽三科三鼎甲都没引起非议。他这边为了避嫌还没敢要状元,只中了个榜眼探花,就被骂出翔来。

    难道不谷就是招骂体质?

    ~~

    张相公也只是这么一闪念,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不能让这点儿小风波牵扯他太多精力。

    接下来的头等大事,是给万历皇帝选皇后。

    万历皇帝明年就十六岁了,到了帝王婚配的年纪。李太后很操心此事,正月里就下了懿旨,选京师及北直隶等地,年十四岁以上,十六岁以下,容仪端淑、礼教素娴,及父母身家无过的少女进宫选秀。

    管的特别宽的太祖,为预防外戚乱政、危及皇权,特别在祖训中规定‘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

    于是除了朱棣的徐皇后外,后来皇帝的后妃都是从低级官员、小户人家中遴选。如果是清贫之家的子女,那就再好不过了,据说这样可以辅佐皇帝培养节俭勤政的美德。

    大明也确实没出现过外戚专权,但老朱显然不知道,什么叫一个好女人旺三代……

    张居正对此虽然颇有微词,但二百年的祖训,谁也挑战不得。

    于是他命礼部初选了四百五十余名符合要求的少女,集中送入紫禁城,请两宫太后过目。

    经过严格的相貌生辰言行家庭身世等对比之后,最终选择了正九品工部文思院副使王伟的女儿王喜姐为皇后。

    按照国朝选秀一后二妃的惯例,又选了另外两名小户人家的女儿为侧妃。

    ~~

    按说这是国朝大喜,张相公素来将万历皇帝视若己出,更是由衷的感到高兴。可他也发愁啊,因为花钱如流水呀……

    李娘娘虽然信了佛,但十分讲究铺张排场,颇有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三月,她小儿子潞王加冠礼,就花了整整一百万两银子。

    真正花在实处的钱,也就是三五十万两。其余的都落进了武清侯父子的囊中。

    现在皇帝的婚礼更是马虎不得,武清侯也在摩拳擦掌,等着狠捞一笔。张相公算来算去,纳彩、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一套流程走下来,怕是两百万两都打不住。

    这还没算明年大婚的费用……

    其实正经也花不了那么多钱,但得把侯爷父子贪污的那份儿预留出来啊。

    张相公眼里揉不得沙子,可唯独这爷们他非但奈何不了,还得经常为他们擦屁股。

    因为武清侯是李太后的亲爹啊。

    武清侯就是原先从长公主手里抢走皇店,又经营的一团糟的武清伯李伟。到了万历朝,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武清伯也晋级成了武清侯。

    李伟父子这些年可是捞足了银子,仗着李太后护短,该捞不该捞的没他们不敢捞的。他们家现在非但把持着皇店皇庄,还垄断了所有进出辽东的货物。

    这父子还不知足,又跟老西儿搅合在一起,和他们揽下了给九边将士制作冬装的大买卖。结果把兵部拨付的银子贪污了八成,用枯草充当棉花絮进棉袄里。

    结果去年冬天,冬装配发下去,仅蓟镇一夜之间就冻死了几十名士兵。蓟镇总兵戚继光勃然大怒,连夜进京找张相公告状。

    张居正自然也怒不可遏,他花了多大力气整顿边防,好容易有了起色,居然有人敢顶风作案,干出这种烂事儿来冻死这么多将士,更寒了将士的心!

    他马上下令彻查,不管多高的官阶,不管是什么背景,一经查实都定斩不饶!

    结果一查,我操,是李伟这个大傻逼……

    张相公直接就傻了眼,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便把事情捅到李太后那儿。

    拿着张相公奉上的假棉袄,李太后顿感颜面扫地,当场表示张郎……哦不,相公你放心,王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本宫一定按国法处置自己的父亲!

    张居正怎么会那么天真?他的权力来源有三,一、首辅兼帝师的身份,二、冯公公的紧密配合,三就是太后全心全意的依赖。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第三条。他可是亲眼看到的,当初太后一句话,就能让高胡子滚蛋。所以他上位之后对太后百般讨好,曲意逢迎,什么样的要求都尽量满足,有时候自己都觉的臊得慌。可这才换得太后对他青睐有加,千依百顺。张居正怎么能让太后为难呢?

    便主动劝解说,侯爷终究是皇上的外公,皇家的颜面还是要保全。这样吧,就由娘娘申斥他一顿,再罚他立即为九边将士重做冬装。这样也算是两全了。

    李太后十分感激张相公能替自己着想,便依言将老爹叫来宫里,把他臭骂一通,又让他在雪地里罚站了半天。最后让李伟把贪污的钱都吐出来……

    可是一过年,李太后就又原谅了她爹。在她朴素的认知里,自己儿子们的人生大事,当然要有自家长辈来操持了。

    李伟也吃准了闺女对自己狠不下心,当然要把赔的钱都捞回来了。

    张居正对这位侯爷十分头大,更心疼钱。便很自然的想到了赵昊。

    张筱菁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张居正命令她在京城安胎,不准再到处乱跑,赵昊自然也得乖乖陪着,因此殿试之后,也没离京。不过赵公子也没闲着,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整顿整顿西山集团。

    张相公便把赵昊喊道文渊阁,让他代表自己出面,跟李伟父子打交道。

    而且张居正告诉赵昊,拢共就一百万两,多了你自己出。

    赵公子苦着脸应下,一副接了烫手山芋的模样,心里却还有点儿小高兴,因为他早就想会会,这位贪财的侯爷了。

    贪财,赵公子是不怕的,他就怕不贪财的……他身边的人不就是为了发财才走到一起的吗?

    ~~

    于是投贴之后,他约了英国公陪自己一起去武清侯府拜会。

    一听是去李伟家,英国公十分怵头,但赵公子开了口,他也只能舍命陪君子。

    马车上,英国公提醒赵昊道:“待会儿到了李伟府上,千万别吃他家的东西。”

    “怎么讲?”赵昊不解问道。

    “咱们皇上这位外公,简直就是贪财的极致。他不光贪别人的钱,连自己的钱也贪。”英国公苦笑道:“自从他成了天字一号外戚,咱们这些人也不好对他不理不睬啊,便相继到他府上拜望。可没几次,他就嫌招待的茶水点心水果太贵。于是这个吝啬鬼就让人用蜡做了些水果点心,摆在家里的桌子上。”

    “好家伙……”赵公子倒吸口冷气,心说葛朗台都没这么过啊。

    “说来他妈也倒霉,刚摆了没多久就让我赶上了。老夫年纪大眼神又不济,拿起个果子一咬,我操……”英国公心有余悸的直吐舌头道:“心说这咋跟吃了蜡一样,定睛一看,可不就是蜡做的吗?”

    “那吝啬鬼也不好意思了。赶紧解释说,天儿热,真果子放不住,还招苍蝇,就做了些看果子。”英国公哭笑不得道:

    “又吩咐说,快,给公爷拿个真的来。”

    “拿一个?”赵昊咋舌道。

    “对,拿一个就够了,公爷年纪大了,吃多了倒牙……”英国公学着李伟的腔调,说完两人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这还是面子大的,要是一般的客人去了,那是一个果子也吃不到的。”英国公又提醒道:“听说他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后来会在假果盘上头放一个真果。但也不是谁来都放,只有贵客才能有这待遇。总之,咱们最好还是别动口为妙!”

    “是啊,咱两个人,总不能一个果子分着吃吧?”赵公子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两人便又前仰后合笑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赵公子深谋远虑

    赵昊和英国公乘马车出城而去,因为李伟此时并不在城内。

    他在京城西郊的私家园林清华园待着呢。这个清华园不是后世那个,而是在北京大学那片。其园域十分广阔,方圆达十华里。并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光水面占了园林面积的大半,可谓得天独厚。

    最牛逼的是,这座园林是李伟领着儿子还有家里的仆人,自己一砖一瓦动手修建的,为的就是省下给工匠的工钱。

    其实他爷们手艺还是不错的,就是人手不足,干的太慢。从隆庆三年搞到这块地,这都八年了,还没修完一半。

    所以李伟见天带着俩儿子,在园子里上工,基本不回他在京里的侯府。

    这样还可以躲避那些来投奔他的穷亲戚,能省不少钱。

    他是干得起劲,可是俩儿子都郁闷着呢。他们可是如假包换的老皇舅,应该见天欺男霸女,花天酒地才对。这倒好,摊上这么个爹,还他么天天搬砖抹灰,脏得跟个泥猴子似的,一日都不得闲……

    “哥,你说古往今来,有这么惨的皇舅吗?”老二李文贵一边用木槌炼打三合土,一边郁闷的发牢骚。

    “有就怪了。”他大哥李文全则用竹片翻动着土堆。三合土有个从生到熟的过程,这样的炼打次数越多、越久效果越好。“要不老三也不能自愿入宫侍奉娘娘!”

    其实原本他们是哥仨的,后来小弟弟实在是干草鸡了,宁肯阉了自己,进宫去给李太后帮忙,也不愿意整天当瓦匠了……这是真事儿哈。

    “哎,还是老三有眼光,他都当上御马监总管了。好多徒子徒孙伺候着,现在快活似神仙啊。”李文贵羡慕坏了。

    “唉,这叫忍一时之痛,换一生舒坦。”李文全叹了口气。

    “要不改日问问娘娘,宫里还有位子没?”李文贵也动心道。

    “好,我问问。”李文全点头道:“咱们一起进宫,让老头子自己干吧!”

    “放屁!”却听一声怒喝,李伟提着瓦刀走进来,指着两个不争气的儿子骂道:

    “你们都进宫,让我一个人干?打算累死老子吗?”

    “爹,那你也一起去?”李文全道:“你当司礼监总管,我管东厂。”

    “我管尚膳监。”李文贵,马上报上自己心仪的位子。

    “那这园子修了给谁住?!”李伟气得鼻子都歪了。“瞧你们那点儿出息,不就干点儿活吗?至于都学老三挨一刀吗?”

    “爹,咱家也不是没钱,雇工干不行吗?”李文全哭丧着脸道:“要是雇上帮子工匠,这会儿咱早就住进清华园享清福了。”

    “放屁!雇人不花钱啊?”李伟翻翻白眼道:“力气用完了,第二天还会再长出来,这钱用出,可就不会再跑回来了。”

    顿一下,又自傲道:“再说,泥瓦匠可是咱祖传的手艺。当年进京前,你爹那可是通州一把刀,那些二把刀想赚我这个钱?门儿都没有!”

    说着他蹲下来,捏一把土在手里试了试,摇头道:“还不能用。”

    这三合土的干湿度应掌握在用手捏可以成团状,用手揉又会散开为适,这样才能防水又结实。这是老瓦匠宝贵的经验!

    “不能用?那今天就不用干活了?”两个儿子顿时大喜。

    “做梦,有的是活!今天栽花,花盆买回来了?”李伟哼一声。

    “哦。”俩儿子登时蔫了。老大指了指身后道:“那不。”

    “拿个看看。”李伟伸出手。

    李文贵便慢吞吞给父亲取了个蓝灰色的大花盆。武清侯接过来用手敲敲,当当的清脆柔和,带有余音,听着都舒服。

    “好货啊。”李伟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

    “那当然,谁敢糊弄皇舅?”李文全也得意了。

    “多少钱。”李伟忽然着紧问道。

    “不贵……”李文全刚想撒谎。

    可他二弟头脑简单了点儿,先脱口道:“五两一个……”

    “什么?”李伟登时炸了毛,搁下花盆操起瓦刀就追着打。

    “两个烧包败家子,五两银子买一个破花盆,你们怎么不上天啊!”

    “便宜没好货啊,爹……”俩儿子抱头鼠窜。

    “放屁,这么个破玩意儿,五百文都嫌多!说,你们是不是吃回扣了?!”李伟怒气冲冲问道。

    “没有!”管他有没有,俩儿子肯定否认。

    “先别扯那么多,给我退了去!”

    “不退,丢不起那人。”

    “反了天了,我打死你们!”李伟气炸了飞,举起瓦刀就要给儿子开瓢。

    然而刀至半空却停了下来,因为他儿子格挡了,而且用的是花盆。

    李伟不舍得打烂五两银子一盆的花,只能硬生生停下来。

    父子三人正僵在那里,管家走进来禀报说:“老爷,有客人。”

    “不见不见,以为追到工地我就会见吗?!”李伟恨恨的收起瓦刀道:“想占老子的便宜,门儿都没有!”

    “是英国公和小阁老来访。”管家硬着头皮道。

    “哦?”李伟登时变了脸道:“快快有请,再去院子里摘一盘杏,摘五分熟的。”

    ~~

    清华园的前厅已经建好,偌大的厅堂中金砖铺地,楠木为梁,着实都用了好料。这是李伟利用给世宗皇帝修永陵时偷偷扣下的,他才不舍的花钱买这么贵的料呢。

    不过还没正经进家具。只摆了张不知用了多少年、桌面油渍都发亮的枣木桌,周围搁几个马扎,是李伟父子吃饭的地方。

    赵昊和张溶就坐在马扎上,看着面前这盘青杏子,颇有些受宠若惊。这他么居然都是真的……

    “来来,别客气。”李伟坐在上首,大方的让两人吃杏。

    英国公和小阁老口水直流,不是馋的,是条件反射。这么青怎么吃啊?酸倒牙算谁的?

    见两人都客气的表示来前吃饱了,李伟又给两人倒水道:“玉泉山的水,泡茶可惜了,这么喝才原汁原味。”

    “是是,侯爷真是太客气了。”赵公子接过粗瓷茶杯一看,果然是白水,一根茶叶都没放。

    “那是,旁人来咱老李是不伺候的。”李伟却深表赞同道:“但财神爷上门,还是要好好招待的。”

    说着他巴望着赵昊道:“早就想问问小阁老了,能不能也带着老李一起发财啊?”

    “那感情好!”赵昊痛快道:“能跟侯爷一起发财,那是晚辈的荣幸啊!”

    “好!太好了!”李伟兴奋的直搓手,他这十年来,可是亲眼看着赵昊如何造富的。

    不夸张的说,如今京里的勋贵有一个算一个,好日子都是拜赵昊所赐。李伟是看到什么挣钱都想搂一把,可那西山集团和卢沟桥集团纠集了多少大人物的利益?他是皇帝的外公也不敢乱来。不然第一个不饶他的就是太后。

    再者,他当年抢了人家长公主的营生。虽说现在太后和大长公主关系亲密,但他还是打怵,一直没敢跟长公主的干儿兼女婿打交道。

    现在赵昊主动上门,那可没有放走他的道理了。

    ~~

    其实赵昊也早就想跟李伟搞一搞了。

    虽然眼下自己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龙头在胸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但人得未雨绸缪,不能旱天打井,他必须得考虑几年后的日子怎么办了。

    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岳父大人就只有五年阳寿了。虽然在他的干预下,张相公已经不吃南方鲥鱼,铅中毒应该会轻很多;也不用戚继光进献的海狗鞭了,改用万密斋开的更温和壮阳药方,痔疮应该也会轻很多。

    但逆天改命是很难的,比如郑若曾,在江南医院的救治下,也只多活了两年;马一龙也是到点就去世……

    所以赵昊还是得照着五年去准备。万一到时候岳父挂掉,必须要避免万历那个杂种反攻倒算!

    为此必须做好各种准备和预案。比如他从小就把万历往肥宅路上引;比如他请干娘一定要哄着太后,并疼爱万历和潞王;让大舅哥和大侄子务必留在皇帝身边等等……

    他甚至连王喜姐和郑梦境家里,都提前烧好了冷灶。等着看看有没有枕边风吹一下。

    总之,有枣没枣打两杆子,谁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

    李伟皇帝的外公,太后的亲爹,就凭这一条,赵昊也得在他身上投资一笔。

    所以双方一拍即合,谈得十分热乎。

    赵昊问李伟,对哪方面感兴趣?

    “什么能赚大钱,就对什么感兴趣。”李伟抽着赵公子递上的烟,一脸憧憬道:“能有个像西山集团的买卖就好了。”

    英国公险些一口水喷出,心说你想屁吃呢!

    谁知赵公子却笑道:“这有何难?那咱们就打造一个东北公司如何?”

    “东北公司?”李伟眨眨眼问道:“辽东吗?”

    “对。”赵昊笑着点点头:“包括辽东都司在内,大宁都司和努尔干都司,这三大都司,就是东北公司经营的地盘。”

    “那能干啥呢?”李伟情绪有些回落。这年代的东北,实在太冷了。老百姓但凡能在关内活下去,是不会去闯关东的。

    “能干的事儿多了,东北是大宝库啊,挖煤,挖参、伐木!肯定能赚钱!”赵昊却神采飞扬道:“三年盈利就到大栅栏交易所发股票,到时候不就赚翻了?!”

    “对哦,能不能上市你说了算……”李伟登时眼珠子就亮了。

第一百一十章 快来东北玩泥巴

    “来呀,去摘两个熟点儿的杏子来!”武清侯见了兔子才撒鹰,挥泪大出血道:“再拿几片老夫去年的菊花,给公子泡水!”

    说着又一脸歉意道:“按说还应该留饭的,可这工地上啥也木有,没法招待小阁老。”

    “我看侯爷外头养了不少鸡鸭,池塘里还有老鹅。”英国公故意逗他道。

    “这边儿没人会秃噜毛啊。我父子都是看着这些鸡鸭,想象成烧鸡烤鸭吃干粮的。”李伟眨眨眼,他有一千个不请客的理由道。

    “多看两眼,俺爹都拿筷子抽,骂俺馋!”李文贵愤愤道。

    “滚去拌灰去!”李伟狠狠瞪一眼儿子,然后对赵昊赔笑道:“回头等公司上市了,请小阁老到家里吃席面。”

    “太国丈这顿饭,本公子吃定了!”赵昊心说好么,互相画大饼开了。

    “小阁老快讲讲咱这个东北公司,该怎么搞啊?”李伟迫不及待的问。

    “哎,哪用太国丈操心,股份公司最大的特点,就是所有者和经营者,可以不是一伙人。”赵昊笑着看一眼英国公道:“不信侯爷问问英国公,就拿我来说吧,几年没回京城了,西山集团还不搞得好好的?”

    “哈哈,可不嘛。我们这帮家伙也就是压压阵、摇摇旗,谁懂公司怎么管?”英国公忙笑着附和道。

    “坐着收钱就行?”李伟瞪大眼道。

    “那可不,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咱们去抢下面人的饭碗,有**份不说,也搞不好啊。”英国公笑呵呵道:“就袖手高坐,吃喝玩乐,等着股票上天就行。”

    “那太好了,不耽误我盖园子!”李伟喜滋滋道:“硬是要的!”

    说着他满脸期待的问赵昊道:“对了,咱们这股票能涨多少?”

    “这得看两方面,一是报表漂亮不,就是赚不赚钱。二是故事讲得怎么样,就是让投资者觉得,未来有没有成长空间。”赵昊笑着解释道:

    “第一个好说,咱们成立的是贸易公司,轻资产运行,多少利润都能做出来。至于第二个,那就更是本公子的强项了。到时候让三大集团帮忙一起宣传炒作一下,涨了百八十倍跟玩儿似的!”

    “哇,那老夫投个十万两,不就变成一千万两了?”李伟听得口水哗哗直流。

    “一千万两,那只是起步价。只要经营的好,三年翻一番,十年涨五倍都不稀奇。”赵昊充分体现了东北公司的特点,那就是全靠忽悠。眉飞色舞的向李伟描述起无限美好的前景来。

    这番话要是换个人说,李伟肯定一口啐他脸上,骂他你咋不上天呢?

    但是赵昊说的,却由不得他不信呐。因为十年前,还叫西山公司的西山集团,总股本不过一百万两。如今市值却来到六亿两了。涨了整整六百倍!

    而且还有不知值多少钱的江南集团,和肯定比西山集团更值钱的南海集团。

    这东北公司完全没道理搞不成啊……

    “今儿中午别走了,咱们九菜一汤,老夫下面给公子吃!”激动的李伟都要请客吃饭了。

    “恭敬不如从命。”英国公一口答应,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回去吹牛也得吃他这顿。

    ~~

    就很快,饭菜端上来,一碗韭菜鸡蛋汤,一人一碗粗粮面条,还有一壶酒。

    “来啊,开吃吧。别客气啊。”李伟先舀了一大勺韭菜鸡蛋,加在自己的面碗里。

    赵昊和张溶看着只剩韭菜叶、连油花都看不见的汤碗,嘴角直抽抽。

    “这就是九菜一汤?”英国公傻眼道。

    “你听岔了吧,老夫说的是韭菜叶汤。”李伟瞪大眼道:“有荤有素有面食,够了吧?”

    “呃……”英国公被噎得差点翻了白眼道:“喝酒喝酒。”

    于是各倒了杯酒,三人一碰杯,英国公一尝,我操,这水里掺了多少酒?

    偏生李伟还在那巴巴问道:“怎么样,小阁老?”

    “不错不错,真是回味无穷啊。”赵昊说话就委婉多了。“细品,还是能品出好酒味儿的。这酒我能喝到饱。”

    “醉是醉不了,就是尿特别多。”英国公大笑道。

    “喝醉了下午没法干活。”李伟不好意思笑道。

    “哈哈也对!”赵昊一拍脑袋道:“险些忘了。下午还得去礼部对账,这趟是来请太国丈先过目的。”

    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份预算单递给了李伟。

    还别瞧不起这泥瓦匠,这些年他包了好些大工程,对账目这一块门儿清。

    李伟接过来一看,不禁皱眉道:“前番潞王冠礼花了一百万两,这回儿皇上大婚才一百万两?”

    “一来是订婚,不是大婚;二来岳父大人就给了我这点儿预算。”赵昊苦笑道:“总不能自己掏钱贴公家吧?”

    “呵呵,当然不能了。”李伟讪讪一笑,有心说这可是皇上,得加钱啊。可都谈得这么热乎了,自己要是惹赵公子不快,不就把正事儿耽误了?

    两相权衡,还是上市梦更诱人啊。

    不过他还得问个清楚,便压下预算单道:“咱们东北公司什么时候搞起?”

    “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可以把股份定下来,下个月我就派人去辽东操持起来。”赵昊爽利道。

    “那我出多少钱,占多少份额?”李伟紧张问道,让他出钱简直要了他的命。

    “这样吧,太国丈不用出现钱了,就把你在辽东进出货的买卖,折成两成股份,注入公司如何?”赵昊笑道:“再让三大集团也各占两成。一来呢,东北公司得仰仗他们的人员和运力。二来,让它们占大头,有利于提升投资者的信心啊!”

    “那是,三大集团联手打造的公司,想想就激动人心啊!”连英国公都心动不已道:“到时一上市,肯定炙手可热啊!”

    “是是,没问题!”李伟也大喜过望。他知道那些勋贵在西山集团也就占一点点股份,自己能用辽东的买卖换两成股份,实在太不老少了。

    “那剩下的呢?”

    “见者有份嘛。”赵昊笑道:“拿出一成给京里大伙儿分一分,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那感情好。”英国公登时乐开了花,知道少不了自己一份了。

    “还有一成呢?”李伟又问道。

    “最后这一成嘛,”赵昊端起酒杯,迟疑一下又搁下道:“留给你那干孙子李成梁如何?”

    “嘿嘿,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小阁老。”李伟讪讪一笑,将那预算单递还给赵昊。

    “成,就这么着了!”

    ~~

    大明的武将在朝中没有靠山是不成的,就连戚大帅都是张相公门下小狗。那位铁岭的李大帅可比戚继光会钻营多了,他除了抱紧张居正的大腿,还以重金开路,攀上了武清侯的高枝儿,认他大儿子做干爹。

    也正是因为有这位辽东总兵官罩,李伟才能垄断进出辽东的买卖。东北公司想在关外立足,也一样离不开李成梁的首肯。

    赵昊拉李伟搞这个东北公司,把触角伸到关外,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拿捏住这个东北王。

    因为辽东是导致大明暴毙的病灶,而李成梁正是那烧灶的元凶。

    是,大明的灭亡是内外因共同作用,而且最根本的是内因。如土地兼并严重、人口爆炸,百姓无立锥之地,小政府对国家完全没有控制力,无法损有余而补不足等等等等……

    但也不能否认外因是催化剂,是导火索。所以辽东、女真和李成梁问题,还是必须得认真对待。

    首先,大明在辽东有效统治的区域,也就是个辽河平原。而且大部分地区还都是军事堡垒,真正繁荣的只有辽阳、辽中、海城这一小片地区。经过两百年的繁衍,整个辽东的汉人也就才两三百万左右。

    这里兵荒马乱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冷了。关外本来就是苦寒之地,进入小冰河期以后更是要命。每年只有四月到八月,短短几个月的春暖花开季,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冰天雪地的极寒天气。

    漫长的严冬除了严重威胁百姓的生命,还导致辽东空有沃土,粮食却无法自给自足,百万军民必须得靠关内运粮供给。

    其实现在还好,至少能种一季粮食,再过个二十来年,进入小冰河极寒期,就快跟西伯利亚差不多了。

    所以靠往东北大规模移民来稳固大明对关外的统治,是不现实的。

    好在大明现在辽东正处于最后的强势期,可以四两拨千斤,用巧劲儿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而这段强势期,是与李成梁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击败土蛮之后,关外已经是这个大军阀的天下了。

    至于女真,现在还处于四分五裂,完全不够看的状态。

    尤其是万历二年,李成梁率军消灭了长期作乱的建奴首领王杲,将王杲押送京城凌迟处死后,女真就更老实了。

    同时被李成梁俘虏的,还有王杲的两个外孙,野猪皮和济尔哈朗。两个年轻人被他充作幼丁,随军征战,至今仍是两个明军中的大头兵……

    赵公子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脑袋搬家。但他要对付的是整个女真,之前就说过,杀掉他们并不能解决问题。

    而东北公司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ps.继续写,但估计写不完了,明天上午发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炉钢

    众所知周,跟蒙古游牧民族不同,女真是个渔猎民族,也进行一些农业生产。

    但辽东边墙内的汉人尚且无法自给自足,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还生活在辽东北的长白山山地,可供耕作的土地更少,生计更困难了。还要不断被蒙古人欺压劫掠,因此一直发展不起来。

    然而‘时来天地皆同力’,辽东出了个李成梁,把蒙古人揍得奄奄一息,却对弱小的女真采取扶植为主的态度,给了他们宝贵的发展空间。

    李成梁之所以改变对女真的态度,是有很复杂的因素的,其中很重要一点,是因为这样能发财。

    隆庆开关以后,大量海外白银流入中国,有钱人手里银子多起来,江南地区更是出现了大量富裕的工商阶层。社会的奢靡之风大盛,带来了对关外人参、貂皮、虎骨、鹿茸等高档土产的强劲需求。

    这些土产很快便供不应求,价格飙涨,让垄断关外贸易的李成梁发了大财。

    而这些土产基本都在长白山里,在边墙之外,在女真人的地盘上!女真人能给李成梁带来财富,当然会被另眼相看了。

    所以女真迎来了绝佳的历史机遇——他们发现自己可以靠辽东与鸭绿江的马市贸易,就可以维持整个部落的生存,积累到财富,买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比如鸟铳、火药、盔甲。这就具备了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的物质条件。

    于是在每年开春后,女真各部男子便以‘牛录’为单位,组队进山挖参捕、打猎,直到立秋才出山。

    这让他们从一团散沙,变成了强大的军事化部落集团。

    可以说,是大航海时代给了女真崛起的机会,是商业的力量将他们培养强大。只是当事者,无论是傻逼乎乎资敌的大明,是养寇自肥的李成梁,还是稀里糊涂就强大起来的女真,都从没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幸好,赵昊很清楚这点。而且经过十年奋斗,他已经成为大航海时代的玩家之一,更是大明商业的执牛耳者。

    所以他有能力给女真断奶,可以用商业的手段,打断他们进化的过程。他还希望在合适的时间,搞掂那位东北王,这都要靠东北公司来切入,来布局,等时机成熟了才能办到。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还早,还是等东北公司在辽东站稳脚跟后再看吧。

    ~~

    无论如何,赵公子完成了岳父交代的任务,用一百万两把万历皇帝的订婚典礼,漂漂亮亮操办下来。

    这让张居正十分高兴,于是趁着皇帝订婚大喜,赏了他全家一波。

    赵昊加正三品嘉议大夫,仍为太常寺少卿、提督四夷馆,兼理海运事务并海上诸事。

    张筱菁以完成环球航行,探访海外仙山、进献祥瑞神龟的功劳,加封二品夫人。

    江雪迎、马湘兰和方巧巧也都各晋一级,江雪迎为四品恭人;马姐姐为五品宜人;巧巧为六品安人。

    李明月因为本身是郡主,再升就是公主了,所以只加禄两百石。

    本来张相公还说要给他儿子们荫个官儿的,但因为他自己的外孙还没出生,所以赵昊客气了客气,这事儿就日后再说了……

    至于为什么是外孙,不是外孙女,不谷就是这么有自信!

    这时候赵立本也终于回京了。一抵京,老爷子便马不停蹄的举办‘东北公司杯’第六届捶丸邀请赛。

    赵公子一家也搬到七里庄的庄园里,让老爷子在比赛之余,享受享受含饴弄重孙的天伦之乐。

    白天看着一群儿女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疯跑,晚上陪爷爷打牌,跟老爹扯淡,借机偷睡漏睡,赵昊感觉身心都得到了莫大的放松。

    但从唐山传来一个好消息,让赵昊在庄园里待不住了。

    这是一份勘探报告。

    从去年开始,西山集团的矿师和钢铁研究所的研究员,便联合对唐山的开平一带进行了全面的勘察。

    勘探队用了一年半时间,终于确定开平一带真如赵公子‘推想’的那样,既有丰富的煤矿,又有丰富的铁矿。

    虽然因为地下水丰富,开采难度较大。而且开平煤质地松软、难以成块、灰分较大,但出焦率却远高于西山煤,非常适合炼焦,可以作为炼铁的原料。

    最难能可贵的是,经过化学成分分析发现,开平的铁矿石不含磷,煤不含硫!这就意味着,已经困扰01所多年的转炉钢生产难题,终于有了答案!

    一五规划的重中之重——攻克炼钢技术,之前遇到了大挫折。

    那时,赵公子觉得转炉钢工艺简单,成本低廉,拥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便想当然的让01所绕过反射炉,直接上转炉钢。

    结果坑苦了01所。当王应选用了几年时间辛辛苦苦设计出转炉,最后炼出的钢材却充满气孔并发生热裂,一击就碎,竟是无用的废钢。

    赵昊亲自和01所研究了几个月,才基本确定是铁矿石中磷、硫含量太高,而锰的含量偏低所致。

    含磷过高会导致热裂,含硫过高会变脆。锰含量不足则会出现气孔……

    找到原因后,01所便将软锰矿粉与木炭加热一段时间,还原出金属锰,加入铁水中,解决了最后一个问题。

    而且锰还可以把铁水中的硫反应掉,所以只剩第一个问题,就是如何除掉铁矿石中的磷了。

    赵昊对此就爱莫能助了,于是摆在老王和他的研究员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了。一是继续改进工艺,找到去除磷的办法。二是寻找低磷的铁矿石作原料。

    结果这都二五计划最后一年了,依然既没有攻克这一技术难题,也没找到低磷的铁矿石。

    把个王应选愁得都想上吊了。

    没想到天南海北上百处铁矿找遍了,却在唐山发现了无磷的铁矿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公子哪还能坐得住,跟岳父请了个假,保证自己就去唐山,在筱菁临盆前绝对不会出海,而且每旬都会回京一次,这才得到离京许可,直奔开平而去!

    ~~

    开平地处滦河平原中央,位于通往山海关、出入京津的要冲之地,自古就是个繁华的市镇,素有‘填不满的开平’之称。

    所以开平卫驻屯于此,并在这里建有砖石城堡。后来土蛮、朵颜轮番进犯,滦河平原上的富户百姓纷纷涌入开平城内避难,继而定居下来,直到开平城拥挤不下了,才背井离乡,到别处谋生。

    整个滦河平原的荒凉,成就了这里的繁华。之前西山集团大收购时,倒有大半的银钱花在了开平,才啃下这块硬骨头。

    当时好多人不理解,小阁老为什么执意非要拿下开平。现在才明白。小阁老就是小阁老,绝对不会无的放矢的。

    其实在西山集团到来前,开平城外就有若干小煤窑在采煤,供应城内取暖烧饭之用。也有挖掘‘砂铁’,淘洗炉冶炼成铁锭,送到城内铁匠铺打制农具、武器的。

    正因为有这些小煤窑,小铁矿的存在,勘探队才会这么顺利的找到煤铁矿的矿脉。

    他们又用了很长时间不断挖掘勘探,大体摸清了矿脉的分布,并确定储量极为丰富后,做事四平八稳的西山集团,才开始着手筹备开采事宜。

    而且因为西山集团技术条件有限,煤铁矿石的样品,要送到西山岛的研究中心,才能进行成分分析。所以开平‘铁不含磷、煤不含硫’的好消息,还是从西山岛传回来的。

    消息发出的第一时间,王应选也带着技术团队和全套设备搭船火速赶往开平。

    等赵昊抵达开平时,王应选也到了。

    两人见面都很激动,被卡了整整六年的难题啊!终于有了答案。

    虽然问题并没有彻底解决,但只要能生产出合格的钢材,就是最大的胜利!

    他们二话不说,马上在只是简单用围墙圈起来,甚至连三通一平都没来得及做的厂区内,搭建试验厂房,组装炼焦、高炉和转炉设备。

    待到全套设备组装调试完成,已经进了六月盛夏。

    炉火冲天的厂房中,八台巨大的水力换气扇不停转动,却闷热如蒸笼一般。

    包括赵昊在内,所有人都只穿了一条麻布短裤,依然满身大汉。

    但没人在意这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不到一米五高,坐在粗大铁架中的梨形转炉上。

    “加铁水!”瘦得跟麻杆似的王应选,高声下令道。

    熟练的工人们,便打开了熊熊燃烧的高炉,熔融的铁水便从高炉腰部的出口,缓缓注入低矮的转炉口中。

    待高炉中的七百斤铁水悉数注入,王应选擦了擦厚厚的眼镜,又颤声道:“鼓风!”

    工人们便迅速拉动风箱,将空气通过六根‘几’形管道,从转炉底部的六个鼓风口鼓入!

    炉子里反应非常剧烈,象火山爆发一样发出巨大的砰砰声。很快,炉中腾起褐色的烟雾,那是铁水中的锰和硅被氧。

    当鼓风操作进入十分钟后,转炉中的燃烧陡然加剧,产生了大量白色的火焰,这是铁水在脱碳。

    无数火花从转炉上部的炉口接连喷出,就像在放烟花一般,炫目而危险!

    来凑热闹的朱时懋等人吓得连连后退,唯恐转炉中的铁水会包浆而出,兜头淋自己一身。

    那可就直接烧成白骨了……

    唯有赵昊和王应选等01所的研究人员,却依然站在高高的观察台上,目不转瞬的看着炉口的反应。

    哪怕戴着墨镜,白炽的火光依然刺得他们眼泪直流。他们却依然焦急地注视着炉口,随着火焰戛然停止,脱碳也完成了。

    开平的第一炉钢,便炼成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王应选炼钢法

    “加料!”王应选又高声道。

    工人便向通红的钢水中,加入了铁锰合金。这样一是为了去除反应时,钢材内产生的气孔,二是因为方才反应太剧烈,所有的碳都被清除,炼出来的实际上是熟铁,所以得给钢里加一点碳。

    “起炉了!”最后,王应选强抑着激动的心情,颤声吆喝道。

    工人便协力转动两侧巨大的齿轮,配合新式起重机将转炉缓缓倾斜。当转炉倾斜到一定角度,一股炽热的洪流便从炉口流出,辉煌夺目,令人无法逼视。

    钢水垂直流入冷铁锭模中,模具受热膨胀,钢水凝固冷缩,所以不必担心会粘在一起。待其冷却后,将模具反扣敲击,各种形状的钢材,就从模具脱落了下来。

    朱时懋等人的心,终于也随着放回了肚子。好家伙,这也太刺激了……

    ~~

    众人到外头喝冷饮冲凉,换身衣裳。再进来时,研究员将三根指头粗的钢筋,奉到了赵公子,王所长和江南钢铁董事长汪昱手中。

    汪昱跟钢铁打了半辈子交道,他家原先在芜湖的汪记钢坊,更是当时整个大明乃至全世界最先进的炼钢场。虽然这些年,他已经见识了太多01所的厉害之处,但还是无法相信,这样简简单单吹一吹,就能炼出钢来。吹牛还差不多……

    在汪昱心中,钢是神圣的,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哪怕现在最先进的技术,也要经过熔化铁矿石得到生铁——精炼生铁得到熟铁——再渗碳得钢的过程。

    前两步还好说,直接高炉走起,产量大且不算太麻烦,但炼钢是很艰巨的。

    条铁加热六七天才会变成高碳的渗碳钢,但这时条铁只在表面含有了碳,内部却和原来一样。如果用来生产做刀剑锋刃的高质量钢材,还需要工匠在锻炉中不停的敲打、折叠渗碳,直到渗碳钢层达到所需要的厚度。

    所有流程都需要大量的燃料和熟练工人,所以‘钢’在铁匠们心目中,才会如此的神圣高贵。怎么能像炼铁一样直接从高炉中出来呢?

    像话吗像话吗?钢还要不要尊严了?那还能那么值钱吗?

    他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王应选却双手用力去掰那条钢,但他用尽力气,也丝毫没有掰弯的迹象。

    老王又双手攥着钢筋,朝着一旁的一块铁锭上猛砸,火花飞溅中,钢筋没有像之前那样应声脆断,也没有变形。

    这说明含硫量和含碳量应该是合格的。

    王应选面上却毫无喜色,因为含磷高的钢材,强度也会显著提高。但磷的害处更大,它会降低钢的塑性和韧性,并让钢出现冷脆性。就是因为去不掉钢材中的磷,01所才会困在原地这么多年。

    虽然理论上,因为铁矿石不含磷,所以钢材应该也没有磷。但老王这些年不知道空欢喜多少场了,因此变得异常谨慎。

    他又让人拿了块刚炼成的条钢,将其左右两端各塞了两块砖头。然后用大铁锤猛捶。

    砰砰巨响声中,每次那条钢都被锤得略微弯曲,旋即便反弹回原状,并没有断裂或破碎的迹象。

    捶着捶着,王应选忍不住便泪流满面。

    因为这说明,钢材中磷的含量也是合格的,不然不会有这种韧性和弹性的……

    目睹这一幕,汪昱吃惊的张大了嘴。但他还是不服气,又叫过一名护卫来,抽出钢刀来斫他手中的钢筋。

    一刀砍下去,火光飞溅,钢刀在钢筋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汪昱干脆接过拿把刀,反复劈砍同一个位置。

    直到钢刀卷了刃,钢筋上的白印子也只是变大变深而已,并无大碍。

    显然硬度也是合格的。

    强度硬度韧性弹性都合格……那不就是钢吗?

    “真的是钢?”汪昱目瞪狗呆。

    “综合表现出来的这些特性看,应该是含碳量大于千分之八的高碳钢。”王应选也强抑住激动的心情道:“不过还得进行检测,才能得到准确的含碳量!”

    “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吧!”赵昊一拍他的肩膀。

    “好,这就去!”王应选马上带上样品就跑去隔壁,为了方便检测,他把设备也带来了。

    其实用显微镜进行金相观察,就能估计出含碳量。但用化学方法定量计算显然更严谨。

    化学法的原理很简单,就将钢样粉末在足量的氧气中高温燃烧,让其碳元素全部转化为二氧化碳。再用氢氧化钾溶液吸收二氧化碳,而测定出二氧化碳的体积,再计算其质量,就可以计算出钢末的含碳量了。

    说起来是挺简单,但01所在04所的帮助下,也是费了牛劲才搞掂这套检测的设备和步骤。

    最后检测结果出来了,含碳量在千分之九左右,完全就是目前传统意义上的‘钢’了!

    01所的研究员们闻讯忘情的欢呼起来,所有人又蹦又跳又叫,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过去八年实在太不容易了,终于炼出了第一炉合格的钢。

    他们一次又一次将瘦削的王应选抛到天上去。所有人积郁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释放!

    其实他们更想抛赵公子,但谁也不敢……

    ~~

    赵昊也很高兴,他让人放了足足十万响鞭炮来庆祝。所有研究员记功、晋级、发奖金!并宣布将这个转炉炼钢法,命名为王应选炼钢法!

    王应选倒是很冷静,他从地上捡起方才摔碎掉的眼镜,凑合着戴上道:“我们还没攻克除磷技术,受之有愧,还请公子收回奖励,俺可没脸命这个名儿。”

    关中人就是耿直,好在研究员差不多也都是这么个脾气,也谈不上多得罪人。

    “哎,此言差矣啊。”赵昊开心的接过朱时懋递上的雪茄,美美的吸一口道:“虽然我们前进的每一步,都是意义重大的,但这一步的意义,尤其重大!”

    说着他对朱昱道:“老朱你说是不是啊?”

    “那当然了。就刚才半小时这一炉钢。我们江南钢铁就得炼个七八天,搭进去多少人工不说,还得一直用木炭……”朱昱这会儿已经估算出,转炉钢的成本是传统方法的十分之一,效率更是高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他现在是不得不服,拱手连连道:“公子真是神了,俺老朱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能像炼铁一样炼钢!”

    “这说明你缺乏想象力啊。”赵昊哈哈大笑,心情好极了。

    “这是你们应得的,如果你觉着不安心。很简单,再接再厉,把除磷法攻克了不就得了?”他又拍着王应选的肩膀道:

    “难道在我们用完开平的铁矿石之前,你们还搞不掂?”

    “那不能够。”老王赶紧摇头,其实他已经有思路了。但这种事急不得,必须耗上时间、反复试验。

    “这不就得了?!”赵昊哈哈大笑道:“就叫王应选炼钢法,就这么定了!”

    ~~

    转炉炼钢成功,可以说是他这十年来最大的突破了。比张鉴式蒸汽机还重要!

    不是说张鉴式蒸汽机的意义不重大,但距离他真正想要的蒸汽机,还差了不知多少年的功夫。

    而转炉钢虽然对铁矿石的要求太苛刻,但只要保证了无磷铁矿石的供应,就能得到合格的钢材!

    这是个只看结果的世界,结果永远比过程更重要。

    钢铁的重要性,无论怎样强调都不为过。几乎所有工业化国家的工业进程,都是从大炼钢铁开始的。没有大量质优价廉的钢铁,就没有机械画生产,也就没有工业革命!

    哪怕在工业革命以前,钢铁的重要性依然无与伦比。它最重要的工业和军事物资,其作用怎么强调都不夸张。

    而且赵昊现在炼出来的是钢啊!

    想想吧,钢炮,钢枪都可以安排上了。还能给战舰披上钢甲,甚至直接建造铁甲舰!

    好吧,铁甲舰还是等一等蒸汽机吧……

    但铁轨可以不用等火车,先满世界铺上了!有轨马车的载重量可是无轨马车的好几倍,而且更快更省力!

    还可以将工具和木质机械钢铁化。只有用钢铁生产的工具和机械来进行生产,才谈得上标准化啊……

    桥梁、高楼、铁丝网之类就更不用说了。

    呃,想得太美了……赵公子擦掉嘴边的口水,暗暗苦笑,就自己遐想的这些,怕是十年二十年,产能都达不到。

    唉,还是得脚踏实地,真抓实干啊!

    他看一眼汪昱,笑道:“怎么样,有兴趣来当这个煤钢联合体的负责人吗?”

    “那肯定有兴趣啊!”汪昱一口答应道:“就是公子不说,我也得死皮赖脸主动请缨啊!”

    说着他讪讪笑道:“在这里看了转炉炼钢**,原先的那些法子就没法看了。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对了,我们就是要大踏步的往前走,走得越远好!”赵昊豪气干云道:“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生活在一个钢铁的世界中吧!”

    “公子实在太浪漫了……”老王和老汪被赵昊所说的画面,震撼的眼泪都下来了。

    朱时懋等人却大不以为然,钢铁的世界有啥好的?灰蒙蒙锈迹斑斑,哪有山水田园来的美?

    然而,山水田园在钢铁世界面前不堪一击……

    ps.又是没人帮忙看孩子的一天……两头神兽啊。今晚没了哈,明天就好了,小的去上幼儿园了。争取把今天欠的补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文明终焉

    赵昊对开平的煤钢联合体是如此上心,接下来几个月,他都一直待在唐山,与王汪二人还有西山集团的一众高层,顶着炎炎夏日反复实地勘察,力求做出最高水平的整体规划。

    在这个年代,这可是一个超级巨大的工程,光张鉴式蒸汽机就需要安装二十台,除了矿上抽水外,还要为锻造车间、滚压机、鼓风机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各种厂房车间仓库加起来超过一百间。不算矿区,仅厂区占地就超过两百亩!

    此外,他还跟01所一起,加班加点改进王应选炼钢法的工艺和流程。转炉炼钢的流程听起来简单,但关键是控制过程——材料和设备要非常惊喜,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标准的钢成分。

    还有最最重要的安全生产规范,这可是跟将近两千度的铁水、钢水在打交道啊,一个弄不好就会死人的!

    这些都需要仔细研究,反复讨论,不断试验,直至万无一失的。

    投身于如此浩大而激动人心的事业中,让人根本感觉不到时间飞逝。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秋,赵昊这才暂时抽身,赶回京城。除了全家团圆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小竹子的预产期到了。

    结果还真巧了,张筱菁就是在八月十五临盆的。

    还真让张相公说着了,正是母子平安。

    赵昊很乖巧的请岳父大人给自家老六起个名字。管它什么规矩不规矩,让岳父大人高兴最重要。

    张居正便欣然为这个孩子起名‘赵士祐’。

    ‘祐’者,天、神保佑也。

    自从成了龟丞相,张相公是越来越迷信了……

    不过神龟的效果是真的好啊,谁用谁知道。

    打那场迎龟大典之后,那些非议改革、反对他张居正的声音就全都闭上了嘴。

    而且国事也似乎变得十分顺遂。

    今年四方风调雨顺,并无大灾,随着各地陆续秋收完成,万历五年又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景。

    考成法来到第五年,庸官懒政基本绝迹,官场积习旧弊已经彻底扭转。

    中央地方在他张相公的指挥下如臂使指,各项改革都推行的十分顺利。首先,继应天十府之后,浙江、广东、福建各省也相继试行一条鞭法,效果斐然。仅目前这几个省,在赋役货币化之后,就为朝廷每年增收上千万两白银!

    而在一条鞭法之前,太仓岁入不过四五百万两而已。

    老百姓也摆脱了沉重的赋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种棉养蚕,打工挣钱,日子明显好过多了。

    这又明显利好工商业,这从工商税收入连年猛增就可见一斑。

    隆庆六年,进入太仓的工商税银是一百万两。这还是拜三大集团积极主动纳税所赐。要知道,在隆庆元年,工商税银只有可怜的十来万两……

    万历新政以来,每年的工商税银收入更是连年翻番,去年便来到了四百万两,今年估计稳稳能破五百万两。成为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

    真可谓‘官民两便’!

    当然,唯一不高兴的是那些大小地主,因为按照一条鞭法,土地越多,承担的税银就越重……

    不过不要紧,让他们更不高兴的还在后头呢。

    张相公已经紧锣密鼓布置下去,待秋收一结束,从十月开始,各省各府各县,便要统一开始清丈田亩了!

    待到将地主隐瞒寄名的土地全都查清,把天下田地重新登记后,他就要在全国范围推行一条鞭法!彻底解决中央财政紧缺,百姓负担沉重,地主好处占尽却一毛不拔的百年痼疾!

    一想到自己要干成千古未有之伟业,为大明再续几百年基业,张相公的心情也如这晴空万里的秋日一般,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

    此外,张居正自身也是喜事连连。除了他最疼爱的女儿诞下外孙外,更有他儿子高中榜眼,达成‘父子双进士’的成就!

    他老父张文明上半年大病一场,张相公本打算告假回乡探望,可又碰上潞王冠礼、万历皇帝订婚这些大事,太后娘娘是一刻也离不开他的。便派太监代表天下到荆州慰问老爷子,还赐了好多的礼物。

    这让张居正更加没法开口请假,只能打发顾氏和几个儿子先回家侍疾,自己留在京里给李彩凤母子当主心骨,等明年二月皇帝大婚以后再告假回乡了。

    结果中秋之前,顾氏来信说,幸赖江南医院的名医妙手回春,老太爷已经大好了。他爹张文明也亲自写信劝他说‘肩巨任者不可以圭撮计功,受大恩者不可以寻常论报’,自己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到处玩儿了,你千万别再挂念我,更别请假什么的,‘徒令报国不专耳’。

    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但张居正却对老父的心思一清二楚,知道他是怕自己回去跟他算总账。

    因为张相公虽然严以律己,却管不了自己的老子。这些年张文明仗着他的权势飞扬跋扈,横行乡里,不知做了多少缺德事儿。

    虽然地方官员巴结他爹还来不及,但替他爹擦了屁股,总得让正主知道。不然岂不白白脏了手?所以张居正对老爹在家乡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无所知。

    可知道又能怎样?在这个礼教社会儿子还敢训爹不成?那不是纲常倒置了吗?再说他爹也得听啊,天底下哪有当爹的听儿子的道理?

    完全没道理啊!

    某位名字里也带‘正’的赵侍郎,连打了三个阿嚏……

    张居正也不是完全消极对待,他曾经几次想将父母接到京城奉养的。然而张文明坚决不来,开什么玩笑,在荆州他就是土皇帝,到了京城还得看儿子脸色,傻子才去呢。

    同样道理,老爷子也不想让他回去,总之大家不要见面,你全心全意忠君报国,我全心全意欺男霸女,大家两相安好,善莫大焉。

    ~~

    不过无论如何,老爹熬过了七十三的大坎,进了七十四的大门,应该还能再欢实几年,张居正还是很高兴的。

    这么多高兴的事儿,当然要人生得意须尽欢。于是他纳了小戚送的两个绝色胡姬,一个巧舌如簧,一个步步生莲,让张相公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不少。

    今日是‘吕宋烟草杯’第六届捶丸锦标赛的决赛日,张相公也欣然参赛。

    此时深秋微凉,天高气爽,远处香山层林尽染,球场却依旧绿草如茵。张相公脚踏镶着细铁钉的球鞋,白色长袍下摆挽在腰间玉带上,头戴着乌纱的大帽,嘴里叼着烟斗,潇洒至极的挥杆!

    一众公卿大臣目不转瞬围在他身侧,生怕漏掉张相公的每一个动作。他们的脖子也齐刷刷随着那红色小球的弧线转动,待其一落在草地上,便争先恐后喝起彩来。

    “好球,真是神来之笔啊!”英国公大声喝彩。

    “相公这球技真是绝了!”吏部尚书张瀚也鼓掌。

    “哈哈,真是鸿运当头啊!张相公这一回归,我们朋终于要反败为胜了!”工部尚书郭朝宾高兴的直捋胡子。

    每年春秋的捶丸比赛,赛制是不同的。

    春季邀请赛是各自为战,秋季锦标赛则是分组的,每组四人曰一‘朋’,每场比赛可以上三人,一人替补。

    这是赛会组织者为了照顾公务繁忙的朝中大员。有空就参赛,没空可以替补,才能保证他们一直在比赛中,不会中途弃权。

    比方已经蝉联五届冠军的张相公,今回就只开幕时来打过一次,今年闭幕了才第二回露面。

    但他能来,然后把冠军和巨额的奖金给到他,就是最大的意义所在。不然赵立本辛辛苦苦操持比赛,难道还真为了推广捶丸运动?

    张相公微微陶醉于众人的吹捧,刚准备客气两句,却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什么人敢在御苑纵马狂奔?”众人眉头大皱,齐刷刷望去。只见纵马而来的竟是游七。不禁纷纷改口道:

    “哎呀,楚滨先生肯定有急事。”

    “那也得慢点儿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这骑术,真潇洒啊……”

    ‘楚滨’是游七给自己起的号。按说不是谁都可以拥有别号的。

    一般来讲中进士外放当县令时,才会给自己取个号、娶个小。所以级别不到给自己乱起号,是要惹人耻笑的。

    那游七不过是张居正的奴才,按说级别是不够的。但宰相门前七品官,而且他这个七品,可比七品知县大多了,所以给自己取个号,也是理所当然的。

    游七却不理会那些阿谀,翻身下马,直奔张居正而来。

    张居正见他神色慌张,显然方寸大乱,心中不禁咯噔一声。

    “老爷,有急事……”游七看看左右,众人马上识趣的远远回避。

    “到底什么事?”张居正面色铁青的问道。

    “大事不好了,老太爷殁了……”游七在他耳边低声道。

    “啊,你胡说什么?!”张居正闻言炸了毛。“你个狗奴才不要乱讲!前几天来信还好好的呢!”

    “这种事傻了奴才也不敢胡说啊。”游七急声道:“是荆州来的飞鸽传书,估计后日八百里加急就到了。三公子也在报丧的路上了……”

    “啊……”张居正眼前一黑,竟直挺挺晕了过去。幸好游七早有准备,赶紧一把抱住他,张相公这才没摔在地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两难

    四轮马车直接开进了球场。

    众球手七手八脚帮着将昏迷不醒的张相公抬上车,有人小声问游七:“楚滨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游七面色凝重的摇头一言不发,朝众人拱拱手,便也躬身上了马车。

    车门砰地关上,马车扬长而去,只留一地公卿大臣面面相觑。

    “咱这还打球么?”勋贵们比较超然,英国公还惦记着自己的名次呢。

    “天都要塌下来了,还打个球啊。”定国公白他一眼道:“收拾收拾回家了。”

    大小九卿们更是意兴阑珊,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球场上了。

    定国公的话毫不夸张,张相公眼下就是大明朝的天。虽然还搞不清这天上,是要打雷还是下雨,但肯定要生大变了。

    赛事组委会紧急商议后,很快便由组委会主席赵立本亲自出面,抱歉的向选手们宣布,因特殊原因,根据《赛事章程》之‘审时章’,赛事暂停,择日重赛,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并为所有选手送上伴手礼一份——纪念版吕宋雪茄一盒、护士打火机一对,聊表歉意。

    一众球手自然毫无异议,很快便鸟兽四散了。

    待到把众公卿都送走,赵立本也在赵守正的搀扶下,坐上了赵显的豪华马车。球场这边自有一帮管事善后,用不着老爷子操心。

    马车缓缓启动,赵立本接过赵显奉上的密信。

    “原来是这样……”赵立本看过恍然,将信递给了儿子。

    赵守正一看,登时红了眼圈道:“哎呀,亲家老太爷没了,真让人伤心啊……”

    说着他紧紧握住老父的手道:“爹啊,你比亲家老太爷还年长两岁,可千万保重身体,别东跑西颠,玩那么野了啊……”

    “你住口!”赵立本看着赵守正泫然欲泣的样子,心里一阵气闷,想自己当年精明强干,号称官场交际花,却六十多岁才当上侍郎。而且还是南京的户部右侍郎。

    这夯货却五十不到也干到了侍郎,还是北京的吏部右侍郎,含金量比自己那个高多了。

    而且眼下居然又有更进一步的机会了。这人比人,真是气死爹了……

    “张相公现在怕是顾不上伤心,他得考虑丁忧后的安排了!”赵立本接过长孙奉上的玻璃酒杯,喝一口李时珍秘制的长寿药酒,揶揄儿子道:

    “你担心老子挂了,也是这个原因吧?”

    “爹,你咋老把人往坏处想呢?”赵二爷泪眼汪汪道:“我真心实意盼你长命百岁,不,活一千岁才好呢!”

    “放屁,那老子岂不成了王八?能活到九十九,我就知足了。”赵立本翻翻白眼,问孙子道:“你弟弟知道了吗?”

    “消息是先发去唐山,请示过赵昊后,再送去大纱帽胡同的。”赵显忙回答:“弟弟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明天就该到了。”

    “那就等他回来再说,正好老夫也好好寻思下利害。”赵立本长长叹口气道:“这次的事情太棘手了,一着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啊!”

    ~~

    张居正收到的飞鸽传书,是由三大集团合资成立的‘神州行通讯公司’运营的‘信鸽网络’负责传递的。

    优秀信鸽的繁殖也训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信鸽都是飞单程,这愈加增添了架设通讯网络的难度。

    目前‘信鸽网络’除了在江南一体化地区和闽粤两省架设到府一级外,其余各省只在省会或者重要的商业城市才有鸽站。

    以江陵县的地位,本没有鸽站的,就是荆州府也没有。但因为张家的原因,赵昊特开了一条从江陵到郑州的专线。

    九月十三日深夜张文明挂掉,十四日清晨江陵鸽站放飞了信鸽,十五上午,也就是今天早些时候,飞鸽传书便抵达了新设的开平站,送到刚从京城回来的赵昊手中。

    赵公子看过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斥退左右,一个人静静坐在个山包上,足足抽了一盒烟……

    ~~

    他爷爷也好,朝中诸位大佬也罢,包括岳父大人在内,都不知道张老太爷这一挂,意味着什么。

    那是开启团结奋进、欣欣向荣的万历朝,第一次大政斗的关键人物啊!

    在这个改革进入深水区,即将全国范围清丈田亩的关键时期,张老太爷可以说死的极不是时候。围绕着首辅要不要丁忧的问题,朝廷分成两派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廷杖狂舞下,血肉横飞间,彻底把张相公和文官集团的矛盾公开化。在彻底颜面扫地,再无形象可言之后,一直戒急用忍的张居正,也就彻底不装了。开始肆无忌惮、偏激极端,最终毁灭了自己……

    在这个人在政在、人亡政息的国度里,这意味着改革的失败,宣告帝国彻底没救了。

    从这个角度看,张文明老先生虽然活着是个祸害,但死了之后更加遗祸无穷千万倍。

    所以赵昊一直很关注他的健康,为了能让老太爷多活几年,赵昊专门派了两位江南医院的名医汪宦和巴应奎,轮流到江陵担任他的保健医生,甚至还准备了一支宝贵的青霉素,可以说是操碎了心。

    这个老张太爷也实在不省心。他性格跟儿子是两个极端,张相公是少年老成、沉毅渊重;张文明则是越老越胡闹,整一个老混球!

    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张文明也是读书人来着。虽说张居正是他生得不假,但读书的本事应该属于基因突变,一点都没遗传他……张文明从年轻开始考,一连七回落第,比赵二爷还多了两回。

    直到他儿子都中了进士,他还依然是个落第的老秀才。老头子这才彻底看开了,原来读书这种事要看天分的,老子根本不是那块料。他便把书一烧,再也不考了。起先那些年还好,只是下棋写字穷欢乐。

    随着张居正官儿越做越大,张家的财富迅速膨胀,张文明也就渐渐开始不文明了。他要狠狠报复过去几十年低声下气、穷酸吧啦的岁月,开始疯狂的放飞自我……

    事实证明,人一旦放松了道德准绳,堕落便会无止境的。老东西声色犬马、欺男霸女,坏事做绝不说,也不把自己当人了……都七十了他还逛青楼!

    两位大夫给他以检查身体,好家伙,那真是脚底长疮、头顶流脓,整个人一身的毛病。能活到七十绝对是个奇迹。

    也许是欺男霸女太爽了,老东西舍不得死吧……

    起先老东西还不配合治疗,直到今春那场大病让他卧床不举了,这才吓坏了,求两位神医救救自己和自己的小弟弟。

    两个大夫给他好生调理了大半年,这才基本治好了他一身的毛病。

    汪宦和巴应奎很乐观的估计,在鬼门关上走这一早,老东西应该不敢再花天酒地了,活出个忘八之年来妥妥的。

    没想到人还是死了。

    但并非医生无能,因为密信上禀报说,老东西是死于酒醉落水的……

    ~~

    张文明痊愈后,在家老实了几个月,但他心早就玩野了,就像把野猫关进笼子。猫抓猫挠那个难受啊。

    最终他还是耐不住那帮湖广缙绅的再三邀请,答应到岳阳楼去参加九九重阳宴。

    家里谁能拦得住他啊?太夫人只好让大孙子跟着爷爷,让他不要贪杯不要眠花宿柳,早去早回。

    张文明出门前答应的好好的,一出门就不是他了,到了岳阳就放开了撒欢。说重阳宴得连开九天才算数……

    结果在第五天上,出事儿了。

    九月十三日那天,一帮人乘坐艘豪华的三层画舫,在洞庭湖上滥饮狎妓,赌钱嗑药,玩得昏天黑地。

    晚上掌灯之后,玩兴丝毫不减,继续洞庭夜宴,准备玩个通宵达旦。

    然而三更天时,张文明喝的太多,在一个伴当搀扶下去后面解手。

    也不知怎么搞的,两人就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保护张文明的锦衣卫虽然第一时间就听到动静,赶来查看。可湖面上漆黑一片,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老太爷捞上来。

    张文明本来就醉的不像样,还嗑了不少五石散,又在九月的湖水里泡了一刻钟,那还能有个好?

    救上船就昏迷不醒,肚子鼓得跟皮球似的。随船的汪宦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让他再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

    仅从这份汪宦仓促写就的情况报告看,赵昊就觉得颇有疑点。

    比如那么豪华的画舫上,肯定有专门的厕所,张文明跑到舱尾去干啥?

    还有冯保专门派去保护他的锦衣卫,那种时候怎么不跟着?连赵昊的保卫处都知道,必须杜绝保护的对象处在危险、独处、黑暗的环境下。何况还是三大危险因素都占全了……

    当然,在没进行进一步调查前,他也没法说这到底是历史的惯性,还是某些人为了对抗改革铤而走险?

    唉,谁让自己一直先入为主,以为老东西是病死的,所以只派了大夫呢?

    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夺情事件还是要被触发了,当务之急是必须赶紧再回京,阻止岳父大人夺情!

    但问题是,清丈田亩马上就开始了,改革来到最关键的阶段。这时候丁忧三年,沧海变桑田,张居正绝对承受不了改革因此失败的可能……

    自己这时候劝岳父丁忧,会不会被直接被大耳刮子抽脸上?

    唉,真是左右为难啊!

    ps.继续写……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各怀鬼胎

    德胜门忽然警戒封路,官军将进出的闲杂人等挡在路旁,清空道路等待大人物通过。

    百姓枯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一辆没有标记的豪华四轮马车,在一队锦衣卫的护送下,缓缓驶入了京城。

    马车上,张居正须发散乱的靠坐在车壁上,目光涣散的看着窗外景色变幻,任泪水无声流淌,已经把他的前襟打湿了大片。

    不管怎么说,那是生他养他,教他读书的亲爹啊!

    自打嘉靖三十六年,结束三年休假返回京城后,他便一头扎进了政坛中,先是担任裕王府讲官,继而辅佐徐老师倒严。

    当时他心说,等消灭了严党,玉宇澄清后,再回家探望父母。

    然而严党倒台,他被超擢为大学士后,却更加深陷政治斗争不可自拔,一刻都不敢松懈。

    他只能把探亲计划推迟到自己当上首辅后了……

    终于把对手一个一个靠走挤走,坐上了首辅的交椅。但上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他是为了改革,而不是作威作福的!

    于是又殚精竭虑的开启了万历新政,还要悉心教导小皇帝,满足他娘的一切要求,结果依然没有时间回乡……

    直到今年因为皇帝订婚、清丈田亩,错过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回过荆州,没见过自己的老父了!

    总想着明年就回去,忙完这一波就回去,谁承想此刻竟成永别……

    哪怕张居正的胸中有日月山川,此刻也被二十年不回家的愧疚感,给彻底淹没了。

    等到马车直接驶入府中,紧紧关上府门后,游七打开车门,便看到自家老爷的两眼已经肿成桃子。

    “老爷节哀啊!”游七赶紧挤出两滴泪,扶着哭得昏天黑地的张居正下了马车。

    “快,给不谷披麻戴孝,准备灵堂。”张相公一下车,便嘶哑着声音吩咐道。

    他可是当朝首辅,不管怎么着,都不能一闻报丧就马上回老家。怎么也得先报告皇帝,请求恩准后才好回家丁忧。

    走流程的这段时间,作为孝子必须要先在当地扎一个灵堂,为先人远程守灵,遥寄哀思。

    但这样一来,肯定什么都藏不住了……

    “呃,是……”游七担心张居正因为陡闻噩耗昏了头,迟疑一下,还是小声提醒道:

    “不过老爷,这是姑爷那边飞鸽传书提前报的信。省里发的八百里加急,还得两天才能到,更别说三公子正式来报丧了……”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冷冷问道。

    “奴才的意思是,是不是先把消息压一压。赶紧私下通知冯公公、李部堂他们,大家商量下对策,提前做好准备?”

    张居正目光怪异的看他一眼。不错,按说这样最稳妥,但你丫是不是应该沉住气,等我打完球回来,关上门再说?

    结果倒好,一惊一乍跑那一趟,当众给不谷来个晴天霹雳,别人什么味儿品不出来?

    信不信今天不公开,明天就满城风雨,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唉,没办法,一个奴才你能指望他多聪明?

    张相公看了游七一会儿,看得他浑身发毛,才暗哑着声音道:“摆灵堂!”

    “是!”游七一个激灵,不敢多言。

    张居正也没精力跟他计较,接着吩咐道:“去翰林院叫嗣修请假丁忧。让李先生来起草丁忧……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张居正当然有幕僚,但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配得上给他出谋划策?

    他又是个脾气可怕的细节控,真有本事的人,也受不了他这份窝囊气。不信你看赵公子爷们是怎么供着孤蛋画家和双蛋作家的。老两口在万历元年被赦免后,便放了长假,到处撒欢玩乐去了。

    赵守正还时不时写信问候,让他们好好玩,不急着回来……结果一玩就是五年。赵昊可是一天工钱没短他们的……

    不然你根本就留不住这些才华横溢却又被社会反复毒打到不正常的变态。

    张居正怎么可能供祖宗一样供着这些变态呢?所以找来找去,最后也只是请个写写算算,草拟些不重要的文稿的西席罢了。真正重要的文件,还得他自己来。

    像这种跟皇帝请长假,有无数事情要嘱咐的奏章,更不能假人之手了。

    很快,丫鬟为老爷除下华丽的衣着,帮他换上青衣角带。

    府上的下人也全都麻利的披麻戴孝,然后一面在前院搭设灵堂,一面把所有红灯笼之类的全部收起,在朱漆大门和绿色窗户上贴上白纸……

    等着灵堂设好的功夫,张居正便提笔在纸上写下《乞恩守制疏》:

    ‘本月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哀毁昏迷,不能措词,惟有痛哭泣血而已……’

    张相公的眼泪再次一滴滴落在稿纸上,打花了刚落下的笔墨……

    ~~

    那厢间,游七领命而出,先让人去东厂告诉徐爵一声,叫他赶紧通知宫里。他自己也换上孝服,赶去翰林院报信。

    张嗣修中榜眼,被授予翰林编修已经半年多了。跟同为三鼎甲的沈懋学和曾朝节一起,照例在翰林院抄写《永乐大典》。

    当他被人叫出来,看到游七身着重孝,张嗣修差点吓晕过去。

    游七将噩耗告诉他,张嗣修便哭倒在地,被跟出来沈懋学扶起。

    又哭了好一阵子,他才在沈懋学的提醒下,来到翰林学士的值房中,向詹事府詹事兼掌院学士王锡爵告假。

    大厨这个人心善的很,号称王菩萨,又是张居正把他从南京捞回北京,作为重点干部培养的。所以闻丧马上坐不住了。

    “赶紧回去陪你爹,那些文书什么的,后补就行。”王锡爵说着,当着属下的面,就开始脱衣服。

    他脱掉了身上的三品官袍,先凑合换上一身素衣裳道:“走,我跟你一起,先代表翰林院吊唁一下,再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

    总之让古道热肠的王大厨这一吆喝,整个翰林院都知道了。

    翰林院又挨着六部衙门,盏茶功夫不到,六部官员也全都知道了……

    “我去!”

    “我操……”

    “娘希匹!”所有人闻讯都呆若木鸡。但大部分官员其实是暗暗高兴的。

    好家伙,真是苍天有眼啊,这下大家有救了,大明有救了……只是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尚书侍郎们则赶紧换上素服,争先恐后涌去大纱帽胡同吊唁。

    ~~

    大内,文华殿。

    皇帝正在上当天的最后一节课,内阁次辅吕调阳亲自监督万历练字,冯保从旁看顾。

    这五年来,吕调阳和张相公就这样一人一天,教导万历皇帝的学习,一如当年高拱和张居正轮班那样。

    到了十五岁的年纪,朱翊钧是书法长进了不少,但腚上也生了好多刺。

    他明显坐不住了,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让小太监给自己揉肩。却不敢说朕不想写了……

    他不怕这个老太太似的吕调阳,他担心的是冯保。

    死太监最喜欢向母后告密,可怕的母后训斥完了,还会告诉最可怕的张老先生。

    所以万历被这铁三角死死箍着,只敢搞搞无伤大雅的小动作,根本不敢挣扎。

    忽然,殿门无声敞开,一个小太监悄悄进来,凑在冯公公耳边低声禀报起来。

    “啊!”冯保登时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站起来。

    他兼掌司礼监和东厂多年,内外权势熏天,整个人已经是变了很多。唯独不变的,就是对叔大的那颗初心……

    陡闻叔大父丧,他感觉比自己亲爹死了还难过。

    因为他爹是个烂赌鬼,为了还赌债才把他卖进宫里的……

    “怎么了怎么了?”万历马上丢下笔,兴致勃勃的问道。

    “陛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吕调阳无奈道。

    “皇上,先别练字了,张老先生的父亲没了……”冯保含悲道。

    “啊?”万历闻言大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方道:“这么说,朕终于可以解放了?哦不哦不,我是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先禀告太后吧。”冯保知道,最舍不得张居正的肯定是皇上他妈。“这种事儿得太后定夺。”

    “好好,走走。”万历二话不说,把腿便往外走。

    “皇上慢点儿,小心脚下,别绊着……”冯保也顾不上老吕,快步跟了出去。

    转眼间,偌大的文华殿就剩下吕调阳了,他知道没人把自己放在眼里,便自嘲道:“下课,恭送皇上。”

    待他返回文渊阁,进了自己的值房,疲惫的坐下。他的心腹中书石宾给他端上浓茶,忍不住低声道:

    “恭喜首辅了!”

    吕调阳一愣,旋即呵斥道:“不要胡说!元辅万分悲痛之时,你这话被听到,老夫如何做人?”

    “张相公要丁忧了,内阁只剩吕相公,你老不是元辅谁是元辅?”石宾却腆着脸笑道。

    “总之不许胡说!”吕调阳瞪他一眼道:“出去告诉他们,谁也不准乱嚼舌根,让老夫听见了,直接赶出内阁去!”

    话虽如此,言谈间却已经有了内阁首辅的气势……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后舍不得岳岳

    万历登极以后,李太后一直住在乾清宫,方便照顾皇帝起居,监督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认为隆庆皇帝之所以荒淫怠政,最后落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悲惨下场,就是因为小时候光玩儿去了,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所以玩儿心才会那么重!

    李太后自己出身低微,唯恐儿子也变成小蜜蜂第二,被别人说她教不好皇帝,是以对小皇帝的管教十分严格。时不时就搞个临检,不知道搜出了皇帝多少私藏的小人书、手办和各种新奇玩具。

    每当皇帝出现这种对学习不利的行为,李太后便让他长时间罚跪。

    到了上朝之日,李太后五更时便会梳洗整齐,招呼道:“皇上应该起来了。”然后命令左右扶起贪睡的小皇帝坐下,取水为他洗脸,然后领着他乘车而出,到皇极门前上朝。

    她还命冯保严加管教皇帝身边的宦官,谁敢带皇帝不学好,直接送到内东厂往死里打。在太后和冯保这种全天候、无死角的过分挟持管束下,万历皇帝自然唯唯诺诺,什么事都不敢自己拿主意。

    所以大明朝目前法理上真正说了算的,不是皇帝而是李太后。但李太后很有自知之明,对国家大事充满了敬畏,从不敢自作主张,便全权委托给她最崇拜最仰慕最依赖的亲亲张相公。

    毫不意外的,当冯保将张居正丧父,马上要丁忧的噩耗禀报上来,太后娘娘顿时庙里长草慌了神。

    “什么,丁忧?那得一去三年多吧?”本来在念佛的李彩凤,掉了手中的念珠,当即就表示不能接受。“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走了谁给本宫讲佛啊?”

    “三年是个虚数,准确说是廿七个月。”冯保忙捡起李彩凤的砗磲念珠,那是张相公一粒粒亲手车出来,串成串,送给太后娘娘的。李太后一直将其视若性命,忙接过来仔细的擦拭。

    “二十七个月也太久了!”李太后完全无法想象,这么长时间见不到张相公。

    她的手指肚划过光滑的珠子,就像划过张相公如瀑布般的长须,更是难舍难分,一刻也不想他离开。便问万历道:“皇儿你什么意思?”

    “这个,当然是按先生的意思办了。”万历看着母后的脸色,怯生生道:“母后不也向来都是听先生的吗?”

    他这是耍了点儿小聪明的。以万历的聪明,焉能不知母亲不想让张先生丁忧。但他真的憧憬没有张先生管束,可以不用上课也不用上朝的日子。

    “你糊涂!”却招来母后断然训斥道:“这种事情张相公能开得了口说留下吗?得咱娘俩死心塌地挽留他才行!”

    “可是母后……”万历小声道:“为先父母守丧三年,是孔圣人规定的。我们怎么能不许先生丁忧呢?那样先生会难过的。”

    “但他丁忧了我们更难过!”李太后泪眼婆娑的哽咽了。没有张相公,谁来抚慰自己内心的寂寥?谁来为皇帝遮风挡雨。又有谁能填补这个伟岸男人留下的空缺?又有谁来让皇帝和自己依靠?

    想到这儿,她愈发坚定了,绝对要留下张相公的决心。便用帕子擦拭下眼角,平复心情反问道:“先生离开后,每日内外成百上千份题本奏章事无巨细,你能亲自批阅的了吗?还有水灾地震、边衅民变之类的突发状况层出不穷,你能应付的了吗?”

    “不能……”万历为之气馁的摇摇头

    “那么多的官员任免升降,涉及官员贤良与否,你心里都有数吗?”

    “没有。”万历又摇头。

    “先生为国家的改革到了关键时刻,你有信心继续改革下去吗?”

    “没……”万历眼里彻底没了光。原来光想着张先生一走,自己就不用学习了。却忘记了,张先生还替自己挑着万钧的重担呢。

    “不过不是还有吕相公吗?”但他的性子随爷爷,小小年纪就有执拗的迹象,哪怕母后也很难说服他。“实在不行,再让大臣廷推几个大学士入阁,三个臭皮匠不是还能顶个诸葛亮吗?”

    “你胡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人多嘴杂,什么都办不成!”李太后终于拍了桌子,怒道:“能给你当好这个家的,只有张先生!这大明朝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一样经天纬地又忠君爱国,把咱们娘家当成亲人的美男子!”

    “儿臣知错了,儿臣明白了,现在先生走不得,非先生不可!”万历吓得赶紧跪在地上,只当母后说的是‘伟男子’。

    “你明白就好。”李太后哼一声,神色稍霁道:“皇上,有道是‘吃水不忘挖井人’,若不是张先生殚精竭虑,操持着祖宗的江山,咱娘俩能过上这样舒坦的太平日子?你父皇在位时你还小,可能都不记得了,他连最爱的驴肠子都不舍的常吃,为啥,因为国库没钱,内帑也没钱啊!”

    “母后说的是,现在太仓米可支十载,存银超过两千万两,都是先生的功劳。”万历心悦诚服点点头,他渴望逃离张居正的管束,跟他对张居正的崇拜并不冲突。就像调皮的孩子之于严厉的班主任,总是又爱又怕。

    “你不能因为现在四方太平,朝堂安稳,就觉得一切理所当然了。张先生这要一去三年多,肯定有人得顶上的,万一再出个高拱那样的乱臣贼子。你还小,能斗得过人家吗?到时候江山社稷有个闪失,你又如何向我大明的列祖列宗交代?”

    “母后说的是,儿臣错了,这事儿不能由着先生,得我们做主留下他。”万历毕竟还是个妈宝,终于被李太后说服了。

    “你知道就好。那就赶紧下旨慰留先生吧。”李太后催促道。

    “儿臣知道了。”万历点点头,走到御案前,接过小太监奉上的朱笔,却难以成句道:“可这不违反祖宗成法了吗?”

    “这……”李太后登时傻眼,在她看来,儿子是靠祖宗当上皇帝的,祖宗成法自然是大过天的。

    “太后、皇上放心,大学士丁忧起复,不是没有成例的。”这时,冯保笑着插嘴道:

    “永乐六年六月杨荣丁忧,十月起复;宣德元年正月,大学士金幼孜丁忧,随即起复;四年八月杨溥丁忧,随即起复。景泰四年五月王文丁忧,九月起复。成化二年三月李贤丁忧,五月起复。这可都是祖宗成法啊。”

    冯保显然是有备而来,如数家珍后又接着道:“这五位夺情大学士之中,李贤李文达公也是首辅。且成化二年,宪宗纯皇帝已经二十一岁圣龄了。国有长君,尚且需要首辅夺情起复,况如今皇上还小哩?”

    “很有道理!”太后深以为然的重重点头,赞许的看着冯保道:“冯公公果然也是有文化的人,你要不是太监就好了。”

    “娘娘谬赞了。”冯保讪讪一笑,心说我不是太监也当不了大内总管啊。

    “皇儿还有什么担心的?”李太后又看一眼皇帝。

    “没有了。”万历赶紧摇摇头,便在黄绫上飞快落笔。张居正悉心教导他六年了,写个诏旨谕令自然不在话下。

    而后冯保又提醒他,按例官员丁忧还要向吏部请辞的,可别这边不准那边准,到处搞出乌龙来不好看。

    万历便又向吏部手书一封诏谕道:

    ‘朕元辅受皇考付托,辅朕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著,不必具辞。’

    至于两宫和皇帝的赙赠,及张父一切哀荣,自然都按照最高标准来办,无须赘述。

    ~~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送去吏部的上谕只能等明日再说了。但太后却命开了宫门,让冯保亲自出宫去向张相公传旨慰留,并带去自己的关爱。

    冯保到大纱帽胡同时,只见整条胡同银装素裹,成了花圈和挽联的世界。那是前来致祭的官员实在太多,相府前院已经摆不下,只能摆到大街上了……

    更离谱的是,这会儿已经是半夜,胡同里却依然挤满了青衣角带的‘孝子贤孙’。

    大家虽然都盼着张相公赶紧滚蛋,但也都知道他还会再回来的。所以哪个也不敢怠慢。

    这九月中旬的北京城已经下了霜,官员们一个个裹着毯子,冻得跟孙子似的,打喷嚏咳嗽之声不绝于耳,却都坚持着给老封君守灵。

    看到冯公公捧着圣旨驾到,冻鹌鹑们赶紧起身行礼不迭。

    “好好。”冯保欣慰的擦擦眼角道:“大家对元辅的感情真是太深厚了……你们继续吧,咱家要进去传旨了。”

    “公公请。”冻鹌鹑们忙恭声相送,心中羡慕坏了。皇上和两宫对张相公的敬重,真是前无古人啊。

    好在接下来三年,大家终于不用活在他的阴影下,可以重见天日了。所以冻归冻、困归困,大家的心情还是很灿烂的……

    直到他们听到冯公公向张相公宣读的上谕。所有人登时就紧张起来了。

    ‘朕今知先生之父弃世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哩?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其实不想走

    相府前院的灵堂中,一个斗大的‘奠’字分外醒目。

    灵堂前设着供桌,上摆三牲祭品,香烛高照。还有一盏纯金的酥油长明灯。

    密密麻麻的挽联祭幛悬于灵堂两侧,落款者不是大九卿就是国公爷。只有两个例外,一幅是太后的父亲武清侯李伟全家所赠;另一幅是赵立本、赵守正父子所赠。也被堂而皇之的摆在了堂上。

    冯公公宣读了慰留的圣旨,也赠送了挽幛——他亲笔所书的‘国丧耆贤,碩德永念’,然后恭恭敬敬跪在供桌前,给老封君磕头哭丧。

    “快扶双林先生入内奉茶。”张居正嘶声吩咐嗣修,爷俩头上系着白绫,声音已经哭劈叉了。

    贵客来吊唁之后,不能让人家直接走,还得入内奉茶,才算礼数周全。

    张居正也在游七的搀扶下入内说话。

    李义河、曾省吾、王篆几个互相看看,前者也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跟了进去。

    分主宾落座后,冯保便迫不及待问张居正道:“太岳也听到上谕了,让我怎么回娘娘和皇上?”

    “唉……”这才半天时间,张居正便已形容憔悴,从来丝毫不乱的胡须也乱了套。他一阵长吁短叹道:“永亭,你和太后、皇上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谷又何尝放心的下这一摊呢?可首辅为百官之师,百官为教化百姓的师长。我若不履行对亡父的责任,非但过不去自己这关,也没法面对百官和天下人啊。”

    “不是有先例在前吗?”冯保便又搬出他临时抱佛脚查到的那套。“当年杨荣、金幼孜、杨溥、王文、李贤……”

    “不错,大学士是有夺情起复的传统,最近的一个是刘棉花,他两次丁忧都逃了过去。”李义河插嘴道:“但自从杨廷和之后,风向就变了。”

    “哦?是么?”冯保不禁汗颜,没想到还有这茬。

    “是这样的。”张居正神情郁郁的嘶声道:“正德十年,杨文忠公以父卒乞奔丧,武宗初不许,三请乃许。旋复起之,三疏辞,始许。阁臣之得终父母丧者,自廷和始也……”

    正德皇帝虽然荒唐,但很清醒,知道国家离不开杨廷和,所以不许他丁父忧。在杨廷和再三坚持下,才无奈的同意。很快又想提前起复他,但老杨估计是想多活几年,不愿跟正德继续怄气,坚决不肯提前起复。一直在家待满了廿七个月,才在正德的催促下回京。

    彼时老杨家掌握了舆论话语权,结果以他儿子为首的一群年轻官员,把他鼓吹成了不恋权、忠孝两全的道德楷模,大学士的典范!

    已经致仕的刘棉花,则被当成反面典型大弹特弹,成了恋栈权位、厚颜无耻的典型。

    加上从嘉靖开始,政治问题道德化的倾向越来越严重。内阁大学士夺情起复的特权,也就自杨廷和起消失了。

    冯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见自己弄巧成拙,他不禁歉意的低声道:“是咱家自作聪明了。”

    张居正摆摆手道:“你也是好心。”

    李义河也附和道:“就是,没什么,本来皇上不慰留相公也说不过去。正德爷不也慰留了杨廷和三次吗?”

    说着他深深看一眼张居正道:“关键是相公怎么想的。”

    其实他们几个张党心腹来之前,便已经商量过,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严峻局面。最后一致认为,应该设法请张相公夺情,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人家刚知道自己爹没了,这些话他们还没好意思说出口。正好冯保起了个头,李义河便也果断跟进了。

    其实张居正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在自己宦海生涯的最大危机面前,他怎么能不冷静呢?

    他当然想跟杨廷和一样,丁忧满廿七个月再回来。但现在不是正德年间,那时群臣一心,一团和气斗皇帝,没有能威胁到老杨的存在。他大可安心在家写着,也不用担心回来后山河变色,物是人非。

    可自己这是什么时候呢?隆庆朝残酷的内阁大乱斗硝烟尚未散去,徐阁老、高阁老、郭阁老、陈阁老、赵阁老、李阁老、殷阁老还全都健在,而且没有一个是愉快离开内阁的。这些人里不少年富力强,在朝中党羽众多,这三年里哪一个杀回来,自己就很难受了。

    就算皇帝依然念旧,到时让自己重当首辅,可有老资格的国老牵制,再想如现在这般说一不二的独裁,却是千难万难了。

    张居正出仕三十多来经历了多少明争暗斗,又在多少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怎么能冒险失去?

    大丈夫可无父无母,不可一日无权。何况还是在改革的关键期,全国清丈田亩启动的前夕……

    但夺情的后果又太严重。所谓德才兼备,德字为先,官员失去了在道德上的立足点,往往招致政敌的猛攻。去岁刘台案中,他便隐约察觉到了文官集团对自己的敌意,如果自己丁忧的话,不正好给了他们千载难逢的进攻机会?

    于是张相公明明‘其实不想走’,却总是‘开不了口’。

    但当着心腹和盟友的面儿,他也不能说假话空话,于是沉默就是最好回答。

    花厅中陷入针落可闻的安静,冯保和李义河便从空气中读懂了张相公的想法与担忧。

    “我看这事也由不得相公。皇帝冲龄,天下不可一日无相公,相公怎能忍得丢下皇上回去守制呀!”李幼孜便道:

    “万历中兴是相公一手缔造的,你若去了,这个局面交付哪一个?徐阁老七十五了,高胡子更是和咱们有仇隙,都不能回来。吕调阳一个敲边鼓的跟班而已。张四维或许有些才气,但下野太久,没有人望。相公的亲家赵侍郎倒是有人望,也最让人放心,但是资历太差。此外朝中哪还有能托付之人?”

    其实能托付的人多了,只是他故意不说,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是啊,这是个相公非留不可的局面。”冯保也赶紧点头道:“太后娘娘跟皇上说了,你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能批!”

    “唉……”张居正苦闷的叹气道:“你们这是把不谷架在火上烤啊……”

    冯保和李义河对视一眼,懂了。

    “相公为非常人,当行非常事,为天下不计毁誉!”李义河拱手道。

    “咱家廷杖着实打,看看谁还敢说三道四!”冯保也恶狠狠道。

    听了冯保的话,张相公微微皱眉道:“廷杖只会适得其反,不到万不得已用不得。还是先来文的,看看朝野的反应再说吧……”

    “是。”李义河点头应下道:“明日就布置下去。”

    ~~

    赵昊在开平抽完那盒烟,便命人备马疾驰回京。

    好在卢沟桥公司在北直有强大的运输网络,每隔二十公里就有一个车马站可以提供换乘。赵公子一行换马不换人,当天晚上就到了通州。

    这大半天在马背上颠呀颠,赵公子的大胯都给擦花了,下马后是被休完婚假的高武和个护卫架进屋里的。

    “呦,这是怎么了?”一进屋,便听到赵立本那熟悉的声音揶揄道:“痔疮发作了?”

    “爷爷,我没有痔疮。”赵公子不禁苦笑道:“你老人家怎么来了?不比赛了?”

    “天都塌下来了,还比个屁。”赵立本让高武把他搁在炕上,又接过药膏来,便把他们撵出去了,要给赵昊敷药。

    “待会儿我自己来。”赵公子赶紧阻止老爷子扒自己裤子的举动。“小弟弟害羞。”

    “从小弹着玩,羞个屁。”赵立本翻翻白眼,还是把瓷瓶搁在炕桌上。

    “当时还太小,现在出息了嘛。”赵公子打个哈哈,便临盆般劈着胯,不雅的靠坐在炕被上。“爷爷是为了我岳父的事情来的?”

    “那不废话吗?”赵立本就着油灯点着了水烟道:“老夫觉得这是个让你爹上位的大好机会。张相公丁忧三年,朝中肯定得有靠得住的人看着。你爹这人老实,资格勉强也够,张相公非常时期推他入阁,也不算太出格。”

    “爷爷你还真是敢想呢。”赵昊不禁苦笑道:“我爹才当了十年官儿,这就想着拜相了?”

    “那有什么啊?杨士奇还出仕四年就进内阁呢。”赵立本吧嗒吧嗒抽烟,一脸无所谓道。

    “那时的内阁,跟现在能一样吗?”赵昊哭笑不得。

    “只要张相公愿意,就没什么区别!”赵立本嘿然道:“乖孙不是常说嘛?要敢想敢干,才能把握住历史的机遇!再说,你爹就是入阁也就是占坑的摆设,也不用担心他不能胜任。早点入阁熬着资历,不比在礼部无所事事,把精力都耗在那个老女人身上强?”

    说着他朝赵昊吐烟圈道:“你就不想当个名副其实的小阁老?”

    “好吧……”赵昊点点头,但说实话,其实他对老爹入阁这件事不是很热心。因为他觉得像现在这样只消按时上供,协调江南帮配合一下岳父大人就最好了。

    这样既有岳父大人做保护伞,又不用对朝廷的事情牵扯太深,自己才能集中精力搞三大革命和大移民。

    要是老爹真入了阁,他就没法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了,那样对自己和集团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ps.今晚没了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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