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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小阁老txt下载     小阁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其实我想留

    说实话,赵昊对插手全国性政务,始终存有畏难情绪。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

    亚圣爱说大实话,一句话说穿了古往今来的政权本质——只要不得罪豪门大户,执政就不难。因为在民智未开的年代,社会舆论掌握在大户手里,他们的好恶决定了全国民众的好恶。所以得罪了大户就是得罪了全社会,你成了光杆司令还怎么玩儿?

    赵公子在江浙闽粤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一手遮天,依然不敢违背这句话。

    而且东南数省没有最大最反动最顽固的巨室——宗室藩王。虽然东南土地兼并也很严重,但因为工商业发达,地主大都倾向于种植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

    人类追逐更高利润的本性,又让他们不满足于仅仅提供原料,会更大程度的投身工商业中。

    比如徐阁老家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虽然他们地连阡陌,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但徐家的土地大都种了棉花,家里养了三四万织工,垄断了当时七成的棉布生意。为了攫取更大的利润,他们还积极参与走私,实现了原料、生产、供销一条龙。

    正是东南这种浓厚的商业气氛,才给了赵昊因势利导的机会。他通过江南集团捆绑了巨室的利益,通过不断革新的工农业生产技术,花样百出的商业运作手法,以及医疗、教育、军事技术的飞速提高,让巨室们获得了超过原先十倍的利润,享受了比原先大的多的权利,看到了比原先光明得多的前景。

    得到的远多于失去的,巨室们当然愿意跟着他干,听他的话了。

    即便如此,赵昊也只是通过长期租借的方式,来完成了一次不彻底的土地改革,以重塑东南的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加剧土地地主向工商业主的转变。但他并没有改变土地的产权归属,而且每年还要付给地主相当可观的租金。

    这才能不流血的在东南,完成一次变相的土地重新分配。

    但大明的经济发展极不均衡,整个北方还有西南完全不具备‘温和土改’的苛刻条件。没有水利工程和化肥农药的配合,贫瘠的土地会让‘家庭农场模式’变成赔钱的无底洞,开得越多赔得越多。

    就算他咬牙不计成本的投入,等修好水利,发展起化肥工业,也该进入天灾频仍的小冰河期了。水旱蝗灾,极寒天气可不是人力能抗衡的……非得等到半个世纪后,太阳黑子活动正常,情况才会好转。

    所以赵昊很清楚,自己在国内的地盘几乎扩张到极限,最多再加上长江中上游的湖广、江西,以及山东的胶东半岛。

    鲁西他都不敢涉足,一是那里藩王、衍圣公之流横行霸道,早已经彻底烂透了。二是运输不便,高昂的运费让一切生产都毫无优势,无法加入到工商业的大循环中。

    人不能跟天斗,在小冰河期正确的路数是大力移民南洋,减轻国内人口压力,甚至反哺国内撑过饥荒。待到极寒天气过去,再回头把北方的经济搞上去,然后再图北上,这是他早就定下的道路。

    但岳父要干的是给大明续命。大明开国二百年,已是积重难返,想要避重就轻是不可能的了。必须要狠狠得罪的官僚地主、宗室藩王、卫所军头这三大巨室,才有可能做到。‘得罪於巨室’势必会步履维艰,千夫所指……

    而且问题是,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国家延寿呢?在赵昊看来,不能为民族谋发展,不能为百姓求福祉、甚至连保护民众免受外敌侵略都做不到的国家,根本不值得留恋。让它早死早超生,换一个豪华升级普拉斯版的新华夏它不香吗?

    所以赵昊在运作赵守正入阁这件事上,一直不太积极。

    但张文明之死,给他敲响了警钟。历史强大的惯性,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扭转的。自己必须要做好岳父只剩五年寿命的准备了。

    赵昊很清楚,哪怕自己用了层层分身术,三大集团也已经是房间里的大象,早晚注定有跟屋子主人摊牌的那天。这天来的越早,对华夏的伤害就越大;来的越晚,则水到渠成的可能性就愈大。

    对赵昊来说,五年是远远不够的,他的三大革命和大移民,起码还要猥琐发育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才能给这个国家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么万一岳父五年后归西,剩下的十五年,谁来继续为三大集团充当保护伞?虽然西山集团和江南集团本身就已经是保护伞级别了。但大明朝可是君主**社会,只有能顶住皇权的力量,才可以给予集团真正的安全。

    必须要未雨绸缪了。

    所以哪怕觉得老爹不是那块料,他还是没有反对爷爷的提议。

    但最靠谱的法子,其实还是设法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来的路上,赵昊忽然有所悟,要想让岳父大人多当几年保护伞,就得帮他过去眼下这一关。

    绝对不能像另一个时空那样搞得鱼死网破,从此与文官集团彻底对立,只能以强权压制不满。文官集团不敢明着作对,便处处阴阳怪气、集体发挥,惹得张相公整日怒火中烧,性格愈发偏执,最终把自己焚毁,落了个英年早逝、身死道消。

    这世上,做什么事都要设法减少摩擦,足够润滑才能让大家都舒服省力。赵公子也不能白让人叫‘小阁老’不是?这次他决定来充当张相公和文官集团间润滑剂,让他们不要搞得那么痛苦……

    但当他将自己的想法讲给爷爷,赵立本却直皱眉头道:“棘手!你这么搞,弄不好就里外不是人啊。”

    赵立本抽两口烟,整理下措辞道:“你岳父的考成法把百官都逼得太紧,这几年颇有些官不聊生的意思。就是江南帮也颇有微词,只不过是看在你我祖孙的面子上,不愿发作罢了。”

    赵昊点点头,这很正常。当家三年狗也嫌,何况张相公都已经柄国六载了。他知道老哥哥赵锦就不大喜欢张居正,认为张相公太‘操切专断’、‘目无余子’了,实在有失首辅风度。

    爷俩商量了一宿,也没商议出个稳妥的法子来,赵立本只能让赵昊先去守灵,静观事态发展再随机应变了……

    ~~

    赵昊次日中午抵京,家也没回,便直奔大纱帽胡同,披麻戴孝扮演苦逼的孝子贤孙去了。

    张相公虽然儿子众多,但眼下只有嗣修在身边,其余都在江陵老家,倒也正需要这个半儿来顶上。

    至于他的宝贝闺女,张相公才舍不得用呢。张筱菁只来哭了一次,就被他黑着脸撵回去了,骂她才出了月子就乱跑,落下病根怎么办?

    赵昊也心疼妻子,让她回家好好带孩子,自己在这儿守着,也会把她那份孝心尽到的。

    只是赵公子没想到,这份孝心尽起来,真是难得苦累哇……

    正常来讲,官员闻丧上表请辞,很快就能获批回家丁忧。可张居正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乞求归里守制,可皇帝母子就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于是便形成了漫长的拉锯状态。

    吊唁的宾客始终络绎不绝,有人为了表达哀思,甚至来了两三遍。可苦了替张相公磕头还礼的赵昊和张嗣修了,两人见天从早跪到晚,膝盖和脑门儿都青了……

    但这是值得的,这种时候好好表现,岳父大人才会把他当成亲儿子啊。

    另一边,赵立本也返回京城,密切关注着官场的风向。大纱帽胡同和赵家胡同距离不远,赵昊隔一晚上回家一趟,正好跟老爷子通气商议。

    赵立本告诉他,虽然目前尚在走三辞三留的套路,但舆论对张相公已经有看法了。盖因邸抄刊出的张相公《乞恩守制疏》中,虽自称是‘臣以二十七月报臣父,以终身事皇上’,但文字间态度并不坚决。

    “他甚至说什么‘臣闻受非常之恩者,宜有非常之报。夫非常者,非常理之所能拘也。’”赵立本戴着玳瑁眼镜,啧啧有声的品读着张相公的大作道:

    “这其中,话里有话啊。尤其‘非常理之所能拘’一句,用在乞恩守制的奏章上,非但牵强附会,而且自相矛盾,也难怪别人会多想。”

    “嗯。”赵昊仰面靠在躺椅上,让马姐姐用冰袋给自己冷敷脑门。“只是为下文作铺垫罢了。”

    “不错,这后头越说越露骨啊。”赵立本摇头晃脑道:

    “听听后头,越说越不像话……臣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徇匹夫之小节,而拘拘于常理之内乎?况奉圣谕,谓‘父制当守,君父尤重’,臣又岂敢不思以仰体,而酌其轻重乎?”

    念完他摘下眼镜、搁下邸抄,不无揶揄道:“这都像人话吗?还怪别人乱嚼舌头根吗?”

    虽然知道这是机密书房,四下都有护卫把守,赵昊还是心虚的看看门口,唯恐让小竹子听到一般。

    然后才无奈叹气道:“岳父大人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夺情,各部也都上了慰留的奏疏,可能让他觉得局面尽在掌握吧。”

    “你得劝劝他坚决一点。”赵立本道:“这样暧昧不清,徒增笑耳。”

    “我怎么劝啊?这奏疏都是他亲笔写的,根本不容旁人置喙。”赵昊苦笑道:“而且人家都劝他夺情,我若敢唱反调,恐怕大耳刮子就抽上了。”

    “也是,那就继续看吧。”赵立本叹气道:“不过以老夫混迹朝堂多年的经验看,现在的风向很有问题,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幺蛾子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人过关

    事态的发展果然让老爷子说着了。

    第二天,内阁发生了一件事,极大的刺激到了张相公。

    按照内阁历来的规矩,首辅去位三日以后,次辅便可以把座位,从内阁的右边迁到左边。翰林院后辈和内阁僚属都穿红袍到内阁道贺,恭喜新首辅上位。

    虽然皇帝和张相公还在假模假样的拉锯,但待到第十天上,一众翰林终于等不了了,撺掇着王锡爵一起到内阁道贺。

    老王已经得了赵昊的叮嘱,自然说再等等看,同意首辅丁忧的上谕下来不迟。

    然而一众翰林却不愿再等,本来掌院学士对这帮天之骄子的约束就有限,除了科学门的那一帮子,被赵昊弄到香山书院去闭关补习科学知识,其余人都穿上红袍,一窝蜂到内阁来了。

    中书舍人和司直郎们见状,也不敢磨叽了,也都赶紧换上红袍,一起涌到正堂向吕调阳道贺。

    吕调阳虽然没有把座位移到左边,但禁不住众人起哄,居然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替张相公留在内阁盯着的姚旷冷眼旁观,第一时间便把此时禀告了张居正和冯保。

    冯保一听,这还了得?马上跑去告诉太后。

    “皇上没有颁旨让姓吕的当首辅,这帮贼崽子就敢起哄架秧子,让张先生下不来台?!”李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拍案骂道:

    “前些年的歪风邪气,好容易让张先生给镇住没影儿!这又看到可乘之机,迫不及待的蹦出来了?!”

    “娘娘说的是。”冯保点点头,阴测测道:“这几日东厂侦知,好些人在频繁的暗中串连,想逼着张相公赶紧丁忧,他们好过几年舒坦日子,也不用担心被清丈田亩了!”

    “做梦去吧!”李彩娥冷笑一声,露出了那股子助她上位狠劲儿。“让皇上写条子给内阁——告诉吕调阳,张先生就是上一百道辞呈也不批准,并让六部九卿,朝廷百官都写本子慰留张先生!谁敢不写,谁就是奸臣!”

    “娘娘这个主意好,人人过关,筛子一样筛一遍,把那些想作妖的都撵走,留下的全是忠心的!”冯保马屁拍的山响,马上屁颠屁颠去文华殿跟皇上传话。

    朱翊钧听了也很生气,但他生气的点不在有人向吕调阳道贺上,而是不把他话当回事儿的。

    这大大刺激了十五岁皇帝敏感的自尊,哦,你们看我对张先生毕恭毕敬,就也不把朕当回事儿了?你们配吗?

    万历马上写了条子,让跟班太监送去文渊阁。

    文渊阁中,吕调阳刚刚送走了道贺的翰林官们,正在寻思着要不要把椅子移到左边去呢,便接到了这道针对性极强,侮辱性更强的上谕。

    吕阁老当场就石化了。这打脸来的实在太快太响了,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你个什么东西,还相当首辅,你配吗?配几把?

    他知道,也许张相公还是留不住,但笑到最后的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了。他已经在今天这场道贺之后,在皇帝和太后心中永远的出局了。

    吕调阳走向左首那把首辅坐的太师椅,缓缓坐了下来,两眼忍不住流下了辛酸的老泪来。

    他本以为大家都是教了五六年的皇帝老师,差别应该不会那么大的……

    然而他想错了,还就是这么大。

    皇帝心里,始终只认张相公一个老师……

    ~~

    大纱帽胡同。

    听了姚旷带回来的消息,‘啪’地一声,张相公黑着脸摔了茶杯。

    “都说人走茶凉,人走茶凉。不谷还没走呢,人情已经变了!将来当真去位,那还了得?”张居正对李义河、王篆几个心腹愤怒道:

    “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乃至高新郑,每一个例外,下野之后都遭到过清算!不谷这要是以走,我看也免不了要被拉清单的!”

    “相公说的是!”李义河是鼓吹夺情的头号干将,马上鼓噪附和道:“好些人不满考成法久矣,对清丈田亩更是打心眼里恐惧!要是相公丁忧了,他们肯定会把新政统统废掉,为免相公卷土重来,还不知怎么加害一个在籍的布衣呢!”

    这话重重击中了张居正心底最大的软肋,他已经习惯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根本不敢想象突然失去一切,会是什么样的境地。而且他也自知谈不上心胸宽广,这些年不知整死了多少人。比如辽王府一系,如果自己丁忧回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想到这儿,张居正重重咬牙道:“我意已决,纵使不走了!”

    “太好了!”李义河等人忙欢呼起来。马上现场分工,准备积极奔走,督促百官赶紧上本挽留,为张相公‘无奈留下’做好铺垫。

    ~~

    赵昊没一起出门奔走,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得跟嗣修一起守灵……

    不过这会儿来吊唁的人终于少了许多,赵昊也不用跟磕头虫似的累个半死了。

    但局势的走向让他高兴不起来,这些天虽然一直在岳父身边转悠,但夺情的气氛太狂热了,让他始终开不了口劝岳父三思。

    赵昊抬头看看天上的阴云,叹息着点了根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是很难挡得住啊。

    正发愁间,却听一阵沉重的脚步由远而近,赵昊寻声一看,便见李义河移动着他肥胖的身躯朝自己走来。那张总是笑面弥勒佛似的脸上,此时却布满了寒霜。

    “谁惹三壶公生气呢?”赵昊递根烟给李义河。

    李义河伸出胡萝卜似的手指夹住烟,赵昊又用打火机给他点着。李三壶猛抽两口方叹一口道:

    “唉,你们那个张瀚失心疯了,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居然不肯带头上书挽留相公!”

    吏部尚书是天官,理论上能与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的大冢宰。当然,碰上张居正这种特别强势的首辅,杨博来了都得拉稀。

    无论如何,大冢宰终究是九卿之首,能上疏挽留首辅的话,自然意义重大。何况张瀚还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李义河一早便兴冲冲去了吏部,准备从他这里打响头一炮,后头再找别人也就势如破竹了。

    谁知却在张瀚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对李义河的要求,张瀚只是一味装糊涂说:

    ‘大学土奔丧应当加恩;这是礼部的事,和吏部有什么相干?’

    到最后也没同意上疏。

    气得李义河出来就骂娘。张瀚这个书呆子能接替杨博当上大冢宰,可是全靠张相公力排众议,强推上位的!怎么能过河拆桥呢?

    他气冲冲转回大纱帽胡同,本打算狠狠向张相公告一状,但看到赵昊瞬间冷静下来。赵昊是江南帮的协调人和未来领袖,自己直接告张瀚的状,怕是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便将原委气哼哼跟赵昊说了一遍,又给他吃颗定心丸道:“当然,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小阁老的意思,你也管不了堂堂大冢宰。”

    “谁说不是呢?我一回京就都打过招呼了,告诉他们千万要配合岳父这边的行动。”赵昊感动的点点头,无可奈何道:“可这些六七十岁的部堂大员,主意都正着哩。我说的话,他们爱听的听,不听的就装听不清。”

    “连皇上的话都不听,不听你的话也正常!”李义河狠狠啐一口道:“得把他们都换掉,让年轻的上来就好了!”

    “三壶公消消火气。”赵昊忙劝道:“就是要换人也不能这节骨眼上啊?不然岂不是予人口实?因为这点事就把堂堂吏部尚书换掉,岂不是往茅房里扔石头——激起民愤吗?”

    “唔……”李义河勉强应下,却又不屑的哼一声道:“狗屁吏部尚书,相公认才是,不认就是个屁!”

    “是个屁现在也得暂时夹着。”赵昊苦笑道:“这样吧,我再去劝劝他,看看有没有用。”

    “好,我正是这个意思。”李义河重重点头道:“那你就快点去,事情传开了影响不好。”

    “我这就去。”赵昊便掐了烟,摘掉白帽子和身上的麻布,出门去见张瀚。

    ~~

    吏部尚书值房中。

    吏部尚书张瀚居中,左侍郎赵锦、右侍郎申时行分坐东西。赵昊则坐在下首位子上。

    “这是晚辈第二次来这件值房了。上次来时还是十年前,”赵昊动作娴熟的泡着功夫茶,大有喧宾夺主之意。但吏部三巨头都神态放松,似乎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锦自不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那是不是亲生,胜似亲生的兄弟。

    申时行跟赵昊也是十年的交情了,两家的勾连比外人看到还要深得多。

    张瀚虽然和赵昊不是很熟,但他跟赵立本是同科进士,两人四十多年的交情了。这些年俩老头同在京里,没事儿就泡在一起,感情更是升温。所以把赵昊当成自己的孙子看。

    赵昊一边沏着茶,一边对三位大人不胜唏嘘道:“那时的大冢宰是杨虞坡,少冢宰是王之诰,当时觉得他们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没想到十年以后,掌铨的都变成自家人了。”

    赵锦不禁笑道:“这么说的话,那十一年前咱们在蔡家巷早餐摊碰见时,能想到咱们兄弟会有今天?”

    “我要是想得到,还不得请你吃点好的?”赵昊不禁失笑,众人也一阵捧腹大笑。

    笑罢,张瀚方淡淡对赵昊道:“我跟你岳父划清界限,是和你爷爷商量过的。除了我本身不愿看到纲常扫地外,也算是帮你表个态吧——”

    说着他正色道:“你是我们江南帮的领袖,五百多名年轻的弟子看着你呢,你是他们的老师,不能让他们失望!”

第一百二十章 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窗外的阴云越来越重,窗纸也开始刷拉作响,一场风雨似乎在所难免了,在这个干燥的秋季并不常见。

    赵昊向自己人表态,自己是不支持夺情的,这一点十分重要。因为他为了减轻科学发展的阻力,让读书人更容易接受科学、走进科学,所以一直采取‘反董反刘不反孔’的态度,将科学伪装成与理学、心学、气学、实学类似的儒家一支。

    他宣称如果说心学是对儒家思想的再诠释,那么科学就是对儒家缺失内容的补充。

    如果科学跟儒家典籍发生冲突怎么办?那是因为董仲舒篡改了儒家的经典啊。

    比如之前提过的‘天人感应’,就遭到了赵昊的猛烈批判,大骂董仲舒不学无术、编造谎言,误我华夏两千年!

    但儒家跟科学冲突的地方太多了,一个董仲舒背锅太吃力,赵昊便又在李贽的建议下,把刘歆拉出来当靶子。说他为了帮王莽篡汉,大量编造伪经,来粉饰新朝的合法性……

    这套理论逻辑虽然简单粗暴,但非常重要,它让弟子们不至于三观崩塌,科学不至于被当成邪教,这才平平安安走过了最脆弱的十年萌芽期。

    可这世上没有只受其利、不受其害的事情,比如在张相公夺情一事上,弟子们的看法就与天下读书人别无二致。

    都认为国朝以孝治天下,对父母不孝之人,对皇上安能尽忠?又如何号令朝野?

    尤其赵公子还热衷于广收门徒。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是把‘师徒关系’向‘父子关系’看齐,要求弟子对待师父要像对父亲一样。

    所以在‘如何报答父母养育之恩’这件事上,根本容不得赵昊骑墙,必须要站在‘夺情派’一边。

    幸好外人看江南帮总是隔一层,加上赵昊从不出风头,向来躲在几位大佬身后搞风搞雨。所以外面人都以为,得等这帮大佬退了,才能轮到他来话事。

    殊不知赵昊早就用他神奇的表现,折服了各山头的大佬,几年前就已经是江南帮的话事人了。

    正是这种外人不知道但自己人知道的状态,让张瀚的举动在外人和自己人眼中,有了不同的意义。

    在外人看来,堂堂天官当然是自行其是,不受任何人左右了,所以在张党那里,不太会连累到赵昊。

    在自己人看来,张瀚却是代表赵昊亮明态度了。赵公子毕竟是张相公的半子,子不言父过,不方便直接表态,大家也都是理解的。

    ~~

    窗纸劈啪作响,这场秋雨终究还是下下来了。

    “多谢元洲公帮我下定决心。”赵昊将第一杯茶斟给张瀚,充满歉意道:“只是这代价也太重了。”

    “无妨,你爷爷都退下来十年了,老夫也早就该让贤了。”张瀚品一口赵昊带来的潮州凤凰茶,只觉浓醇鲜爽,润喉回甘,带有一股独特的山韵。他赞许的微微点头道:

    “真是好茶啊。你看,这世上有的是比当官还有趣的事情,何必恋栈这淡而无味的官场不去?”

    “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江东步兵,也是这么想的。”赵锦打趣笑道:“其实我也早干够了。”

    赵昊和申时行不禁苦笑,人家大冢宰和少冢宰都干得浑身是劲儿,恨不得向天借五百年。轮到这两位却都崩了心态。

    原因很简单,张相公当初提拔在南京等退休的张瀚当这个吏部尚书,就是因为他人老实好控制。所以张瀚名义上是尊贵的天官,实际上,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一应官员任免,全都要张相公点头才行,还经常出现内阁递条子下来,直接任命某某为某官的越权状况。

    吏部沦为了内阁的办事机构,吏部尚书成了首相的僚属,这种被架空的日子能不憋屈吗?张瀚虽不像赵锦那样整天发牢骚,暗地里也没少长吁短叹。

    这次张居正老父去世,说实话,张瀚和赵锦都大有解脱之感。心说张江陵这一走两年多,我们终于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好在他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无论多高兴,都不会笑出声来。

    然而这十来天事态的发展,让他们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皇帝和太后是铁了心的要留张相公,张相公也只是假模假样的请辞,却还是舍不得那个权位。

    这让两人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就更加剧了他们道德上的反感。于是两人跟赵立本合计一番,决定坚决不带头挽留张居正,顺便帮赵昊解个难题。

    “老夫的结局已定。”张瀚搁下茶盏,目光幽邃的望着赵昊道:“现在压力完全来到你这边了。”

    “是啊,兄弟,老哥我真替你发愁啊。”赵锦也叹气道:“我看你那老泰山已经钻了牛角尖,你怎么把他拉回来,劝他回家丁忧啊?”

    “难啊。”一直默不作声的申时行,也愁眉苦脸道:“我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到,张相公有皇上、太后、冯公公支持,谁还能让他改弦更张不成?”

    “现在就好比,琢磨怎么把大象装进箱子里?”赵昊笑笑道。其实在这个如此纠结两难的局面中,最难的就是下定决心。一旦下定决心,反而轻松多了。

    “怎么装?”赵锦问道。

    “分三步呗。打开箱子,把大象装进去,然后盖上箱子。”赵昊笑道。

    “哈哈哈!”三人哑然失笑道:“感情就硬往里装啊?”

    “对,我看也只有霸王硬上弓一途了。”赵昊屈指道:“也得分三步走。第一步,雪上加霜。现在给到夺情派的压力还不够,远远没到他们的屈服极限。”

    “那是,我一个放屁都不响的吏部尚书自爆,也就只能算是火上浇油。”

    “还有我陪着你。”赵锦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不过还是差得远。”

    “没事,慢慢来,实在不行还有晚辈。”申时行也轻声道。

    “你就别掺合了,我们江南帮攒点儿家底不容易,还指望你早日入阁呢。”张瀚和赵锦同时摆手,又问道:

    “那第二步呢?”

    “第二步,釜底抽薪。如今这局面,都怪皇上、冯公公还有太后逼太紧,那就设法让他们不要逼那么紧。没人非要岳父夺情了,他老人家的压力不就小多了?”

    “这招肯定管用,不过难度也大,想用出来可不容易。”三人道。

    “但这是必须的。”赵昊轻吹着茶盏的热气,幽幽说道。

    “嗯。”三人点点头,这个明白。

    其实这一局,不能让丁忧派输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能让代表皇权的三人组赢。

    任何助长皇权的举动,都不符合三大集团的利益……当然,这话没法明说。

    “那么第三步呢?”赵锦又追问道。

    “至于第三步,就是调和折中了。”赵公子托着茶盏,幽幽道:“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这话有道理。”张瀚三人眼前一亮道:“听着就有戏!”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赵昊呷一口茶水,长叹口气道:“可能还需要老天帮忙。”

    “啊,你不是最反对天人感应之说了吗?”赵锦瞪大眼道:“这不科学吧?”

    “所以我把弟子们都关到香山书院去了。”赵昊两手一摊道:“别人怎么想,我可管不着?”

    “这倒是很科学。”众人大笑起来。

    ~~

    赵昊在吏部耗到雨停才离开,中间还蹭了顿便饭。

    等他回去大纱帽胡同时,便见被雨水一打,满胡同的素纸花圈变得稀烂;那些挽联祭幛上的字迹也模糊不清,肃穆的气氛荡然无存,看上去有些狼狈。

    他进去相府后,便径直穿过灵堂,到书房去跟岳父请罪。

    张居正穿着青衣角带,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桌后批阅奏章。今天早晨开始,通政司就奉上谕,直接把奏章送到大纱帽胡同来了。皇帝娘俩宁肯让张相公戴孝居家办公,也不用吕相公票拟了……

    李义河也在,看到赵昊黑着脸进来,便道:“怎么,你去也不管用?”

    赵昊沮丧的点点头,低头立在张居正面前郁闷道:“孩儿无能,怎么劝元洲公都没有,反而被他排揎了一顿,说什么丁忧守制是天经地义的事,元辅更应该以身作则。我应该劝岳父不要让百官万民失望云云。”

    “哼!”张居正握着奏章的手背一阵青筋暴起道:“不谷真是瞎了眼,竟用了这样冥顽不灵的老糊涂!”

    “也不能这么说,谁能料到老蔫儿驴也能尥蹶子呢?”李义河忙安慰道。

    “是,岳父,这个张元洲平素总说,自己能当上天官全靠元辅拔荐,元辅待他恩重如山,他执镫随鞭也义无反顾。”赵昊也愤愤道:“没想到事到临头就现了原形!”

    “所以说这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还是早点撵回家的好!”李义河点头道:“就像当初葛守礼,倚老卖老处处反对相公改革,把他撵回家杂音一下子就小了!”

    他还是希望能杀一儆百,让朝中百官知道,不支持夺情的后果!

    说这话时,他却看着赵昊。之前小阁老明显是想保着张天官的。

    张居正也看着赵昊。张瀚毕竟是江南帮的大佬,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需要女婿的支持,自然要估计赵昊的感受,也看看他的态度……

    赵昊羞愧的低头道:“岳父如何处置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孩儿无话可说。”

    “嗯。”张居正心下稍稍舒服一点,这至少能说明,张瀚的举动确实跟赵昊无关。

    ps.继续哈……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凶兆

    张相公雷霆一怒,天地变色。

    第二天便有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上疏弹劾吏部尚书张瀚昏庸老迈,不堪重任。

    很快皇帝便下旨,勒令吏部尚书张瀚致仕,廷推前由吏部左侍郎赵锦署理部务。

    赵锦却不肯接手,说自己与张瀚看法一致,都认为应该同意元辅丁忧,以保全元辅一世英名。

    万历自然十分生气,却没有让赵锦一起滚蛋。

    这种时候就看出谁的关系更硬来了。赵锦的次子赵士禧,是皇帝最亲近的几个护卫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弟弟赵昊还是皇帝的快乐源泉,全靠赵公子源源不断的每月新番和年底贺岁片,万历才能撑过他娘他老师还有死太监的联手蹂躏。

    所以万历只罚了赵锦三个月俸禄……

    但‘礼绝百僚’的吏部尚书居然只因为不愿附和挽留首相,就被罢了官,这足以让朝野大哗了。

    不过似乎也达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请留张相公的奏疏雪片般飞向通政司。

    然而官场上,尤其是年轻官员中,却激荡着一股不平之气,认为这是强权压迫的结果。只是在长官们严防死守下,他们暂时发作不得。

    ~~

    年轻官员们的怒气,自然传达不到大纱帽胡同。

    张相公的书房中,此时一片激动之声。

    “大宗伯马自强,领衔礼部请留元辅!”

    “大司马王崇古,领衔兵部请留元辅!”

    “大司徒王国光,领衔户部请留元辅!”

    “大司空郭朝宾,领衔工部请留元辅!”

    “大司寇刘应节,领衔刑部请留元辅!”

    “大总宪陈瓒,领衔都察院请留元辅!”

    李义河、王篆、曾省吾几个语气亢奋的念着挽留张相公的奏章,一扫之前张瀚带来的阴霾。

    张相公的脸也终于没那么阴沉可怕了,动作轻松的装一斗烟。

    赵昊赶紧给岳父点上,张居正享受的吸一口,淡淡道:“看来还是北方人靠得住。”

    “是,孩儿无地自容……”赵昊难过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七卿中,除了被干掉的张瀚,清一水都是北方人。王崇古和王国光是山西的,马自强是陕西的,郭朝宾和刘应节是山东的,陈瓒则是北直隶河间府的。

    很显然,江南帮在高官层面,发展的还不如隆庆朝时。但七卿里也没有湖广人,江南帮好歹还占据了吏部,虽然没什么卵用,却也没法说张相公打压江南人。

    其实张居正就是在有意压制江南帮进入顶层,不然凭他们庞大的人数,很快就会在廷推廷议中形成人数优势,那是张相公绝对无法接受的。

    虽然大家是盟友,但在权力层面,别说女婿了就是亲儿子也没用。为了平衡,他还跟山西帮媾和……

    这几日张相公思来想去,觉得张瀚之所以反水,是因为江南帮不忿自己打压的缘故。

    慈父咬着烟斗坐在太师椅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得袅袅青烟如绸缎一般。看着这阵子明显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的女婿,他心中一软,暗道:‘希望赵昊能将自己的警告传达给江南帮,这种时候闹掰了,会给人可乘之机的……’

    “相公,相公……”李义河连唤数声,张居正才回过神来。

    “嗯?”

    “现在皇上挽留了三次,百官也都上表请留相公。”李义河忙重复一遍道:“是时候摊牌了。”

    “嗯。”张居正缓缓点头,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章,递给李义河道:“你们看看。”

    李义河等人便围在一起仔细读起来,赵昊也凑过去同看,只见题目十分拗口,叫《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

    再看奏疏的内容,也是很不要脸。

    大意说是‘朝中的大臣们纷纷来我家,以君臣大义责怪我。说殊恩不可以横干,君命不可以屡抗。既然以身任国家之重,就不该只顾自己的家事。’

    ‘臣躺在砖头和草席上连日反思,是既感动又恐惧。打算再上本乞归,又恐再惹陛下不快。而且皇上大婚期近,国家大典莫过于此,臣这要是撒手一走,不能效一手一足之力,于心何安?’

    ‘于是臣不敢再请丁忧,恪遵皇上前旨,候七七满日后,不上朝,但赴阁办事,随侍讲读。’

    此外,张相公还提出了五个夺情的条件:

    其一,二十七个月内俸禄分文不领;

    其二,所有祭祀吉礼,概不出席;

    其三,入侍讲读,在阁办事时,请允许臣继续青衣角带,不穿吉服;

    其四,章奏具衔,准加‘守制’二字;

    其五,仍容明年乞假葬父,便迎老母,一同来京。

    拜读完了张居正的奏疏后,众人纷纷赞叹,不愧是元辅,考虑问题就是周全!

    “相公这个‘辞俸守制’的方案,兼顾了天理人情,谁说忠孝不能两全?”李义河笑呵呵的端起茶壶,滋溜呷一口。

    在他看来,元辅夺情之事,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就在赞叹声中,却响起了赵昊的声音。

    “岳父,根据紫金山天文台观测,本月初五,将有大彗星逼近地球!”

    “啊?”张居正登时一愣,忙问道:“有多大?”

    “超级的大,横亘天际,震惊世人!”赵昊斩钉截铁的语气,让人丝毫不怀疑他预报的准确性。

    一是科学们已经连续准确预测了数次日食月食,二是赵公子可是连地震都能预测到的。

    方才的乐观气氛登时荡然无存,书房中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那是彗星啊,又叫扫把星。因为在天空出没的时机难以预测,又被当做妖星。

    其自古便被视为大凶兆!

    《甘石星经》曰:‘扫星者,逆气之所致也。’

    董仲舒认为:‘孛者,乃非常之恶气之所生也。’所谓孛者彗星也,其孛孛有所妨蔽,暗乱不明之貌也。

    刘向认为,孛星,乱臣类,篡杀之表也。君臣乱于朝,政令亏于外,则会引发彗星出现……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一了。张相公要是这时候把这道同意夺情的本子递上去,过两天彗星一来,好家伙!

    如果真如赵昊所说,是震惊世人的那种超大彗星,估计所有人都会反水的。然后异口同声指责张相公,他就是彗星预兆的乱臣!是他违反天理人伦,才为大明招致了厄运!

    那场面,想想就不寒而栗……

    “有大彗星又如何?”王篆不服气道:“《左传》中也说,‘天之有彗也,以除移也’,所以彗星也预示‘除旧布新’之象,我看是彰示着相公的改革将大成功!”

    “你读书还是不够扎实。”张居正却缓缓摇头道:“《左传》中,一共有两处观彗星做出的预言。一言诸侯死丧,一言火灾。尤其文公十四年那次,‘有星孛入于北斗’,后来果然宋、齐、晋三国皆弑君。你要是敢拿《左传》言事,翰林院那帮子饱学之士非拍死你不可。”

    “相公,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李义河急得口不择言了。

    “不要胡说!”张居正用烟斗指着他,呵斥道:“你想让不谷王文公的覆辙吗?!”

    “瞧我这张嘴……”李义河骇然,赶紧狠狠掌嘴,他这才想起张相公超级迷信啊……

    就算他心里不迷信,现在也得迷信了。张相公半年前进献的神龟,还在西苑中优哉游哉呢!

    “小阁老,你不是最排斥天人感应说吗?”王篆眯着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赵昊道。

    “我当然不信那套了,在我的《天文学》中就讲过彗星的成因。”赵昊两手一摊,反问道:“但问题是,你们也不信吗?外面的人也不相信吗?”

    “这……”众人不禁语塞。是啊,虽然科学已经出现了十年,但绝大多数人,依然是天人感应说的忠实信徒。

    赵昊又冷声质问道:“或者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应该先藏着不说,等岳父上表之后再说?”

    “没没,绝对没那个意思!”王篆赶紧使劲摆手否认,其实他方才一闪念,还真有这个想法。

    因为只要张相公上了奏章就覆水难收,大局已定了。他们这些张党要员的地位……哦不,改革也就彻底保住了。

    但那样张相公的骂名怕是要十倍百倍的激增了……

    “好了!”张居正怒喝一声,制止了他们的争执,用烟斗敲着桌面道:“都滚出去!”

    赵昊和李义河、王篆等人赶紧灰溜溜出去。

    张居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眼睁睁看着烟斗中溅出的火星,落在那份缎面的《乞暂遵谕旨辞俸守制预允归葬疏》上,变成一个个丑陋的黑点,还有烧焦的气味……

    张相公却丝毫没有理会,因为这份奏章肯定是不能上了,至少现在不能上了……

    除非他疯了,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招祸。

    他只是被自己的权力欲、被身边人蒙住了眼睛,并没疯掉。

    ‘苍天,你既然赐下神龟嘉瑞,为何又要降下大彗星?’张居正陷入巨大的不甘之中,头一次陷入了无能狂怒的状态。也难免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莫非不谷的行为,真的惹怒老天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这颗在后世天文学上编号为c/1577 v1的彗星,是在大明万历五年,西元1577年,非常靠近地球的一颗彗星。因此显得很大,很有压迫感,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引起过恐慌!

    用公知体的说法就是,当1577大彗星戏剧性的出现在天际,欧洲的天文家通过对其进行追踪观测,戳破了教会上帝创造宇宙的谎言,为开普勒、伽利略、哥白尼重新用科学定义宇宙铺平了道路,这是多么的伟大啊!

    而在不思进取、大搞迷信的你国,这一天象居然被用来迫害给帝国续命的改革家,果然是明必输,定体问啊!

    但事实上,至少在这个时间点,全世界都认为彗星是不详的天兆。欧洲不知道因为这次大彗星,烧死了多少女巫。大家大哥别说二哥,都是一样的愚昧。

    不过张相公确实被这次突如其来的大彗星,坑得惨了点儿……

    彼时他已经通过杀鸡儆猴,让反对夺情的官员们全都敢怒不敢言,把那道‘辞俸守制’的奏疏一上,然后皇帝一批准,这事儿就算搞掂了。

    谁知就那么寸,转头就一颗大彗星贴着脸飞过来!好家伙,万马齐喑的京城官场登时就炸了锅。官员们借机疯狂上疏,要求皇帝赶紧让张相公回家。最后矛盾越演越烈,足足打了两轮廷杖才把反对的声音压下去。却也让张相公彻底名声扫地,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赵昊现在提前四天,预报大彗星即将出现,无疑给张相公创造了一个自救的机会。

    当然,想要毫发无损的过关,光暂时压下那道‘丁忧守制疏’是不够的。还得赶紧重写一份《泣血再乞休疏》之类。最好直接进宫,使出三十六式、鼓动如簧巧舌,亲自说服太后,以确保能三天之内开路离京。只有这样,彗星来了才跟他牵扯不大,他的名声也能保住了……

    甚至还可以趁机反向操作一波。比如在他离京之后,天空出现彗星,就可以让人造势说,看吧,元辅去位才是大凶兆!我们应该把张相公请回来……

    不过这法子最多能给他刷刷声望,修复一下这段时间受害的风评。想要借机杀个回马枪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彗星出现,代表的‘君臣乱于朝,政令亏于外’,而不是什么贤臣去位……在儒家体系里,对不同星象都是有专门解释的,偷换概念可不行!

    而且关键是这场夺情之争,表面上争的是父子人伦,实际上却是不满改革的官员们,积郁已久的一次爆发。只要想到张相公回来,还得继续受考成法煎熬,大家就绝对要抓狂的。

    还有更可怕的清丈田亩……大明的官员有一个说一个,哪个不是大地主?谁家没隐瞒土地,偷税漏税?这才是悬在他们头上的那柄利剑。

    海瑞清丈田亩,把徐阁老搞到家破人亡的悲惨境地,官员们可都看在眼里的,好容易才把张居正挤兑离京了,他们怎么会让他转眼又回来呢?

    到时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赵昊可不敢保证,张相公一定能杀个回马枪。

    不过这终归是个化解矛盾的路数,从长远来看,也应该能让岳父大人多活几年。

    而且跟万历皇帝分开几年也是好的,能让岳父冷静一下,想清楚高拱能成为隆庆亲爹,不代表他也能成为万历亲爹。别太把皇家的事情当自己的事儿,以免最后让白眼狼吃的骨头都不剩……

    ~~

    然而张相公没有按照赵昊的路数走。

    两天过去了,他既没上表请辞,也没进宫去说服谁。

    两天里,张居正谁也不见,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饭菜端进去什么样,端出来还是什么样……

    可把外头众人担心坏了,李义河等人便撺掇着赵昊进去瞧瞧,张相公到底怎么了。

    赵昊敲了敲书房的门,里头没人应声,他便壮着胆子推开门。

    只见书房中烟雾弥漫,几乎都看不清书桌后的慈父大人了。也不知抽多了少斗烟才有这效果。

    “岳父,烟抽多了对身体也不好……”赵公子打开窗户,让空气对流一下,才看清了张相公正叼着烟斗,坐在那里全神贯注的批阅奏章。

    “岳父。”赵昊又唤了一声,张居正才抬起头。

    看到他进来,张居正张张嘴,却哑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尼玛,烟抽的实在太多了……

    张相公好一个咳嗽吐痰,赵昊又给他端了茶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岳父这两天,一直在批奏疏?”赵昊吃惊的看着桌上,装待阅奏章的盒子里,已经不剩几本了。

    “积了半个多月的奏疏,不赶紧处理掉,国家还转不转了?”张居正一边说话,一边继续票拟。又用目光指了指他单独放一旁的一份奏章。

    “他们把我张居正当成恋栈权位之人,以为不谷是舍不得离开首辅的宝座,真是天大的笑话!你看!不谷还没去位呢,各路神仙就已经开始作妖了,让我怎么走得了?!”

    赵昊赶紧拿起来一看,只见是一个叫孙玮的行人司行人,上书请暂缓清丈田亩。

    “这是哪路神仙?”赵昊先担心是不是自己的弟子。

    “是关中人,今年的新科进士。”张居正的记性,可比他女婿强多了。他语带讥讽道:“一个刚走出黄土塬的书呆子知道什么?不过是人云亦云,想抢头一个请停清丈的名头罢了!”

    “一叶知秋,后头还不知多少人,等着不谷前脚一走,后脚就跟着上书呢!”张居正痛心疾首道:“不谷若回家守制,清丈田亩肯定还没开始就要结束!”

    他越说越气愤,本体无风自动道:“何止是清丈田亩?天下什么事不是豪强搞坏了?豪强占尽国家的便宜,心里从没有国家,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哪管百姓的死活,天下的存亡?!不谷用了整整五年,才把他们都收拾服帖了,准备向他们动手了。这时候不一鼓作气把他们拿下,回家三年,定然前功尽弃,再想重来难上加难!”

    张居正斩钉截铁道:“所以你不用再劝了,不谷是不会上表请辞的!”

    “那彗星的事情?”赵昊硬着头皮问道:“很可能有人会拿老天爷诋毁岳父的。”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彗星要来就叫它来。”慈父吸一口烟,淡淡道:“不谷管不了老天爷,只能做好自己的事。”

    然后他目光坚毅而冷酷道:“有人要跳就让他们跳出来吧,动静还能大过当年左顺门之变?杨升庵那次不一样被廷杖打服了!当官的骨头永远硬不过包了铁的枣木棍的!”

    “岳父!”赵昊吓一跳,一阵口干舌燥道:“嘉靖皇帝能担得住左顺门廷杖,岳父身为人臣,可承受不住这份反噬啊!”

    他把重音放在‘人臣’二字上,提醒张相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摄得再多,终究不是人主!

    “皇上还小,为父只能替他当这个恶人。”张居正手攥着烟斗,靠着太师椅背,语气平淡道:“二十年前,为父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有欲割取吾耳鼻首级,我亦欢喜施与!”

    张相公这宏愿的意思是,说他愿意做一张草席,任世人枕卧,不怕被屎尿浸渍,不怕被体垢玷污。

    “要达成这一宏愿,非得虽斧刃加身,众镞攒体,不之畏也!”张居正接着沉声道:“倘若士大夫不肯共济,那不谷只好力竭行之而死矣!既然已经准备好弃家忘躯以殉国家之事,不谷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赵昊闻言大受震撼。也许是多年来,关系太近的缘故,他几乎忘记了岳父大人是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夕阳透过玻璃窗,洒在张相公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

    ~~

    书房外。

    “怎么样?相公改主意了吗?”见赵昊出来了,李义河等人赶紧围上来。

    见赵昊摇头,李义河、曾省吾、王篆等人大松口气,弹冠相庆。“太好了,就知道相公坚如磐石,是不会被区区天象吓倒的!”

    赵昊却只觉得他们吵闹,他本打算施展自己越来越少用到的大预言术,来四两拨千斤,解决这场夺情风波,然而却是一厢情愿了。

    他现在对‘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有了更深切的认识。这润滑剂果然没那么好当的。

    一轮新月悄悄挂在墨色的天际,赵昊心头升起明悟,已经彻底没有投机取巧的时间了,该来的还是要来。

    那就只能硬来了。

    是的,尽管感动于岳父大人的理想主义,但赵昊并没有帮岳父夺情的想法,因为他本身,也一样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啊……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大象关进冰箱里。

    ~~

    万历五年十月初五,戊子时,有彗星见西南,光明大如盏,苍白色长数丈,繇尾箕、越斗牛,直逼女宿!礼臣疏请修省,得旨:‘玄象示异,朕心深切。儆愓大小臣工,其恪修职业,以图消弭。’

    ——《大明厉宗灵皇帝实录卷六十八》

第一百二十三章 星变火灾

    初五日夜,香山书院,‘科学顶个球’前广场上人头攒动。

    在读加毕业后回炉的学生六百多人,哈着白气跺着脚,齐刷刷昂着头,目不转瞬的盯着西南天际。

    当那颗拖着苍白色尾巴的大彗星如期而至时,书院中响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科学科学!”学生们蹦啊跳啊,将棉帽、皮帽丢向天空,发泄着此刻的激动之情。

    “真知只在科学之内!”

    “天不生科学,万古长如夜!”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尽管弟子们经年学习科学,但很多人依然拘于旧有的樊笼,不敢或不愿突破传统思想的束缚,只把科学当成科举的敲门砖。

    因为那些对赵昊来说荒诞不经、愚昧可笑的观念和认知,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却是已经维持这个世界运转几千年的本来秩序。

    打破自己对世界原有的认知是很痛苦的。对某些读书人来说,甚至就是在毁灭内心世界,所以没有勇气真的相信科学,只是为了能上名校,假装相信罢了。

    所以赵昊把在京弟子们统统召集到香山书院,除了让他们逃开漩涡外,也有利用这次珍稀的天文奇观,给那些内心依然排斥科学的弟子,来一次震撼的集体大洗礼!

    香山书院的资助人是财大气粗的西山集团,六年前建成时,就以钦天监的名义设立了观星台。这些年陆续从江南精密仪器厂采供了二十台折射式天文望远镜和八台反射式天文望远镜。

    这两种望远镜的区别在于,折射式像差小但有色差而且尺寸越大越昂贵。反射式望远镜没有色差、造价低廉且反射镜可以造得很大,但存在像差。

    为了观测这次百年一见的大彗星,贝培嘉还下了大本钱,按照师父所给的设计思路,研制出了三台结合两种望远镜优点的折反射望远镜。这种望远镜光力强,可见范围大,同时解决了色差、像差,因而特别适用于进行流星,彗星等的巡视观测,以及……天文科普活动。被赵昊命名为‘贝培嘉望远镜’。

    三台贝培嘉望远镜,一台安置在紫金山天文台,一台在玉峰书院。另一台就在这里。

    其实透过望远镜,学生们二十天前就锁定了这颗彗星。

    因为根据《自然小识》中的描述可知,当彗星逐渐接近太阳时,冷冻的表面开始蒸发,会形成一个巨大的彗头或彗发,让彗星的亮度陡然升高。

    同时,强大的太阳辐射和太阳风,会迫使彗星上的尘埃粒子和气体形成两条背向太阳的彗尾。其中尘埃粒子形成的彗尾较为短、弯、粗,呈黄色;气体形成彗尾较为长、直、细,呈蓝色。

    当彗星通过火星时,它的彗尾便开始逐渐形成。直到近日点时,彗星所产生的气体最多,彗尾也最长。然后随着彗星远离太阳,彗尾渐渐缩短至消失……

    所以香山书院二十多具望远镜,一直紧盯着火星的方向,果然在二十天前发现了这颗彗星的出现,并通过逐日连续观测,亲眼目睹了它的彗尾逐渐生成,分叉,变长的全过程……

    直到今夜,可以不用望远镜,仅凭肉眼就能清晰看到它的身影了!

    连日来亲眼目睹的天文景象,雄辩的说明了彗星根本不是什么老天爷的大凶兆,而是由冰、气体和尘埃组成的,如五大行星一样,围绕太阳旋转的天体!

    而且连续观测到的彗星运动轨迹,果然是以太阳为一个焦点的椭圆形,这又证明了万有引力的正确!

    弟子们甚至计算出了这颗彗星的高度,以及它消失在视线中的时间——要等到明年上元节以后!

    通过这一系列的观测与研究,弟子们成功的为彗星去魅,也在心中彻底的与天人感应说告别,开始真正的用科学重塑世界观……

    此时人们尚未知晓,这一改变影响之深远,甚至直接动摇了皇朝的统治根基。思想的变化要在若干年后,才能在封闭运转了千年的社会体系上,开出一道明显的裂痕……

    因为相信科学的人还是太少太少了,哪怕科学门人最集中的京城官场中,绝大多数官员也都还是坚信天人感应那一套的。

    所以科学准确预测彗星出现的消息,丝毫没有冲淡迷信者的恐慌,该发生的事情依然发生了。

    第二天上午,万历便命礼部遍告各宫庙,请老天爷息怒。

    朝野也是一片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一大凶兆。当天下午便有人将大彗星与近来沸沸扬扬的夺情之议,联系在了一起。说是张相公迟迟不肯丁忧,违背天理人伦,才惹来了上天示警。若不赶紧改正,定有大灾祸降下!

    当天入夜,彗星再次出现,依然拖着长长的尾巴,惨白瘆人。

    当晚,紫禁城还走了水。二更天,一道火光从禁宫东北角的颐和轩窜起。

    秋干物燥,金风呼啸,颐和轩很快变成了一片火海,又延烧到了乐寿堂、养性殿,宁寿宫,整个紫禁城东北部都被熊熊火光所笼罩。火势冲天,与天上的大彗星交相辉映,分外瘆人。

    紫禁城的太监和护卫全都赶来灭火,幸亏这些年宫里有钱了,张相公又是个极周全的,给宫里重置了足够的水缸、水龙等消防设施。奋力扑救之下,才让火势没有蔓延开来……

    李太后和万历皇帝自然也被惊动了,虽然大火距离乾清宫还远着呢。但为了安全起见,冯保和李太后的弟弟李进,还是请娘俩移驾西侧的慈宁宫,到陈太后那里暂避。

    陈太后吃斋念佛快二十年了,李太后跟她一比就是个妹妹。

    而且陈太后这些年身体好了很多,却不感谢江南医院促进了医疗保健水平的进步,反而认为这是自己多年修行布施,终于菩萨保佑的结果,于是更加的迷信了。

    得知庆寿宫那边大火,她便神神叨叨的说,这是扫帚星带来的,是老天示警天子要修德谨慎。

    万历听了都快吓尿了,虽然他已经十五岁了。但听说老天爷专门搞个彗星招待自己,还是吃不消的。

    李太后听了不太高兴,心说照你这意思,就是我儿不修德,不谨慎了?

    “皇帝别自责,你还未亲政哩。”陈太后见万历小脸都白了,忙拉着他的手安慰道:“老天爷怪也怪不得你头上来。”

    “那就好那就好。”万历松口气,高兴的睡觉去了。

    李太后却吓得嘴唇发紫,好家伙,那就是本宫的责任喽?

    “妹妹也被害怕,天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妇道人家做主了?”陈太后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又安慰她一句,:“一起念经消灾吧。”

    “好好。”李太后忙点头应声,于是两宫太后便在观音像前,一直念经到天亮。

    天亮后,灰头土脸的李进来报,火势破灭了,姐姐的宁寿宫保住了……

    “谢天谢地谢菩萨。”李太后登时就红了眼圈,朝观音磕头连连。这要是烧了自己的宁寿宫,明年皇帝大婚后,自己去哪住还好说。关键是丢不起那人啊。

    “只是宁寿宫花园给烧毁了。”李进咽口唾沫道:“里头的树、佛堂啥的,全都烧没了……”

    “什么?”李太后登时僵住了。那佛堂是张相公斥巨资为她修建的啊!光购置金丝楠木和紫檀木就花了一百万两。里头那尊纯金菩萨像,还是按照她的模样打造的。

    这比烧了宁寿宫更让她心痛,以及恐惧……

    “唉,妹妹……”陈太后叹息摇头。

    李太后一下瘫坐在观音大士像前。

    ~~

    次日,万历皇帝以星变未弭、禁中火警,谕礼部建醮朝天宫三日,仍遍告各宫庙,百官修省、停刑、禁屠。

    张相公也第四次上了乞归守制疏,疏中也以星变为由,请皇帝放自己归家丁忧。

    然而万历又在第一时间下旨挽留,说荀子曰‘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并命他‘毋劳再陈’,还下令司礼监,再有张相公请辞的奏章就直接拒收了。

    见这爷俩一唱一和就想把星变这茬糊弄过去,官员们不干了。他们议论说,既然‘怪星无伤也’,那皇上之前干嘛还要斋醮请罪,遍告各宫庙,让百官修省,甚至连猪都不让杀了?

    这分明是自相矛盾嘛,肯定是张相公教唆他的学生皇帝改得口。这不是为张居正一人,糊弄老天爷吗?大明还有好吗?

    现在所有人都认定,皇帝只是张相公的傀儡。官员们义愤填膺,纷纷捶胸顿足,大骂痛心疾首的吆喝国将不国!丝毫不顾眼下是大明百年来最好年代的事实……

    街头巷尾甚至出现了不少大字报,痛批张居正无君无父、贪污**、好色无德,招致天怒人怨!

    对此张相公一概充耳不闻,只待星变过去,一切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人怎能放过这天赐良机呢?

    当造势完毕后,致命的弹劾到来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连击

    三七过后,大纱帽胡同外依然摆满了花圈、纸马,但相府已经闭门谢客,不再接受吊唁了。

    这日,张相公正在后院书房中批阅奏章。前院灵堂中,赵昊在跟嗣修和进京报丧的懋修炸金花,相府一片安静。

    直到上午时分,游七领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进来。赵昊三人都认得他叫邓以赞,江西南昌人,隆庆五年的会元、传胪。殿试后选为庶吉士,散馆后留在翰林院任编修,是张相公很得意的几个门生之一。

    看到邓以赞,赵昊眉头跳了跳,丢下手中的烂牌站起来。

    “邓传胪有要事求见老爷,不是来吊唁的。”游七赶紧解释一句。“老爷请他进去。”

    “哦。”赵昊点点头,看着两人进去,心里不安妥,便也跟在了后头。

    书房中,张居正得到通禀,特意从内书房出来,到外间来见邓以赞。

    其实主要是内间堆满了奏章,影响不好……

    “学生拜见恩师。”邓以赞毕恭毕敬向张居正施以大礼。

    “起来吧。”张相公握着烟斗,目光核善的看着邓以赞道:“有什么天大的事情?”

    “学生有本上,特请恩师过目。”邓以赞说着神情肃穆的奉上一本题本。

    今本章名色,为公事则曰题本,为他事则曰奏本。

    张居正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似乎已经猜到了里头的内容。

    他也不急着接那题本,只用那双震慑妖魔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想看穿他的脾肺一般。

    邓以赞也迎着他的目光,毫不畏惧的与张相公对视。

    虽然已经烧起了地龙,屋里的温度却仿佛坠入冰点。

    一段让人窒息的沉默后,张相公才伸手接过了题本,但他只看了眼封皮上的题目,并没有展开看内容。

    又是一阵沉默后,张相公方缓缓问道:“这题本,已经奏上了吗?”

    “没有奏上以前,不敢跟恩师提起的。”邓以赞不卑不亢的答道。

    “不谷知道了,你去吧。”张居正缓缓点头。

    “是,学生告退。”邓以赞便长揖到底,然后退出了书房。

    待他走后,张居正独自枯坐良久,终究还是打开题本看了起来。

    谁知看着看着,他居然将手中题本猛地掷出,嗖的一声正砸中候在门外的游七脸上。

    “哦……”游七惨叫到一半,赶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再抬头时,便见张相公已经气冲冲转身进了里间。

    赵昊弯腰捡起那题本,只看题目就愣在那里——《因变陈言明大义以直纲常疏》。

    居然跟另一个时空中,本该吴中行上的那本,只差了一两个字。

    再展开看内容也大差不差。邓以赞说,张居正已经二十年没见他爹了,现在他爹在数千里外过世,陛下若还不许他‘匍匐星奔,凭棺一恸’,他肯定会因为过度自责而万分的痛苦的。陛下怎么忍心还让他谋划国家大事,这不更加重他的痛苦吗?

    而且张居正整天把‘圣贤义理,祖宗法度’挂在嘴上。那我们看看圣贤之训如何?

    昔日宰我想要缩短丧期,引得孔子大怒,骂道:‘宰我真不仁德,难道他没得到过父母三年的怀抱之爱吗?”

    后来齐宣王又欲减为数月之丧,公孙丑说‘守丧一年总比不守好吧?’孟子讽刺说:‘这就好比有人在扭他哥哥的胳膊,你却劝他‘慢一点,轻一点’一样。你应该教育他孝顺父母,恭敬兄长!”

    圣贤之训何如也?

    换个角度从法律上说,就是编氓小吏也不得匿丧,当朝首辅怎么能带头违法呢?就算有起复的旧例,也从没有一天都不离开京城,而火速起复的道理!这是把祖宗之制当成儿戏了吗?

    最后他说‘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惟今日无过举,然后后世无遗议,销变之道无逾此者!’

    现在改正,让张相公归葬丁忧还来得及,这是消除星变最好的法子。

    但如果皇上和张相公依然执迷不悟的话,那一定会留下千古骂名的!也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

    全文尖酸刻薄,阴阳怪气,怪不得把张相公气得发飙。

    ~~

    “天呐,又一个刘台啊!”游七看完都吓尿了,嘴唇哆嗦道:“都说自古无学生弹劾老师者,老爷这是造了什么孽?这一个个学生都扑上来咬?!”

    赵昊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他震惊的不是同一个点。

    其实当日岳父拒绝在大彗星现世前丁忧,赵昊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虽然他把吴中行和赵用贤提前撵到了台湾岛上,让他们没机会给自己惹祸。但赵昊当时就想到了,没有赵用贤还会有赵用淡。去了吴中行,可能还有别的什么人蹦出来,把岳父喷个生活不能自理。

    果然不出所料,吴中行没来,却来了邓以赞。

    但赵昊万万没想到,邓以赞的这篇奏疏内容,居然也跟原本吴中行的如出一辙!

    虽然措辞和段落上不尽相同,但意思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连用典都没差!尤其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劲儿,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赵昊都能想象得出,有那么一个团伙,在星变火灾之后幸灾乐祸,一边喝酒一边揶揄张居正。然后攒出了这样一篇皮里阳秋的东西,再选一个人上疏的画面。

    所以才会出现,人不同文章却没差的情形吧……

    他不理会吓掉魂儿的游七,在门外叫了声岳父,便掀开门帘进去里间。

    只见张相公抱臂立在窗台前,手中攥着烟斗,看着窗外的灵堂定定出神。

    “岳父。”赵昊又唤了一声。

    “你看了?”张相公幽幽问道。

    “是。”

    “好笑吗?”张居正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问道。

    “孩儿没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愤怒。”赵昊忙恭声答道。

    “没什么好意外的。”张居正凄然一笑道:“这都是为父自找的。不谷那日就料到会遭到弹劾,只是没想到开头的居然又是我的门生。”

    一个‘又’字道进了张相公的心痛。

    他攥着烟斗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声音都变得有些神经质道:“一个接一个的学生都朝不谷捅刀子,莫非是报应?”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赵昊轻声道:“他们可能就是想用这方式来激怒岳父。”

    “嗯,为父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为了撵我走,肯定无所不用其极。”张居正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咬牙切齿道:“有什么花招尽管放马过来吧,不谷一并接着就是!”

    ~~

    张相公所料没错,敌人一旦发动,后招便接连而至。

    第二天,又有个叫熊敦朴的翰林检讨上书弹劾张居正,还是一样的阴阳怪气。

    他在弹章上说,‘臣窃怪居正能以君臣之义效忠于数年,不能以父子之情少尽于一日。臣又窃怪居正之勋望积以数年,而陛下忽败之一旦!’

    并提了个建议说,可以让他像前朝的杨溥、李贤那样,先暂还守制,然后定下归期提前回来嘛。

    这法子其实没安好心,因为如今四方太平,国库充盈,有张相公打下的底子,官员们躺平几年都没事儿。

    但只要张居正回去一年半载,朝廷无大事,肯定就会有人怪声怪气说,看吧,天下离了谁都能转……到时候他们又要鼓噪着,张相公学杨廷和,皇帝怎么召都不提前起复了。

    总之,不要低估文官的无耻,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们就对了……

    无论如何,又一个学生来攻讦自己,张相公的心都要碎了。

    这还不算完。第三天,张居正的同乡刑部员外郎艾穆和刑部主事沈思孝,又联名上书攻击夺情!要求立即令张居正回籍守制,好让上天息怒,不要再降下灾祸了。

    这次依然是尖酸刻薄的路数,他们说‘陛下留居正,动辄说为社稷故。然而社稷所重,莫如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纲常不顾,如何社稷之能安?’

    ‘就算张居正觍颜留下,回头国家有大庆贺,大祭祀时,他回避则害君臣之义,出席则伤父子之亲,臣等不知陛下到时候如何安排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

    最恶毒的还在后头,艾穆引用了徐庶进曹营的典故,说徐庶以母故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

    意思是徐庶听到母亲被曹操抓了,便辞别了刘备,说‘臣的方寸已乱,不能再侍奉使君。’难道唯独张居正不是人生的,所以方寸不乱吗?位极人臣逼脸都不要,怎么好意思再跟天下人哔哔?又如何面对日后的史书?

    艾穆的这道奏疏终于把张相公整破防了。他颓然靠坐在椅背上,含着泪悲愤的说:“那些人骂我小人禽兽也就罢了,现在连我的学生、同乡都要攻击我,甚至骂我不是人……”

    “不谷自问有微薄之功于国家,至少也比当年祸国殃民的严嵩强吧?可就是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严嵩,也没听说有哪位同乡哪位门生恶毒的攻击过他……”这一刻,张相公对这帮文官是彻底死了心,他擦擦泪幽幽说道:

    “不谷还记得胡汝贞当时,只要肯上本弹劾严阁老,就可以得以保全身家性命。然而他到死都不肯说自己老师半个不字,难道不谷还不如严嵩吗?”

    “相公不要钻牛角尖啊,那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恶毒的话都能说出来。”李义河等人忙轻声劝道:“认真你就输了。”

    “是啊,相公。咱们要清丈田亩,触动的就是那些人的利益。他们的反对声越大,手段越下作,不正说明相公的路子走对了,他们真的怕了吗?”曾省吾这话,劝到了张相公的心坎上。

    众人只见张居正目光重新坚定起来,杀气腾腾道:“把这些弹章统统呈上去,再加一份不谷的辞呈,让皇上看着办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高端局

    奏章递上去,万历皇帝也被激怒了。朕都已经留先生多少遍了,怎么还有人唱反调?!

    他马上命冯保派出缇骑,将邓以赞、熊敦朴、艾穆、沈思孝四人捉拿归案。

    冯保也是恨极了这些敢羞辱他亲亲欧尼酱的混蛋,终于撕下了平日里与文官相善的斯文面具,特意命他的走狗徐爵,选在中午头时率领锦衣卫冲入东公生门拿人。

    五百锦衣卫脚下的钉靴,以同一节奏密集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又经东公生门门洞产生巨大的混响。就像巨大的冰雹砸在地上,令人头皮发麻。

    守卫各部衙门的也是锦衣卫,见指挥使大人亲率大部队气势汹汹而来,马上问也不问,立即撤掉了栅门。

    大队缇骑便扬长而入。有挡道的官员,不论品级官职,都被锦衣卫粗暴的推开。甚至连户部尚书的轿子躲避不及,都险些给怼翻了。

    六部衙门重地的庄严肃穆,顷刻间被践踏粉碎。

    徐爵穿着大红的飞鱼服,双手拄着绣春刀,傲然立在部院街上,冷冷睥睨着那些听到动静,涌出来看热闹的各部官员。

    他有意先不动手,等各部的人都出来。人来的越多越好,这样杀鸡儆猴才有用。

    直到部院街两侧站满了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他才清了清嗓子,沉声吩咐道:“先去翰林院,然后再去刑部!”

    “喏!”五百锦衣卫一同应声,震得整条街都晃。

    “让开让开!”锦衣卫便要分开众人,准备穿过工部和鸿胪寺之间的胡同,杀向翰林院。

    “不必劳驾了。”却听有人朗声说道。

    “不错,翰林院乃国家养士的玉堂,岂容尔等败坏斯文?”又有一人接话道。

    说着,便见两名官员排众而出,正是前日上书劝老师丁忧的邓以赞和熊敦朴。

    “你们是?”徐爵恶狠狠盯着两人,黑着脸问道。

    “翰林编修邓以赞!”

    “翰林检讨熊敦朴!”两人自报家门。

    “抓人!”徐爵低喝一声。

    十来个锦衣卫便一拥而上,将两位细皮嫩肉的翰林压在地上粗暴的摩擦,给他们戴上脚镣和手铐。再用长长锁链套住两人的脖子,咔嚓一声,上一个大铜锁;然后将锁链穿过手铐和脚镣,又咔嚓咔嚓,分别上了两个大铜锁。

    这玩意儿叫虎狼套,官府是用来拘束身手了得的江洋大盗,或者力大无穷的重刑人犯的。徐爵却用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身上,纯粹就是为了羞辱。

    只见两名官员全身挂满锁链,被锦衣卫牵着向前,且只能小步挪动,就像女人金莲碎步。真是羞辱他妈给羞辱开门,羞辱到家了。

    徐爵打量着两人身上,对造成的效果很满意,又抬头想看看两人的表情时却呆住了。

    完全不是他料想中的惊恐绝望、无地自容。恰恰相反,两人满脸的骄傲与自矜,仿佛身上不是锁链而是勋章,要去的不是诏狱而是领奖台一般。

    那些看热闹的官员,也没像徐爵想的那样,成了被震慑住的猴儿。反而一个个脸上写满了羡慕、嫉妒、恨,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官员们当然羡慕了,每年上书言事者不计其数。但光上书是出不了名的,非得因言获罪才能直声满天下。对广大一无能力、二无门路的官员来说,这就是他们青云直上的终南捷径!

    要是再来顿廷杖那就可以青史留名,彻底圆满了!

    然而现在不是嘉靖年间了,这十多年来因言获罪的没几个。厂卫都多少年没抓人了?就去年抓了刘台,却还没捞着廷杖,虽然不圆满,却也名闻天下,未来可期了!足以让百官羡慕抓狂了。

    “哈哈哈,不能让二位独享光荣啊!”这边慢吞吞的还没走到东公生门,便听又有人高声说道。

    “就是就是,刑部司法重地,同样不容玷污。”另一人附和道:“我们也来投案了!”

    “光荣啊!”官员们分开一条去路,拱手相送那两人出现在锦衣卫面前。

    “你们是?”徐爵脑瓜子有点儿懵了。

    “刑部河南清吏司员外郎艾穆!”

    “刑部陕西清吏司主事沈思孝!”

    “我操,这差事越来越好干了。”徐爵摸摸脑壳,呵斥左右道:“愣着干什么?拿下啊!”

    他其实是冯公公的家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上锦衣卫指挥使没几天,显然还不了解大明官员的操行……

    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海大人当年,就是这样锁链满身抓走的啊!

    吾辈心向往之!

    ~~

    赵家胡同。

    赵立本最近一直在京城,密切关注着朝野的风吹草动,也搞了不少小动作,替赵昊牢牢把控江南帮的动态。

    今日赵昊也在家,跟爷爷正商量着下一步怎么走,便听到了上书言事四人被投入诏狱的消息。

    “没想到真让你说着了!”对皇帝或者说张相公这一反应,赵立本感到很不可思议。他手指夹着雪茄,舞动着双手道:

    “已经有两京六部五寺,六科都察院上千本请留的奏疏在前,不就是区区几声杂音吗?你岳父为什么如此激愤呢?不愿听可以不发邸抄,留中就是了嘛!为什么要把人抓起来呢?这下如何收场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廷杖了。”赵昊苦笑一声道:“不这样,如何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自然知道岳父会被激怒,继而做出很不理智的举动。这是大彗星降临前他就看透了的——性格决定命运嘛。

    当年的‘刘棉花’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他就全当没听见。得了里子就成了,还要啥面子?既然当了婊子,也就不奢望立牌坊了。他们想弹就弹呗,弹弹更坚挺嘛。

    然而张相公这种极端的理想主义者,性格自然是偏狭的,不容自己的理想被玷污。他又手握着最高的权力,丝毫没有掣肘,能约束他的只有那薛定谔的道德感罢了。

    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也……

    然而这也正是赵昊希望看到的。

    那日没有用大彗星吓住岳父大人后,他就决定硬来了。

    把大象关进冰箱要三步,让张相公放弃夺情也要三步——第一步雪上加霜、第二步釜底抽薪,第三部调和折中!

    但到现在,他连第一步都没搞掂。

    实际上,这近一个月来,张相公看似面对舆情汹汹,实际上并未感受到真正的感受到压力。

    道理很简单,越是上位者就越会灯下黑。他的身边围着太多的人,这些人都会将不利于自己的信息过滤掉。

    而张相公丁忧,显然会损害他身边所有人的利益,所以传到他那里的各种信息,都是有利于夺情的。

    加上就算把张相公送回家,可皇帝还在,李太后和大太监冯保还在,因为这些人都铁了心夺情,百官出于压力也好,为了媚上也罢,总之绝大部分都上本慰留了张相公。

    因此站在张居正的角度看,明明就是全国上下齐心协力,一起挽留本官嘛。纵使有些杂音也都不成曲调,所以局面还是很乐观的。

    虽然大彗星的出现是个沉重的打击,但通过这件事赵昊也看穿了张相公并不是真正的迷信。而是对此秉持着实用主义——于我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

    所以彗星的出现,只是压得张相公这条精钢弯了一下,旋即却又恢复原状。还远远未曾达到起屈服极限!

    张相公这根擎天柱只要能稳住,那么宫里和他身边的夺情派也就不会乱了。

    所以赵公子必须要展示真正的技术了。

    虽然张相公是岳父又是偶像,但该动手的时候,他却丝毫不会手软。

    初六夜里禁中大火虽然不是他放的,但太后的佛堂却是他让负责救火的禧娃,故意疏忽掉的……

    还有满街的大字报,也是特科的人带头贴的。

    他甚至已经让爷爷写好了弹章,并安排好了人,准备一旦因为吴中行、赵用贤不在京里,无法触发弹劾首辅事件,就自己来添补这块空白。

    幸好在搞事情这方面,文官集团从不让人失望。邓以赞、熊敦朴适时补位,艾穆、沈思孝如期而至。以门生、同乡的身份督促张居正赶紧滚蛋。

    造成一种连你身边的自己人都看不下去的假象,来对张相公本来就因星变而有些疑神疑鬼的心,进行精准的沉重打击!

    牺牲的棋子不多,效果却是惊人!

    张相公果然入彀,将四人打入诏狱,准备来个血溅午门!

    这可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他们借用星变,精心挑选四人上疏,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让大家可以安全表态的议题!

    百官对发声劝张相公丁忧这件事顾虑重重,虽然大家很羡慕海瑞、杨继盛,但真正有勇气承受廷杖、罢官、流放、充军套餐的又有几个?更多是叶公好龙罢了。

    但要是为了营救要被廷杖的四人发声,就安全太多了。

    我求你放过他们总不犯法吧?这样既能恶心到张相公,又不用担心被他打击报复,何乐而不为呢?

    只有在这个可以安全表达议题下,百官的真正的态度才会浮出水面。张相公才能体会到什么是众怒不可犯!

第一百二十六章 菊与刀

    让万历皇帝火上浇油的是,邓以赞四人刚下狱,一个在刑部观政的新科进士邹元标,许是受到了艾穆和沈思孝两位前辈的鼓舞,居然也跟着上疏了。

    而且骂的比之前四位更难听,他不光骂张居正盛名难副、志大才疏,甚至连万历皇帝一起喷起来:

    他说陛下之前有云,‘自己学问未成,先生要是走了就前功尽弃了。’这幸亏是张相公只是丁忧啊,要是现在死掉了,皇上你是不是就成了失学儿童?也不再治理国家了呢?你离了张居正难道活不了吗?也太没志气了吧?’

    万历皇帝活了十五年,还从没被臣子这样羞辱过呢,气得他摔了手办,高声大喊着:“廷杖廷杖!统统廷杖!把这些家伙拉到菜市口脱了裤子往死里打!打不死他们不要回来交差!”

    冯保也恨透了这帮羞辱叔大兄的狗东西,尤其是邹元标,居然敢骂叔大禽兽,这种活不打死算完,还留着过年吗?

    自然也没拦着,于是定下来十月廿二日,在菜市口公开执行廷杖,以儆效尤!

    冯保还是有些头脑的,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化,他下令司礼监将所有反夺情的奏章全都留中,待秋后再慢慢算账。

    ~~

    然而风暴还是不可阻挡的形成了……

    廷杖的旨意一颁布,京师上下登时沸腾了。原先出于各种原因保持沉默的大多数,现在纷纷跳了起来。有人搞签名请愿,有人搞集体上书,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通力营救五人组,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廷杖。

    而且有意思的是,明明留人的是太后,抓人的是冯保,下旨打人的是皇帝,百官眼里却只有张相公。仿佛他才是幕后黑手,只要他松口,这场血光之灾就能消弭无形一般。

    六部五寺各院上本营救,全都石沉大海,于是大家决定上他家去当面劝说。

    刚刚消停了几天的大纱帽胡同,又门庭若市起来。

    一般的官员当然进不去,只能在外头拉横幅请愿。

    但大九卿纷沓而至,游七总不能也拦着了。大司寇刘应节来为三个不成器的手下请罪,请张相公高抬贵手,不要让君子受廷杖之辱。

    工部尚书郭朝宾,兵部尚书王崇古,左都御史陈瓒也来求情了。就连礼部尚书马自强这种仕途上升关键期的官员,都冒着无法入阁的风险,来向张居正求情。

    张相公也不在书房中了,而是匍匐在孝帏里面,一副连日居丧、悲痛昏沉的模样。别人说十句,他能回答一句就不错了……

    马自强等大员,极力为五人辩解,说这群后生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但是他们只是为国家计,并不是有意攻击首辅。又说现在皇上盛怒之下,惟有相公上疏营救,才可将这场斯文大祸消弭。

    “居丧之中,管不了外面的事,请诸位部堂原谅罢……”待他们絮叨的口干舌燥,张居正方匍匐着,用最弱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见他滚刀肉似的油盐不进,马自强等人只能黯然告退了。

    看到各位部堂铩羽而出,官员们都有些灰心了,看来这顿廷杖是在所难免了。

    然而也有不信邪的,比如王锡爵。虽然碍着赵昊的关系,加上张相公的提拔之恩,这次夺情事件他一直没有表态。

    但这次受杖的有两个翰林,他身为掌院学士,实在没法继续装聋作哑了。便带着一众翰林到相府求情,还非拉上已经不在翰林院的申时行。

    申时行摊上这么个二百五同年同乡兼好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但他也是翰林前辈,几年前还当过翰林掌院,实在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来了。

    不过申状元是放个屁都怕动静太大的主,哪能真就愣闯相府?快到大纱帽胡同时,他跟王锡爵说,咱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现眼的,胡同里人太多,还是从后门入吧。

    王锡爵一想也是,要是部堂们都没搞掂的事儿,被他们搞定了,诸位部堂的脸面往哪儿搁呀?

    于是一群人摸到了张相公的后门,敲开门递上名刺求见张相公,便在后门房里吃茶坐等。

    结果茶水都喝白了,才等来传话的家丁,告诉他们老爷忽然得了重病,没法见客。诸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那好吧,我们不打扰相公休息了。”申时行便痛快起身,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行、于慎思、田一俊等人打道回府了。

    谁知老王这货脑回路清奇,居然趁人不备,闪身溜了进去。

    相府家丁在后头撵都撵不上,又不好直接放狗咬王学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跑进了内院。

    内院中,张相公躺在软椅上,享受着两个胡姬温香软玉的安慰,这才感觉活了过来。他正待深入交流一番,结果王锡爵就硬闯进来了。

    张居正无可奈何,只好黑着脸让胡姬退下,也不起身,冷冷看着王锡爵道:“元驭,擅闯相府,该当何罪?”

    王锡爵却不接话,他擦擦额头的汗,拱手请张相公放过那五人。

    张居正翻翻白眼,哼一声道:“那是皇上要打的,你来找不谷有什么用?”

    “皇上都听相公的。”王锡爵闷声道。

    “皇上正在气头上,不谷说了也没用。”张居正转过头去。

    “皇上即使生气,那也是因为相公!”王锡爵执拗道。

    “你要这么说,不谷也无话可说了。”张居正扶着椅背站起来,准备回书房,离这个二百五远一点。

    “相公求你了!这一顿廷杖下去,后患无穷啊!”谁知王锡爵居然就敢伸出手,拉住了张相公的袖子。

    “你放手!!”张居正冷冷看着他的手。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王锡爵还跟他杠上了。便拉着张居正的手,摆事实讲道理的给他分析,为什么此例不能开。从三皇五帝一直侃到秦皇汉武……

    闻讯赶来的赵昊、游七、嗣修、懋修都看傻了。

    他们只见张相公的脸都被王大厨的口水喷湿了,张居正却一直沉默的立在那里,好像石化了一般。

    就在王锡爵准备继续讲魏晋孝子故事时,张居正终于爆发了。他转身抽出了旁边的一把刀,面目狰狞的举在手中!

    看着那明晃晃的宝刀,王锡爵登时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结结巴巴道:“相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正当他盘算着是跪地求饶,还是抱头鼠窜生还的几率高些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倨傲自重、从不折节的张相公,居然噗通一声,给王锡爵跪下了。

    “呃……”王锡爵还没搞清楚状况,便见张居正拔刀一横,架在了脖子上。

    张相公双目血红、泪珠滚滚,举刀朝着他嘶吼道:

    “大众要我去,偏是皇上不许我走,我有什么办法?这有一柄刀子,请你把我杀了吧!”

    “岳父!当心!”

    “老爷!留神啊!”

    “爹!小心啊!”旁观者的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尔杀我!你杀了我吧!”张相公披头散发,声嘶力竭怒吼着,把刀塞到王锡爵手里,要让往自己脖子上拉。

    王锡爵魂儿都吓掉了,他万万没想到拥有钢铁神经的张相公,居然被逼到了崩溃。

    而且还他么是自己逼的……吓得他手足无措,既不敢用力挣扎,也不敢不用力,唯恐张相公手一抖,把他自个嗓子眼给豁开。

    那自己可就成为史上杀害首辅第一人了。

    谁知下一刻,张相公自个先撑不住了,忽然脸色煞白,满头大汗,表情狰狞的松开了王锡爵的手。

    王锡爵赶紧把刀往地上一丢,双手扶住张相公。便见张居正白色孝服的后面,居然现出一团血迹。

    “啊,相公,你被刀扎到了吗?”王锡爵无比震惊,难道自己达成了杀害首辅的成就?

    赵昊赶紧上前,用脚尖把一滴血都没沾的刀远远踢开。游七恶狠狠推开王锡爵,懋修嗣修扶住了已然晕过去的张相公。

    只见他气若游丝,面如金纸,竟是真的气病了。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将张相公抬进卧房,又叫西山医院的院长庞宪来诊治。

    好在只是急火攻心导致痔疮发作,菊花飙血而已。加上多日粒米未进,张相公才晕了过去。庞宪开了药让游七去煎,又下了针,再给张相公输个葡萄糖也就稳住了。

    ~~

    赵昊和庞宪走出卧室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庞宪嘱咐赵昊,痔疮这毛病说大不大,但一定要引起重视,一旦严重了甚至会危及生命的。所以要避免动怒劳累外,还不要过食醇酒厚味、生冷刺激,或久坐久立,房事过度……

    赵昊点头听着医嘱,心说岳父大人不得痔疮都没天理啊……

    他吩咐庞宪道:“先保守治疗,我会马上请你师父他们一起进京会诊,务必拿出个最稳妥的方案,尽快治好岳父的病!”

    庞宪听得一愣,不就是个痔疮吗,至于还要惊动三位院长么?

    “岳父大人身系天下,菊部有恙则天下不安,一定要引起重视,当成头等任务来完成,明白了吗?”赵昊沉声下令道。

    “明白了。”庞宪忙点点头,心说公子真是孝子啊,这是把岳父当成亲爹呀!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想回家

    ‘贱恙实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近得贵府医官赵裕治之,果拔其根。但衰老之人,痔根虽去,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

    从这封张居正于万历九年写给徐阶的信中可以得知,张相公那时就已经被痔疮折磨好几年了,但一直被大夫当成别的病在治。

    直到万历九年才由徐阶推荐的大夫诊断出来,这才‘拔其根’治好了痔疮。然而张居正的健康也被那次治疗彻底摧毁了,结果转年就死掉了。

    为啥治疗个痔疮就能死人呢?赵昊咨询过李时珍,李时珍告诉他,江南医院对痔疮都采取保守治疗,一般不‘断根’。

    因为断根不像赵昊想象的那样用手术切除,而是使用‘枯法’,即使用一种叫‘枯痔散’的药物涂在痔疮上,令其自行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那么‘枯痔散’的主要成分是什么呢?有白矾、蟾酥、轻粉、砒霜,还有童子的天灵盖。

    最后一样什么鬼姑且不论,前四样可都有毒。砒霜更是这年代杀人越货、毒害亲夫的必备毒药……潘金莲、慈禧用了都说好。

    所以所谓‘枯法’,就是把毒药敷在痔疮上,令痔疮干枯坏死并最终脱落。

    而且张相公的痔疮几年才确诊,基本上就是深藏不露的内痔,所以要把毒药塞到菊花里。而直肠粘膜的吸收功能,那是比口服的效果还要好的!

    那位徐阁老推荐的神医,为张相公治疗痔疮的方法,就是每天三次不断将毒药塞入他的菊花里,一疗就是几个月。结果痔疮是治好了,可人也‘元气大损,脾胃虚弱,不能饮食,几于不起。’正是砒霜中毒的症状……

    所以赵昊推测,张相公很可能是死于砒霜中毒的。

    那时他就常常遐想,要是张相公没有用徐阶的大夫治疗痔疮,哪怕拖着不治呢,也能多活个十来年吧。

    那样戚继光就不会被牵连,李成梁也不会兔死狐悲,大搞养寇自重。那样也就没有野猪皮什么事儿了。

    没有野猪皮就没有满清入关,中国就不会重新闭关锁国,当时的资本主义萌芽就不会被掐灭,徐光启、王徵、李之藻们也能让西方科学在大明成为显学。

    那样大明就算不是第一个完成工业革命,至不济也会紧跟西方步伐的。只要没有代差,就不会有鸦片战争、八国联军、日本侵华……这些百年国耻了。

    至不济,东亚东南亚也依然属于大明天下。凭着我们庞大的人口,移民澳洲、新西兰,甚至到美洲西海岸掺一脚,也都是很有可能的。

    那样至少后世子孙不会吃那么多苦,好容易站起来,又卷成一团了……

    结果就因为张相公的菊花遇到了庸医,让这一切都成了瞎想,为我华夏民族酿成了多大的损失啊!

    所以赵昊这次要给岳父大人的菊花最好的治疗,绝不能让悲剧重演了!

    而且岳父大人这次**的时间,也真是巧得很。

    不好好利用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

    不管怎么说,把大象关进冰箱的第一步‘雪上加霜’完成了。

    张相公何止达到了屈服极限,简直就是直接断掉了……

    赵公子虽然很关心岳父大人的健康,并准备衣不解带的在床前照顾他老人家,可一刻也没耽搁他进行第二步——釜底抽薪!

    当天夜里,张相公一醒过来,便让赵昊把闻讯而来的张筱菁送回家。心疼闺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当爹的还得要脸。

    返家的马车上,两口子说着体己的话。

    “为了这大明朝,父亲半生英名一朝涂地不说,现在连身子骨都垮了,太不值得了。”小竹子依偎在丈夫怀中,喃喃道:“不过我也明白,父亲大人为何不肯走……这是他毕生的功业,在他心里比名誉、健康、家人……都重要。”

    “嗯。”赵昊点点头,紧紧搂住小竹子,给她暖一暖冰冷的手和脸。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张筱菁感到温暖,想到了自己的依靠,仰头巴望着赵昊道:“夫君,以你的天才,一定能想出两全之策吧?”

    “夫人都这样说了,那没有也得有。”赵昊亲了亲她的小手道:“包在我身上了。”

    “嗯,有你真好。”张筱菁反搂住他,把头紧紧贴在他胸前,仔细听着他的心跳。

    还好,冬天穿得厚,听不出赵昊的鬼心思……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没想到家里还有客人。

    是王锡爵。这厮在相府惹了祸,被家丁撵出来就来到赵家。张相公晕倒还是他告诉张筱菁的。

    赵守正本打算去大长公主府吃晚饭,顺便交个公粮的。可这家伙一直赖着不走,赵状元也只能‘遗憾’的让小红去跟宁安知会一声,今晚就不过去了。

    近来朝中乱套,礼部屁事儿没有,他却操劳过度,坐在那儿早就哈欠连连了。看到赵昊回来,赵二爷便如蒙大赦的起身,让他们聊着,自个进屋睡觉去了。

    赵昊也让筱菁先回西院看孩子,他则坐在方才老爹的位子上,一按几上的雕花黄铜烟盒,盒口便弹出根烟来。

    赵昊捏起烟来,在桌上一下下杵着卷烟,看着局促不安的王锡爵。

    “相公怎么样?”王锡爵赶紧拿起打火机,替他点上。

    “还好,没被你气死。”赵昊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就好。”王锡爵松口气道:“可吓死我了。刚才见到弟妹,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老王啊老王,你说都这把年纪了,咱能靠谱点儿不?”赵公子无奈摇头,这货将来能当上首辅?真是见了鬼。

    好吧,就是后来当上了首辅,也没见他长进多少……

    “唉,我也没想到张相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王锡爵也点了根烟,郁闷的猛抽起来。“天大的罪责我担了,谁让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你可别避重就轻,你那是稻草吗?你那比王八驮的石碑还重!”赵昊哂笑一声,对王锡爵道:“现在你知道,夺情的根子,不在我岳父了吧?他老人家只是身不由己,代人受过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只盯着他呢?”

    “是。”王锡爵忠厚的点点头道:“我们都错怪相公了,让他受尽了夹板气,不然也不会气得大出血。”

    “就是这个理儿!”赵昊掐灭了还有三分之二的卷烟,拊掌道:“为什么之前的呼吁都没效果?因为找错了目标。决定权根本不在我岳父手中,所以你们逼再紧,也解决不了问题!”

    “明白了。”王锡爵三两口抽完一根烟,把烟屁股往烟灰缸里一怼,便霍然起身道:“我明天便带人换个地方请愿!”

    刚说完,他赶紧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捂着头道:“怎么有点儿晕。”

    “谁让你抽那么快?两口一根烟,于谦儿也晕!”赵昊恨不得一脚踹他腚上。

    ~~

    第二天,风向变了。

    王锡爵果然带着赵志皋、张位、于慎思、于慎行、田一俊等五十余名翰林,到午门外上书请愿。

    求皇帝放过五人,也放过悲痛交加、已经病重昏迷的张相公……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小皇帝正在跟母后吃早饭,娘俩闻讯也是吓了一跳。

    尤其是李娘娘,心老软了。听说张相公生了重病,昏迷不醒,登时就哭成泪人。

    “不是昨晚说,没什么大碍吗?怎么人还没醒?”李彩凤抹泪道。

    “不至于吧,老奴听说,只是急火攻心啊。”冯保也摸不着头脑道:“难道一晚上又不好了?”

    “还不快去问问!”李太后跺脚道:“你亲自去!”

    她本想说带上御医,却又把话咽了回去。江南医院的医术比太医院可高多了……

    “老奴这就去。”冯保也挂念张相公,赶紧火速出宫。

    来到大纱帽胡同时,他看到张相公软绵绵趴在床上,屁股还被垫高。看上去有些像西苑那只神龟。

    张相公确实醒了。但面色煞白、满脸汗珠直哼哼,话都说不清楚了……

    冯公公眼圈登时就红了,认识快二十年了,在他印象中的叔大兄永远都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模样。何曾如此狼狈过?

    张相公能不狼狈吗?昨天崩裂的痔疮上塞了消炎的棉布,每隔一段时间还得拔出来用碘酒消毒。每次都像把他菊花爆开,肠子拖出来一样的痛。而且碘酒不是碘伏,里头含有酒精哎……

    因为公子特别吩咐过,庞宪把一天一次的换药,改成了一天三次。这样可以确保不会感染,也让张相公对自己的病,引起重视啊……嗯,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张相公没疼晕过去,那就真是好汉一条了!

    根据医嘱,在伤口痊愈前还只能输液,不能吃东西,以免便便污染伤口……又把张居正饿得头昏眼花,说不出话来。便成了冯公公看到的鬼样子……

    其实张相公的真实情况没那么严重。只要伤口别发炎,等愈合之后再好好吃几顿饭,便又是一条好汉子了。

    可是庞宪这个主治大夫被赵昊下了封口令,他不说,谁知道这病情下一步是往什么方向发展?

    方才见庞宪换药时一言不发,张相公都灰心的很,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重症。

    这人一生病,想法马上不一样了。什么千秋功业,什么忠君报国统统抛到脑后,故乡、爹妈却变得无比鲜活起来……

    冯公公见张相公嘴唇翕动,赶紧凑上去听。

    “我…想…回家……”便听到叔大兄无比艰难的吐出这四个字。

    说完,张居正便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哦对了,从今早起,给他煎的药里,还加了炙法半夏、合欢花、酸枣仁……专治‘大病后,虚烦不得眠’,安眠效果好极了。

    睡眠可让病人减轻病痛,尽快恢复,这很合理吧?

    ps.我觉得最近的章节真的很重要,大结局全靠这段情节定调……

第一百二十八章 调和折中

    见张相公再度陷入昏迷,冯公公无奈叹口气,又深深看他一眼,便摇头退了出去。

    赵昊送冯公公出来,见他有话要说,便挥挥手,让秘书和护卫都退下。

    “怎么搞成这样子?”冯公公双手抄在袖中,愁得都想蹲下了。

    “岳父压力太大了。”赵昊叹气道:“现在是千夫所指,内外交困,我真担心他撑不住了。”

    “撑不住怎么办?太后离不开他,皇上离不开他,朝廷离不开他,咱家也离不开他。”冯保着急道。

    “岳父昨日的遭遇,公公也已经知道了。”赵昊双目含泪,以手作刀划着脖子道:“堂堂首辅,给下属跪下,让人家杀了自己。这种场面,翻遍史书也没见过!”

    “唉……”冯公公终于还是愁的蹲下了。想到叔大兄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他总算心软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昨晚想了一宿,你看这样成不。”赵昊也蹲在他边上,轻声谋划起来。

    “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冯公公不愧是文化人,很快提炼出了中心思想。说完皱眉道:“那个叫熊敦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归葬不丁忧。只是给岳父一个长假,让他可以回乡葬父、成全孝道。但不必受二十七个月的限制,一旦朝中有事,马上可以召回。”赵昊点头道:“停薪是服丧的态度,不去职防止有人趁机夺权,以免日后返京在阁中居于人下。”

    “有道理,可是这样一来,谁来治理国家?”冯保这些年光顾着对皇帝采取人盯人战术了,已经对国政有了畏难情绪。

    “这也简单,在岳父离京前,推举几个年轻听话、忠厚老实的入阁办事。”赵昊道:“公公也多费点心,确保他们萧规曹随不逾矩。若是遇上大事,就用八百里加急请示岳父,也可以用信鸽,那个速度更快,不会耽误事儿的。若是事情再大条,就正好有机会提前召回他老人家了!”

    “唔,安妥。”冯保点点头,放松了不少道:“这样国事应该能放心了。”

    说着又发愁道:“可是太后和皇上那边?唉,你懂的。这些年皇上娘俩太依赖相公了,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的。”

    想一想,他又道:“皇上还好,其实还是个孩子,玩心重。只是脾气随了他皇爷爷,容不得人忤逆。那帮大臣公然把他的旨意当耳旁风,还三番五次的出言不逊,皇上才会跟他们杠上了。”

    赵昊点点头,冯保这话说的很透,现在主要的障碍就是太后。只要把太后扭过来了,皇上的问题就不大了。毕竟皇帝还没亲政,现在说了算的是皇后。

    但他就不信佛堂烧了太后能不慌?张相公都大出血了,对太后还有什么用?精壮的张相公才是太后的顶梁柱、主心骨、修行导师。那么精明的女人,能不懂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焚林而猎都是不可取的?

    “宫里这边先不说,文官那边能同意这个方案吗?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冯公公忧心忡忡道:“咱家其实也知道,他们这次闹,表面上是反对夺情,实际上是反对张相公的新政。只要考成法不去,或者继续清丈田亩,他们怕是还要闹下去的。”

    “嗯,是这个理。”赵昊点头道:“这两件事也是岳父大人的底线,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坚持到底的。”

    “谁说不是嘛。”冯公公叹气道:“咱家也只能帮他到底了。”

    “不过这两件事,在文官那里轻重还不一样的。”赵昊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子,搁在掌心道:“考成法已经推行五年了,大家虽然怨声载道,但其实早就习惯了,再坚持下去也没问题。”

    “也是,都五年了……”冯公公颔首道。

    “所以只有清丈田亩一个难题了。”赵昊便丢掉一块石子道:“这事儿几年了?”

    “还没正经开始呢。”冯保道:“也就是前些年海刚峰在应天十府完成过,效果很不错,叔大兄才决定今年秋收后在全国推行的。这要不是老封君过世,现在全国就已经开始了。”

    “也就是说,因为岳父一时不在,这样的国策,下面人便不想开始了?”赵昊反问道。

    “那当然了,清丈田亩可是照妖镜,真配上考成法执行起来,谁家都无所遁形。”冯保笑道:“其实这回,就是闹的这档子事儿。”

    “对了,岳阳那边查出什么了吗?”赵昊压低声音问道。

    冯保缓缓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天在船上的所有人,包括保护老封君的锦衣卫,各个都抓起来上了大刑,好几个皮都扒了,可就是没人招供。”

    “也是,招了要灭门的。”赵昊盯着手中的石子道:“所以这件事更应该慎重了,不然会出更多乱子的。”

    “那你有两头兼顾的法子?”

    “清丈田亩肯定要坚定不移的搞下去,只是把战线拉长一点,比如限期三到五年完成。”赵昊便叹息道:“先把眼前这关过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冯保点点头,和稀泥虽然不是好办法,但眼下却是唯一能让双方都接受的方案。

    两人商议了许久,快中午时冯保才离开大纱帽胡同。

    ~~

    赵昊送走他便转回卧室,继续给岳父大人侍疾。

    却见张居正又醒了,轻声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赵昊一边给他擦身上,一边答道:“岳父对冯公公说要回家,冯公公心下不忍,便和孩儿商量,能不能想个两全的法子,既能帮岳父脱身,又不影响岳父对改革的掌控。”

    说着便将跟冯保商量的法子,如实禀报了岳父。

    张居正安静的听着,听赵昊说到‘归葬不丁忧,停薪不去职’,‘选傀儡入阁以信鸽遥控’时,他不禁眼前一亮,这样确实不用担心失去权力了。

    “只是那些人,能同意吗?”张居正有气无力的问道。说实话,他被百官齐心给那五个畜生求情惊到了。

    真只是不愿有辱斯文吗?那去年要廷杖刘台时,怎么就没人求情,还得张居正自己给自己个台阶,免了那孽畜的廷杖。

    所以在张相公看来,今年这帮人一拥而上,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给那五人求情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还是反对自己夺情,反对清丈田亩!

    他很清楚,丈田一事,百官肯定很难受,但没人敢当面反对,那就当没人反对,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但现在大家已经近乎撕破脸了,百官能接受他这样的安排?

    “问题应该不大,一来岳父这次病倒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舆论不再一边倒的认为,岳父才是此番事件的主谋。听说今天,好多官员都去宫门,向皇上和太后请愿了。”赵昊便轻声答道:

    “如果岳父再稍稍宽限下清丈田亩的期限,相信他们会捏着鼻子妥协的。”

    “……”张居正沉默了许久。赵昊都以为他是不是又睡着时,才听张相公幽幽道:“三年……”

    “好,那孩儿请家父和申状元把话传出去,希望他们不会再不识相。”赵昊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张相公会同意将清丈田亩的期限延长到三年的。

    因为在另一段时空中,这件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自从万历五年提议以后,就引起了巨大的阻力。整个夺情事件中百官和执政一方,其实就是围绕着这件事在角力。

    原定于万历五年十月开始的清丈田亩,结果到了万历六年张居正归葬返京后才实行。而且时间也宽限到了三年。

    张居正还特意嘱咐负责此事的各省巡抚‘清丈事,实百年旷举,宜及仆在位,务为一了百当。但若草草了事,难免徒为虚文耳。为百姓立经久计,须详细精核,不宜草草,此事只宜论当否,不必论迟速。’

    一方面表明要自己在位时将此事办成,一方面又要经办者注意方法、不要急躁,其实就是担心闹出大的事端来。

    到了万历九年,三年限期将满,照例给事中可以按限彻查,指名提劾了;但张居正却还是吩咐各省慎重将事,并破天荒的命六科从缓提劾。

    这是张相公自己打自己脸,对清丈田亩没信心了吗?

    并不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如此注意工作方法,正是他希望自己在位时完成这一百年大计的表现。宁肯破坏规矩,也不希望因为催逼太急,导致下面‘草草了事’,让新立的田册‘徒为虚文’。

    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在田亩没有清丈以前,人民的负担不能公允,便是最大的不平。张相公就是想减轻平民百姓的负担,让大地主承担起对国家应尽的义务,以此来化解帝国的危机。

    本应如此,本当如此。

    然而,张相公的努力还是失败了……

    因为靠本身就是大小地主的官吏,来执行清丈田亩,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ps.先发后改哈……

第一百二十九章 闺蜜

    在张居正去世以前,全国清丈确实基本完成,但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最后全国统计上来的田亩数字是,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

    比弘治十五年那次清丈,只增加了八十一万顷。

    而比之洪武二十六年那次,则少了足足一百四十九万顷!

    而且洪武年间那次清丈时,云南贵州两省并不在内。也就是说,大明多了两个省,又开垦了两百年之后,在册土地反而却少了六分之一,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就这样张相公还落了个‘掊克’的恶名,是‘以溢额为功’,成为他死后被清算的罪状之一。

    因为嘉靖年间,在册的土地只有四百余万顷,所以最保守估计,也有一多半的土地被隐藏于官府的视线之外,不用给国家交一斗米的税。

    至于这些土地去了哪里,之前就说过多次了,无非就是被宗室、官吏和大地主兼并了。哪怕在册土地中,他们还享受大量合法、不合法的免税,国家的负担全在小农身上,小农只好抛荒逃亡,于是国穷民困的窘况出现了。

    张居正原先的计划,就是要打击他们的特权,让这些官吏、大地主来承担起应尽的义务。

    然而哪怕是张相公,也没法动最大的地主——藩王宗室。我们知道,改革不彻底,还不如彻底不改革。

    面对官府清丈,那些官僚大地主便将土地投献于宗室名下。宗室仗着一身臭猪血,蛮横无理,官差敢来清丈,直接带领家奴赶跑。反正打死人也不用偿命……

    官府哪能清得动宗室的田?于是反而让这帮猪借机大肆兼并,结果土地更加集中了。

    所以在赵昊看来,不把朱元璋脑残到极点的宗藩制度连根拔起,把这些猪全都宰了晒干挂在城头上,清丈田亩是绝对不会成功的!

    抱歉,说宗室是猪……实在是太侮辱猪了。毕竟猪还浑身是宝呢。他们就是一群浑身散发着恶臭,毫无用处的寄生虫、吸血鬼!

    海瑞也就是因为江南没有宗藩,才能清丈成功。但凡有个藩王在,跟他拼命,完蛋的一定是他。因为他只是老朱家的臣子,而人家就是老朱家……

    这么明显的问题,以张相公的睿智他能看不到吗?

    他当然看得到。张居正在嘉靖年间所上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奏章,《论时政疏》中就明确指出国家的五大危机。

    第一个危机就是宗室藩王骄纵蛮横,目无王法,导致司法体系败坏!兼并最强却非但不交税还需要一省大半赋税供养!

    但张居正知道也没用,因为他的权力来自于皇帝,所以只要皇帝不愿意动自家人,他就只能干瞪眼。

    赵昊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对基于皇权的任何改革,都不报丝毫希望。

    这就是他为何跟海瑞是同志,跟张居正却不是的原因……

    所以女婿对老丈人过于殷勤,往往都不安好心……

    ~~

    话分两头。

    这边赵昊在说服张相公,那边冯公公也回了宫。

    回宫时,冯保特意让轿子绕去午门,看看那里的情形。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好家伙,请愿的官员越聚越多,怕不得有三四百了?

    而且他们还打出了‘救救元辅’、‘顺乎人情’之类的横幅,这下彻底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让皇帝都没法发作了……

    我们是为了元辅好哇,谁反对就是想把元辅往死路上逼啊!

    ‘唉,叔大兄,你这病的真不是时候啊。’冯保郁闷的放下轿帘,踏了下轿板,小太监便抬起轿子,从左掖门进了宫。

    来到乾清宫见太后,冯保把张相公的情况一说,太后的泪就止不住了。

    张郎这样完美的男人,怎么能得那种毛病呢?也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就不能在京里调养吗?”不过李太后依然能抓住关键道:“这路上几千里,多颠簸啊?”

    “不是还牵扯到归葬吗?”冯保小心翼翼说道:“张相公跟他爹暌违二十年,结果再没见一面就天人两隔,心中悲痛和遗憾可想而知。偏生百官还不理解他,以为就是恋栈权位,不肯丁忧,不光在背后骂他,上本骂他,甚至跑到他家里去骂他,张相公自然万分憋屈。”

    “这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不让他归葬,不让他凭棺一哭,我看张相公怕是要活活憋死了。”为了让李太后能意识到严重性,冯保都不惜咒他的叔大兄了。

    “这样啊……”李太后不说话了,却依然不肯松口。

    不是她爱得深沉,而是因为自私。在她看来,所有内外臣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她和他儿子服务的。

    所以一切都应该以她娘俩的需求为出发点,满足她娘俩的需求就是臣子天职。所以她才会不管不顾的的想留下张居正。

    因为本宫需要,才不管你什么处境呢……

    只是由于前番佛堂被焚,张相公又得了痔疮,现在让冯保这一吓唬,李太后才不敢说强留的话了。

    只有活着的张相公才有用,而且越健康越有活力越有用。死了的张相公还怎么用?

    但想让李太后彻底拧过这个弯儿来,就太难了。

    眼下因为张相公居丧,两人已经一个月没在一起参禅了,李太后就感觉茶饭不思,掉了魂儿似的。这要是一去一两年,李彩凤真担心自己会跟那杜丽娘一般相思成疾,香消玉殒了。

    有时候就是病从心生,李太后纠结了一宿,第二天竟恹恹的浑身不舒服,强撑着起来叫万历起床后,便又回去躺下了。

    李进见姐姐这样子可吓坏了。在他记忆中,姐姐素来可是身强体壮、经年都不打个喷嚏的,赶紧让人传太医。

    太医来请过脉,倒说不打紧,太后只是神思不属,失眠倦怠……说人话就是昨晚上没睡好。喝点安神的汤药,补个觉就好了。

    但这一传太医,可就惊动了宫里宫外。

    上午陈太后和几位太妃闻讯过来探视,中午时,大长公主也听到消息,急忙带了珍贵补品进宫探病。

    李太后本来被轮番探视搞得不胜其烦,想闭门谢客好好睡一觉,可听到宁安来了,登时睡意全无。让人赶紧请进来,还给大长公主搬了墩子在床边,好方便两人说体几话。

    宫女太监上了茶水点心后,便识趣的退下,还掩上了暖阁的门,以免外头人听到里面惊世骇俗的对话。

    李彩凤居然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原原本本讲给了宁安。

    而且她也早知道宁安和赵守正的事情……

    这不稀奇,李彩凤毕竟是隆庆皇帝所有儿子的妈,再说隆庆也需要倾诉,所以很多事情并不瞒着她。

    她便从隆庆那里得知了宁安和赵守正的爱情故事。也知道了宁安为何会收赵守正的儿子为干儿,还非把女儿嫁给他。纯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

    她还知道宁安原先每年南下过冬是假,跟赵状元过夫妻生活是真……

    好家伙,可把她羡慕的要死要死!

    因为她心里,也藏着一个人儿啊。

    李彩凤永远记得嘉靖四十三年那个春天,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张相公,走进了裕王府。

    那时她才十八岁,虽然已经诞下了王子,却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很快,她就被这位王府日讲官的绝世风采倾倒了。

    尤其是嘉靖末年那几年最可怕岁月里,喜怒无常的皇帝时刻折磨着他仅剩的儿子。那时的隆庆皇帝,长期生活在惊恐、讶异和憋屈之下,毫无王者之气不说,甚至还有些猥琐。

    彼时高拱已经离开王府,担任礼部尚书去了。是张居正用他永远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态度,安抚着裕王的心。用他的料事如神,帮裕王出谋划策,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

    这彻底俘虏了李彩凤心,而女人的心里,同时只能装一个男人。

    所以她甚至承欢时,都把裕王想象成他……

    后来裕王成了隆庆皇帝,她也成了太子生母、皇贵妃,一方面要自重身份了,另一方面和张相公见面也难了,便准备忘掉自己的梦中情人。

    然而隆庆成了小蜜蜂,嫌她唠叨便疏远她,后来有了花花奴儿,就更是常年不到她的宫里去。李贵妃也才二十出头,深宫寂寞磨豆浆,结果越磨越寂寞……一次次午夜梦回,不知跟张相公都拜了几回堂,解锁了几百种姿势了。

    没想到,转眼她年幼的儿子成了皇帝,自己成了垂帘听政的太后,而张相公则成了开蒙辅政的帝师。两人接触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而且张居正对皇帝视若己出,殚精竭虑,完全契合了她心中完美的丈夫形象。更是把国事处理井井有条,让国库充盈起来,叫她娘俩过上了安生日子。丝毫没生出孤儿寡母受人欺负的凄凉感。

    这都是因为他啊!

    他甚至还耐心的为她讲经说法,与她一起参禅礼佛,让李太后的精神也得到了大满足。她甚至觉得,这才是自己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生活在幸福甜蜜之中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要跟人分享。没人分享便如锦衣夜行,能把人活活憋死。

    但她不是不知轻重的,知道这种事情万不可乱对人言,不然皇家的名声扫地不说,她也没脸见儿子了。

    于是她瞄上了处境极为相似的宁安。在一次把她留宿宫中,同榻而眠时,便将自己的爱情都讲了……

    宁安果然也憋坏了,于是也分享了自己的故事……

    有共同的爱好可以拉近人的距离,如今大长公主便是李太后最好的闺蜜了。

    不过宁安心里还是有些优越感的,觉得其实她只能过过干瘾,不像自己可以实操。

    嗯,所以不如自己幸福。

第一百三十章 说服

    乾清宫地龙烧得旺旺的,西暖阁中温暖如春。

    大明朝身份最高贵的两个女人,正春心荡漾的说着私房话。

    李太后别看已经当了五年的太后,其实刚刚三十二岁。宁安大长公主也不过四十二岁。有道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这一狼一虎凑在一起,说出什么虎狼之词来也都不足为奇了。

    “舍不得了?”宁安看着李彩凤丢了魂儿似的脸,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才刚与赵郎破镜重圆,却被皇兄棒打鸳鸯,听到噩耗她感觉天都塌了……

    “嗯,感觉日子没法过了。”李彩凤擦着泪,抽泣道:“各方面都逼着本宫放人,可人家就是舍不得张郎啊。”

    “唉,妹妹,你执念了。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大别赛初恋?”宁安一副过来人的架势道:“我每次跟赵郎分开个一年半载,再重逢时那叫一个甜蜜蜜大刺激,而且分开的越长越刺激。”

    “是吗?”李彩凤忽然想到,自己在隆庆年间跟张相公暌违多年,到了万历朝忽然能日日相对时,是何等的小鹿乱撞、脸红耳赤啊!

    “可不。”

    “可是我跟张郎都没在一起过,算什么新婚啊……”李太后把头埋到被子里,难过的呜呜哭起来。

    “所以更应该让他回去啊。”宁安一看,只有出绝招了,忙小声道:“小别胜新婚还有另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李太后止住抽泣,抬头看着她。

    “你想啊,京里人多眼杂,你们又身份特殊,哪怕在宫里也放不开……”宁安道。

    “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张郎放不开……”李太后郁郁的嘟囔一声道:“这宫里都是本宫的人,哪个不开眼的敢嚼舌根,我让她全家死光。”

    “那他也有压力,就好比赵郎在我那里总是发挥不好,非得去外头开房才能复当年之勇。”宁安传授经验道。

    “你的意思是,我也……”李太后听明白了,一阵心头狂跳,旋即赶紧捂着脸摇头道:“怎么可能,我还得照顾皇上呢。”

    “还有几个月皇上就大婚了,大婚后自有皇后照顾,你不是也早就说好了要还政吗?”宁安蛊惑道:“妹妹为皇上辛辛苦苦这么多年,退下来了到江南玩一玩,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在疼爱自己方面,李彩凤可是从来不小气。她心动的看着大姑姐道:“可是这方面我没经验啊,还得姐姐教我……”

    “好说好说,我这有全套攻略……”宁安满口答应道:“你要是觉得江南依旧不安全,还有海外呢。听说在海上很有一番别样滋味,我一直想试试,可惜没找着机会。”

    老司机宁安飙起车来,听得李太后登时想入非非,做起了粉色的白日梦,恨不得这就跟张相公上床……哦不,上船出海……

    看着李太后情不自禁的猪哥笑,宁安不禁心中暗暗歉疚道:‘抱歉皇兄,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了。为了赵郎和我闺女,只能对不起你了……’

    ~~

    黄昏时分,万历皇帝放学回来,第一时间便到西暖阁给母后请安。

    便见李太后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哪还有一点生病的迹象?

    “太好了,今儿担心了母后一天。”万历一脸孺慕的为自己今天上课走神,找到了完美的借口道:“后来大伴说母后大好了,儿臣还以为是骗我呢。”

    “没骗你,是因为母后忽然想通了,一下病就好了。”李太后笑吟吟道。

    “母后想通什么了?”万历不解问道。

    “在张先生的事上,母后不该逼太紧。”李太后道:“不然难受的还是张先生。”

    “是啊,听说先生都局部大出血了。母后,局部到底是哪里?”小皇帝不解问道。

    “局部就是菊部,小孩子别瞎问。”李太后红着脸呵斥他一句道:“那赶明儿就请张相公拟个旨,皇上下了吧。”

    “是,母后。”万历痛快答道。因为国家的权柄尚不在他手中,所以别人怎么操弄,万历都不会感到不适。反而因为终于没人管了而开心不已。

    “可是母后,张先生老家几千里远,日后也不能事事问他啊。”万历又想到个问题道:“国家大事儿臣自己还处理不好呢。”

    “谁让你自己来了,”李太后道:“大事八百里加急请张先生决策,至于小事嘛,要不先让你几位老师顶一顶吧。”

    “善。”万历忙点点头,心说那感情好啊。吕调阳被他羞辱后便告病在家,目前暂时由礼部尚书马自强负责他的学业,申时行、余有丁、许国、王锡爵、赵守正等担任日讲官。

    这些人可压不住他,随便换谁上来他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万历心说要是赵先生能入阁就太好玩了,可惜这些事他说了也不算,还得听张先生的……

    但这娘俩显然又想简单了,目前的事态可不是她们单方面想了结,就能了结的了的。还得问过文官答不答应,在没有达成妥协前,张相公是不会拟旨的。

    他已经被打击的够惨了,不希望再被文官们骂抓权不放……

    ~~

    夜风呼啸,吹得赵家胡同中那一串写着‘赵府’的灯笼东倒西歪。

    外头已是滴水成冰,花厅中的四人却热得满头大汗。

    赵立本、赵守正、赵锦、赵昊四个,正围着张八仙桌吃火锅。

    “每次涮羊肉,就想起十一年前刚进京时,老侄子给接风的那一顿。”赵二爷一边将满盘的羊肉下进铜锅,一边不胜唏嘘道:“时间过的真快啊。”

    “能不快吗?”赵锦给老爷子和赵二爷斟酒道:“二叔你都当上少宗伯了。”

    “你啊,要是能收收脾气的话。”赵立本看着赵锦叹气道:“现在就是大冢宰了,结果倒好,让王国光那厮摘了桃子。”

    他说的是上个月,张瀚被万历罢官后,赵锦以吏部左侍郎暂掌部务。本来只要他吸取前任的教训,赶紧带头上本挽留张相公,待到下次廷推,转正是水到渠成的事。

    可赵锦偏偏头铁,继续像张瀚一样拒绝上书,虽然因为上头有人,只被罚俸三个月,却恶了张相公。这也意味着他无缘天官之位了……

    “叔爷教训的是,”赵锦苦笑道:“侄孙我就是这么个人,我也没办法。”

    “这叫人设不能倒。”坐在下首的赵昊笑道:“以我老哥哥今时今日的地位,当上部堂早晚的事儿。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他不得尽开颜?”

    “哈哈哈,兄弟真会说话。”赵锦笑得合不拢嘴,跟赵昊碰一杯。

    “那么说,此番大廷推,我也得把票投给王国光了?”赵守正问道。

    “那还用说?”赵立本白他一眼。

    按照惯例,正常三品以上官员,由大九卿及三品以上官员廷推。

    因为阁臣和吏、兵二部尚书职权尤重,故而参与廷推者也最多,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五品以上官员,以及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在京者都要参加。其人数之多,不啻一次小型朝会了,故而俗称‘大廷推’。

    之所以要让更多的官员参与廷推,自然是为了更广泛的代表百官的意见,防止权臣或某一派系把控这几个位高权重的官位了。

    反过来,吏、兵二部尚书之所以能跟大学士分庭抗礼,也是拜大廷推所赐。众望所归者,腰杆自然就硬。

    不过这套被百官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廷推之法,也已经被张相公给破坏了。

    万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病重致仕,当时廷推继任吏部尚书者时,首推左都御史葛守礼,拍在第二位的是工部尚书朱衡,第三才是张瀚。

    然而廷推结果报上去,张相公厌恶葛守礼鲁莽刚直,朱衡倚老卖老,便悍然破坏规矩,越过前两位,特拔了资望最浅的张瀚为吏部尚书。

    这也导致了吏部被内阁操控,进退大臣皆由张相公一念之间。

    年深日久,张瀚饱受诟病,整天被人骂丢尽天官脸面,才有了前番物极必反之举,算是稍稍给自己正了名。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廷推已经被张相公控制的现状。

    这阵子王篆、曾省吾等张党骨干,四处放风说张相公属意王国光掌铨。就是要让人识相点,把票投给大司徒,别瞎投乱投,害得张相公再次破格特拔,有损廷推的神圣。

    ~~

    “这样一来,吏部、兵部可都是山西人的了。”赵二爷吃两筷子涮羊肉,忽然发现了了不得的情况道:“天下文武都归他们进退,这太不合适了吧?”

    “还行,能想到这个,有长进。”赵立本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夸他还是讥讽。

    赵二爷心态好,搞不清的一律往好处想……

    “肯定不能让他们同掌吏、兵二部的。”赵锦忙笑道:“所以兵部尚书王崇古已经上本请求致仕了,就是为了保住王国光这个天官。”

    “老西儿真是团结,再瞧瞧咱们江南帮,各有各的主张。”赵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也难怪连最后一个尚书都丢了。”

    “……”赵锦一阵汗颜道:“咱们江南帮想来如此,而和不同,党而不群嘛。”

    “就是一盘散沙,还好意思说。”赵立本哂笑一声,说着话锋一转道:

    “不过眼下,有个连本带利赚回来的机会。你们可不能再拉胯了!”

    ps.先发后改,今晚没了哈。

第一百三十一章 赵二爷的大机缘

    “嗯。”赵锦不好意思的笑道:“叔爷放心,在这件事上我等肯定会团结的。”

    “什么机会?”赵二爷一边含糊不清问着,一边美滋滋的吃着麻酱涮羊尾油。胶质丰富的羊尾入口即化,油香在舌尖层层递进,那冲上脑门的幸福感,让他有种光着腚在夕阳下奔跑的快乐。

    “还能有什么?”赵昊悠悠说道:“这次大廷推的重头戏,可不在推举吏、兵二部尚书。”

    “那是?”赵二爷瞪大眼问道。

    “你想想……”赵公子循循善诱道。

    “哦,我想起来了。”赵二爷拿起帕子擦擦嘴角的麻酱,一拍额头道:“听说陈总宪也上了辞呈,重头戏是不是推选左都御史啊?!”

    见爷儿仨一起翻白眼,赵二爷左手捂嘴道:“不是啊?难不成还要廷推大学士?”

    “这不废话吗?比他娘的天官还重要的,不就是大学士吗?!”老爷子恨不得拿筷子抽他,怎么生了这么个笨蛋,更可恶的是这笨蛋竟然还要上天了。

    “是吗,完全没听说过啊。”赵二爷讪讪一笑,赶紧给老爷子夹一筷子羊尾油道:“爹你吃这个,不费牙。”

    “说正事儿呢,就知道吃吃吃!”赵立本愤愤的张开嘴,赵守正便把肉精准的送到他口中。嗯,别说,就是香。

    “民以食为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赵守正笑呵呵道:“谁能被推举入阁?佐餐的谈资而已,反正又没咱们什么事儿。”

    “你怎么知道没你什么事儿?”赵立本哂笑一声,端起酒盅滋溜一口。

    “我当然知道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赵守正一脸理所当然道:“朝廷好比这咕嘟咕嘟的铜锅,大学士就是这羊尾巴油,大九卿则是羊肉、毛肚。我这样的吗,充其量就是个配菜。”

    说着他夹起一片大白菜道:“啥时候大白菜也成不了主菜。”

    “二叔偏颇了。你堂堂状元,十年就干到礼部右侍郎,怎么能算配菜呢?”赵锦断然摇头道: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白菜又如何?这涮铜锅讲究的是个正字儿,首先就是味儿要正……铜锅只认羊肉,不可混入牛肉,更不可混入鱼虾。可全是羊肉也忒腻吧?还得有配菜解腻——这大白菜性格最为平和,带着微微的甜意,非但不会把一锅汤的味儿带偏,还会给羊肉本味提供最忠心的支持,所以百菜不如白菜,就它有资格早下锅。”

    “不愧是管过御膳的,懂得真多。”赵守正佩服的竖起大拇指。

    赵昊和赵立本也纷纷点赞,但跟赵二爷赞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赵锦这是把内阁比成了火锅,只有羊肉能入锅,也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员才能入阁。没当过翰林的官员,就是干到总督、尚书也一样无缘入阁。所以这大学士人选上,可不最讲究一个‘正’字吗。

    至于大白菜一说更是精妙,正应了赵二爷之于张相公的作用。

    赵立本不禁拢须笑道:“侄孙深得官场三味啊。”

    “儿子儿子,为啥大家都拿火锅作比喻,你爷爷就认为我说的没内味儿?”赵守正小声问儿子道。

    “因为爹你还停留在看山是山的地步,老哥哥已经到了看山还是山的境界。”赵昊笑答道:“虽然看到的都是山,但你在第一层,人家在家第三层呢。”

    “越说越玄乎……”赵守正失笑道:“照老侄子这么一说,这大学士还真可能落在爹头上?”

    “不错。”赵昊点点头。

    “非二叔莫属。”赵锦也颔首。

    “哼,算你走狗屎运。”赵立本撇嘴道。

    “不会吧?你们是认真的?”赵守正张大嘴巴,感觉心跳有些加快。他一把抓住手赵锦的道:“老侄子,他们爷俩整天好跟我开玩笑,你可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儿,快跟二叔说说,到底咋回事儿?”

    “二叔你真是不操闲心啊。”赵锦苦笑道:“太后和皇上那边既然都松口了,元辅夺情八成要黄了。如今吕阁老也不视事了,元辅一走,内阁竟是空了。不赶紧补上阁员,国家还转不转了?”

    “唔,有道理。”赵守正点点头道:“可是入阁不是论资排辈吗?我前头起码还有二十多人吧?”

    “瞎说,他张相公拜相时,前头也排了二三十号人,不一样被徐阁老硬推入阁了?”赵立本撇撇嘴道:“哦对了,他就是以礼部右侍郎的身份入阁的。谁敢说你不够资格,那不是打张相公的脸吗?”

    “张相公是张相公。我是我,那有可比性吗?”赵守正忙谦虚的摆手道。

    “当然没有了!”赵立本毫不客气道:“你跟你亲家,那好比一龙一猪,瞎家雀碰上大金雕!”

    “爹,合着我在你眼里就是猪和瞎家雀啊。”赵守正郁闷道。

    “不然咧?”赵立本打量着他道:“不过傻人有傻福,憨仔行大运啊。你要也是条真龙,也没这入阁的机会。你要是只大雕,这次也捞不着直上青云!”

    “叔爷的意思是,”赵锦忙给赵守正解释道:“经过此番夺情之争,张相公和百官的嫌隙已现。他不做好周全的安排,能放心回老家吗?”

    “是啊。”赵立本点点头道:“如今又是七大阁老在野的局面,除了高新郑之外,徐华亭、李兴化、赵大洲、殷历城、陈南充几位全都深孚众望、多有奥援,很难讲会不会趁机东山再起。这些人哪个回来,都会对他形成极大牵制,让他很难受的。”

    “所以岳父肯定要在走之前,预先把内阁填满,好让他们没机会出山。”赵昊也补充道:“这回八成一下推出三到四位大学士。”

    “这么多名额。”赵守正咽了咽唾沫。

    “而且二叔的优势很大,这次胜算极高。”赵锦附和道。

    “是啊父亲,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赵昊蛊惑他爹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过了这村没这店,这次错过了怕是要再等十年八年了,谁知到时候什么情况?”

    “我……有什么优势呢?”赵守正的声音开始发飘,显然不是喝多了。

    “多了去了。”赵锦便笑道:“首先,你是张相公的亲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是可靠不过。”

    “最重要的是你胸无大志、易于控制,毫无立场、脑筋迟钝,造不了他的反。”赵立本也夸赞道:“简直是用来占坑当傀儡的最佳人选啊!”

    “爹,不是你教我的六字真言——言宜慢、心宜善吗?”赵守正委屈的食指相对道。

    “有吗?”赵立本打个哈哈道:“还不你太笨,才想了这么个没办法的办法。”

    “叔爷拿老眼光看人了,二叔这些年长进可不少。”赵锦赶紧给赵守正打圆场道:“虽说有你老和我兄弟,还有几位先生在后面提点。可能把这官当稳了,还落下了这么好的官声,这绝对见功夫的。”

    “嗨嗨,青藤先生说,我百般不会,只会做官。”赵守正不禁得意道:“而且我发现了,这官儿越大越好当。当年在县里时,那叫一个劳神劳力。现在到部里来了,一杯茶一袋烟,一张邸抄看半天,整天无所事事的很。”

    “确实。官越大越务虚。不然泥塑六尚书、纸糊三阁老是怎么来的?”赵锦深以为然道。

    “这样说来,当个纸糊的阁老,我还是可以胜任的。”赵守正终于有了信心,可还还没高兴多会儿,又苦着脸道:“可是阁老要经大廷推,虽说亲家可以特拔,但要是票数太少,日后总要被人讥笑的。”

    “不错,我们要凭自己的实力进前三!”赵立本一拍桌案道。

    “一百多人投票,我票数怎么排前三呢?”赵守正头大如斗。

    “事在人为嘛。”赵昊笑着屈指算道:“吏部七票,户部二十六票,礼部七个票,兵部十票,刑部十六票,工部十一票,大理寺五票,都察院十六票,通政司六票,还有六科科长的六票,一共是一百一十票。”

    “这其中,我们自己人就有五十七票。”赵立本闷声道。

    “这么多?”赵守正吓一跳。

    “你以为你老子和你儿子整天忙活什么呢?”赵立本傲娇的哼一声道:“江浙闽粤、直隶鲁东的官员,一定会投你一票的。”

    “不过为了不太着相,我们会控制在四十票左右,这样别人才无话可说。”赵昊道。

    “根据以往的经验看,得票要在四分之三才安全。”赵锦接着道:“也就是说,我们还得再拿到四十票以上。”

    “四十票以上啊……”赵守正倒吸口冷气。

    “父亲放心,就是我们什么都不做,你得票也不会少。”赵昊给他打气道:

    “父亲人缘极好,跟各个派系都很处得来,又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在大争端之后,难免人心惶惶,谁都担心会遭到清算,有一个能弥合各方关系,让大家免于恐慌的阁老,是各方都愿意的。”

    “何况,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做。”赵立本傲然道:“咱们手里有的是筹码,给你争取到四五十票,一点都不难。”

    “不过二叔自己也得争气。”赵锦又道:“说一千道一万,要入阁的是你,你的表现才是最关键的!”

    ps.继续写……

第一百三十二章 居正守正

    素来心如止水的赵二爷,终于让这爷儿仨你一言我一语的撩拨起了斗志。

    他端起酒盅仰脖灌下,一抹嘴道:“说,我该怎么办吧?!”

    “首先,廷推应该在年底。这一个月的时间,绝对不要发表过激言论,不要引起争议……”赵锦以一位资深吏部侍郎的身份,提出宝贵建议道:

    “具体来说,就是对任何事情不明确表态。”

    “明白,只要表态就难免会惹恼不赞同的人。”赵守正信心十足道:“这可是你老叔我的强项!不是我自夸,没人比我更懂怎么模棱两可了。”

    说着他搂住赵昊的肩膀,骄傲道:“我已经把儿子教的‘爸拿母效应’,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还有,最重要的是绝对不能犯错。”赵立本哼一声道:“别的我不担心,就怕你老往那种不该去的地方跑。这时候闹出丑闻来,就甭做阁老梦了!”

    “这个一点都不难。”赵守正忙赔笑道:“儿子保准下班就回家,哪儿也不去!”

    “不犯错的基础上,也要主动出击。”赵昊接着道:“这两天父亲去探视一下岳父大人吧,他病了之后你还没露过面呢。”

    “我倒也想去看亲家,可他病的那地方……唉,我不是怕他尴尬吗?”赵守正抓耳挠腮道。

    “不要紧,我让人给他在床上掏了个洞,这样岳父就可以翻身了。”赵昊苦笑道:“父亲想入阁,首先就得过岳父这关。要是别人,我直接跟他推荐就是,可偏生自己的亲爹,我反倒没法开口了。”

    “那是,虽然说举贤不避亲,可你爹是什么货色,张相公一清二楚。”赵守正也苦笑道:“你要是一开口,就好像之前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扶爹上位了。”

    “可不。”赵昊连连点头。他这阵子可真不容易,先是给张文明守灵,又给张居正侍疾,真是给老张家当尽了孝子贤孙。要是让张相公觉得他动机不纯,岂不前功尽弃?

    “唔,这时候得在张江陵那里露露脸。”赵立本深以为然道:“首先得让他想起你来,不然一切都白搭。”

    “哎,唉……”赵守正强颜欢笑点点头。“好,明儿就去……”

    “不能光让他想起你就完了。”赵锦接着道:“你还得让他印象深刻,对你短期内好感提升,这样才保险。毕竟削减脑袋往内阁挤的人太多了。”

    “嗯,王崇古这时候退下来,把兵部尚书的位子让给张相公的人,也有顺便推一把王家屏的意思。”赵立本拿起雪茄抽两口道:“老西儿贼心不死啊,扶不起张四维,又想让王家屏上了。”

    “王对南还排在我后头老远呢。”听说自己的同年都有想法,赵守正信心大增道。

    “你骄傲个屁!老子是让你打起精神来,当心大意失荆州!”赵立本拍他脑袋一下道。

    “呃……”赵守正缩缩脖子,忐忑问道:“那儿子应该怎么跟亲家聊,才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简单,少说多问。”赵立本淡淡道:“记住,张相公不需要同僚,只需要忠心的手下。所以你要摆正位置,多多以请示的态度发问,他自然会意识到,你就是合适的人选。”

    “记住,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我有什么可以为亲家效劳的,不管公事私事都在所不辞。’”赵昊也给老爹支招道:

    “岳父一定会问你,平时你不是不喜欢出头吗?”

    “对啊……”赵守正着紧问道:“我该怎么回答呢。”

    “你就说,以前觉得有亲家在可以偷懒,现在看到你这样,我知道自己错了。”赵昊挥一下拳头道:“我得站出来替亲家分忧啊!”

    “话说到这份上就行了,千万别再多说。”赵立本不放心的叮嘱道:“张江陵聪明绝顶,这就明白你的想法了,过犹不及。”

    “哎。”赵守正忙点点头,一边掏出小本子刷刷记下来,一边问道:“这就完事儿了?”

    “哪有那么简单?这是在挑选内阁大学士,再任人唯亲也不能挑个草包上来。”赵立本道:“虽然你在地方上有些成绩,但进京五年多一直浑浑噩噩,张江陵肯定要考验考验你,看看当年是你自己的本事,还是你儿子的本事。”

    “唉,这就是亲家的坏处。”赵守正郁闷道:“太知根知底了。”

    “那会怎么考验二叔呢?”赵锦问道。

    “这么短时间,还能有什么?要么让百官接受他那个折中的方案,要么是解决那五个人的问题。”赵立本哼一声道:“不会有其它的。”

    “其实这两个问题也是同一个问题。”赵昊接话道:“只要那五个人低头认错,其余官员也就无话可说了。”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那五个人已经成了岳父的一块心病。打吧,一点好处没有,反而会激化矛盾。放吧?咽不下这口气,也有损首辅的权威。父亲不妨一口答应下来,以免让旁人抢了先。”

    “妙啊!”赵锦拊掌道:“朝野在群策群力营救上书的五君子。如果二叔能营救他们,至少免于廷杖,可是在廷推前大大的露脸啊!而且也完美契合你百官守护神的形象。”

    “嗯,有一个严父就够受的了。大伙儿肯定希望内阁里多几位慈母。”赵立本赞同的点头道:“这样日子才有法过下去。”

    “好么,合着我成老太太了。”赵守正苦笑道。

    赵家人放声大笑起来,就连老爷子都忍俊不禁。竟没人担心,该怎么让那五人认错?

    ~~

    第二天,赵守正跟赵昊同乘一车驶往大纱帽胡同。

    虽然昨晚该说的都说到了,赵二爷还是手心直冒汗,他有些局促的叹气道:“这几年,每次跟亲家见面都如芒在背,感觉心肝脾肺都被他看穿了一般。人多了还好,单独见他真打怵啊……”

    “不用打怵,我们特意赶在辰时上门,就是因为这时他药效刚过,整个人似醒非醒、迷迷糊糊,最好应付了。”赵昊轻声道。

    “啊,这样啊。”赵守正心放下一半,巴望着儿子道:“你真不进去?”

    “当然。我进去了你就光看我去了,会露馅的。”赵昊鼓励父亲道:“你要是实在没底,就把他当成老爷子吧……”

    “好家伙,亲家成亲爹了。”赵守正自嘲的笑笑。不过这法子还真毒,别说,他马上就找到感觉了。

    马车进了相府,赵昊便到前院跟懋修换班。守灵这种事,时间一长,总会变成轮班制的……

    赵立本则去探望张居正。

    亲家之间也不用先预约通禀,嗣修领着他直接进去了张居正的卧房。

    张相公身上盖着被子,躺在掏了个洞的床上。许是药劲儿刚过,整个人目光涣散、萎靡不振,果然如赵昊所言,丝毫不见平日里恐怖的震慑力。

    “亲家……坐……”张居正微微抬手。

    嗣修赶紧端来把椅子,赵守正谢过后坐下来,未曾开口先流泪。“没想到父……亲家病的这么厉害……”

    张居正虽然不明白他眼泪怎么来的这么快,但还是大受感动道:“亲家不必难过,都是不谷自己造的孽,好在一切都快过去了。”

    “啊,怎么?”赵守正一脸吃惊。

    “怎么赵昊没告诉你?”张居正奇怪问道。要是别人这样,他就以为在演自己了。但以张相公对亲家的了解,这个憨憨不会。

    “我儿什么都没说过啊?”当了十年官的赵二爷,练就最大的本事便是装糊涂。

    “他嘴巴倒是挺严的。”张相公淡淡一笑道:“皇上已经松了口,大婚以后,不谷就可以回乡葬父了。”

    “啊,这样啊。亲家太不容易了。”赵立本把张居正继续想象成亲爹,眼圈又通红道:“我跟他们说,你是不想夺情的,只是皇上不放你走,可那些人偏生就是不把相公往好处想……”

    “亲家懂我就好。”张相公心中一暖。他知道之前好多人也找到赵守正那里,希望他这个亲家劝一下自己。但都被赵侍郎回绝了,还劝那些年轻的官员多读书,少贸然对朝政发表意见。

    看过东厂的抄报后,张居正还是很承情的,所以才会对赵守正这么客气。

    两人唏嘘一阵,赵守正便问道:“不知在下有什么可为亲家效劳的?相公尽管吩咐,不管公事私事都在所不辞。”

    “哦?”张居正闻言打量他一番道:“记得亲家平时不是百言百当、不如一默吗?”

    “那是自觉资历太浅,怕说多错多,给亲家丢脸。再说总觉得有亲家在可以偷懒。”赵守正掏出帕子擦擦泪,吐出口浊气道:

    “现在看到亲家这样子,我知道自己错了。”说着他仿佛下了多大决心道:“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得站出来替亲家分忧啊!”

    “好好,非常好……”张相公深深看着赵守正的眼睛,一个四十好几的人,还有这样纯洁的眼神,足以说明一切了。他不禁感慨的笑道:

    “不谷叫居正,你叫守正,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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