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足道
当晚,家康父子就住在江南园中。 夜雨拍打着湖面,远处隐隐传来大阪湾的涛声,反而让灯光温暖的茶室内,显得十分静谧。 “呃……哦……嘶……” 赵昊斜倚在靠枕上,惬意的伸着腿,享受着干儿子的足底按摩。 “哦桃萨马,这个力度怎么样?”家康跪坐在下首,一边卖力的按揉着他的足底穴,一边谄媚道。 “嗯,专业。”赵昊含混着点点头。 “当年信长公也对孩儿的足道手艺赞不绝口呢。”家康笑得像个一百六十斤的孩子,又不胜唏嘘道:“这世上除了父亲大人,孩儿也只给他按过脚。” “真不甘心服侍那乡下老鼠啊。”他忽又一阵愤然,手上不觉一用力。 “疼疼,你丫轻点儿!”赵昊一阵呲牙咧嘴。 “父亲大人有点肾虚,请稍微忍一忍。”家康却不松劲儿。 “瞎说,肾主毛发,你看你头上那几根毛……”赵昊一阵阵酸爽道。 “这也难免,谁让我父子都日夜操劳呢……”家康叹口气,不由又得意道:“不过我们总算不忙活,不像秀吉公,老婆娶了一窝,却一儿半女都生出不来。” “他年过半百了吧?”赵昊接过赵士祯奉上的茶盏,轻呷一口道。 “对,五十一了。”家康幸灾乐祸道:“还在不停的努力,但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 “哦?此言怎讲?”赵昊心中燃起八卦之火。毕竟秀赖是不是秀吉的儿子,可是日本战国几大谜团之一。 “十八年前,信长公率军攻略伊势时,秀吉公负责进攻阿坂城。城主之子大宫景连乃是弓箭名手,一箭射中了立于阵头指挥的秀吉公胯部,导致他受伤进而影响了生育能力。”家康笑道: “虽然秀吉公坚称是被射中了臀部,不是卵部,但之后十八年无一所出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啊……”赵昊还以为家康有什么猛料的,没想到也是捕风捉影。不过这种事也确实没法求证,总不能取个样本送去江南医学院实验室,用高倍显微镜看一看吧…… “唉。其实他还是农户思维,武家人并不在意是不是亲生的,只要有父子名分就够了。”家康用热毛巾包起赵昊左脚,又开始按摩另一只脚。 “比如秀康?”赵昊揶揄道。 “呵呵呵,”家康讪讪笑道:“没可能的,秀吉公太注重血缘了,他要是早二十年把朝日姬嫁给我还有戏。” “你不是瞧不上人家吗?”赵昊笑道。 “唉。”家康颓然道:“说说而已,哪敢瞧不起?孩儿要是不答应娶她,两家就只能不死不休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赵昊轻声问道。 家康手上动作不停,低声道:“只要有万一的可能,孩儿自然不愿臣服于那只乡下老鼠。可是形式比人强,唉,真是不甘啊……” 说着他抬起头,巴望着赵昊道:“父亲大人能否震慑一下秀吉公?” “你想让我怎么做?”赵昊不置可否的问道。 “他下了九州征伐令,马上要攻略九州了。只要父亲大人派舰队封锁关门海峡,就像当年对元就公做过的那样,把他拦在下关,他就知道咱赵家的厉害了。” “意义不大。”赵昊寻思片刻,却缓缓摇头道:“所谓自助者,天助之。西国的毛利辉元和小早川隆景早已经臣服于关白。北九州的大友宗麟也是个不成器的,好容易熬死了肥前之熊,却又被岛津家打得溃不成军,只能上洛求援,主动引狼入室。他们都已经放弃了,我的舰队还有什么出战的意义?” “那猴子触犯了‘三不禁洋令’啊!”见赵昊没有出兵的意思,家康着急道:“而且他还违反了《永久和睦条约》,在本愿寺旁边的非军事区兴建大阪城!” “他当然会受到惩罚,但还不是时候。”赵昊淡淡道:“关门海峡太窄了,我的舰队能拦他一时,拦不了他一世。而且你确定要我阻止他征服九州岛?” “这……”家康一阵错愕,良久方颓然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要知道秀吉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发迹太晚——本能寺之变后,他才开始成长为一方诸侯。他那帮手下的亲信将领,比如黑田孝高、小西行长之流,更是出身低微,毫无本钱可言,说白了就是一群泥腿子上位。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猴子都得赶紧给手下把封地安排上,这样才能稳固他脆弱的丰臣集团。 但丰臣秀吉向来不是以军事才能著称的,他的天赋点数主要加在智力、口才和内政方面上。跟靠武力征伐、碾碎一切反对者的那位前主公不同,他是靠自己卓越的外交能力,才把各个大名捏合到一起。 比如万历十二年那场战争中,秀吉以数倍兵力也没在家康面前讨到便宜,反而折损了三员大将。但在战场上失利的情况下,他却凭借惊人的外交手腕,收服了织田信雄,一下让替信雄出头的家康坐了蜡。 家康对秀吉的不服,秀吉对家康的忌惮,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此。 对其它势力,秀吉也基本上以收买联合为主、毛利家、上杉家那些大名,包括德川家却都没伤筋动骨,依然可以保留自己的地盘和军队。 所以哪怕已经成为了‘天下人’。秀吉还是没有足够的土地分给自己人。 九州就是缓解秀吉集团缺乏领地问题的地方。不然关白就只能违背和平的承诺,打这些外样大名的主意了。比如德川家现在石高一百五十万石了,好大一只肥羊啊…… ~~ 想清楚利害后,德川家康不禁打个寒颤道:“还是让他去征伐九州吧。” 说完却又愁眉苦脸道:“可是,等他消化了九州,孩儿就彻底不是他的对手了。” “有没有九州,都不影响他对你的压倒性优势。”赵昊坐直了身子,拍了拍家康的脑袋道: “儿啊,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摆正心态。既然不管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魔王还是猴子,都可以毁灭你,那你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呢?难道粪叉子不配捅死你,非得换金叉子才行?” “……”德川家康愣了一会儿,方如梦方醒道:“父亲教训的是,孩儿执念了!信长公和秀吉公,对我来说确实没有区别。” “其实你的处境还是好很多了。想想吧,同样是试图让你臣服,织田信长是命令你杀老婆儿子,以示忠心。而秀吉却要将妹妹嫁给你,还把亲妈送给你当人质。”赵昊笑着给他吃颗宽心丸道:“我看他虽然处处模仿你那位大哥,但织田信长的跋扈是出自骨子里的嚣张,他的跋扈却难掩心底的自卑。” “父亲大人……”家康震惊的看着赵昊,以他对这两人的熟悉程度,一下子就信了赵昊的判断。不禁万分钦佩伏地道: “没想到父亲大人见都没见过这两人,仅凭孩儿的描述,就能看穿他们的肺腑!哦桃萨马真乃神人也!” “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赵昊笑着拉他起来道:“人要扬长避短,明明就是个软蛋,就不要硬装好汉。回头就高高兴兴把朝日姬娶回来,把他娘迎到家里当你奶奶伺候着。再去给你大舅子按按脚,往后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了。秀吉公的刀要砍得地方多了去了,不会落在你头上的。” 顿一下,赵昊霸气侧漏道:“你且再等几年,待为父腾出手来,定斩他的猴头,以儆效尤!” “哎呀,让父亲大人这一说,孩儿心里彻底敞亮了!”德川家康激动的给赵昊揉着腿道:“我知道日后该如何自保了!” “知道就好,赶紧松手,快被你捏散架了。”赵昊虚踢他一脚,心说这本来就是你玩的套路,当然觉得合心意了。 在另一个时空中,正是靠着一手无上舔功,德川家康非但避免了被秀吉削弱,反而在他手下壮大为两百五十六万石的超级大大名。领先第二名毛利辉元一半还多……这才在秀吉死后成了日本司马懿。 “孩儿想到了一个讨好秀吉公的办法。”不在钻牛角尖的大狸子,又恢复了聪明伶俐的状态。他一拍脑袋,激动道: “还请父亲大人成全。” “你讲。”赵昊颔首道。 “秀吉公其实一直对他的梦中情人念念不忘,求之不得后才变得好色如命,靠女人的数量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家康便兴奋道:“但男人嘛,得不到的永远是遗憾。权势越大就越不愿意留下遗憾!” “还一套一套。”赵昊咳嗽一声,刚想让他别说下去了。 但兴奋状态的家康,根本拦不住:“他的梦中情人,正是赵贤弟的夫人阿市……”家康说完,只觉身后一阵冷飕飕。回头一看,只见赵士祯黑着脸在那里到处找家伙要削他了。 “贤弟别误会,我不是要打阿市夫人的主意。”家康赶紧解释道:“我记得她的长女茶茶,自幼与阿市夫人酷似,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吧?要是尚未许人,噢……” 话没说完,已经被赵士祯一脚踢倒在榻榻米上,劈头盖脸猛踹起来。 “马勒戈壁的!没完了还!”一边踹一边骂道:“让我的阿江嫁个九岁的屁孩子,又让我的茶茶嫁个五十多的老头子!信不信老子把你绑到洪武大炮上,轰到大阪湾里去!” “……”赵昊赶紧让人把大侄子拉开,无奈的安抚道:“放心,不会让茶茶嫁给猴子的。包括阿初的婚事,全都你做主了,叔父我不会再干涉了,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赵士祯这才心平气和下来。 赵昊又骂鼻青脸肿的家康道:“你这逆子也是,都说要杀猴儆鸡了,你怎么还要把人家闺女往火坑里推!” “是,孩儿知道错了。贤弟,你原谅愚兄吧……”家康忙给亲家磕头请罪,不敢再提此事。
第二十八章 父病速归
翌日,双方便在赵昊的见证下,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 阿江倒已经十四岁了,但竹千代才九岁,早早嫁过来看小弟弟吗?爱女如命的大侄子是万不答应的。 所以也只能先订婚,等竹千代十四岁,阿江十九岁再完婚。这样可爱的小女儿还能在自己跟前五年,加上叔父又承诺茶茶和阿初由他自决,赵士祯这才没那么难过了。 订婚仪式上,家康虽然脸上涂了粉,却挡不住肿成铃铛的左眼圈。他只能解释说是因为天黑下雨路滑,不慎摔伤的。至于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也不敢说,家臣们也不敢问。 不过看主公一直乐得合不拢嘴,家臣们心说,全当主公付出了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吧。反正又不是头一回了…… 其实堺商株式会社也有类似家康的担忧。秀吉拥有超强的商业能力,现在又公然在距离堺市三十里处建城,其取而代之的目地昭然若揭! 对千利休等人的担忧,赵昊也是一样的态度,与其在对抗中被消灭,不如主动拥抱‘天下人’,成为他的商业中心,这样就不用担心被取代了。 但他嘱咐千利休,千万别跟秀吉太近乎。千利休满口答应,还以为大老板不希望他真的投靠秀吉。殊不知赵昊只是担心他被秀吉喀嚓了。 安抚好惶惑的日本众,赵昊便于七月十四启程离开了堺港。 码头的家康父子还在依依不舍的挥手作别,江南号上的赵昊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东北面,停在了在一条大河的入海口。 那是源自琵琶湖的淀川,日本最重要的内陆航道。沿着淀川口向上二十里,就是丰臣秀吉正在营建的大阪城了。 “据说为了避免遭到炮击,秀吉特意选址在距离河岸八里远的地方。”张鉴搁下望远镜道:“这样就连织田市火箭也射不到。” “哼哼,他是不知道什么叫榴弹炮……”赵士祯却报以轻蔑的冷笑,说完又怨念道:“好吧,一百年内可能都没人知道……” “你先解决了引信问题再吹牛吧。”赵昊白他一眼,心里着实有些小遗憾。 其实这次秀吉通过千利休约他见面。赵昊却谢绝了这大好的观猴机会,以免影响世界线的收束。还是等砍他猴头的时候再见面吧…… 赵昊都有些后悔当年对织田军的铁甲船下手太狠。也不知道没了九鬼嘉隆这个‘水上秀吉’,不会影响猴子未来的侵朝大计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应该是不会的。 因为丰臣秀吉统一日本的方式太过和平,基本就是靠谈判、联盟搞掂了各路诸侯。结果等他把日本三岛安排的差不多了,才发现光自己手下的职业军队加起来有惊人的二十多万人。 再加上各路大名的军队,人数足足超过四十万。以日本低下的生产力水平,不到1500万的人口,继续养活这么多军队非得让丰臣政权生生崩溃了不可。 而在西元1591年,秀吉效仿明太祖颁布的《人扫令》,严禁士、农、工、商、兵各阶层互相流动。又彻底堵死了军队复员的通道。所以丰臣秀吉只有将这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武士和足轻,派到国外进行侵略,才能避免日本国内社会爆炸。 加之日本对外界的了解,比大明的士大夫还要闭塞。赵昊相信,只要不过分打击丰臣秀吉,那么这位从一介草民发迹的日本之王,是绝对不会打消他以朝鲜为踏板,征服大明,然后再征服印度的野心的。 倘若能完成信长的野望,建立前无古人的功业,还有谁敢嘲笑他出身低贱呢? 所以该来的,一定会来的…… ~~ 按原定计划,离开堺市后,舰队将沿着东日本北上,驶往阿依努岛,测试2500公里超远程无线通讯。 赵昊还打算顺便视察一下阿依努岛。虽然在拥有南洋之后,集团不再依赖阿依努岛的橡木,但岛上依然是集团的优良牧场……不伐木的季节,有一半以上的阿依努人在为集团放马养牛。还有一半则将砍下的木材运出深山,送到札幌装船。 经过二十年的持续抗争,阿依努人已经战胜了蛎崎氏,将日本人的活动范围压缩在了靠近津轻海峡的几座城池中,收复了阿依努岛的绝大部分土地。 但阿依努人毫无攻城能力,几次攻打这最后几处日本人的据点都损失惨重。赵昊也不支持他们太早将日本人撵过津轻海峡,所以双方暂时处于僵持状态。 赵昊准备再安抚一下阿依努人,劝他们不要急于建立政权,以免成为丰臣秀吉的牺牲品——猴子正发愁因为出身太低,当不上征夷大将军呢。他们这时候建国,岂不是给秀吉一个名正言顺当将军的机会? 征夷大将军的‘夷’,指的就是他们虾夷人啊。 此外赵昊还打算实地考察一下,集团对远航基地的选址。未来去北美的远洋船队,将从阿依努岛启航。这样可以将航程缩短到两个月以内,极大降低北美攻略的难度。 然而舰队刚刚驶出濑户内海,一封电报让赵昊不得不取消了全部的计划。 彼时,赵昊正在与张鉴、王徵等人舱室中开会,就无线电网络的架设,以及如何做到安全保密、通信顺畅,进行技术性讨论。 忽然,守在电报机前的研究员敲门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了张鉴,小声禀报道: “刚收到的电报。” 张鉴接过来一看,面色大变。赶紧起身将电报递给赵昊,赵昊看完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这条三天前由京师飞鸽传书到苏州,再经西山岛发来的电报,只有短短两行字,却宣告了大明一个时代即将终结: ‘太师病重昏迷,大去之期不远。’ “你们先出去吧。”张鉴轻声让屋里人都出去。 待赵昊回过神来,便见会议室中只剩下张鉴和赵士祯两人,他伸手在桌上摸了摸。 大侄子赶紧拿根没有过滤嘴的卷烟,给叔父点上。 赵昊深深抽了两口,咳嗽一声道:“立即改变了行程,下令全速返航。同时电令西山岛,随时报告最新情况。” “明白。”赵士祯赶紧出去传令。 “这次远洋无线电试验,只能就到这儿了。”赵昊歉意的看看张鉴。 “没事,哪怕按照刚才讨论的,电台暂设到区一级,现在这个距离也足够了。”张鉴轻声道。 “嗯。”赵昊点点头,又陷入了沉默。 在方才的讨论中,众人基本达成一个共识——要想长时间保守无线电的秘密,就必须控制电台数量,减少应用次数。最好只有相当级别的高级干部,才能知晓这个最高机密。 但电台数和知情人数太少的话,又会严重削弱无线电网络的指挥联络作用,起不到震慑野心家的作用。 那么初步看来,为各行政区和战区秘密配备一个电台收发小组。并将知情权限定在战区前委成员和行政区管委成员,是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这样既可以让集团与各下属单位之间实现及时通信,让上传下达的效率实现质变,革命性的增强集团的控制力,决策及时性。 又可以在只有高层干部知晓无线电机密的情况下,杜绝有人控制无线电,阻隔向外传递消息。 而且哪怕高层干部,也只需要知道集团有千里传音的能力,没必要探知具体实现的方法和技术。所以应当将电台收发小组,独立于集团体系之外,由保卫处设立通讯科,向应设立电台的单位,派驻通讯中队。各通讯站都要设为绝对禁区…… “保密方案还需要多加斟酌,用这段时间咱们再讨论讨论,然后你们会同保卫处拿出个‘通讯草案’来我看看。”赵昊抽完一根烟,恢复了镇定道: “针对这次试验暴露出的诸多问题,你们回去加紧改进,尽快完成由试验品到实用设备的设计。等明年我腾出空来,咱们再去南洋测试。” “是,师父。”张鉴点点头,又轻声问道: “船上的设备我们还带回去吗?” “这些设备就跟我进京先用着了。”赵昊摇摇头道:“再派给我个技术员。多事之秋,这无线电来的太及时了……” “是。”张鉴又应一声。 ~~ 七月十八日,赵昊返回了新港市。 从上海赶来的张筱菁和三个孩子,十一岁的赵士祐,十二岁的赵士禄,和九岁的赵小曼,已经等了他一天了。 张筱菁虽然耽误了几年,但孩子生的最多,还有一儿一女儿女因为太小没带回去…… 看到筱菁绝美的容颜分外憔悴,整个人也清减了许多,赵昊不禁生出浓浓歉意。 因为跟岳父‘闹掰’,连累她也八年没见过父亲了。 今年开春后张太师身体便不好,大半都在卧床,筱菁一直十分担心,但直到此时才能回去…… “对不起……”赵昊将她揽到怀里,紧紧搂住。 筱菁伏在他怀里,肩膀微微颤动,低声抽泣起来。 好一阵才轻轻摇头,哽咽道: “没事,这也是父亲的意思。这样才能保全张家……” 以张筱菁的睿智,自然完全可以理解,父亲与丈夫的动机。 ps.呼,终于要回京了……
第二十九章 泰山将崩
近卫舰队全速驶向曹妃港。 江南号上还有因为担心张筱菁的状态,陪她一起返京的李明月。 为了让下一代健康成长,赵昊一家结束了散居四海的状态,全家定居在浦东。就连江雪迎也主要在浦东办公,已经很少去苏州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随着集团机构日趋庞大,苏州山塘街上的旧总部早已容纳不下。因此万历十年,集团在浦东兴建了占地千亩的新总部。 眼下苏州的江南大厦只负责集团江南事务了,此外的职能全都转移到了浦东的新总部。 李明月在六年前,就接替宁安大长公主,成为西山集团的董事长。虽然她每年在岗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但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已经褪去了少女时的天真,越来越像她母亲当年了。 赵昊在船舱里安慰筱菁,李明月则让人将高武单独叫到艉楼甲板上。 高武很快上去艉楼甲板,只见郡主娘娘正状似悠闲的品着红茶。 他肃容站定,俄尔沉声道:“郡主有何吩咐?” 结婚生子后,高大哥虽然依旧少言寡语,但语言启动明显加速不少。 “此番进京,安全有保证吗?”李明月轻轻搁下茶盏。 “不进京是最安全的。”高武沉声道。 “不进京是不可能的。”李明月微微蹙眉。 高武沉默半晌道:“只要不进宫,一切都好说。” “进宫呢?”李明月追问。 “特科对宫里的渗透一直不顺利。”高武叹口气:“而且皇帝还蓄养了三千阉军。” 毕竟那个谁再变态,也不能逼着手下自宫啊…… “我哥现在领班大汉将军,要真有人欲对我夫君不利,应该瞒不过他……”李明月沉吟片刻道:“总之一切小心,非必要不可让夫君入宫。实在要入宫,也必须选父亲大人在宫外的时候。” “明白。”高武点点头。其实他还有后手,没有告诉李明月。 他干这行二十年,很重要的一条心得便是,‘保密是保卫的一部分’。 ~~ 四天后,舰队抵达了曹妃港。赵昊一行又改乘平底客船,于廿三日抵达了京师。 按照赵昊预先的指示,西山集团的一干高层都没来迎接,只有赵显和张允修到大通桥码头等候。 赵显已经快四十岁,但除了愈加富态并不显老。张筱菁的五弟允修已经二十三岁,生得白净俊俏,酷肖姐姐。去年他刚中了探花,哥儿几个果然还是集齐了三鼎甲。但朝野一直非议不断,甚至以‘野鸟为鸾’的恶语讽刺他们。 因为父亲病重,允修形容憔悴,毫无探花郎的风采,看到暌违八年的姐姐,更是忍不住泣不成声。 姐弟俩相对流泪一场,才在赵家兄弟的安抚下,分头上车,驶入京城。 马车一入京城,便见家家户户沿街摆香案、设供品。大大小小的寺院道观中,更是悬幛扬幡、敲钟击磬,忙个不亦乐乎…… “全都是为太师祈福的。”赵显小声对弟弟道:“从上月就开始了,连皇帝都斋醮一个月了,可惜不能缓解太师的病。” 万历十年,皇帝为张居正加太师衔,使之成为大明二百年,首位生封太师的文官。 赵昊微微点头。张居正的病情,他比赵显可清楚多了。自从夺情风暴之后,张居正就性情大变、多疑暴躁,不再相信任何人。他甚至怀疑为他治好痔疮的江南医院名医,是不是受某人指示,故意小病大治……结果变得愈发讳疾忌医,先是有病也不治,后来直接不承认自己有病了…… 而且改革到了深水区,每前进一步都步履维艰、阻力深重。哪怕有考成法这样大杀器顶在百官头上,像清丈田亩这样深刻触动地主缙绅利益的改革,也迟迟无法推进,哪怕推进了也是弄虚作假。张相公每日怒火中烧,恨不得把那些敷衍塞责的官员全突突了。 还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人亡政息的危机感……这种种负面情绪令他如在油锅,万分煎熬。时时刻刻都像一团烧着的火!对亲信手下也动辄臭骂。 就连次辅大人都被他骂哭过好机会,多次给儿子写信表示,要致仕回家抱孙子去。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他要真想不干了,用不着赵昊开口劝,赵立本就能把他皮扒了。 为了给太师减压,下面人纷纷进献美女。其中戚继光从西域千金购买的胡姬最能泻火。 别说,这法子还真有效。每当太师怒火中烧要发飙的时候,便转到内室及时排解一下,出来时就没了火气。也就没人倒霉了…… 但花甲之年的老太师,哪能照顾得来这么多美妾?他又最是要强,于房事也要自我考核。于是枉顾保健医生的劝阻,经常服用各种虎狼之药。其中又以戚继光进献的海狗鞭效果最佳。 张居正服用了此物以后,体内似有火球滚动,兴奋异常,战力果然成倍提升。而且精力旺盛,日理万机也不见疲态。只是有一点,即使在隆冬天气,也不能戴帽子,不然就燥热难受。 为了跟领导保持一致,于是京城百官冬天也都不戴帽子,一个个都冻得跟孙子似的。 张相公六十多的人了,白天操劳过度,夜里过度操劳,还谁劝也不听。这样几年下来,就是铁人也遭不住啊! 终于在今年春夏相交时忽然病倒,身体一下就垮了……整日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后来发展到全身疼痛、寸步难移,以至肌体羸疲,仅存皮骨。 这下儿子们也顾不上反对了,赶紧请江南医院的神医前来诊治,经过万密斋、李时珍和李沦溟三巨头会诊,结论是——‘锁肛痔’,也就是直肠癌晚期,以目前的医学水平,是药石难医了。只能采取姑息治疗,帮他尽量减轻痛苦…… 这团汹汹燃烧的火,照亮大明的同时,终究烧毁了自己。 ~~ 马车在太师府门前停下,张筱菁便抢先下轿踉踉跄跄奔进府去。 等赵昊和允修带着孩子,来到药味弥漫的内院中时,便听到里头响起筱菁的哭声。 安抚下惶惑的儿女,赵昊放轻脚步走进卧室,便见筱菁哭倒在病榻前。 赵昊的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这哪还是他印象中美髯飘飘、长身玉立的张偶像? 只见摄政十五载,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大明首辅张居正,气若游丝的躺在那里。眼窝深陷、面色青灰,枯瘦的像一具干尸,身子也蜷缩的不像样子。躺在宽大的拔步床上,愈发显得没了形,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 就连那口标志性的美髯,也变得乱蓬蓬灰白干枯,如一蓬霜草般毫无生机。 张居正吃力的抬起手,抚摸着女儿的面颊,勉强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嘴角却不由自主向下扯动。 浑浊的泪珠滚滚而下,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淌入他的嘴角。 筱菁赶紧用帕子给父亲擦擦嘴角,哭得几乎气绝过去。 已经完全一副中年人模样的张敬修抹把泪,对走进来的赵昊点点头。 赵昊使劲攥攥他的手,低声问道:“岳父病情……” “李神医今早刚把过脉,得使劲儿按下去才能感到脉象。”张敬修嘶声道:“其实父亲是在硬撑着等你们回来……” 这时,张居正吃力的转动眼球,缓缓看向赵昊。 赵昊赶紧走到床前跪下,含泪叫声岳父大人。 张居正嘴唇翕动几下,喉中嗬嗬作响,却只有痰音,说不出话来。 赵昊转头看向敬修,敬修无奈的摇摇头:“五天前就说不出话来了。” 张居正皮包骨头的手微动,赵昊赶紧握住,沉声道:“岳父,我知道你挂着什么。” 张居正的眼珠不动了,便直勾勾盯着赵昊,听他说下去道: “岳父放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周全张家。哪怕是皇帝要动敬修他们,我也会绝不答应!” 张居正微微颔首,目光中忧色稍减。 他却依然抓着赵昊的手不放,赵昊便接着道: “另外,你提拔重用的那些官员,我会尽力保护,不让人中伤清算他们,更不会排挤他们。” “……”张居正又轻轻点头,却还是不放开赵昊的手。 他最看重的不是这些,不是! “岳父大人的改革,我也会维持下去的……”赵昊只好勉强道。 张居正神情变得狰狞起来,喉头嗬嗬作响,似乎要发作。可惜已经没有任何威慑力了…… “唉……”赵昊叹了口气,沉声对筱菁和敬修等人道:“你们先出去。” 几人便依言退出卧房,敬修还将门掩上,以免里头惊天的对话泄露出来。 “岳父大人,我知道你想让我把你的改革推行下去。”赵昊才看着张居正,沉声说道: “但你身为摄政宰相,拥有数百年来最高的人臣权柄,改革十五年尚且不能成功,又怎能寄希望于我和我的父亲,完成你的未竟之业呢?” 张居正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失望之色,缓缓松开手。 却听赵昊接着说道:“难道以岳父大人明见万里的智慧,会不知道改革为什么虎头蛇尾、难以为继吗?”
第三十章 世间再无张居正
最终,张居正也没从赵昊口中,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张太师并不知道,在赵昊的帮助下,自己足足多改革了五年。 然而让他沮丧的是,站在生命的尽头回首,万历十五年并没比万历十年有质的飞跃。 倘若站在全局的高度俯瞰,又会发现在南方……准确说是在江浙闽粤的改革,成效远远强于其他地方。 就拿最难的清丈田亩来说。南直、浙江、福建、广东四省早在万历初年就已经相继完成试点,万历五年前全部清丈完毕。 其实张相公也知道,为何东南沿海清丈顺利。 一是除了南直外,这几个省土地本来就少。浙江广东素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说,福建更是夸张的‘八山一水一分田’。土地少,指望土地的人就少,清丈自然就好搞。 而南直土地虽多,但那柄被他压了十五年的大明神剑,早就帮他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隆庆年间,海瑞在江南十府清丈田亩,把最大的地主徐阁老干到家破人亡。这下江南一带上至国公下至乡宦,不管再耍花样,全都乖乖退田清丈。 海瑞以每日受理六千件退田案的速度,彻底刹住了江南一带的投献、诡寄、飞洒之风,一年之内完成了江南十府的土地清丈。前人栽树,于是后人乘凉。 二是有江南集团在这四省大力推广土地承包制,分离了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分离。如今江南地区,九成地主的土地都长租给了各地开发公司。有各地开发公司配合官府清丈,乡绅们想瞒也瞒不住。 而且随着江南集团的突飞猛进,在东南沿海地区,在海外十八行政区,投资回报率数倍于土地的生意比比皆是,缙绅大户们的目光早就不在脚下拥挤的土地上,转投更广阔的热土了。 加之集团要配合四省的官老爷刷政绩,改革自然成效斐然。 ~~ 但东南四省之外,清丈田亩的效果就很差了,甚至连他的老巢湖广也不例外。 原因很简单,这些省份依然是皇权不下县,甚至政令不出衙! 大明除了浙闽粤三个省份和南北直隶,就只有云南和贵州没有藩王了。而且云南还有个为非作歹的黔国公,祸害程度不亚于藩王。至于贵州,连省会都是赵锦设立的赵昊给起的名,那纯属没人去啊…… 是以东南四省之外,几乎每个省都充斥着繁殖力惊人的藩王宗室,各省在册的宗室少则几万口,多则十几万。这些朱姓子孙本身就是最大的地主。 而且一听说要清丈田亩了,这些地方的缙绅纷纷投献诡寄于宗藩名下。若官府强行清丈,必有胥吏通风报信,数千宗室子弟提前得到消息,在田间地头耍横阻挠。 别看他们一个个与泼皮无赖无异,但最次的也是从六品的奉国中尉,比知县的品级还高。官府又敢碰哪个?结果只能灰头土脸的撤回。 被考成法逼得紧了,官差只能再苦一苦百姓来交差了。比如丈量那些没有后台的小农土地时普遍大弓换小弓,来获得更多的亩数;或者将不能耕种的山地、坡地、坟地,甚至房屋也当成‘平田’纳入亩数,来完成本衙门的清丈考核。 上头可不管你虚报不虚报,吹出来的田亩数也一样要纳税的!官员们为了保住乌纱免受惩罚,只能对小民穷凶极恶地刮地三尺。 当百姓卖儿鬻女也完不了税的时候,只好要么投献宗室豪绅为奴,要么抛家舍业去做流民。结果历代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小民视为一种有害的东西,‘一望数百里而尽弃之,举族阖村皆逃亡’……只是江南集团每年两百万移民,起到了一定扬汤止沸的效果,大明这口破锅,才勉强没有冒溢罢了。 又何止是清丈田亩?朝廷任何一项改革,在有藩王的省里都完全不灵。皆因为张相公这个经理人,动不了大老板的家族…… 动不了宗室,就动不了官绅,最后完成每年的税收任务,只能靠不断苦一苦百姓…… 张居正当然知道症结所在,可每当他主张削减宗室俸禄,清查宗室侵占田亩,那些老朱家的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素来支持张相公的李太后也自知理亏,唯独此事不肯点头—— 因为万历十年,为了她小儿子潞王大婚,宫中光军费就挪用了九十多万两,甚至把整个京城的珠宝都买空了。 大婚之后,潞王之国就藩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结果光在卫辉建造潞王府,又花了六十七万七千八百两白银,所采石料皆采之于湖广、四川的深山老林,所用人工众多,至今仍未竣工。花费早就超过百万两之巨…… 此外,万历和太后赏赐潞王的皇店皇庄遍布畿内,仅土地便高达数万顷。 皇帝和太后如此厚待潞王,自然也不能苛待了其它的藩王宗亲,至少不能削减他们的待遇吧? 再说了,反正都是我们老朱家的,肉烂在锅里,你个外臣掺合个屁? 张居正的无上权力并不来自于他自身,一旦失去了太后的支持,登时便徒呼奈何了…… 所以他才会有这么重的挫折感,实在是人力有时尽啊! ~~ 看着失望流泪的岳父大人,赵昊握着他的手也忍不住流泪。 有那么一闪念,他甚至觉得自己帮偶像延寿五年是错的。 这五年对张相公来说,实在太煎熬了……尽管多睡了很多美娇娘,可是那种越来越强烈的挫败感,也彻底摧毁了他。 也许死在万历十年,改革颓相未显的时候,他的心会更安宁一些。尽管那样会少睡很多妹子…… 定定神,赵昊看着这个即将被绝望摧毁的老人,赵昊方缓缓道:“岳父的改革光耀千古,堪称大明中兴第一功臣!” 这绝不只是对将死之人的安慰,而是明摆着的事实——现在太仓岁入白银一千七百万两,是十五年前的四倍;存粮足够十年支用,亦是万历元年的四倍! 国库充盈之外,亦四海晏然。 西北面,俺答已殁,三娘子成了寡妇。可惜那位可怜的把汉那吉,万历十一年行猎坠马死掉了。熬死了爷爷也没轮到他……俺答的大儿子黄太吉想要接盘,三娘子不肯,跑去大同投靠大明。 张居正封三娘子为忠顺夫人,劝她嫁给了黄太吉,两口子带着鞑靼部过起了太平日子。而且自从信了藏传佛教,鞑靼已经完全废掉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北面有戚继光镇守,万夫莫开。 东北,有李成梁扫荡,鞑子闻风丧胆。大明九边安宁,京师已有十余年未闻警声了! 西南,刘綎、邓子龙征缅,大败莽应里,取得决定性胜利。纠合诸夷,歃血威远营,收复了所有被东吁王朝侵占的土地,令滇南土司重新归顺。 大明真的恢复了盛世气象! 而这,都是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付出包括名誉在内的一切,为老朱家换来的…… 他固然对不起天下百姓和官员,却是老朱家天大的功臣! 两百年来,唯有于少保可与之比肩! 亦可与之比惨…… 堡宗杀于谦之后,再无臣子愿为朱家尽忠效死。 万历清算张居正,逼死他全家之后,亦再无臣子愿为朱家精诚竭力了…… 这朱家,不亡,还有天理吗?! 但张居正至少向赵昊证明了,改革救不了大明朝…… 盯着女婿虽然流着泪,却毫不动摇的眼神良久,张居正终于认命的苍凉一叹,用尽最后的力气,憋出一句微弱的话来: “走……你自己的路吧……” 说完,柄国十五载的大明太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便永远合上了眼睛。 ~~ 紫禁城,乾清宫后殿佛堂中。 二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正与一位闭月羞花,神态娇憨的丽人,跪在佛前祷告。 那是会所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郑贵妃。 佛堂中香烟袅袅,木鱼声声分外催眠,万历便忍不住的低头打起盹来。 忽然他‘啊’的一声,猛然抬头,把一旁专心念经的郑贵妃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陛下,你干嘛啊……”郑贵妃揉着屁股娇嗔起来。 “朕,朕……”万历面色苍白,汗珠密布,半晌方回过神道:“梦见先生死了……” “那不是好事儿吗?”郑贵妃爬起来,掏出帕子给他擦擦汗道:“你不是天天祷告去了这块心病吗?” “唉,我就是梦见他在门口朝着我冷笑,才吓了一跳。”万历摇摇头,长吁短叹道:“人都说这样的大人物,就是死了也会变成城隍的。” “城隍不也是洪武爷封的,哪个敢到紫薇城中造次?”郑贵妃忍不住掩口笑道:“皇上,你看你这样,真像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太。” “哦?你放肆……”万历闻言,把她捉到怀里,上下其手道:“看朕不用钢鞭重重抽你!” “皇上,这是佛前……”郑贵妃娇喘着闪避起来,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挑逗。 正此时,一进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郑贵妃赶紧从皇帝怀里挣扎起来,慌忙整理领口云鬓。 见是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张鲸闯进来,郑贵妃不悦的轻蹙娥眉。 张鲸却顾不得许多,凑到皇帝耳边低声道:“陛下,张相公没了……” “哦,可当真?”万历闻言直起身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第三十一章 公道自在人心
“老奴恭喜皇上了,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张鲸也学着郑贵妃,卖了个乖。 谁知万历皇帝却勃然变色,抬手就是一巴掌,把他扇倒在地。 “你这狗奴才,昏头了吗?什么狂悖之言都敢往外吐!”朱翊钧阴着脸,对捂着脸伏跪在地的张鲸低喝道: “看来在冯保手下吃得亏还不够啊!不知道有些话永远不能说出口吗?!” “老奴这就生撕了这张破嘴!”张鲸赶紧用力去撕自己的嘴巴,把一张嘴扯成了可笑的形状,变了调道:“实在是替万岁高兴啊,这些年皇上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呜呜……” 也不知是疼得还是真替万历难过,他失声哭了起来。 见张鲸嘴巴都流血了,万历才神色稍霁道:“哼,行了。记住,话从你嘴里出去,旁人就以为是朕说的。叫那老狗传到我母后耳中,岂不让朕平白吃顿排揎?” “是是,老奴记住了,再也不敢乱讲了。”张鲸忙点头不迭,却又忍不住笑道:“不过那老狗也病得要死了,见不着太后了。” “哼。”万历哼一声道:“让你这么一说才想起来,得朕亲自去报丧了。” 说着他深深呼吸几下,尽量摆出一副哭相,对郑贵妃道:“看朕有几分悲意了吗?” 郑贵妃打马骡子惊,其实她才是第一个胡说八道的。此刻乖得不得了道:“十分有了。” “嗯。”万历点点头,想说她两句,却又舍不得,便背着手出去了。 ~~ 宁寿宫,佛堂中。 李太后同样在为张相公祈福,可比她那狼心狗肺的儿子虔诚多了。 张居正卧病在床这几个月,李太后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被掏空了一般,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她今年四十二岁,有道是…… 唉,张郎快点好起来吧。 正长吁短叹间,便听皇帝带着哭腔在门口道:“母后,张先生他……” “他,怎么了?”李彩凤的心都被揪起来。 “他抛下咱娘俩去了啊……”万历便颜面哭起来,呜呜呜呜呜。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太后眼前一黑,便晕厥过去。 “太后!”身后的宫人赶紧将她扶住。 “母后!”万历也赶紧抬起头,眼里哪有一滴泪? 待李太后悠悠转醒,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看着发出橘黄光晕的琉璃宫灯,李彩凤泪水迷蒙,暗自伤神道:‘他明明答应我,还要一起过中秋的……” “母后节哀啊。”守在床边的万历,看着李太后一下老了十岁。心说我去,就是当年父皇过世,都没见她这么伤心过。 “还想让他再为咱娘俩出上五年力,没想到这就不成了……”李太后长叹一声道:“叫冯保来,哀家和他商量给张郎……先生治丧。” “母后忘了吗?大伴也卧床不起了。”万历轻声道。 “是啊。说起来,他比张先生还年长几岁呢。”李太后又是一阵心酸,自己贴心贴意的两个人,这是要搭伴赴黄泉啊。 她愈感孤寒的蜷缩起身子,紧紧裹住了身上的锦被,整个人不由呆了。 “母后,母后……”万历唤了好几声,才将李彩娥唤回来。 “你说什么?”然而她两眼空洞无神,面容更是如枯槁一般,宛若三魂没了七魄。 “儿臣说,司礼监首席秉笔张宏老成识体,可以替大伴治丧。”万历只好重复一遍。 “嗯。”李太后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喃喃道:“要隆重,莫要让张先生泉下寒心。” “母后放心,朕定以国丧送先生。”万历又表态道。 然而太后却再度陷入了游离状态,只默默流泪,却不接他的话。 万历又絮叨什么‘先生功大,朕无可为酬,看顾好先生子孙便是。’ 但太后一句也听不进去,心烦意乱极了便道:“皇上去吧,哀家一个人静静。” “母后好生歇息,定要节哀。”万历也早就待烦了,朝李太后深深一揖道:“儿臣明天再来请安。” 说着便悄然退出了帷幔重重的寝宫。 待来到殿外,此时已是七月底,燕京的夜晚暑热尽消,月凉如水。 万历深吸口混杂着花香与檀香的清冽空气,顿觉心旷神怡,块垒尽去。 “万岁,夜里凉,快上御辇吧。”嘴角带着血痂的张鲸恭声道。 “不了,陪朕走走。”万历抬头看一眼宫墙上的残月,觉着这看惯了的景致,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是。”张鲸屁颠屁颠跟在皇帝后头。又招招手,让御辇跟在自己后头。 ~~ 张居正、太后、冯保! 压在心头多年的大山一朝尽去,万历看什么都分外顺眼,竟生出一种头一天当皇帝的快乐。 是的,自从登极以来,他从来就没这么快乐过。 “皇上多少年没这样走走了。”美中不足的是,张鲸还在皇帝身后絮絮叨叨道:“自从七年前不去西内夜游后,就足不出户,整天闷在宫里。呜呜呜……” “行了,你少挑事儿了。”万历淡淡道:“就这么等不及上位了?” “老奴不是这个意思,老奴只是担心夜长梦多啊……”张鲸巴望着万历,一颗心砰砰直跳。 万历回过头来,冷冷看着张鲸道:“朕不会再被任何人操弄了。” “老奴今天是高兴昏了头,鬼迷了心窍……”张鲸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使劲磕头如捣蒜。 “呵呵,要是换一天,早就把你拖出去喂狗了!”万历心情大好,又是用人之际,也就不跟他计较。 沿着御道走了一段,皇帝又登上高高的宫墙,眺望着灯火寥落的北京城,想看看自己的大好江山。 这会儿夜还未深,立秋刚过,本当是那风月场所、馔饮之地生意兴隆的时候,但因为张太师去世的消息的已经传开,京城上至公卿下至百姓,全都自觉的停止了宴乐,哀悼为大明鞠躬的张相公。 是以此刻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片寂寥,到处挂着白幡,还隐隐有哭声传来,如同鬼蜮。 一阵风吹过,迷了万历的眼,他只觉什么东西落在自己领子里。 让张鲸掏出来一看,竟是几片纸钱,一阵晦气道:“他娘的,都飞这儿来了。” 万历不由游行尽消,转身刚要下去宫墙,忽然又站住了。 “不对,哪能飞这么远?还有那哭丧声,怎么能传到宫里来呢……”他觉着不对劲了,看向张鲸道:“你说对吧?” “老奴,老奴不敢讲……”张鲸讪讪道。 “你知道?有屁快放!”万历瞪他一眼。 “是,是老祖宗让人在宫里设了灵堂,祭奠张太师呢。”张鲸一副这可是你让我说的神情。 “狗奴才,真把个外臣当成主子了?朕还没死呢!”万历恨得牙根痒痒:“要不是太后护着他,朕早就把他送去孝陵看坟了!” “可不是嘛,他整天倚老卖老,眼里根本没有皇上!”张鲸不是冯保门下的,而是原先御用监总管张宏的干儿子。 万历八年以后,皇帝便有意扶持宦官与冯保抗衡,以求喘息之机。张宏也是裕邸旧人,而且跟冯保一直不对付。就被他相中,抬上了司礼监首席秉笔的位子。 按例,司礼监首席秉笔要兼东厂提督太监的。可惜东厂依然被冯保牢牢把持,张宏好几年都不得接任,自然满腹怨气,跟冯保愈加势成水火。 这正是万历皇帝乐于见到的,这样他才能放心用张宏这条线上的人。于是张鲸成了乾清宫的管事牌子,张宏的另一个干儿子张诚,则统领三千内操军,驻于大内,为皇帝镇场子。 若非身边都是自己亲自操练出来的阉军,万历说话也不会如此硬扎。 “过两日你寻机出宫,”此时的氛围,让万历十分上头。他沉声吩咐张鲸道: “去找王天官,告诉他,朕同意把潘晟换成刘东星。但他得先让朕看到他的忠心!” “是,万岁。”张鲸登时心花怒放,顿觉今天遭的罪都值了。 “朕等了七年,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万历皇帝看向夜色中的皇极殿,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我的江山我做主!” ~~ 翌日,朝廷正式发布大明太师张居正逝世的讣告。 同时万历皇帝降下旨意,命司礼太监张宏监护丧礼,辍朝八日以表哀悼,并赐祭十六坛,赠上柱国、赐谥文忠、荫一子为尚宝司丞。 一时间,京师满城素缟。上至公卿,下至百姓纷纷在家门口设案致祭,香烟袅袅满城弥漫,哭声阵阵终日不绝。 太师府,大纱帽胡同外,自是素幛挽联满街,下人们不得不每隔一个时辰就清走一批,不然相府内外能被花圈给淹了。 更是整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绝大多数平头百姓没有资格入内致祭,便在大街上朝着太师府远远磕个头,哭喊着太师一路走好。 不管别处人如何看张居正,至少京师的百姓是承他的情的。是这位铁面太师,让他们这些年来不闻警钟、免于恐惧。 这一幕是很震撼的。哪怕五年前太上皇驾崩,京城百姓也没有这般悲痛过。 功过自在人心! 万历皇帝得知后,却如坐针毡,便让张鲸传话给张宏,以天热路远为由,劝张家人停灵三日后便即刻入殓,然后八月初就南归下葬去吧。
第三十二章 新醋党
黄昏时分,三晋会馆。 还是当年那间幽静的小院,还是吏部尚书带着一帮老西儿,蹲在天井里哧溜哧溜的吃面。 面还是那些面,刀削面、手擀面、拉面、炒面……醋,还是那些醋,老陈醋、米醋、腊八醋、香醋、白醋……以及亘古不变的一辫子蒜。 不同的是天官已经从杨博换成了王国光,一起吃面的人也从霍冀、张四维、王家屏、韩楫,换成了礼部右侍郎刘东星、工部左侍郎褚鈇、吏科都给事中张养蒙等人。 他们都穿着青衣角带,已是接连三天素服去大纱帽胡同致祭,然后回来会馆吃面了。 院子里除了哧溜哧溜、呼啦呼啦,没有别的声响,老西儿们依然秉承着吃面不说话的优良传统,以免呛到鼻孔里。 好一阵子,王国光把大海碗里连面带汤吃的精光,打了个巨响的饱嗝。这才接过儿子递上的手巾擦了擦满脖子的汗。 别看老王这样子,其实他已经七十有六了,比刚千古的张太师还年长十三岁呢。 他却依然尚健饮啖,御女如少壮时,尤好人妻。夫望八之年,或嗜仕进,营财贿者,世亦有之。至于渔色宣淫,夜夜新郎者,则未之前闻。据老王说这是自己每天吨吨半瓶醋的功效,也有人说这老西儿善房中术,以故老而不衰。 太师张文忠公生前,便时常与王天官交流技术,他又是个要强的性子,哪肯让个长一旬的老货比下去?为了在那方面压老王一头,这才走上了嗑药的不归路…… 想到今后再也没人跟自己做而论道,一较长短了,王天官不禁怅然道:“唉,没味,没味……” 一旁的刘东星翻翻白眼。“你都加了半瓶子醋了。” “俄嗦滴似张太师。”王国光叹息道:“还以为我大明第三个文正公,稳稳滴呢。” “唉,是啊……”这下一众老西儿纷纷点头附和。“奏是不谥‘文正’,亦该给个‘文贞’。” “至不济‘文成’也行啊。” “文忠,确实低了,你们礼部怎么搞的吗?” “礼部最高只能给到文忠,再往上就得皇上抬了。”礼部侍郎刘东星一脸无辜道:“谁知道竟原封不动找准了。” “唉,这事儿闹得……”老西儿们又是一阵唏嘘。 历代文官对谥号的看重,甚至高于自己生前的荣誉,所谓盖棺定论莫过于是,关乎其历史地位啊。要知道朝廷给谥的条件历来十分苛刻。汉朝规定只有封侯者有得谥资格;唐朝规定职事官三品以上;宋朝则是二品以上官员方有得谥号资格。 及至本朝,虽然规定文武官员若品级未够,但侍从有劳、或以死勤事者,亦可特赐谥号,但需取自上裁。但同时又规定: ‘凡遇文武大臣应得谥号者,备查本官生平履历、必其节概为朝野具瞻、勋猷系国家休戚,公论允服、毫无瑕疵者,方请上裁。如行业平常,虽官品崇高、亦不得概与。’ 所以本朝给谥反而更加吝啬,二品尚书不得谥号者比比皆是。按照本朝谥法,只有翰林出身的官员方能谥‘文’字。得谥‘文正’者,更是只有弘治朝的大学士李东阳和谢迁! 且李东阳还因为曲附刘瑾的一段黑历史,被时人作打油诗讽刺曰: ‘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但李东阳不在乎,他知道千百年后,人们只记得他是李文正,却不会有多少记得他的黑历史。故而当弥留之际,杨一清透露,他将成为大明朝头一个‘文正公’后,已经垂死的李东阳居然爬起来,给杨一清重重磕了个头。 ‘文正’的份量可见一斑了。无怪乎文官的最高理想是,‘生封太傅、死谥文正’了。 比文正低一档的是文贞。其实文贞在唐朝才是最高的谥号,比如魏征、宋璟、张说这些贤臣都谥了‘文贞’。 到了北宋初年,依然沿袭唐制。但因为要避宋仁宗的讳,才将‘文贞’改为‘文正’,之前谥文贞的几位,比如李昉、王旦,也都改成了文正公。 及至本朝,不用再避前朝的讳了。但因为司马光说过‘文正乃谥之极美,无以复加’,故而文贞也只能屈居其后了。 饶是如此,本朝也只有一个杨士奇当此谥号。 其实,万历十一年,徐阶去世时,朝廷想赠他谥文贞的。却被赵昊给搅黄了。 开什么玩笑,徐阁老在江南早就是反动典型了,给他谥文贞,是要翻天吗? 按照赵昊的意思,要么不给谥,要么给他定个文恭公拉到,但彼时还轮不到他做主。张居正对自己老师心里有愧,也考虑到自己百年之后,难免也要被人评头论足,还是厚道些好。于是给徐阶定了个‘文端’。 按照本朝会典规定的谥号,正、贞之后,依次是成、忠、端、定、简;懿、肃、毅、宪、庄;敬、裕、节、义、靖、穆;昭、恪、恭、襄、清;修、康、洁、敏、达;通、介、安、烈、和。 所以排第三的是文成,得谥者仅刘伯温和王守仁。 第四是文忠,目前也仅有杨廷和与张骢获得。 能得到排第五的谥号,徐阶在地底下就偷着乐吧。 张居正临终前,对皇帝、阁臣,乃至六部尚书都有交代,对人事国事做了很多的安排,却唯独没考虑过自己包括谥号在内的身后事。 一是自信,他可是活着的太师,已经超过了‘生封太傅’的等级。那么‘死谥文正’不应该是板上钉钉、理所当然的吗? 二是骄傲不容许他过问。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千秋功过当任人评说!难道还有人会认为他的功业会不如杨一清,谢迁之流? 然而,他的好学生却只给他定了个文忠…… 张太师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 “不光是谥号,对他儿子也薄了点,只荫了一个尚宝司丞,完全体现不出太师的万古之功嘛。”张养蒙张科长阴阳怪气的说道。 “也许以后还有加恩呢。”王国光微微皱眉,不管怎么说,张居正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是他多年老友。而且身为万历新政的干将,他对张居正还是很敬佩的。 虽然老喜欢嗑药作弊,胜之不武…… “辍朝八日可是前所未有的吧?”他便给张太师找补道。 “那是皇上自己懒。”张养蒙哂笑一声道:“这些年来皇上动辄抱恙,一两个月不上朝。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病,纯属就是懒病!” “泰亨你慎言!”生就一副铁面的褚鈇不悦的哼一声道:“凤磐的教训还不够吗?!” “是,不要顺风就浪……”张养蒙忙垂首道。 “唉,子维也是可惜了。要不是……本该是他接掌首辅之位的。”王国光和刘东星等人叹息不惜,点上烟,缅怀一下小维。 醋党一直以身段柔软,低调务实著称。他们以商养官,以官促商,而且老乡观念重,抱团打天下。 还有西北这个基本盘,宣大总督和三边总督想要干安稳,就得按这帮老西儿的路数来。上中下三路发育的都很健全,所以根基特别稳固,任谁当朝都得跟他们保持合作。 当然醋党也很注重跟当政者搞好关系,严阁老、徐阁老、高阁老及至张太师当国时,他们都是首辅大人忠实的支持者。并一次次两面下注,在一次次朝堂恶斗中得以保全,始终是大明朝不可忽视的一股强大力量。 譬如隆万之交,高张恶斗时,韩楫成为了高拱的头号马仔,醋党也大体拥戴高阁老。但王国光却在杨博授意下,站在了张居正一边,并将韩楫与高拱谋划的内幕,透露给了张相公。张居正这才能看准时机,利用冯保给高拱致命一击。 事后筹功,也是为了牵制不断壮大的江南帮,张居正将至关重要的吏部尚书给了王国光,而不是赵锦。 韩楫等一帮站错队的失败者虽然出局,但醋党大体得以保存。站对了队的大佬们,自然会对他们加以照拂。比如韩楫的儿子韩爌,前年就中了举人,要是没有赵昊的话,未来还会当首辅…… 这十五年来,醋党为张相公鞍前马后,着实出了大力,早已再度发展壮大,更胜往昔。 美中不足的是,杨博、王崇古共同指定的二代领袖张四维,当初因为促成俺答封贡时,与时任宣大总督的舅舅王崇古通信,泄露内阁机密之事泄露,不得不引咎辞职。 但高拱很快起复了小维,还准备送他入阁。却又遭到了竞争对手殷士儋的阻击。殷士儋的学生弹劾张四维他爹官商勾结,垄断盐引,破坏开中,危害边防。 张家是山西首富,自然一屁股屎,哪经得起查?为了防止事情闹大,他只好再度辞官,换取全身而退。 后来杨博不得不以七十高龄起复,为高拱摇旗呐喊,为他争取再来一次的机会。谁知起复的圣旨刚发出去,又被揭发出张四维为求起复,行贿高拱八百金的丑闻。 小维才刚出了山西,只能第三次打道回府了。这位本就意志不太坚韧的公子哥,自此心态一崩就是好几年,任凭朝廷如何召唤都不来。
第三十三章 有没有信心?
直到万历十年,张四维才养好了心病。在得到张相公这次绝对推他入阁的保证后,终于重新鼓足勇气进京。 这回倒是一切顺利、入阁成功,然而就在他准备大展拳脚,将排在前头的申时行、赵守正一个个挤下去时,万历十一年,他爹嵋川公又死了…… 张四维怀着怎样的心情,匍匐奔丧,日夜兼程,废寝忘食,道病几殆。刚至家,继母胡夫人亦亡,两弟又亡,小维悲痛交集,只能带病致哀服丧。 及至万历十三年十月十六日,张四维即将服满,又病殁于家…… 张凤磐张相公过于憋屈、倒霉透顶的经历,让醋党深受打击,久久无法释怀。是以在教训后辈时,总是拿他做反面教材,教育他们一定要言行谨慎,千万不要行差踏错,坏了自己的官运。 醋党二代目废了,老西儿们只能将三代目王家屏硬推上去。 万历十一年,王家屏进詹事府,兼任翰林侍读学士。 万历十二年底,擢升为礼部右侍郎。仅一月之后,万历十三年正月,又以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成为内阁的一员。这升迁速度确是离谱了点,但有贵同年赵守正的先例,倒也没引起多少非议。 王家屏入阁后一直勤勤恳恳,低调做人。但还是架不住醋党死爹妈的霉运——万历十四年,王家屏继母去世,他也只好无奈回家丁忧去了…… 是以内阁中,再度没了山西籍的大学士。 原本倒也无妨,有王国光这个跟元辅交好的老天官在,有没有那瓶醋,都不耽误吃这碗宽面。 但张太师这一去世,局面一下子又不一样了。之前皇帝御笔手诏,‘令张先生辅政到三十岁’的太后慈谕,已经随着张居正人死账消了。 二十五岁的万历皇帝,势必要拿回旁落已久的权柄,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到那时,朝臣必然要一番大洗牌。王国光是张居正的头马,而且年届喜寿,还他么占着发牌手的位子。怎么都逃不了光荣退休这条路。 于是赶紧把醋党四代目送上马,就成了他致仕之前的头等大事。 他已经把持吏部太久,要续上天官难度太大。那么增补一位醋党大学士,捱到王家屏服阙,到时候内阁里就有了两个老西儿,至少不会在江南帮的围攻下孤掌难鸣了。 醋党准备运作的就是刘东星。 刘东星字子明,号晋川,隆庆二年登进士,选庶吉士。但散馆后未曾留在詹翰,而是历任刑部主事、员外郎、浙江提学副使、湖广右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 从年资到出身,都够得上入阁了,而且他还是张太师的父母官,赵相公的同年,入阁之路自当顺滑无比。 于是,在张太师病中,醋党便运作刘东星入朝担任礼部右侍郎,为他入阁铺平了道路。只待张居正去世后,皇帝下旨增补阁臣了。 然而就在昨天夜里,乾清宫管事牌子张鲸却潜访天官府,告诉他陛下同意将刘东星换成潘晟,但要先看到他的忠心…… 王国光连续三天把醋党叫来吃面,就是为了议这事儿。 “说说吧,你们都咋寻摸滴么。”王国光吧嗒吧嗒抽着一尺多长的玉嘴烟袋锅道。 “还有啥好寻摸滴?”褚鈇一边剥蒜一边道:“啥时候规定一回廷推只能出一个大学士了?没有过的事儿啊。都是张相公荐的人,手拉手、肩并肩都入阁,又有什么问题吗?说甚‘同意子明换老潘’是为哪般?我看是屎巴牛踢飞腿——露出他那黑腿腿!” “个老倌不都明说了?要看咱忠心。嘛是忠心?弄掉了老潘就是忠心。不弄老潘我们就不忠心。”张科长继承了韩科长敢打敢拼的优秀品质。 “嗯。就是这么个事儿。”众老西儿纷纷点头。有人问道:“皇上干么要对付潘部堂呢?论资历论人品,他可都是一流的。” 潘晟是嘉靖二十年的榜眼,比高拱还早一科,隆庆四年就是礼部尚书,眼看就要入阁。结果成了张高斗的牺牲品,被迫辞官回乡。 万历六年他曾再度出任礼部尚书,但因为一直生病,很快便辞官了。此番三度出山,可谓众望所归。没想到却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原因很简单,他是冯公公求张太师推荐给皇上的。”还是王国光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道:“潘部堂是冯公公在内书堂读书时的老师。因着这层关系,当年为入阁的事儿求过冯公公,结果却受到冯公公的牵连,事情黄了。冯公公此番旧事重提,既有弥补他的打算,也为了证明自己说话还管用,镇住宫里那帮家伙。” “所以皇上要弄潘部堂,是为了搞冯公公?”一众老西儿恍然道:“那光弄个老潘可不够,还得给冯公公一砖头。” “是这个理儿。”王国光阴着脸点点头,踯躅道:“现在问题是,俄们跟还是不跟?” “当然得跟了,不然不光子明兄的大学士要吹,到时候对南兄能不能起复,都成问题!”张养蒙身为六科领班,对张居正‘省议论’钳制言路,把言官当成空气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巴不得赶紧清算张党。 “唔,这是个大问题。”王国光又点点头,却依然愁眉不展道:“但干了这一回,我们就等于交了投名状,往后只能跟着皇上,一条道走到黑了。” “有啥不对吗?”张养蒙潇洒的从银质烟盒中抽出一根吕宋牌细雪茄,用打火机点着了抽一口道:“现在国有长君,顾命凋零,至少万历朝不会再出一个张太师了。” 说着他喷出长长一道白烟道:“皇权不会再次旁落。生杀予夺、至高无上,横扫**,无可匹敌!” “嗯……”好多老西儿纷纷点头,心有戚戚。皇帝靠边站的好日子,要一去不复返了…… “不好说啊。”褚鈇却摇摇头,不认同道:“时代变了,泰亨,不能总想当然。” “大明朝永远不会变,变的那天它就该亡了!”张养蒙厉声道:“爱所公,晚辈知道你什么意思,无非是忌惮赵阁老父子嘛!不错,江南集团富可敌国,把江南帮收买的铁板一块!江浙闽粤被他们经营的铁桶一般;四个正途出身的官员中,就有一个是小阁老的门下,若是单论进士官,三个里就有个科学门下。看上去真是不可战胜啊!” “难道不是吗?”褚鈇和老西儿们齐齐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有阴影了。 要说大明朝对江南集团了解最深的,非醋党莫属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把对方当成了追赶对象啊! 赵昊开西山公司挖煤,他们也学着搞了个山西公司倒煤。 赵昊开江南银行吸储发钞,他们也开山西银行吸储发钞。 赵昊在江南搞家庭农场,他们也学着招募人在河套垦殖…… 赵昊在海外设立行政市,他们就在板升设立三娘子城,吸引商人、招募工匠,替蒙古人进行管理。 总之赵昊干什么,他们就跟着依葫芦画瓢,也赚到不少钱,得到许多好处。比如经营三娘子城,便大大增强了他们对鞑靼的掌控力。 开垦河套更是纾解了开中法被破坏以来的边储困境。 从前,朝廷采取的是商人运粮到边关,以盐引报酬的方法来解决边军供给,称为开中法。 但长途陆运粮食耗费巨大,盐商们为了节省成本,便在各边雇农民开垦田地,就地入仓换取盐引,即所谓‘商屯’。 国初东到辽东,北到宣大,西到甘肃,南到交趾,商屯遍布,为稳固边防和开发边疆地区做出了巨大贡献。 然而随着王朝的腐朽,什么制度都会被破坏。 弘治年间,户部尚书叶淇改革盐法,命商人以银代米,交纳太仓,再分给各边。这样太仓收入骤增,边地盐商也没必要再找人种田了,谁还在边塞受苦? 于是全都举家内迁,商屯迅速破坏,边军粮储因此大减,有钱也买不到粮。很快边地粮价腾贵,数倍于内地,普通士兵根本承受不起,于是纷纷逃亡。军队哪还有战斗力可言? 而老西儿们在河套垦荒,无异于重开商屯,打出的粮食高价出售给各边镇,既赚到了钱,又让文帅武将们感恩戴德。大大提升了醋党对三边和宣大的影响力。 但其余大部分时候,这种模仿总脱不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不是赚的太少,就是光往里头折本钱。 为了了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老西儿们不惜下血本,挖了些江南集团的员工和技师过来。也安插眼线加入了江南集团,有的多年后还升到了不低的位子。 随着对江南集团了解的深入,他们也渐渐明白了个中原因。 比如江南集团农场那恐怖的亩产,靠的是两季稻和各种肥料……据说他们会熬大便,还从海外运来一船船的鸟粪石。 而且从育种环节,到各种肥料的搭配,各种农药的使用,全程都有农学院出身的农技员进行指导。 老西门儿除了大便不缺,上哪去找鸟粪石,去找那么多农技员? 这种高技术高投入高产出的模式,完全超出了老西儿们的理解。地,怎么能这么种呢? 再说北方也种不了两季稻啊。
第三十四章 吾谁与归?
而且随着江南集团保密制度的不断完善,保密教育的不断深入,尤其是安保集团成立专门负责保密及反渗透工作的保密局之后,刺探情报的难度直线上升。 万历元年,集团下发的《关于初创时期入职审查缺失的若干决议》规定,凡隆庆年间被指使加入集团,且主动自首者,经上一级保密局审查后,若未发现对集团造成损失和破坏,可不辞退、不降级,只调离涉密岗位,(控制使用)。 此规定一出,各路神仙派来的卧底纷纷主动自首,检举立功,以求宽大处理。 随后,新成立的保密局进行了代号‘汰渍’的清洗行动,凭借掌握的大量线索和员工举报,将那些混进集团的细作,一一揪了出来。 在保密局持续高压,依靠群众的长期策略下,各方的间谍行动再也难成气候,更难以渗透到集团要害部门去了。 另一方面,江南集团的墙角也越来越难挖了。原先老西儿开出一年几百两银子,就能挖到一个初级工程师。 可随着集团员工职级制度的完善,养老、医疗、子女教育等福利体系的健全,以及宣传教育,思想政治工作的补齐,极大增强了员工对集团的归属感、安全感和依赖性。 而这些,都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不是钱的事儿。’ 这些年,老西儿们挖角江南集团时,听到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高。 不是钱的事儿?那是什么事儿?这世上还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吗? 其实老西儿们也知道,只要肯加钱还是能挖来。开个一年一万两,你看是不是钱的事儿! 可老西儿们多精啊。知道能挖来的没一个值这个钱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值! 值这个钱的,都签了死契……哦,人家叫终身合同,挖也挖不来。 结果十几年过去了,老西儿们依然搞不清,水泥完整的生产工艺和具体的配方;玻璃是怎样烧成的;黑糖怎么变白糖…… 还有老西儿们心心念念的正太铁路。 因为赵昊这边迟迟不见动静,而且山西盛产煤铁,自古冶铁业就十分兴盛,更是蒙古和未来后金的冶铁中心。所以老西儿们便决心自己动手,路权在我。 万历五年,他们修筑了正阳线的路轨。因为实在凑不起那么多生铁铸造纯铁轨,老西儿们采取了廉价的方法。他们用很薄的铁片,钉在木制的路轨上,就算是铁路了。 但这种路轨的承重很差,没跑几趟煤车铸铁片就被压断了。而且太行山中空气潮湿,没断的生铁片也渐渐锈蚀严重,不堪使用了…… 结果老西儿们花了五万两银子修的第一条铁路,当年就报废了。 然而西山集团的门头沟铁路,已经跑了十多年煤车了,依然还在正常工作…… 这就是差距,超出想象的差距啊! 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老西儿们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江南集团的优点可以学习,但盲目照搬、以为人家行我也行,则是必死无疑的! 他们就是把江南集团的人都挖过来,也复制不出第二个江南集团来。 他们拿什么建造上千所学校,给老百姓扫盲? 他们拿什么给百万员工开高薪,建立从出生到坟墓的福利体系? 他们拿什么建立世界上最强大的产供销循环? 他们又拿什么保卫这一切? 退一万步说,就算把这一切都交到他们手里,不出几年必然全面崩溃! 老西儿们是最精于管理的晋商,越是内行越知道,管理这样一个庞杂精细的体系,比治理大明还要复杂艰难。但江南集团却能将其运转的井井有条、法出一门,这种恐怖的管理能力,实在望尘莫及,无法想象。 用句山西歇后语来形容,那就是‘老母牛不下崽——牛伯夷坏了’! 所以提起江南集团,老西儿们无不闻之色变。 ~~ 张养蒙却大不以为然,他抽着吕宋雪茄,喝着宜兰汽水,慷慨激昂的指点江山道: “诸位醒醒吧,这里是老朱家的大明朝,不是老赵家的大宋朝!自打太祖废丞相那天起,皇帝就拥有这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顺者昌、逆者亡,绝无例外!” “是,高新郑和张文忠权势滔天,不可阻挡!但那是因为先帝怠政,今上年幼,方将权柄暂时托付而已。所以那绝非成法,只是取决于皇帝何时想要收回权柄——严阁老的落马就足以说明这一点!” 张养蒙说着定定望向褚鈇道: “爱所公说时代变了,觉得赵阁老父子是不可战胜的。我请问他们比当年杨新都杨阁老父子如何?!” “这……”褚鈇被问得哑口无言。 杨新都杨阁老父子就是杨廷和与杨慎父子。 当年正德皇帝驾崩,杨廷和起草遗诏,选了兴献王之子入继大统,这才有了嘉靖帝。 随后,人地两生的少年天子,便与历仕四朝、两任首辅的杨廷和,就该认谁当爹的问题,发生了旷日持久的对峙,即所谓‘大礼议’! 杨廷和原以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孩子好对付,只要架势摆的足,几下就能把他吓唬住。于是命礼部尚书毛澄和文武群臣六十余人上奏皇帝,请他以孝宗皇帝为皇考,管亲爹兴献王叫皇叔考,并声言朝臣中‘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少年天子自然不愿意,起先试图优抚杨廷和,并向毛澄厚赠黄金,但两人都不为所动。嘉靖几次下诏尊加兴献王皇帝徽号,也被六科封还! 皇帝无法接受这种屈辱,于是双方陷入僵持。 嘉靖三年三月,眼见皇帝心如铁石,完全无视群臣抗争。杨廷和之子、小阁老杨慎喊出了那句著名的: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带领两百余位朝廷大臣在皇宫左顺门撼门跪哭! 那两百多人可不是阿猫阿狗,六部九卿去了八个,侍郎少卿一个不缺,翰林科道倾巢出动,六部属官七品以下都捞不着露脸…… 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被忍无可忍的嘉靖皇帝,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然后,就没有人再问,大明朝到底谁说了算了…… ~~ “当年杨新都父子,可比现在的赵休宁父子强多了!皇上是他立的,他是手握遗诏的顾命老臣,顶着维护皇统的大义名分,身后有满朝文武的鼎力支持!”张养蒙沉声道: “而只身进京的嘉靖皇帝,只有少年人的倔强和至高无上的皇位。然而事实证明,只要皇帝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凭群臣如何团结一致,如何拼命抗争都没用的……” “当年杨阁老父子要是赢了,或者本朝二百年,哪个臣子赢过皇帝一次,我就站他赵阁老父子!”张养蒙狠狠掐灭了雪茄,斩钉截铁道: “否则,让我选一百次,我还是选站皇上这边!” “有道理……”老西儿被他说服了大半。 “我还是觉得赵阁老父子,要强于杨阁老父子。”褚鈇却坚持己见道。 “左顺门撼门跪哭,就是我等文官抗争的极限了!”张养蒙一副你脑袋被门夹了的神情,不屑道:“难道文官还能造反不成?” “话虽如此……”褚鈇依然摇头道:“但杨家父子没有江南集团啊。” “江南集团当然有用,但用处有限!”张养蒙武断道:“哪怕他们对东南沿海的控制,比我们对山西和西北的控制力还强。哪怕官府都跟他们穿一条裤子,可在厂卫和朝廷大军面前,全都白搭!” “至少在海上,朝廷不是他们的对手。”褚鈇道。 “是,江南集团有海警舰队,还击败过几个海上小国,但那又如何?”说着他哂笑一声道:“当年五峰船主还在海上称王呢,朝廷一旦决心清剿,不一样灰飞烟灭了。” “而且跟汪直不同,沿海是江南集团的基本盘,在海上作乱倒霉的是他们自己。”有人附和道。 “别忘了,他们已经往海外移民十几年了!”褚鈇提高声调道:“据说在海外全民皆兵呢!” “嘶……”老西儿们纷纷倒吸冷气,终于明白褚鈇那句‘时代变了’,是什么意思了。 “确实不能将赵家父子看成一般文臣了。”就连一直沉默的***也缓缓点头道:“他们更像是雄踞东南,背靠海外的一方诸侯。” “子明兄言重了!”张养蒙急眼道:“那不过是张文忠纵容的结果,皇上可容不下大明有这么牛逼的存在。看吧,用不了几年,皇上就会对这头雪狮子动手了!到那时赵相公大明首辅的身份,反而会束缚他们,让他们没法铤而走险,只能任由朝廷肢解!” “好了好了!”这时,王国光抽完了一袋烟,叫停了这场辩论道: “让你们说说跟不跟皇上,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好像赵家要造反了一样?” “放心吧,不会的。赵阁老和他那帮徒孙就不可能答应!”他在台阶上磕磕烟袋锅,给老西儿们吃定心丸道: “不过呢,皇上想要宰割赵家,却也休想。咱们那位小阁老有一百种法子让皇上难受。” “那最后会怎样?”老西儿们看着王天官道:“总不能朱与赵共天下吧?” “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王国光苦笑一声道:“要是虞坡公还在,说不定能知道。但老夫看不了那么远,只能外甥打灯笼——照旧。” “也只能如此了。”老西儿们纷纷点头。 那自然是他们的传统技能——在局势未明前两边下注,待胜负注定时再果断跪舔……(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大明首辅赵守正
北京城另一处车水马龙的地方,便是赵家胡同了。 昨日,宫中已传出旨意,着少妇、吏部尚书衔,武英殿大学士赵守正,加左柱国、进中极殿大学士。也就是俗称的内阁首辅…… 当然,赵守正是要按例上表谢绝的。这会儿才上了一次本,且得再蘑菇好些天呢。 不过谁又会当真呢?所以百官在太师府吊唁完了,转头就过来给新领导请安了。 前任刚挂,而且还是儿女亲家,赵守正当然不会接受道贺,便让门子只留下拜帖,来客一律挡驾。 相府的门子依然还是赵守正在昆山当县令时的门政俞闷。 二十年过去了,俞闷的兄长俞奔,已经是集团行政三级的顶层人物了,他却把自己生生熬成了门房俞大爷。 其实他大哥,甚至赵昊都好几次想给他安排安排,俞闷却坚决不肯改行。说自己干一行爱一行,从一而终,绝不半途而废! 如今终于当上了首辅的门子,对他来说也算是人生圆满,夫复何求了。 再想升级,就得自宫去紫禁城当差了,俞大爷却是万万舍不得自己八房小妾的。 有时候他也会想,要是自家老爷当了皇帝,那到底割不割呢?唉,真是难以抉择啊,只能到时候看组织需要了…… 但愿到时候已经老不中用,割不割都没差…… “昆丁先生,昆丁先生……”一个带着讨好的声音,打断了俞大爷的遐想。 “哦。”俞闷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他这个别号是十多年前,刚进京时附庸风雅给自己取的,以纪念自己门政事业的起点。但一直不曾叫响,知道的人寥寥。 这会儿突然被人叫起,他自己都蒙了一下。 俞闷忙定睛一看,原来是礼部尚书徐学谟,他赶紧作揖笑道:“大宗伯莫折杀小人,还是叫我俞闷吧!” “唉,兄弟如今非同寻常,可不能直呼其名了。”徐学谟满脸堆笑,堂堂礼部尚书当街跟个门子套近乎,也真是豁得出去。 其实徐学谟当年也刚过仇鸾,刚过景王,甚至刚过张居正的。但每次都被弹劾罢官,被景王整那次还差点丢了性命。徐学谟痛定思痛,放软了身段也终于走宽了路。 当年张居正归葬,他巡抚郧阳,因为巴结到位而得到青睐,入京任刑部侍郎,升刑部尚书,又转礼部尚书。 但自弘治以后,大宗伯非翰林不授,惟席书以言‘大礼’故,由他曹迁。徐学谟从未进过翰林院一天,却拜礼部尚书。对这种破坏官场惯例行径,自然很多人看不惯,只是张居正的决定,谁敢说个不字? 现在张太师已成故人,多年宦海沉浮的直觉告诉徐学谟,自己要成靶子了。便赶紧来赵家胡同抱大腿了。 “大宗伯要见我家相公?”不过俞大爷当了十年次辅门子,对**汤已经免疫了。“真是抱歉,我家相公现在不便见客,吩咐一律留下名帖,改日定当赔罪。” “昆丁先生误会了,愚兄是有公务要请示相公。”徐学谟不慌不忙张开袖口,露出黄色上谕的一角。 “哦,快请大宗伯入内奉茶,小人这就去禀报相公。”俞闷自然知道分寸,赶紧侧身请徐学谟入内。 ~~ 赵府正院后宅中。 新任首辅赵守正,正眼含热泪向儿子讲述张太师的临终遗言。他是个厚道人,人一死就只记好不记仇了。 “太师跟我说,接任首辅后做三件事,必可百僚归心,一呼百应,也能让皇上彻底信任我。” 赵昊点点头,他并未每日都在大纱帽胡同守灵,他们翁婿不和天下皆知,做戏还是要做全套的。 “一是蠲免历年积欠的税赋。太师说,自隆庆元年至万历十二年,各省积欠钱粮,不包括户、工二部马价、料价,计银二百万余两……考成连年追比之下,交不上的就是交不上了。可以奏请皇上命户部查核万历十二年以前旧欠钱粮,除金花银外,全部蠲免。” 赵守正的语速明显比从前放缓了一截,这不是因为他老了。虽然他已经五十七岁,却正是为官的黄金时间。权力这剂不老药正让他时刻体验着精神**,整个人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其实语速慢是他这些年养成的习惯。大学士不能说错话,所以话出口前要三思,有时候拿捏不好他宁肯先不开口,回来想清楚了……好吧,就是问问画家再说。 久而久之,整个人也变得稳重练达,深具相体了。 “岳父大人生前追比欠税从不放松,却会这样嘱咐父亲。”赵昊轻叹一声。 “他说为政者当对症**,随机应变。万历初年国库空虚、边防废弛,国家一旦有事,钱粮何出?所以要行‘苛政’,尽快摆脱入不敷出的危局。”赵守正缓缓道: “所幸这些年新政还有些成效,又天公作美,如今四夷平定,国库充盈,足以应付三场大战,再多追比过犹不及。自当趁此时改弦更张,与民休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赵昊点点头道:“岳父这是自己做坏人,让父亲当好人。” “是啊。”赵守正眼圈微红,略带哽咽道:“太师知道为父不是那块料。常说居正守正,天意就是让我为他守成的。” “嗯。”赵昊问道:“还有呢。” “还有就是放宽考成法的标准,也让百官松口气。但不能一下子松开,要一年降一成,最终降到他的七成还是八成,我自己决定。”赵守正便接着道:“一下子降太多他们会懈怠,逐年降还可以每年都收获一回感恩戴德。” “是这个理儿。”赵昊点点头,御下跟养猴确实有共同之处。“不过标准可以降,但仍要严格执行,说收到九成就是九成,少一点也要受罚,不然他们就真敢放羊给父亲看。” “哎,太师也是这么说的。”赵守正叹气道:“你们翁婿真应该好好聊聊,他最后几年实在太孤单了,谁也没法理解他。我当时就想,如果你在,肯定能和他聊到一块去。” “父亲想多了。”赵昊摇摇头道:“万历八年之后,我们就分道扬镳了。除了多谢岳父不杀之恩,我们也没什么能聊的了。” “唉,不至于不至于……”赵守正摆摆手道:“你知道他说的第三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赵昊轻声问道。 “重开天下书院。”赵守正缓缓道。 “是么?”赵昊鼻头一酸。 翁婿俩当初故作不和,但其实‘假作真时真亦假’,张居正没少打压他和他的人。以至于七年之后,赵昊的也分不清,到底是真不和还是假不和了。 “太师说,当初是因为全国书院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不毁书院、禁讲学,改革根本推行不下去了。但既然毁书院、禁讲学,改革还是失败了。那就没必要再得罪天下读书人了。”赵守正喟叹一声道: “他还说他死后,必定有无数人呼吁重开书院。这可是个天大的人情,万万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 “唉……”赵昊也深深的叹息一声。可想而知,岳父大人最后几年,是何等的痛苦而绝望。 这时外头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父子俩擦擦眼角的泪痕,赵昊沉声道:“进来。” 俞闷便轻手轻脚推门进来,恭声禀报说,大宗伯持上谕求见。 这种不能不见,赵守正点点头,让小红更衣,到花厅见客。 ~~ 待赵守正出去后,赵昊在书房呆坐良久。 直到徐渭一摇三晃走进来,他才回过神来。 画家今年六十七了,自从恢复自由身后,这些年和老伴大江南北都游遍。如今游行尽了,作家安心宅在家里写完他的《西游记》,老徐则整日无所事事,又早没了俗世的念头,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愈发白胖。 徐渭一屁股坐在赵昊身旁,拿起桌上的茶点就吃。 赵昊见他头上所剩寥寥的白毛东倒西歪,不由苦笑道:“今天起这么早?” 当当,座钟报时,上午十一点了。 “妈的,吵死了。”徐渭被红豆糕噎住,赶紧端起赵昊的茶盏灌下去。缓过劲儿来之后,他对赵昊呲牙笑道: “咋样,感动不?” “还行。”赵昊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多智而近妖的人。 “他这是给你上套呢,你爹官声越好,皇上越信任你爹,你就越难搞事情。”徐渭哂笑一声道:“有劲没处使,难受不?” “先生何以教我?”赵昊笑问道。 “岂敢岂敢。”徐渭装模作样摆手连连道:“这事儿还用教?你老祖宗可是大行家啊!” “你不用试探我了,当年我说过的话,永远都作数。”赵昊双手撑着椅背,坦然看着徐渭道:“我要为天下除此大害,变一家之法为天下之法!又怎会自为祸害呢?” “当真?”徐渭也定定看着他,那双沾满眼屎的老眼,此刻却透出洞彻世事人心的光芒。 他审视赵昊片刻后问道:“倘若日后有人非要给你黄袍加身,怎么办?” “那我就以复辟罪判他死刑。”赵昊淡淡道。(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第三次革命
“你要是不惦记那把椅子,那就简单多了。”徐渭手指捻下大块眼屎,随手在织锦坐垫上擦了擦。然后一只脚踩在椅面上,大张着五个蒜头似的脚趾头,一脸如释重负道: “至少用不着替你编什么出生时‘霞光满室’、‘日坠怀中’,‘体生金色’、‘胸有三乳’之类的鬼话了,尬的脚趾头能把椅子抠出个洞来!” “哈哈哈,你居然一直在为此事发愁?!”赵昊不禁大笑道:“其实我出生的时候是有黄疸的,出了月子才消!” “哈哈哈哈!”徐渭也捧腹大笑起来道:“你们老赵家祖传黄疸!不过比老李生下来就长瘊子强。” “别拿我祖宗寻开心了。”赵昊打开几上雪茄盒,拿出支少女大腿搓出来的雪茄,用雪茄刀剪切好,在喷灯上烤一烤,点着了递给徐渭道: “说说往后咋整吧,军师大人。” 徐渭不客气的接过雪茄来,叼在嘴边牛气哄哄道: “这有啥好说的?前些年我去九边转了转,还到戚继光那里住了几个月。后来通过他和东北公司跟李成梁搭上线,又到辽东呆了一年。” “还收他儿子李如松为徒?教他兵法来着?”赵昊笑问道,这该死的世界线收束效应啊。 “那个谁果然一直盯着老子,操!”徐渭嘿嘿一笑,也不在意道:“我可提醒你,李成梁已经大有军阀的架势,有机会得想办法给他挪挪窝,我看让戚继光和他对调就不错。” “这个……”赵昊刚想习惯性推脱。才忽然意识到,现在大明首辅是自己老爹了,这些事还能推给谁? “我记住了。”他只好无奈点头。还是岳父在的时候好,啥也不用他操心,管好自己一亩三分地就成。 “但得注意手段,李成梁已经是辽东王了。贸然动他,土蛮、女直一定会凑巧作乱的。”徐渭沉声道: “这厮不光养寇自重,还在那养蛊为患。他在女直人中,扶持了个叫奴儿哈赤的建奴,来对付其它各部,如今风头正劲。我观此人英雄了得,提醒李成梁莫要玩火**,但他却当成了耳旁风。你要注意一下。” “嗯。”赵昊重重点头道:“已经把他拉进黑名单了。” “唉,怎么说到野猪皮了?真是老了……”徐渭自嘲的笑笑,转回正题道: “我观这大明最强的两位大帅麾下之军,的确名不虚传。李家父子擅长奇兵突袭,麾下最精锐的部队,是李家家将骑兵队,由辽东游侠组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纵横辽东,无可匹敌,号称辽东铁骑!” “戚大帅就更不用说了,我军便脱胎于他留在江南的戚家军,堪称是海警之母。他针对骑兵建立的车营,节制精明,器械犀利,稳胜辽东铁骑,堪称九边第一军!” 赵昊会心一笑,这还是画家头一次用‘我军’来称呼海警呢。 “但不管是李家军还是戚家军,都像是上一个时代的军队,我军已经全方位超越了他们。也许他们能在某场战役中赢过我们,却绝对无力改变大局的。”徐渭看着雪茄上那截美丽却脆弱的烟灰,轻叹一声,便磕落在瓷碟中,散落如雪。 “说一千道一万。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现在你兵、钱、粮都占据绝对优势,才会有闲心在这儿纠结,是霸王硬上弓,还是先**后上床?”徐渭哂笑一声道: “要我说,费那些事儿干什么?直接按在炕上一顿操作,捆扎好了,还不姿势随你摆?” “不要把你的个人爱好说出来。”赵昊轻咳一声道: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是革命!不能跳过前戏硬上的。” “革命不就是改朝换代吗?”徐渭撇嘴笑道:“改朝换代不就是造反吗?” “这就是我们第一个要理清的概念!”赵昊摇摇头,沉声道: “革命除了要暴力革掉某些人的命之外,还要有革新。而且革新的进步得是质得飞跃,不是修修改改,这样才能称为革命。” “照你这么说,过去历朝历代都是造反了。唐宗宋祖说破天跟梁山好汉也没什么区别,都是想杀进东京城,夺了皇帝鸟位自己来嘛!” “正义的造反是起义嘛,跟那黑丝还是不一样的。但没有跳出王朝兴替的治乱循环,没有质的革新就不能称为革命。”赵昊便道: “要我说,只有‘周革殷命’和‘始皇革命’算得上革命。” “唔。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徐渭信服的点点头道:“周朝变君权神授为天授;封建天下;确定礼乐制度,对比野蛮放荡的夏商,确实是一次质得飞跃。” “正是周朝奠定了我华夏文明的底色。”赵昊颔首道,徐渭的总结可谓十分到位,这三项革命性的贡献,正是周朝进步的体现。 “秦皇废封建、大一统、称皇帝,重塑华夏,的确也是伟大的革命。”徐渭信服的点点头道:“他虽然被骂了快两千年,但历朝历代还是没跳出他的框框,真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谁让他得罪读书人了呢?”赵昊揶揄一句,又轻叹道:“而且他用了太多的暴力,人心不服啊。” “这么说,你更推崇周武革命了。”徐渭眼前一亮,他之前逃避赵昊的大业,就是不想像姚广孝那样,在平静的华夏大地,掀起腥风血雨。不管谁胜谁负,流的可都是大明子民的血啊…… “对,我们要着重在革新上发力!当旧制度在我们的新体系面前丑态尽显,臭不可闻时,人心向背,不言而喻!”赵昊略显激昂道:“到那时,一切水到渠成,只需要一场牧野之战,天下便可传檄而定,大明自然无需变成血肉磨坊了。” “只是帝辛要在鹿台**……”徐渭幽幽道。 赵昊摇摇头,没接话。 “看来你更希望是斩首。”但徐渭这种人十分讨厌,你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 “到时候再说吧。”赵昊淡淡道:“怎么说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呵呵……”徐渭也知道自己刚才失言了。怎么能学杨修聪明过头呢? 不过他就是这么个货,一辈子也改不了。不然也不至于到哪都混不下去。除了赵家对他全然包容外,也就只有当年胡宗宪把他当成宝了…… 想到胡宗宪的结局,徐渭不禁一阵心酸,这见鬼的家天下,果然还是去死的好。 他搓搓脸,振奋精神道:“好吧。现在说说,你这第三次革命的天命说吧。” 政治体系的核心是思想体系,因为它负责解释革命的正义性,政权的合法性。是一切革新的指导思想,是新的政治体系的底层逻辑。 而古今中外一切思想体系的根本,皆在于对‘天命’的解释! 比如周和商都讲‘天命’,但理解完全不一样。 商人认为,天是主宰一切的神灵,是万古长存的上帝,是所有商人的祖先。现任商王则是上帝授权统治商人的‘下帝’。 因此上帝只保佑商人和商王。而商人和商王唯一要讨好的对象,就是上天。所以商王对商人之外的人没有义务,可以肆无忌惮的掳掠压榨,作为祭品祭祀上帝。 殷商帝王也就毫无节制的放纵自己的权利和**,根本不在乎自己给天下人带来多大伤害。 周人则对天命进行了重新解释,‘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不,天不是超自然的神!它是自然本身!不止商人是天之子,所有人都是上天孕育的万物灵长! 所以商王这个神之子,只是神族的王。 而周王这个天之子,却不只是周人的王,还是天下人的王,是要给所有人主持正义的! 这套理论一出,自然天下归心。所有商人之外的部族人民,全都跟随周武王去讨伐商王。 于是‘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欲武王亟入。武王驰之,纣兵皆崩,叛纣’! 大规模的暴力自然成了多余的…… 周人的这次思想创新,对华夏造成了长远的影响。它让中国成为了一个不信神的国度。 ~~ 现在,轮到赵昊来诠释天命了。 红日透过玻璃窗,照得他全身一片金光。他便在这片金光中缓缓说道: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认为天命者,自然的规律和法则也。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只要尊重自然规律和法则就够了,没必要非得扯上老天爷。” “好家伙!”徐渭倒吸口冷气道:“你这是把老天爷的命给革了!” “治理秩序的构造,纯粹是人间之事,为什么要硬加一个几千年来都无法证实的超越人间的存在呢?”赵昊沉声道: “不过是统治者扯大旗、作虎皮,借助这个超越人间的存在,实现凌驾于同类之上的私心罢了!” “因为那种公然规定人有贵贱之分、有人天生就该受剥削和压迫的法律和制度,是不能完成自证的!所以必须要塑造一个超越人的存在,介入人间秩序,来赋予其正当性!” “倘若没有这份私心,那这个超越人的存在也就没必要介入人间秩序了。”赵昊神态平和道: “人类的事情,人类完全可以自己看着办……”(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三反工作
“在天地之威面前,人类真的只靠自己吗?”徐渭光想想就感觉不踏实。 “人类自己办不到的事情,老天爷也帮不了忙。与其求天不如求己,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赵昊却无比坚定道: “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所以我们要我们成立政府、组成国家,团结一心,共同抵御强敌、天灾,为我们的民族,也为我们每个人的子孙,创造更美好的未来!这就是未来新政权的终极正当性!” “会有这样的国家吗?”徐渭眼角不由湿润了。他听懂了,在赵昊诠释的天道中,上天退居为客观环境,人则进位为人间秩序的中心和主导。 这样至少在法律和制度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虽然财富和权势依然会带来不平等,但那不再是法定不平等,也就不再是永远不变的不平等了…… 这一点进步,却是毫无疑问的质变。因为它会解放庶民的灵魂,让他们不再自甘下贱,相信自己可以改变命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哪怕民众中只能产生十分之一这种高贵的灵魂,华夏也必将远迈汉唐,独步世界,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但徐渭这种饱经挫折的老帮菜,都是不可救药的怀疑论者,旋即摇头道: “这样的话,孔家店那套君君臣臣的伦理,也就没有存在的基础了。会不会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啊?好吧,现在也差不多了……” “不,两千年了,那些东西已经刻在我们的骨子里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不需要靠礼教强加,我们也会一代代传承下去的。”赵昊摇摇头,微笑道: “比如孝敬父母,兄友弟恭。友邻和睦,遵纪守法。诚实守信,勤劳敬业……” “停停停,脑仁疼。”徐渭赶紧捂住耳朵,他不愿意在集团里待,很大程度就是受不了这些官样文章。 “我再问你。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这没了天子,谁来当皇帝?呃,皇帝也没了,管他呢,谁来当这个大老板?”徐渭说完看看赵昊,翻下白眼道:“好吧,赵大老板,我这不废话吗……” “我也会按时退休的。”赵昊笑着摸摸自己越来越高的发际线道:“行政一级,六十五周岁退休,我还有二十九年就可以回家抱孙子了。” “那***呢?”徐渭幽幽问道:“你儿子吗?” “这可不一定。”赵昊淡淡道:“按照集团章程,行政一级由行政二级晋升而来,没规定只有姓赵的才能晋升吧?所以跟姓不姓赵没关系,但不管姓什么,先一级级升上来再说。” “你这是化集团为政府啊!”徐渭恍然道:“好家伙,人人都有资格当大老板,至少听起来好进步的样子。” “阴阳怪气。”赵昊苦笑着瞥他一眼,没有纠正徐渭并不准确的说法。“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希望,比起绝对没希望,也是质的飞跃。” “其实你这问题问的有点早。我们在这里想得简单,但真要拿到现实去做,还不知遇到多少阻力,要做多少妥协呢。”说着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道: “理论虽然指导现实,但现实总是达不到理论上的美好。” “那倒是。”徐渭点点头道:“就好比作家,想得再完美,下笔就拉稀……” “说实话,这一步迈到什么程度。是虚君,是共和,还是一步到位,人民共和?我也说不好。我既担心步子迈大了扯着蛋,又担心太保守了会让革命效果大打折扣。”赵昊轻笑一声,揉着紧皱的眉头道: “妈的,要是真会大预言术就好了……” “要我说,你既然没私心,那就不用怕。牢牢把控着集团,让所有人尽情蹦去吧。反正不管怎么蹦,都蹦不出你的手掌心。只有蹦起来,你才能看清他们的底裤……穿裤子的除外。”徐渭说着伸个长长的懒腰道:“真好啦,老子要是年轻二十岁,这就去南边搞起了。” “礼部尚书徐学谟跟你同岁,吏部尚书王国光比你大九岁,我老哥哥赵锦比你大五岁……人家一个个干劲十足,你怎么就不能焕发第二春?”赵昊拍了拍徐渭圆滚滚的白肚皮道: “这一肚子才华,总要释放出来,才不枉此生啊。” “你妈蛋。”徐渭拍开他的手道:“我都六十七了,还不放过我。生产队的驴也不能这么用啊?” “生产队的驴也不敢这么歇啊。”赵昊哈哈大笑,说着正色道: “我也不用你东跑西颠,就坐镇苏州,给我当三反工作领导小组组长。” “三反?反什么?”徐渭顺了顺头顶几根白毛道 “反迷信,反礼教,反空谈。”赵昊答道:“朝廷马上就会重开书院讲学,士林势必群魔乱舞,我们要趁着这机会,占领舆论阵地。” “宣传科学,反对迷信,这肯定是需要。不然老百姓可不许你不带老天爷玩儿。”徐渭笑道:“反对礼教,就是为君君臣臣那套松绑,也是必要的。不过你反空谈是几个意思?” “反空谈是怕基层工作人员,辩经辩不过那些酸儒。”赵昊笑道:“所以要大力提倡言必有据,反对空谈。且这个‘据’是证据。证据要从实际调查中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他重重把烟蒂按进烟灰缸,一字一顿道:“科学的态度只一句话,拿证据来!” “哈哈哈,多损啊你!”徐渭乐不可支,他脑海中已经有画面了: 众目睽睽之下,老乡绅引经据典,大谈什么天人感应、阴阳之气,举头三尺有神明之类。 却被乳臭未干的后生,一句‘拿出证据来’,堵得说不话来…… 而‘拿出证据来’,本是那些人质疑科学时,最常用的一句话。 “没办法,只能用魔法击败魔法。”赵昊轻轻吹去指尖的烟灰。 “不过‘反礼教’这个词儿,是不是得改改啊,太招人恨了。”徐组长已经进入角色道。 “那就叫反旧道德,名字随你取。”赵昊无所谓道。 “那你有这方面的著述吗?光靠你今天这番话,想建立新道德可远远不够。”徐渭道。 “当然是靠你补上了。”赵昊笑道:“李贽也在苏州,你可以多跟他亲近亲近。” “别,我还有一个蛋。”徐渭敬谢不敏道:“不想再失去了。” “还有,过去几年搜集到一批书,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不过有些观点还是满新颖的。回头拿给你看看,要是觉得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就印些小册子发一发。”赵昊对他疯言疯语完全免疫。 “呵呵……”徐渭一阵冷笑,他敢打赌那些书都是赵昊的手笔。 这厮总是这样,敢写不敢认。 赵昊当然不敢认了,《明夷待访录》、《潜书》、《日知录》……这些明末四大家的书,搁哪个朝代都是大毒草啊。 再说,把这些观点各异思想的都算自己头上,还不给当成精神分裂? 他还想安安稳稳当几年小阁老呢。 ~~ 花厅中,尽管双方都是老熟人,但徐学谟还是坚持以下级身份,参拜了首辅大人。 赵守正也只能随他去了。 见礼之后,入座看茶。徐学谟将上谕呈上。 赵守正一看,是万历皇帝要晋升郑贵妃为皇贵妃,着礼部准备一应礼仪。 “嘶……”赵相公不禁微微皱眉,这他妈又得花多少钱?心说这几把皇帝事儿真多。 今天弟弟大婚,明天生儿子庆贺,后头又册封妃子。哪次都得礼部开销个大几万两,还要借机从太仓支个十几万两银子。也不知道内库的银子干嘛去了…… 不过赵首辅面上依然沉静似水,将上谕递还给徐学谟道:“礼部什么意思?” 要不怎么说领导好当呢?什么事儿都可以让下面人先说,自己只听着。想不明白还可以,‘你先回去,我考虑考虑’。完全不用担心会当场出丑…… “部里今年预算确实不多了,不过紧一紧勉强还能应付过来。”徐学谟今天来,当然不是给首辅添堵的。他轻叹一声道:“只是,这时机……” “唉。”赵守正点点头,明白他什么意思。忽然又想起什么,缓缓问道:“是不是之前有过类似的旨意?” “元辅真是技艺超群啊。”徐学谟先一记马屁,接着道:“是,去岁正月初五皇三子诞生,满月之后,便有上谕到部里,也是‘贵妃郑氏,进封皇贵妃。’” “嗯。”赵守正心说我操,可不!这下全想起来了!依然面无表情道:“当时是太师拦下的,说不能长幼颠倒、伦理不顺,应该先立皇长子之母恭妃为皇贵妃。” “是是是。”徐学谟忙点头道:“太师还命下官上本请尽快册立皇长子为太子。但皇上说,皇后还年轻,又生过公主,很可能会生出嫡皇子,到时候难道要废太子不成?太师也无法反驳,此事遂寝。” 说着他一副忧虑的样子道:“眼下太师刚去,皇上便旧事重提,下官实在吃不准,只能来请示元辅了。” “唔,兹事体大,慎重点是对的。”赵守正淡淡道:“你先压几天,等我考虑考虑再说。” “是是,钦天监看过日子,且得等几个月呢。还有时间。”徐学谟忙赔笑道。 “有劳大宗伯了。”赵守正便要端茶送客。 “还有一件大事要禀报元辅。”徐学谟忙压低声音道:“有言官要弹劾潘新昌。” 潘新昌就是潘晟,他是浙江新昌人。这才是徐学谟来的真正目的。 “哦?”赵守正刚摸到茶碗的手停了下来。“消息确切吗?” “千真万确,是刘子明刘侍郎告诉我的。”徐学谟道:“他说自己不愿胜之不武。”(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唐护禄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 八月初一,唐山市已经送来了今秋的第一网蟹。 如今唐山市已经取代天津卫,成为北直隶的海运中心了。南来的货物八成在这里卸船,北直、口外的货物八成在这里发运。就连辽东的山货也从辽河口发运后,在这里转运。 除了曹妃港是不冻港,滦河运河更快捷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唐山市的行政效率、管理水平都完爆天津卫这个军民混杂的天子渡口。而且没有吃拿卡要,一切费用明明白白,通关放行规矩守时。 不说别的,在天津卫接受一次检查,至少要损失一成货物,不想损失就得行贿到位。而且过大沽口入大运河还得再检查,因为又换了运河衙门负责了。还得再行贿…… 很多小商人往往光贿赂的花费,就能抵掉销售获利。 但到唐山市的话,这些费用就都不存在了。而且因为滦河运河是西山集团出资修建,并获得了九十九年的管理权。西山集团为了支持自己的亲儿子,宣布只要在唐山港交过费的商船,可免费通过滦河运河。可不一下就把天津卫买卖都抢过来了。 唐山还有号称‘集团骨骼’的煤钢联合体;垄断北方市场的唐山陶瓷;和垦殖超过百万亩的曹妃甸农场,在这些支柱产业的带动下,如今的唐山市百业兴旺,常住人口达三十万,流动人口常年超过十万人,是座正经的大城市了。 每年春秋两季,唐海渔业公司都会组织曹妃甸的渔民出海拉网,捞起的渔货在海上便直接转到运鱼船上急送京城。 这种专门的运渔船上有冰库保鲜,还有人工制氧设备给活海鲜打氧,保证送到北京依然鲜活。京里的老饕们也常干用冰桶快马运海鲜的事情。但这海里的东西除了贝类都娇贵,活鱼活蟹是别想在京城见到的。 是以‘唐海海鲜’虽然价格齁贵,但甫一亮相便被一抢而光。现今每次运来的好货大货,都是直接被京城各大酒楼、达官贵人家里预定。普通商贾富户也只能买些不太值钱的鱼虾蟹贝尝尝鲜。 据说好些大酒楼,还有富贵王公都专门派人,跟着唐海渔业的船出海,打上好货直接当场定下,让运鱼船送到北京提货。他们尤其盯着春秋头一网的鱼货,每回都能当场竞出天价来。 什么钱不钱的,钱都是王八蛋。占头一份,能吃到别人吃不着的东西才最要紧。 不过今年头一网的大货,谁也甭想了。因为小阁老在京里,唐山市长唐护禄早跟渔业公司打过招呼,就等着拿这花头孝敬大老板了。 活蹦乱跳的海鲜送到赵家胡同,赵昊果然大悦,让人分一些给大哥那边,再给干娘和京里的几位老大人送一些。还留唐护禄喝了个下午茶。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是唐保禄的弟弟,唐友德的二儿子。唐友德原本是打算让他继承家业,守着自己的唐记南货店的。 是的,那家店依然健在,距离成为百年老店还有六十八年。 无奈赵公子给的实在太多,唐友德哪能让自家老二整天在那针鼻大的窝窝里进进出出。早就把他送进学校读书了。 唐护禄是隆庆五年蔡家巷小学全日制班毕业,又读了两年玉峰中学,万历元年毕业后进的集团,至今也有十五年了。 集团规定,中学阶段教育也计算进工龄中,所以他有十七年的工龄。 ~~ 喝茶时,赵昊先询问了唐护禄在唐山市干的如何,有没有什么困难,对唐山的发展有没有什么规划。 唐护禄是组织部门出来的干部,而且有备而来,自然答得纲举目张、条理清晰,完全没有掉链子。 赵昊听完满意的点点头,笑道:“可以,是下了功夫了。” “我爹常写信督促学生,必须付出十倍努力,方不负校长对我们唐家的如天厚恩。”唐护禄忙恭声道。 他不敢像他哥一样,管赵昊叫叔。却又不愿意叫董事长那么生分。便跟蔡一木那帮江南教育集团培养出来的学生一样,管赵昊叫校长。 其实赵昊挺不喜欢这个称呼的,不过也只能随他们去了…… “哈哈哈,这可不像唐胖子能说出的话。”赵昊大笑起来,对唐护禄道: “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因为你爹是我第一个合作伙伴,现在又贵为南海集团董事长,行政二级的大人物;你哥也担任西非地区行政总裁,是行政四级的集团高层。所以别人难免戴着有色眼镜看你——” “干得好,是应该的。但怎么也比不过你爹你哥。得了荣誉也要被质疑,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啊?”赵昊三言两句,把唐护禄的眼泪都说下来了。 “干不好呢,那罪过可就大了。这么好的条件还拉稀,真是虎父犬子,龙兄鼠弟啊!” “是,校长说得真是太准了。”唐护禄鼻头发酸道:“自从外放以来,就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让人憋气。” 赵昊心说,要不怎么**都用化名参加工作呢。 “这是你必须要承受的。”赵昊淡淡道:“因为哪怕你爹从没关照过你,他在集团的影响力也会让你比别人进步的容易些。” 唐保禄登时面红耳赤,吭吭哧哧道:“校长说的是。” 他当年毕业时,初中学历还很稀缺。作为当时的高学历人才,一入职就是行政十三级的高级办事员。 万历三年提升为行政十二级,任集团组织部高级干部管理局、教育培训处综合科副科长。 万历六年,晋升综合科科长,行政十一级。 万历九年,晋升集团组织部、高级干部管理局、教培处副处长,行政十级。 万历十二年初,晋升教培处处长,行政九级。同年腊月,外调新港市副市长兼组织处处长,行政八级。 万历十五年六月,晋升耽罗行政区管委会唐山市市长,行政七级…… 这套履历拿到哪里,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完全按照规定定级、三年一升。唯一一次超迁,也遵守了集团组织部《关于鼓励干部到海外工作的相关规定》之‘所有本土干部调任海外,有且仅有一次升一级任用的机会’。 但他要不是唐友德的儿子,怕也没机会一进集团,就分配到号称‘小吏部’的集团组织部。 而且是专管行政六级以上干部的高级干部管理局。还是经常要跟高级干部打交道、可以轻松卖人情的教育培训处。 要是分到档案处,可能干上三年,一个高级干部都不认识…… 唐护禄外放的地方也很讲究,先是有他爹雕像的新港市,有奇观加持自然不存在适应问题,十分容易出成绩。 今年提升的唐山市,又是他爹当过副董事长的西山集团所设。而且最最重要的是,赵昊全家还有集团众高层,每次进京离京,都要在曹妃港上下船…… 其实除非万分紧急的情况,他们也都会在新港市中途停靠。唐护禄外放的这俩市,虽然都接待事务繁忙,却也在集团领导面前大大露脸的宝地啊! 要是换了同一个行政区的人民市,或者爪哇行政区的日惹市、苏禄行政区的三宝颜市,可能除了自家管委会那帮四五六,整个任期都见不到一个集团高层。 当然唐护禄也不是光拼爹,他自己也争气肯干,多次荣获集团优秀干部等各种荣誉,在集团组织部也被归为重点培养的青年干部…… 但集团争气肯干的年青干部多如牛毛,他们可能缺的就是这么个爹…… ~~ 赵昊对这种事倒看得很开,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体制都免不了拼爹,只要严格按照规矩一步步晋升上来,也就说得过去了。 他也不是要敲打唐护禄,只是以他现在的身份,随便说一句话,下面人就要寻思半天。何况是这种针对性的言论呢。 看着唐护禄快要坐不稳了,赵昊安慰他道:“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 唐护禄赶紧强打精神,谨受教。 “你说有压力。有压力是好的,但不要有负面情绪,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吧!”赵昊朗声鼓励道:“你也不要跟他们争吵,正确的回击方式,是用出类拔萃的表现,让所有人都闭嘴!比方你哥,早就是行政四的高干了,可是谁会说他拼爹?谁又会说他不配?因为他集团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出生入死,从来都是担负最危险的任务!” “是,学生一定向我哥学习!”唐护禄忙挺起胸膛,激动的表态。 “当然要学习,不过集团现在已经用不着高级干部出生入死了。”赵昊殷殷期待道:“干好你市长的本职工作,把唐山建设成集团最强大的城市,就是最大的功劳!” “是,学生保证,不成为九十八个行政市的第一名,我就绝不离开唐山了!”唐护禄还是年轻了,就这么被忽悠着立下了军令状。 “哈哈好,小子有志气,我看好你。”赵昊欣慰的拍拍他的肩膀,沉声吩咐道:“除了自身发展外,一定要跟辽东加强联系!日后能不能与你大哥并称,就看你和辽东的关系了!” “是,学生谨记校长教诲!”唐护禄激动的快要窒息过去了,却感觉这世界前所未有的开阔。(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蟹宴
吃海鲜要趁鲜。 当晚赵昊便请老哥哥和吴叔叔来家,和他父子还有作家和画家,共享海鲜大餐。 清蒸皮皮虾、白灼大对虾,蒜蓉牡蛎,油泼大黄花,还有唱主角的梭子蟹,各个顶盖儿肥。 再配上顶级的竹叶青酒,真是给个大妞都不换啊。 一群人大快朵颐,吃得连呼过瘾。这个季节吃的是公梭子蟹,虽然没有蟹黄,但肉质最为鲜美。雪白的蟹肉,甘美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虽然都是吃惯了大闸蟹、河蟹的江南人,但也无法抵抗这种该死的甜美诱惑。 "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已经七十二岁的左都御史赵锦,独爱清蒸梭子蟹。他一手持肉质最为细嫩甘美的蟹钳,一手端着酒杯,开心的像个爱孩子道:"这蟹,真是人间至味啊。专治嘴里没味。" "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人';,为了能时时吃到荔枝,还得常住在**。我们现在却不用到海边,便能吃上最鲜美的螃蟹了!"刑部尚书吴时来也赞不绝口,他和赵昊二十年来交往密切,说话又好听。是赵昊为父亲在政府中安排的左膀右臂。 至于内阁也不用担心,有大明一流和稀泥专家申时行做副手,赵首辅团队别的不敢说,燮理阴阳的功夫肯定是强无敌的。 "这竹叶青也很不错,是王天官秘方自酿的,效果很好。"赵守正呷一口芳香醇厚、甜绵微苦的酒液,一脸享受道:"亲测有效。" "咳咳。"众人纷纷咳嗽起来,怎么这喝点酒就不着调的老毛病,当上首辅还不见好? "我是说这酒喝下去暖胃顺气啊,你们想什么呢?"赵守正瞪大无辜的双眼道:"我会当着我儿胡说八道吗?" "不当着我也不能!你现在是首辅了,要时时刻刻注重相体。"赵昊翻翻白眼,岔开话题问道:"王天官不会只给你送酒道贺吧?" "这蘸螃蟹的醋也是他送的啊。"赵守正指着面前的浅碟道。 "我是问,他说什么了?"赵昊无奈道。 "哦。"赵守正搁下酒杯道:"他说了两件事,一个是解释张养蒙弹劾潘部堂的事,实在是出自宫中的压力;另一个就是他要告老还乡了,问我继任的人选。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如果后任不方便干,他致仕前一并给安排上。" "先是刘东星请徐学谟带话,说自己不想胜之不武。后是王国光亲自下场,说他们是被逼无奈的。"徐渭一边啃着螃蟹腿,一边哂笑道:"可是那边张养蒙对潘昇下起手来一点不手软,还真是既做师婆又做鬼,把别人当傻子耍呢。" "还是老西儿的那套左右逢源的把戏。"作家年纪大了,对螃蟹这种大寒之物敬谢不敏,夹一筷子白嫩如玉的黄花鱼肉,蘸一点葱丝和汁水,送到口中细细咀嚼道:"不过人家有本钱啊,几十年下来,把山陕甘肃经营的铁桶一般。没听人家说吗?西边儿乱不乱,老西儿说了算。" "是啊,这些年他们效仿集团,垄断了和鞑靼、瓦剌的生意,把握了三省的命脉。老西儿一不高兴,三省百姓就要吃不上饭。"赵锦深以为然道:"所以不管谁当首辅,都得跟他们保持合作。也是有恃无恐啊。" "唉,我早发现了,这当了首辅,天下的事情就都跟你有关了。真是处处掣肘啊。"赵二爷还没正式上任,就先发愁开了。 "老西儿不足为虑,一群见利忘义的墙头草罢了。"徐渭却满不在乎道:"谁还能比你儿子给更多不成?" "先不扯那些。"赵昊轻咳两声道:"说说眼前吧,看来皇上要对冯公公下手了。" "嗯,明摆着的。"吴时来点点头,惋惜道:"潘水帘当年曾在内书堂教书,与冯公公有一段师生之谊。当年他能当上礼部尚书,冯保也是出了力的。前番张太师弥留之际,应冯保之请,将他起复推入内阁。" "没想到,我这位老同乡还在路上又被弹劾回去。唉,真是命运多舛啊。"他不禁唏嘘道:"其实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怎么说也是太师遗训,皇上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推翻了。" "是啊..."众人一阵唏嘘,赵守正更是黯然。 "潘老头纯属自找的,都一把年纪了,不好好在家待着,非接那道旨作甚?平白晚节不保。"徐渭却幸灾乐祸道:"现在该操心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那位不知进退的冯公公了。" 赵锦闻言一阵尴尬,他虽然辈分小,但比潘晟还年长一岁呢。好在他也知道徐渭疯言疯语惯了,挤兑起赵昊父子都从不客气,也就没往心里去。 "现在想来,皇上对冯公公的怨念,已经积郁多年了。"赵守正悠悠回忆道:"记得那是万历九年,年底最后一次日讲完毕,皇上照例要写大字赐给辅臣,之前总也少不了冯公公这位内相的。" "但那回,待给张太师、我和老申赐字之后,皇上却跳过了冯公公,给在场的几位日讲官写起来。冯公公可能以为皇上是忘了。便凑上前,笑着向皇上求字。" "皇上当时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对,还有你的。';便提笔蘸墨,在砚池里转了好几圈,让笔头吸得饱饱的。然后..."赵守正用筷子模仿万历的动作,猛地一挥道:"结果啪的一下,甩出去好些墨汁,溅在冯公公的大红蟒衣上,脖子上,半面脸上也全都是墨。" '噗嗤';一声,徐渭咬开一个乌贼的肚子,墨汁喷了吴时来一脸,气得吴叔叔直翻白眼。心说真佩服赵阁老父子,能忍这死胖子这么多年。 不过吴叔叔哪能打断首辅大人的话头,一边拿帕子默默擦拭,一边好像听得入了神,完美的化解了尴尬。 "当时我们都惊呆了,冯公公更是在震惧之下,倒退了好几步,在那里跪也不是、退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煞是可怜。皇上却装作没看到的一般,不紧不慢把字写好,便转身入内了。"赵守正接着道:"再看那四个字'尔惟曲蘖';,更叫人不知作何感想啊。" 众人纷纷点头,这四个字原本出自殷商时期,武丁任命傅说为相的诏词:'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是把傅说比喻为做酒时候的酒母,吃饭时候调味的盐、梅,强调丞相对国家的重要性。 但曲蘖本意是'发霉发芽的谷粒';,有些骂人的意思在。所以自古君王称赞宰相时,都用后一句'尔惟盐梅';,甚少有用前一句的。 皇帝刚甩了冯保一身墨,你说他是在骂人呢还是骂人呢? "过了年,冯公公便请求告老还乡。皇上却又执意挽留,说自己和母后非他不可,之前那是心情不好,让他别往心里去。冯公公以为皇上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拿他当出气筒呢,并非真的针对他,就不提告老那茬了。"赵守正又叹口气道: "这二年他缠绵病榻,又求去,皇上还是坚决不许,说大伴你回老家朕不能时时看顾,所以还是留在京里安心养病吧。把个冯公公感动的忘乎所以,还打算病好了继续为皇上效力呢。结果谁承想,唉..." 众人都跟着叹气,唯有徐渭冷笑道:"养肥了的猪,怎能放跑了呢?还等着过年杀猪吃肉呢!" "还真可能是这个意思..."赵锦阴着脸道:"多年来,科道弹劾冯保一党为非作歹,抢强民财的弹章数以百计,虽然都被留中不发,但其恶行路人皆知,敛财少说千万两之巨!" 这种既能出口气,还能发大财,顺便刷声望的好机会,万历皇帝怎么可能错过? 而且干掉冯保,只需一道中旨即可,都不必经过内阁... "那么问题来了,要不要保他呢?"徐渭点起水烟袋道。 "冯保自己就一屁股屎,他手下徐爵、冯邦宁那帮人更是无恶不作,替他们兜起来太痛苦了,弄不好要惹一身骚的。"作家摇头道。 "是,我们没必要背上这个包袱,本来大家就是利益关系,这些年他们从集团拿了多少好处,大家钱货两讫,已经互不相欠了。"吴时来也深以为然道。 "不能那么鲁莽。"赵锦却摇摇头道:"虽然不知道这些年厂卫搜集了集团多少黑材料,但肯定不老少。我们要是不拉冯公公一把,就算他们不用来要挟我们。回头落到张宏那帮人手里,依然是个大麻烦。" "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他们都知道,皇帝早晚会对江南集团下手的。虽然江南集团在国内素来谨慎保守,但它庞大的体量摆在那里,本身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而集团还没做好跟皇帝翻脸的准备。倘若不保一保冯公公,摊牌的时间怕是会大大提前。 但由赵守正或者江南帮出面,又太难看了... 包括赵阁老在内,众人齐刷刷望向他们真正的主心骨——一心为民的小阁老。 赵昊淡然自若的搁下蟹钳,拿起帕子擦擦手,缓缓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西儿惹的麻烦,让他们自己解决去。" ps.好容易写完一章...
第四十章 的安排
"怕是老西儿不肯啊。"吴时来闻言,不禁摇头道:"他们多精啊,怎么会干这种'让了甜瓜寻酸李——自讨苦吃';的事儿呢。" "不打紧,给他们个更大的甜瓜就是了。"赵昊淡淡道:"回头我给王天官送个礼,看他怎么说吧。" "嗯,只要礼够大,老西儿就好说话。"徐渭点点头,忽然笑道:"可笑冯保那帮家伙,居然还没意识到要大祸临头了。" "没办法,他老且病矣,已经被身边那帮人控制了。"作家叹息一声道:"这几年,全是徐爵冯邦宁那几头蠢货在扯大旗、作虎皮。" "今天弹章已经递上去了,再蠢的货应该也明白大难临头了吧?"赵昊吩咐道:"等徐爵找到你的时候,不妨跟他直说,现在是留财不留人、留人不留财。只有把大半家产献给皇上,我们才能帮他们全身而退。" 对蠢货一定要把话说透,指示到位,不然他们真听不懂言外之意,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在那之前,他们还得先把所有会惹祸的东西处理干净。"顿一下,赵昊又轻描淡写道:"日后但凡从他们那里泄露半点,我会送他们全家去非洲开矿的。" 赵昊最初只能警告发配西山岛,后来是耽罗岛,佐渡岛,台湾岛...如今终于可以达成'非洲警告';的成就了。 ~~ 说完了冯保的事情,赵昊又对赵锦道:"王国光退了之后,终于轮到老哥哥来掌铨了。" "我这个年纪,早该回去抱孙子了,兄弟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赵锦苦笑一声,他都被徐渭挤兑怕了。 "那可不行,我爹就指着你和吴叔叔镇场子了。"赵昊笑着抽出根中华牌香烟塞到老哥哥嘴里,安慰他道:"怎么也得站好这最后一班岗。" "哎..."赵锦本就只是做做姿态。吏部尚书是非翰林出身官员的仕途巅峰,他的资历早就够了,只是一直被张相公压着上不去而已。这要是没当上天官就退休,那才是终身遗憾哩。 "接掌吏部之后,在我方官员的安排上,要尽量向地方上倾斜。"赵昊给赵锦点上华子道:"实在没法派去地方的,就多往南京安排,务必要降低在朝官员的比例。" "这是为何?"赵锦有些不解,京官的升迁可比外官快多了。 "这一来嘛,地方上才能锻炼人。"赵昊轻声道:"主要是集团判断,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朝堂将陷入无意义的内耗中。我们在京里人太多的话,既扎眼,又会成为无意义的牺牲品。" "明白了。"赵锦点点头道:"眼下四大总督我们只占了一个,二十二的巡抚里只有五个,也确实太少了。" 在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合并为河漕**后,全国便只剩四大总督——蓟辽总督周咏、宣大总督郑洛、三边总督陈三谟,以及两广总督牛默罔。 二十二个巡抚里有应天巡抚金学曾、浙江巡抚唐鹤征、福建巡抚张位、广东巡抚于慎思和山东巡抚吴康远。 至于藩台臬台、道员府县就多了去了,无法悉数道来,大概占五分之一的样子。 其余大量己方官员,三分之一在两京各衙门任职,三分之一任各省府佐贰,还有三分之一在省里候补多年不能补缺,被长官安个某某委员的名头便随意差遣,吃苦受累背黑锅。 好多人受不了告病回家,甚至跑到集团去挂职... 之所以造成这种糟糕局面,除了过去七年失去对吏部的掌控外,更主要的原因是,裁汰冗员乃张居正改革的一项重要内容。 张相公柄国十五年,几乎年年都裁撤大批冗员。他的逻辑很简单,因为在考成法的督促下,官员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自然就用不着那么多人做事了,还能节省大笔俸禄和办公开支... 其中裁员力度最大的万历九年,张居正在中央裁撤419人,地方官员裁撤902人!在他当政期间,大明官吏总数减少了十分之三! 在这种背景下,哪怕赵昊的弟子也难免沦为牺牲品...这也是赵昊和张居正决裂的又一明证。 其实赵昊私下是乐见这种局面出现的,彼时他的大移民刚起步,海外正奇缺管理人才呢。而且这些有功名的弟子来到海外行政区挂职,既是他们从头学习的大好机会,也可以让集团自己培养的行政人员,熟悉如何与传统文官共事。以免将来措手不及。 现在张太师作古,首辅和天官都姓赵了,再不照顾一下弟子们,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不过赵昊还是希望,尽量让他们在府州县正堂打熬。非但可以避开未来的朝堂风暴,而且一旦天下有变,这些地方主官可比京官有用多了...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也。 ~~ 嘱咐完了赵锦,赵昊又给吴时来斟杯酒道: "老哥哥的总宪之位,就由吴叔叔来接了。" "哎。"吴时来赶紧双手接过道:"我自会尽心竭力,干好该干的事儿。" "接下来几年,吴叔叔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赵昊歉意道:"所谓物极必反,言官们在隆万两朝压抑太久,势必要出现一次大爆发。你身为总宪,一个弄不好就会引火上身啊。" "唉,总要有人来干嘛。"吴时来苦笑一声,左都御史地位极高、权力极大,但偏偏对下属没有太大约束力。十三道监察御史,都有单独上奏的权力。更别说六科廊那帮家伙,鸟都不鸟总宪了。 "不要紧,我起起落落早习惯了。" "吴叔叔尽管放心!你还年轻,就算下去了,日后也定能东山再起。"赵昊笑着与他碰下杯道:"将来我老哥哥退了,天官就该你来了。" "哎哎,我都听贤侄的。"吴时来赶紧杯口低低的与赵昊碰了杯,满脸堆笑道:"就像过去二十年一样。" "咱们再干他二十年!" "好呀,哈哈!"两人大笑着,一饮而尽。 谈笑间,小阁老就已经把未来两任吏部尚书安排好了... 最后赵昊又向两人一起敬酒道: "京城和家父这边就拜托二位了。" "小阁老放心,我们定然鞠躬尽瘁,以为元辅!"赵锦和吴时来赶忙一起举杯。 待满饮此杯后,赵锦又有些担忧道:"只是皇上已经壮年,怕是不会再允许权柄旁落,叔父很难像张太师那样一手遮天啊。" "嗨,想什么呢。"已经醉眼惺忪的赵首辅打个酒嗝道:"我也不是那块料啊..." "老哥哥担心的很有道理,皇上好容易拿回权柄,就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肯定要新鲜一阵子的。"赵昊全当没听见的,自顾自对赵锦和吴时来道: "估计这一两年,他会起复很多被我岳父贬斥的官员,贬斥很多我岳父重用的官员。" "完全有可能。"两人忧虑道:"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老哥哥这边,我看就顺水推舟吧。我们要尽可能长久的占据天官之位,那就要尽量让皇上觉得,老哥哥和他是一伙的。" 这可不是一厢情愿,人家赵锦有得天独厚的圣眷! 他儿子赵士禧可是万历皇帝眼前的红人...禧娃没成太监哈。人家是正经的武骧左卫指挥使,给皇上看大门的! 当年夺情风暴,赵锦曾和上司张瀚一起上书劝张居正丁忧。结果张瀚被勒令致仕,而赵锦却因为他儿子的缘故,被万历网开一面,只罚俸了事。 但赵锦并没有吸取教训,反而成为了朝中反对张居正的核心人物。 因为是王学传人在朝执牛耳者,与反对空谈,打压心学的张居正素来尿不到一壶。万历八年,张居正禁讲学、毁书院后,更是遭到了赵锦严厉的批评... 赵锦可不是像赵昊那样做戏的成分居多。 因为人和人的关系再亲密,也不会是完全重合的两个圆,总有不相交的部分——比如赵锦信的是王学,赵昊信的是科学。 张居正碍于赵昊父子的情面,也只能捏着鼻子由赵锦放肆了。 老侄子身为朝中反张的头号人物,哪怕没有禧娃那层关系,也天然是皇帝亲政后的心腹! "至于吴叔叔这边就要反过来了。"赵昊看一眼可怜的吴时来道:"你要全力保护那些被弹劾的官员,他们可是缔造万历新政的能臣干吏啊!" "哎,看来我这日子是真不好过..."吴时来苦笑着点点头,心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没关系,能混几年是几年。"赵昊笑着给他减压道:"咱们海外早就有条件接收更多移民了。下半年松松口子,多送出去五十万移民。明年开始每年三百万,三年一千万,优势就更大了!" "这么多?"众人纷纷倒吸冷气,别看他们身为江南帮核心,然而谁也没去海外看过。 "不多,九十八个市,明年就是一百多个市了,每个市分三万人不到。"赵昊却丝毫不以为意道。 "哈哈好,等我被罢官回家,一定要去海外十八省看看,咱们为华夏打下的大好河山!"吴时来似乎被注入了一股能量,一扫畏缩之态,抖擞精神道。 ps.整整奔波了12个小时,终于到家了。睡一觉起来码完一章,继续睡了,明早起来全力开搞!
第四十一章 送礼
二更夜半,酒席散去。 赵昊送客回来,见父亲还在吃茶,便知道他有话说。 "儿啊,怎么听你这意思,又要走呀?"赵守正不舍的望着赵昊。"才回来几天啊?" "对,要走了。从前岳父大人归葬,我这个女婿都千里相随。此番岳父大人殁了,我却不扶棺南下了,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赵昊点点头道:"再说还有个老太君呢,我和筱菁得送她老人家回江陵的。" "那下葬之后呢?"赵守正巴望着儿子,他以为自己当上首辅,赵昊就会在京里常住了呢。 "集团二十周年大庆,还有一堆事儿要处理呢。"赵昊轻叹一声道。 "大庆之后呢?"赵守正又问道。 "明年是四五计划收官..."赵昊歉意道:"现在集团摊子越来越大,怕是在京里也待不了几天。" "唉,真是聚散匆匆啊。"赵守正鼻头酸酸道:"还以为,终于可以跟你常见面了呢。" "..."看着赵守正斑白的两鬓,赵昊涌起一阵歉意。老爹今年也五十有七,在这年代是正经的老年人了... 饶是他巧舌如簧,此时却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安慰父亲几句。 "瞧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赵守正笑笑,宽慰儿子道:"你放心回去吧,不用担心为父,你都安排的这么妥当了。" "是,我父子最好不要同时在京里。"赵昊点点头,低声道:"父亲有什么事吃不准,你跟吴先生说,当天我就能给你答复。" "哦,你们现在这么厉害?"赵守正惊喜过望道。他却是从来不怀疑儿子的。 "对,现在就这么弔。"赵昊笑道:"天涯若咫尺,父亲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那太好了!"赵守正似乎大感安慰道:"你有什么事,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为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赵守正起身抱了抱儿子,眼泪汩汩而下。 ~~ 翌日傍晚。 吏部尚书王国光结束了忙碌的一天,坐着官轿回到自己的天官府。 待轿子稳稳落下,轿夫压下轿杆,管家挑起轿帘,扶着一脸严肃的老天官下来。 "今晚吃刀削面还是臊子面?"王国光开口就是人生头等大事。 "回老爷,今晚吃凉面,夫人说再不吃就秋凉了。"管家恭声答道。 "唉..."老王叹口气,凉面口味忒淡,他不是很喜欢,便补救道:"我那碗多放麻酱。" "是,老爷。"管家赶紧应下。 "府上今天有什么事啊?"王国光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随口问道:"送礼的人还多吗?" 马上到八月节了,这可是与春节并称的两大送礼时节。往年这时节,天官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收到的礼物能把库房挤爆! 然而京里没有秘密可言,他要致仕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官场。王国光很担心会影响到自己最后一次敛财的机会。 "回老爷,还行。"管家轻声答道:"收到三四十份礼单,就是就往年都薄了不少。" "那是肯定的。"王国光黑着脸道。 "哦,对了。小阁老送的倒是分量十足。"管家忽然神情怪异道。 "小阁老给我送礼?"王国光刚抬腿准备进屋,闻言单腿悬住,好似金鸡独立道:"这太阳打哪边出来了?" 心说是不是嫌我给他家送的老陈醋和竹叶青太寒碜了啊?我这不快退休了吗?还破费个啥啊... "礼单拿来看看。"王国光忙道。 "没有礼单。"管家摇头道:"就两条大铁疙瘩。" "大铁疙瘩?"王国光愈发奇怪。"拿来瞧瞧。" "哎。"管家忙应一声。 盏茶功夫,六个壮硕的家丁,抬着个足有一丈多长的木箱子,步履沉重的走了进来。 "搁这儿,当心点,别砸坏了地砖。"管家指挥着家丁,将木箱子缓缓放在堂中。"慢,慢点儿。" 木箱用的木料很一般,就是普通的松木板,连漆都没上,一看就是用来装货的,而不是装人的棺材。 待家丁卸掉箱盖,王国光便见铺满木屑的箱子里,躺着两根长长的工字型铁轨。 "就这玩意儿,死沉死沉的铁疙瘩。"管家从旁道:"搞不懂送这玩意干啥?" "你这傻缺,这可是千金不换的宝贝啊!"谁知王国光却两眼放光,趴在箱子上,双手抚摸着那光滑笔直的轨面,喃喃道:"对我们山西来说,更是万金不换的无价之宝啊..." 他曾经亲自去西山考察过门头沟铁路,自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铁轨来。 不过门头沟铁路的铁轨比这个要得多,一根足有五丈长,让他没法让人偷一根回来研究,这会儿才能亲自一睹实物。 唐山钢铁厂生产铁轨的标准尺寸是16米长,每米25公斤重。 铁轨要尽量的长,这是赵昊亲自要求的。这样一来可以大大减少接头,便于安装也让行驶更平顺。 而且防盗效果杠杠的。因为以这个年代的车厢载重量来说,用30公斤以下的轻轨便绰绰有余了。铁轨要是造的太短,被盗的风险就会大大增加。在大明,铁,可是很值钱的! 单根铁轨来到16米长,重量达到800斤,虽然会给运输带来很大困难。但对常年运送动辄数吨重原木的集团来说,并不是太大的麻烦。 却足以让外人绝了偷铁轨的歪心思,这种锯不断、砸不烂的玩意儿,就是能偷回去你也没地儿藏啊! 赵昊这是为了给老王展示铁轨,才让人截了两段一丈长的样品下来。 ~~ 王国光让仆人赶紧把褚鈇和刘东星叫来家里一起吃凉面。 醋党三巨头一边端着面碗哧溜哧溜的吃面,一边看着几个山西老铁匠现场鉴定那两根铁轨。 等他们吃完面,几个铁匠也有了结论。 "说说吧。"王国光拿起帕子擦擦嘴,对那个为首的欧铁匠道:"这玩意儿你们造得多少钱一根?" "多少钱都造不出来。"欧铁匠叹气道:"这玩意儿整段都是钢质的,而且从断面看,里头也是钢的。" "噗..."褚鈇一口茶水喷老远:"你胡说什么!" 他是工部侍郎,对大明的钢铁工业并不陌生,知道最先进的渗碳法,也不过是把熟铁外面一层变成钢。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欧铁匠一脸绝望道:"我们山西一年炼出的钢,也打不了这么几段..." "卧槽..."王国光一头汗道:"这不暴殄天物吗?" "这么说,我们还是远远低估了江南集团?"刘东星也震惊道。 "太可怕了。"褚鈇半晌方回过神来。他分管兵器局,深知钢材对军事的重要意义。 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钢制的刀刃兼具锋利与坚韧,可以大大提升士兵的战斗力。但大明的钢产量实在太低了,只有将领亲兵和边军精锐能用那种'钢刀';。 至于把钢材用在**火炮上,更是想都不敢想。 江南集团却能用钢材铺铁道,这意味着什么?褚鈇不敢往下想了... 王国光和刘东星也陷入了沉默,厅堂中弥漫着恐惧的气息。 其实马拉货车的铁轨用熟铁便足矣,后世欧洲国家用普德林法生产的熟铁,铺筑的铁路达到七万多公里。但由于半凝固态冶炼的根本弱点——劳动条件恶劣和熟铁品质差,在转炉炼钢法诞生后,普德林法即被迅速淘汰。 赵昊已经能用转炉炼钢法大量生产廉价钢,自然一步到位,跳过熟铁轨上钢轨了。 不过生产轨道钢用的不是唐山的铁矿石,而是从马鞍山开采的铁矿石,在芜湖铸造生产的。 经01所试验发现,马鞍山铁矿炼出的钢含磷偏高,磷增加了钢材的脆性,尤其是显著降低了钢的低温韧性,称为冷脆。故而无法用来铸造武器。 但同时,磷又能显著提高钢的抗拉强度,也能提高钢的耐腐蚀性,十分适合制造轻轨用钢轨。赵昊便因地制宜,在芜湖生产起轨道钢来。 不明就里的老西儿,可分不出什么是轨道钢什么是工具钢,已经被赵昊送来的这两段铁道,彻底震慑住了。 ~~ 八月初四,便是太师张文忠公移榇南归的日子。 万历皇帝派太仆少卿于鲸,吏部、礼部各出一名员外郎,加上锦衣卫指挥佥事曹应奎,四名文武护送回南。赵太夫人也同时南归江陵,护送的是司礼太监**。 张居正的六个儿子自然一并南返丁忧,他的女儿女婿也扶棺同行,一行人护送着他的灵车,浩浩荡荡离开了张居正居住二十二年大纱帽胡同。 从大纱帽胡同一直到正阳门,沿途不但摆满了各大衙门特意设置的香案,更有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赶来送行。十几里长街的两旁,挤满了跪地痛哭的人们,场面十分令人动容。 被这万民哀悼的气氛感染,赵太夫人哭晕在张筱菁的怀里,张筱菁也泪水涟涟,回望着长街尽头的大纱帽胡同。 那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