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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下阕     殊方txt下载     殊方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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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近海之主

    禹常皓坐在小舟上,极目远眺。

    苍穹黢黑,寒月彻海。

    白日的铅华尽皆褪去,漆黑充斥着这方世界,海风隐隐传来割面之感,头顶空余一片黑幕,星辰像是被大手拂了去,不见踪影。

    今夜是重月,但本应出现的两轮明月都躲在乌云身后。银光穿不透,四散溢开,将那大片乌云染得灰白发亮。

    一切恍若回到了混沌之初,万物俱在孕育之中,天地静得噬人心魄。恶魔仿佛就躲藏在夜幕之后,随时划破天穹,降灾世间。

    都死了,白日的一切都死了。

    父亲说过人这一生每天都是一场轮回。

    禹常皓觉得每场轮回都是修行,人们白天为各种各样的**而精疲力竭,当夜幕降临又齐齐死去,在寂静的世界中养足精神。

    第二日,以鸡鸣为讯又齐齐醒来开始新的轮回。

    大部分人每天都能体验不同的人情冷暖,爱恨情仇,但无数个轮回中,总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孤独感缠着禹常皓。

    他觉得整个世界在一边,而他则在另一边,两者中间有一道鲜明的分界。可禹常皓不抗拒孤独,他觉得是自己将外部世界抛弃了。

    他很享受那种没有人打扰的清静,不来岸边吹海风的夜晚,他就喜欢躺在茅屋小院中,欣赏夜幕上的两轮圆月。

    就像许多年前枕在父亲温暖的怀里那样。

    他手中攥着星辰瓶,这种用特殊方法制作的玻璃瓶坚硬异常,能寄托人们的愿望,一旦合上,便无法拧开。

    星辰瓶价格昂贵,远不是他能承担的,他手中那只,是别人赠予的生辰礼物。

    想到那个娴静的女孩,禹常皓心中不免恓惶落寞起来。尽管自己想尽办法疏远她,可她还是派人送来了星辰瓶。

    那是在很久之前,他们还会在莲蒲树下仰躺时他无意间提起的,女孩牢牢记在了心中。

    用作祈愿仪式的星辰瓶,制作工艺最为纷繁复杂,非帝岛不能产,是昂贵的消耗品。

    可女孩还是想方设法弄来了。

    自己有什么资格接受这份礼物呢?无论是从价值和心意来看,他都配不上。

    想到这,他握瓶子的手不禁松了松。

    他松开了那个女孩的手,凭什么攥紧别人的东西。他机械地单手摇桨,失神了许久,忽然从迷茫中挣脱出来。

    既然已经作贱了一次,再贱一次又何妨?

    今夜是他十八岁生辰。

    他回首望去,弟弟还坐在码头延伸出的木板桥上,禹常皓没让他一起下海。小舟已经离码头有一段距离了,但禹常皓还想离得再远一些。

    重月本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可他很久没有真正感受过团聚的滋味了。

    弟弟儿时生了一场高烧,醒来后便痴癫了。

    父母死后禹常皓便带着他四处流浪,最后漂流到了海鳞岛,幸得一对丧子的残疾老夫妇收留才不至成为荒野饿殍。

    老夫妇两人过得也是极为艰辛,居住的破茅草屋风一稍大便吱呀作响。然而禹常皓对此已是感恩戴德,一直倾心照顾两位老人。

    他每日在码头帮鱼商刮鱼鳞,掏内脏,去鱼鳃,从天不亮干到地无光。手指被鱼刺刮得鲜血淋漓,指甲外翻断裂,时常半夜痛醒,彻夜难眠。

    他将流血的手指塞到嘴里,指甲缝中的血又从嘴角渗出来。他也不哭,透过茅草屋的棚顶破洞仰望星空,这样便暂时忘却了疼痛。

    那一年,他十二岁,禹常月六岁。

    他们所在的世界由上千个大小不一的岛屿组成,这些岛屿零散地围聚在一起,岛基深至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如果从万里高空俯瞰,便会发现这些岛屿像极一只巨大的眼睛。

    中央那最大的一片便是瞳仁,大得就算毫不停歇地奔跑一个月也跑不完。

    如果细看,还会发现每座岛屿与周边岛屿的边界惊奇地吻合,仿佛真是一只巨眼被凿了开来。

    巨眼孤零零地躺在海洋之中,周围万里全是幽蓝色的海水。

    孤独又霸气地独享天地。

    瓶中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的愿望,这项古老的祈神仪式是瞎眼老妪和失聪老爷闲暇时提及的。

    在成年那天将愿望装进星辰瓶扔进大海,瓶子飘得越远,愿望实现的几率便越大。

    传说大海之外有一片冰川,从四面八方将大海团团围住,宛若牢笼,那便是世界的尽头。倘若愿望能漂到那里,就会有神将它拾起,并让它实现。

    这是传说,老夫妇当初也只是当故事来讲的,可就像女孩当初记得他的话那样,禹常皓默默记在了心底。

    他也只有将愿望寄托在传说上了。

    海鳞岛狭长辽阔,处在巨眼的眼眶部分,这样到达冰川的几率也许会大上很多。

    这样寂静的夜,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大海和黑夜都独属于他。

    男孩起身静立,等待午夜时分两轮明月重合。那一刻正是他的生辰,也是弟弟的生辰。

    但黑色重锦般的乌云经久不散,禹常皓有些不知所措。

    他掂了掂手中的星辰瓶,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扬起手,瓶子划过一条并不优美的弧线,噗通没入海面又弹起来。

    禹常皓陡然升起莫名的失望,这一幕也太普通了,丝毫不像一场仪式。也许明天一早它就会被出海打渔的人捞起,当作垃圾处理掉。

    星辰瓶能吸收满天星宿的辉光,在星空下本应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但今夜的天幕黑得令人发怵。星辰瓶跌进海里后,禹常皓便不太能看得清了。

    只有海面浮动时,它才会偶闪出一道银白的光,让男孩知道他确实抛出了那么个瓶子。

    禹常皓低头翻了翻双手,红肿得犹如烤熟的红薯。上面血丝蔓延,青紫瘀肿,伤口中流淌着乌黑的脓水。

    这样一双手,抛出的星辰瓶,大抵没有哪个神愿意拾起吧。他把视线拉远了,盯着黢黑的天穹。

    自己并没有占尽天时地利,这天色就如此不遂人意。抛掷星辰瓶,最好在星辰照耀之下,可他先前驶出去那么远,也无法脱离那团乌云的笼罩。

    也罢。

    他叹了口气,转身拿起小桨。

    小舟骤然剧烈抖动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倾覆的趋势。

    紧接着破水声响起,有什么庞然大物冲出了水面,在禹常皓身后带起漫天水幕。他猛地回头,那是一道引颈长嘶的黑影,此刻距离小舟仅有几丈!

    那黑影仅半截身躯露出海面,蛇身牛面,腹有双足,肋生四张短小的翼膜,全身披挂着绶纹鳞片。双目赤红,锯齿间牵连着令人作呕的涎液。

    怪物两腮猛烈鼓动,嘶鸣不止,掀起的腥风直扑过来,像是无数柄利刃般穿透过禹常皓的身体。

    近海之主!

    不同于一般海兽,近海之主喜欢在靠近人类的海域活动,更有甚者敢于捕猎落单的船只。在海兽中,属于凶残一类的范畴。

    身后的码头依然在视野中,寻常近海之主哪怕再猖獗,也断不敢如此靠近人类的领域。

    但是眼前的近海之主双目中血光乍现,显然是长久未曾进食,饥饿早已战胜恐惧。

    想到码头,禹常皓蓦地一阵战栗,弟弟还在木板桥上等他!莫大的恐惧从天灵盖直袭而下,他猛然回首咆哮。

    “快走!”

    但是木板桥上哪里还有弟弟的身影?想到禹常月已经自行逃离,他忽然冷静下来。

    庆幸的同时却生出了一丝失落,常月没有丝毫迟疑,就这样逃走了,仿佛,仿佛,禹常皓想不出仿佛什么了,他的心脏微微绞痛。

    常月才十二岁,见到如此恐怖的怪物怎可能不吓得落荒而逃,他如此安抚自己,强行将心里那丝失落捏碎了去。

    他拼命划动船桨,可驶出去不足数丈,近海之主翻身潜跃,双角抵在船尾,小船便在海面上翻腾起来。

    禹常皓被掀飞在半空。

    所幸这一撞使得他与近海之主的距离骤然拉大,身后的怪物似乎因此而懊恼。

    它急促地低声嘶吼,潜回海中,四张翼膜极限伸展,凶光落在禹常皓狼狈的身影上,穷追不舍。

    两者的距离在不断缩短,一圈圈涟漪没过他的脊背,水波在身前动荡,后颈泛起森森然的冷意。禹常皓并不打算放弃,毕竟与木板桥的距离也在缩短。

    可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蠕动着向他靠近。禹常皓定神一看,瞳孔骤缩,猛地用力拍打水面,“回去!快回去!”

    但是那黑影不为所动。

    那是禹常月!

    他从来没有抛弃过自己的哥哥,在他黑暗一片的世界里,哥哥是唯一的光源。

    禹常皓的心底这时才升腾起莫大的恐惧,他为自己先前的揣测感到羞愧。

    海面似乎横贯起一堵城墙,阻隔在他与弟弟之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前进了,禹常皓突然转向,朝右边扑去,速度较之先前还要快上几分。

    近海之主果然选择跟随眼前的猎物,禹常皓这一顿身,它的獠牙几乎触到了前者的后脚。

    它兴奋地嘶鸣,蟒尾用力抽动,终是跃出了海面,笼罩在猎物头顶。它眼中带着嗜血的亢奋,咧开腥臭的血口扑了下来。

    禹常皓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注视投递在禹常月身上,弟弟仿佛感受到了般猛地抬头,那一刹那,尽管夜幕阻绝,禹常皓依旧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冷酷。

    就在瞬息之间,禹常月的身躯腾向了半空,双拳紧握,两脚稍曲,猛地朝前方引颈咆哮,低沉而令人震颤。

    时空似乎凝固了起来,他悬浮在海面上,身后挂着枯黑的苍穹,大片散发银光的乌云悬在他头顶,仿佛从天而降的审判君王。

    他俯瞰着这片暗潮汹涌的海域,往日那呆滞的脸庞上此时竟凝刻着皇者的威压。

    近海之主与禹常月隔空凝视,四目相触,它眼中的凶光竟顷刻间荡然无存,低声咽呜着跌落,颤栗着扎进海里,便再也没有露出身来。

    禹常皓怔怔地出神。

    禹常月定滞的身体突然无力地坠落,禹常皓以不下于被近海之主追赶的速度游过去将弟弟捞起。

    幸而上岸后才发现禹常月呼吸匀称,只是熟睡过去了。

    他赤着脚,抱着禹常月往前走,水不停地滴在木板上,发出密集的嘀嗒声。

    而在他身后,厚重的乌云开始层层散开,露出遮挡住的漫天星辰。

    远处天边,九颗火红的流星拖长尾巴,燃烧着划过夜空,坠落在仿佛世界尽头的海面以下。世界似乎轻轻地震颤了一下,刚刚归于平静的海面又泛起了细小的波澜。

第二章 解雇(试水中!求收藏!)

    一堆杂乱的声音灌进禹常皓的耳朵。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惊觉已经日上三竿。他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完了,错过了去码头上工的时辰。

    往常他决计不会如此贪睡,可昨夜回来温干身子后已是疲惫不堪,甚至来不及探寻弟弟的秘密便搂着他沉沉睡去。

    弟弟?他这才反应过来禹常月不在床榻上。

    院子外杂乱的辱骂和讥笑也渐渐清晰,他的双眼霎时布满血丝,来不及走正门,飞速翻出窗外,折断了叉竿,窗棂砸回木框。

    “嘿!对,就这样扯断它的脖子。”

    “这小黑狗,果真是只畜生!哈哈!”

    “你们瞅瞅他那憨样!”

    禹常皓冲出院子,见不到弟弟的身影,只有一群学宫着装的学生围聚在一起。

    禹常皓像癫狂的公牛般冲向人群,听到动静后禹常月便停下了嘴上撕咬的动作。

    透过人群的腋间缝隙,禹常皓瞧见弟弟齿间沾着染血的黑毛,手上是一只腐烂的黑鼠,头颅与躯干只有丝丝血肉牵连。

    禹常月也透过人群瞥见了哥哥,瞥见了那双赤红的双眼,他呆滞了片刻,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禹常皓不顾众人的踢打,扑上去打翻弟弟手上的鼠尸,然后拉起他冲进院子,抵靠在门后。

    外边的人群嘈嘈杂杂,随后便被一道慵懒声音盖过,“算了,真他娘的无趣,走了。”

    那是卫伍的嗓音,禹常皓认得。

    他是海鳞岛上一户海镖师的公子,偌大的海鳞岛统共也就两户海镖堂,几乎垄断了海鳞岛所有押运业务,家业之大,仅次于岛主府。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禹常皓这才松开怀中的弟弟。

    他本来想安抚一下弟弟,但是禹常月若无其事地盯着哥哥,他不知道哥哥为何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那般。

    去学宫的路本不用经过禹常皓的屋子,但那群人时常绕道过来捉弄弟弟。

    禹常皓捧了碗水给弟弟洗漱,帮弟弟扑干净衣服上的尘土,又给他梳头束发。

    他看着铜镜中的禹常月便又想起了昨夜那诡异的一幕。这件事确也称得上诡异,谁能想象出铜镜中神情空洞木讷的弟弟,竟然会有皇者般的威严。

    弟弟六年未曾开口说话,禹常皓知道根本没法从他口中知晓答案。这件事虚幻又真实,搅得禹常皓后脑发麻。

    他决心不再想起这件事,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无论弟弟身上发生任何事情,只要他们两兄弟相伴在一起,便能抵挡一切试图摧毁他二人的事物。

    他将目光从铜镜中拔出来,摩挲了一下禹常月的额头。

    他给两位老人准备了午饭,并嘱咐他们照看好弟弟。做完这一切他才理了理微湿的发梢,赶向码头。

    千岛大陆的居民大都是环绕着岛屿的边沿修建民居,岛屿中央部分大都是生产作坊,或者商品交易坊市,以及其他大型建筑。

    岛上遍布铁轨,轨车堂的人力车夫轮流换班,确保交通顺畅。但是禹常皓从来不坐这些昂贵的人力车,他宁愿起早多走几步,也不舍得花钱。

    轨车堂的轨道均是两座并行,每座轨道轨距七尺,两座轨道内轨间隔一丈四尺,两条外轨便相距两丈八尺。

    这是两轨三用的设计,因此轨车堂还有根据后两种距离打造的轨车,只是过于庞大,非人力所能拉动,只可由庞大的异兽牵引。

    多在岛中央与边沿居住区往返,用于货物运输,平日里非特殊境况,不作载人的用途。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海鳞岛海天浩渺,海岸线辽长,海产鱼虾类便成了人们的常食。不过它虽然幅员辽阔,却不适合蔬菜瓜果种植,因此蔬果大都仰仗中心岛域的输入。

    而为了新鲜和便利,所有的码头都逐渐发展成了食材集市。

    一篓篓的活鱼码在木板桥上,等待着鱼贩收购,桥的四周停靠着各种渔船。禹常皓抬头瞥了眼天空,太阳高挂,就算航行最远的渔船也已归来。

    集市上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如同过去每天一样熙熙攘攘。禹常皓越接近自己工作的鱼摊,心中的不安便越强。等到站在档口前时,他的心已经是擂得咚咚响。

    他在摊位上瞧见了往日没见过的面孔。

    摊主是一个续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除了面对顾客时会施舍些许笑意,平时十分吝啬他的笑容。

    禹常皓的目光触及他那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时,歉意地弯腰低头。

    “我们当初说好的,旷工一次便走人。”摊主板着脸。

    “大叔……”禹常皓想解释,语气带了一丝哀求。

    “我对你的理由没有兴趣,很多人盯着码头这块肥肉,由着你旷工一上午的损失都足以抵你这半月的工钱了。”

    他打断禹常皓,看向摊位后那张新面孔。

    禹常皓也朝那人望去,他坐在矮凳上刮着鱼鳞,迎着禹常皓的目光挑衅地勾了勾嘴角。

    “拿着,另寻高就吧。”摊主甩过几枚银贝,随即便摆了摆手。

    禹常皓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颓然一叹,转身离去。背后那替代他的短工发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嗤笑声。

    禹常皓顿了顿,旋即大步朝前。

    以往他总是码头最早到的一批人,有时渔猎船还没靠岸,他便坐在木桥上等待,安静地看着一艘艘渔猎船背负着红彤彤的朝阳驶来。

    有时还能见到海兽拖拽着海舟快速地在自己眼前掠过。

    船一靠岸,他便会积极地凑上去帮着卸货,有时能得到几枚铜贝的犒劳,有时能换回一条深馥鱼。在海鳞岛的六年,他早已和码头融为一体。

    他沿着喧闹的河岸踱步,商贩的叫卖声和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汇成哗哗哗的响动,再倒灌进他的耳中。

    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的怨气开始慢慢消散,被悲凉压弯了的眼梢又挺了回去。

    这不是一个讲理的世界,像他们这种低贱的人就应该像爬虫一样卑微地活着,倘如不识趣,上位者的一脚便可令你粉身碎骨。

    禹常皓神情恍惚,只是可怜了那些卑微的人呀!死狗一般劳作,却还是在生存的路上战战兢兢。

第三章 海王学宫(求收藏!)

    由于码头发展成集市,他们这个片区的布告牌便被设在了集市的入口,也就是码头的出口。

    此时那里围聚着一群嚷嚷着的平民,禹常皓先前就注意到了人群,只是着急去上工,便没有留心。

    人群七嘴八舌地叫嚷,他听不清内容,也就来了些许兴趣,他在外围等待,人群徐徐散去后才凑上前。

    “海王学宫招聘杂事多名。”禹常皓在心中喃喃,竟是海王学宫的招聘布告,他盯着那白纸黑字思索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追赶纷乱的人群。

    大半个时辰后众人抵达学宫,人群一拥而上围聚在学宫门前。

    禹常皓没有靠近他们,他独自站在石阶底下的四足海兽旁,打量着那巨大的石雕。

    他认不得那是什么海兽,但它身上散发的威严隔着一个时空压迫着禹常皓。

    石像高达数丈,左右拱卫着石阶。

    它有犀牛的四足,燃火的鬃毛,巨蟒的尾部,猛犸的头颅。血肉偾张的身躯覆盖着坚硬的锲形鳞片,却还披挂着精巧绝伦的锁子甲。

    它的前蹄屈起,昂头嘶吼,两枚巨齿直插青冥,宛如战神,气势滔天。

    石阶上的海王学宫更显庄严宏伟。

    墙壁由墨黑色的巨石堆砌而成,青铜正门高约十丈,门框顶端是一块洁净无瑕的汉白玉石,切面光滑细腻,其上镌刻着四个烫金大字——海王学宫。

    门旁的黑石墙壁上有大量凸起的白色浮雕,描绘着一幅幅海兽征战的场面。

    黑白交汇,古朴中蕴藏着威严。当头顶那轮巨日撒下大片光辉时,又给这庄严的威压铺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令人压抑不住心中顶礼膜拜的冲动。

    海王学宫是千岛大陆仅次于海神陵和海皇宫的圣地。

    海神陵子陵在八大海域的王岛各有一座,主陵位于天子屿,海皇宫则座落在帝岛,乃皇族所居之地。

    海王学宫数量不似前者那般稀少,但统计也就百来座,同一千九百多的岛屿基数相比,委实不算多。

    外围海域资源稀缺,所建学宫更是少之又少,而海鳞岛作为附近最大的岛屿,有幸拥有一座海王学宫。

    但只有贵族子弟和官僚子弟才能进入其中学习,平民子弟作为权贵子弟的侍从,只能偶尔参与伴读,所获知识甚少。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海王学宫的推崇,哪怕只是做个杂事,扫地浇花,掏倒夜香,也大有人为此挤破头。

    学宫正门旁的小偏门在众人的殷切盼望下缓缓推开,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领着一群手持长棍的仆役走出。

    人群顿时蜂拥而上,仿佛饥渴的猛兽见到猎物一般。

    领头的中年男子向后踉跄了几步,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顿时恼羞成怒,指挥身后的仆役将推攘得最厉害的几人一顿狠打。

    狂躁的人群适才冷静下来,缓缓向后退却。

    见场面控制下来,男子清了清嗓子。

    “我负责学宫的一应杂物,尔等可以唤我为斐主事,本次学宫只招收五名杂事。”他目光流转,指向先前挨打的几人,“而你们,可以回去了。”

    “大人?”被打之人觉得冤屈,但是他们的话音还未落下,身旁的棍子又毫不留情地砸在身上,逼迫他们倥偬逃离。

    “尔等废物,毫无章法。”斐主事深凹的眼眶里射出一道毫不掩饰的鄙夷。

    底下众人垂头而立,再也不敢大声叫嚷。斐主事对众人的顺从十分满意,这群贱民,只有棍棒才能让他们知晓道理。

    逃窜的几人同禹常皓擦肩而过,后者不经意瞥了对方一眼。对方虽然气急败坏,但也是眼尖之辈,“狗崽子,小心将你眼珠子剜出来。”

    禹常皓在那一瞥之后便将目光投向斐主事,自然没有理会对方的叫嚷。

    那人本来就积了一肚子怨气,现在又被一个半大的小子无视,怒火再也按捺不住蹭蹭往上窜。

    “兀那小儿!”他恶狠狠地低吼,一拳挥出,将没有反应过来的禹常皓打倒在地。

    斐主事何许人也,他自是得罪不起,但眼前这小子衣衫褴褛,四处补丁,断不会是什么权势人家,恰好给他发泄怨气。

    这样想着,他又是一脚踹去,但这回却感觉踢进了坚硬的岩石缝中,被卡住后动弹不得。

    他低头一探,对方双手死死架住他的脚踝,他恼怒起来,拼命想抽回自己的脚。

    禹常皓猛地发力扭动,对方的关节骤然传出几道咔嚓声,整个人应声倒地。

    禹常皓重新站起来,扑了扑破旧衣裳上的灰尘,冷冷地盯着地上哀嚎连连的男人。

    这六年来,他每日在码头装卸货,可不是除了钱财外一无所获。

    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欺负到自己头上必须还手,你若是不反抗,那些自以为高你一等的家伙便会得寸进尺。

    那人疼得在地上四处扭动,他的同伴慌忙将他架起。

    “该死的黑狗,你给我等着,我在码头见过你!”他恶狠狠地瞪了禹常皓一眼,还想再撂几句狠话,但立刻被同伴拖走了。

    在海王学宫阶下闹事,怕真是活腻了。

    禹常皓心里没有因为这句话产生多大的波澜,真正的强者要么奋起反击,要么隐忍反杀,撂狠话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怯弱,越没用的人叫嚣声越大。

    不过经这一折腾,他也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心思。

    海王学宫哪怕招杂事,也要找那些体格魁梧看得过眼的,毕竟不能丢了学宫的排面。石阶上如此多人争夺那几个名额,哪里轮得到他。

    想通之后,禹常皓辨了辨方位,沿来时的路返回。

    他曾经随渔猎船出海过一段时间,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看来还是得重操旧业。

    可出海意味着深夜出发,清晨归来,他到家后已是疲惫不堪,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弟弟和两位老人。

    尽管出海的报酬颇丰,可这样日夜颠倒的作息,不是他能长期承受的,他上次仅仅坚持了三个月,在两位老人为了照看弟弟而跌倒后,便放弃了这档营生。

    出海意味着随时会遇见凶残的海兽,甚至近海之主这种能毁灭整艘渔猎船的怪物。

    虽然他不惧怕死亡,但他有理由怜惜自己的生命——弟弟和两位老人离不开他的照顾。

    但如今,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算是出海他也得找一份差事做。

    等存够了一些钱,他打算将两位老人的房屋修葺一番,那茅草的屋顶已经开始漏水了。

    钱存得稍多一点,也许还可以在码头拥有一个小鱼摊,届时自己当摊主,亲自杀鱼卖鱼,再不用四处奔波,看别人的脸色求活。

    两位老人年事已高,身后事也需要一大笔钱财。他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规划中,以至于斐主事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喊的就是你,过来。”

    禹常皓狐疑地扭头,看见斐主事气急败坏地指着他。

    “卫伍?”禹常皓注意到了斐主事身边一脸诡笑的卫伍。

    “小子,还不快快过来。”突然冒出的卫伍让斐主事心里莫名地窝火,却不敢流露出来。

    寻常学员纵使长辈做个小官,家中有些钱财,见到他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斐主事,更别说对他指手画脚了。

    但是卫伍有个好爹,海镖师是能结交中心岛域贵族的人物,不是他区区一个主事得罪得起的。

    底下等待的众人见到有个学员和斐主事耳语几句后,学宫最后一个杂事的名额便定了下来,顿时不欢而散,这时禹常皓也走到了人群先前所在的台阶下。

    他虽然满腹疑惑,却无法抗拒自己走向那座巍峨建筑的念头。斐主事神色不善地扫了禹常皓一眼,眼中多是不满之色。

    “尔等随我去领取杂事袍,熟悉自己的工作,今日下午便上工。”

    禹常皓没有理会斐主事,他盯着卫伍渐行渐远的背影出神,卫伍不可能善心大发,那么他被选上的原因就呼之欲出了。

    旁边的另外四人皆是身材高大,禹常皓立在他们身侧,像一只绵羊落入了虎群。

    可他却迈不开步子往回走,每日五十个铜贝的工钱,将近是他在码头的三倍了。

    斐主事恼怒地打量那个三番五次无视自己的家伙,对方的脸上没有浮现该有的喜悦。

    他不知道卫伍指名招收对方的意图何在,便也不敢出声呵斥,只是牢牢记下了对方的长相。

第四章 《千岛风物志》

    禹常皓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真的能进入千岛大陆最令人尊崇的地方。

    学宫的内部相较于外部的简单庄严,多了些许精巧。

    白玉的石阶,黑砖的廊宇,朱墨的护栏,花卉和雕塑随处可见。庭院中大都布置着假山流水。每栋楼宇的名称都刻在白玉石板上,涂以黑砂悬于青铜大门上。

    所有阁楼的主体都是黑色的海石,特定位置镶嵌的白色海石勾勒出一个个玄奥晦涩的字符,竟然在砌墙的时候便在同步作画,一切看起来却又那么浑然天成。

    他尽量放缓步伐,趁机打量那些精美的雕饰。

    父亲是一个文人,一生贯行着君子礼仪。他时常教导禹常皓,君子行于路,任繁花缭眼,惟心不动,惟气不浮,当目不斜视,步履有度。

    禹常皓从小被灌输君子的礼仪修养,可毕竟榜样去得早,他并没有长成父亲所期望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是个粗野中又带了些雅致的人。

    儿时听了父亲的描述,便觉得海王学宫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建筑,此番终于踏入了这里,哪里想错过观赏的机会。

    可他这番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却引来了一阵嗤笑。

    他不理会那些杂音,有时候禹常皓想清静,他可以隔绝外界的干扰,哪怕是巨大的雷声,也入不了他的耳。

    斐主事给他安排的活计是打扫藏,并整理藏书。

    其余人安排的皆是略微粗重的活计。禹常皓把这归结于自己识字的缘故,却浑然忘记了斐主事并未询问过他是否识字。

    那是一幢耸入云霄的建筑,黑白交替,仿佛堆叠着直上云天的棋子。棱角分明,宏大工整。所用的石材都有自己独特的开凿纹路,并非光滑如一。

    青铜大门和黑色底层齐高,之后的白层悬挂着一张蓝底黑边的巨大牌匾。

    正中间书写着“文渊阁”,右下角是小一号的“雄姿千秋,德祉永馨”八字,落款的字体略小,看不是很清晰,只隐约见到加盖有两道印玺。

    女孩曾和他说过,海鳞岛的海王学宫有将近九百年的历史,文渊阁亦然。可此时望去,却不见那建筑有任何颓败之感。干净整洁,筑石映着金灿灿的阳光,甚是瑰丽。

    只是可惜了,这些学宫都是为权贵们服务的,禹常皓觉得,不论身份贵贱,万民皆可入学的学宫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学宫。

    专为权贵服务的话,顶多算是一处储存知识的仓库,是没有资格称作学宫的。

    只是,真正的学宫有可能出现吗?

    权贵们始终把持着这个社会啊,规则都是他们制定的,他们绝不容许任何卑贱之人爬上来侵占他们的位置。

    禹常皓再去看那栋建筑时,它没了金光笼罩,不再熠熠生辉了。

    藏四周围着一圈朱墨栅栏,栅栏内是齐整的过踝草地,四方各铺着一条宽敞笔直的黑白碎石大道。

    但斐主事并未领着他从牌匾下而过,反倒兜了一条狭窄小路,从东侧的低矮木门进入藏书阁。

    深褐色的书架上摆满纷繁如同沙砾的书籍,每座巨大的书架旁都有一道包含四人坐席的隔间,众多身着学宫服饰的学子在其中穿梭走动。

    禹常皓这才发现,着白袍的是女性,而男性则是黑袍,他们的胸前都用对方的颜色绣着一幢四方建筑。那是学宫的象征,同时也是他们身份的象征。

    禹常皓低头瞄了一眼捧在手上的灰袍,上面没有那样的绣纹,心底不免有几许失落。

    斐主事对男孩的神情很满意,他不着痕迹地嗤笑了一声。

    “清扫的工具都在隔间里,水从外面的水池取。你就负责不停地擦拭书架,坐席和地板,切不可上第五层,最后一层楼不是你这身份能踏入的。”

    禹常皓回过神,顺着斐主事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了最角落那个狭仄的隔间。

    藏的活计不算繁重,只是人来人往没有谁给过好脸色,可禹常皓不是在乎他人脸色的人,这份工作薪酬周结,他在乎的是每日那五十枚铜贝。

    禹常皓倚靠在高大的漆木书架上,此刻已是暮色四合,藏也即将关闭,还在看书的学员只有零星几个了。

    他左右探头打量,确保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才惦脚拿起书架上一本被挤在最侧边的泛黄书籍。

    他背靠架子,缓缓滑坐在地上。

    是一本被人遗忘的书,禹常皓抖去上面的灰尘,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书名便显露出来——《千岛风物志》。

    原来是山川景物,人俗的杂记,怪不得会被冷落在角落里。

    禹常皓这般想着,翻开了书籍的封面。

    “千岛大陆统计一千九百八十二座岛屿,禺氏海皇历一七七年,四王作乱,皇禺虢御驾亲征,即克,分封八王,于东西南北域王之上再添天地玄黄四域王,一同拱卫帝岛至今。”

    “千岛大陆其形似瞳,岛基深不可测,各岛屿边缘吻合,疑似数万年前曾为一体。本人行走于上千岛屿,汇八域人文地势,海路山川于此书。”

    “禺氏海皇历八八七年,于无垠岛海王学宫成书。”

    第一页只有这三段文字处在中央位置。八八七年成书,如今是**九年,是十二年前的书了,而且这无垠岛还是他以前居住的岛屿,地属天域。

    总归还是有趣的内容能吸引他,儿时父亲的书房有整堵墙的书籍,可大多是圣贤著作,禹常皓是不喜欢看的。而且,父亲的书等不到他去翻阅便已经被搬空得差不多了。

    禹常皓往下翻,目录上有四道分类,《人文篇》,《地势篇》,《海运篇》,《建筑篇》。

    他继续下翻,这才看到了第一篇正文——《海王祭》。

    “海王祭逢三年一届,是八域诸岛共同认可的祭祀典礼。起源于先民处死罪人投海,以求海兽不再猎杀渔民,并庇佑人族船只,历经几千年逐渐演变为今日这般形式。”

    “海王祭所选人员尽皆为十八至五十岁的男丁,由诸岛岛主府统筹抽选,大多是在透明玻璃容器中放入适龄男丁的姓名,随机抽取。

    除了帝岛皇族,其余任何人员尽皆可能被抽中。”

    “然而如今官僚阶级暗中操纵海王祭的人选抽定,已经上千年未曾有贵族富商的家室被抽选中。海王祭早已偏离先民的初衷,演变为今日这番娱乐上流阶级的屠杀盛宴!”

    “其他人若是不想参加抽选,唯有缴纳豁免金,然而高昂的豁免金远非常人所能承担的。”

    禹常皓顿了顿,双手合上书,左右顾盼,还是没有人经过。

    他心中震惊,此书记录的言语早已揭露某些阴暗的勾当,却依旧能成书,实在算得上是奇事。

    虽然这些不干净的手段民众都心中清楚,然而记录在书中,摆在明面上又是另一层意味了。

    父亲,禹常皓想起了父亲,他便是在海王祭上被近海之主杀死的,母亲本就积劳成疾,得知噩耗不久后便撒手离去,留下他兄弟二人无依无助。

    禹常皓还记得就在父亲即将凑齐豁免金时,岛主府突然宣召抽签提前,并且恰巧抽中了父亲。他压制下心中的翻腾,继续翻阅。

    “海王祭举办前,祭师会提前数月观测海潮,推演今年的月遥之夜。

    千岛月亮的运行轨迹并不固定,虽然绕行一周所花的时间大致相同,但是两月相距最远的日期却不尽相同。”

    “所以海王祭尽管每三年一次,但是每一次的举办日期都不固定。

    待得日期确定下来,会由帝岛发出通告,知召治辖的其他岛屿,这个日期一般会提前五个月。随即各岛开始抽签,决出所谓的‘神眷者’并进行集训。”

    “海王祭所选祭兽尽皆是凶残的近海之主,在帝岛还有足迹罕见的深海霸主,几十人共同在池中与凶兽搏杀,结局基本都是葬身兽腹。”

    “可倘若能斩杀凶兽,便可恢复自由身,被赏赐财物,获封土地官爵,名传八大海域也不是困难之事。

    因此也有人专门奔这丝机会,自愿投身海王祭,并为此终日训练,甚至出现了专门的组织,资助他们的衣食训练。这些人被称为‘博眷者’,是有精湛武技的战士。”

    身后突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禹常皓快速弹起,慌忙将书塞回架子。

    这时藏杂事长的身影恰好出现在过道之间,他怪异地上下打量禹常皓一眼,“新来的,已到闭馆时间,今日放工了。”

    禹常皓恭敬地点头,直到杂事长越过他后才长舒一口气。

    他的目光在那本《千岛风物志》上流转,抬手抚了抚它的书脊,最终还是不舍地别过头,跟在杂事长身后出了藏。

第五章 狼狈为奸

    斐主事在路经学舍区的时候遇见了卫伍,卫家公子身后始终跟着许多跑腿,大都出自于依附卫家的小家族,还有两个是卫伍的伴读侍从。

    “斐主事!”卫伍热情地迎上来,脸上露出病态的苍白笑容。

    “卫公子,气色不错!”斐主事淡笑,点头致意。

    “今天让你特招那个小子呢?怎么样?斐主事将他安置在什么位置上了?”卫伍咧着嘴。

    “小人安排去了藏。”斐主事恭敬回答。

    卫伍的笑意兀地凝滞在脸上,如同吞咽粪便那般,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藏?这不是最轻松的活计吗?我不是让你……”

    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他皱起眉头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似乎没有吩咐对方怎么处置禹常皓。

    斐主事被卫伍的跑腿呈半圆形围堵在中央,心中本来就有怨气,现在又无端遭卫伍的呵斥,心里已是怒火中烧,可他还是露出灿烂的笑。

    “卫公子并未吩咐小人如何处置,小人想着是卫公子点名要的人,应当是受卫公子器重的,故而安排了轻松的活计。”

    原来忘记说了,卫伍此时也想起来,因为着急去上海域战术课他忘记交代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多么热爱学习,而是因为海域战术课的教习是个极为标致的女战士。

    “抱歉。”卫伍口中这样说,可是脸上却不见任何歉意,依旧是盛气凌人的姿态,“此人与我有过节,劳烦斐主事将他调配到别的岗位上,好好招待一番。”卫伍嘴角上扬,眼里露出阴鸷的目光。

    斐主事被扫了一眼,感受到这个年轻人身上阴冷晦暗的气息,心中微颤,他点点头,“小的可以将他调去掏倒夜香,可是藏的杂事辖属杂事长,倘若未犯错我也没有权利调走。”

    卫伍身旁有位衣着光鲜的公子上前两步,偏头在卫伍耳边低语几句,卫伍眼前一亮,突然抬头朝斐主事望去,“斐主事可知道杂事私藏图书有什么后果?”

    斐主事恭敬地开口,“无非就是杖责和扣工薪,不过倒要看看他拿的是什么书。”他忽然一愣,抬头对上卫伍狡黠的眼神,“卫公子的意思是?”

    卫伍点头,目光有些鄙夷,斐主事是聪明人,不然也做不到主事的位置,他理应懂得自己的意思。

    卫伍的注视如同蜂蛰,斐主事把头低下去看着地板,“小的明白!”

    卫伍一行人从他身旁两侧越过,经过斐主事身旁时,卫伍拍了拍他的肩膀,“倘若明日有空闲,我会过去瞧瞧的。”

    “卫公子慢走。”斐主事紧紧注视着卫伍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这时四道魁梧的身躯从勾栏的阴影处走出,赫然正是早前斐主事招进来的四人。

    “主事大人,似乎不太待见那位公子呀。”其中一人打量斐主事阴晴不定的脸色。

    “卫家公子,嚣张跋扈早有传闻,除了他那群狗腿子,谁待见他呢?”有人接话。

    “不该议论的事情就收敛在心中,学宫中多是我惹不起的人,更别提你们这些小角色。不想死得稀里糊涂就老实地把嘴闭上。”斐主事冷喝一声,拂袖而去。

    身后四人却依旧窃窃私语。

    “斐主事心中对这个卫公子怨气很大呐。”

    “那是自然,我等每人给他交足五百铜贝才谋得这份差事,学宫又不是天天都招仆役,那卫伍点名要了一个人,他就少了五百铜贝。而且还三番五次被那毛头小子呵斥,谁能容忍。”

    直到出了学宫的青铜大门,禹常皓还是不敢相信今日就这样度过了,卫伍让他进了学宫,却又没有使坏,这在他看来是不符合常理的。

    他还得继续保持警惕,也许捉弄会在往后的日子接踵而至,可是禹常皓下决心为了那五十枚铜贝忍受到底。而且每日还能偷闲翻阅学宫收藏的典籍,这是禹常皓一直都不敢奢望的。

    他是识字的,曾经父亲也是好书之人,可是为了凑齐豁免金,家中的典籍一册册消失,仅剩的几册也在双亲离世后被他变卖了以换取食物。

    他捧着书时曾有那么一瞬间就要以为自己也是海王学宫的学员,在饥渴地攫取书中的知识,让典籍去拓展自己的见闻,而不是一个身份低微得谁都可以踩上几脚的杂事。

    记得九岁的时候父亲曾问他想不想去学宫进习,那时候弟弟才三岁,父亲整日外出,娘亲要做女工,谁来照顾弟弟呢?

    他拒绝了。

    三年后他十二岁,爹爹又问了一次。

    他还是拒绝了。

    弟弟已经六岁了,他知道爹爹存的钱大抵是不够的,他想让弟弟去。

    穷人家的孩子七八岁就要开始工作了,可当禹铭诚的孩子,很幸福。禹常皓直到十一岁都没有干过重活,他的任务就是每天学习。

    有钱人家会把六到九岁的孩子送去海王学宫的启蒙院。穷人家,则是送去码头帮工,送去各种店铺当学徒。只有禹常皓,独自在香樟树的树荫下,捧着《千字录》,《百家文》一类的书启蒙。

    父亲曾说过,读书能开启一个人的心智,会让你用不一样的眼光看世界。禹常皓觉得这句话说得没错,当绝大数穷人还浑浑噩噩地任由权贵们操控时,他已经看清了这个世界邪恶的本质。

    他朝天际远眺,夕阳已经没入海平面,但远处的天空依旧挂着一片红霞,红白交错的云层透着灿烂的余晖,如同倾洒的腮粉。极远的海上似乎有海舟驶过,拉扯出一道道金色的影子。

    禹常皓蓦地恍然,他想问夕阳落坠的天边当真有所谓的冰川吗?如此灼热的烈日,不把天边的海水烧沸已是万幸,冰川又怎能存在?可是没有冰川的话他抛出的星辰瓶又该飘向何方呢?

    禹常皓突然在心中祈祷,希望传说中的环形冰川真的存在,这是近些年来他首次向这个神祇祈祷,自从父母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有诵念过这个男人的名。

    又或者是女人?谁知道海神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人还是兽?那些所谓的祭师讲得唾沫横飞,但其实海神压根没给过他们指示,也不曾在他们的睡梦中呓语。

    禹常皓只希望自己这些年的不虔诚,还未触怒那高高在上的神祇,否则自己的星辰瓶此刻怕是已经躺在渔网亦或是垃圾处理场中。

    脑中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已经走到了集市里,喧嚣的贩夫走卒撤去了大半,行人也不见踪影。再过小半个时辰天便会完全黑下去,现在来市场的多半是他这种捡漏之人。

    他留意到旁边卖鸡肉的摊位上仅剩几条连着头的冷硬鸡脖,摊主已经在收拾铺面,他抓起那几条鸡脖子就朝垃圾篓走去。

    “大叔,你手中的鸡脖是打算扔掉吗?”

    摊主扭头瞥了他一眼,脚步却未停下,“如何?”

    禹常皓心头一喜,“那可否送我?”

    摊主的脚步顿住,转过身面对禹常皓,“两个铜贝!”

    “您不是要扔掉吗?”

    “既然你要就不扔了,不扔自然就要卖钱嘛!”摊主露出狡黠的笑,油腻的脸背着夕阳的光,黑沉沉的仿佛躲藏在巨石阴影后的贪狼。

    “那便算了。”禹常皓掂了掂手中的油纸包,扭头就要走。

    那是他中午的伙食,学宫的杂事吃的是学员吃剩的饭菜,而他吃的却是杂事们剩下的。他却也不嫌弃,自己得了个小饱后便讨了一张油纸,将其余残羹剩饭打包了,打算带回去给禹常月。

    “一个铜贝!”禹常皓走出两步,摊主泄气的声调从背后传来。

    禹常皓转身露出得逞的微笑,“劳烦帮我包起来!”

第六章 走正门

    他到家的时候天边那一抹酡红已经彻底消散,灰黑色的帷幕横贯在苍穹之上。

    星辰依旧被阻隔在世界之外,朦胧的淡蓝月光如同一匹轻纱柔和地垂落。

    掀起了一阵凉风,裹挟着瑟瑟的苍凉之意。从茅屋顶望去,海在远方化作一条水波,鱼脊划过黑色的水面,留下同样黑色的水痕。

    禹常皓做了饭,将学宫打包的饭菜热了,一道端上饭桌。

    “小皓啊,今天……在码头……累吗?”瞽目老奶奶坐在禹常皓对面,微微仰起头,关切地问道。她的眼瞳白茫茫一片,早些年患了眼疾拿不出钱医治便落得了失明的后果。

    “奶奶,我没有在码头工作了,今日去应了学宫的杂事职位。”禹常皓尽量吐字缓慢清晰。

    老奶奶张着嘴顿了一瞬,“学宫?什么学宫?”

    “奶奶,海王学宫!”禹常皓露出和煦的笑,尽管老奶奶看不见。

    “啊!”老奶奶惊呼出声,“小皓进了海王学宫!”她惊喜地摇动一旁老爷爷的肩膀,“老头子,小皓进了海王学宫!”

    可是失聪老爷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见到所有人都露出开心的笑,心底便升起一股暖意,咧开嘴发出孩童般的银铃笑声。

    “只是做个杂事。”禹常皓笑着说,可是奶奶并不理他,自顾和老爷爷分享喜悦。

    禹常皓夹了一些剁碎的细肉放进两位老人碗里,看着他们如孩童般嬉闹,互相喂食,整日的疲倦都被融散了。

    “小皓,小月多吃点!都是长个子的时机。”老爷爷虽然不知为何笑,但是今日饭桌上多出的可口菜肴却是看得见的。

    想必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吧,他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又咧开来,露出两排泛黄残缺的牙齿。

    禹常皓点点头,将鸡脖夹到禹常月碗中,他稍不留神弟弟就将筷子扔在桌上,用手去抓碗中的吃食。禹常皓苦笑一声,好在每次开饭前他都会将弟弟的手洗干净。

    他借助微弱的烛光,心疼地打量禹常月。

    头发蓬松杂乱如同鸟窝,明明自己出门前才为他梳理过。四肢和脸上黑糊糊的脏痕已经清洗过了,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短衫,已经洗得发白,模糊了原先的色彩。

    身体各处的关节都微微凸显,眼眶凹陷,显然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

    禹常皓伸手摸他的头,禹常月并未理会,认真地啃着鸡脖上极薄的肉膜。

    见到这一幕,禹常皓方才的喜悦瞬间消退,心底涌起一股酸楚,眼眶兀地就湿了,他急忙低下头刨饭。

    这样可不行,弟弟正在长身体,修葺房屋的事情可以暂缓,得把钱款拿点来给弟弟买些有营养的吃食。

    幸而在学宫做了杂事,每日可以打包些肉食回来,减轻了许多负担。

    他们已经数日没有洗刷身子了。

    所以收拾完碗筷后,禹常皓就去帮弟弟擦洗身子,清洗他的脏衣物,然后才轮到他自己去洗澡。等所有事情忙完,黑夜早已吞噬一切,世界寂静得听不见丝毫响声。

    都死了,一切又都死了。禹常皓这样想着,搂着禹常月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是执掌天下的君王,四海八荒的子民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他们口中诵念着他的名,行四跪十二拜的大礼。

    狂风呼嚎着,撕扯着,卷起万丈高的巨浪,勇武的士卒于汹涌波涛中挥舞着他重锦的王旗。他挥手所指的方向,悍不畏死的战士驾驭着威武的海兽蜂拥而出。

    他的敌人们在矛枪下、在利齿下化为齑粉,可是他们又无穷无尽地扑杀上来,似乎永远也杀不尽。

    敌人们嘶吼着,硬生生于万军中凿出了一条通道,直扑向他。

    近了,已经不足十丈,他终于看清了他们的脸,竟都是同样的面孔,或讥笑,或狰狞,或凶煞,或凿齿。

    他们高高跃起,伸手抓向他,可是他们越过了他的头顶,目标却不是他。他猛地转头,原来禹常月无助地蜷缩在他身后。

    他惊慌失措地护着弟弟后退,帝王的威严顷刻间荡然无存,士卒消失了,膜拜的子民也消失了,敌人铺天盖地涌了上来。

    面对面他终于看清了,那是卫伍!

    “不!”他惊呼一声,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梦,禹常皓长舒一口气,拭去额头的冷汗,侧身搂住身旁的弟弟,吻在他的后脑勺。

    他掀开被子下床,透过木窗看向外边,天空泛着微微的鱼白,橘红的晨曦方才开始攀爬。

    禹常皓自己是舍不得吃早饭的,挨一挨就能等到学宫包的那顿午饭。但是由于中午不回家,他还是得为弟弟和两位老人准备第一顿饭食。

    他做完饭菜之后如往常那样将它们盖在明间的桌子上,才动身出门。

    空中还残留着一丝昨夜的寒气,轨车堂的车夫已经在起落站前活动筋骨,八人坐的四方车厢此时还没有乘客。

    禹常皓看了那群车夫一眼,又别过头去。轨车堂每隔一段路程便会在铁轨旁修建一座起落站,乘客们便在此处上落,并且随时有精力充沛的车夫准备轮换。

    一辆八座的轨车,四个车夫驾着便能健步如飞,坐轨车去学宫只需一刻多钟,走路却要差不多半个时辰。

    尽管轨车的价格已经低得十分亲民,但对禹常皓来说依旧是昂贵的玩意儿。学宫上工的时辰还早,多走走能让他提提神。而且清晨的空气如此清新,吸入之后,令人感到浑都焕然一新,禹常皓很享受这种仿佛心灵被洗涤的感觉。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去拉轨车,车堂包的两顿饭食都极为丰盛,可是轨车堂只招收二十至三十岁,体格健硕的青壮年,怎么都轮不到他。

    他沿着车轨行走,抵达学宫的时候脚已经微微酸麻,额头也渗出了汗滴。他沿着昨日的道路,再次来到藏,心中依旧被规整的建筑,笔直宽阔的大道所折服。

    他仰视着蓝色牌匾上的“雄姿千秋,德祉永馨”八字,浑不在意身旁来来往往学员的议论和嗤笑。

    笔锋峻拔刚劲,如同山石开凿,连绵回绕,体势飞动不拘。

    笔画间的牵连如同枝蔓缠绕,圆润繁杂,欹正相参,却又不失凌厉感,是不同笔力的合体。书写者定然是集各家笔法的大成,将几种字体融贯为一体。

    禹常皓暗暗赞叹,父亲曾经也写得一手好字,那时父亲每写一幅字画,母亲总要抢过来锁在箱中,说父亲将来是要闻名千岛的,那时拿去限量贩卖定能狠赚一把。

    父亲总是笑,笑母亲总做这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可是禹常皓知道,父亲心中也是那般殷切盼望的,否则他也不会时常在凌晨见到父亲的书房依旧亮着橘黄的煤灯。

    可是父亲终其一生也没有什么成就,也从来没有人真正欣赏他的字画,他就这样死去了,被海兽撕咬成碎片。

    海王祭那日,母亲没有去,但他却和好友偷跑去了,他夹在沸腾的人群缝隙中,看着父亲瘦弱的双手举起沉重的铁剑,他要为自己的命运挣扎。

    贤惠的妻子在家中等待着他,儿子们温馨的笑容在他眼前划过,他要为他们挥出这一剑。

    可是面对那扑袭而至的近海之主,面对那腥臭的血盆大口,那个男人根本提不起丝毫力气。

    禹常皓看到父亲曾经尚且健实的身躯萎缩下去,他像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孩童,瘦弱无助。近海之主拍飞了他的长剑,吞下了他的头颅。

    人群竞相离席,他们脸色涨红,血脉偾张,挥舞着双臂奋力呐喊。如同是他们亲手剁下了那个男人的脑袋。

    禹常皓跌跌撞撞地后退,他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仿佛身处异世。他一路奔袭回家,将自己锁在屋子内,任母亲如何敲喊也不回应,只是抱着年幼的弟弟倚靠在门板后抽泣。

    他们送来了父亲的手臂,装在漆红的匣子中,那是父亲身上仅剩的肢体,上面千疮百孔尽是血窟。尽管匣色深红,血迹却依旧彰然明了。

    禹常月被锁在屋内,可是不知何时窜了出来,他见到这一幕竟也明白消失许久的爹爹再也回不来了,那只时常搓揉他脑袋的大手如今静静地躺在匣子里。他立时昏死过去,当夜便发了高烧,醒来便成了如今这般样子。

    禹常皓用力地摆头,将这些杂念甩去,都是发生很久的事情了,可却历历在目,恍然间如同发生在昨日。

    他抬脚,径直朝文渊阁牌匾下的青铜大门迈步,跨过正门走进了藏,尽管他记得斐主事的嘱咐,杂事切不可走这条碎石大道,要绕行至东侧的偏门。

    学员们注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杂事,神色鄙夷,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他们在他身后四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如同嘈乱的蜂鸣围绕着他。

    可禹常皓恍若未闻,坦然朝工具间走去。

    很快的他的莽撞行为就招致了恶果,杂事长气势汹汹地赶来,戳着他的鼻子一顿谩骂,并且克扣他一日的工钱。

    这些禹常皓都能忍受,他本就预料到了后果。

    只是那时有一股强烈的冲劲在他体内膨胀,如同发怒的公牛,偏要驱使他穿过青铜巨门,去完成父亲的夙愿,去堂堂正正做片刻间的人!

    人群很快散去了,一个胆大妄为的杂事并不值得他们耗费太多的精力。

    只是杂事长咆哮完后,将手按在他的肩上,柔声道:“以后莫要如此莽撞了,本应抽你几鞭的,却念在初犯,便给你免了去。

    不要逞一时的快意而去忤逆这个世界的法则,今日我虽然压在你头上,可依旧是个杂事,杂事就应该走杂事的路,过杂事该过的门。”

    禹常皓愕然,猛地抬头看向忽然变作和蔼的杂事长,禹常皓迎上他的目光,却没有发现丝毫掩饰,中年杂事长向他颔首,转身离去了。

    禹常皓一时恍然无措,他垂下头,开始没有工钱的活计。

    整个上午他没有抬头,却依旧能感受到学员们落在他身上的嘲弄。

第七章 《海兽百解录》

    学宫只包一顿中午的饭食,禹常皓依旧如昨日那般讨了张油纸,打包剩余的菜肴。有碎烂的鸡腿骨,有半个咸蛋,少许青菜,一些肉沫。

    都是厨子给杂事们勺完后,伙房剩下的,虽然卖相不佳,倒也干净。

    斐主事明令禁止过学宫杂事不能踏足的地方有藏第五层,海域战术课的武器库,海兽宫,还有宫主的府邸。

    好像没有提及不能在没有学员的情况下踏入藏。

    他包好饭食之后没有像昨日那样随其他杂事躺在阶梯上,靠在朱漆的廊宇中休憩,而是悄悄退到人群外围,然后转身离去。

    斐主事属于管事,并不和普通的杂事一同进食,但他昨日受了卫伍的吩咐,今日特地过来普通杂事休憩的院子想观察禹常皓,恰巧见到了男孩的举动。

    “跟上去,看看他要做些什么,不用打扰。”他扭头对一个倚靠在石柱上半眯着眼的壮汉吩咐道。

    壮汉起身,遵循斐主事下达的指令,隐蔽谨慎地跟随在禹常皓身后。

    真安静!禹常皓心里想。

    他轻轻推开东墙厚重低矮的木门,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寂寥的空室内嘹响,久荡不散。

    早晨窸簌不停的翻书声消失了,也没有竭力轻踏的步伐声,禹常皓一手扶在门把上,静静地感受迎面袭来的杏仁味,香兰素味。

    他想,这些书都在枯老的书架上摆放了几十年,却还是有一股深深引人陶醉的气味。

    他踏入门槛,小心地将身后木门阖上。

    他沿着书架与隔室间的过道往前走,抬起手划过一排排深褐色的梨木书架,徒然站定。他上前两步,端详着眼前的书籍。这个书架的书籍不多,却都被保藏得极为严实,每本书都裹着铁链上了锁。

    禹常皓抬手轻轻一拨弄,尚未卡合的锁头便从铁链上滑落,发出哗啦啦的金属摩擦声。他慌忙捧起锁头,四下环顾,一颗心擂得猛响。半响后方才忽地长舒一口气,将心中的恐惧尽数吐出。

    没什么好怕的,没有人在,况且这本书的锁链本身就没有锁好,只要自己看完放回原处没有人会知道一个杂事曾经翻阅过它。

    心里这样想着,他已经隐隐激动起来,都是些珍贵的书罢,原本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

    锁起来的书不似其余书籍那般封面色彩鲜艳,它们的封面尽皆是前黑后白,样式尺寸大抵一致。

    整整一面书架,百十本这样的书捆缚着嵌入书架的石板上,倒也气势恢宏。

    禹常皓解开缠绕的锁链,将书捧在手上——《海兽百解录》,暗金色的书名上金粉闪烁,光芒灿眼。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扉页仅十二个字——兽之极,御四海。融之极,统八荒。

    字体苍劲挺拔,腾于中央。看得禹常皓狠狠心颤,竟然被几个字晕了脑袋,他赶忙往下连翻几页,那股天地倒置的眩晕方才平息。

    他细细地读起书页上的文字,记录的都是些他从未见过的海兽,甚至连纷繁的近海之主都有记载,每张纸的前页以文字描绘海兽的特征和习性,背面便是它们的黑白插图。

    他粗略地翻了翻,整本书约莫一指厚,分为《凡尘海兽篇》,《近海之主篇》,《远海霸主篇》,《深海帝皇篇》,《绝迹异兽篇》五部分,每部分的厚度依次减少,最后一篇仅有十数页。

    他知道自己时间有限,这本书明日便要被重新锁住,而他一个低微的杂事断不可能再有机会翻阅。他先翻动插图,倘若其上的海兽能勾起他的兴趣,他才会往前阅读对应的文字。

    而他感兴趣的净是些威武雄奇的猛兽,身姿庞大,尽管只是书页上一幅黑白的铅色,却能透过或遒健或绵柔的线条笔画感受到那滔天气势扑面而来,直袭天灵盖。

    禹常皓不得不感叹画师精湛绝伦的技艺。

    禹常皓神色一动,动作停滞,他盯着书页上的插图,觉着有些眼熟。

    是了,他一拍脑袋,这正是前几日重月之夜他见过的那头近海之主,黑白的水墨将它嗜血凶残的模样尽数拓印下来。

    蛇身牛面,腹有双足,周身披挂绶纹鳞甲,头颈毛发竖立,口吐长信,四翼伸展,图画中的近海之主引颈盘旋,身姿颇具摄人心魄的气势。

    禹常皓静静地打量,可他的心头却不安静,弟弟腾起于夜空中,震慑近海之主那一幕兀地又充斥他的脑海。

    他曾决心忘记这件事,可是时隔不久它又浮现出来,似乎想向禹常皓昭示某些惊天秘密。可是他毫无头绪,他试图在弟弟熟睡之际检查他的身体,一切如常。

    禹常月还是那个禹常月,只是灵魂曾有一刹那的苍远而威严。发麻的头痛又悄悄袭来,他往前翻了一页,看到了这种近海之主的名称。

    “鯥遗,在近海以鯥鱼为食,因为捕猎从不赶尽杀绝,时常遗留几对猎物使其繁殖,由此得名,有时亦能扑咬下夜空中潜行的鸟类。最早发现于柢荆岛海域,属近海之主,目前尚存。”

    “雨季蛰伏,暖季复苏,蛰伏前需大量进食,嗜饮鲜血。肋生四张膜翼,在水中能扇动加速,亦可助力其跃出海面高达五丈,据高扑杀猎物。”

    “多昼伏夜出,故而极少能攻击渔猎船。然战力却不容小觑,跃出海面后,头顶如蛮牛般的双角能轻而易举摧毁渔猎船脆弱的船舷。

    历来不乏许多岛屿抓捕来做海王祭的祭兽。鳞片坚韧,能做战甲,称鯥遗甲。产于柢荆岛,造价昂贵,只供贵族将领,非神兵利刃不能破。”

    禹常皓一行行往下阅读,纸幅中几乎记录了鯥遗所有的特征,各种攻击手段以及躯体部件的功用,看来是被人熟知的一种近海之主。

    它蛰伏前需要大量的血肉,想来那只鯥遗也是受迫于饥饿方才循游至人类岛屿的边际,可最终它还是无获而终。

    人类对远海霸主以及深海帝皇只是略知一二,各种记述简短杂乱,甚至自相矛盾,画像也是模糊不堪,难以辨认。

    门口突然传出吱呀声,禹常皓豁然抬首,不是青铜正门,而是东侧偏门发出的声响。他按捺悸动,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没有人,他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

    也许是他先前没有将门合稳,被那些卷起于无边无垠海面的冷风吹开了。他探回身子,继续翻阅手中的《海兽百解录》。

    而门后一道鬼祟的身影缓缓退却,他疾步行走,不时便消失在小道上。

    “公子。”他赶到主子面前,低头伏身行礼。

    他口中的公子急切地窜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如何如何?”

    “一切如公子所设。”他起头,露出献媚的笑。

    “果真?”卫伍愣了一瞬,既而大笑起来,“他果真翻阅了锁链之书?”

    “路上遇到斐主事派出去的杂事,小的也亲眼见到他在锁链书架旁停下,便再也没有出来。”

    “这还多亏了唐钰兄昨日碰巧见到那小子在翻看学宫的书籍,倒是没想到一个破烂杂碎还识得几个字,竟有些看书的劲头。

    不过正好,他喜欢书,我就让他喜欢个够!”卫伍把拳头一捏,随即松开,看向旁边被他称作唐钰兄的男子笑道。

    “只恨昨日没有早些见到卫伍兄,不然也可以提前告知了。

    我那时倒也郁闷,听闻那人和卫伍兄有些冲突,怎么就突然成了学宫藏的杂事,便留了个心眼,刚见到卫伍兄就遇到斐主事,也没来得及询问。”

    唐钰礼貌地拱手回应,他父亲只是轨车堂一个小分堂的堂主,比起卫伍的背景还差了些许,所以他面对卫伍一向十分恭顺,也不时露出讨好的意味。

    “无妨无妨,让他舒适一日不是什么大问题。得多亏了唐钰兄出了这么一条妙计,不然想名正言顺地教训他还有些麻烦呢。”

    “能帮上卫伍兄是我的荣幸,只是傍晚我便不去观赏这场好戏了,但愿教习不记得我的样貌。

    不然他若是记得我借过那本锁链之书的钥匙,我可就遭殃了,说不得还会坏了卫伍兄的美事。”

    唐钰的恭维令卫伍一阵舒畅,外加想到傍晚便能羞辱禹常皓,他的心情豁然爽朗,看向自己伴读侍从的眼神也赞赏了许多。

    “你确定向斐主事派出去的人交代好了?”

    “都按照公子的想法告知了,那人也领了消息去回复。”

    “卫伍兄如此设局,却不知道与那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唐钰面露疑惑。

    “仇恨倒也说不上,只是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我不过想让他认识到自己始终只是条卑贱的黑狗,有什么资格动我看上的东西!”

    卫伍冷哼一声,却又笑道,“无需在这种爬虫身上耗费太多精力,只是享受一下戏弄的乐趣罢了。”

    “走,我请唐钰兄喝酒去!”

第八章 偷书?

    禹常皓翻阅速度很快,他估摸着中午休憩的时间也快到了,便想快速扫过最后几幅绝迹海兽的图画,却猛地在最后一页顿住。

    那是一颗模糊的肉球,没有参照物,禹常皓无法辨识它的大小。

    他心头跳动,这个肉球模样的海兽似乎没有眼瞳,没有嘴巴,没有排泄口,看起来真的只是一颗光洁无比的硕大鹅蛋。

    隐隐有太初的召唤在他的心底升腾而起,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心里仿佛有一万只海兽在咆哮嘶吼,有一万柄刀剑在相互轰击。

    汹涌的骇浪掀起直到苍穹之上,夜幕之上瞬间坠降滂沱,银蛇腾转,天雷轰鸣。

    可是忽地,这一切感觉尽皆消失,似乎从未出现过。

    禹常皓心余震撼,往前翻页,仅记载了一句话。

    “天盖,目前仅存的绝迹异兽。”

    他估摸着正午休憩的时间快结束了,便把书重新放回书架上,再将锁链复位,随后出了藏,找一个廊宇歇着,等有人进入藏之后才起身跟上。

    藏的活计真的算不上繁重,比起以往在码头的工作这简直算得上轻松,禹常皓也不愿意相信这样的工作真的会落在自己身上。

    今天又是没有任何捉弄的一天,卫伍似乎忘记了他这个人。

    禹常皓也没在藏内见过卫伍以及他那帮跟班,想来倒也正常,卫伍那样的渣滓又怎么会将时间耗费在藏呢?

    虽然他心中依旧保持着警惕,但如今的状况对他来说却是极好的,他希望卫伍多被某些事情缠身几天,起码让他能拿了这周的工薪。

    尽管今天的工钱被扣了,但是昨日的还在,明日,后日以及往后的几日,他会安分守己,好好赚他一笔。

    他推开杂物间的木门,想重新清洗抹布,已经接近藏闭馆的时间,他再擦一排隔间的桌椅便差不多了。

    他低头搓洗抹布的时候瞄到脚后跟的扫帚上似乎躺着什么东西,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一看,顿时眉头紧锁起来。

    《海兽百解录》,这不是他午时偷偷翻阅的书吗?他最后将它放回原处,就连锁头所挂的链扣也完全复原,为什么书会出现在这里?

    他低头将它拾起,用尚还湿润的手拂去上面的灰尘,不过这样一来书页上就沾了水渍,于是他便把书放在胸前擦拭。

    擦着擦着他脑中轰然一闪,突然明悟。

    可是已经晚了,半掩着的木门被外力猛然踹开,砸在石墙上轰响。门口一人来势汹涌,指着他厉声大喊,“贼子,偷书!”

    离得近的学员被惊动,纷纷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狭仄的隔间。

    禹常皓愣住,此时他的手仍将那本《海兽百解录》摁在胸前,看起来似乎正欲将书塞进胸口的交襟处。

    大喝之人背对学员,但是不必回头他也知晓此刻身后的目光尽皆投了过来,他咧开嘴,露出仅有禹常皓能瞧见的诡笑。

    禹常皓的手无力地坠下,知晓自己中了陷害。

    他认得那人,那是卫伍的一个伴读随从。

    他继续叫嚷,很快便引来了更高位阶的人。

    藏教习蕴含怒意的嗓音在过道上响起,“藏内禁止高声喧哗!”

    声音逐渐接近,教习身着黑白交绘的长袍,撇着眉头现身于书架的端尾。

    那伴读侍从立刻迎了上去,满脸义愤填膺,“教习,您看看这胆大包天的家伙,他打算将图书偷偷塞在胸前带走。”

    教习漠然地扫了他一眼,与他擦身而过,停在禹常皓前方。

    禹常皓拿书的手抬了抬,随即又垂下,“事情并不是这样子的。”他的音量微弱,不确保教习能听见,可是听见了又能如何?身后那么多人目睹了他的动作,他们都是证人,谁会相信他只是想擦去上面的水渍?

    教习的眼神在他身上漂游,禹常皓却拿捏不准那目光中所蕴含的态度。

    “你又为何如此凑巧撞见他的逾矩行为?”教习突然扭头。

    那人显然意料到会面对这样的问题,他伸手指向不远处,“我家公子不小心将饮水打翻了,令我过来寻块抹布。”

    教习随他指的地方望去,旋即点头。

    禹常皓也望去,他看到了卫伍,在好几个隔间外抬高头来对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桌面上流淌着淡黄色的茶水。

    教习的疑虑被打消,便回过头来盯着禹常皓。

    他伸出手,禹常皓便把书放在上面。

    “为什么做这种事?”他伸回手,看到书名,脸上有了惊怒的神情,“还是锁链之书,你是如何做到的。”

    禹常皓抬起头,有些畏惧教习身上积累的威势,可是他知道自己是清白的,他能坦然面对这一切。

    能坦然面对吗?他突然困扰了,他想起午时翻阅过这本书,已经逾越了规矩。

    他坚定无畏的眼神开始有些动摇,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轻易屈服,只要他露出一丝怯弱,他的敌人就会得逞。

    “教习大人,我只是在地上看见它,见到有些污渍就拿起来放在胸前擦拭。”他尽量使自己的声调平稳可信。

    “你是说一本锁链之书自己挣脱链条跳到你手上去的吗?”卫伍的伴读侍从大喝,引起一片讥笑。

    “教习,那小子肯定在说谎,今儿一早他还从学宫正门下穿过,杂事长扣了他一日的工薪。”

    隔间内许多学员都探出头来,饶有兴趣地插嘴道。

    “对啊,教习,这小子看起来就不像正经人,要不是这位兄弟揭穿他的面目,怕是藏的书给他搬空了都不知道,我等还看什么书呢?倒不如天天来望架兴叹。”

    有人故作娇态,又引起一阵哄笑。

    被其他学员称做兄弟,郭全的头不禁昂起几分,嘴角快咧到耳根去了。

    还有这样的事,卫伍在不远处听了,心中暗自畅快,这样一来教习相信这件事的几率便大了无数倍。

    他起身,该他出场了,不亲自参与玩弄猎物而仅在远处观摩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隔得有些远了,看不清禹常皓脸上惊恐的神情。

    “要不是我这伴读随从恰巧碰见,倒还真放纵了这种家伙!”卫伍瞥了禹常皓一眼,看向教习,“得让他吃点苦头。”

    现在已经接近闭馆,藏的杂事长正巧巡视到一楼,他注意到角落的骚动,疾步赶了过去,“怎么又是你!”

    了解事情来龙去脉后,饶是杂事长秉性温和,发现犯事的又是上午才训斥过的家伙,心中难免升起一阵恼火。

    可是他看向那个孩子,他的眼神清澈透亮,微微有些恐惧和不知所措,却不存在狡诈和欺瞒。

    他站在那里,四方都是声讨他的人,他显得那么孤立无援,如同巨浪中一叶飘零的小舟,随时有倾覆的势头。

    他心中的恼火渐渐地熄灭了。

    “有什么缘由的吧,你喜欢读书吗,孩子?”他凑上去,站在教习身后,盯着禹常皓的眼眸。

    “嗯,喜欢读书,但是从未想过从藏偷窃。”禹常皓不避讳,也不怕嘲弄。

    观望的人群再次大笑,喜欢读书几个字从一个卑贱的杂事口中说出,像是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

    “事到如今你倒还是不愿意承认,本应锁在铁链中的书躺在你的手上,这是万辞莫辩的证据。”

    郭全狠狠揪着不放,听杂事长的语气倒还有转圜的余地?公子可是交代过的,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让那家伙被羞辱。

    他们设下的圈套与锁链之书有关,藏的教习一向对书宝贝得不得了,更遑论是珍贵的锁链之书。

    他虽然没和自己公子来过几回藏,却也听说这种书里记录的都是秘辛。

    只有各项学业考核优秀的学员方可借阅,寻常人是无法接触的,藏对此本来就管控得严厉,哪里能容忍这样的挑衅。

    所以他望向教习,胸有成竹。

    “告诉我,你是怎么解开锁链之书的?”教习冷厉地看向禹常皓。

    “不是我打开的,我没有动过这本书!”

    “哦?没有动过?”这时人群之外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嗓音。

    斐主事从人群中央走了出来,打量着禹常皓,“那你说说午时休憩的时候你去了哪里?”

    “教习大人,今日午时的时候杂事们都没有见到他在园中休息。”斐主事朝一旁的教习微微欠身,不待男孩回答便接着说。

    他虽然管辖着学宫大部分的杂事,但教习是学宫的公职人员,身份地位要比他高上一截。

    “说起来,我午时经过似乎看到他进了藏,那时倒也没多想,以为是安排了什么活计。”

    隔间中观望的学员中有人高声道,卫伍不着痕迹地和他对了一下眼神。

    “这是你招进来的人吧。”藏的杂事长突然转向斐主事。

    斐主事淡淡地扫了一眼杂事长,朝教习低头表示歉意,“确实是我识人不殊。

    当时见他是个挺机灵的小伙子,想到应该勤快些,却没想到是手脚不干净之辈,这是我的过失,好在如今将他抓了个现行,没酿成什么损失。”

    “你们两个是杂事长,说说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况。”教习左右扫了斐主事和藏杂事长一眼。

    “以往没有过这样的情况,但是学宫杂事行偷窃之事的惩罚却是有明确规定的,除了逐出学宫,永不录用外,还应鞭十杖,并扣除偷窃之物十倍的工薪。”

第九章 沐昕芸

    教习点点头,虽然那孩子看起来不像鸡鸣狗盗之辈,但是现在人赃俱获,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不做出惩戒会损伤他的威严。

    他这一点头,算是默认了斐主事的处理办法。

    其实他手中的《海兽百解录》委实算不上什么戒备森严的秘辛,是锁链之书里最接近平凡的。

    记载的许多事物都比较模糊,真正秘辛的版本,那是储存在藏最后一层的。

    但那孩子的行为已算是对学宫的挑衅了。

    “教习大人,现在还不能确定真是他偷窃了锁链之书。”杂事长突然发声,“何不派人去查看书架的情况,并看看这本书的借阅记录呢?”

    该死!卫伍暗自低骂,这狗杂碎当真多事,眼看都要成了。卫伍现在恨不得将杂事长撕成碎片。

    “你说得倒也在理。”教习沉吟着点点头,侧头见到自己的教员倚靠在书架上,便示意他照杂事长所说的去看看。

    这时有道身影慌忙地挪到卫伍身后,俯身耳语。

    卫伍听完忽地一勾嘴,细声说,“来便来,让她看到这一幕反倒是好事,如今事情已成定局,没有人能为他翻盘的,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会有一场好戏的。”

    而此时藏青铜巨门前,一个俏丽的女孩子拉着另一个女孩小步跑进藏。

    “我们的黄大小姐,你可跑慢点,这不都到了吗。”其中一个女孩摆脱身边女伴的手,按住胸脯喘着气。

    她的脸庞酡红,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眼若杏仁,睫毛弯长,星眸皓齿,宛如白玉瓷器般精美。

    她旁边的女孩一头棕黄色的卷发,在脑后扎成两束马尾,随着小跑左右甩动。也是极姣好的容貌,可是比之先前说话的女孩儿却少了几分神韵。

    她不依不挠地又去挽好友的手臂,“沐昕芸你可给我快点,我这本书今日是最后的归还期限了,要是再忘记我的学业考核又该被记上一笔了。”

    “你够了,腿不停歇跑那么久,到了还催促我。”沐昕芸一脸埋怨。

    “好了好了,知道错了,待会儿就陪你去锦绣坊,去买你一直惦记的那匹绢布,这总可以了吧。”黄笳清摇着她的手腕,脆声道。

    “行了行了,手都给你甩脱了。”

    她们径直往中央的管理处走去,却被角落里的喧闹给吸引了,这时正好撞见了藏的教员,便拦住他问。

    “怎么有人在藏如此喧哗呀,教习也不管管么?”

    “教习也在那边呢。”

    被派来查看的教员方才查看了锁链书架,《海兽百解录》的锁头确实是被打开了,他现在还要去查看这本书的借阅记录。

    这一整天都安安稳稳,临到闭馆还要搞些麻烦事出来,他还约了周家小姐去逛青莲池,这要是失了时约,他可难受死了。

    “那边发生了什么?”黄笳清这时倒忘记来藏的目的了,眼中只有对角落之事的强烈好奇。

    “你还管那么多,倒是快把你的书还了。”沐昕芸白了她一眼。

    “听说是一个杂事偷了《海兽百解录》,那可是锁链之书。”教员面对两个美若天仙的学员,短暂地忘却了他的周小姐。

    “你们要归还书籍怕是得等上一等了,我现在得去看看那本书的借阅记录。”

    “谁会偷那本无趣的东西呀。”黄笳清看着教员离去的身影,对那偷书之人的眼光相当鄙夷。

    “不如,过去瞧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了书。”说完,不等沐昕芸反应过来,又拖着她往前而去。

    “停下,停下!”待他们接近角落杂物间时,沐昕芸忽然催促着低喊。

    黄笳清听出了她语调中的慌乱急切,自己这位端庄儒雅的好友可是极少这般焦急。

    她停下来,不解地看向沐昕芸。

    沐昕芸却没有理会她,眼神一直注视不远处的人群,她见到了卫伍,本不想再过去凑热闹。

    可是她被拖拽着,目光也不禁透过人群的缝隙,尽管他穿着杂事的灰色长袍,垂着头像只受伤的小兽,但是沐昕芸还是蓦地认了出来。

    怪不得她在码头没有见到他!

    她忽地拔腿往回跑,脚步凌乱,撇下一脸蒙慒的黄笳清。

    但后者很快便选择去追沐昕芸,“你现在倒是能跑快了。”她看着沐昕芸不计形象地奔跑,小声嘟哝。

    教习刚刚翻开记录的簿子,便被一只突如其来的玉手拽住了,他一回头便迎上了沐昕芸焦灼的神情,悚然一惊,吓得往后弹退了几步。

    “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详细和我说。”沐昕芸松开他,双手扯作一团横在胸前。

    回过神来的教员虚眯着眼长吁了一口气,“你倒是吓我一跳!”

    “快说!”沐昕芸的手猛地摁在桌面上,身子往前一探,语气刻不容缓。

    “呃,一开始是卫伍的伴读随从去杂物间寻抹布,恰巧见到那杂事将书往怀里塞,他呵斥那杂事,便引来了教习以及杂事长。

    最后斐主事也过来了,那个杂事正是前两日斐主事招进来的。还有人见到他中午的时候潜入藏,大家都在逼问他,可是他却不承认。”

    教员吓得不敢停歇,一口气说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见到他将书往衣襟里塞了?”

    “这倒没有,他自己的说辞是将书放在衣上擦拭,可是并没有很大的说服力。教习听取了杂事长的建议,派我来查看清楚。

    我去看到锁头确实被打开了,但是钥匙还在。”他说着拉开桌柜,对应《海兽百解录》的小木格里躺着一把铜绿斑驳的长钥匙。

    “那这本书最近有人借阅过吗?”沐昕芸再问,黄笳清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她身后。

    “没有,很久没有人借过了。”

    “现在有了。”

    沐昕芸从教员手中夺过记录的书簿,拿起桌上的毛笔,快速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以及日期。

    她动作迅猛,没有哪怕丝毫的迟疑,仿佛在做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

    “沐昕芸你疯了呀!”黄笳清反应过来,要去夺沐昕芸的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沐昕芸挥笔一振,完成了最后的笔画,兽毫抛进笔洗。

    教员方才一愣神,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沐昕芸看也不看黄笳清,手握成拳抵在纸页上,露出从未有过的凶横目光。

    “我要保那人!”

    藏的教员其实也是学员,只是某些课业有些吃力,为了学业考校能拿个不错的成绩便来藏当个教员,辅助教习管理一些事物。

    沐昕芸他是知道的,沐镖师的独女,不知道是多少男学员梦寐以求的红颜。

    实际上学宫里没有谁不知道沐镖堂,它和卫镖堂几乎是海鳞岛除岛主府外最有权势的两方。

    尽管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但沐昕芸的话他并不敢拂逆,他惊惧地四下打量,确保没有人见到这一幕,他此刻实在是懊悔来当藏的教员。

    “你想好了,沐昕芸,那可是锁链之书,你要真这样做了,你今年的学业考校就别想拿优秀了。”

    沐昕芸正低头吹干书页上的笔墨,让它看起来是早就书写了的,她听到黄笳清的话,转头看向神色担忧的好友,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得很清楚。”

    此刻,藏的角落。

    周遭纷乱的指责辱骂声汇成一道荆棘洪流涌进禹常皓的耳中,这些人都是没有脑子吗?

    还是他们都和卫伍串通好了?亦或是自己今早的行为让这些高贵的虫子觉得被践踏了,所以此时乐得见他被羞辱。

    禹常皓知道卫伍此刻脸上正挂着得逞的笑,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只圈套里瑟瑟发抖的猎物。

    可是禹常皓知道自己不是任何人的猎物,他也不会瑟瑟发抖,这些人想看他的笑话,想凌辱他,那就尽管来吧,他是不会屈服的。

    到后面他已经不为自己辩解了,那个叫郭全的狗腿子时机把握得太好,那一幕被所有人撞了个正着。众人见他垂着头默不作声,皆以为他是服罪了。

    “我再问你一次,午时休憩你在何处!”教习冷声道。

    “藏。”

    “作甚!”

    “看书!”

    “可是我手中这本?”

    “是!”周遭一片哗然,就连卫伍也以为禹常皓要认罪了,“但是书本就没有锁住,我看完便放回原处,决没有试图偷走。”

    “够了,你个满嘴谎话的家伙!”

    教习已经受够了禹常皓的谎言,嘴巴也许会骗人,但是这么多双眼睛却是不会欺骗的。他不想等自己的教员来汇报了,他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完。

    教习抬起手隔空虚按在禹常皓头顶,朗声道,“证据确凿,我代表学宫最高执法处,宣判你有罪,执鞭刑!”

    声调冷酷,威严,不容置疑。

    斐主事已经不知道从何处取来了半丈长的皮鞭,他走到禹常皓身前,冷冷地打量那个男孩,手就要扬起来了。

    藏杂事长不忍地别过头,卫伍却兴奋地攥紧了拳头,原来这种感觉如此刺激,仿佛身体每一处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只可惜执鞭刑的不是他。

    斐主事恶狼般面色凶煞,嘴里呲出两颗犬齿,他扬起绣蟒软鞭,分叉的鞭梢如同狂舞的蛇影,凶狠地直扑禹常皓。

    “等一下!”人群外忽地响起一声短促的怒叱。

第十章 逆转又逆转

    几乎就是在那声怒叱响起的同时,禹常皓猛地探手,稳稳攥住软鞭中部,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许多年后,他还是会时常想起这一幕。

    那个注定在他生命中掀起层叠浪花的女孩,迎着一堆异样的眼光,款款向他走来。

    她柔顺黑直的长发扬散在身后,如同翻飞的柳枝。女孩的眼中满是坚毅,就如同当初他的眼光那般。

    他来海王学宫,料到会和沐昕芸碰见,可是他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一番情境下。

    “慢着!”沐昕芸高呼,踏进众人对禹常皓的包围圈,“书是我不小心掉在里面的!”

    “这……”所有人面面相觑,斐主事用力想抽回长鞭,可禹常皓的手劲却大得惊人,他鼓足劲将重心垂到脚上,上肢后仰猛地加大力度。

    这时禹常皓却忽地松手,他便踉跄着倒跌出去。

    他甩出一记鞭花,就要再度抽向禹常皓,却被疾步走上去的藏杂事长拦住。

    “小姑娘,说话讲究依据。”教习沉声道。

    卫伍在不远处冷笑着注视一切。

    “依据?这本书我先前借阅过。”

    “那为什么又出现在杂物间里?”教习反问。

    沐昕芸看向禹常皓,顿了顿,“不小心弄了些污渍在上面,便来杂物间寻块抹布,可突然肚子不舒服,就去了歇息。

    我们女孩子总有些时候会突然肚子不舒服,那时情况紧急,走得匆忙倒是把书忘在里面了,所以现在才赶回来处理。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

    众人愕然。

    禹常皓也愣在原地。

    “抹布抹布!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来杂物间找抹布是不是!”教习勃然大怒,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沐昕芸不明所以,疑惑地盯着教习。

    郭全瞥见自己公子阴晴不定的神色,顿时张口喊了出来,“你说这是你借的书,那你倒是说说钥匙在哪里?”

    钥匙?什么钥匙?沐昕芸心中迷惑,却知道脸上不能露出破绽。

    黄笳清在她身后悄悄扯她袍角,“昕芸,要不我们不搀和了吧,这好像是针对那杂事的一场阴谋啊,你看看卫伍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我看着便作呕。”她极细微地说。

    “我有分寸。”沐昕芸小声回应她,她脑海中闪过桌柜里对应《海兽百解录》编号的小木格子,钥匙躺在其中,随后她鼓起胆量。

    “钥匙我自然是归还了。”

    她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是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回答了,借完书不是需要立即归还钥匙吗?等要归还书籍的时候再去取来锁上铁链。

    “是吗?你归还了?”郭全冷哼一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越过禹常皓,他在杂物间的扫帚前停下来,环视一圈,低头从扫帚的缝隙中掏出一枚青色的铜钥匙。

    他仅用两根手指捏住钥匙方形的末端,举起到眼前,视线从钥匙尖蔓延到沐昕芸身上。“那这个又是什么!”

    教员心里一惊,忽地想起一些事,却犹豫着是否开口,而卫伍依旧保持着笑意。

    周遭一片哗然,大家唏嘘地对沐昕芸评头论足。黄笳清难以忍受这些异样的目光,又伸手去拽好友的手腕。

    “不可能!”沐昕芸猛地甩开好友的手,盯着郭全手里的钥匙惊疑出声,“我明明看到柜子里有钥匙。”

    她突然转身疾步朝管理处奔去,可是她打开柜子的时候,原本在小木格子里的钥匙却不翼而飞。

    她又奔向书架,将锁头拿起来回到角落里,她将锁头抛向郭全,“你开合一下锁头瞧瞧。”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扭,锁头便卡合起来,再反向转动几圈,又嚯地松动弹开。

    沐昕芸浑身止不住地颤栗,“我可能记错了,钥匙当时好像夹在书页中。”

    她说完这话,周遭的唏嘘声忽然就大上了几分,谁都看得出沐昕芸是在为那个杂事辩解。对此,很多男性学员已经恨不得冲上去,夺下斐主事手里的软鞭亲自行刑了。

    “我认了!”

    禹常皓忽然大喝一声,像是一道响雷在沸腾的湖水中炸开了来,周遭的议论声渐渐减弱了下去。

    “书是我偷的!有什么尽管往我身上招呼吧,我不怕疼的!”

    他厉声道,声音恶狠,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却是抬头面向沐昕芸,骤然咧开嘴,露出灿烂的笑。

    “离去吧。”他翕动嘴唇,却不发出声音。“你做得很好了”,他在心底深处轻声道,“毕竟你试图拯救过我,无论结果,你尝试了,便足矣。”

    沐昕芸捂着脸,强行憋住酸楚,可泪珠还是从她的指缝中滑落,她忽然甩开手,就要扑到那个男孩身上,黄笳清急忙一把抱住她。

    黄笳清看到很清楚,事到如今,谁都无法再为那个男孩狡辩了,好友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把自己要归还的书甩给教员,拖着无能为力的沐昕芸离开人群。

    “居然为这么个狗东西哭泣!”卫伍的脸霎时拉耸下来,面色如土,神情阴晦。

    他向斐主事使了道眼色,郭全亦在一旁添油加醋,“再不快点执行不知道又会有谁跳出来!”

    斐主事朝教习投去询问的目光,教习点头默许。

    他便再次扬起皮鞭,猛地落在禹常皓身上,这次禹常皓没有闪躲,他的眼神穿过人群的缝隙,坚定地落在沐昕芸离去的背影上。

    皮鞭扎扎实实地落在他的身上,发出响亮的皮肉炸裂声,血痕立时沁透了灰色长袍。

    “好!”围观的人群中传出了叫好声,“就该这样敲打这种不知尊卑,异想天开的黑狗。”

    “你瞪啥!不服气?斐主事可出力点,连同今早的惩戒一并行了。”

    卫伍却再没有心思观赏,尽管放在往常这对他来说就是天籁之音。沐昕芸为那黑狗流下了眼泪,卫伍忽地觉得自己做这一切尽皆没有了意义。

    皮鞭呼啸着上下翻飞,教员看得心颤,十鞭下去怕是会成一团模糊的血肉吧。

    他一咬牙,得罪便得罪吧,他快步走到教习身旁,附耳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今日早晨的时候,唐钰来借过那本书,可是我刚把钥匙递给他准备低头记录时,他又把钥匙递回来说改借另一本书。

    而且《海兽百解录》的钥匙方才真的在桌柜里头的,不知为何却不见了。”

    “你为何不早些说!”教习怒火上窜,眉峰倒立,“况且,不是吩咐过你,先记录再递钥匙吗!”

    教员面色羞愧,他那时正躺在两张并行的椅子上,侧身偏头便能拿到钥匙。

    而记录的话还要翻身起来,便想缓会儿再写,但他不可能这样答复,便直接忽略了后一道诘问。

    “我方才想起来!”他嗫嚅道,不敢直视教习嗜人的目光。

    “真是荒唐!”教习猛地一拂手,衣袍震响。斐主事动作顿住,试探道,“还有七鞭。”

    “够了!你们自以为很聪明是吗?”他逐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禹常皓低着头,从始至终未曾发出哪怕极微弱的哼声。

    倒是个坚韧的孩子。

    虽然他已经以学宫最高执法处的名义宣判他有罪了,可这些所谓的宣判不过是随意胡诌的东西,他说有就有,此刻他觉得没有,那便从未存在过偷书这件事。

    他也不再计较威严的得失,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被某些学员的把戏唬弄了。

    但是他不能说出来,今天的事情本就是他仓促了,未等事情调查清楚便匆匆宣判,这是莽撞的行为。

    可某些人想把他当枪使,也是断不可能的。他贵为海王学宫的教习,身后是屹立在这片大陆顶端的势力。他无惧任何人,哪怕是本岛上势力庞杂的镖师堂。

    他朝卫伍走去,眼神意味深长,教员夺过郭全手中的锁头及钥匙,紧紧跟在他身后。

    “这件事到此为止,给这个人一些赔偿,倘若他愿意,调去别的岗位,如若离去也不能阻拦。”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响度不大,却没人敢质疑。

    众人虽然疑惑为何此事就这样草草了结,但教习已经发话了,便也只能三三两两散去。当然,他们之中也不乏能看出些许猫腻的人,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

    他们只在意有没有乐子看。

    “算你运势不错。”斐主事撂下这句话也离开了。

    卫伍看都未曾看他,默不作声地离去。

    藏的杂事长说了声,“在此处等我。”他很快就从库房回来了,将一个小麻袋塞进禹常皓手里,“这是三十个银贝。”

    “这是上好的冰清散!”他又递过一个小瓷瓶,“你回去养养伤,倘若还想回来上工,便来找我。”

    禹常皓没有回复,依旧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杂事长便抬手轻拍他的肩头,叹息一声,也走了。

    半响,禹常皓方才昂起头,环顾瞬时变作冷寂的周遭,那些声音随着它们的主人一同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了。

    教习的一席话可以令他受皮鞭之苦,另一席话却又能使他获得解救,这便是权力吧?他想。

    他本想硬抗到底,事情不是他做的,他问心无愧,绝不会屈服。

    可那个女孩窜了出来,她站在自己身前,不顾形象地袒护自己,禹常皓本该感动的,可他心里更多的却是羞愧。

    他不愿看到她在群狼环视下为他辩解,看见女孩受委屈,他心里就像是有人在用凿子一下一下地敲打。

    所以禹常皓果断认下了那莫须有的罪名,他只想女孩快些离开,不要瞧见自己窘迫的样子。

    他好歹也是一个成年人了,不要面子的啊?

    他毫无征兆地笑起来,开始是轻轻地抿唇低笑,双肩微颤,渐渐拔高为放声大笑,忽地变作仰天咆哮,浑身颤抖不止。

    他猛地攥紧钱袋,三十枚银贝,那是三百枚铜贝啊!

    一鞭一百铜贝!这三鞭挨得不亏!

    ……

    藏之外。

    “公子,就这样让他蒙混过去了?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

    沐昕芸出现为那小黑狗辩解的时候,郭全原本还很庆幸自家公子留了后手——等沐昕芸和教员离开管理处时,让人偷偷把里面那枚假钥匙取走。

    可是他们谁都没料到,那个小小的教员竟然敢跳出来与他们作对。

    卫伍听了这话,顿时一巴掌呼在郭全脸上,后者立即捂住烫红的脸颊不敢作声。

    “是你自己找的,小黑狗。”他面色平静地盯着远处空旷的天空,漠然地道。

    “还记得前几日在学宫阶下与那黑狗起争执被打翻在地的废物吗?”

    郭全想了起来,那人最后撂下一句狠话便狼狈逃离了,说是在码头见过禹常皓,让他等着云云。

    卫伍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拳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他低下头,发出一道绵长嘶哑的嗓音。

    “去将他寻来,给他个机会。”

第十一章 码头的风

    禹常皓蹑手蹑脚推开小院子低矮的木门,再小心地捏起门把手,慢慢地回身将门阖上。

    “常皓回来了呀?”是老奶奶的声音。

    禹常皓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双手忽抖,门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既然被发现了,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他用力关上门,转身朝瞽目老奶奶走去。

    “奶奶是我。”他走到老妪面前,抓起她枯枝般的手掌摁在自己的脸上。

    “我觉着你比平日晚了些时辰回来,有些担心。”

    老奶奶张开手,褶皱的指肚拂过禹常皓的棱角分明的脸颊,她的手指微微颤着,灰蒙泛白的眼眸里似乎透着满满的祈望。

    “要是奶奶能看得见该有多好啊,就能仔细端详你的样貌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摊上了我们这么两个老累赘,这是不公的命运啊。”

    “奶奶你这是说什么话,常皓心里早已把你们当作最亲近的人了,赡养孝敬自己的长辈不是分内之事吗?”禹常皓却是笑着回答。

    老奶奶抽出手,却又滑到了禹常皓双膀上,“这是什么?”老奶奶颤巍巍地问,轻摁那处略感湿润的衣袍。

    禹常皓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咯噔一下,尽管老奶奶看不见,他还是极力露出平稳的笑。

    “回来的路上被水溅到了,我先去换身衣裳,晚些再准备饭食吧。”

    他牵起老奶奶的手,扶她进了屋子里,不着痕迹地用衣袖擦去奶奶手上浅浅的血渍。

    禹常皓离开之后,老奶奶将先前感觉到湿润的手掌覆在鼻翼上,努力嗅了嗅。

    可是半响之后她就垂下手掌,她太老了,老得已经失去了嗅觉。

    禹常皓赶忙取了一盆清水回到房间,弟弟正在窗前摆弄那些破旧的玩具,禹常月如今已十二岁了,却依旧喜欢捣鼓那些幼儿的玩偶。

    他见到禹常皓的身影,忽地抛下手中的玩偶,欣喜地朝哥哥扑来。

    禹常皓小心地闪避开,“嘿常月,小心点。”

    他歉意地笑笑,放下水盆,后脚把门关上。然后将弟弟抱在怀里,使劲地搓揉他杂乱的长发。

    “你先松开一会儿,哥哥要处理一些事情。”他柔声说,生怕隔壁屋子里的奶奶听见。

    他掰开禹常月紧箍在自己腰际的手臂,搬来凳子坐下,除去上身的衣袍。

    左臂上三条指宽的血痕交错纵横,皮肉尽皆翻开,但是好在禹常皓肱肌结实,以往每日在码头搬运的锻炼效果体现了出来。

    鞭痕虽然看起来鲜血淋漓,但好在没有伤及肱骨。

    禹常月却再次扑了上来,他拽住哥哥的手臂,眼神惊恐,喉咙里发出低沉嘶哑的咆哮。

    在他的认知里,哥哥受了伤,流了很多血。虽然他心里一直有股嗜血的冲动,但是面对哥哥的鲜血,他只有不安和恐惧。

    禹常皓用另一只手摩挲弟弟因愤怒而鼓动的腮帮,“小月,别担心,只是不小心被皮鞭擦伤了,没事的,一点都不疼。”

    他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

    可是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却昭示着他说的是谎话,脱下衣袍之后,伤口犹如有无数利刃在挑弄,钻心的疼痛直刺脑膜。

    他推开弟弟,用清水洗净伤口,然后做了些简单的消毒处理。他在衣服里一阵摸索,掏出杂事长塞给他的小瓷瓶,艰难地撒了一层药粉在伤口上。

    他死死攥紧床沿,手指泛白,片刻之后那股骇浪般的痛感才逐渐消退。

    他从一件软和的旧衣裳上撕下一块布条,将伤口缠绕打结,随后换上干净的衣袍,在禹常月眼前扬了扬包扎完的手臂,笑着说。

    “你看,好了,和之前一样了。”

    禹常皓觉得这个世界是由谎言组成的,而他们这些构筑谎言的人就是谎言本身。

    禹常月不明所以,但是哥哥笑了,想必什么也没有发生吧,他便也跟着笑了起来,很快两兄弟的笑声便回荡在这间破败狭小的屋子里。

    木门外,瞽目老妪缓慢挪开紧贴门缝的脑袋,她转了转泛白的眼瞳,一晃一摇地远离那间会笑的屋子。

    “是个好孩子啊。”老奶奶低低地叹道。

    深夜时刻。

    “禹常皓!”禹常皓已经准备躺下了,可是院子外突然响起呼喊声。

    沐昕芸在院墙外,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她正欲再次呼喊,院门忽地裂开了一条缝隙。她便垂下手,静静地站在原地。

    禹常皓走向她,晚风从女孩背后袭来,吹她的裙摆,送来一阵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

    晚风同样吹拂着她的长发,发丝轻舞。斑驳的月色倾泄下来,那轮躺卧的弦月如同她发梢上的白玉簪子。

    夜幕沉沦,星辰闪烁,月光似乎是因为眼前的女孩才降临世间。

    沐昕芸看不清禹常皓的脸色,她便迎上去,紧绷着的心稍稍松了下来。

    男孩的脸色看起来还算红润,似乎没有受到较大的伤害,她晚些时候也打听到,最后只执行了三鞭。

    可是三鞭,也是不容小觑。

    她手里提着油纸包,另一只手递出一个小瓷瓶,注视禹常皓的眼眸。

    “对不起。”

    禹常皓突然将食指竖在嘴唇上,接过她手中的瓷瓶塞进了怀里。

    两人并肩朝码头的方向走去,沐昕芸神情柔婉地打量着禹常皓的侧脸,月光下的少年目视前方,眼角下弯,脸庞刀削般轮廓分明。

    他的背影挺拔,步子迈得很大,大到沐昕芸几乎跟不上。

    他的头发来不及整理,随意用布条收拢在脑后。由于时常日晒雨淋,他的肤色黝黑青润,上衣下的肌肉也初具模型。

    沐昕芸情不自禁抬手朝他的脸庞拂去。

    “其实你不必道歉的。”

    禹常皓突然停下,沐昕芸慌忙抽回手,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到了码头。一路无话,不知不觉都走了那么远的路。

    两人在码头延伸出的木板桥尽头坐下,一齐凝视波光粼闪的海面。

    禹常皓看得出神,又想起了星辰瓶,又想起了那只名为鯥遗的近海之主。

    “你什么时候去海王学宫做事的?”沐昕芸偏过头。

    “也就是前两日的事情,我去码头上工迟了些,便被人顶替了。然后在布告牌见到海王学宫招杂事,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去尝试一下。没想到被卫伍见到,他便让斐主事招了我。”

    禹常皓在木板桥上拾起一颗极小的沙砾,抛向海面,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他想,自己就是那颗石子,投进千岛这片世界,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任何影响,想到儿时许下的宏愿,他不禁在心底耻笑自己。

    “那个摊主也真是过分,不就迟了一些么?”

    沐昕芸为禹常皓愤愤不平,“可你倒也是,明知道这是卫伍设下的陷阱却还要踏进去。”

    “海王学宫的薪酬每日五十枚铜贝,是码头的两倍有多了。”

    “你缺钱倒是和我说呀,何必承受小人的算计。”可是前半句话刚出口,沐昕芸就后悔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也知道禹常皓是极为自尊之人,自己刚才的语气显然已经触犯了男孩的骨气。

    她忽然打住,四周再度寒了一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事的,我也没你想的那么高洁。”

    禹常皓想到自己拿了学宫三十个银贝的补偿,如果是有气节的人,想必会将它奋力掷在地上,然后踩踏而过吧。

    沐昕芸赧然,沉默不语。

第十二章 白玉红青糕

    海面掀来一阵冰冷的海风,枯涩腥咸,禹常皓却用力地呼吸,让肺腑充满那些孤寂的气息。

    “此次在海王学宫,倒是圆了父亲的一桩夙愿。”禹常皓长呼了一口气,打破沉静。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想从文渊阁的大门下走过,他听说里面藏书万卷,收纳了世间所有的知识。

    可是你知道的,他只是个平民,不可能达成愿望的。好在,他儿子用别样的方式替他做到了。”

    禹常皓神色落寂。

    “我在藏里见到一本书,叫做《千岛风物志》,里面开篇便记载了海王祭,你说先人开创这项习俗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会演变成今日这番模样?”

    “那时岛上生存环境险恶,先辈们要与陆地的猛兽搏斗,还要面临海兽的威胁,自然只能靠些仪式来寄托生存的期望,是后人篡改了这一切。”

    禹常皓自问自答,沐昕芸找不到插话机会,只能默默地看着男孩蠕动的双唇。

    “可他们有什么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呢?

    那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呐,安分守己,平日里创作些书画,勤恳劳作,只为抚养两个孩子。他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只剩下一条千疮百孔的断臂。”

    禹常皓说这些的时候,神色平稳,语调也没有多大的起伏,可是沐昕芸能感受到其中浓浓的悲伤和绝望。

    关于禹铭诚的往事,她听男孩讲过,但男孩此番再叙,她的脸上没有厌烦之色,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把视线从男孩嘴唇上挪开,低头注视脚尖。她无需接话,男孩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聆听者。

    丧亲之痛,大抵是这世界上最残酷的伤痛吧。

    生养你的人,陪伴你的人,逗你嬉笑的人,突然离去,是难以抚平的伤痕。

    禹常皓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之后,忽然又安静了下来。

    “海王祭过些时日又要举办了吧!”沐昕芸感受到男孩的手绷紧起来。

    月遥之夜第二日便要举行三年一度的海王祭。

    “你不用担心这个,《千岛风物志》上也有记载,父辈有被抽为神眷者的,三代之内都无需参与海王祭的抽选。”

    沐昕芸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禹常皓。

    她没有经历过那种伤痛,便永远无法理解,她只有竭尽所能说些好的事物。

    可她认知中好的事物对于男孩来说也是好的吗?

    有阴蔽文书确实不用参加抽选,可一想到这四个字,禹常皓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他打算引开话题,避免自己再次陷入痛苦的泥潭中。

    “海王学宫里面饲养的海兽做什么用的?”禹常皓突然问。

    他抽空走了一圈海王学宫,藏的西侧有菜园和海兽宫,后者是禁地,可他从外围经过时,还是能略微窥见那些浮在玻璃池中的庞大身影。

    “有几种用途,有些是用来研究,有些是驯养之后出售给人用作骑乘抑或牵引海舟,还有一些会保存野性,卖给斗兽池做厮杀表演。

    有时贵族和富商也会前来挑选凶猛的海兽,带去斗兽池与他人斗兽。”

    “毕竟祭师一般驻扎在学宫,借助他们的力量,在海兽方面能带来极大的利益。”沐昕芸明白男孩是在转移话题,也乐得谈论些不那么沉重的话题。

    “我还以为是用做海王祭的祭兽。”禹常皓插嘴道。

    “为了保证海兽的凶性,海王祭的祭兽都是临时去捕捉的,而且捕捉的目标皆是近海之主那种级别的残暴海兽,就算有祭师的帮助,每次还是会死去不计其数的奴隶。”

    “那倒也是,我看学宫里的海兽也实在温顺了些,想必达不到那些人的期待。”禹常皓讪笑。

    沐昕芸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触及对方的目光又倏地闪开。

    “还记得吗?你就是在那片海域救了我。”沐昕芸笑道,话题还是太沉重了些,需要唤起美好的回忆。

    禹常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月色毫不吝啬地铺洒在海面每一寸,分不清究竟是月在海下还是海在月下。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从发狂海兽背上跌落的女孩。

    沐昕芸在一次海域战术课时迟到,教习已经带队出海去了,在追赶途中,骑行的海兽突然发狂将她甩落。

    而禹常皓恰巧路过,相较坐骑海兽庞大的身躯,他如同婴儿般渺小。可他还是神色坚毅地跃进了海中。

    事后他知道自己只是被可笑的热血冲昏了头脑。他的行为不计后果,如果他出了什么意外,弟弟和两位老人断然无法在这残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可那时他心底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念头,要他跳下去救起那个惊慌的女孩。

    女孩每次上海域战术课都会路过码头,都会留意到当初救她的男孩,这样来来往往,两人便越发熟络,终于尝试了第一次私会。

    原本两人的关系能再深入一步,但是禹常皓突然意识到两人的身份差距,便渐渐疏远了女孩。

    这就是卫伍三番五次找他茬的缘由。

    “就算没有我,也还会有人去的,我只是比他们快些。”

    “不,注定是你,只能是你。”沐昕芸打断他,她埋头蝇语,缓缓闭眼靠在禹常皓肩头上。

    她知道禹常皓在顾忌什么,但是此刻她任何事情都不愿想,眼前沉稳精壮的男孩早已在她心里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见不到他的时候,沐昕芸就觉得世界残缺了一片。

    禹常皓愣住,手臂在女孩背后犹豫着,最后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沐昕芸身躯微颤,也踌躇着伸出手,隔着衣衫抚摸禹常皓包扎的地方。两人都抿着嘴唇,享受着这宁静的甜蜜时刻,沉默在肆意蔓延。

    要是能如此持续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该多好呀,沐昕芸痴痴地想。

    她揽着禹常皓的手臂,另一只手揪着男孩的胸襟。两轮月光均匀地浸润在他们的头顶,禹常皓身上日渐浓郁的男子气息飘进她的秀鼻,是一股暖暖的味道。

    禹常皓的手挪了挪,五指穿进女孩瀑布般的青丝中,他轻轻地滑拉,毫无卡顿地滑到了底部,女孩的发丝柔顺得像是一汪清水。

    沐昕芸扭动脑袋钻进了男孩的怀里,用力收紧手臂。

    禹常皓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沁入鼻腔的,是淡淡的紫藤萝清香。

    头上的弦月早已变成满月,沿着既定的轨道不知驶出了多远。

    沐昕芸忽然重新坐起来,将裙边的油纸包放到禹常皓怀里。

    “这是我娘亲做的白玉红青糕,她做太多了,我吃不完,明日便坏了,你应该会乐意帮我分担一些吧?”

    她俏皮地眨眼,站起来扑了一下裙裾,“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免得被发现。你莫要再去学宫上工了,好好在家休息几日。”

    “你能不能带些书来?”禹常皓也站起来,和沐昕芸面对面。

    他的气息吐在沐昕芸脸上,女孩红着脸别过头,“你要些什么书?”

    “《千岛风物志》,《禺氏平海纪》之类的吧,我也不喜欢看那些正经书。”禹常皓想了想。

    “这些藏书我家中都有,明日这个时候你来码头,我带给你,你也快回去吧。”她催促完立即转身离去。

    禹常皓本来想送女孩一程,可沐昕芸眨眼间便跑远了。他只来得及低呼一声,“小心一些。”

    他注视着女孩的身影,直至完全隐没进月色中。

    每次都是这样的说辞,禹常皓苦笑着摊开油纸,就算是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也不必每次都将娘亲搬出来吧!

    还有,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糕点,有多少娘亲会特意给女儿做心形的糕点呀!

    真是一点都不会说谎。

第十三章 又回到了码头

    禹常皓回去的时候弟弟还趴在窗橱前,眼睛半眯着,似乎是在等待他的过程中困倦了。

    禹常皓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将他抱回床上。

    两人一起躺在冰冷的被褥上后,禹常皓让弟弟枕着自己的手腕,而他则透过支起的窗户凝望夜幕中那一大一小的两轮明月。

    那轮刚刚升起的皎月较先前的小上一号,两者每年只会重合一次,称为重月之夜。之后它们又逐渐经历分离与相会的过程,千百年来,沿着如一的路线,不知疲倦。

    他往禹常月的嘴里喂白玉红青糕,自己嘴里也塞一块。

    酥软清凉,入口鲜甜,确实是美味。

    他时常与弟弟在夜晚赏月,但大部分时候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会出现的只有两道模糊的身影。

    他们的轮廓渐渐覆盖上夜空中的圆月,从他的角度望去,就像他们在天上注视着他和弟弟。

    禹常皓曾经和弟弟说,大的那轮是父亲,稍微娇小些的便是母亲。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笑很柔软,柔软得不真实,似乎随时会坍塌。

    禹常月不明白哥哥的话,也不知道哥哥为何突然抱紧自己,他只好更加强烈地去回应。

    对禹常皓来说,重月那一刻不仅仅是他的生辰,还是他们一家团聚的时刻。

    海王祭,他不自觉又想了起来,尽管他竭力忘却。

    上千座岛屿,每次海王祭都会有无数人死去,神眷者们将会在海神祭日那一天被投入祭池,四周是高高在上的贵族富商,他们嬉笑喧哗着,神情激昂。

    每届海王祭,整片大陆有数千人被投入祭池,生还率百不足一。

    沐昕芸还说,帝岛的祭池能容纳百人,有十数种近海之主参与,甚至远海霸主的身姿也可能见得。

    统治者这是拿人的性命来取乐,借着敬畏海神,向大海之主献祭的名头,实则举行的是取悦他们的血腥盛宴。

    这时候人类喷洒的鲜血只是令他们心跳猛增的药剂,海王祭成了掩盖丑恶的面具。

    可是,蝼蚁也有蝼蚁的尊严,卑微得久了,才使血气陷入沉睡。

    但当那不可饶恕的一天最终来临,压抑了千百年的怒火将会挣脱神的枷锁,以蝼蚁之力挥发出屠神的一击。

    他转了个身,轻轻睡去。

    翌日。

    他告诉两位老人,学宫休假,便在家休养,夜半的时候又去码头与沐昕芸观海畅谈,然后拿回了沐昕芸带给他的那几本书。

    第三日,他觉得手臂上火辣的刺痛已经减弱了许多,便恢复往时的作息,一大早去了码头。

    这些年一直待在岸边喧闹的集市里,有那么几日没来,倒还真有些不习惯。

    闻着熟悉的鱼腥味,听着熟悉的讨卖声,禹常皓也禁不住心情愉悦起来,说到底他还是属于码头的人呐。

    他经过往时做工的鱼摊,络腮胡大叔看他的眼神有些诧异,而顶替他的那个少年依旧面露挑衅,禹常皓只是随意笑笑,没作停留,步伐依旧往前迈。

    他花了很长时间,从集市入口走到了末端,在这里,虽然依旧充斥着尔虞我诈,但是没有人会处心积虑地陷害于他。

    禹常皓到处主动帮忙,运气好会有几个铜贝的犒劳,但这毕竟不是固定的活计,很多时候都是他自己凑上前去,并没有人请他搭把手。

    所以是否给工钱完全看别人的心情,他有时忙活了许久还被训斥。

    可生活还得朝前呀,被训斥了他顶多赔笑着换个地方,也不生什么怨气。

    他留意到,这些天从中心岛屿方向驶出来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

    一艘艘挂着不同岛旗的巨型渔猎船载着精悍的奴隶和装备精良的兵卒朝遥远的海域驶去,他们有时需要在码头停靠,添加些补给。

    禹常皓乐得遇到这样的美差,内岛来的人都不认识他,他只需帮忙搬运些货物,便能得到报酬。内岛人富足,况且不愿让外域的人看低了去,出手不是一般的阔绰。

    几日下来,禹常皓的腰头渐渐鼓起。

    禹常皓知道那些平日里罕见的巨型猎船驶到外海是为了捕捉凶残的海兽,海王祭在即,许多岛屿都开始了准备。

    他记得沐昕芸说过,并非所有岛屿都有能力外出捕猎,没有祭师的帮助,哪怕去再多的人也是无用。

    而只有建有海王学宫的岛屿才拥有祭师,祭师这个群体在千岛大陆地位超然,哪怕面对各岛岛主也无需卑躬屈膝。

    千岛大陆岛屿纷繁众多,禺氏平乱后便分裂为八域,各辖百数岛屿。

    而帝岛十分庞大,自成一域,乃是历代海皇定都之地,亦是千岛大陆诸事的中心。它倒没有特殊的称谓,千百年来尽皆被人们唤作帝岛。

    域王之下是为岛主,从海皇,域王,岛主,宫主再到祭师,千岛大陆等级森严,稍有僭越便要头颈分离。

    近海之主不是人多就能降伏的,想要捕捉到**的近海之主,只能借助祭师的力量。

    他们生而掌握特殊能力,能扰乱海兽的心智,或令其昏睡,或令其暴怒,没有祭师的帮助,要么是船毁人亡,要么只能得到一具尸首。

    没有祭师的岛屿只能重金请有资格的岛屿帮忙捕捉,千岛大陆所行为分封制,皇下封八王,王下数百岛主,都是拥有建立私军的实权,这笔钱财能养军队,何乐而不为。

    禹常皓十二岁到海鳞岛,至今已过六载,海王祭逢三年一届,这些渔猎船出航的情景他已是第二次见到。

    眼前靠岸的几艘渔猎船,悬挂着青海白浪三叉旗,乃天域三叉岛所属。

    禹常皓所在的海鳞岛隶属西域,而且位列西域十大岛,自然有资格外出捕猎,但禹常皓至今还未见到三色海鳞旗帜。

    船只靠岸,宽厚的踏板轰然砸在码头上,神情疲惫的士卒互拥着下船,身后衣着简陋的奴隶合力搬着巨大的木箱。

    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半日,卸下三叉岛盛产的辣椒香料,交易成钱财后购买耐吃的干粮,美酒,鱼干。

    禹常皓凑上前去,开始新的一场忙碌。

第十四章 赵田的困惑

    卫镖堂府邸,偏院小屋。

    赵田匍匐在地,不敢有多余的动作,豆大的汗滴在他额前凝聚。

    “起来吧,也别趴着了,给他倒杯水,看看都给吓成啥样了。”上首传来漫不经心的嗓音,“你说你什么时候回老家探亲不行,偏要在这几日,害得郭全这家伙一阵好找。”

    “起来,听到没,让你起来。”郭全一脚踹在赵田腿上,把这几日找寻的怨气都发泄在那一踹中。

    “对我们的客人客气些!”卫伍呵斥道。

    郭全悻悻地闪到一旁,赵田这才迟缓地从石板上爬起,不安地站着。跪伏如此之久,他的四肢早已麻痹。

    上次去海王学宫应聘杂事被喝退后,他便搭了顺风船去其他岛屿探亲,今日才回来。可脚刚踏出船板便被几个壮汉拦住,说是卫公子有请。

    海鳞岛有名头的卫姓,便只有卫镖堂。

    这一路上战战兢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惹上了海鳞岛权势极大的卫镖堂。

    “把你的心放下来,问你件事,说不得还要请你帮忙。”卫伍缓缓踱步到赵田身旁,接过郭全手中的水亲自递给赵田。

    赵田一介市井粗俗,受宠若惊地双手捧过瓷杯,牙齿嗑在杯壁上,颤颤地深抿一口,心中的压迫感缓解下来。

    他心里依旧没底,但只要不是自己哪里不小心惹怒这位大人,悬空的心也能稍稍放低了。

    “还记得六日前,你去应聘海王学宫的杂事么?”卫伍在他身前绕圈。

    “记得!小的行为莽撞,给主事喝退了,说起来实在难以启齿。”赵田点头哈腰,却不敢挪动脑袋去看走到他身后的卫伍。

    “那想必你还记得在石兽下和你发生争执的家伙吧。”卫伍站定。

    赵田颔首,额头凝结的汗滴慢悠悠地从眼角滑落,他后来可是听同伴说那小子被一个学员吩咐主事招了进去。

    能吩咐主事的,也不是普通学员吧?再联想到卫伍找寻自己那么久,如果那个学员就是他,岂不是说那小子是他的人?

    “是我让斐主事招他进去的。”卫伍不知道赵田的思绪,继续说道。

    赵田入坠冰窟,想到自己当时可是与那人动了手,还撂下狠话,顿时双腿再生酸软,险些又要跪倒下去。

    卫伍一把提住他的肩膀,“并不是在找你算账,那小子与我有仇我,已经因为偷**被驱逐出学宫了。”

    赵田重新站稳,心道,早知如此,大人您倒是一口气说完呐。

    “那不知道公子要小的做些什么?”他鼓起一丝勇气,转身朝向卫伍。

    “我对学宫的处罚可是相当的不满呐,你觉得这种行为卑劣之人该不该受到应有的惩戒呢?”卫伍叹道,拍了拍赵田的肩。

    “那是自然,这种人确实要让他痛悟方才知悔改。”

    赵田不知道卫伍打的什么算盘,但他也有几分圆滑,明白过来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卫公子,心底一松,很快便蹭着杆子往上爬。

    “那便需要你帮忙了。”卫伍附耳低语几句,不着痕迹地将一个小瓷瓶塞进赵田的胸襟。

    赵田捂着胸口,眼瞳突睁,心又猛地揪起,说话结巴起来,“公……公子,这,这是……”他神情惊恐,憋住一口气,猛地吐了出来。

    “这要是被维稳军查出来,小的可是要被罚做奴隶呀,说不好性命也要丢去。”

    “恕小的不敢奉命。”赵田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嗓音拔高,语气也急促起来。

    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顶撞卫公子简直就是在找死,急忙张嘴想要解释。

    卫伍挥手制止了他,指着他手中的瓷杯,“你以为你喝下去的真的就只是水?”

    “公子此言?”

    “三日之内,我要看到一个满意的结果。是你当初撂下话要人家好看的,怎么?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反倒畏缩起来了!”

    卫伍嗤笑一声,“办好事情之后,我的人会来找你,你喝下去的毒不会那么快发作,解药到时会一并带给你。”

    “公子!”赵田惶恐不安!慌忙想要求情,郭全却走上来将他推攘出去。

    “对了。”卫伍突然喊住他,上前几步,“如果你愚蠢地被查出来了,该怎么说?”

    赵田双唇颤颤,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栽了。自己一介贫民,与卫镖堂作对简直就是蚍蜉撞树。

    他目前只能认命了,“只是小人与他的私仇。”

    “药从何处来的?”

    “托船商从内岛带出来的。”

    “不错!你倒也有几分机灵。”卫伍笑笑,可那笑容里藏着吃人的恶狼獠牙。

    “你别想玩什么花样,我看你妻子也有几分姿色,儿子也快齐腰高了。别想着逃,这座岛驶往其他地方的大船,一半是在我卫家名下!”

    赵田像丢了魂魄般,跌跌撞撞地退出门外。

    郭全望着赵田趔趄而行的背影,不禁转头问自家主子,“公子?你什么时候在那瓷杯中下了毒药?”

    卫伍露出玩味的笑,“杯中没毒,却在他心中下了毒,效果更胜一筹。”

    郭全神情叹服,不由竖起大拇指,“公子急中生智,实在是高!”

    “哼,你也少在外头伸张,做事隐蔽些,要不是现在特殊时期怕坏了父亲和大哥的事,早让我们自己人将那小子玩死了。

    原本再过些时日他和沐昕芸那小贱人便能任我蹂躏,但等待实在煎熬,先拿那小子出口气,反正是个无关痛痒的黑狗。”

    郭全在一旁不住点头。

    ……

    两日后,海鳞岛码头。

    前几日禹常皓都是在日影西斜的时候才起身回家,但昨日帮三叉岛的渔猎船搬运委实太过劳累。

    不过他手脚勤快,比许多奴隶还卖力,被管事的将领赏赐了一枚金贝,这可抵过学宫两日的工薪。

    那将领的口吻是,“这小子精力充沛,干事利索,我看着心里欢喜,兄弟们过些时日都是要豁出性命抓怪物的,这个金贝权当买个好兆头,划算!”

    禹常皓这般运气自然有人眼红,但他非偷非抢,别人也拿他没辙。

    于是见今日没有多少大船经过,午时过后没多久他便打算回去歇息一下,这几日不停忙碌,出了太多汗,他肩上的伤有些发炎了。

    他买了平日里决计不舍得买的牛肉,一整条鱼,半只鸡,特地去掉鸡脖,以及一些内岛运送过来的新鲜蔬菜。

    甚至以前想都不敢想的??肉也买了一截,这种蛇首蛇身的海兽肉质鲜美,据说有治疗癫狂症的功效。但是??动作迅捷,难以捕捉,因此价格昂贵。

    他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肉食蔬菜,心情愉悦。

    他已经想好了每一种食材要如何处理。

    牛肉切成丝,和青椒炒作一道。鱼剁下鱼头,加入生姜红枣枸杞子炖汤。剩下的鱼肉撒上葱结在饭笼里一并蒸,鱼香便能弥漫进米粒中。

    鸡肉以热水浇淋致刚熟,做成白斩鸡,再以沙姜,蒜蓉调配佐料蘸食。

    ??肉他从未买过,还没想清楚要如何做,但是仅凭生肉散发的清香,他便知道无论红烧或是清蒸,都将会极为美味。

    这些都是娘亲的拿手菜,以前每到他和弟弟的生辰,他们便能吃到这么一桌丰盛的晚餐。

    这是更年之夜才有的盛宴啊,往时一年他也就只敢奢侈那么一回,看来今年要破例了。想想便连他自己也口舌生津,嘴馋起来。

    吃罢晚饭,陪两位老人说说话,与弟弟玩耍一阵,再看看沐昕芸带来的书,一天便完美谢幕。

    禹常皓一路上嘴角带笑,心中带着些焦急的期待,便抄了条平日里少走的近路,步子轻快。

    他在半途与一个垂头疾走的人擦身而过,他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熟悉,却又回忆不起什么时候见过,也就没作多想。

    可赵田的心头却是极度懊恼,他前一日分明暗自观察过,那小子都是晚霞将挂之际才离开码头,他也打听过禹常皓每日都是这样的行程,于是便打算今日行动。

    卫公子只给了他三日,他不知自己喝了什么毒药,只想着早日办完事,解除体内的隐患。

    要是他再观察一天,今日也不至于和对方擦身而过了,而且这条狭窄的小路虽是捷径,却有些难走,对方往时从来没走过啊!

    赵田越想越不安,也不晓得对方到底是否看清他的脸。

    他那时撂下狠话也不过是为了扳回些面子,退一步讲就算真要报复,也绝不是以这种恶毒的方式。

    可他已经做了,没有退路。

第十五章 来不及了

    隔了几十丈,禹常皓远远就看见了自家那破败的茅屋以及土垒的外墙。

    尽管置身于午时正灿的余晖下,也无法为它的简陋添上几抹气势。弟弟的身体要补,房屋也要修缮,怀着这样的想法,禹常皓笑着推开了院门。

    可门半开的刹那,禹常皓刚绽开的笑容便凝固在了脸上。

    禹常月倒在庭院中,口吐白沫,两位老人无助地跪坐在旁边。一道惊雷在禹常皓的脑海中炸响,他丢下手中的布袋,发疯般冲了过去。

    老奶奶白翳遍布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浊泪,双手慌乱地在禹常月脸上摸索。老爷爷见禹常皓回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可他心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怎么回事?”禹常皓咆哮,垂头埋在弟弟的胸膛上。

    心跳声已经微不可查。

    老爷爷不知道禹常皓喊了什么,但他能看出那孩子眼里的惊惧,他终于喘过气来,指着禹常月脚边一只斑鸠的尸体,“常月怕是吃了那东西生的事。”

    禹常皓低头看去,探手抓起那只斑鸠的尸体,腥腐的臭味顿时冲入鼻腔。

    他没有浪费时间哭嚎,而是提着那只被乌血浸染的斑鸠,猛地抱起禹常月。

    “你们在屋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他抛下这句话,夺门而出。

    此刻,轨车堂的起落站。

    四个车夫斜靠在简易的凉亭里,用草帽扑着风。现在午时已过,路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他四人也刚跑完一趟,此时抓紧时间休憩,等待下一次轮替。

    忽然,遥遥见到一个少年逃命似地向他们奔来,四人不禁探起了身子。

    “起车!起车!去医馆!”禹常皓一路大吼。

    他两步窜上轨车,几个车夫还没回过神,依旧黏在长椅上。

    禹常皓以为才两个人他们不愿起车,“我付八人的钱!立刻去医馆!”他几乎是哀求道。

    四个车夫这才意识到那孩子怀里抱着一道昏迷的身影,顿时也顾不上才开始休息,立刻奔到轨车四角,双手握住直角车辕的短端,迈开大步奔跑起来。

    “小伙子,生了什么事?”左上首的车夫扯开嗓子回头问道。

    “去最近的医馆!”

    “最近,最好的医馆!”禹常皓没有回答他,自顾垂头打量弟弟酱紫的脸色,他伸出手指拂过弟弟苍白的双唇。

    禹常月双眼紧闭,嘴角依旧不时冒出白沫,身体却没了别的动静。他轻轻摇了摇怀里的弟弟,试图将他唤醒。

    他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大的悲痛——虽然禹常月嗜血嗜生肉,神志不清甚至是别人口中的残障,可他还是自己的弟弟呀!

    在这世界上,想必只有他还记得禹常月孩提时的聪颖可爱。

    倘若连自己也抛弃他,他在这残酷的世界上当真是无所依靠了。禹常皓在父亲与母亲的墓碑前起誓过,只要自己尚存一口气,必将禹常月守护到底。

    他已经成年了,父亲说过,男人许下的誓言要用血来捍卫。

    可他没有守护好弟弟——看到那斑鸠尸体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自从和沐昕芸走得近而得罪卫伍后,禹常皓没少受过那家伙的骚扰。

    卫伍知道禹常月的缺陷后,便隔三差五在院墙外用竹竿吊着些小动物的尸体探进院子里,故意弄得鲜血淋漓。

    禹常皓前一日劳作疲倦,早晨睡眠很沉,没到固定时刻一般不会醒来,弟弟便会被血腥味吸引,悄悄爬起来,被卫伍诱出门外戏弄。

    禹常皓也不知道弟弟的嗅觉为何如此灵敏。

    那些血腥味,他哪怕醒着都闻不到,但是弟弟却能在睡梦中感受到。

    每次他醒来见到禹常月不在身侧,都是又惊又怒,可卫伍一直掌握着尺度,从未像此次这般令他震怒。

    等等!

    禹常皓的脑海忽然一闪,现在午时刚过,卫伍应当还在学宫。

    那又是何人?

    他猛地想起先前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身影,细细回忆起来,那人见到自己时神色慌张,像是在闪避他。

    “小伙子,到了。”一人令下,四人同时减小步幅,直至刹住。

    “感激不尽!”禹常皓来不及多想,抱起禹常月一跃落地,冲进不远处的医馆。

    “救人!”他大喊,迈动如铅般沉重的双腿跨过门槛,他不敢探弟弟的鼻息,剧烈奔跑中也无法感受到禹常月的胸腔是否还有起伏。

    刚跨入门后,他便双腿一软险些晕倒,剧烈跑动后头部低垂导致血液回流,随之产生的痉挛和恶心短暂夺去了他的意识。

    这是一间狭小的医馆,屋子被木板拦腰隔成了两间,前屋是抓药的地方,后屋被木板中央的蓝色帷帐挡住。

    坐在药材柜后的伙计被急切的呼喊惊动,午时之际昏昏沉沉的睡意被惊散,他探出上身。来者是个少年,怀里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伙计浑身打了一个哆嗦,得是什么样的剧毒啊。

    少年怀中的孩子脸色如同在墨黑的染缸里沥了一道,唇边还有白沫干结的痕迹。

    他跟随老师学习多年,自然能判断出此乃中毒症状,只是如此骇人的毒相,他也是首见。

    怕是没得救了吧!

    心里这样想,他却急忙跨过药柜的齐膝隔门,引着禹常皓往木板墙去,同时仰头朝阁楼喊叫,“老师!老师!快快起来。”

    禹常皓用头顶开宽厚的蓝布,在伙计的帮忙下将禹常月放在木桌上。医师还未下来,伙计急忙转身出去,噔噔跑上阁楼去喊午憩的老师。

    这就是附近最好的医馆?

    禹常皓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喘息着掀开帷幕,显出一道臃肿的身形来。再加上四周狭窄的环境,简陋的设施,他几乎要怀疑车夫诓了自己。

    老医师迈动短腿奔向木桌,看了禹常月的脸色也是心头一紧,他伸手用力去扯禹常月的衣襟。

    禹常皓这才见到令人发怵的黑色已经蔓延到了弟弟的胸膛之下。

    老医师又伸手去探禹常月的鼻息。

    极其微弱。

    他将手掌伸进禹常月的衣服内,感受到那几乎停止的心跳,苦涩地摇摇头,叹息道,“没得救了。”

    禹常皓闻此,如遭五雷轰顶,他猛然地一步探出,双手抓住老医师塌软的肩头,面露狰狞,“怎么会没得救!一定要救啊!”

    “一定要救啊!”

    他双眼通红,声嘶力竭地咆哮,不禁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弟弟!”

    “老朽在帝岛进习过毒理学,毒已经下沿到了胸肺处,来不及了。”

    禹常皓全身的力量瞬间被抽空,双手滑落了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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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方介绍:
千岛,荒土,殇丘。三片大陆相隔甚远,上万年来,互不相知。直到某一天,神施加在其中的阻绝被打破······神谕从石棺中苏醒,灵修活跃起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融兽秘法再现,冰海再一次临世,各方隐匿了无数年的种族尽皆踏入了那纷乱的战场。一场一万年的轮回走向了终结!这是血与火之歌,这是存亡的游戏,这是属于英雄的史诗!殊方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殊方,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殊方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