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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全文阅读

作者:金庸     倚天屠龙记txt下载     倚天屠龙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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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万蕊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作这一首《无俗念》词的,乃南宋末年一位武学名家,有道之士。此人姓丘,名处机,道号长春子,名列全真七子之一,是全真教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词品》评论此词道:“长春,世之所谓仙人也,而词之清拔如此”。这首词诵的似是梨花,其实词中真意却是赞誉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说她“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又说她“浩气清英,仙才卓荦”,“不与群芳同列”。词中所颂这美女,乃古墓派传人小龙女。她一生爱穿白衣,当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兼之生性清冷,实当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无俗念”三字赠之,可说十分贴切。长春子丘处机和她在终南山上比邻而居,当年一见,便写下这首词来。

    这时丘处机逝世已久,小龙女也已嫁与神雕大侠杨过为妻。在河南少室山山道之上,却另有一个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词。这少女十八九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骑着一头青驴,正沿山道缓缓而上,心中默想:“也只有龙姊姊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他。”这一个“他”字,指的自然是神雕大侠杨过了。她也不拉缰绳,任由那青驴信步而行,一路上山。过了良久,她又低声吟道:“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她腰悬短剑,脸上颇有风尘之色,显是远游已久;韶华如花,正当喜乐无忧之年,可是容色间却隐隐有懊闷意,似是愁思袭人,眉间心上,无计回避。

    这少女姓郭,单名一个襄字,乃大侠郭靖和女侠黄蓉的次女,有个外号叫做“小东邪”。她一驴一剑,只身漫游,原想排遣心中愁闷,岂知酒入愁肠固然愁上加愁,而名山独游,一般的也是愁闷徒增。河南少室山山势颇陡,山道却是一长列宽大的石级,规模宏伟,工程着实不小,那是唐朝高宗为临幸少林寺而开凿,共长八里。郭襄骑着青驴委折而上,只见对面山上五道瀑布飞珠溅玉,奔泻而下,再俯视群山,已如蚁蛭。顺着山道转过一个弯,遥见黄墙碧瓦,好大一座寺院。

    她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源,但华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高僧?难道寺中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会?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她下了青驴,缓步走向寺前,只见树木森森,荫着一片碑林。石碑大半已经毁破,字迹模糊,不知写着些甚么。心想:“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瞥眼只见一块大碑上刻着唐太宗赐少林寺寺僧的御札,嘉许少林寺僧立功平乱。碑文中说唐太宗为秦王时,带兵讨伐王世充,少林寺和尚投军立功,最著者共一十三人。其中只昙宗一僧受封为大将军,其余十二僧不愿为官,唐太宗各赐紫罗袈裟一袭。她神驰想象:“当隋唐之际,少林寺武功便已名驰天下,数百年来精益求精,这寺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好手。”郭襄自和杨过、小龙女夫妇在华山绝顶分手后,三年来没得到他二人半点音讯。她心中长自记挂,于是禀明父母,说要出来游山玩水,实则是打听杨过的消息,她倒也不一定要和他夫妇会面,只须听到一些杨过如何在江湖上行侠的讯息,也便心满意足了。偏生一别之后,他夫妇从此便不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到了何处隐居,郭襄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始终没听到有人说起神雕大侠杨过的近讯。这一日她到了河南,想起少林寺中有一位僧人无色禅师是杨过的好友,自己十六岁生日之时,无色瞧在杨过的面上,曾托人送来一件礼物,虽然从未和他见过面,但不妨去问他一问,说不定他会知道杨过的踪迹,这才上少林寺来。正出神间,忽听得碑林旁树丛后传出一阵铁链当啷之声,一人诵念佛经:“是时药叉共王立要,即于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郭襄听了这四句偈言,不由得痴了,心中默默念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只听得铁链拖地和念佛之声渐渐远去。郭襄低声道:“我要问他,如何才能离于爱,如何能无忧无怖?”随手将驴缰在树上一绕,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只见树后是一条上山的小径,一个僧人挑了一对大桶,正缓缓往山上走去。郭襄快步跟上,奔到距那僧人七八丈处,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那僧人挑的是一对大铁桶,比之寻常水桶大了两倍有余,那僧人颈中、手上、脚上,更绕满了粗大的铁链,行走时铁链拖地,不停发出声响。这对大铁桶本身只怕便有二百来斤,桶中装满了水,重量更是惊人。郭襄叫道:“大和尚,请留步,小女子有句话请教。”

    那僧人回过头来,两人相对,都是一愕。原来这僧人便是觉远,三年以前,两人在华山绝顶曾有一面之缘。郭襄知他虽然生性迂腐,但内功深湛,不在当世任何高手之下,便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觉远大师。你如何变成了这等模样?”觉远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合十行礼,并不答话,转身便走。郭襄叫道:“觉远大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郭襄啊。”觉远又是回首一笑,点了点头,这次更不停步。郭襄又道:“是谁用铁链绑住了你?如何这般虐待你?”觉远左掌伸到脑后摇了几摇,示意她不必再问。

    郭襄见了这等怪事,如何肯不弄个明白?当下飞步追赶,想抢在他面前拦住,岂知觉远虽然全身带了铁链,又挑着一对大铁桶,但郭襄快步追赶,始终抢不到他身前。郭襄童心大起,展开家传轻功,双足一点,身子飞起,伸手往铁桶边上抓去,眼见这一下必能抓中。不料落手时终究还是差了两寸。郭襄叫道:“大和尚,这般好本事,我非追上你不可。”但见觉远不疾不徐的迈步而行,铁链声当啷当啷有如乐音,越走越高,直至后山。郭襄直奔得气喘渐急,但仍和他相距丈余,不由得心中佩服:“爹爹妈妈在华山之上,便说这位大和尚武功极高,当时我还不大相信,今日一试,才知爹妈的话果然不错。”只见觉远转身走到一间小屋之后,将铁桶中的两桶水都倒进了一口井中。郭襄大奇,叫道:“大和尚,你莫非疯了,挑水倒在井中干么?”觉远神色平和,只摇了摇头。郭襄忽有所悟,笑道:“啊,你是在练一门高深的武功。”觉远又摇了摇头。郭襄心中着恼,说道:“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在念经,又不是哑了,怎地不答我的话?”觉远合十行礼,脸上似有歉意,一言不发,挑了铁桶便下山去。郭襄探头井口向下望去,只见井水清澈,也无特异之处,怔怔望着觉远的背影,心中满是疑窦。她适才一阵追赶,微感心浮气躁,于是坐在井栏圈上,观看四下风景,这时置身处已高于少林寺所有屋宇,但见少室山层崖刺天,横若列屏,崖下风烟飘渺,寺中钟声随风送上,令人一洗烦俗之气。郭襄心想:“这和尚的弟子不知在哪里,和尚既不肯说,我去问那个少年便了。”当下信步落山,想去找觉远的弟子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声响,觉远又挑了水上来。郭襄闪身躲在树后,心想:“我暗中瞧瞧他到底在捣甚么鬼。”铁链声渐近,只见觉远仍是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全神贯注的轻声诵读。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么书?”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罢,怎么说话了?”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郭襄道:“你怕甚么?”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长僧人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后。郭襄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那瘦长僧人白眼一翻,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许女流擅入。姑娘请下山去罢,免得自讨没趣。”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你们干么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链捆绑他,又不许他说话?”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

    郭襄怒道:“这位大师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于他,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哪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两个僧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从来不敢提及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那两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师之命,监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那瘦长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莫怪小僧无礼。”

    郭襄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链除去,那便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又见她腰悬短剑,沉着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们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下山去罢。”郭襄摘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好罢,谨遵台命。”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出门。这年轻姑娘虽然未入寺门,但已在少林寺范围之内,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剑,于是伸手便去接剑。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剧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时摔倒。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撑住,这才不再滚动。那瘦长僧人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一拳击出,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变成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劈击”。郭襄握住剑柄,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那僧人沉肩回掌,来抓剑鞘。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便在此时,那僧人右手已抓住剑鞘,正却运劲里夺,猛觉手心一震,双臂隐隐酸麻,只叫得一声:“不好!”郭襄左腿横扫,已将他踢下坡去。他所受的这一招比那矮僧重得多,一路翻滚,头脸上擦出不少鲜血,这才停住。郭襄心道:“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当真好没来由。”眼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这短剑虽非稀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只听得当啷啷几声响,铁链断了三条。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郭襄道:“甚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奔去报讯,咱们快走。你那个姓张的小徒儿呢?带了他一起走罢!”觉远只是摇手。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多,但容貌无甚改变。郭襄大喜,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走罢。”张君宝摇头道:“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锁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还不是欺侮?”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及早脱身,免惹事端。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胜过她的人不计其数,但既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撒手不顾;可是却又担心寺中好手出来截拦,当下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说不好么?”两人只是不动。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齐眉木棍,吆喝道:“哪里来的野姑娘,胆敢来少林寺撒野?”张君宝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师兄不得无礼,这位是……”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祸事看来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可别牵累到爹爹妈妈,又补上一句:“咱们翻山走罢!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只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又涌出七八名僧人来。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两个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气概!到底走不走?”张君宝道:“师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时,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僧人,飕飕飕的奔上坡来,手中都没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带风,武功颇为了得。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静观其变。当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处,朗声说道:“罗汉堂首座尊师传谕:着来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苇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请问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儿呢,还是做蒙古皇帝的官?”这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沦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该归蒙古管,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调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丛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与前并无不同。那僧人听郭襄讥刺之言甚是厉害,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合十说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且请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苇亭中奉茶说话。”郭襄听他语转和缓,便想乘此收蓬,说道:“你们不让我进寺,我便希罕了?哼,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向张君宝使个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张君宝摇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郭襄朗声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第一名黄衣僧侧身让开。第二名和第三名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齐声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扬,手按剑柄。第一名僧人道:“我们也不敢留着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我们立即将宝剑送上,这是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还请包涵。”郭襄听他言语有礼,心下踌躇:“倘若不留短剑,势必有场争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但若留下短剑,岂不将外公、爹爹、妈妈、大哥哥、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她一时沉吟未决,蓦地里眼前黄影晃动,一人喝道:“到少林寺来既带剑,又伤人,世上焉有是理?”跟着劲风飒然,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下来。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郭襄一番迟疑之后,多半便会将短剑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眼前处境既极度不利,便会暂忍一时之气,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妈商量,回头找这场子,但对方突然逞强,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将剑夺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剑鞘,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一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当下运劲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郭襄被他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剑鞘,当即握住剑柄,刷的一声,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将剑鞘夺了过去,左手却有两根手指被短剑顺势割断,剧痛之下,抛下剑鞘,往旁退开。

    众僧人见同门受伤,无不惊怒,挥杖舞棍,一齐攻来。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罢。”当下使出家传的“落英剑法”,便往山下冲去。众僧人排成三列,仰面挡住。那“落英剑法”乃黄药师从“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来,虽不若“玉箫剑法”的精妙,却也是桃花岛的一绝,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霎时间僧人中又有两人受伤。但背后数名僧人跟着抢到,居高临下的夹攻。按理郭襄早已抵挡不住,只是少林僧众慈悲为本,不愿伤她性命,所出招数都非杀手,只求将她打倒,训诫一番,扣下兵刃,将她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剑光错落,却也不易攻近身去。众僧初时只道一个妙龄女郎,还不轻易打发?待见她剑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门之女,便是名师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时更有分寸,一面急报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正斗之间,一个身材高瘦老年僧人缓步走近,双手笼在袖中,微笑观斗。两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声禀告了几句。郭襄已斗得气喘吁吁,剑法凌乱,大声喝道:“说甚么天下武学之源,原来是十多个和尚一拥而上,倚多为胜。”那老僧便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听她这么说,便道:“各人住手!”众僧人立时罢手跃开。无色禅师道:“姑娘贵姓,令尊和令师是谁?光临少林寺,不知有何贵干?”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诉你。我到少林寺来是为了打听大哥哥的讯息,那也不能当众述说。眼下已闹成这等模样,日后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罢。”说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说,我不过见山上风景优美,这便上来游览玩耍。原来少林寺比皇宫内院还要厉害,动不动便要扣人家兵刃。请问大师,我进了贵寺的山门没有?当日达摩祖师传下武艺,想来也不过教众僧侣强身健体,便于精进修为,想不到少林寺名头越大,武功越高,恃众逞强的名头也越来越响。好,你们要扣我兵刃,这便留下,除非将我杀了,否则今日之事江湖上不会无人知晓。”她本来伶牙俐齿,这件事也并非全是她的过错,一席话只将无色禅师说得哑口无言。郭襄鉴貌辨色,心想:“这番胡闹我固怕人知晓,看来少林寺更加不愿张扬。十多个和尚围斗一个年轻姑娘,说出去有甚么好听?”当下哼的一声,将短剑往地下一掷,举步便行。

    无色禅师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已将短剑卷起,双手托起剑身,说道:“姑娘既不愿见示家门师承,这口宝剑还请收回,老衲恭送下山。”郭襄嫣然一笑,道:“还是老和尚通达情理,这才是名家的风范呢。”她既占到便宜,随口便赞了无色一句,当下伸手拿剑,一提之下,不禁一惊。原来对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虽抓住剑柄,却不能提起剑身。她连运三下劲,始终无法取过短剑,说道:“好啊,你是显功夫来着。”突然间左手斜挥,轻轻拂向他左颈“天鼎”“巨骨”两穴。无色心下一凛,斜身闪避,气劲便此略松,郭襄应手提起短剑。

    无色道:“好俊的兰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岛主怎生称呼?”郭襄笑道:“桃花岛主吗?我便叫他作老东邪。”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来不遵礼法。他叫外孙女儿“小东邪”,郭襄便叫他“老东邪”,黄药师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欢喜。无色少年时出身绿林,虽在禅门中数十年修持,佛学精湛,但往日豪气仍是不减,否则怎能与杨过结成好友?见这小姑娘不肯说出师承来历,偏要试她出来,当下朗声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说出你的门派?”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无色禅师哈哈大笑,说道:“姑娘若是接得下老衲十招,那还有甚么说的,自是唯命是听。”郭襄指着觉远道:“我和这位大师昔年曾有一面之缘,要代他求一个情。倘若十招中你说不出我的师父是谁,你须得答应我,可不能再难为这位大师了。”无色甚是奇怪,心想觉远迂腐腾腾,数十年来在藏经阁中管书,从来不与外人交往,怎会识得这个女郎?说道:“我们本来就没为难他啊。本寺僧众犯了戒律,不论是谁,均须受罚,那也不算是甚么难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混赖。”

    无色双掌一击,道:“好,依你,依你。老衲若是输了,便代觉远师弟挑这三千一百零八担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郭襄跟他说话之时,心下早已计议定当,寻思:“这老和尚气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御,非显出爹爹妈妈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机先,连发十招。”听他说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这两句话,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声,短剑当胸直刺过去,使的仍是桃花岛“落英剑法”中的一招,叫作“万紫千红”,剑尖刺出去时不住颤动,使对手瞧不定剑尖到底攻向何处。无色知道厉害,不敢对攻,当即斜身闪开。郭襄喝道:“第二招来了!”短剑回转,自下而上倒刺,却是全真派剑法中一招“大绅倒悬”。无色道:“好,是全真剑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剑一刺落空,眼见无色反守为攻,伸指径来拿自己手腕,暗吃一惊:“这老和尚果然了得,在这如此凶险的剑招之下,居然赤手空拳的还能抢攻。”眼见他手指伸到面门,短剑晃了几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恶犬拦路”,乃属“封”字诀。

    她自幼和丐帮的前任帮主鲁有脚交好,喝酒猜拳之余,有时便缠着他比试武艺。丐帮中虽有规矩,打狗棒法是镇帮神技,非帮主不传,但鲁有脚使动之际,郭襄终于偷学了一招半式。何况先任帮主黄蓉是她母亲,现任帮主耶律齐是她姊夫,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数着实不少,虽然不明其中诀窍,但猛地里依样葫芦的使出一招来,却也骇人耳目。无色的手指刚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闪动,剑锋来势神妙无方,险些儿五根手指一齐削断,总算他武功卓绝,变招快速,百忙中急退两步,但嗤嗤声响,左袖已给短剑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无色禅师变色斜睨,背上惊出了一阵冷汗。郭襄大是得意,笑道:“这是甚么剑法?”其实天下根本无此剑术,她只不过偷学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剑招之中,只因那打狗棒法过于奥妙,她虽使得似是而非,却也将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吓得满腹疑团,瞠目不知所对。郭襄心想:“我只须再使得几招打狗棒法,非杀得这老和尚大败亏输不可,只可惜除了这一下子,我再也不会了。”不待无色缓过气来,短剑轻扬,飘身而进,姿态飘飘若仙,剑锋向无色的下盘连点数点,却是从小龙女处学来的一招玉女剑法“小园艺菊”。那玉女剑法乃当年女侠林朝英所创,不但剑招凌厉,而且讲究丰神脱俗,姿式娴雅,众僧人从所未见。无不又惊又喜。少林的“达摩剑法”、“罗汉剑法”等等走的均是刚猛路子,那“玉女剑法”绝少现于江湖,本质与少林派的诸路剑术又截然相反,其实以剑法而论,也未必真的胜于少林各路剑术,只是一眼瞧来,实在美绝丽绝,有如佛经中云:“容仪婉媚,庄严和雅,端正可喜,观者无厌。”

    无色禅师见了如此美妙的剑术,只盼再看一招,当下斜身闪避,待她再发。郭襄剑招斗变,东趋西走,连削数剑。张君宝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声。原来郭襄这一招却是“四通八达”,三年前杨过在华山之巅传授张君宝,郭襄在旁瞧在眼中,这时便使了出来。当年杨过所授的乃是掌法,这时郭襄变为剑法,威力已减弱了几成,但剑术之奇,却已足使无色暗暗心惊。屈指数来,郭襄已连使五招,无色竟瞧不出丝毫头绪。他盛年时纵横江湖,阅历极富,十余年来身任罗汉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的武功,以与本寺的武功相互参照比较,而收截长补短、切磋攻错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论是何方高人,数招中必能瞧出他的来历,和郭襄约到十招,已留下极大余地。岂知郭襄的父母师友尽是当代第一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东拉西扯的一番杂拌,只瞧得无色眼花缭乱,哪里说得出甚么名目。那“四通八达”的四剑八式一过,无色心念一动:“我若任她出招,只怕她怪招源源不绝,别说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甚么端倪。只有我发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门武功拆解不可。”当即上身左转,一招“双贯耳”,双拳虎口相对,划成弧形,交相撞击。郭襄见他拳势劲力奇大,不敢挡架,身形一扭,竟从双掌之间溜了过去。她当年在黑龙潭中见瑛姑与杨过相斗,弱不敌强,使“泥鳅功”溜开,这时便依样葫芦。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瑛姑,但无色禅师也并不真下杀手,任由她轻轻溜开。无色喝彩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扬起,屈肘当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黄莺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学大师,身分不同,虽然所会武功之杂犹胜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纯正本门武功。少林拳门户正大,看来平平无奇,练到精深之处,实是威力无穷。他这左掌圈花一扬,郭襄但觉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作为手指,使一招从武修文处学来的“一阳指”,径点无色手腕上“腕骨”、“阳谷”、“养老”三穴。她于“一阳指”点穴法实只学到一点儿皮毛,肤浅之至,但一指点三穴的手法,却正是一阳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灯大师的一阳指功夫天下驰名,无色禅师自然识得,斗见郭襄出此一招,一惊之下,急忙缩手变招。其实无色若不缩手,任她连撞三处穴道,登时可发觉这“一阳指”功夫并非货真价实,但双方各出全力搏斗之际,他岂肯轻易以一世英名冒险相试?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识得厉害!”无色哼了一声,击出一招“单凤朝阳”,这一招双手大开大阖,宽打高举,劲力到处,郭襄手中短剑拿捏不住,脱手落地。她明知对方不会当真狠下杀手,当下也不惊惶,双拳交错,若有若无,正是老顽童周伯通得意杰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创,江湖上并未流传,无色虽然渊博,却也不识,当下双掌划弧,发出一招“偏花七星”,双掌如电,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内力相抗,手掌便须向后一拗而断。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实快,似轻实重,虽是“闯少林”的姿式,意劲内力却出自“神化少林”的精奥。郭襄手掌被制,心想:“难道你真能折断我的掌骨不成?”顺手一挥,使出一招“铁蒲扇手”,以掌对掌,反击过去。这一招她是从武修文之妻完颜萍处学来,是当年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传下来的心法。这铁掌功在武学诸派掌法之中向称刚猛第一,无色禅师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见这女郎猛地里使出这招铁掌帮的看家掌法,不禁吓了一跳,若是硬拚掌力,一来不愿便此伤她,二来却也真的对铁掌功夫有三分忌惮。他是个忠厚豪迈之人,但见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却没想到若要精研这许多门派的武功,岂是这二十岁不到的少女就能办到,当下急忙收掌,退开半丈。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来了,你瞧我是甚么门派?”左手一扬,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无色的下颚。无色和旁观众僧情不自禁的都是一声惊呼。这一招“苦海回头”,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艺罗汉拳中的一招,却是别派所无。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敌人头顶,右手托住敌人下颚,将他头颈一扭,重则扭断敌人头颈,轻则扭脱关节,乃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手。无色禅师见她竟然使到这一招罗汉拳,当真是孔夫子面前读孝经,鲁班门口弄大斧,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路拳法他在数十年前早已拆得滚瓜烂熟,一碰上便是不加思索,随手施应,即令是睡着了,遇到这路招式只怕也能对拆,当下斜身踏步,左手横过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闪电,伸手到她颈后。这一招叫做“挟山超海”,原是拆解那招“苦海回头”的不二法门,双手一提,便能将敌人身子提得离地横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盘肘”式反压他的手肘,既能脱困,又可反制敌人,但无色禅师这一招实在来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提起,她双足离地,还能施展甚么功夫,自然是输了。

    无色禅师随手将郭襄制住,心中一怔:“糟糕!我只顾取胜,却没想到辨认她的师承门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门不同的拳法,那是如何说法?我总不能说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挣扎,叫道:“放开我!”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从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道:“老和尚,你还不放我?”无色禅师眼中看出众生平等,别说已无男女之分,纵是马牛猪犬,他也一视同仁,笑道:“老衲这一大把年纪,做你祖父也做得,还怕甚么?”说着双手轻轻一送,将她抛出二丈之外。这一番动手,郭襄虽然被制,但无色在十招之内终究认不出她的门派,正要出言服输,一低头,忽见地下黑黝黝的一团物事,乃是两个小小的铁铸罗汉。

    郭襄落地站定,说道:“大和尚,你可认输了罢?”无色抬起头来,喜容满面,笑道:“我怎么会输?我知道令尊是大侠郭靖,令堂是女侠黄蓉,桃花岛黄岛主是你外公。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个襄阳的‘襄’字。令尊学兼江南七怪、桃花岛、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长。郭二小姐家学渊源,身手果然不凡。”这一番话只把郭襄听得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这老和尚当真邪门,我这十招乱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认了出来。”无色禅师见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对铁铸小罗汉,说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骗你小孩子,我认出你来,全凭着这对铁罗汉。杨大哥可好。你可有见到他么?”郭襄一怔之下,立时恍然,说道:“啊,你便是无色禅师,这对铁罗汉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自然认得。你可有见到我大哥哥和龙姊姊?我上宝刹来,便是想见你,来打听他二人的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说的大哥哥和龙姊姊,便是杨过杨大侠夫妇了。”无色道:“数年之前,杨大侠曾来敝寺盘桓数日,跟老和尚很说得来。后来他在襄阳抗敌,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劳。不知他刻下是在何处?”

    他二人均欲得知杨过音讯,你问一句,我问一句,却是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话。郭襄呆了半晌,说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哪里。可有谁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如此高明。嗯,我还没谢过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今日得谢谢你啦。”无色笑道:“咱们当真是不打不相识。你见到杨大哥时,可别说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着远处山峰,自言自语:“几时方能见着他啊。”

    当郭襄十六岁生日那天,杨过忽发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阳给她庆贺生辰。一时白道黑道上无数武林高手,冲着杨过的面子,都受邀赶到祝寿,即使无法分身的,也都赠送珍异贺礼。无色禅师请人带去的生日礼物,便是这一对精铁铸成的罗汉。这对铁罗汉肚腹之中装有机括,扭紧弹簧之后,能对拆一套少林罗汉拳。那是百余年前少林寺中一位异僧花了无数心血方始制成,端的是灵巧精妙无比。郭襄觉得好玩,便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从怀中跌将出来,终于给无色禅师认出了她的身分。她适才最后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从这对铁罗汉身上学来。

    无色笑道:“格于敝寺历代相传的寺规,不能请郭二姑娘到寺中随喜,务请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没甚么,我要问的事,反正也问过了。”无色又指觉远道:“至于这位师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释。这样罢,老和尚陪你下山去,咱们找一家饭铺,让老和尚作个东道,好好喝一天酒,你说怎样?”无色禅师在少林寺中位份极高,竟对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如此尊敬,要亲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众僧侣听了,无不暗暗称奇。郭襄道:“大师不必客气。小女子出手不知轻重,得罪了几位大和尚,还请代致歉意,这便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施了一礼,转身下坡。无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杨大侠之命烧了南阳蒙古大军的草料、火药之后,便即回寺,没来襄阳道贺,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临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里,岂是相待贵客之道?”郭襄见他一番诚意,又喜他言语豪爽,也愿和他结个方外的忘年之交,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走罢!”二人并肩下坡,走过一苇亭后,只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回首一看,只见张君宝远远在后跟着,却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张兄弟,你也来送客下山吗?”张君宝脸上一红,应了一声:“是!”便在此时,只见山门前一个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轻功,跑得十分匆忙。无色眉头一皱,说道:“大惊小怪的干甚么?”那僧人奔到无色身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无色脸色忽变,大声道:“竟有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请首座去商议。”郭襄见无色脸上神色为难,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说道:“老禅师,朋友相交,贵在知心,这些俗礼算得了甚么?你有事便请回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缘邂逅,咱们再喝酒论武,有何不可?”无色喜道:“怪不得杨大侠对你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这个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说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朋友了。”当下两人施礼而别。无色回向山门。

    郭襄循路下山,张君宝在她身后,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并肩而行。郭襄问道:“张兄弟,他们到底干甚么欺侮你师父?你师父一身精湛内功,怕他们何来?”张君宝走近两步,说道:“寺中戒律精严,僧众凡是犯了事的都须受罚,倒不是故意欺侮师父。”郭襄奇道:“你师父是个正人君子,天下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人,他又犯了甚么事?我瞧他定是代人受过,要不,便是甚么事弄错了。”张君宝叹道:“这事的原委姑娘其实也知道的,还不是为了那部《楞伽经》。”郭襄道:“啊,是给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偷去的经书么?”张君宝道:“是啊。那日在华山绝顶,小人得杨过大侠的指点,亲手搜查了那两人全身,一下华山之后,再也找不到这两人的踪迹了。我师徒俩无奈,只得回寺禀报方丈。那部《楞伽经》是达摩祖师亲手所书,戒律堂首座责怪我师父经管不慎,以致失落这般无价之宝,重加处罚,原是罪有应得。”郭襄叹了口气,道:“那叫做晦气,甚么罪有应得?”她比张君宝只大几岁,但俨然以大姊姊自居,又问:“为了这事,便罚你师父不许说话?”张君宝道:“这是寺中历代相传的戒律,上镣挑水,不许说话。我听寺里老禅师们说,虽然这是处罚,但对受罚之人其实也大有好处。一个人一不说话,修为自是易于精进,而上镣挑水,也可强壮体魄。”郭襄笑道:“这么说来,你师父非但不是受罚,反而是在练功了,倒是我的多事。”张君宝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师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远不敢忘记。”

    郭襄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可是旁人却早把我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只听得树林中一声驴鸣,那头青驴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张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呼哨一声,招呼青驴近前,张君宝颇为依依不舍,却又没甚么话好说。

    郭襄将手中那对铁铸罗汉递了给他,道:“这个给你。”张君宝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这……这个……”郭襄道:“我说给你,你便收下了。”张君宝道:“我……我……”郭襄将铁罗汉塞在他的手上,纵身一跃,上了驴背。突然山坡石级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请留步。”正是无色禅师又从寺门中奔了出来。郭襄心道:“这个老和尚也忒煞多礼,何必定要送我?”无色行得甚快,片刻间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张君宝道:“你回寺中去,别在山里乱走乱闯。”张君宝躬身答应,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无色待他走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说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谁写的么?”郭襄下了驴背,接过一看,见是一张诗笺,笺上墨沈淋漓,写着两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称雄中原西域有年,昆仑三圣前来一并领教。”笔势挺拔遒劲。郭襄问道:“昆仑三圣是谁啊,这三个人的口气倒大得紧。”无色道:“原来姑娘也不识得他们。”郭襄摇摇头道:“我不识得他们。连‘昆仑三圣’的名字也从没听爹爹妈妈说过。”无色道:“奇便奇在这儿。”郭襄道:“甚么奇怪啊?”无色道:“姑娘和我一见如故,自可对你实说。你道这张纸笺是在哪里得来的?”郭襄道:“是昆仑三圣派人送来的么?”无色道:“若是派人送来,也就没甚么奇怪。常言道树大招风,我少林寺数百年来号称天下武学之源,因此不断有高手到寺中来挑战较艺。每次有武林中人到来,我们总是好好款待,说到比武较量,能够推得掉的便尽量推辞。我们做和尚的,讲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强争胜,倘若天天跟人家打架,还算是佛门子弟么?”郭襄点头道:“那也说得是。”

    无色又道:“只不过武师们既然上得寺来,若是不显一下身手,总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的罗汉堂,做的便是这门接待外来武师的行当。”郭襄笑道:“原来大和尚的专职是跟人打架。”无色苦笑道:“一般武师,武功再强,本堂的弟子们总能应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见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来试上一试。”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无色道:“你瞧我把话扯到哪里去啦。实不相瞒,这张纸笺,是在罗汉堂上降龙罗汉佛像的手中取下来的。”郭襄奇道:“是谁放在佛像手中的?”无色搔头道:“便是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众数百,若有人混进寺来,岂能无人见到?这罗汉堂经常有八名弟子轮值,日夜不断。刚才有人见到这张纸笺,飞报老方丈,大家都觉得奇怪,因此召我回寺商议。”

    郭襄听到这里,已明其意,说道:“你疑心我和那甚么昆仑三圣串通了,我在寺外捣乱,那三个家伙便混到罗汉堂中放这纸笺。是也不是?”无色道:“我既和姑娘见了面,自是决无疑心。但也是事有凑巧,姑娘刚离寺,这张纸笺便在罗汉堂中出现。方丈和无相师弟他们便不能不错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认得这三个家伙。大和尚,你怕甚么?十天之后他们倘若胆敢前来,跟他们见个高下便了。”无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们没有干系,我便不用担心了。”

    郭襄知他实是一番好意,只怕昆仑三圣是自己相识,动手之际便有许多顾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说道:“大和尚,他们客客气气来切磋武艺,那便罢了,否则好好给他们吃些苦头。这张字条上的口气可狂妄得很呢。甚么叫做‘一并领教’?难道少林派七十二项绝艺,这三个家伙要‘一并领教’么?”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说道:“说不定寺中有谁跟他们勾结了,偷偷放上这样一张字条,也没甚么希奇。”无色道:“这事我们也想过了,可是决计不会。降龙罗汉的手指离地有三丈多高,平时扫除佛身上灰尘,必须搭起高架。有人能跃到这般高处,轻功之佳,实所罕有。寺中纵有叛徒,料来也不会有这样好的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见见这昆仑三圣到底是何等样的人物,要瞧他们和少林寺僧众比试武艺,结果谁胜谁负,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来这场好戏是不能亲眼得见了。无色见她侧头沉思,只道她是在代少林寺筹策,说道:“少林寺千年来经历了不知多少大风大浪,至今尚在,这昆仑三圣倘若决意跟我们过不去,少林寺也总当跟他们周旋一番。郭姑娘,半月之后,你在江湖上当可听到音讯,且看昆仑三圣是否能把少林寺挑了。”说到此处,壮年时的豪情胜概不禁又勃然而兴。郭襄笑道:“大和尚勿嗔勿怒,你这说话的样子,能算是佛门子弟么?好,半月之后,我伫候好音。”说着翻身上了驴背。两人相视一笑。郭襄催动青驴,得得下山,心中却早打定主意,非瞧一瞧这场热闹不可。她心想:“怎生想个法儿,十天后混进少林寺中去瞧一瞧这场好戏?”又想:“只怕那昆仑三圣未必是有甚么真才实学的人物,给大和尚们一击即倒,那便热闹不起来。只要他们有外公、爹爹、或是大哥哥一半的本事,这一场‘昆仑三圣大闹少林寺’便有些看头。”

    想到杨过,心头又即郁郁,这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她心头早已千百遍的想过了:“其实,我便是找到了他,那又怎地?还不是重添相思,徒增烦恼?他所以悄然远引,也还不是为了我好?但明知那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却又不能不想,不能不找。”任着青驴信步所之,在少室山中漫游,一路向西,已入嵩山之境,回眺少室东峰,苍苍峻拔,沿途山景,观之不尽。如此游了数日,这一天到了三休台上,心道:“三休,三休!却不知是哪三休?人生千休万休,又岂止三休?”折而向北,过了一岭,只见古柏三百余章,皆挺直端秀,凌霄托根树旁,作花柏顶,灿若云荼。郭襄正自观赏,忽听得山坳后隐隐传出一阵琴声,心感诧异:“这荒僻之处,居然有高人雅士在此操琴。”她幼受母教,琴棋书画,无一不会,虽均不过粗识皮毛,但她生性聪颖,又爱异想天开,因此和母亲论琴、谈书,往往有独到之见,发前人之所未发。这时听到琴声,好奇心起,当下放了青驴,循声寻去。走出十余丈,只听得琴声之中杂有无数鸟语,初时也不注意,但细细听来,琴声竟似和鸟语互相应答,间间关关,宛转啼鸣,郭襄隐身花木之后,向琴声发出处张去,只见三株大松树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向而坐,膝上放着一张焦尾琴,正自弹奏。他身周树木上停满了鸟雀,黄莺、杜鹃、喜鹃、八哥,还有许多不知其名的,和琴声或一问一答,或齐声和唱。郭襄心道:“妈说琴调之中有一曲《空山鸟语》,久已失传,莫非便是此曲么?”听了一会,琴声渐响,但愈到响处,愈是和醇,群鸟却不再发声,只听得空中振翼之声大作,东南西北各处又飞来无数雀鸟,或止歇树巅,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蔚为奇观。那琴声平和中正,隐然有王者之意。

    郭襄心下惊奇:“此人能以琴声集鸟,这一曲难道竟是《百鸟朝凤》?”心想可惜外公不在这里,否则以他天下无双的玉箫与之一和,实可称并世双绝。

    那人弹到后来,琴声渐低,树上停歇的雀鸟一齐盘旋飞舞。突然铮的一声,琴声止歇,群鸟飞翔了一会,慢慢散去。

    那人随手在琴弦上弹了几下短音,仰天长叹,说道:“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说到此处,突然间从琴底抽出一柄长剑,但见青光闪闪,照映林间。郭襄心想:“原来此人文武全才,不知他剑法如何。”只见他缓步走到古松前的一块空地上,剑尖抵地,一划一划的划了起来,划了一画又是一画。郭襄大奇:“世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剑法?难道以剑尖在地下乱划,便能克敌制胜?此人之怪,真是难以测度。”

    默数剑招,只见他横着划了十九招,跟着变向纵划,一共也是一十九招。剑招始终不变,不论纵横,均是平直的一划。郭襄依着他剑势,伸手在地下划了一遍,随即险些失笑,他使的哪里是甚么怪异剑法,却是以剑尖在地下画了一张纵横各一十九道的棋盘。那人划完棋盘,以剑尖在左上角和右下角圈了一圈,再在右上角和左下角画了个交叉。郭襄既已看出他画的是一张围棋棋盘,自也想到他是在四角布上势子,圆圈是白子,交叉是黑子。跟着见他在左上角距势子三格处圈了一圈,又在那圆圈下两格处画了一叉,待得下到第十九着时,以剑拄地,低头沉思,当是决不定该当弃子取势,还是力争边角。郭襄心想:“此人和我一般寂寞,空山抚琴,以雀鸟为知音;下棋又没对手,只得自己跟自己下。”

    那人想了一会,白子不肯罢休,当下与黑子在左上角展开剧斗,一时之间妙着纷纭,自北而南,逐步争到了中原腹地。郭襄看得出神,渐渐走近,但见白子布局时棋输一着,始终落在下风,到了第九十三着上遇到了个连环劫,白势已然岌岌可危,但他仍在勉力支撑。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郭襄棋力虽然平平,却也看出白棋若不弃子他投,难免在中腹全军覆没,忍不住脱口叫道:“何不径弃中原,反取西域?”那人一凛,见棋盘西边尚自留着一大片空地,要是乘着打劫之时连下两子,占据要津,即使弃了中腹,仍可设法争取个不胜不败的局面。那人得郭襄一言提醒,仰天长笑,连说:“好,好!”跟着下了数子,突然想起有人在旁,将长剑往地下一掷,转身说道:“哪一位高人承教,在下感激不尽。”说着向郭襄藏身处一揖。郭襄见这人长脸深目,瘦骨棱棱,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她向来脱略,也不理会男女之嫌,从花丛中走了出来,笑道:“适才听得先生雅奏,空山鸟语,百禽来朝,实深钦佩。又见先生画地为局,黑白交锋,引人入胜,一时忘形,忍不住多嘴,还祈见谅。”那人见郭襄是个妙龄女郎,大以为奇,但听她说到琴声,居然丝毫不错,很是高兴,说道:“姑娘深通琴理,若蒙不弃,愿闻清音。”郭襄笑道:“我妈妈虽也教过我弹琴,但比起你的神乎其技,却差得远了。不过我既已听过你的妙曲,不回答一首,却有点说不过去。好罢,我弹便弹一曲,你却不许取笑。”那人道:“怎敢?”双手捧起瑶琴,送到郭襄面前。郭襄见这琴古纹斑斓,显是年月已久,于是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考槃》。她的手法自没甚么出奇,但那人却颇有惊喜之色,顺着琴音,默想词句:“考在槃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那人听这琴音说中自己心事,不禁大是感激,琴曲已终。他还是痴痴的站着。郭襄轻轻将瑶琴放下,转身走出松谷,纵声而歌:“考檗在陆,硕人之轴,独寐独宿,永矢勿告。”招来青驴骑上了,又往深山林密之处行去。她在江湖上闯荡三年,所经异事甚多,那人琴韵集禽、画地自弈之事,在她也只是如过眼云烟,风萍聚散,不着痕迹。又过两天,屈指算来是她闯闹少林寺的第十天,便是昆仑三圣约定要和少林僧较量武艺的日子。郭襄想不出如何混入寺中看这场热闹,心道:“妈妈甚么事儿眼睛一转,便想到了十七八条妙计。我偏这么蠢,连一条计策也想不出来。好罢,不管怎样,先到寺外去瞧瞧再说,说不定他们应付外敌时打得紧急,便忘了拦我进寺。”

    胡乱吃了些干粮,骑着青驴又往少林寺进发,离寺约莫十来里,忽听得马蹄声响,左侧山道上三乘马连骑而来。三匹马步子迅捷,转眼间便从郭襄身侧掠过,直上少林寺而去。马上三人都是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穿青布短衣,马鞍上都挂着装兵刃的布囊。郭襄心念一动:“这三人身负武功,今日带了兵刃上少林寺,多半便是昆仑三圣了。我若迟了一步,只怕瞧不到好戏。”伸手在青驴臀上一拍,青驴昂首一声嘶叫,放蹄疾驰,追到了三乘马的身后。马上乘客挥鞭催马,三乘马疾驰上山,脚力甚健,顷刻间将郭襄的青驴抛得老远,再也追赶不及。一个老者回头望了一眼,脸上微现诧异之色。

    郭襄纵驴又赶了二三里地,三骑马已影踪不见,青驴这一程快奔,却已喷气连连,颇有些支持不住。郭襄叱道:“不中用的畜生,平时尽爱闹脾气,发蛮劲,姑娘当真要用你时,却又赶不上人家。”眼见再催也是无用,索性便在道旁一座石亭中憩息片刻,让青驴在亭子旁的溪水中喝一个饱。过不多时,忽听得马蹄声响,那三乘马转过山坳,奔了回来。郭襄大奇:“怎地这三人一上去便回了转来,难道竟如此不堪一击?”三匹马奋鬣扬蹄,直奔进石亭中来,三个乘客翻身下马。郭襄瞧那三人时,见一个矮老者脸若朱砂,一个酒糟鼻子火也般红,笑眯眯的颇为温和可亲;一个竹竿般身材的老者脸色铁青,苍白之中隐隐泛出绿气,似乎终年不见天日一般,这两人身形容貌,无一不是截然相反。第三个老者相貌平平无奇,只是脸色蜡黄,微带病容。

    郭襄好奇心起,问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到了少林寺没有?怎地刚上去便回下来啦?”青脸老者横了她一眼,似怪她乱说乱问。那酒糟鼻的红脸矮子笑道:“姑娘怎知我们是到少林寺去?”郭襄道:“从此上去,不到少林寺却往何处?”红脸老者点头道:“这话倒也不错。姑娘却又往何处去?”郭襄道:“你们去少林寺,我自然也去少林寺。”青脸老者道:“少林寺向来不许女流踏进山门一步,又不许外人携带兵刃进寺。”说话语气傲慢,他身形甚高,眼光从郭襄头顶上瞧了过去,向她望也不望上一眼。郭襄心下着恼,说道:“你们怎又携带兵刃?那马鞍旁的布囊之中,放的难道不是兵器么?”青脸老者冷冷的道:“你怎能跟我们相比?”郭襄冷笑一声:“你们三个又怎样?难道便这般横?昆仑三圣跟少林寺的老和尚们交过手了么?谁胜谁败啊?”三个老者登时脸色微变。红脸老者问道:“小姑娘,你怎知道昆仑三圣的事?”郭襄道:“我自然知道。”青脸老者突然踏上一步,厉声道:“你姓甚么?是谁的门下?到少林寺来干甚么?”郭襄俏脸一扬,道:“你管得着么?”

    青脸老者脾气暴躁,手掌一扬,便想给她一个耳光,但跟着便想到大欺小、男欺女甚不光彩,自己是何等身分,怎能跟姑娘家一般见识?身形微晃,伸手便摘下郭襄腰间悬着的短剑。这一下出手之快实是难以形容,郭襄但觉凉风轻*过去。

    她猝不及防,猛地里着了人家的道儿,实是她行走江湖以来从所未有的事。其实以她武功阅历,要在江湖间闯荡原是大大不够,但武林中十之八九都知她是郭靖、黄蓉的女儿,自经杨过传柬给她庆贺生辰之后,旁门左道之士几乎也是无人不晓,就算不碍着郭靖、黄蓉的面子,也得碍着杨过的面子。兼之她人既美丽,又豪爽好客,即是市井中引车卖浆,屠狗负贩之徒,她也一视同仁,往往沽了酒来请他们共饮一杯。因此江湖间虽然风波险恶,她竟履险如夷,逢凶化吉,从来没吃过大亏。此刻这青脸老者蓦然间夺了她的剑去,竟使她一时不知所措,若是上前相夺,自忖武功远远不及,但如就此罢休,心下又岂能甘?青脸老者左手中指和食指挟着短剑的剑鞘,冷冰冰的道:“你这把剑,我暂且扣下了。你胆敢对我这等无礼,自是父母和师长少了管教。你要他们来向我取剑,我会跟他们好好说一说,教你父母师长多留上一点神。”

    这番话真把郭襄气得满脸通红,听此人说话,直是将她当作了一个没家教的顽童,心想:“好哇!你骂了我,也骂了我外公和爹娘,你当真有通天的本事,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乱逞威风?”她定了定神,强忍一口怒气,说道:“你叫甚么名字?”青脸老者哼了一声,道:“甚么‘你叫甚么名字’?我教你,你该这么问:‘不敢请教老前辈尊姓大名?”郭襄怒道:“我偏要问你叫甚么名字。你不说便不说罢,谁又希罕了?这把剑又值得甚么?你为老不尊,偷人抢人的东西,我也不要了。”说着转过身子,便要走出石亭。忽然间眼前红影一闪,那红脸矮子已挡在她身前,笑眯眯的道:“女孩儿家脾气不可这般大,将来到婆家去做媳妇儿,难道也由得你使小性儿么?好,我便跟你说,我们是师兄弟三人,这几天万里迢迢的刚从西域赶来中原……”郭襄小嘴一扁,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神州中原,本是没你三个的字号。”三个老者相互望了一眼。红脸老者道:“请问姑娘,尊师是哪一位?”郭襄在少林寺中不肯说父母的名字,这时心下真的恼了,说道:“我爹爹姓郭,单名一个‘靖’字。我妈妈姓黄,单名一个‘蓉’字。我没师父,就是爹爹妈妈胡乱教一些儿。”三个老者又互相望了一眼。青脸老者喃喃的道:“郭靖?黄蓉?他们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是谁的弟子?”郭襄这一气当真非同小可,心想我父母名满天下,别说武林中人,便是寻常百姓,又有谁不知义守襄阳的郭大侠?但瞧那三个老者的神色,却又不似假装不知。她心念一动,当即恍然:“这昆仑三圣远处西域,从来不履中土。以这般高的武功,爹妈却从来没提过他们的名头,那么他们真的不知爹爹妈妈,也不足为奇的了。想必他们在昆仑山深处隐居,勤练武功,对外事从来不闻不问。”想到这里,登时释然,怒气便消,她本不是爱使小性儿的小器姑娘,说道:“我姓郭名襄,是襄阳城这个‘襄’字。好啦,我已对你们说了。请问你们三位老先生尊姓大名啊?”

    红脸老者笑嘻嘻的道:“是啊,小女娃儿很乖,一教便会,这才是尊敬长辈的道理。”指着那黄脸老者道:“这位是我们的大师哥,他姓潘,名字叫天耕。我是二师兄,姓方,叫方天劳。”手指青脸老者道:“这位是三师弟,姓卫,名叫天望。我们师兄弟三个,排行中都有一个‘天’字。”郭襄“嗯”了一声,默记一遍,问道:“你们到底上不上少林寺去?你们跟那些和尚们比过武么?却是谁的武功强些?”青脸老者卫天望“咦”的一声,厉声道:“怎地你甚么都知道了?我们要跟少林寺和尚比试武艺,天下没几人知道,你怎么得知?快说,快说!”说着直逼到郭襄身前,右手捏紧了拳头,恶狠狠的瞪着她。

    郭襄暗想:“我岂能受你的威吓?本来跟你说了也不打紧,但你越恶,我越是不说。”向着他也瞪了一眼,冷然道:“你这个名字不好,为甚么不改作‘天恶’?”卫天望怒道:“甚么?”郭襄道:“如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人物,当真少见,抢了我的东西,还这么狠霸霸的,这不是天上的天恶星下凡么?”卫天望喉头胡胡几声,发出犹似兽嗥般的声响,胸脯突然间胀大了一倍,似乎头发和眉毛都竖了起来。

    红脸老者方天劳急叫:“三弟,不可动怒!”拉着郭襄手臂往后一扯,将她扯后数尺,自己身子已隔在两人之间。郭襄见卫天望这般情状,他若猛然出手,其势定不可当,不由得也暗生惧意。卫天望右手拔剑出鞘,左手两根手指平平挟住剑刃,劲透指节,喀的一声,剑刃登时断为两截,跟着将半截断剑还入剑鞘,说道:“谁要你这把不中用的短剑了?”郭襄见他指上劲力如此厉害,更是骇然。卫天望见她变色,甚是得意,抬头哈哈大笑,这笑声刺人耳鼓,直震得石亭上的瓦片也格格而响。

    蓦地里喀喇一声,石亭屋顶破裂,掉下一大块物事来。众人都吃了一惊,连卫天望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运足内力,发出笑声,方能震动屋瓦,其实这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只不过是运功发劲,大叫几声“哈哈、哈哈”而已,居然能震破屋顶,不由得惊喜交集,想不到近来不知不觉之中,内功竟然大进。再看那掉下来的物事时,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汉子,双手抱着一张瑶琴,躺在地下,兀自闭目沉睡。

    郭襄喜道:“喂,你在这儿啊!”原来此人正是数日前她在山坳中遇见的那个抚琴自弈的男子。

    那人听到郭襄说话,跳起身来,说道:“姑娘,我到处找你,却不道又在此间邂逅。”郭襄道:“你找我干甚么?”那人道:“我忘了请教姑娘尊姓大名。”郭襄道:“甚么尊姓大名?文诌诌酸溜溜的,我最不爱听。”那人一怔,笑道:“不错,不错!越是闹虚文,摆架子,越是没真才实学,这种人去混骗乡巴老儿,那就最妙不过。”说罢双眼瞪看卫天望,嘿嘿冷笑。郭襄大喜,想不到此人如此知趣,这般帮着自己。卫天望给他这双眼一瞪,一张铁青的脸更加青了,冷冷的道:“尊驾是谁?”那人竟不理他,对郭襄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郭襄道:“我姓郭,单名一个襄字。”那人鼓掌道:“啊,当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便是四海闻名的郭大姑娘。令尊郭靖郭大侠,令堂黄蓉黄女侠,除了无知无识之徒、不明好歹之辈,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人不晓?他二人文武双全,刀枪剑戟,拳掌气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是凌驾古今,冠绝当时。哈哈,偏有一干妄人,竟尔不知他二位响当当的名头。”郭襄心中一乐:“原来你躲在石亭顶上,早听到了我和这三人的对答。看来你也不知我爹娘是何等样人。我行二,却叫我郭大姑娘,又说我爹爹会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真是笑话奇谈了。”笑问:“那你叫甚么名字啊?”

    那人道:“我姓何,名字叫作‘足道’。”郭襄笑道:“何足道!何足道哉?这个名字倒谦逊得很。”何足道说道:“比之天甚么、地甚么的大言不惭、妄自尊大的小子,区区的名字还算不易令人作呕。”何足道一直对卫天望等三人不绝口的冷嘲热讽。那三人见他压破亭顶而下,显非寻常,初时尚且忍耐,要瞧瞧这个白衣怪客到底是甚么来历。但听他言语愈来愈刻薄,卫天望再也按捺不住,反手一掌,便往他左颊打去。何足道头一低,从他手臂底下钻过。卫天望只觉左腕上微微一麻,手中持着的短剑已给他挟手夺去。卫天望抢夺郭襄的短剑之时,身法奇快,令人无法看清,但何足道这一下却是飘然而过,轻描淡写的便将短剑随手取了过来,身法手势,均无甚么特异之处。卫天望一惊,抢步而上,出指如钩,往他肩头抓落。何足道斜身略避,这一抓从他身侧擦过。潘天耕和方天劳突然间倒跃出亭。卫天望左拳右掌,风声呼呼,霎时之间打出了七八招。何足道左闪右避,竟连衣角也没给带到半点。他手中捧着短剑。对敌人犹如暴风骤雨般的拳招始终不招不架,只微微一侧身,卫天望的拳招便即落空。

    郭襄限于年岁,武功虽不甚精,但她亲友中不少是当世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见识是极高的,见何足道举重若轻,以极巧妙身法,闪避极刚猛敌招,这等武功身法另成一家,和中土各家各派著名的武学均自不同,不由得越看越奇。卫天望连发二十余招,兀自不能逼得对方出手,猛地一声低嗥,拳法忽变,出招迟缓,但拳力却凝重强劲。郭襄站在亭中,渐觉拳风压体,于是一步步的退到亭外。这时何足道也不敢再只闪避而不还招,将短剑插入腰带,双足稳稳站定,喝道:“你会硬功,难道我便不会么?”待卫天望双掌推到,左手反击一掌,以硬功对硬功,砰的一声,卫天望身子一晃,倒退了两步。何足道却站在原地不动。卫天望自恃外门硬功当世少有敌手,岂知对方硬碰硬的反击,毫不借势取巧,竟以硬功将自己震退。他心中不服,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又是双掌劈出。何足道也是一声猛喝,反击一掌,喀喇喇响声过去,只震得亭子顶上的破洞中泥沙乱落。卫天望退了四步,方始拿桩站住。他对了这两掌后,头发蓬乱,双睛突出,模样甚是可怖,双手抱着丹田,呼呼呼的运了几口气,胸口凹陷,肚胀如鼓,全身骨节格格乱响,一步步的向何足道缓缓走来。

    何足道见了他这等声势,便也不敢怠慢,调匀真气,以待敌势。卫天望走到离敌人身前四五尺之处,本该发招,可是仍不停步,又向前走了两步,直到两人面对而立,几乎呼吸相接,这才双掌骤起,一掌击向敌人面门,另一掌却按向对方小腹。这一次他双掌错击,要令对手力分而散。招势掌力,俱是凌厉已极。何足道也是双掌齐出,交叉着左掌和他左掌相接,但掌力之中却分出了一刚一柔。卫天望只觉击向对方小腹的一掌如打在空处,击他面门的右掌却似碰到了铜墙铁壁,甫觉不妙,猛地里一股巨力撞来,已将他身子直送出石亭之外。这一下仍是硬碰硬的以力对力,力弱者伤,中间实无丝毫回旋余地,不论卫天望拿桩站定,或是一交摔倒,他自己的掌力反击回来,再加上何足道的掌力,定须迫得他口喷鲜血。潘天耕和方天劳齐声叫道:“出手!”两人同时跃起,分别抓住卫天望的手臂向上急提,这才消去了何足道刚猛的掌力。卫天望虽未受伤,但五脏翻动,全身骨骼如欲碎裂,一口气缓不过来,登时委顿不堪。那红脸矮子方天劳见师弟吃了这般大的苦头,暗自惊怒,脸上仍是笑嘻嘻的说道:“阁下掌力之强,真乃世所少见,佩服佩服。”

    郭襄心想:“说到掌力的刚猛浑厚,又有谁能及得爹爹的降龙十八掌?你们这昆仑三圣僻处荒山,井底观天,夜郎自大,总有一日叫你们见识见识中土人物。”她言念及此,心中蓦地一酸,原来这时她想到要方天劳等见识的中土人物,竟不是她父亲,而是杨过。只听方天劳又道:“小老儿不才,再来领教领教阁下的剑法。”何足道道:“方兄对郭姑娘很是客气,在下可没怪你,咱们不用比了。”郭襄一怔:“你给那姓卫的吃这番苦头,原来为了他对我不客气?”方天劳走到坐骑之旁,从布囊中取出一柄长剑,刷的一响,拔剑出鞘,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嗡嗡之声,良久不绝。他一剑在手,笑容忽敛,左手捏个剑诀,平推而出,诀指上仰,右手剑朝天不动,正是一招“仙人指路”。

    何足道道:“方兄既然定要动手,我就拿郭姑娘这短剑跟你试几招。”说着抽出半截短剑。那短剑本不过二尺来长,给卫天望以指截断后,剑刃只余下七八寸,而且平头无锋,连匕首也不像。他左手仍然握着剑鞘,右手举起半截断剑,斗然抢攻。

    这一下出招快极,方天劳眼前白影一闪,何足道已连攻三招,虽因断剑太短,伤不着他,但方天劳已自暗暗心惊,心想:“这三招来得好快,当真难以招架,那是甚么剑法?他手中拿的若是长剑,只怕此刻我已血溅当场。”

    何足道三招过后,向旁窜开,凝立不动。方天劳展开剑法,半守半攻,猱身抢上。何足道闪身相避,只不还手,突然间快攻三招,逼得方天劳手忙足乱,他却又已纵身跃开。方天劳一柄剑使将开来,白光闪闪,出手甚是迅捷。郭襄心道:“这老儿招数刚猛狠辣,和那姓卫的掌法是同一条路子,只是带了三分灵动之气,却更加厉害些………”正想到此处,忽听得何足道喝道:“小心了!”一个“了”字刚脱口,左手剑鞘一举,快逾电光石光,扑的一声轻响,已用剑鞘套住了方天劳长剑的剑头,右手断剑跟着递出,直指他的咽喉。方天劳长剑不得自由,无法回剑招架,眼睁睁的瞧着断剑抵向自己咽喉,只得撇下长剑,就地一滚,才闪开了这一招。他尚未跃起,人影一闪,潘天耕已纵身过来,抓住长剑剑柄,一抖一抽,脱出剑鞘。何足道与郭襄同时喝道:“好身法!”这脸有病容的老头始终不发一言,武功竟是三人之首。何足道道:“阁下好功夫,在下甚是佩服。”回头向郭襄道:“郭姑娘,自从日前得聆姑娘雅奏,我作了一套曲子,想请你品评品评。”郭襄道:“甚么曲子啊?”何足道盘膝坐下,将瑶琴放在膝上,理弦调韵,便要弹琴。

    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甚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若是不懂,尚请自便。”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郭襄只听了几节,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这琴曲的一部分是自己奏过的《考槃》,另一部分却是秦风中的《蒹葭》之诗,两曲截然不同的调子,给他别出心裁的混和在一起,一应一答,说不出的奇妙动听,但听琴韵中奏着:“考槃在涧,硕人之宽。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天一方……硕人之宽,硕人之宽……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独寐寤言,永矢勿谖,永矢勿谖……”郭襄心中蓦地一动:“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么?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只是这琴曲实在编得巧妙,《考槃》和《蒹葭》两首曲子的原韵丝毫不失,相互参差应答,却大大的丰瞻华美起来。她一生之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乐曲。

    潘天耕等三人却半点不懂。他们不知何足道为人疏狂,颇有书呆子的痴气,既编了一首新曲,便巴巴的赶来要郭襄欣赏,何况这曲子也确是为她而编,登时将别事尽皆抛在脑后。但见他凝神弹琴,竟没将自己三人放在眼里,显是对自己轻视已极,是可忍孰不可忍?潘天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比划比划。”

    何足道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似乎见到一个狷介的狂生在山泽之中漫游,远远望见水中小岛站着一个温柔的少女,于是不理会山隔水阻,一股劲儿的过去见她………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如再不招架,只怕他便要挺剑伤人,但琴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长剑架开,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

    这当儿何足道终于显出了生平绝技,他右手弹琴,左手使剑,无法再行按弦,于是对着第五根琴弦聚气一吹,琴弦便低陷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右手弹奏,琴声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潘天耕急攻数招,何足道顺手应架,双眼只是凝视琴弦,惟恐一口气吹的部位不合,乱了琴韵。潘天耕愈怒,剑招越攻越急,但不论长剑刺向何方,总是给他轻描淡写的挡开。郭襄听着琴声,心中乐音流动,对潘天耕的挺剑疾攻也没在意,只是双剑相交之声扰乱了琴音。她双手轻击,打着节拍,皱眉对潘天耕道:“你出剑快慢全然不合,难道半点不懂音韵吗?喏,你听这节拍出剑,一拍一剑,夹在琴声之中就不会难听。”潘天耕如何理她?眼见敌人坐在地下,单掌持着半截断剑,眼光凝视琴弦,自己却兀自奈何不了他,更是焦躁起来,斗然间剑法一变,一轮快攻,兵刃相交的当当之声登时便如密雨。这繁弦急管一般的声音,和那温雅缠绵的琴韵绝不谐和。何足道双眉一挑,劲传断剑,铮的一响,潘天耕手中的长剑登时断为两截,但就在此时,七弦琴上的第五弦也应声崩断。潘天耕脸如死灰,一言不发,转身出亭。三人跨上马背,向山上急驰而去。

    郭襄甚是奇怪,说道:“咦,这三人打了败仗,怎地还上少林寺去?当真是要死缠到底么?”回过头来,却见何足道满脸沮丧,手抚断琴,似乎说不出的难受。郭襄心想:“断了一根琴弦,又算得甚么?”当下接过瑶琴,解下半截断弦,放长琴弦,重行绕柱调音。何足道摇头叹息,说道:“枉自多年修为,终究心不能静。我左手鼓劲断他兵刃,右手却将琴弦也弹断了。”郭襄这才明白,原来他是懊丧自己武功未纯,笑道:“你想左手凌厉攻敌,右手舒缓抚琴,这是分心二用之法,当今之世只有三人能够。你没练到这个地步,那也用不着沮丧啊。”何足道问道:“是哪三位?”郭襄道:“第一位老顽童周伯通,第二位便是我爹爹,第三位是杨夫人小龙女。除他三人之外,就算我外公桃花岛主、我妈妈、神雕大侠杨过等武功再高之人,也不能够。”何足道道:“世间居然有此奇人,几时你给我引见引见。”郭襄黯然道:“要见我爹爹不难,其余两位哪,可不知到何处去找了。”但见何足道惘然出神,兀自想着适才断弦之事,安慰他道:“你一举击败昆仑三圣,也足以傲视当世了,何必为了崩断琴弦的小事郁郁不乐?”

    何足道瞿然而惊,问道:“昆仑三圣?你说甚么?你怎么知道?”郭襄笑道:“那三个老儿来自西域,自是昆仑三圣了。他们的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只是要向少林寺挑战,却未免太自不量力……”只见何足道惊讶的神色愈来愈盛,不自禁的住口不言,问道:“有甚么奇怪?”

    何足道喃喃的道:“昆仑三圣,昆仑三圣何足道,那便是我啊。”郭襄吃了一惊,说道:“你是昆仑三圣?那么其余两个呢?”何足道道:“昆仑三圣只有一人,从来就没三个。我在西域闯出了一点小小名头,当地的朋友说我琴剑棋三绝,可以说得上是琴圣、剑圣、棋圣。因我长年住于昆仑山中,是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作‘昆仑三圣’。但我想这个‘圣’字,岂是轻易称得的?虽然别人给我脸上贴金,也不能自居不疑,因此上我改了自己的名字,叫作‘足道’,联起来说,便是‘昆仑三圣何足道’。人家听了,便不会说我狂妄自大了。”郭襄拍手笑道:“原来如此。我只道既是昆仑三圣,定是三个人。那么刚才这三个老儿呢?”何足道道:“他们么?他们是少林派的。”郭襄更是奇怪,道:“原来这三个老头反而是少林弟子。嗯,他们的武功果然是刚猛一路。不错,不错,那红脸老头使的可不是达摩剑法?对啦,那个黄脸病夫最后一轮急攻,却不是韦陀伏魔剑?只是他加了许多变化,我一时之间没瞧出来。怎么他们又是从西域来?”

    何足道说道:“这件事说起来有个缘故。去年春天,我在昆仑山惊神峰绝顶弹琴,忽听得茅屋外有殴击之声,出去一看,只见两个人扭作一团,已各受致命重伤,却兀自竭力拚斗。我喝他们住手,两人谁也不肯罢休,于是我将他们拆解开来。其中一人白眼一翻,登时死了,另一个却还没断气。我将他救回屋中,给他服了一粒少阳丹,救治了半天,终于他受伤太重,灵丹无法续命。他临死之时,说他名叫尹克西……”郭襄“啊”的一声,说:“那个跟他殴斗的莫非是潇湘子?那人身形瘦长,脸容便似僵尸一般,是么?”何足道奇道:“是啊,怎地你甚么都知道?”郭襄道:“我也见过他们的,想不到这对活宝,最后终于互斗而死。”

    何足道道:“那尹克西说,他一生作恶多端,临死之时,懊悔却也已迟了。他说他和潇湘子从少林寺中盗了一部经书出来,两人互相防范,谁也不放心让对方先看,深怕对方学强了武功,便下手将自己除去,独霸这部经书。两人同桌而食,同床而睡,当真是寸步不离,但吃饭时生怕对方下毒,睡觉时担心对方暗算,提心吊胆,魂梦不安;又怕少林寺的和尚追索,于是远远逃向西域。到得惊神峰上之时,两人已然筋疲力尽,都知这般下去,终究会活生生的累死,终于出手打了起来。尹克西说,那潇湘子武功本来在他之上,哪知虽是潇湘子先动手打了他一掌,结果反而是他略占上风。后来他才想起,潇湘子曾在华山受了重伤,元气始终不复。否则的话,若不是两人各有所忌,也挨不到昆仑山上了。”郭襄听了这番话,想象那二人一路上心惊肉跳,死挨苦缠的情景,不由得恻然生悯,叹道:“为了一部经书,也不值得如此啊!”何足道道:“尹克西说了这番话,已然上气不接下气,他最后求我来少林寺走一遭,要我跟寺中一位觉远和尚说,说甚么经书是在油中。我听得奇怪,甚么经书在油中?却待再问详细,他已支持不住,晕了过去。我准拟待他好好睡上一觉,醒过来再问端详,哪知道他这一睡就没再醒。我想莫非那部经书包在油布之中?但细搜二人身边,却影踪全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平生足迹未履中土,正好乘此游历一番,于是便到少林寺来啦。”

    郭襄道:“那你怎地又到寺中去下战书,说要跟他们比试武艺。”何足道微笑道:“这事却是从适才这三人身上而起了。这三个人是西域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据西域武林中的人说,他们都是‘天’字辈,和少林寺的方丈天鸣禅师是同辈。好像他们的师祖从前和寺中的师兄弟闹了意见,一怒而远赴西域,传下了少林派的西域一支。本来嘛,少林派武功是达摩祖师自天竺传到中土,再从中土分到西域,也没甚么稀奇。这三人听到了我‘昆仑三圣’的名头,要来跟我比划比划,一路上扬言说甚么少林派武功天下无敌,我号称琴圣、棋圣,那也罢了,这‘剑圣’两字,他们却万万容不得,非逼得我去了这名头不可。只可‘二圣’,‘三圣’便不行。正好这时我碰上尹克西,心想反正要上少林寺来,两番功夫一番做,于是派人跟他们约好了在少林寺相见,便自行来到中原。这三位仁兄脚程也真快,居然前脚接后脚的也赶到了。”郭襄笑道:“此事原来如此,可教我猜岔了。三个老儿这时候回到了少林寺,不知说些甚么?”

    何足道道:“我跟少林寺的和尚素不相识,又没过节,所以跟他们订约十天,原是要待这三个老儿赶到,这才动手。现下架也打过了,咱们一齐上去,待我去传了句话,便下山去罢。”郭襄皱眉道:“和尚们的规矩大得紧,不许女子进寺。”何足道道:“呸!甚么臭规矩了?咱们偏偏闯进去,还能把人杀了?”郭襄虽是个好事之人,但既已和无色禅师订交,对少林寺已无敌意,摇头笑道:“我在山门外等你,你自进寺去传言,省了不少麻烦。”何足道点头道:“就是这样,刚才的曲子没弹完,回头我好好的再弹一遍给你听。”

第二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两人缓步上山,直走到寺门外,竟不见一个人影。何足道道:“我也不进去啦,请那位和尚出来说句话就是了。”朗声说道:“昆仑山何足道造访少林寺,有一言奉告。”这句话刚说完,只听得寺内十余座巨钟一齐鸣了起来,当当之声,只震得群山皆应。突见寺门大开,分左右走出两行身穿灰袍的僧人,左边五十四人,右边五十四人,共一百零八人,那是罗汉堂弟子,合一百零八名罗汉之数。其后跟出来十八名僧人,灰袍罩着淡黄袈裟,年岁均较罗汉堂弟子为大,是高一辈的达摩堂弟子。稍隔片刻,出来七个身穿大块格子僧袍的老僧。七僧皱纹满面,年纪少的也已七十余岁,老的已达九十高龄,乃是心禅堂七老。然后天鸣方丈缓步而出,左首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右首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三人跟随其后。最后则是七八十名少林派俗家弟子。那日何足道悄入罗汉堂,在降龙罗汉手中留下简帖,这份武功已令方丈及无色、无相等大为震惊。数日后潘天耕等自西域赶到,说起约会比武,寺中高僧更增戒心。西域少林一支因途程遥远,数十年来极少和中州少林互通音问,但寺中众高僧均知,当年远赴西域开派的那位师叔祖苦慧禅师武功上实有惊人造诣,他传下的徒子徒孙自亦不同凡响。听潘天耕等言语中对昆仑三圣丝毫不敢轻视,料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寺中便即加紧防范。方丈并传下法旨,五百里以内的僧俗弟子,一律归寺听调。

    初时众僧也道昆仑三圣乃是三人,后来听潘天耕等说了,方知只是一人,至于容貌年纪,潘天耕等也不甚了然,只知他自负琴剑棋三绝而已。弹琴、弈棋两道,驰心逸性,大为禅宗所忌,少林寺众僧向来不理,但寺中所有精于剑术的高手却无不加紧磨练,要和这个号称“剑圣”的狂人一较高下。潘天耕师兄弟自忖此事由自己身上而起,当由自己手里了结,因此每日骑了骏马,在山前山后巡视,一心要拦住这个自称“琴棋剑三圣”的家伙,打得他未进寺门,先就倒爬着回去,然后再回寺来和众僧侣较量一下,要令西域少林派压得中原少林派从此抬不起头来。哪知石亭中一战,何足道只出半力,已令三人铩羽而遁。

    天鸣禅师一得到讯息,心知今日少林寺已面临荣辱盛衰的大关头,但估量自己和无色、无相的武功,未必能强于潘天耕等三人多少,这才不得不请出心禅堂七老来押阵。只是心禅七老的武功到底深到了何等地步,谁也不知,是否真能在紧急关头出手制得住这昆仑三圣,在方丈和无色、无相三人心中,也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老方丈天鸣禅师见到何足道和郭襄,合十说道:“这一位想是号称琴剑棋三圣的何居士了。老僧未能远迎,还乞恕罪。”何足道躬身行礼,说道:“晚生何足道,‘三圣’狂名,何足道哉!滋扰宝刹,甚是不安,惊动众位高僧出寺相迎,更何以克当?”天鸣心道:“这狂生说话倒也不狂啊。瞧他不过三十岁左右年纪,怎能一举而败潘天耕等三人?”说道:“何居士不用客气,请进奉茶。这位女居士嘛……”言下颇有为难之色。何足道听他言中之意显是要拒郭襄进寺,狂生之态陡然发作,仰天大笑,说道:“老方丈,晚生到宝刹来,本是受人之托,来传一句言语。这句话一说过,原想拍手便去,但宝刹重男轻女,莫名其妙的清规戒律未免太多,晚生却颇有点看不过眼。须知佛法无边,众生如一,妄分男女,心有滞碍。”天鸣方丈是有道高僧,禅心明澈,宽博有容,听了何足道之言,微笑道:“多谢居士指点。我少林寺强分男女,倒显得小气了。如此请郭姑娘一并光降奉茶。”

    郭襄向何足道一笑,心道:“你这张嘴倒会说话,居然片言折服老和尚。”见天鸣方丈向旁一让,伸手肃客,正要举步进寺,忽见天鸣左首一个干枯精瘦的老僧踏上一步,说道:“单凭何居士一言,便欲我少林寺舍弃千年来的规矩,虽无不可,却也要瞧说话之人是否当真大有本事,还是只不过浪得虚名。何居士请留上一手,让众僧开开眼界,也好令合寺心服,知道本寺行之千年的规矩,是由谁而废。”这人正是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他说话声音宏亮,显见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潘天耕等三人听了,脸上都微微变色。无相这几句话中,显然含有瞧不起他三人之意,谓何足道虽然击败三人,却也未必便真有过人的本领。

    郭襄见无色禅师脸带忧容,心想这位老和尚为人很好,又是大哥哥的朋友,倘若何足道和少林僧众为了我而争斗起来,不论哪一方输了,我都要过意不去,于是朗声说道:“何大哥,我又不是非进少林寺不可。你传了那句话,这便去罢。”指着无色道:“这位无色禅师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两家不可伤和气。”何足道一怔,道:“啊,原来如此。”转向天鸣道:“老方丈,贵寺有一位觉远禅师,是哪一位?在下受人之托,有句话要转告于他。”天鸣低声道:“觉远禅师?”觉远在寺中地位低下,数十年来隐身藏经阁,没没无闻,从来没人在他法名下加上“禅师”两字,是以天鸣一时竟没想到。他呆了一呆,才道:“啊,看守《楞伽经》失职的那人。何居士找他,可是与《楞伽经》一事有关么?”何足道摇头道:“我不知道。”天鸣向一名弟子道:“传觉远前来见客。”那弟子领命匆匆而去。无相禅师又道:“何居士号称琴剑棋三圣,想这‘圣’之一字,岂是常人所敢居?何居士于此三者自有冠绝天人的造诣。日前留书敝寺,说欲显示武功,今日既已光降,可肯不吝赐教,得让我辈瞻仰绝技!”

    何足道摇头道:“这位姑娘既已说过,咱两家便不可伤了和气。”无相怒气勃发,心想你留书于先,事到临头,却来推托,千年以来,有谁敢对少林寺如此无礼?何况潘天耕等三人败在你手下,江湖上传言出去,说是少林派的大弟子输了给你,这“剑圣”两字,岂不是叫得更加响了?看来一般弟子也不是他的对手,非亲自出马不可,当下踏上两步,说道:“比武较量,也不是伤了和气,何居士何必推让?”回头向达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剑!咱们领教领教‘剑圣’的剑术,到底‘圣’到何等地步?”寺中诸般兵刃早已备妥,只是列队迎客之际不便取将出来,以免徒显小气。那弟子听到无相吩咐,转身进寺,取了七八柄长剑出来,双手横托,送到何足道身前,说道:“何居士使自携的宝剑?还是借用敝寺的寻常兵刃?”何足道不答,俯身拾起一块尖角石子,突然在寺前的青石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了起来,顷刻之间,画成了纵横各一十九道的一张大棋盘。经纬线笔直,犹如用界尺界成一般,每一道线都是深入石板半寸有余。这石板乃以少室山的青石铺成,坚硬如铁,数百年人来人往,亦无多少磨耗,他随手以一块尖石挥划,竟然深陷盈寸,这份内功实是世间罕有,只听他笑道:“比剑嫌霸道,琴音无法比拚。大和尚既然高兴,咱们便来下一局棋如何?”

    他这手划石为局的惊人绝技一露,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堂七老无不面面相觑,心下骇然。天鸣方丈知道此人这般浑雄的内力寺中无一人及得,他心地光风霁月,正要开口认输,忽听得铁链拖地之声,叮当而来。

    只见觉远挑着一对大铁桶走到跟前,后面随着一个长身少年。觉远左手扶着铁扁担,右手单掌向天鸣行礼,说道:“谨奉老方丈呼召。”天鸣道:“这位何居士有话要跟你说。”觉远回过身来,一看何足道,却不相识,说道:“小僧觉远,居士有何吩咐?”

    何足道画好棋局,棋兴勃发,说道:“这句话慢慢再说不迟。哪一位大和尚先跟在下对弈一局?”他倒不是有意炫示功夫,只是生平对琴剑棋都是爱到发痴,兴之所到,连天塌下来都是置之度外,既想到弈棋,便只求有人对局,早忘了比试武功之事。天鸣禅师道:“何居士划石为局,如此神功,老衲生平未见,敝寺僧众甘拜下风。”

    觉远听了天鸣之言,再看了看石板上的大棋局,才知此人竟是来寺显示武功,当下挑着那担大铁桶,吸了一口气,将毕生所练功力都下沉双腿,在那棋局的界线上一步步的走了过去。只见他脚上铁链拖过,石板上便现出一条五寸来宽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线登时抹去。众僧一见,忍不住大声喝彩。天鸣、无色、无相等更是惊喜交集,哪想得到这个痴痴呆呆的老僧竟有这等深厚内功,和他同居一寺数十年,却没瞧出半点端倪。天鸣等自知一人内力再强,欲在石极上踏出印痕,也决无可能,只因觉远挑了一对大铁桶,桶中装满了水,总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这几百斤巨力从他肩头传到脚上的铁链,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凿子在石板上敲凿一般,这才能铲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线,倘若觉远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但虽有力可借,终究也是罕见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铲完纵横一共三十八的界线,大声喝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内功,在下可不及你!”觉远铲到此时,丹田中真气虽愈来愈盛,但两腿终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这么一喝,当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错!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输了。我领教领教你的剑法。”说着刷的一声响,从背负的瑶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天下剑法之中,从未见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觉远道:“老僧只知念经打坐,晒书扫地,武功一道可一窍不通。”何足道却哪里肯信?嘿嘿冷笑,纵身近前,长剑斗然弯弯弹出,剑尖直刺觉远胸口,出招之快真乃为任何剑法所不及。原来这一招不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但觉远的内功实已到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境界。何足道此剑虽快,觉远的心念却动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担上的大铁桶登时荡了过来,挡在身前,当的一声,剑尖刺在铁桶之上。剑身柔韧,弯成了个弧形。何足道急收长剑,随手挥出,觉远左手的铁桶横过,又挡开了。何足道心想:“你武功再高,这对铁桶总是笨重之极,焉能挡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对招,我反而有三分忌惮。”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声嗡嗡,有若龙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长剑颤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十六手“迅雷剑”竟尽数刺在铁桶之上。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显得狼狈之极,果是不会半分武功,但何足道这一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却全给觉远以极笨拙、极可笑的姿式以铁桶挡开了。无色、无相等都不禁担心,齐叫:“何居士剑下留情!”郭襄也道:“休下杀手!”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中,竭尽全力施展,竟尔奈何不了对方半分,哪会想到他其实从未学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觉中练成了上乘内功所致。何足道快击无功,斗然间大喝一声,寒光闪动,挺剑向觉远小腹上直刺过去。觉远叫声:“啊哟!”百忙中双手一合,当的一声巨响,两只铁桶竟将长剑硬生生的挟住了。何足道使劲回夺,哪里动得半毫?他应变奇速,右手撤剑,双手齐推,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直扑觉远面门。这时觉远已分不出手去抵挡,眼见情势十分危急,张君宝师徒情深,纵身扑上,使出杨过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达”,挥掌斜击何足道肩头。便在此时,觉远的劲力已传到铁桶之中,两道水柱从桶中飞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门。掌力和水柱一撞,水花四溅,泼得两人满身是水,何足道这双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与觉远比拚,顾不得再抵挡张君宝这一掌,噗的一下,肩头中掌。岂知张君宝小小年纪,掌法既奇,内力竟也大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觉远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何居士饶了老僧罢!这几剑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说着伸袖抹去脸上水珠,急忙避在一边。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龙之地,果真非同小可,连一个小小少年竟也有这等身手。好小子,咱们来比划比划,你只须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终身不履中土。”

    无色、无相等均知张君宝只是藏经阁中一个打杂小厮,从未练过功夫,刚才不知如何阴差阳错的推了他一掌,若要当真动武,别说十招,只怕一招便会丧生于他掌底。无相昂然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号称昆仑三圣,武学震古铄今,如何能和这烹茶扫地的小厮动手?若不嫌弃,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摇头道:“这一掌之辱,岂能便此罢休?小子,看招!”说着呼的一掌,便向张君宝胸口打去。这一拳去势奇快,他和张君宝站得又近,无色、无相等便欲救援,却哪里来得及?众人刚自暗暗叫苦,却见张君宝两足足跟不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的便卸开了他这一拳,跟着左掌握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这一招气凝如山,掌势之出,有若长江大河,委实是名家耆宿的风范,哪里是一个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了他一掌,早知道这少年的内力远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内定能将他击败,见这招“右穿花手”虽是少林拳的入门功夫,但发掌转身之际,劲力雄浑,身形沉稳,当真无懈可击,忍不住喝了声彩:“好拳法!”无相心念一动,向无色微笑道:“恭喜师兄暗中收了个得意弟子!”无色摇头道:“不是……”但见张君宝“拗步拉弓”、“单凤朝阳”、“二郎担衫”,连续三招,法度之严,劲力之强,实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七老见张君宝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无不相顾骇然。无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严谨也还罢了,这等内劲……”

    说话之际,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连这黄口少年尚且对付不了,竟敢到少林寺来留简挑战,岂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突然滴溜溜的转身,一招“天山雪飘”,掌影飞舞,霎时之间将张君宝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张君宝除了在华山绝顶受过杨过指点四招之外,从未有武师和他讲解武功,陡然间见到这般奇幻百端、变化莫测的上乘掌法,哪里能够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却是少林拳中的一招“双圈手”。这一招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自解。不论何足道从哪一方位进袭,全在他“双圈手”笼罩之下。猛听得达摩堂、罗汉堂众弟子轰雷也似的喝一声彩,尽对张君宝这一招衷心钦佩,赞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无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的敌招。

    喝彩声中,何足道一声清啸,呼的一拳,向张君宝当胸猛击过去。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转拙,却是劲力非凡。张君宝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听得砰的一声,何足道身子一晃,张君宝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声,拳法不变,却抢上了两步,发拳猛硬击狠打。张君宝仍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声大响,张君宝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脸上变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着。”踏上三步,坐稳马步,一拳缓缓击出。

    这时少林寺前数百人声息全无,人人皆知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尽了全力。

    张君宝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这番拳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两人微一凝持,各催动内力相抗。说到武功家数,何足道比之张君宝何止胜过百倍?但一经比拚内力,张君宝曾自“九阳真经”学得心法,内力绵绵密密,浑厚充溢。顷刻之间,何足道便知并无胜他把握,当即纵身跃起,让张君宝的拳力尽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张君宝仆跌在地,一时站不起来。何足道右手一挥,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当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鸣禅师一揖到地,说道:“少林寺武功扬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开眼界,方知盛名之下,实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着转过身来,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他停了脚步,回头对觉远道:“觉远大师,那人叫我转告一句话,说道‘经书是在油中’。”话声甫歇,他足尖连点数下,远远的去了,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张君宝慢慢爬起,额头脸上尽是泥尘。他虽被何足道打倒,但众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巧,飘然远去,话中之意已说明不敌少林寺的神功。心禅七老中一个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说道:“这个弟子的武功是谁所授?”他说话声音极是尖锐,有若寒夜枭鸣,各人听在耳里,都是不自禁的打个寒噤。天鸣、无色、无相等心中均早存有这个疑问,一齐望着觉远和张君宝。觉远师徒却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鸣道:“觉远内功虽精,未学拳法。那少年的少林拳,却是何人所授?”

    达摩堂和罗汉堂众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难,竟是由这个小厮出头赶走强敌,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赏赐,而授他内功拳法的师父,也自必盛蒙荣宠。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动,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我在问你,你的罗汉拳是谁教的?”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汉所使的套子,自己学上几手,实在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声音放低,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师父所授,乃是自己学的。”他语音虽低,话中威吓之意却又大增。

    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甚么坏事,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惧。朗声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哪一位师父教过弟子武功。这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想是使得不对,还请老师父指点。”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狠狠盯着张君宝,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分甚高,乃是方丈天鸣禅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大为不解,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经阁上偶然看到过一本小书。那是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间,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是天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在过去一年中有何进境。众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突然间一个带发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然妄居达摩堂首席之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却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狗屁不通,弟子们更加不通狗屁。”说着涌身往掌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是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首座苦智禅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混进寺来捣乱,当下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

    那火工头陀说道:“无人传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年间给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会武,要偷学拳招,机会良多。他既苦心孤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练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露,仍是不声不响的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内功已精,再也不会受伤了。这火工头陀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合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出来显露身手。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这份苦心,委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手和他较量。苦智禅师是少林寺高手,但一来年事已高,那火工头陀正当壮年,二来苦智手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稳操胜券。两人拆到一招“大缠丝”时,四条手臂扭在一起,苦智双手却俱已按上对方胸口死穴,内力一发,火工头陀立时毙命,已然无拆解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不忍就此伤了他性命,双掌一分,喝道:“退开罢!”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使的是“神掌八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他曾见达摩堂的大弟子使过,双掌劈出,打断一条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毕竟全是偷学,未得名师指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窥看,时日虽久,又岂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错看成“神掌八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时断裂。

    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内脏已被震得重伤。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僧也渐渐淡忘了。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年来深印心头,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无书不读,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叫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这小厮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规。说道:“师父,我……我……”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情知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般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是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复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已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力将铁桶卸下肩来。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放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在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无色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真好没来由。”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啦。”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通。左重则左虚,而右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甚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是读书成痴,凡是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她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却说甚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径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便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总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上登山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背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那楞伽经本是天竺文字,觉远背的却是译文,更加缠夹不清。郭襄听着,愈是摸不着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颖,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能记得了二三成。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容。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无相师弟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垂首闭目,兀自不醒。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无色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而去。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很远。少林寺僧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咱们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授的九阳真经。数年之后,便即悟到:“达摩祖师是天竺人,就算会写我中华文字,也必文理粗疏。这部九阳真经文字佳妙,外国人决计写不出,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侣,假托达摩祖师之名,写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经夹缝之中。”这番道理,却非拘泥不化,尽信经书中文字的觉远所能领悟。只不过并无任何佐证,张君宝其时年岁尚轻,也不敢断定自己的推测必对。他得觉远传授甚久,于这部九阳真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间竟然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练气之术更深有心得。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张君宝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后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第三章 宝刀百炼生玄光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这一年是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衫壮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绿,春色正浓,他却也无心赏玩,心中默默计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天,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祝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这壮士姓俞名岱岩,乃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杀一个戕害良民、无恶不作的剧盗。那剧盗听到风声,立时潜藏隐匿,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时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玄虚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本来预计十日可完的事,却耗了两个多月,屈指算来,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颇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赶回,这日已到浙东钱塘江之南。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见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见闻实不在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情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以后,刮下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俞岱岩一瞥之间,便留上了神,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知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寻常百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买私盐。这批人行动剽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帮盐枭,奇的是每人肩头挑的扁担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一条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这帮盐枭个个都有武功。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大,派中不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决无是理。”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竟,这时念着师父的九十岁大寿,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放开脚步赶路。傍晚时分来到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安,再折向西北行,经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当。晚间无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过晚饭,洗了脚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的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显然是会家子,探头向门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俞岱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练了三遍行功,便即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俞岱岩登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悄走罢,莫惊动了邻房那客人,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窗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想起那人那句话:“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人,多生事端。”暗想:“这群私枭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必喜欢。”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跃出墙外。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他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心想:“私枭黑夜赶路,事属寻常。但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仓库,官兵又哪里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此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情。”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轰轰之声不绝。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的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点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点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转念,登时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道:“尊驾也是为屠龙刀而来?”语音中颇有惊怒之意。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俞岱岩隐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穿一袭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则显然于自己武功颇为自负。只听海沙派的领头人道:“这屠龙刀已归本派,既给宵小盗去,自当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白袍晃了几晃,拦路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飞,黑暗之中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俞岱岩心道:“这白袍客出手好快,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钢抓’,但黑暗之中,却不大瞧得清楚。听这人的口音腔调,显是来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结下的仇家可远得很哪!”他缩身在岩石之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头再来收拾,将来总查究得出。”众人答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

    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尸身察看,但见那人喉头穿了两个小孔,鲜血兀自不住流出,伤口显是以手指抓出,他觉此事大是蹊跷,当下加快脚步,再跟踪那帮盐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呼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甚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囱中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众盐枭放下了担子,各人拿起一只木杓,在萝筐中抄起甚么东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见所撒之物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在地下撒盐干甚么?当真古怪,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但见他们撒盐时出手既轻且慢,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身上,俞岱岩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暗想:“我固不知双方谁是谁非,但这批人如此捣鬼,太不光明。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众盐枭尚在屋前撒盐,于是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进围墙。

    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灯火。俞岱岩心想:“浓烟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抬头认明浓烟喷出之处,快步走去,只听得厅中传出火焰猛烈燃烧的毕剥之声。他转过一道照壁,跨步进了正厅,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火焰升腾,炉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风箱,向炉中搧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乌沉沉的单刀。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只见那三人同时鼓风,火焰升起来五尺高,绕着单刀,嗤嗤声响。俞岱岩站立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然热得厉害,炉中之热,可想而知,但见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柄单刀却始终黑黝黝地,竟没起半点暗红之色。

    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损毁宝刀,伤天害理,快住手!”俞岱岩一听,知道途中所遇的那个白袍客到了。那三个鼓风炼刀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鼓风更急。但听得屋顶“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一声响,那白袍客已闪身而进。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见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他双手空空,冷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想得屠龙宝刀,那也罢了,却何以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宝物?”说着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脸上抓去。白袍客侧首避过,抢上一步。东首那位老者见他逼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向他头顶猛击下去。白袍客身子微侧,铁锤击空,砰的一声响,火星四溅,原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冈石。西首老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攻势凌厉。俞岱岩见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无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阴狠歹毒,与少林派刚猛正大的名门手法殊不相同。斗了数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大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得留个万儿。”白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两手抓出,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首老者铁锤脱手。大铁锤向上疾飞,穿破屋顶,直堕入院中,响声猛恶之极。这老者当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钳,便向炉中去挟那单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白袍客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宝刀,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烧焦。但他兀自不放,提着单刀向后急跃,跟着一个踉跄,便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过沉重,单手提不起一般,但这么一来,左手手掌心也烧得嗤嗤声响。余人皆尽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双手捧着单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将宝刀挥了过来。刀锋未到,便已热气扑面,白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他不敢挡架,手上劲力一送,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本觉得这干人个个凶狠悍恶,事不关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炭,终究救命要紧,当即纵身高跃,一转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一提,轻轻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长白三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无暇理会,突然见他显示了这手上乘轻功,尽皆吃惊。白袍客长眉上扬,问道:“这一手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当派功夫名扬天下,声威远播。”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的轻功果然是有两下子。”口气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头有气,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鬼没,更令人莫测高深。”那人心头一凛,暗想:“这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淡淡的道:“不错,我这门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听那白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衅,不知存着甚么心?此人功夫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当派所学原只沧海一栗。如尊驾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师多半不识。”这句话虽说得客气,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这些旁门左道的武功。那人听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脸色立变。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烧得炽热的单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均想俟机夺刀。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南首那老者挥动单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当其冲。他没料到自己救了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会忽施反噬,急忙跃起,避过刀锋。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白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连声呼叱,随后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大门,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向前仆跌,跟着一声惨呼,似乎突然身受重伤。

    白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单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急向外奔,那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跃出去救人,突然一凛,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盐的情景,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无法出去了,游目四顾,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当即伸手抓起,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双脚分别勾着一只长凳,便似踩高跷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长声惨叫,不停的滚来滚去。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长臂抓起了那怀抱单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跷,向东急行。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刺里杀出个人来将宝刀抢走,众人纷纷涌出,大声呼叱,钢镖袖箭,十余般兵器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双足使劲,在两张长凳上一蹬,向前窜出丈许,暗器尽皆落空。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加长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抛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凳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显是为长凳击中。就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余丈外,手中虽提着一人,却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道:“你怎样了?”那老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下。俞岱岩寻思:“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于是走到海边,将他在浅水处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烫热的单刀,嗤嗤声响,白烟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阵,爬不起来。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个大浪打来,将那老者冲上了沙滩。

    俞岱岩道:“现下你已脱险,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们便此别过。”那老者撑起身来,说道:“你……怎地……不抢这把宝刀?”俞岱岩一笑,道:“宝刀纵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横加抢夺?”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诡计,要怎样炮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无怨无仇,炮制你干么?我今夜路过此处,见你中毒受伤,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摇了摇头,厉声道:“我命在你手,要杀便杀。若想用甚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厉鬼,放你不过。”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微微一笑,正要举步走开,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上海滩。那老者呻吟一声,伏在海水之中,只是发颤。

    俞岱岩心想,救人须救彻,这老者中毒不轻,我若于此时舍他而去,他还得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他走上一个小丘,四下眺望,见东北角一块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间屋子,瞧模样似是一所庙宇,当下抱着那老者奔了过去,凝目看屋前扁额,隐约可见是“海神庙”三字。推门进去,见这海神庙极是简陋,满地尘土,庙中也无庙祝。于是将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他怀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湿,当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绒火石,燃点了半截蜡烛,看那老者时,只见他满面青紫,显是中毒已深,从怀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来,说道:“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

    那老者本来紧闭双目,听他这么说,睁眼说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药。”俞岱岩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长眉一挑,说道:“你道我是谁?武当门下岂能干害人之事?这是一粒解毒丹药,只是你身中剧毒,这丹药也未必能够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还是将这把刀送去给海沙派,换得他们的本门解药救命罢。”那老者斗然间站起身来,厉声道:“谁想要我的屠龙刀,那是万万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没有了,空有宝刀何用?”那老者颤声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龙刀总是我的。”说着将刀牢牢抱着,脸颊贴着刀锋,当真是说不出的爱惜,一面却将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甚么好处,但见这老者双眼之中充满着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饥兽要择人而噬,不禁大感厌恶,转身便出。忽听得那老者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到哪里去?”俞岱岩笑道:“我到哪里去,你又管得着么?”说着扬长便走。

    没行得几步,忽听那老者放声大哭,俞岱岩转过头来,问道:“你哭甚么了?”那老者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了屠龙宝刀,但转眼间性命不保,要这宝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声,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再无别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舍不得啊,我舍不得啊。”这神态在可怖之中带着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却笑不出来,隔了一会,说道:“武学之士,全凭本身功夫克敌制胜,仗义行道,显名声于天下后世。宝刀宝剑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为此烦恼?”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话你听见过么?”

    俞岱岩哑然失笑,道:“这几句话我自然听见过,下面还有两句呢,甚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那说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说甚么宝刀。”那老者问道:“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那是当年神雕大侠杨过杀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为我汉人出了一口胸中恶气。自此杨大侠有甚么号令,天下英雄‘莫敢不从’。‘龙’便是蒙古皇帝,‘屠龙’便是杀死蒙古皇帝。难道世间还真有龙之一物么?”

    那老者冷笑道:“我问你,当年杨过大侠使甚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听师父说,杨大侠断了一臂,平时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掷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杨大侠平时不用兵刃,杀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宝刀屠龙’四字从何说起?”

    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说得顺口而已,总不能说‘石头屠龙’啊,那岂不难听?”那老者冷笑道:“强辞夺理,强辞夺理!我再问你,‘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话,却又作何解释?”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许是一个人罢?听说杨大侠的武功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阳的郭靖郭大侠。”

    那老者道:“是吗?我料你说不上来了,只好这么一阵胡扯。我跟你说,‘屠龙’是一把刀,便是这把屠龙刀,‘倚天’却是一把剑,叫做倚天剑。这六句话的意思是说,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龙刀,谁得了这把刀,不管发施甚么号令,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了。”俞岱岩将信将疑,道:“你将刀给我瞧瞧,到底有甚么神奇?”那老者紧紧抱住单刀,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想骗我的宝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药,这才振奋了起来,这时一使劲,却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给瞧便不给瞧,你虽得了屠龙宝刀,却号令得动谁?难道我见你怀里抱着这样一把刀,便非听你的话不可吗?当真是笑话奇谈。你本来好端端地,却去信了这些荒诞不经的鬼话,到头来枉自送了性命,还是执迷不悟。你既号令我不得,便可知这刀其实无甚奇处。”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们来订个约,你救我性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济困,乃是我辈分内之事,岂难道是贪图报答?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中放的是甚么毒药,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中盗出来的,他们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何必伤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将解药盗来,救我性命。”俞岱岩道:“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罢!再有耽搁,毒性发作起来,那便来不及了。”那老者见他又是举步欲行,忙道:“好罢,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觉到有甚么异样?”俞岱岩道:“我确有些儿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重,不知是甚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有甚么重物。”

    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斤,心下恍然:“原来这小小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确是有点古怪,不同凡品。”将老者放下,说道:“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又将屠龙刀牢牢抱住,说道:“岂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当派张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当七侠中宋大侠有四十来岁,殷莫两位还不到二十岁,余下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俞三侠,怪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俞岱岩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听他这般当面谄谀,知他不过有求于己,心中反生厌恶之感,说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辽东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种大鹰,凶狠鸷恶,捕食小兽,是关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谁敢不从’这八个字的含义,只道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对,这可全盘想错了。”他刚说到这里,俞岱岩脸上微微变色,右手伸出一挥,噗的一声轻响,搧灭了神台上的蜡烛,低声道:“有人来啦!”德成内功修为远不如他,却没听见有何异声,正迟疑间,只听得远处几声呼哨,有人相互传呼,奔向庙来。德成惊道:“敌人追来啦,咱们快从庙后退走。”俞岱岩道:“庙后也有人来。”德成道:“不会罢……”俞岱岩道:“德老丈,来的是海沙派人众,你正好向他们讨取解药。在下可不愿赶这淌浑水了。”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颤声道:“俞三侠,你万万不能舍我而去,你万万不能……”俞岱岩只觉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紧紧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当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转丹成”,转了个圈子,登时将他五指甩落。这时只听得一路脚步之声,直奔到庙外,跟着砰的一响,有人伸足踢开了庙门,接着刷刷声响,有甚么细碎物事从黑暗中掷了进来,俞岱岩身子一缩,纵到了海神菩萨的神像后面。但听得德成“啊”的一声低哼,跟着刷刷数声,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着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阵接着一阵,毫不停留的撒进来。俞岱岩心想:“这是海沙派的毒盐。”接着听得屋顶上喀啦、喀啦几声,有人跃上屋顶揭开瓦片,又向下投掷毒盐。俞岱岩曾眼见那白袍客和长白三禽身受毒盐之害,那白袍客武功着实了得,但一沾毒盐,立即惨呼逃走,可见此物极是厉害。毒盐在小庙中瀰空飞扬,心知再过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数拳击破神像背心,缩着身子溜进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时便如穿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外衣,毒盐虽多,却已奈何他不得。只听得庙外海沙派人众大声商议起来:“点子不出声,多半是晕倒了。”“那年轻的点子手脚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庙里。”只听得有人喝道:“喂,吃横梁的点子,乖乖出来投降罢。”

    正乱间,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十余匹快马急驰而来。蹄声中有人朗声叫道:“日月光照,鹰王展翅。”庙外海沙派人众立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有人颤声道:“是天……天鹰教,大伙儿快走……”话犹未毕,马蹄声已止在庙外。海沙派有人悄声道:“走不了啦!”

    只听得脚步声响,有数人走进庙来。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却也感到有点光亮,想是来人持有火把灯笼。过了一会,有人问道:“大家知道我们是谁了?”海沙派中数人同声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鹰教的朋友。”那人道:“这位是天鹰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闲也不出来,今儿算你们运气好,见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问你们,屠龙刀在哪里,好好献了出来,李堂主大发慈悲,你们的性命便都饶了。”只听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盗去了的,我们正要追回来,李……堂主……”

    天鹰教那人道:“喂,那屠龙刀呢?”这句话显然是对着德成说的了,德成却不答话,跟着噗的一声响,有人倒在地下。几个人叫了起来:“啊哟!”

    天鹰教那人道:“这人死了,搜他身边。”但听得衣衫悉率之声,又有人体翻转之声。天鹰教那人道:“禀报堂主,这人身边无甚异物。”海沙派中领头的人颤声道:“李堂……堂主,这宝刀明明是……是他盗去的,我们决不敢隐瞒……”听他声音,显是在李堂主威吓的眼光之下,惊得心胆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会不见了?”只听天鹰教那人道:“你们说这刀是他盗去的,怎会不见?定是你们暗中藏了起来。这样罢,谁先把真相说了出来,李堂主饶他不死。你们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谁先说,谁便活命。”庙中寂静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领说道:“李堂主,我们当真不知,是天鹰教要的物事,我们决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他那下属说道:“谁先禀报真相,就留谁活命。”过了一会儿,海沙派中无一人说话。突然一人叫道:“我们前来夺刀,还没进庙,你们就到了。是你们天鹰教先进海神庙,我们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个死,今日跟你拚了。这又不是天鹰教的东西,这般强横霸道,瞧你们……”一句话没说完,蓦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听另一人颤声道:“适才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救了这老儿出来,那汉子轻功甚是了得,这会儿却已不知去向,那宝刀定是给他抢去了。”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数人齐声答应。只听得殿中悉率声响,料是天鹰教的人在众盐枭身上搜检。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汉子取了去。走罢!”但听脚步声响,天鹰教人众出了庙门,接着蹄声向东北方渐渐远去。俞岱岩不愿卷入这桩没来由的纠纷之中,要待海沙派人众走了之后这才出来,但等了良久,庙中了无声息,海沙派人众似乎突然间不知去向。他从神像后探头出来一望,只见二十余名盐枭好端端的站着,只是一动不动,想是都给点了穴道。他从神像腹中跃了出来,这时地下遗下的火把兀自点燃,照得庙中甚是明亮,只见海沙派众人脸色阴暗可怖,暗想:“那天鹰教不知是甚么教派,怎地没听说过?这些海沙派的人众本来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一遇上天鹰教却便缚手缚脚。当真是恶人尚有恶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华盖穴”上一推,想替他解开穴道。哪知触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动,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没了呼吸,原来已被点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见海沙派二十余条大汉均已死于非命,只一人委顿在地,不住喘气,自是最后那个说话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岩惊疑不定:“天鹰教下毒手之时,竟没发出丝毫声息,这门手法好不阴毒怪异。”扶起那没死的海沙派盐枭来,问道:“天鹰教是甚么教派?他们教主是谁?”一连问了几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腕,只觉脉息紊乱,看来性命虽然留下,却已给人使重手震断了几处经脉,成了白痴。这时他不惊反怒,心想:“何物天鹰派,下手竟这般毒辣残酷?”但想对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实非其敌,该当先赶回武当山请示师父,查明天鹰教的来历再说。

    但见庙中白茫茫一片,犹似堆絮积雪,到处都是毒盐,心想:“迟早会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闯了进来,非遭祸殃不可。毒盐和尸首收拾为难,不如放一把火烧了这海神庙,以免后患。”当下将那给震断了经脉之人拉到庙外,回进庙内,只见二十余具尸首僵立殿上,模样甚是诡异,却见神台边一尸俯伏,背上老大一滩血渍。俞岱岩微觉奇怪,抓住那尸体后领,想提起来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觉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寻常身材,并非魁梧奇伟之辈,却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细看时,见他背上长长一条大伤口,伸手到伤口中一探,着手冰凉,掏出一把刀来,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来斤重,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争夺的那把屠龙刀。一凝思间,已知其理:德成临死时连人带刀扑将下来,砍入海沙派一名盐枭的后心。此刀既极沉重,又是锋锐无比,一跌之下,直没入体。大鹰教教众搜索各人身边时,竟未发觉。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顾茫然,寻思:“此刀是否真属武林至宝,那也难说得很,看起来该算不祥之物,海东青德成和海沙派这许多盐枭都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给师父,请他老人家发落。”于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点火,眼见火头蔓延,便即出庙。

    他将屠龙刀拂拭干净,在熊熊大火之旁细看。但见那刀乌沉沉的,非金非铁,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长白三禽鼓起烈火锻炼,但此刀竟丝毫无损,实是异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临敌交手之时如何施展得开?关王爷神力过人,他的青龙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将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处默祝:“德老丈,我决非贪图此刀。但此刀乃天下异物,如落入恶人手中,助纣为虐,势必贻祸人间。我师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处置。”他将包袱负在背上,迈开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个时辰,已至江边,星月微光照映水面,点点闪闪,宛似满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并无船只。沿江东下,又走一顿饭时分,只见前面灯火闪烁,有艘渔船在离岸数丈之处捕鱼。俞岱岩叫道:“打渔的大哥,费心送我过江,当有酬谢。”只是那渔船相距过远,船上的渔人似乎没听见他的叫声,毫不理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气,纵声而呼,叫声远远传了出去。过不多时,只见上流一艘小船顺流而下,驶向岸边,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过江么?”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烦艄公大哥方便。”那艄公道:“请上来罢。”俞岱岩纵身上船,船头登时向下一沉。那艄公吃了一惊,说道:“这般沉重。客官,你带着甚么?”俞岱岩笑道:“没甚么,是我身子蠢重,开船罢!”那船张起风帆,顺风顺水,斜向东北过江,行驶甚速。航出里许,忽听远处雷声隐隐,轰轰之声大作。俞岱岩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罢?”那艄公笑道:“这是钱塘江的夜潮,顺着潮水一送,转眼便到对岸,比甚么都快。”

    俞岱岩放眼东望,只见天边一道白线滚滚而至。潮声愈来愈响,当真是如千军万马一般。江浪汹涌,远处一道水墙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间竟有如斯壮观,今日大开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际,只见一艘帆船乘浪冲至,白帆上绘着一只黑色的大鹰,展开双翅,似乎要迎面扑来。他想起“天鹰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备。

    突然之间,那艄公猛地跃起,跳入江心,霎时间不见了踪影。小船无人掌舵,给潮水一冲,登时打起圈了来,俞岱岩忙抢到后梢去把舵,便在此时,那黑鹰帆船砰的一声,撞正小船。帆船的船头包以坚铁,一撞之下,小船船头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潮水猛涌进来。俞岱岩又惊又怒:“你天鹰教好奸!原来这艄公是你们的人,赚我来此。”眼见小船已不能乘坐,纵身高跃,落向帆船的船头。

    这时刚好一个大浪涌到,将帆船一抛,凭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变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气,左掌拍向船边。一借力,双臂急振,施展“梯云纵”轻功,跟着又上窜丈余,终于落上了帆船船头。但见舱门紧团,不见有人。俞岱岩叫道:“是天鹰教的朋友吗?”他连说两遍,船中无人答话。他伸手去推舱门,触手冰凉,那舱门竟是钢铁铸成,一推之下,丝毫不动。俞岱岩劲贯双臂,大喝一声,双掌推出,喀喇一响,铁门仍是不开,但铁门与船舱边相接的铰链却给他掌力震落了。铁门摇晃了几下,只须再加一掌,便能击开。

    只听得舱中一人说道:“武当派梯云纵轻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无虚。俞三侠,请你把背上的屠龙刀留下,我们送你过江。”话虽说得客气,语意腔调却十分傲慢,便似发号施令一般。俞岱岩寻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那人又道:“俞三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们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实一点也不希奇,这梯云纵轻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当高手,又有谁能使得这般出神入化?俞三侠来到江南,我们天鹰教身为地主,沿途没接待招呼,还得多多担代啊。”俞岱岩倒觉不易回答,便道:“尊驾高姓大名,便请现身相见。”那人道:“天鹰教跟贵派无亲无故,没怨没仇,还是不见的好。请俞三侠将屠龙刀放在船头,我们这便送你过江。”俞岱岩气往上冲,说道:“这屠龙刀是贵教之物吗?”那人道:“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学之士,哪一个不想据而有之。”俞岱岩道:“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须得交到武当山上,听凭师尊发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细声细语说了几句话,声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听不清楚,问道:“你说甚么?”

    舱里那人又细声细气的说了几句话,声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听到甚么“俞三侠……屠龙刀……”几个字,他走上两步,问道:“你说甚么?”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将帆船直抛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间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时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时正当春初,本来不该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声说道:“贵教为了一刀,杀人不少,海神庙中遗尸数十,未免下手太过毒辣。”舱中那人道:“天鹰教下手向来分别轻重,对恶人下手重,对好人下手轻。俞三侠名震江湖,我们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将屠龙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须针的解药。”

    俞岱岩听到“蚊须针”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间适才被蚊子咬过的处所一按,只觉微微麻痒,明明是蚊虫叮后的感觉,转念一想,登时省悟:“他适才说话声音故意模糊细微,引我走近,乘机发这细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众盐枭对天鹰教如此畏若蛇蝎,这暗器定是歹毒无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药救治,当下低哼一声,左掌护面,右掌护胸,纵身便往船舱中冲了进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劲风扑面,舱中人挥掌拍出。俞岱岩右掌击出,盛怒之下,这一掌使了十成力。两人双掌相交,砰的一声,舱中人向后飞出,喀喇喇声响,撞毁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岩但觉掌中一阵剧痛。原来适才交了这掌,又已着了道儿,对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双掌一交,几根尖刺同时穿入他掌中。对方虽在他沉重掌力下受伤不轻,但黑暗中不知敌人多寡,不敢冒险径自抢上擒人,又即跃回船头。只听那人咳嗽了几下,说道:“俞三侠掌力惊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过在下这掌心七星钉也另有一功,咱们倒成了半斤八两,两败俱伤。”

    俞岱岩急忙取几颗“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龙宝刀,双手持柄,呼的一声,横扫过去,但听得擦的一下轻响,登时将铁门斩成了两截,这刀果然是锋锐绝伦。他横七竖八的连斩七八刀,铁铸的船舱遇着宝刀,便似纸糊草扎一般。舱中那人纵身跃向后梢,叫道:“你连中二毒,还发甚么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拦腰斩去。

    那人见来势凶猛,顺手提起一只铁锚一挡,擦的一声轻响,铁锚从中断截。那人向旁跃开,叫道:“要性命还是要宝刀?”俞岱岩道:“好!你给我解药,我给你宝刀。”这时他腿上中了蚊须针之处渐渐麻痒,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这毒,这把屠龙刀他是无意中得来,本不如何重视,于是将刀掷在舱里。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爱惜无比。那人背着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见他只是看刀,却不去取解药。俞岱岩觉得掌中疼痛加剧,说道:“解药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听到了滑稽之极的说话。俞岱岩怒道:“我问你要解药,有甚么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着他脸,笑道:“嘻嘻!你这人怎地这般傻,不等我给解药,却将宝刀给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儿一言,快马一鞭,我答应以刀换药,难道还抵赖不成?先给迟给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终是忌你三分。便说你打我不过,将刀往江中一抛,未必再捞得到。现下宝刀既入我手,你还想我给解药么?”

    俞岱岩一听,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自忖武当派和天鹰教无怨无仇,这人武功不低,也当是颇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龙刀,怎能说过的话不算话?他向来行事稳重,原不致轻易上当,只是此番一上来便失了先机,孤身陷于敌舟,料想对方既有备而来,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帮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换取解药,竟尔低估了对方的奸诈凶狡,当下沉住了气,哼了一声,问道:“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鹰教中一个无名小卒,武当派要找天鹰教报仇,自有本教教主和众位堂主接着。再说,俞三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贵教张三丰祖师便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侠是死于何人之手。”他这般说,竟如当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俞岱岩只觉得手掌心似有千万只蚂蚁同时咬噬,痛痒难当,当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断锚,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当和你拚个同归于尽。”但听那人唠唠叨叨,正自说得高兴,俞岱岩猛地里一声大喝,纵起身来,左手挥起断锚,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门胸口,同时击了过去。那人“啊哟”一声,横挥屠龙刀想来挡截,百忙中却没想到那刀沉重异常,他顺手一挥,只挥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动此刀,只是运力之际没估量到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堕下去,砍向他膝盖。那人吃了一惊,臂上使力,待要将刀挺举起来,只觉劲风扑面,半截断锚直击过来。这一下威猛凌厉。决难抵挡,当下双足使劲,一个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虽然避开了断锚的横扫,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却终于没有让过,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觉五脏六腑一齐翻转,扑通一声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口长气,见他虽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龙刀不放,冷笑一声,心道:“你便是抢得了宝刀,终于葬身江底。”蓦地里白影闪动,一道白练斜入江心,卷住那人腰间,连人带刀一起卷上船来。俞岱岩吃了一惊,顺着白练的来路瞧去,只见船头站着一个青衫瘦子,双手交替,急速扯动白练。俞岱岩待欲纵向船头击敌,身上毒性发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时昏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睁开眼来时,首先见到的是一面镖旗,旗上绣着一尾金色鲤鱼,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浪中腾身跳跃,心道:“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我到底怎么了?”其时脑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担架之上,前后有人抬着,而所处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厅。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然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手足便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却一动也不能动了,这才想到:“我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两个人在说话。一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

    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们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见告姓名,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罢。”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言下颇为无礼。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兴,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罢。”

    那女子声音的人说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胸中似略感舒畅,问道:“尊客有甚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是不是承担得下。这单镖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

    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相当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一口气连发七七四十九枚钢镖,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江南一带也是颇有名声。只是武当、少林两派弟子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并不相识。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名声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款。”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我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款,自己先说了三个条款。

    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牵扯纠纷,来历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银子,那也难说得很。我这三个条款也挺不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总镖头性命不保,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的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头。”

    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嘭砰嘭几下,将一些沉重的物事接连抛到了桌上,说道:“这里二千两黄金,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好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十,这几万两镖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挣得起。”俞岱岩项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料想他开设镖局,大批的金银虽然时时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见到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消一点头,这二千两黄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动心?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甚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款,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就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来?”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张大了口,却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身却不听使唤,此时全身俱废,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真人。”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我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甚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甚么来往……这个……”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这位爷台身上有伤,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甚么这个那个的?”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上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声响,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罢!”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都总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说出来也甚响亮,但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瓶射得粉碎,这份功夫,实非自己所及。都大锦主持龙门镖局二十余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见过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只怕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是闻所未闻。当下收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召集镖局中各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里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俞岱岩躺在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纵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上武当山去。”又想:“救我的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是个女子,那都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轻力壮的青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趱程赶路。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场恶斗,哪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离武当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去武当山已不过数十里地,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总算没误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说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在江湖上闯下了极煊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头道:“武当派近年声威虽大,毕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便决不能有如此精纯的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见过。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吹上了天去。”都大锦微微一笑,他见识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盛名决非幸致,人家定有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已不知听了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渐窄,三骑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见到武当派张三丰老道,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大家不同门派,本来都是平辈。只是张老道快九十岁啦,当今武林之中数他年纪最长。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甚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躬身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道:‘远来是客,不用多礼。’咱们这几个头便省下啦。”都大锦微微一笑,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那人到底是甚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虑便深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团见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祸是福,却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头纵马冲上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前,三乘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拍马迎上前去。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叫道:“临安府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临安府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高姓大名?”前边三人中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甚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人道:“送一个伤者?那是谁啊?”都大锦道:“我们受一个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如何受伤,中间过节,我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我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然圆滑,这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问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问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一个秃子抢着问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

    都大锦愕然道:“甚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那秃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烦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看来隐隐有些熟悉,心想:“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过,他武当派功夫果然未脱我少林派的范围,说是独创,却也不见得。”当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哪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太谦了。”

    那秃子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耽误不得,我们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说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我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我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二十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些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甚么都够了,都某并不是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余四人护在车后。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罢!”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都大锦看那金元宝时,见上面捏出了五个指印,深入数分。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如此指力,却也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几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伯叔方有如此功力。”祝镖头见他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礼数,见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

    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子弟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罢!”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给人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给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没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方能出这一口恶气。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一笔丰厚的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道:“甚么事?”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赶来,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人回头瞧时,原来那马四腿特长,身子较之寻常马匹高了一尺有余,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道:“总镖头,咱们没甚么干得不对啊?”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学艺满师。恩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韦陀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之言。唉,当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会把甚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正说到此处,那青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大有诧异之色。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者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癯,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锦望着那人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头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刃,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是练家子的模样。”刚说了这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便勒马说道:“尊驾要问甚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惊。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道:“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银钩铁划’的张五侠么?”那少年微笑道:“甚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耽误各位要事,便请上山去喝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后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跃下马来,笑道:“倘若令师兄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我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哪一个?”都大锦心想:“你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遍了。”张翠山“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问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哪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阁下既是张五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每个“侠”字,都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正自思索,并没察觉,又问:“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宫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

    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二侠?”张翠山一楞,道:“我师兄弟之中,并无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现身,其中又有两个是黄冠道人,我们自然……”张翠山插口道:“我师父虽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么?”都大锦回思适才情景,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六人当作武当六侠,对方却并无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语,只是对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说着翻身上马,拨过马头,顺着上坡的山路急驰。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们去罢!”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来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个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张翠山道:“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

    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身受重伤之人来到武当山之事说了。张翠山颇为诧异,问道:“那受伤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莫三十左右年纪。”跟着说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样。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虽心中慌乱,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的马缰。那马奔得正急,被张翠山这么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边鲜血长流,纵声而嘶。都大锦斜身落鞍,刷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马。张翠山道:“都大哥不须误会,你千里迢迢的护送我俞三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决无别意。”都大锦“嗯”了一声,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是执住刀柄。

    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会受伤?对头是谁?是何人请都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句问话,都大锦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张翠山邹起眉头,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样?”史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抱拳,纵马狂奔。青骢马缓步而行,已然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耳边风生,山道两旁树木不住倒退。武当七侠同门学艺,连袂行侠,当真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又落入了不明来历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马,这匹骏马便立时倒毙,那也顾不得了。

    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山,另一条路东北而行至郧阳。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双腿一挟,纵马向东北追了下去。这一阵急奔,足有大半个时辰,坐骑虽壮,却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带山上人迹稀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绝,怎会被人打得重伤?但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眼看将至十偃镇,忽见道旁一辆大车歪歪的倒卧在长草之中。再走近几步,但见拉车的骡子头骨破碎,脑浆迸裂,死在地下。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只见车中无人,转过身来,却见长草中一人俯伏,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翠山心中怦怦乱跳,抢将过去,瞧后影正是三师兄俞岱岩,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色甚是可怖,张翠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的脸上,感到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觉得他一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都能止歇。张翠山垂泪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却见他双手双足软软垂下,原来四肢骨节都已被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处冒出鲜血,显是敌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断,下手之毒辣,实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道敌人离去不久,凭着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赶去厮拚,但随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马行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乘坐,似乎甚感奇怪。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寿辰。当天一早,紫霄宫中便喜气洋洋,六个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向师父拜寿。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个俞岱岩不到。张三丰和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那个剧盗也不是如何厉害的人物,预计当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见他人影。众人不耐起来,张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这一去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按说他所骑的青骢马脚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该回转了,不料直到酉时,仍不见回山。大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了小半枝。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声谷在紫霄宫门口进进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张三丰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稳重可靠,能担当大事,张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到这时还不见回山,定是有了变故。宋远桥望了红烛,陪笑道:“师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我们要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八十岁生日那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张三丰生性诙谐,师徒之间也常说笑话。四弟子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岁,我们每十年干桩好事,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莫声谷笑道:“哈哈,就怕我们七个弟子没这么多岁数好活……”

    他一言未毕,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呜咽。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水,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三……三哥受人暗算……”众人大惊之下,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他这般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伤痛,终于支持不住,一见到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知张翠山之晕,只是心神激荡,再加疲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是存亡未卜,两人不约而同的伸手将俞岱岩抱起,只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一口气。张三丰见爱徒伤成这般模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蜡封住,这时也不及除蜡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药,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觉已失,哪里还会吞咽?张三丰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运起内功,微微摆动。以他此时功力,这“鹤嘴劲点龙跃窍”使将出来,便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摆到二十下,俞岱岩仍是动也不动。张三丰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捏成剑诀,掌心向下,两手双取俞岱岩“颊车穴”。那“颊车穴”就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合之处,张三丰阴手点过,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翻到第十二次时,俞岱岩终于张开了口,缓缓将丹药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声谷一直提心吊胆,这时“啊”的一声,同时叫了出来。

    但俞岱岩喉头肌肉僵硬,丹药虽入咽喉,却不至腹。张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头肌肉。张三丰随即伸指闭了俞岱岩肩头“缺盆”、“俞府”诸穴,尾脊的“阳关”、“命门”诸穴,让他醒转之后,不致因四肢剧痛而重又昏迷。

    宋远桥和俞莲舟平素见师父无论遇到甚么疑难惊险大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双手竟然微微发颤,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两人均知三师弟之伤,实是非同小可。过不多时,张翠山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三哥还能救么?”张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谁人不死?”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小童进来报道:“观外有一干镖客求见祖师爷,说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张翠山霍地站起,满脸怒色,喝道:“便是这厮!”纵身出去,只听得门外呛啷啷几声响,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声谷正要抢出去相助师兄,只见张翠山右手抓住一条大汉的后心,提了进来,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这厮坏的大事!”莫声谷听是这人害得三师哥如此重伤,伸脚便往都大锦身上踢去。宋远桥低喝:“且慢!”莫声谷当即收脚。只听得门外有人叫道:“你武当派讲理不讲?我们好意求见,却这般欺侮人么?”宋远桥眉头微皱,伸手在都大锦后肩和背心拍了几下,解开张翠山点了他的穴道,说道:“门外客人不须喧哗,请稍待片刻,自当分辨是非。”这两句话语气威严,内力充沛。祝史两镖头听了,登时气为之慑,只道是张三丰出言喝止,哪里还敢罗唣?

    宋远桥道:“五弟,三弟如何受伤,你慢慢说,不用气急。”张翠山向都大锦狠狠瞪了一眼,才将龙门镖局如何受托护送俞岱岩来武当山、却给六个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说了。宋远桥见都大锦这等功夫,早知决非伤害俞岱岩之人,何况既敢登门求见,自是心中不虚,当下和颜悦色的向都大锦询问经过。都大锦一一照实而说,最后惨然道:“宋大侠,我姓都的办事不周,累得俞三侠遭此横祸,自是该死。我们临安满局子的老小,此时还不知性命如何呢。”

    张三丰一直双掌贴着俞岱岩“神藏”“灵台”两穴,鼓动内力送入他体内,听都大锦说到这里,忽道:“莲舟,你带同声谷,立即动身去临安,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俞莲舟答应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师父慈悲之心,侠义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说过,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杀得他们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这虽是一句恫吓之言,但都大锦等好手均出外走镖,倘若镖局中当真有甚么危难,却是无人抵挡。张翠山道:“师父,这姓都的胡涂透顶,三师哥给他害成这个样子,咱们不找他麻烦,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护他的家小?”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宋远桥道:“五弟,你怎地心胸这般狭窄?都总镖头千里奔波,为的是谁来?”张翠山冷笑道:“他还不是为了那二千两黄金。难道他对俞三哥还存着甚么好心?”都大锦一听,登时满脸通红,但拊心自问,所以接这趟镖,也确是为了这笔厚酬。

    宋远桥喝道:“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罢!”武当门中,师兄威权甚大,宋远桥为人端严,自俞莲舟以下,人人对他极是尊敬,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敢再作声了,但关心俞岱岩的伤势,却不去休息。宋远桥道:“二弟,师父有命,你就同七弟连夜动程,事情紧急,不得耽误。”俞莲舟和莫声谷答应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都大锦见俞莫二人要赶赴临安去保护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张三丰道:“张真人,晚辈的事,不敢惊动俞莫二侠,就此告辞。”

    宋远桥道:“各位今晚请在敝处歇宿,我们还有一些事请教。”他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拒。都大锦只得默不作声,坐在一旁。

    俞莲舟和莫声谷拜别师父,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两人心头极是沉重,也不知道这一次是生离还是死别,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和俞岱岩相见。

    这时大厅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张三丰沉重的喷气和吸气之声,又见他头顶热气缭绕,犹似蒸笼一般。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声大叫,声震屋瓦。都大锦吓了一跳,偷眼瞧张三丰时,见他脸上不露喜忧之色,无法猜测俞岱岩这一声大叫主何吉凶。

    张三丰缓缓的道:“松溪、梨亭,你们抬三哥进房休息。”张松溪和殷梨亭抬了伤者进房,回身出来。殷梨亭忍不住问道:“师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复原吗?”张三丰叹了一口长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个月后方能分晓,但手足筋断骨折,终是无法再续。这一生啊,这一生啊……”说着凄然摇头。殷梨亭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声,便打了都大锦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如电,都大锦忙伸手挡格,但手臂伸出时,脸上早已中掌。张翠山怒气难以遏制,左肘弯过,往他腰眼里撞去。这一下仍是极快,但张松溪伸掌在张翠山肩头一推,张翠山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锦向后一让,当的一声,一只金元宝从他怀中落下地来。张翠山左足一挑,将金元宝挑了起来,伸手接住,冷笑道:“贪财无义之徒,人家送你一只金元宝,你便将我三哥送给人家作践……”话未说完,突然“咦”的一声,瞧着金元宝上所捏出的五个指印,道:“大师哥,这……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啊。”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片刻,递给师父。张三丰将金元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张翠山大声道:“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天下再没有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功夫。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在这一瞬之间,张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时如何在少林寺藏经阁中侍奉觉远禅师,如何和昆仑三圣何足道对掌,如何被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数十年间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心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迷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确是再无别个门派会这一项功夫。自己武当的功夫讲究内力深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门派,尽有威猛凌厉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头槌、肘槌、膝槌、足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造诣。听得张翠山连问两声,若是说出真相,门下众弟子决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张翠山见师父沉吟不语,已知自己所料不错,又问:“师父,武林中是否有甚么奇人异士,能自行练成这门金刚指力?”张三丰缓缓摇头,说道:“少林派累积千年,方得达成这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无法自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是未蒙传授武功,直到此时,也不明白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力。”宋远桥眼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芒,大声说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给这金刚指力捏断的。”殷梨亭“啊”的一声,眼中泪光莹莹,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

    都大锦听说残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惊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这个脸生黑痣之人。”宋远桥凝视他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头他们到后院休息,预备酒饭,嘱咐老王好好招呼远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锦还想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殷梨亭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哥睁目瞪视,状如白痴,哪里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叫了声“三哥”,掩面奔出,冲入大厅,见宋远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摇头道:“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说如何?”

    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张翠山和殷梨亭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张松溪道:“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致轻易和人结仇。他去南方所杀的那个剧盗,是个下三滥,为武林人物所不齿,少林派决不致为了此人而下手伤害三哥。”张三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断,那是外伤,但在浙江临安府已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首先要去临安查询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还没想出是何种毒药。岱岩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说有哪一位高手使这般歹毒的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细小暗器而令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

    各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门哪一派的人物是使这种暗器的?过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谁来。张松溪道:“那脸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对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道理很明显,他是要逼问三哥的口供。他要问甚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那都大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难道时至今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

    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轻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

    张翠山霍地站起,说道:“四哥的话对,伤害三哥的罪魁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恶贼下手如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

    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来武当派中诸般事务,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这个大弟子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不用师父劳神。他听师父如此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恨,还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若是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场大风波,还得请师父示下。”

    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空闻禅师,告知此事,请他指示。这件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门户严谨,空闻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处置。”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齐肃立答应。张松溪心想:“倘若只不过送一封信,单是差六弟也就够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还防着少林寺护短不认,叫我们相机行事。”果然张三丰又道:“本派与少林派之间,情形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大把年纪,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但两派之间,总是存着芥蒂。”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空闻方丈固当恭敬,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名。”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对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设法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咐。”张翠山垂手答应。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再喝了。一个月之后,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也可和他再见上一面。”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罢。”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侠仗义,积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让他夭折……”但说到后来,眼泪已滚滚而下,知道若再相劝,只有徒增师父伤感,于是和诸师弟向师父道了安息,分别回房。

    注:据旧籍载,张三丰之七名弟子为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利亨、莫声谷七人。殷利亨之名当取义于《易经》“元亨利贞”,但与其余六人不类,兹就其形似而改名为“梨亭”。

第四章 字作丧乱意彷徨

    

    张翠山满怀伤痛恼怒,难以发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时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打都大锦一顿出口气。他生怕大师兄、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只见大厅上一人背负着双手,不停步地走来走去。

    黑暗朦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自当实言相告,不免招一场训斥。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师父是在空临‘丧乱帖’。”他外号叫做“银钩铁划”,原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师父指书的笔致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笔意。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坟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怎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懂得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追惟酷甚”四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看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个写了个“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正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此事与倚天剑、屠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到底有甚么关连?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写的二十四个字合在一起,分明是套极高明的武功,每一字包含数招,便有数般变化。“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于目眩神驰之际,随即潜心记忆。这二十四个字中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写来形同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梨亭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张三丰情之所至,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境界之中。这一套拳法,张三丰一遍又一遍的翻覆演展,足足打了两个多时辰,待到月涌中天,他长啸一声,右掌直划下来,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这一直乃是“锋”字的最后一笔。张三丰仰天遥望,说道:“翠山,这一路书法如何?”张翠山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躲在柱后,师父虽不回头,却早知道了,当即走到厅口,说道:“弟子得窥师父绝艺,真是大饱眼福。我去叫大师哥他们出来一齐瞻仰,好么?”张三丰摇头道:“我兴致已尽,只怕再也写不成那样的好字了。远桥、松溪他们不懂书法,便是看了,也领悟不多。”说着袍袖一挥,进了内堂。

    张翠山不敢去睡,生怕着枕之后,适才所见到的精妙招术会就此忘了,当即盘膝坐下,一笔一划、一招一式的默默记忆,当兴之所至,便起身试演几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将那二十四字二百一十五笔中的腾挪变化尽数记在心中。他跃起身来,习练一遍,自觉扬波搏击,雁飞雕振,延颈协翼,势似凌云,全身都是轻飘飘的,有如腾云驾雾一般,最后一掌直劈,呼的一响,将自己的衣襟扫下一大片来。张翠山心下惊喜,蓦回头,只见日头晒在东墙。他揉了揉眼睛,只怕看错了,一定神之下,才知日已过午,原来潜心练功,不知不觉的已过了大半天。张翠山伸袖抹额头汗水,奔至俞岱岩房中,只见张三丰双掌按住俞岱岩胸腹,正自运功替他疗伤。张翠山出来一问,才知宋远桥、张松溪、殷梨亭三人一早便去了,各人见他静坐默想,都不来打扰他用功。龙门镖局的一干镖师也已下山。张翠山这时全身衣履都浸湿了汗水,但急于师兄之仇,不及沐浴更衣,带了随身的兵刃衣服,拿了几十两银子,又至俞岱岩房中,说道:“师父,弟子去了。”张三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意示鼓励。张翠山走近床边,只见俞岱岩满脸灰黑之气,颧骨高耸,双颊深陷,眼睛紧闭,除了鼻中尚在微微呼吸之外,直与死人无异。他心中酸痛,哽咽道:“三哥,我便粉身碎骨,也要为你报仇。”说着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掩面奔出。他骑了那匹长腿青骢马,疾下武当,这时天时已晚,只行了五十余里天便黑了。他刚投店,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便下起倾盆大雨来。这一场雨越下越大,直落了一晚竟不停止。次日清晨起来,但见四下里雾气茫茫,耳中只听到杀杀雨声。张翠山向店家买了蓑衣笠帽,冒雨赶路。亏得那青骢马极是神骏,大雨之中,道路泥泞滑溜,但仍是奔驰迅捷。赶到老河口过汉水时,但见黄浪混浊,江流滚滚,水势极是凶险,一过襄樊,便听得道路传言,说道下游水沟决了堤,伤人无数。这一日来到宜城,只见水灾的难民拖儿带女的逃了上来,大雨兀自未止,人人淋得极是狼狈。张翠山正行之间,只见前面有一行人骑马赶路,镖旗高扬,正是龙门镖局的众镖师。张翠山催马上前,掠过了镖队,回马过来,拦在当路。都大锦见是张翠山追到,心下惊惶,结结巴巴的道:“张……张五侠有何见教?”张翠山道:“水灾的难民,都总镖头瞧见了么?”都大锦没料到他会问这句话,怔了一怔,道:“怎么?”张翠山冷笑道:“要请善长仁翁,拿些黄金出来救济灾民啊。”都大锦脸上变色,道:“我们走镖之人,在刀尖子上卖命混口饭吃,有甚么力量赈济救灾?”张翠山低沉着嗓子道:“你把囊中那二千两黄金,都给我拿出来。”都大锦手握刀柄,说道:“张五侠,你今日硬找上我姓都的了?”张翠山道:“不错,我吃定你啦。”

    祝史两镖头各取兵刃,和都大锦并肩而立。张翠山仍是空着双手,嘿嘿冷笑,说道:“都总镖头,你受人之禄,可曾忠人之事?这二千两黄金,亏你有脸放在袋中。”都大锦一张脸胀成了紫酱色,说道:“俞三侠不是已经到了武当山?当他交在我们手中之时,他早便身受重伤,这时候可也没死。”张翠山大怒,喝道:“你还强辩,我俞三哥从临安出来时,可是手足折断么?”都大锦默然。史镖头插口道:“张五侠,你到底要怎样,划下道儿来罢。”张翠山道:“我要将你们的手骨脚骨折得寸寸断绝。”这句话一出口,倏地跃起,飞身而前。史镖头举棍欲击,张翠山左手一挥一掠,使出新学的那套武功,却是“天”字诀的一撇。史镖头棍棒脱手,倒撞下马。祝镖头待要退缩,却哪里来得及?张翠山顺手使出“天”字的一捺,手指扫中他腰肋,砰的一声,将他连人带鞍,摔出丈余。原来祝镖头双足牢牢钩在鞍镫之中,但张翠山这一捺劲道凌厉之极,马鞍下的肚带给他一扫迸断,祝镖头足不离镫,却跌得爬不起来。都大锦见他出手如此矫捷,一惊之下,提缰催马向前急冲。张翠山转身吐气,左拳送出,却是“下”字诀的一直,拍的一声,已击中他的后心。都大锦身子一晃,他武功可比祝史二镖头高得多了,并不摔下马来,恼怒之下,正欲下马放对,突然间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他脚下一个踉跄,吸一口气,只觉胸口又有热血涌上,虽是要强,却也支持不住,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镖行中其余三名青年镖师和众趟子手只惊得目瞪口呆,哪敢上前相扶?张翠山初时怒气勃勃,原想把都大锦等一干人个个手足折断,出一口胸中恶气,待见自己随手一掌一拳,竟将三个镖师打得如此狼狈,都大锦更身受重伤,不禁暗暗惊异,自己事先丝毫没想到,这套新学的二十四字“倚天屠龙功”竟有如此巨大威力。心中这么一喜,便不想再下辣手,说道:“姓都的,今日我手下容情,打到你这般地步,也就够了。你把囊中的二千两黄金,尽数取将出来救济灾民。我在暗中窥探,只要你留下一两八钱,我拆了你的龙门镖局,将你满门杀得鸡犬不留。”最后这两句话是他听都大锦转述的,这时忽然想到,随口说了出来。都大锦缓缓站起,但觉背心剧痛,略一牵动,又吐出一口鲜血。史镖头却只受了些皮肉外伤,自知决非张翠山的对手,嘴头上再也不敢硬了,说道:“张五侠,我们虽然受了人家的镖金,但这一趟道中出了岔子,须得将金子还给人家。再说,那些金子存在临安府镖局子中,我们身在异乡,这当口哪里有钱来救济灾民啊。”

    张翠山冷笑道:“你欺我是小娃娃吗?你们龙门镖局倾巢而出,临安府老家中没好手看守,这黄金自是随身携带。”他向镖队一行人瞧了几眼,走到一辆大车旁边,手起一掌,喀喇喇几声响,车厢碎裂,跌出十几只金元宝来。众镖师脸上大变,相顾骇然,不知他何以竟知道这藏金之处。原来张翠山年纪虽轻,但随着众师兄行侠天下,江湖上的事见得多了。他见这辆大车在烂泥道中轮印最深,而三名青年镖师眼见都大锦中拳跌倒,并不上前救助,反而齐向这辆大车靠拢,可想而知车中定是藏着贵重之物,眼见黄金跌得满地,冷笑几声,翻身上马,径自去了。适才这件事做得甚是痛快,料想都大锦等念着家中老小,不敢不将这二千两黄金拿来救济灾民。张翠山一面赶路,一面默想那二十四字中的招数变化。他在那天晚上依样模学,只觉得师父所使的招数奇妙莫测而已,岂知一经施展,竟具如斯神威,真比捡获了无价之宝还要快活十倍,然一想到俞岱岩生死莫测,不自禁的又是一声长叹。

    大雨中连接赶了几日路,那青骢马虽然壮健,却也支持不住了,到得江西省地界,忽地口吐白沫,发起烧来。张翠山爱惜牲口,只得缓缓而行。这么一来,到得临安府时已是四月三十傍晚。张翠山投了客店,寻思:“我在道上走得慢了,不知都大锦他们是否回了镖局?二哥和七弟不知落脚何处?我已跟镖局子的人破了脸,不便径去拜会,今晚且上镖局去一探。”用过晚膳,向店伴一打听,得知龙门镖局坐落在里西湖畔。他到街上头了一套衣巾,又买一把杭州城驰名天下的折扇,在澡堂中洗了浴,命待诏理发梳头,周身换得焕然一新,对镜一照,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却哪里像是个威扬武林的侠士?借过笔墨,想在扇上题些诗词,但一拿到笔,自然而然的便写下了那“倚天屠龙”的二十四字,一笔一划,无不力透纸背,写罢持扇一看,自觉得意,心道:“学了师父这套拳法之后,竟连书法也大进了。”轻摇折扇,踱着方步,径往里西湖而去。此时宋室沦亡,临安府已陷入元人之手。蒙古人因临安是南宋都城,深恐人心思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蒙古兵为了立威,比在他处更是残暴,因此城中十室九空,居民泰半迁移到了别处。百年前临安城中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早已不可复睹。张翠山一路行来,但见到处是断垣残瓦,满眼萧索,昔年繁华甲于江南的一座名城已几若废墟。其时天未全黑,但家家闭户,街上稀见行人,唯见蒙古骑兵横冲直撞,往来巡逻。张翠山不欲多惹事端,一听到蒙古巡兵铁骑之声,便缩身在墙角小巷相避。往昔一到夜晚,便是满湖灯火,但这时张翠山走上白堤,只见湖上一片漆黑,竟无一个游人。他依着店小二所言途径,寻觅龙门镖局的所在。那龙门镖局是一座一连五进的大宅,面向里西湖,门口蹲着一对白石狮子,气象威武。张翠山远远便即望见,慢慢走近,只见镖局门外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灯光下依稀见有一人据案饮酒。张翠山心道:“这人倒有雅兴!”只见镖局外悬着的大灯笼中没点燃蜡烛,朱漆铜环的大门紧紧关闭,想是镖局中人都已安睡。张翠山走到门前,心道:“一个月之前,有人送三哥经这大门而入,却不知那人是谁?”心中一酸,忽听得背后有人幽幽叹了口气。这一下叹息,在黑沉沉的静夜中听来大是鬼气森森,张翠山霍地转身,却见背后竟无一人,游目环顾,除了湖上小舟中那个单身游客之外,四下里寂无人影。张翠山微觉惊讶,斜睨舟中游客,只见他青衫方巾,和自己一样,也是作文士打扮,朦胧中看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侧面的脸色极是苍白,给碧纱灯笼一照,映着湖中绿波,寒水孤舟,冷冷冥冥,竟不似尘世间人。但见他悄坐舟中,良久良久,除了风拂衣袖,竟是一动也不动。张翠山本想从黑暗处越墙而入镖局,但见了舟中那人,觉得夜逾人垣未免有些不够光明正大,于是走到镖局大门外,拿起门上铜环,当当当的敲了三下。静夜之中,这三下击门声甚是响亮,远远传了出去。隔了好一阵,屋内无人出来应门。张翠山又击三下,声音更响了些,可是侧耳倾听,屋内竟无脚步声。他大是奇怪,伸手在大门上一推,那门无声无息的开了,原来里面竟没上闩。他迈步而入,朗声道:“都总镖头在家么?”说着走进大厅。

    厅中黑沉沉地并无灯烛,便在此时,忽听得砰的一声响,大门竟然关上了。张翠山心念一动,跃出大厅,只见大门已紧紧闭上,而且上了横闩,显是屋中有人。张翠山嘿嘿冷笑,心想:“闹甚么玄虚?”索性便大踏步闯进厅去。

    一踏进厅门,只听得前后左右风声飒然,共有四人抢上围攻。张翠山斜身跃开。黑暗中白光微闪,见这四人手中都拿兵刃。他一个左拗步,抢到了西首,右掌自左向右平平横扫,拍的一声,打在一人的太阳穴上,登时将那人击晕,跟着左手自右上角斜挥左下角,击中了另一人的腰肋。这两下是“不”字诀的一横一撇。他两击得手,左手直钩,右拳砰的一“点”,四笔写成了一个“不”字,登时将四名敌人尽数打倒。他不知暗伏厅中忽施袭击的敌手是何等样人,因此出手并不沉重,每一招都只使上了三分劲力。第四个给他一“点”中拳的敌人退出几步,喀喇一响,压碎了一张红木椅子,喝道:“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张翠山笑道:“我若真施辣手,你哪里还有命在?在下武当张翠山便是。”那人“咦”的一声,似乎甚是惊异,说道:“你当真是武当派的张五……张五……银钩铁划张翠山?可不是冒名罢?”张翠山微微一笑,伸手到腰间摸出兵刃,左手烂银虎头钩,右手镔铁判官笔,两件兵刃相交一击,呛啷啷一阵响亮,爆出几点火花。这火花一闪之间,张翠山已看清眼前跌倒的四人身穿黄色僧衣,原来都是和尚。那四个僧人中有两个人面向着他,也见到了他的相貌。张翠山见这两个僧人满脸血污,眼光中流露出极度的怨毒,真似恨不得食己之肉、寝己之皮一般,奇道:“四位大师是谁?”只听一个僧人叫道:“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走罢!”说着四僧站起身来,往外便走,其中一人脚步踉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想是给张翠山击得重了。两个僧人返身扶起,奔出厅外。张翠山叫道:“四位慢走!甚么血海……”话未说完,四个僧人已越墙而出。张翠山觉得今晚之事大是蹊跷,沉思半晌,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怎么龙门镖局之中竟埋伏着四个和尚?自己一进门便忽施突袭,又说甚么“血海深仇”?心想:“此事只有询问镖局中人,方能释此疑团。”提声又问:“都总镖头在家么?都总镖头在家么?”大厅空旷,隐隐有回声传来,但镖局中竟无一人答应。他心道:“决不能都睡得死人一般。难道是怕了我,都躲了起来?又难道是人人出去避难,镖局中没了人?”当下从身边取出火折晃亮了,见茶几上放着一枝烛台,便点亮蜡烛,走向后堂,没走得几步,便见地下俯伏着一个女子,僵卧不动。张翠山叫道:“大姐,怎么啦?”那女子仍是不动。张翠山扳起她肩头,将烛台凑过去一照,不禁一声惊呼。只见这女子脸露笑容,但肌肉僵硬,早已死去多时。张翠山手指碰到她肩头之时,已料到这女子或许已死,然而死人脸上竟是一副笑容,黑夜中斗然见到,禁不住吃了一惊。他站直身子,只见左前柱子后又僵卧着一人,走过去一看,却是个仆役打扮的老者,也是脸露傻笑,死在当地。张翠山心中大奇,左手从腰间拔出虎头钩,右手高举烛台,一步步的四下察看,但见东一个、西一个,里里外外,一共死了数十人,当真是尸横遍地。恁大一座龙门镖局,竟没留下一个活口。张翠山行走江湖,生平惨酷的事也见了不少,但蓦地里见到这等杀灭满门的情景,禁不住心下怦怦乱跳,只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不住抖动,原来手臂发战,烛火摇晃,映照得影子也颤栗起来。他横钩悄立,心中猛地想起了两句话:“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我杀得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眼前龙门镖局人人皆死,显是因都大锦护送俞岱岩不力之故,寻思:“那人下此毒手,皆因三哥而起,由此推想,他该当是三哥极要好的朋友。此人本领既高出都大锦甚多,又知此行途中可能会遇上凶险,然则他何不亲自送来武当?三哥仁侠正直,嫉恶如仇,又怎能和这等心如蛇蝎之人交上朋友?”越想疑团越多,举步从西厅走出。烛光下只见两个黄衣僧人,背靠墙壁,瞪视着自己露齿而笑。张翠山急退两步,按钩喝道:“两位在此何事?”只见两个僧人一动也不动,这才醒悟,原来两人也早死了,突然心下一凉,叫道:“啊哟,不好,血海深仇,血海深仇……”适才那四名僧人说甚么“你如此狠毒,下这等辣手,是男儿汉大丈夫便留下姓名。”又说:“这血海深仇,非今日能报。”看来龙门镖局这笔数十口的血债,都要写在自己头上了。当时自己不明就里,不但亲报姓名,还露出仗以成名的银钩铁划兵刃。那四名黄衣僧人却是甚么来历?

    适才自己出手太快,只使了“不”字诀的四笔,便将四僧一一击倒,没来得及察看对方武功家数,但四僧扑击时劲力刚猛,显是少林派外家的路子。都大锦是少林子弟,这些少林僧多半是应龙门镖局之邀前来赴援的,却不知俞二哥和莫七弟到了何处,师父命他们前来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怎地以二哥之能,还是给人下了手去?

    张翠山沉吟半晌,解开了若干疑团,寻思:“这四名少林僧一去,少林派自非找上我不可,但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真凶到底是谁,少林武当两派联手,决无访查不出之理。这里一切且莫移动,眼下是找到二哥和七弟要紧。”吹灭烛火,走到墙边,一跃而出。人未落地,突听得呼的一声巨响,一件重兵刃拦腰横扫而来,跟着听得有人喝道:“张翠山,躺下了。”张翠山人在半空,无法闪避,敌人这一击又是既狠且劲,危急之中,伸左掌在敌人兵刃上一按,一借力,轻轻巧巧的翻上了墙头,这一招乃是“武”字诀中的一“戈”,正所谓:“差池燕起,振迅鸿飞,临危制节,中险腾机”,当千钧一发之际,转危为安。他在无可奈何中行险侥幸,想不到新学的这套功夫重似崩石,轻如游雾,竟绝不费力的便化解了敌人雷霆般的一击。他左足踏上墙头,右手的判官笔已取在手中,敌人适才这拦腰一击,刚猛劲狠,实是不可轻视的好手。

    那出手袭击之人见张翠山居然能如此从容的避开,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咦”的一声,喝道:“好小子,当真有两下子。”张翠山左钩右笔,横护前心,钩头和笔尖都斜向下方,这一招叫做“恭聆教诲”,乃是与武林前辈对敌之时的谦敬表示。对方如此蓦地里出手,张翠山若不是无意间跟师父学了一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武功,早已腰断骨折,身受重伤,他心中虽然气恼,但谨守师训,对武林好手不敢失礼。黑暗中但见墙下一左一右分站两名身穿黄袍的僧人,每人手中都执着一根粗大禅杖。左首那僧人将禅杖在地下一顿,当的一声巨响,说道:“张翠山,你武当七侠也算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如何行事这等毒辣?”

    张翠山听他直斥己名,既不称“张五侠”,也不叫一声“张五爷”,心头有气,冷冷的道:“大师不问情由,不问是非,躲在墙下偷偷摸摸的忽施袭击,这也算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吗?素闻少林派武功驰名天下,想不到暗算手段也另有独得之秘。”那僧人怒吼一声,横挺禅杖,跃向墙头,人未到,杖头已然袭到。张翠山但觉一股劲风点至胸口,当下虎头钩一带,封住了禅杖的来势,判官笔疾点而出,当的一声,笔尖斜砸杖身。那僧人只觉手臂一震,竟尔站不上墙头,重又落在地下。但此招一交,张翠山只觉双臂发麻,原来这僧人膂力奇大,当下喝道:“两位是谁,请通法号!”

    右首那僧人缓缓的道:“贫僧圆音,这是我师弟圆业。”张翠山倒垂钩笔,拱手道:“原来是少林派‘圆’字辈的两位大师,小可久仰清名,不知有何见教?”

    圆音说话似乎有气没力,呼呼喘急,说道:“这事关少林武当两派的门户大事,贫僧师兄弟乃少林派的小辈,没份说甚么话,只是今日既撞上了这件事,只想请问,龙门镖局男女数十口,还有我两个师侄,都死在张五侠手下。常言道人命关天,如何善后,要请张五侠的示下。”他说话似乎辞意谦抑,其实咄咄逼人,为人显是比圆业厉害得多。张翠山冷笑道:“龙门镖局中的命案是何人所为,小可也正大感奇怪。大师一口咬定是小可下的毒手,可是大师亲眼所见么?”圆音叫道:“慧风,你来跟张五侠对质。”树丛后走出四名黄衣僧人,正是适才在镖局中给张翠山一招“不”字诀击倒的四僧。那法名慧风的僧人躬身道:“启禀师伯,龙门镖局数十口性命,还有慧通、慧光两位师弟,都是……这姓张的恶贼下的手。”圆音道:“你们可是亲眼所见?”慧风道:“确是亲眼所见,若不是弟子等四人逃得快,也都已死在这恶贼的手下。”圆音道:“佛门弟子可不能打诳,此事关连我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你千万胡说不得。”慧风双膝跪地,合十说道:“我佛在上,弟子慧风所云,实是真情,决不敢欺蒙师伯。”圆音道:“你将眼见的情景,一一说来。”张翠山听到这里,从墙头上飘身而下。

    圆业只道张翠山要加害慧风,挥动禅杖疾向他头颈间扫去。张翠山头一低,抢步上前,已转到了慧风身后。圆业一击不中,按着这伏魔杖的招数,本当带转禅杖,回击张翠山的肩头,但他此时已站在慧风身后,禅杖若是回转,势须先击到慧风,一惊之下,硬生生的收住禅杖,喝道:“你待怎地?”张翠山道:“我要仔仔细细的听一听,听他说怎生见到我杀害镖局中人。”慧风眼见张翠山欺近自己身旁,相距不过两尺,他只须手中兵刃一动,自己立时丧命,虽有两位师伯在旁,却也相救不及,但他心中愤怒,竟是凛然不惧,朗声说道:“圆心师叔在江北接到都大锦师兄求救告急的书信,当即派慧通、慧光两位师兄星夜启程赴援,其后又传来号令,命弟子带同三名师弟,赶来龙门镖局。我们一进镖局,慧光师兄就说今夜恐有强敌到来,命我们四人埋伏在东边照墙之下应敌,又说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可随便走动。”圆音道:“后来怎样?说下去!”慧风道:“天黑之后没多久,便听得慧通师兄呼叱喝骂,与人在后厅动手,接着他长声惨呼,似乎身受重伤。我忙奔过去,只见他……他……已然圆寂,这姓张的恶贼……”他说到这里,霍地站起,伸着手指,直点到张翠山的鼻尖上,跟着道:“我亲眼见你一掌把慧光师兄推到墙上,将他撞死。我自知不是你这恶贼的敌手,便伏在窗上,只见你直奔后院杀人,接着镖局子的八个人从后院逃了出来,你跟踪追到,伸指一一点毙,直至镖局中满门老少给你杀得精光,你才跃墙出去。”张翠山一动也不动的站住,慧风讲得口沫横飞,许多水珠都溅到他脸上。他既不闪避,也不出手,只冷冷的道:“后来怎样?”慧风愤然道:“后来么?后来我回至东墙,和三位师弟商量,都觉你武功太强,我们四人敌你不过,只有瞧瞧情形再说。哪知等不了多久,你居然又破门而入,这次却是指名道姓的找都总镖头来着。我们四人明知是送死,却也要跟你一拚。我问你姓名,你不是自报名号,叫做‘银钩铁划张翠山’么?我初时还不能相信,只道你名列‘武当七侠’,不该做出这等杀人不眨眼的邪恶勾当来,但你自露兵刃,那难道是假的么?”张翠山道:“我自报姓名,露出兵刃,此事半点不假,你们四位确也是我出手打倒。但你再说一遍:这镖局中数十口的命案,确是你亲眼瞧见我姓张的所干!”

    便在此时,圆音衣袖一挥,将慧风身子带起,推出数尺,森然道:“他便再说一遍,要教这位名震天下的张五侠无可抵赖。”他挥袖将慧风推开,是使他身离险地,免得张翠山恼怒之下,突然间杀人灭口,那可是死无对证了。慧风道:“好,我便再说一遍,我亲眼目睹,见到你出掌击死慧光、慧通两位师兄,见到你出指点死镖局的八个人。”张翠山道:“你瞧清楚了我的面貌么?我是穿这一身衣服么?”说着晃亮火折,在自己脸上照一照。慧风瞪视着他的面容,狠狠地道:“你就是穿这身衣服,长袍方巾,不错,你那时左手拿着一把折扇,这把折扇,现下你插在头颈里啦。”张翠山恼怒如狂,不知他何以要诬陷自己,高举火折,走上两步,喝道:“你有种便再说一遍,杀人者便是我张翠山,不是旁人!”

    慧风双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神色,指着他道:“你……你……你不……”猛地里身子翻倒,横卧在地。圆音和圆业同声惊呼,一齐抢上扶起,只见他双目大睁,满脸惶惑惊恐之色,却已气绝而死。圆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这一下变起仓卒,圆音和圆业固然惊怒交集,张翠山也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张翠山喝道:“慢走!”纵身跃起,明知树丛中有人隐伏,窜下去极是危险,但势逼处此,若不擒住暗箭伤人的凶手,自己难脱干系。

    哪知他身在半空,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两柄禅杖分从左右袭到,同时听到两僧喝道:“恶贼休逃!”张翠山笔钩下掠,反手使出一记“刀”字诀,银钩带住圆业的禅杖杖头,判官笔的一撇在圆音禅杖一点,身子借势窜起,跃上了墙头,凝目瞧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轻晃,隐伏之人早已影踪不见。圆业怪吼连连,挥动禅杖便要跃上墙来拚命。张翠山喝道:“追赶正凶要紧,两位休得阻拦。”圆音气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杀人,还想抵赖甚么?”张翠山挥动虎头钩,逼得圆业无法上墙。圆音道:“张五侠,咱们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抛下兵刃,随我们去少林寺罢。”张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碍脚,放走了凶手,还在这里缠夹不清。我跟你们去少林寺干么?”圆音道:“去少林寺听由本寺方丈发落,你连害本寺三条人命,这样的大事,我也做不得主。”张翠山冷笑道:“枉你身为少林派‘圆’字辈好手,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居然毫无知觉。”圆音道:“善哉,善哉!你伤害人命,决计不容你逃走。”

    张翠山听他口口声声硬指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恼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圆业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猛烈,冷笑道:“两位大师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见圆业禅杖在地下一撑,借力窜跃起来,张翠山跟着纵起,他的轻功可比圆业高得多了,凌空下击,捷若御风。圆业横杖欲挡,张翠山虎头钩一转,嗤的一声,圆业肩头中钩,鲜血长流,负痛吼叫,摔下地来。这一下还是张翠山手下留情,否则钩头稍稍一偏,钩中他的咽喉,圆业当场便得送命。圆音叫道:“圆业师弟,伤得重吗?”圆业怒道:“不碍事!你还不出手,婆婆妈妈的干甚么?”圆音咳嗽一声,运杖上击。圆业极是悍勇,竟不裹扎肩头伤口,舞杖如风,双双夹击。张翠山见这两僧膂力甚强,使的又是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给他们跃上墙头,自己以一敌二,倒是不易取胜,当下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居高临下,两僧始终无法攻上。“慧”字辈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见两位师伯久战无功,虽欲上前相助,却怎有插手足处?张翠山心道:“为今之计,须得查明真凶,没来由跟他们纠缠不清。”笔钩横交,封闭敌招来势,一声清啸,正要跃起,忽听得墙内一人纵声大吼,声若霹雳,跟着背后有一股巨力推到。张翠山飘身下墙,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翻过墙头,伸出两手,便来硬夺他手中兵刃。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见他十指如钩,硬抓硬夺,正是少林派中极厉害的“虎爪功”。圆业叫道:“圆心师兄,千万不能让这恶贼走了。”张翠山自艺成以来,罕逢敌手,半月前学得“倚天屠龙功”,武功更高,此时见这少林僧来得威猛,反而起了敌忾之心,将虎头钩和判官笔往腰间一插,叫道:“你三个少林僧便联手齐上,我张翠山又有何惧?”眼见圆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疾探,回指反抓,嗤的一声响,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圆心手抓刚欲搭上他的肩头,张翠山左足飞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盖。岂知圆心的下盘功极是坚实,膝盖上受了这重重的一脚,只是身子一晃,却不跌倒,虎吼一声,右手跟着便抓了过来。同时圆音、圆业两条禅杖一点腰肋,一击头盖,同时袭到。那圆音说话气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实三僧之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数十斤重的精铜禅杖,在他使来竟如寻常刀剑一般灵便,点打挑拨,轻捷自如。

    张翠山乍逢好手,寻思:“我武当和少林近年来齐名武林,到底谁高谁低,却始终没较量过,今日里正好一试少林高僧的手段。”当下展开一对肉掌,在两根禅杖、一对虎爪之间纵横来去,斩截擒拿、指点掌劈,虽是以一敌三,反而渐渐占了上风。少林和武当两派武功各有长短,武当派中出了一位盖世奇才张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润传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过张翠山此时功夫在武当派中已是第一等高手,而圆音、圆心、圆业三僧虽然武功也算颇为了得,在少林寺中总不过是二流角色。时候一长,张翠山越战越是神定气足,挥洒自如,蓦地里右手倏出,使个“龙”字诀中的一钩,抓住了圆业的禅杖,顺手一拉,往圆音的禅杖上碰了过去。这一下借力打力,但听得当的一下巨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圆音和圆业力气均大,再加上张翠山的力道,两人只震得虎口血流。圆心一惊之下,扑上相救。张翠山伸足一钩,反掌在他背心拍落,又是借力打力,便以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将他摔了一交。张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还得再练几年。”说着转身便行。圆心纵身跃起,叫道:“凶徒休逃!”跟着圆音和圆业也追了上来。张翠山心道:“这三个和尚纠缠不清,总不成将他们打死了。”提一口气,脚下展开轻功便奔。圆心和圆业大呼赶来。他们轻功不及张翠山,只是大叫:“捉杀人的凶手啊!恶贼休得逃走!”沿着西湖的湖边穷追不舍。张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怎追得上我?忽听得身后圆心和圆业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啊哟!”圆音却闷哼一声,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张翠山一惊回头,只见三僧都伸手掩住了右眼,似乎眼上中了暗器,果然听到圆业大声骂道:“姓张的,你有种便再打瞎我这只左眼!”张翠山更是一楞:“难道他的右眼已给人打瞎了?到底是谁在暗助我?”心念一动,叫道:“七弟,七弟,你在哪里?”武当七侠中以七侠莫声谷发射暗器之技最精,因此张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他叫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张翠山急步绕着湖边几株大柳树一转,也不见半个人影。

    圆业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要扑上来再和张翠山死拚到底。但圆音知道便是双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敌手,忙拉住圆业,说道:“圆业师弟,报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时?这事就算你我肯罢休,老方丈和两位师叔能放过么?”张翠山见三僧不再追来,满腹疑团:“暗中隐伏之人出手助我,却不知是谁。”当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赶回客店,急奔出十余丈,只见湖边芦苇不住摆动。此时湖上无风,芦苇自摆,定是藏得有人,张翠山轻轻走近,正要出声喝问,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举刀向他当头疾砍,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张翠山斜身出脚,踢在他的右腕,那人钢刀脱手,白光一闪,那刀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时,僧袍光头,又是个少林僧。张翠山喝道:“你在这里干甚么?”只见芦苇丛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伤。他见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对他也不顾忌,走上几步俯身看时,只见躺着的三人却是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

    张翠山一惊,叫道:“都总镖头,你……你怎地……”一言未毕,都大锦倏地跃起,双手牢牢揪住了张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齿的道:“恶贼,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你便下这毒手!”张翠山道:“你干甚么?”待要施擒拿法挣脱,只见他眼角边、嘴角上都是鲜血,此时虽在黑夜,但和他相距不过半尺,看得甚是清楚,惊问:“你受了内伤么?”都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师弟,你认清楚了,这人叫作银钩铁划张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别要被他追上……”突然间双手一紧,将额头往张翠山额头上猛撞过去,要跟他撞个头骨齐碎,同归于尽。张翠山急忙双手翻转,在他臂上一推,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都大锦摔了出去,自己胸口衣襟却也被扯下了一大片。张翠山虽然大胆,但今晚迭见异事,都大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看时,只见都大锦双眼翻白,已然气绝,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自己在他臂上这么轻轻一推,决不能就此杀了他。

    那少林僧失声惊呼:“你……你又杀了都师兄……”转身没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数步,便摔了一交。张翠山摇了摇头,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时。瞧着三具尸体,不禁怃然,他和都大锦并无交情,而龙门镖局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更一直恼恨在心,但眼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不免顿有伤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锦说道:‘恶贼,我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我叫他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灾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了三百两。别说我并不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岂有因此而跟你为难之理?”

    一提都大锦的背囊,果然重甸甸地,撕开包袱,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宝,滚在都大锦的脸旁。便在这霎时之间,心中忽感人生无常,这总镖头一生劳累,千里奔波,在刀尖子上拚命,只不过为了一些黄金,眼前黄金好端端的便在他身旁,可是他却再也无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大获全胜,固英雄一时,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锦也无所分别,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口长气。

    忽听得琴韵冷冷,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张翠山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游船若是摇近,给那人瞧见了声张起来,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忽听那文士在琴弦上轻拨三下,抬起头来,说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湖,何不便上舟来?”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身来,荡起双桨,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甚么,倒可向他打听打听。”于是走到水边,待小舟划近,轻轻跃上了船头。舟中书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为礼,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纱灯笼照映下,这书生手白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梨涡,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这时相向而对,显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丽人。

    张翠山虽然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他见对方竟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脸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回岸,拱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那少女不答。忽听得桨声响起,小舟已缓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少女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后,忽然遇上这等缥缈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回去客店。

    次日临安城中,龙门镖局数十口人命的大血案已传得人人皆知。张翠山外貌蕴藉儒雅,自然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连络的半个记号。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貌,更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一见又有何妨?倘若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用过晚饭,便向钱塘江边的六和塔走去。

第五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张翠山脚下虽快,得到六和塔下,天色也已将黑,只见塔东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桥头挂着两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般模样。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一意要问她昨晚的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踌躇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波动,惘焉若醒。”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罢。”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那少女道:“昨晚乌云敝天,未见月色,今天云散天青,可好得多了。”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教姑娘尊姓。”那少女突然转过头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脸上滚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方物,为此容光所逼,登觉自惭,不敢再说甚么,转身跃上江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奔出十余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回望,只见那少女所坐的江船沿着钱塘江顺流缓缓而下,两盏碧纱灯照映江面,张翠山一时心意难定,在岸边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上,一人一舟并肩而行。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撒下细细的雨点来。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张翠山心中惘然,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湿。张翠山猛地省起,叫道:“姑娘,你进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不禁一怔,说道:“难道你不怕雨了?”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伞向岸上掷来。

    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张将开来,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题着七个字道:“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也不足为奇,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不免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然甚为精致,那七个字微嫌劲力不足,当是出自闺秀之手,但颇见清丽脱俗。张翠山抬起了头看伞上书画,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条小沟,左足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若是常人,这一下非摔个大筋斗不可。但他变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腾起,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沟。只听得舟上少女喝了声彩:“好!”张翠山转过头来,见她头上戴了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书画,还能入张相公法眼么?”张翠山于绘画向来不加措意,留心的只是书法,说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说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少了含蓄,不像其余的六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对,经相公一说,这才恍然。”她所乘江船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已行出里许。这时天色更加黑了,对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相公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怅惘,只听得那少女远远的说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相公请教……”张翠山听到“我姓殷”三个字,蓦地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个相貌俊美的书生,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乔装改扮?”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甚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也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人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是难过,也觉抱憾。”

    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没落后半步。那少女内力不及张翠山,但一字一句,却也听得明白。

    钱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狂风暴雨。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她可知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说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的!”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过了一会儿,说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呢?”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和少林派结仇,不过他们用歹毒暗器伤我在先,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格格一声笑,说道:“那是我安排下的。”

    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娇声笑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以如此?”只见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之中,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数丈,无法纵跃上船,狂怒之下,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用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掷去,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上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船舱中黑沉沉地寂然无声,张翠山便要举步跨进,但盛怒之下仍然颇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船舱,未免无礼!”正踌躇间,忽见火光一闪,舱中点亮了蜡烛。那少女道:“请进来罢!”

    张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拢雨伞,走进船舱,登时不由得一怔,只见舱中坐着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态甚是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之间又已换上了男装,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的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她这一改装,不用答复,已使他恍然大悟,昏暗之际,谁都会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都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

    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清兴。”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时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罢。”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由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门何派,可能见示么?”

    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张翠山见她神色间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为何人所伤,盼姑娘见示。”那少女道:“不单都大锦走了眼,连我也上了大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的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然当面赞誉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甚么意思。

    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头来,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张翠山听到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臂上钉着三枚小小黑色钢镖,肤白如雪,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镖身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吃了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派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林派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

    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照映之下又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弟子之外,却没听说还有哪一派的人物会使,你中镖多久了?快些设法解毒要紧。”那少女见他神色间甚是关切,说道:“中镖已二十余日,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开来,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张翠山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大的疤痕……”其实他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地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些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用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内力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张五侠,你心中疑团甚多,我须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

    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托给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如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弟子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儿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哪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出了岔子。”张翠山咬牙道:“那六个恶贼,姑娘亲眼瞧见了?可恨都大锦懵懵懂懂,说不明白这六贼的来历。”

    那少女叹了口气道:“我不但见了,还跟他们交了手,可是我也懵懵懂懂,说不明白他们的来历。”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那日我见这六人从武当山上迎下来,都大锦跟他们招呼,称之为‘武当六侠’,那六人也居之不疑。我远远望着,见他们将俞三侠所乘的大车接了去,心想此事已了,于是勒马道旁,让都大锦等一行走过,但一瞥之下,心中起了老大疑窦:‘武当七侠的同门师兄弟,情同骨肉,俞三侠身受重伤,他们该当一拥而上,立即看他伤势才是。但只有一人往大车中望了一眼,余人非但并不理会,反而颇有喜色,大声唿哨,赶车而去,这可不是人情之常。”

    张翠山点头道:“姑娘心细,所疑甚是。”那少女道:“我越想越觉不对,于是纵马追赶上去,喝问他们姓名。这六人眼力倒也不弱,一见面就看出我是女子。我骂他们冒充武当子弟,劫持俞三侠存心不良。三言两语,我便冲上去动手。六人中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瘦子跟我相斗,一个道士在旁掠阵,其余四人便赶着大车走了。那瘦子手底下甚是了得,三十余合中我胜他不得,突然间那道人左手一扬,我只感臂上一麻,无声无息的便中了这三枚梅花镖,手臂登时麻痒。那瘦子出言无礼,想要擒我,我还了他三枚银针,这才脱身。”说到这里,脸上微现红晕,想来那瘦子见她是个孤身的美貌少女,竟有非礼之意。

    张翠山沉吟道:“这梅花小镖用左手发射?少林派门下怎地出现了道人,莫非也是乔装的?”那少女微笑道:“道士扮和尚须剃光头,和尚扮道士却容易得多,戴顶道冠便成。”张翠山点了点头。那少女道:“我心知此事不妙,但那瘦子我尚自抵敌不过,那道人似乎更厉害得多,何况他们共有六人?这可没了计较。”张翠山张口欲言,但终于忍住了。那少女道:“我猜你是想问:‘干么不上武当山来跟我们说明?’是不是?我可不能上武当山啊,倘若我自己能出面,又何必委托都大锦走这趟镖呢?我徬徨无计,在道上闷走,恰好撞到你跟都大锦他们说话。后来见你去找寻俞三侠,我想武当七侠正主儿已接上了手,不用我再凑热闹,凭我这点微末本领,也帮不了甚么忙。那时我急于解毒,便即东还,不知俞三侠后来怎样了?”张翠山当下说了俞岱岩受人毒害的情状。那少女长叹一声,睫毛微微颤动,说道:“但愿俞三侠吉人天相,终能治愈,否则……否则……”张翠山听她语气诚恳,心下感激,说道:“多谢姑娘好心。”说着眼眶微湿。那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我回到江南,叫人一看这梅花镖,有人识得是少林派的独门暗器,说道除非是发暗器之人的本门解药,否则毒性难除。临安府除了龙门镖局,还有谁是少林派?于是我夜入镖局,要逼他们给解药,岂知他们不但不给,还埋伏下了人马,我一进门便对我猛下毒手。”张翠山“嗯”了一声,沉吟道:“你说故意安排,教他们认作是我?”那少女脸有腼腆之色,低下了头,轻轻的道:“我见你到衣铺去买了这套衣巾,觉得穿戴起来很是……很是好看,于是我跟着也头了一套。”张翠山道:“这便是了。只是你一出手便连杀数十人,未免过于狠辣,镖局中的人跟你又没怨仇。”那少女沉下脸来,冷笑道:“你要教训我么?我活了一十九岁,倒还没听人教训过呢。张五侠大仁大义,这就请罢。我这般心狠手辣之辈,原没盼望跟你结交。”

    张翠山给她一顿数说,不由得满脸通红,霍地站起,待要出舱,但随即想起已答应了助她治疗镖伤,说道:“请你卷起手袖。”那少女蛾眉微竖,说道:“你爱骂人,我不要你治了。”张翠山道:“你臂上之伤延误已久,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毒发难治。”那少女恨恨的道:“送了性命最好,反正是你害的。”张翠山奇道:“咦,那少林派的恶人发镖射你,跟我有甚么相干?”那少女道:“倘若我不是千里迢迢的护送你三师哥上武当山,会遇上这六个恶贼么?这六人抢了你师哥去,我若是袖手旁观,臂上会中镖么?你倘若早到一步,助我一臂之力,我会中镖受伤么?”除了最后两句有些强辞夺理,另外的话却也合情合理,张翠山拱手道:“不错,在下助姑娘疗伤,只是略报大德。”那少女侧头道:“那你认错了么?”张翠山道:“我认甚么错?”那少女道:“你说我心狠手辣,这话说错了。那些少林和尚、都大锦这干人、镖局中的,全都该杀。”张翠山摇头道:“姑娘虽然臂上中毒,但仍可有救。我三师哥身受重伤,也未毙命,即使当真不治,咱们也只找首恶,这样一举连杀数十人,总是于理不合。”那少女秀眉一扬,道:“你说我杀错了人?难道发梅花镖打我的不是少林派的?难道龙门镖局不是少林派开的?”张翠山道:“少林门徒遍于天下,成千成万,姑娘臂上中了三枚镖,难道便要杀尽少林门下弟子?”

    那少女辩他不过,忽地举起右手,一掌往左臂上拍落,着掌之处,正是那三枚梅花镖的所在,这一掌下去,三镖深入肉里,伤得可就更加重了。

    张翠山万料不到她脾气如此怪诞,一言不合,便下重手伤残自己肢体,她对自身尚且如此,出手随便杀人自是不在意下了,待要阻挡,已然不及,急道:“你……你何苦如此?”只见她衫袖中渗出黑血。张翠山知道此时镖伤甚重,她内力已阻不住毒血上流,若不急救,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当下左手探出,抓住了她的左臂,右手便去撕她衫袖。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狂徒不得无礼!”呼的一声,有人挥刀向他背上砍来。张翠山知是船上舟子,事在紧急,无暇分辩,反腿一脚,将那舟子踢出舱去。

    那少女道:“我不用你救,我自己爱死,关你甚么事?”说着拍的一声,清清脆脆的打了他一个耳光。她出掌奇快,张翠山事先又毫无防备,一楞之下,放开了她手臂。那少女沉着脸道:“你上岸去罢,我再也不要见你啦!”张翠山给她这一拳打得羞怒交进,道:“好!我倒没见过这般任性无礼的姑娘!”跨步走上船头。那少女冷笑道:“你没见过,今日便要给你见见。”张翠山拿起一块木板,待要抛在江中,踏板上岸,但转念一想:“我这一上去,她终究性命不保。”当下强忍怒气,回进舱中,说道:“你打我一掌,我也不来跟你这不讲理的姑娘计较,快卷起袖来。你要性命不要?”

    那少女嗔道:“我要不要性命,跟你有甚么相干?”张翠山道:“你千里送我三哥,此恩不能不报。”那少女冷笑道:“好啊,原来你不过是代你三哥还债来着。倘若我没护送过你三哥,我受的伤再重,你也见死不救啦。”

    张翠山一怔,道:“那却也未必。”只见她忽地打个寒战,身子微颤,显是毒性上行,忙道:“快卷起袖子,你当真拿自己性命开玩笑。”那少女咬牙道:“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她脸色本就极白,这时娇嗔怯弱,更增楚楚可怜之态。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好,算我说错了,你杀人没有错。”那少女道:“那不成,错便是错,有甚么算不算的。你为甚么叹了口气再认错,显然不是诚心诚意的。”

    张翠山救命要紧,也无谓跟她多作口舌之争,大声道:“皇天在上,江神在下,我张翠山今日诚心诚意,向殷……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那少女道:“殷素素。”张翠山道:“嗯,向殷素素姑娘认错。”

    殷素素大喜,嫣然而笑,猛地里脚下一软,坐倒在椅上。张翠山忙从怀中药瓶里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给她服下,卷起她衣袖,只见半条手臂已成紫黑色,黑气正自迅速上行。张翠山伸左手抓住她上臂,问道:“觉得怎样?”殷素素道:“胸口闷得难受。谁教你不快认错?倘若我死了,便是你害的。”张翠山当此情景,只能柔声安慰:“不碍事的,你放心。你全身放松,一点也不用力运气,就当自己是睡着了一般。”殷素素白了他一眼,道:“就当我已经死了。”张翠山心道:“在这当口,这姑娘还是如此横蛮刁恶,将来不知是谁做她丈夫,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心中怔然而动,脸上登时发烧,生怕殷素素已知觉了自己的念头,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双颊晕红,大是娇羞,不知正想到了甚么。两人眼光一触,不约而同的都转开了头去。

    殷素素忽然低声道:“张五哥,我说话没轻重,又打了你,你……你别见怪。”张翠山听她忽然改口,把“张五侠”叫作“张五哥”,心中更是怦怦乱跳,当下吸一口气,收摄心神,一股暖气从丹田中升上,劲贯双臂,抓住她手臂伤口的上下两端。过了一会,张翠山头顶笼罩氤氲白气,显是出了全力,汗气上蒸。殷素素心中感激,知道这是疗毒的紧要关头,生恐分了他的心神,闭目不敢和他说话。忽听得波的一声,臂上一枚梅花小镖弹了出来,跃出丈余,跟着一缕黑血,从伤口中激射而出。黑血渐渐转红,跟着第二枚梅花镖又被张翠山的内力逼出。便在此时,忽听得江上有人纵声高呼:“殷姑娘在这儿吗?朱雀坛坛主参见。”张翠山微觉怪异,但运力正急,不去理会。那人又呼了一声。却听自己船上的舟子叫道:“这里有个恶人,要害殷姑娘,常坛主快来!”那边船上的人大声喝道:“恶贼不得无礼,你只要伤了殷姑娘一根寒毛,叫你身受千刀万剐。”这人声若洪钟,在江面上呼喝过来,大是威猛。殷素素睁开眼来,向张翠山微微一笑,对这场误会表示歉意。第三枚梅花镖给她一拍之下,入肉甚深,张翠山连运了三遍力道,仍是逼不出来。但听见桨声甚急,那艘船飞也似的靠近,张翠山只觉船身一晃,有人跃上船来,他只顾用力,却也不去理会。那人钻进船舱,但见张翠山双手牢牢的抓住殷素素左臂,怎想得到他是在运功疗伤,急怒之下,呼的一掌便往张翠山后心拍去,同时喝道:“恶贼还不放手?”

    张翠山缓不出手来招架,吸一口气,挺背硬接了他这一掌,但听嘭的一声,这一掌力道奇猛,结结实实的打中了他背心。张翠山深得武当派内功的精要,全身不动,借力卸力,将这沉重之极的掌力引到掌心,只听到波的一声响,第三枚梅花镖从殷素素臂上激射而出,钉在船舱板上,余势不衰,兀自颤动。发掌之人一掌既出,第二掌跟着便要击落,见了这等情景,第二掌拍到半路,硬生生的收回,叫道:“殷姑娘,你……你没受伤么?”但见她手臂伤口喷出毒血,这人也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知道是打错了人,心下好生不安,暗忖自己这一掌有裂石破碑之劲,看来张翠山内脏已尽数震伤,只怕性命难保,忙从怀中取出伤药,想给张翠山服下。

    张翠山摇了摇头,见殷素素伤口中流出来的已是殷红的鲜血,于是放开手掌,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一掌的力道真是不小。”那人大吃一惊,心想自己掌底不知击毙过多少成名的武林好手,怎么这少年不避不让的受了一掌,竟如没事人一般,说道:“你……你……”瞧瞧他脸色,伸手指去搭他脉搏。张翠山心想:“索性开开他的玩笑。”暗运内劲,腹膜上顶,霎时间心脏停止了跳动。那人一搭上他手腕,只觉他脉搏已绝,更吓了一跳。张翠山接过殷素素递来的手帕,给她包扎伤口,又道:“毒质已然随血流出,姑娘只须服食寻常解毒药物,便已无碍。”殷素素道:“多谢了。”侧过头来,脸一沉,道:“常坛主不得无礼,见过武当派的张五侠。”那人退后一步,躬身施礼。说道:“原来是武当七侠的张五侠,怪不得内功如此深厚,小人常金鹏多多冒犯,请勿见怪。”

    张翠山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凹凸凸、盘根错节,当下抱拳还礼。

    常金鹏向张翠山见礼已毕,随即恭恭敬敬的向殷素素施下礼去。殷素素大剌剌的点一点头,不怎么理会。张翠山暗暗纳罕,只听常金鹏说道:“玄武坛白坛主约了海沙派、巨鲸帮和神拳门的人物,明日清晨在钱塘江口王盘山岛上相会,扬刀立威。姑娘身子不适,待小人护送姑娘回临安府去。王盘山岛上的事,谅来白坛主一人料理,也已绰绰有余。”殷素素哼了一声,道:“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嗯,神拳门的掌门人过三拳也去吗?”常金鹏道:“听说是他亲自率领神拳门的十二名好手弟子,前去王盘山赴会。”殷素素冷笑道:“过三拳名气虽大,不足当白坛主的一击,还有甚么好手?”常金鹏迟疑了一下,道:“听说昆仑派有两名年轻剑客,也去赴会,说要见识见识屠……屠……”说到这里,眼角向张翠山一掠,却不说下去了。殷素素冷冷的道:“他们要去瞧瞧屠龙刀吗?只怕是眼热起意……”张翠山听到“屠龙刀”三字,心中一凛,只听殷素素又道:“嗯,昆仑派的人物倒是不可小觑了。我手臂上的轻伤算不了甚么,这么着,咱们也去瞧瞧热闹,说不定须得给白坛主助一臂之力。”转头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咱们就此别过,我坐常坛主的船,你坐我的船回临安去罢!你武当派犯不着牵连在内。”

    张翠山道:“我三师哥之伤,似与屠龙刀有关,详情如何,还请殷姑娘见示。”殷素素道:“这中间的细微曲折之处,我也不大了然,他日还是亲自问你三师哥罢!”

    张翠山见她不肯说,心知再问也是徒然,暗想:“伤我三哥之人,其意在于屠龙宝刀。常坛主说要在王盘山扬刀立威,似乎屠龙刀是在他们手中,那些恶贼倘若得讯,定会赶去。”说道:“发射这三枚梅花小镖的道士,你说会不会也上王盘山去呢?”殷素素抿嘴一笑,却不答他的问话,说道:“你定要去赶这份热闹,咱们便一块儿去罢!”转头对常金鹏道:“常坛主,请你的船在前引路。”常金鹏应道:“是!”弯着腰退出船舱,便似仆役厮养对主人一般恭谨。殷素素只点了点头。张翠山却敬重他这份武功修为,站起身来,送到舱口。殷素素望了望他长袍后心被常金鹏击破的碎裂之处,待他回入船舱,说道:“你除下长袍,我给你补一补。”张翠山道:“不用了!”殷素素道:“你嫌我手工粗劣吗?”张翠山道:“不敢。”说了这两个字,默不作声,想起她一晚之间连杀龙门镖局数十口老小,这等大奸大恶的凶手,自己原该出手诛却,可是这时非但和她同舟而行,还助她起镖疗毒,虽说是谢她护送师兄之德,但总嫌善恶不明,王盘山岛上的事务一了,须得立即分手,再也不能和她相见了。殷素素见他脸色难看,已猜中他的心意,冷冷的道:“不但都大锦和祝史两镖头,不但龙门镖局满门和那两个少林僧,还有那慧风和尚,也是我杀的。”张翠山道:“我早疑心是你,只是想不到你用甚么手段。”殷素素道:“那有甚么希奇?我潜在湖边水中听你们说话。那慧风突然发觉咱们两人相貌不同,想要说出口来,我便发银针从他口中射入,你在路上、树上、草里寻我的踪迹,却哪里寻得着?”张翠山道:“这么一来,少林派便认定是我下的毒手了,殷姑娘,你当真好聪明,好手段!”他这几句话中充满愤激,殷素素假作不懂,盈盈站起,笑道:“不敢,张五侠谬赞了!”

    张翠山怒气填膺,大声喝道:“姓张的跟你无怨无仇,你何苦这般陷害于我?”殷素素微笑道:“我也不是想陷害你,只是少林、武当,号称当世武学两大宗派,我想要你们两派斗上一斗,且看到底是谁强谁弱?”张翠山悚然而惊,满腔怒火暗自潜息,却大增戒惧之意,心道:“原来她另有重大奸谋,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倘若我武当派和少林派当真为此相斗,势必两败俱伤,成为武林中的一场浩劫。”殷素素折扇轻挥,神色自若,说道:“张五侠,你扇上的书画,可否供我开开眼界?”

    张翠山尚未回答,忽听得前面常金鹏船上有人朗声喝道:“是巨鲸帮的船吗?哪一位在船上?”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巨鲸帮少帮主,到王盘山岛上赴会。”常金鹏船上那人叫道:“天鹰教殷姑娘和朱雀坛常坛主在此,另有名门贵宾。贵船退在后面罢!”右首船上那人粗声粗气的道:“若是贵教教主驾临,我们自当退让,是旁的人,那也不必了。”张翠山心中一动:“天鹰教?那是甚么邪教?怎地没听说过,眼见他们这等声势,力量可当真不小啊。想是此教崛起未久,我们少在江南一带走动,是以不知。巨鲸帮倒是久闻其名,可不是甚么好脚色。”推开船窗向外望去,只见右首那船船身雕成一头巨鲸之状,船头上白光闪闪,数十柄尖刀镶成巨鲸的牙齿,船身弯弯,便似鲸鱼的尾巴。这艘巨鲸船帆大船轻,行驶时比常金鹏那艘船快得多。

    常金鹏站到船头,叫道:“麦少帮主,殷姑娘在这儿,你这点小面子也不给吗?”巨鲸船舱中钻出一个黄衣少年,冷笑道:“陆上以你们天鹰教为尊,海面上该算是我们巨鲸帮了罢?好端端的为甚么要让你们先行?”张翠山心想:“江面这般宽阔,数百艘大船也可并行,何必定要他们让道,这天鹰教也未免太横。”这时巨鲸船上又加了一道风帆,抢得更加快了,两船越离越远,再也无法追上。常金鹏“哼”的一声,说道:“巨鲸帮……屠龙刀……也……屠龙刀……”大江之上,风急浪高,两船相隔又远,不知他说些甚么。

    那麦少帮主听他连说了两句“屠龙刀”,心想事关重大,命水手侧过船身,渐渐和常金鹏的座船靠近,大声问道:“常坛主你说甚么?”常金鹏道:“麦少帮主……咱们玄武坛白坛主……那屠龙刀……”张翠山微觉奇怪:“怎么他说话断断续续?”眼见巨鲸船靠得更加近了,相距已不过数丈,猛听得呼的一声,常金鹏提起船头巨锚掷将出去,锚上铁链呛啷啷连响,对面船上两个水手长声惨叫,大铁锚已钩在巨鲸船上。麦少帮主喝道:“你干甚么?”常金鹏手脚快极,提起左边的大铁锚又掷了出去。两只铁锚击毙了巨鲸船上三名水手,同时两艘船也已连在一起。麦少帮主抢到船边,伸手去拔铁锚。常金鹏右手挥动,链声呛啷,一个碧绿的大西瓜飞了出去,砰的一声猛响,打在巨鲸船的主桅之上。张翠山才知道这大西瓜是常金鹏所用兵器,眼见是精钢铸成,瓜上漆成绿黑间条之色,共有一对,系以钢链,便和流星锤无异,只是两个西瓜特大特重,每个不下五六十斤,若非膂力惊人,如何使得他动?右手的铁西瓜击出,巨鲸船的主桅喀啦啦响了两声,常金鹏拉回右手铁西瓜,跟着左手铁西瓜又击了出去,待到右手铁西瓜三度进击,那主桅喀啦、喀啦连响,从中断为两截。巨鲸船上众海盗惊叫呼喝。常金鹏双瓜齐飞,同时击在后桅之上,后桅较细,一击便断。

    这时两船相隔两丈有余,那麦少帮主眼睁睁的瞧着两根桅杆一一折断,竟是无法可施,只有高声怒骂。常金鹏喝道:“有天鹰教在此,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鲸帮称雄!”右臂扬处,铁瓜又是呼的一声飞出,这一次却击在巨鲸船的船舷之上,砰的一声,船旁登时破了一个大洞,海水涌入,船上众水手大声呼叫起来。

    麦少帮主抽出分水蛾眉刺,双足一点,纵身跃起,便往常金鹏的船头扑来。常金鹏待他跃到最高之时,左手铁瓜飞出,径朝他迎面击去,这一招甚是毒辣,铁瓜到时,正是他人在半空,一跃之力将衰未衰。麦少帮主叫声:“啊哟!”伸蛾眉双刺在铁瓜上一挡,便欲借力翻回,猛觉胸口气塞,眼前一黑,翻身跌回船中。常金鹏双瓜此起彼落,霎时之间巨鲸船上击了七八个大洞,跟着提起锚链,运劲回拉。喀喇喇几声响,巨鲸船船板碎裂,两只铁锚拉回了船头。

    天鹰教船上众水手不待坛主吩咐,扬帆转舵,向前直驶。张翠山见到常金鹏击破敌船的这等威势,暗自心惊:“我若非得恩师传授,学会了借力卸力之法,他那巨灵神掌般的一掌击在我背心,却如何经受得起?这人于瞬息间诱敌破敌,不但武功惊人,而且阴险毒辣,十分工于心计,实是邪教中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回眼看殷素素时,只见她神色自若,似乎这类事司空见惯,丝毫没放在心上。

    只听得雷声隐隐,钱塘江上夜潮将至。巨鲸帮的帮众虽然人人精通水性,但这时已在江海相接之处,江面阔达数十里,距离南北两岸均甚遥远。巨鲸帮帮众听到潮声,忍不住大叫呼救。常金鹏和殷素素的两艘座船向东疾驶,毫不理会。张翠山探首窗外,向后望去,只见那艘巨鲸船已沉没了一小半,待得潮水一冲,登时便要粉碎。他耳听得惨叫呼救之声,心下甚是不忍,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鹏都是心狠手辣之辈,若要他们停船相救,徒然自讨没趣,只得默然不语。殷素素瞧了他的神色,微微一笑,纵声叫道:“常坛主,咱们的贵客张五侠大发慈悲,你把巨鲸船中那些家伙救起来罢!”这一着大出张翠山的意外。只听得前面船上常金鹏应道:“谨尊贵客之命!”船身侧过,斜抢着向上游驶去。常金鹏大声叫道:“巨鲸帮的帮众们听着,武当派张五侠救你们性命,要命的快游上来罢!”诸帮众顺流游下。常金鹏的船逆流迎上,抢在潮水的头里,将巨鲸船上自麦少帮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但终于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涛之中。张翠山心下大慰,喜道:“多谢你啦!”殷素素冷冷的道:“巨鲸帮杀人越货,那船中没一个人的手上不是染满血腥,你救他们干么?”张翠山茫然若失,答不出话来。巨鲸帮恶名素著,是水面上四大恶帮之一,他早闻其名,却不知今日反予相救。只听殷素素道:“若不将他们救上船来,张五侠心中更要骂我啦:‘哼!这年轻姑娘心肠狠毒,甚于蛇蝎,我张翠山悔不该助她起镖疗毒!’”这句话正好说中了张翠山的心事,他脸上一红,只得笑道:“你伶牙俐齿,我怎说得过你?救了那些人,是你自己积的功德,可不跟我相干。”

    就在这时,潮声如雷,震耳欲聋,张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被抛了起来。说话声尽皆掩没。张翠山向窗外看时,只见巨浪犹如一堵透明的高墙,巨鲸帮的人若不获救上船,这时都被掩没在惊涛之中了。

    殷素素走到后舱,关上了门,过了片刻出来,又已换上了女装。她打个手势,要张翠山除下长袍。张翠山不便再行峻拒,只得脱下。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缝补衫背的破裂之处,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刚换下来的男装长袍,打手势叫他穿上,却将他的破袍收入后舱。

    张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只得将殷素素的男装穿上。那件袍子本就宽大,张翠山虽比她高大得多,却也不显得窄小,袍子上一缕缕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张翠山心神一荡,不敢向她看去,恭恭敬敬的坐着,装作欣赏船舱板壁上的书画,但心事如潮,和船外船底的波涛一般汹涌起伏,却哪里看得进去?殷素素也不来跟他说话。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舱中烛火登时熄了。张翠山心道:“我二人孤男寡女,坐在船舱之中,虽说我不欺暗室,却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于是推开后舱舱门,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瞧着他稳稳掌着舵柄,穿波越浪下驶。半个多时辰之后,上涌的潮水反退出海,顺风顺水,舟行更远,破晓后已近王盘山岛。

    那王盘山在钱塘江口的东海之中,是个荒凉小岛,山石嶙峋,向无人居。两艘船驶近岛南,相距尚有数里,只听得岛上号角之声呜呜吹起,岸边两人各举大旗,挥舞示意。座船渐渐驶近,只见两面大旗上均绣着一头大鹰,双翅伸展,甚是威武。两面大旗之间站着一个老者。只听他朗声说道:“玄武坛白龟寿恭迎殷姑娘。”声音漫长,绵绵密密,虽不响亮,却是气韵醇厚。片刻间坐船靠岸,白龟寿亲自铺上跳板。殷素素请张翠山先行,上岸后和白龟寿引见。

    白龟寿见殷素素神气间对张翠山极为重视,待听到他是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更是心中一凛,说道:“久仰武当七侠的清名,今日幸得识荆,大是荣幸。”张翠山谦逊了几句。殷素素笑道:“你两个言不由衷,说话太不痛快。一个心想:‘啊哟,不好,武当派的人也来啦,多了个争夺屠龙刀的棘手人物。’另一个心中却说:‘你这种左道邪教的人物,我才犯不着跟你结交呢。’我说啊,你们想说甚么便说甚么,不用口是心非的。”白龟寿哈哈一笑。张翠山却道:“不敢!白坛主武功精湛,在下听得白坛主这份隔海传声的功夫,心下好生佩服。在下只是陪殷姑娘来瞧瞧热闹,决无觊觎宝刀之心。”殷素素听他这般说,面溢春花,好生喜欢。白龟寿素知殷素素面冷心狠,从来不对任何人稍假词色,但这时对张翠山的神态却截然不同,知道此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实是不轻,又听得他称赞自己的内功,当下敌意尽消,说道:“殷姑娘,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那些家伙早就到啦,还有两个昆仑派的年轻剑客。这两个小子飞扬跋扈,嚣张得紧,哪如张五侠扬名天下,却这么谦光。可见有一分本事,便有一分修养……”他刚说到这里,忽听得山背后一人喝道:“背后鬼鬼祟祟的毁谤旁人,这又算是甚么行径了?”话声一歇,转出两个人来。两人均穿青色长袍,背上斜插长剑,都是二十八九岁年纪,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

    白龟寿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来来来,我跟各位引见引见。”那两个昆仑派的青年剑客本来就要发作,但斗然间见到殷素素容光照人,艳丽非凡,不由得心中都是怦然一动。一个人目不转瞬的呆瞧着她,另一个看了她一眼,急忙转开了头,但随即又偷偷斜目看她。

    白龟寿指着呆看殷素素的那人道:“这位是高则成高大剑客。”指着另一人道:“这位是蒋涛蒋大剑客。两位都是昆仑派的武学高手。想昆仑派威震西域,武学上有不传之秘,高蒋两位更是昆仑派中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矫矫不群的人物。这一次来到中原,定当大显身手,让我们开开眼界。”他这番话中显是颇含讥嘲,张翠山心想这两人若不立即动武,也必反唇相稽,哪知高蒋二人只唯唯否否,似乎并没有听见他说些甚么,再看二人的神色,这才省悟,原来他二人一见殷素素,一个傻瞪,一个偷瞧,竟都神不守舍的如痴如呆。张翠山暗暗好笑,心道:“昆仑派名播天下,号称剑术通神,哪知派中弟子却这般无聊。”

    白龟寿又道:“这位是武当派张翠山张相公,这位是殷素素殷姑娘,这位是敝教的常金鹏常坛主。”他说这三人姓名时都轻描淡写,不加形容,对张翠山更只称一声“张相公”,连“张五侠”的字眼也免了,显是将他当作极亲近的自己人看待。殷素素心中甚喜,眼光在张翠山脸上一转,秋波流动,梨涡浅现。高则成见殷素素对张翠山神态亲近,胸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丛怒火,狠狠的向张翠山怒目横了一眼,冷冷的道:“蒋师弟,咱们在西域之时,好像听说过,武当派算是中原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啊。”蒋涛道:“不错,好像听说过。”高则成道:“原来耳闻不如目见,道听途说之言,大不可信。”蒋涛道:“是吗?江湖上谣言甚多,十之八九原本靠不住。高师哥说武当派怎么了?”高则成道:“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和邪教人物厮混在一起,这不是自甘堕落么?”二人一吹一唱,竟向张翠山叫起阵来。他们可不知殷素素也是天鹰教中人物,“邪教”二字,只指白常二人而言。

    张翠山听他二人言语如此无礼,登时便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次上王盘山来,用意纯在查察伤害俞岱岩的凶手,这两个昆仑弟子年纪虽较自己为大,却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何况天鹰教行事确甚邪恶,观乎殷素素和常金鹏将杀人当作家常便饭一事可知,自己决不能与他们牵缠在一起,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在下跟天鹰教的这几位也是初识,和两位仁兄没甚么分别。”这两句话众人听了都是大出意外。白常两坛主只道殷素素跟他交情甚深,原来却是初识。殷素素心中恼怒,知道张翠山如此说,分明有瞧不起天鹰教之意。高蒋两人相视冷笑,心想:“这小子是个脓包,一听到昆仑派的名头,心里就怕了咱们啦。”白龟寿道:“各位贵宾都已到齐,只有巨鲸帮的麦少帮主还没来,咱们也不等他啦。现下各位到处随便逛逛,正午时分,请到那边山谷饮酒看刀。”常金鹏笑道:“麦少帮主座船失事,是张相公命人救了起来,这时便在船中,待会请他赴宴便了。”张翠山见白常两位坛主对己执礼甚恭,殷素素的眼光神色之间更是柔情似水,但想跟这些人越疏远越好,说道:“小弟想独自走走,各位请便。”也不待各人回答,一举手,便向东边一带树中走去。王盘山是个小岛,山石树木亦无可观之处。东南角有个港湾,桅樯高耸,停泊着十来艘大船,想是巨鲸帮、海沙派一干人的座船。张翠山沿着海边信步而行,他对殷素素任意杀人的残暴行径虽然大是不满,但说也奇怪,一颗心竟念兹在兹的萦绕在她身上:“这位殷姑娘在天鹰教中地位极是尊贵,白常两位坛主对她像公主一般侍候,但她显然不是教主,不知是甚么来头?”又想:“天鹰教要在这岛上扬刀立威,对方海沙派、神拳门、巨鲸帮等都由首要人物赴会,天鹰教却只派两个坛主主持,全没将这些对手放在心上。瞧那玄武坛白坛主的气派,似乎功力尚在朱雀坛常坛主之上。看来天鹰教已是武林中一个极大的隐忧,今日须当多摸清一些他们的底细,日后武当七侠只怕要跟他们势不两立。”正沉吟间,忽听得树林外传来一阵阵兵刃相交之声,他好奇心起,循声过去,只见树荫下高则成和蒋涛各执长剑,正在练剑,殷素素在一旁笑吟吟的瞧着。张翠山心道:“师父常说昆仑派剑术大有独到之处,他老人家少年之时,还和一个号称‘剑圣’的昆仑派名家交过手,这机缘倒是难得。”但武林人士学习武功之时极忌旁人偷看。张翠山虽极想看个究竟,终是守着武林规矩,只望了一眼,转身便欲退开。但他这么一探头,殷素素已见到了,向他招了招手,叫道:“张五哥,你过来。”张翠山这时若再避开,反落了个偷看的嫌疑,于是迈步走近,说道:“两位兄台在此练剑,咱们别惹人厌,到那边走走罢。”还没听到殷素素回答,只见白光一闪,嗤的一响,蒋涛反剑掠上,高则成左臂中剑,鲜血冒出。张翠山吃了一惊,只道是蒋涛失手误伤。哪知高则成哼也不哼,铁青着脸,刷刷刷三剑,招数巧妙狠辣,全是指向蒋涛的要害。张翠山这才看清,原来两人并非练习剑法,竟是真打真斗,不禁大是讶异。

    殷姑娘笑道:“看来师哥不及师弟,还是蒋兄的剑法精妙些。”高则成听了此言,一咬牙,翻身回剑,剑诀斜引,一招“百丈飞瀑”,剑锋从半空中直泻下来。张翠山忍不住喝彩:“好剑法!”蒋涛缩身急躲,但高则成的剑势不到用老,中途变招,剑尖抖动,“嘿!”的一声呼喝,刺入了蒋涛左腿。殷素素拍手道:“原来做师兄的毕竟也有两手,蒋兄这一下可比下去啦。”蒋涛怒道:“也不见得。”剑招忽变,歪歪斜斜的使出一套“雨打飞花”剑法来。这一路剑走的全是斜势,飘逸无伦,但七八招斜势之中,偶尔又挟着一招正势,教人极难捉摸。高则成对这路本门剑法自是烂熟于胸,见招拆招,毫不客气的还以击削劈刺。两人身上都已受伤,虽然非在要害,但剧斗中鲜血飞溅,两人脸上、袍上、手上都是血点斑斑。师兄弟俩越斗越狠,到后来竟似性命相扑一般。殷素素在旁不住口的推波助澜,赞几句高则成,又赞几句蒋涛,把两人激得如癫如痴,恨不得一剑将对方刺倒,显得自己剑法高强,好讨得殷素素欢喜。这时张翠山早已明白,他师兄弟俩忽然舍命恶斗,全是殷素素从中挑拨,以报复两人先前出言轻侮了天鹰教。眼见两人越打越狠,初时还不过意欲取胜,到后来均已难以自制,竟似要致对方死命一般,再斗下去势将闯出大祸。看这二人剑法确然颇为精妙,然变化不够灵动,内力也嫌薄弱,剑法中的威力只发挥得出一二成而已。

    殷素素拍手嘻笑,甚是高兴,说道:“张五哥,你瞧昆仑派的剑法怎样?”不听张翠山回答,一回头,见他眉头微皱,颇有厌恶之色,说道:“使来使去这几路,也没甚么看头,咱们到那边瞧瞧海景去罢!”说着拉着张翠山的左手,举步便行。张翠山只觉一只温腻软滑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心中一动,明知她是有意激怒高蒋二人,却也不便挣脱,只得随着她走向海边。殷素素瞧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出了一会神,忽道:“《庄子·秋水篇》中说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然而大海却并不骄傲,只说:‘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庄子真是了不起,胸襟如此博大!”张翠山见她挑动高蒋二人自相残杀,引以为乐,本来甚是不满,忽然听到这几句话,不禁一怔。《庄子》是道家修真之士所必读,张翠山在武当山时,张三丰也常拿来跟他们师兄弟讲解。但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突然在这当儿发此感慨,实大出于他意料之外。他一怔之下,说道:“是啊,‘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殷素素听他以《庄子·秋水篇》中形容大海的话相答,但脸上神气,却有不胜仰慕钦敬之情,说道:“你想起了师父吗?”张翠山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另外一只手,道:“你怎知道?”当年他在山上和大师兄宋远桥、三师兄俞岱岩共读《庄子》,读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这两句话时,俞岱岩说道:“咱们跟师父学艺,越学越觉得跟他老人家相差得远了,倒似每天都在退步一般。用《庄子》上这两句话来形容他老人家深不可测、高无尽头的功夫,那才适当。”宋远桥和张翠山都点头称是。这时他想起《庄子》这两句话,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师父。殷素素道:“你脸上的神情,不是心中想起父母,便是想起了师长,但‘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云云,当世除了张三丰道长,只怕也没第二个人当得起了。”张翠山甚喜,道:“你真聪明。”惊觉自己忘形之下握住了她的双手,脸上一红,缓缓放开。殷素素道:“尊师的武功到底是怎样出神入化,你能说些给我听听么?”张翠山沉吟半晌,道:“武功只是小道,他老人家所学远不止武功,唉,博大精深,不知从何说起。”殷素素微笑道:“‘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张翠山听她引用《庄子》中颜回称赞孔子的话,而自己心中对师父确有如此五体投地的感觉,说道:“我师父不用奔逸绝尘,他老人家趋一趋,驰一驰,我就跟不上啦。”殷素素聪明伶俐,有意要讨好他,两人自是谈得十分投机,久而忘倦,并肩坐在石上,不知时光之过。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沉重,有人咳了几声,说道:“张相公、殷姑娘,午时已到,请去入席罢。”张翠山回过头来,只见常金鹏相隔十余丈站着,虽然神色庄敬,但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神情之中,便似一个慈祥的长者见到一对珠联璧合的小情人,大感赞叹欢喜。殷素素一直对他视作下人,傲不为礼,这时却脸含羞涩,低下头去。张翠山心中光明磊落,但见了两人神色,禁不住脸上一红。

    常金鹏转过身来,当先领路。殷素素低声道:“我先去,你别跟着我一起。”张翠山微微一怔,心道:“这位姑娘怎地避起嫌疑来啦?”便点了点头。殷素素抢上几步,和常金鹏并肩而行,只听她笑着问道:“那两个昆仑派的呆子打得怎么啦?”张翠山心中似喜非喜,似愁非愁,直瞧着他二人的背影在树后隐没,这才缓缓向山谷中走去。

    进得谷口,只见一片青草地上摆着七八张方桌,除了东首第一席外,每张桌旁都已坐了人。常金鹏见他走近,大声说道:“武当派张五侠驾到!”这八个字说得声若雷震,山谷鸣响。他一说完,和白龟寿快步迎了出来,每人身后跟随着本坛的五名舵主,十二人在谷口一站,并列两旁,躬身相迎。白龟寿道:“天鹰教殷教主属下,玄武坛白龟寿、朱雀坛常金鹏,恭迎张五侠大驾。”殷素素并不走到谷口相迎,却也站起身来。张翠山听到“殷教主”三字,心头一震,暗想:“那教主果然姓殷!”当下作揖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举步走进谷中,只见各席上坐的众人均有愤愤不平之色,微感不解,却也不去理会。他不知海沙派、巨鲸帮、神拳门各路首领到来之时,天鹰教只派坛下的一名舵主引导入座,绝不似对张翠山这般恭敬有礼,相形之下,显是对之意含轻视。白龟寿引着他走到东首第一席上,肃请入座。这张桌旁只摆着一张椅子,乃是各桌之中最尊贵的首席。张翠山一瞥眼,见其余各席大都坐了七八人,只第六席上坐着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他朗声辞道:“在下末学后进,不敢居此首席。请白兄移到下座去罢。”白龟寿道:“武当派乃方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张五侠威震天下,若不坐此首席,在座的无人敢坐。”张翠山记着师父平时常说的“宁静谦抑”之训,心想:“倘若师父或大师哥在此,这首座自可坐得,我却是不配。”坚意辞让。高则成和蒋涛使个眼色,蒋涛忽地提起自己座椅,凌空掷了过来。他这一席和首席之间隔开五张桌子,但他这一掷劲力甚强,只听呼的一声响,那椅子飞越五张桌旁各人头顶,在第一席边落了下来,端端正正的摆好,与原有的一张椅子相距尺许,这一手巧劲,确是造诣不凡。蒋涛一掷出椅子,高则成便大声道:“嘿嘿,泰山北斗,不知是谁封的泰山北斗?姓张的不敢坐,咱师兄弟还不致于这般脓包。”两人身法如风,抢到椅旁。原来先前殷素素问他二人到底谁的武功高些,说想学几招昆仑派的剑法,准拟向剑法高明的人求教。二人毫不推辞,便拔剑喂招。初时也只是想胜过了对方,但越打越狠,渐渐收不住手,殷素素又在旁挑拨,两人竟致一齐受伤。待见她和张翠山神情亲密的走开,才知上了她当,两人收剑裹伤,又恼又妒,却不敢向殷素素发作,这时乘机抢夺张翠山的席位,想激他出手,在群雄面前狠狠的折辱他一番。常金鹏伸手拦住,说道:“且慢!”高则成伸指作势,便欲往常金鹏臂弯中点去。张翠山道:“两位坐此一席,最是合适不过。小弟便坐那边罢!”说着举步往第六席走去。殷素素忽然伸手招了招,叫道:“张五哥,到这里来。”

    张翠山不知她有甚么话说,便走近身去。殷素素随手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旁,微笑道:“你坐这里罢。”张翠山万料不到她会如此脱略形迹,在群豪注目之下,颇觉踌躇,若跟她并肩同席,未免过于亲密,倘不依言就坐,又不免要使她无地自容。殷素素低声道:“我还有话跟你说呢!”张翠山见她脸上露出求恳之色,不便推辞,便在椅上坐了下来。殷素素心花怒放,笑吟吟的给他斟了杯酒。

    这边高则成和蒋涛虽然抢到了首席,但见这等情景,只有恼怒愈增。白龟寿伸手在椅子上拂了几下,扫去灰尘,笑道:“昆仑派的两位大剑客要坐个首席,那真不错啊,请坐,请坐!”说着和常金鹏及十名舵主各自回归主人席位就座。高则成和蒋涛均想:“这脓包不敢坐首席,武当派的威风终究给昆仑派压了下去。”两人对望一眼,大剌剌的坐下。只听得喀喇、喀喇两声,椅脚断折,两人一起向后摔跌。总算两人武功不弱,不待背心着地,伸手在地上一撑,已自跃起,但饶是如此,神情已异常狼狈。各席上的豪客都哈哈大笑起来。高蒋二人均知是白龟寿适才用手拂椅,暗中作下了手脚,暗想这份阴劲着实厉害,自己可没如此功力。他二人本来十分自负,把天鹰教当作是下三滥的旁门左道,毫没瞧在眼里,这才在王盘山上如此飞扬跋扈,此刻见到白龟寿显示了这般功力,不由得锐气大挫。

    却听白龟寿冷冷的道:“昆仑派的武功,大家都知道是高的,两位不用寻这两张椅子的晦气。说到坐烂椅子这点粗浅功夫,在座诸君没一位不会罢?”说着右手一挥,指着坐在末席的十名舵主,道:“你们也练一练罢!”

    但听得喀喇喇几声猛响,十张椅子一齐破裂。那十名舵主有备而发,坐碎椅子后笑吟吟的站着,神定气闲,可比高蒋二人狼狈摔倒的情形高明得太多了。在座群豪大都是见多识广之士,自瞧出白龟寿故意作弄他二人,只是这情景确实有趣,忍不住都放声大笑。

    笑声中只见天鹰教的两名舵主各抱一块巨石,走到第一席之旁,伸足踢去破椅,说道:“木椅单薄,无力承当两位贵体,请坐在这石头上罢!”这两人是天鹰教中出名的大力士,武功平平,但身躯粗壮,天生神力,每人所抱的巨石都有四百来斤,托起巨石便递给高蒋二人,要他们接住。高蒋二人剑法精妙,要接住这般巨石却万万不能。高则成皱眉道:“放下罢!”两名大力舵主齐声“嘿”的一声猛喝,双臂挺直,将巨石高举过顶,说道:“接住罢!”这么一来,逼得高蒋二人只有缩身退开,只怕两个大力士中有一个力气不继,稍有失闪,那四五百斤的大石压将下来,岂不给压得筋折骨断?他二人心中气恼,却又不敢出手袭击这两个大力士,巨石横空,谁也不敢靠近,自履险地。白龟寿朗声道:“两位昆仑剑客不敢坐首席啦,还是请张相公坐罢!”张翠山坐在殷素素身旁,香泽微闻,心中甜甜的,不禁神魂飘荡,忽地听得白龟寿这么一喝,登时警觉:“我千万不能自堕魔障,和这邪教女魔头有甚么牵缠。”当即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白龟寿听常金鹏赞张翠山武功了得,他却不曾亲眼得见,这时有心要试他一试,向两名手托巨石的大力舵主使个眼色。两名舵主会意,待张翠山走近。齐声喝道:“张相公小心,请接住了!”喝声一停,两人身子一矮,双臂下缩,随即长身展臂,大叫一声,两块巨石齐向张翠山头顶压将下来。群豪见了这等声势,情不自禁的一齐站起。白龟寿本意只是要一试张翠山的武功,绝无恶意,一来“武当七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太响,今日眼见他不过是个温文蕴藉的青年书生,颇出意料之外,二来殷姑娘向来没把谁瞧在眼里,对这位“张五侠”却显是十分倾倒,此人日后与天鹰教必有极大干连。但忽见这两名大力舵主莽莽撞撞的掷出巨石,登时好生后悔,暗叫:“糟糕!”心想张翠山是名门弟子,当然不致为巨石所伤,但纵跃闪避之际,情景也必狼狈,倘若不幸竟尔小小的出了些丑,不但张翠山见怪,殷姑娘更要大为恚怒。他顷刻间便打定了主意,倘若情势不妙,立时便要嫁祸于那两名舵主,宁可将两人立毙于掌下,也不能开罪了殷姑娘。张翠山忽见巨石凌空压到,也是吃了一惊,假如后跃避开,便和昆仑派的高蒋二人一般无异,未免堕了师门的威望,这时候也不容细想,练武之人到了紧迫关头,本身蓄积着的功夫自然而然的使将出来。当下左手使一招“武”字诀中的右钩,带动左方压下来的巨石,右手使一招“刀”字诀中的左撇,带动右方压下来的巨石。那两块巨石本身各有四百来斤,再加上凌空一掷之势,更是非同小可。张翠山不以膂力见长,要他空手去托,那是一块巨石也举不起的。可是张三丰这套从书法中化出来的招术,实是夺造化之功的神奇。要知武当一派的武功,原不求力大,亦不求招快。只要力道运用得法,四两尚可拨千斤。这时张翠山使出师门所授最精深的功夫,借着那两名舵主的一掷之势,带着两块巨石直飞上天。这两块巨石飞掷之力,其实出自两名舵主,只是他以手掌稍加拨动,变了方向。他长袖飞舞,手掌隐在袖中,旁人看来,竟似以衣袖卷起巨石,掷向天空一般。两块巨石一高一低,先后跌落。张翠山轻飘飘的纵身而起,盘膝坐在较高的那块石上。但听得腾的一响,地面震动,一块巨石落了下来,一大半深陷泥中,第二块跟着落下,平平稳稳的摆在第一块巨石之上,两石相碰,火花四溅,只震得每一席上碗碟都叮叮当当的乱响。张翠山不动声色的坐在石上,笑道:“两位舵主神力惊人,佩服,佩服!”那两名舵主却惊得目瞪口呆,呆呆的站在当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之间,山谷中寂静无声,隔了片晌,才爆出轰雷价一片彩声,良久不绝。殷素素向白龟寿瞪了一眼,笑靥如花,得意之极。白龟寿大喜,自己险些做了错事,幸好张翠山武功惊人,却将此事变成了自己讨好殷姑娘之举。于是走到首席之旁,斟了一杯酒,朗声说道:“久闻武当七侠的威名,今日得见张五侠的武功,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小人敬张五侠一杯。”说着一饮而尽。张翠山道:“不敢!”陪了一杯。

    白龟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叫作屠龙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晶亮闪烁的眼光从左至右,扫视全场。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语声响亮,目光锐利,威严之气慑人,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拟柬请天下各路英雄大会天鹰山,展示宝刀,只是此举筹划费时,须得暇以时日。诚恐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敝教所得,因此上就近奉请江南诸帮会各位朋友驾临,瞧一瞧宝刀的面目。”说着挥了挥手。教下八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走进西首一个大山洞中。众人只道这八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凝望着他们,哪知八人出来时上身都脱光了,从山洞中抬出一只大铁鼎来。铁鼎中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八个人离得远远的,用长杆肩抬而来,吆吆喝喝,将铁鼎放在广场之中。众人被火焰一逼,登时大感炙热。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两人抬着一座打铁用的大铁砧,另外两人手中各举一个大铁锤。白龟寿道:“常坛主,请你扬刀立威!”

    常金鹏道:“遵命!”转身叫道:“取刀来!”适才挺举巨石的那两名神力舵主走进山洞,回出来时,一人手中横托一个黄绫包裹,另一人在旁护卫。那舵主将包裹交给常金鹏,两人站在他的左右两旁。常金鹏打开包裹,露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说道:“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各位请看仔细了!”说着托刀齐顶,为状甚是恭敬。

    群豪久闻屠龙宝刀之名,但见这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个疑团:“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常金鹏缓缓的将刀交给左首舵主,说道:“试铁锤!”

    那舵主接过单刀,将刀搁在铁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舵主提起大铁锤,便往刀口上击落。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铁锤的锤头中分为二,一半连在锤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均想: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豆腐,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便是其中有弊。神拳门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捡起那半块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光,显是新削下来的。那神力舵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削裂。这一次群豪皆尽大声喝彩。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常金鹏缓步走到场中,提起宝刀,使一招“上步劈山”,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劈为二。突然间抢到左首,横刀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跟着纵跃奔走,举刀连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挥动宝刀,那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鹏一声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被宝刀齐腰斩断,只是那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使的力道又极均衡,上半截松树断了之后,仍稳稳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了一股烈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的倒了下来。

    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宝刀掷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铁鼎中。大树倒塌之声尚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都是一愕,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的船桅一根根倒将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悬有座旗。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脑见自己座旗纷纷随着旗杆倒落,无不大为惊怒,各遣手下前去查问。但听得砰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一得免,似乎停在港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初时还疑心是天鹰教布置下的阴谋,但见天鹰教的船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是。

    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十余人却无一回转。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舵主道:“你去瞧瞧。”那舵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镇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算船只尽数毁了,难道咱们不能坐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齐举杯,刚沾到口唇,忽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叫声惨厉,划过长空。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适才去查问的那舵主所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跟着一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舵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模糊,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白龟寿道:“是只狮子?”他听到是只猛兽,反而宽心了。那舵主道:“不,不!是个人。人都被抓死啦,船都被打沉啦!”说到这里,已然支持不住,俯身摔倒,便此气绝。白龟寿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舵主武功不弱,在天鹰教中算得是个硬手,但一转眼被人伤得这般厉害,对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鹏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众人吃了一惊,只见大树后缓步走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材魁伟异常,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睛碧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一根一丈六七尺长的两头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张翠山暗自寻思:“金毛狮王?这诨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过。”

    白龟寿上前数步,说道:“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一个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人神态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斯文得紧,外号倒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说道:“原来是谢先生。尊驾跟我们素不相识,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

    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朗声说道:“敝教天鹰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那柄正被烈火锻烧着的屠龙刀,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确是神物利器,便大踏步走将过去。常金鹏见他伸右手便去抓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淡淡一笑,道:“干甚么?”常金鹏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谢朋友但可远观,不可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夺去,天公地道,有甚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镔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不回头,将狼牙棒向后挥出,当的一声巨响,那镔铁大西瓜给狼牙棒一撞,疾飞回来,迅速无伦。常金鹏大惊,右手铁西瓜急忙挥出,双瓜猛碰。不料谢逊神力惊人,双瓜同时飞转,撞在常金鹏胸口。常金鹏身子一晃,倒地毙命。他在钱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威,这时却禁不起谢逊狼牙棒的一撞。朱雀坛属下的五名舵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人去扶常金鹏,三人拔出兵刃,不顾性命的向谢逊攻去。谢逊左手抓住屠龙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铁鼎下一挑,一只数百斤重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舵主同时压倒。大铁鼎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舵主撞翻。五名舵主和常金鹏尸身身上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舵主已被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谢逊一举手之间,连毙五名江湖上的好手,余下那名舵主看来也是重伤难活。张翠山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着实不少,可是如谢逊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是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的敌手,便是大师哥、二师哥,也颇有不如。当今之世,除非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胜得过他。

    只见谢逊提起屠龙刀,伸指一弹,刀上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点头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龙刀的刀鞘罢?拿过来。”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势,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倘若将刀鞘给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责,是死得极为惨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无生,当下凛然说道:“你要杀便杀,姓白的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谢逊微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天鹰教中果然还是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龙刀猛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突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哪知这宝刀斜飞而至,刷的一声,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甚是强劲,继续激飞出去。谢逊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的引了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之巧,手法之奇,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目光自左而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名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我们大伙儿都非常赞成。”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舵主元广波罢?”那人道:“正是。”他听得谢逊知道自己的姓名,既是欢喜,又是惶恐。谢逊道:“你可知我师父是谁?是何门何派?我做过甚么好事?”元广波嗫嚅道:“这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怎说我德高望重,名扬四海?你这人诌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般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不敢违抗,低着头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靠毒盐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张登云全家,本月初欧阳清在海门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罢?”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怎会给他知道?谢逊喝道:“叫你手下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帮众人人携带毒盐,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装了两大碗出来。谢逊取了一碗,凑到鼻边闻了几下,说道:“咱们每个人都吃一碗。”将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将元广波抓了过来,喀喇一响,捏脱了他的下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即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肚里。

    余姚张登云全家在一夜间被人杀绝,海门欧阳清在客店中遇袭身亡,这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两件疑案。张登云和欧阳清在江湖上声名向来不坏,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广波所为,张翠山见他被逼吞食毒盐,不自禁的颇有痛快之感。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公平。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了肚中。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然出手狠毒,但眉宇间正气凛然,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恶极之辈,心中对他颇具好感,忍不住说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笑,竟无惧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张翠山。”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如知晓其中详情,还请示知。”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大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滚了几转,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快服解药。”谢逊道:“服甚么解药?取酒来!”天鹰教中接待宾客的司宾忙取酒杯酒壶过来。谢逊喝道:“天鹰教这般小器,拿大瓶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前,心中却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够快么?”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一坛酒少说也有二十来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的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昏晕在地。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将下来,都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满脸,但觉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二十多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却已微乎其微,以他内功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丝毫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但转念一想,终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五月间,你在闽江口抢劫一艘远洋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何以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但你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妇女轮奸致死,是否太过伤天害理?”麦鲸道:“这……这……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谢逊道:“你手下人这般穷凶恶极,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哪几个人干的?”麦鲸身当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罢!”刷刷刷三刀,将身旁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立时中刀毙命。

    谢逊道:“好!只是未免太迟了,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跟你来比武了。麦帮主,你最擅长的功夫是甚么?”麦鲸见仍是不了,心道:“在陆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底功夫。”谢逊道:“好,咱们到海中去比试啊。”走了几步,忽道:“且慢,我一走开,只怕这些人都要逃走!”

    众人都是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他要将这里的人个个害死?”麦鲸忙道:“其实便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谢前辈对手,我认输就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就横刀自杀罢。”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这个比武,胜负原是常事,也用不着自杀……”

    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人,谢某今日一个也不能放过。”张翠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想她杀害龙门镖局满门老幼数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丝毫不会武功的,谢逊若是知道此事,也当找她算帐,只见殷素素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张翠山又想:“谢逊若要杀她,我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过白饶上自己一条性命,何况她也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是……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瞧着人行凶,袖手不理?”

    只听谢逊又道:“只是怕你们死得不服,这才叫你们一个个施展平生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过我的,便饶了你的性命。”他说了这番话,从地下抓起两把泥来,倒些酒水,和成了两团湿泥,对麦鲸道:“水性优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谁便横刀自尽。”当下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将左手中的湿泥贴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拍的一声,另一块泥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的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麦鲸在湿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盘膝坐倒,屏息不动。他从七八岁起,便常钻到海底摸鱼捉蟹,水性极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决不能输了,焦虑之心既去,凝神静心,更能持久。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

    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辈请了,在下过三拳。”谢逊嘴巴被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登时脸如死灰,神色恐怖已极,宛似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看去,只见谢逊所写的乃是“崔飞烟”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了这三个字如此害怕?过三拳自然知道崔飞烟是自己的嫡亲嫂子,自己逼奸不遂,将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他口鼻上湿泥未除,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给了麦鲸。”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平生学的乃是拳法,向你讨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有犹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去,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此刻自己却占着极大的便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个折扣。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声“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个罗唆名目,叫作“横扫千军,直摧万马”,乃是他生平所学之中最厉害的一招,在这一招拳法之下,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这时麦鲸面红耳赤,额头汗如雨下,势难再忍,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伸手到邻座本帮一个女舵主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虽不免伤及他的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小孔,稍有空气透入,这场比试便立于不败之地。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银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

    麦鲸伸手欲抹开口鼻上的湿泥,谢逊又踢出两块石子,拍拍两声,分别打在他双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无法动弹。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了谢逊的小腹之上。这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已是极为威猛,过三拳料想对方不敢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是不动,过三拳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来极是柔软,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刚知不妙,已狂喷鲜血而死。谢逊回过头来,见麦鲸双眼翻白,已气绝而死。他先除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高则成望到蒋涛,又从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高蒋两人脸面苍白,但昂然持剑,都向他瞪目而视。张翠山见谢逊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接着便要向高蒋两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施杀戮,与这些人又有甚么分别?”

    谢逊冷笑道:“有甚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分别。”张翠山道:“人之异于禽兽,便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强欺弱,又与禽兽何异?”谢逊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当今蒙古人做皇帝,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他跟你讲是非么?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汉人若是不服,他提刀便杀,他跟你讲是非么?”

    张翠山默然半晌,说道:“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谢逊道:“从前汉人自己做皇帝,难道便讲是非了?岳飞是大忠臣,为甚么宋高宗杀了他?秦桧是大奸臣,为甚么身居高位,享尽了荣华富贵?”张翠山道:“南宋诸帝任用奸佞,杀害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种了恶因,致收恶果,这也就是辨别是非啊。”谢逊道:“昏庸无道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恶,以致受此无穷灾难?”张翠山默然。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无拳无勇,自然受人宰割。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也事属寻常。”

    张翠山道:“咱们辛辛苦苦的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锄强扶弱。谢前辈英雄无敌,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苍生皆被福荫。”谢逊道:“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张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在学武之前,便已知行侠仗义是须当终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学武,正便是为了行侠,行侠是本,而学武是末。在他心中,从未想到过“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的念头,只觉这是当然之义,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这时听谢逊问起,他呆了一呆,才道:“行侠仗义嘛,那便是伸张正义,使得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了。”谢逊凄厉长笑,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嘿嘿,胡说八道!你说武林之中,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三师哥一生积善无数,却毫没来由的遭此惨祸,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八个字,自己实再难以信之不疑,惨然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为祸是福,本也不必计较。”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世,可惜缘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弟,见识却如此凡庸,想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

    张翠山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前辈武功高强,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也不过是一勇之夫罢了。”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了眼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他辱及恩师。”哪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张三丰先生开创宗教,想来武功上必有独特造诣。武学之道,无穷无尽,我及不上尊师那也不足为奇。总有一日,我要上武当山去领教一番。张五侠,你最擅长的是甚么功夫,姓谢的想见识见识。”

第六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挑战,眼见白龟寿、常金鹏、元广波、麦鲸、过三拳等人个个尸横就地,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得以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决非敌手,说道:“谢前辈,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你还待怎地?”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知道罢?”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据说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个清静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时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倘若连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谢逊道:“嘿嘿,我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到武功,当世胜过我的着实不少。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少林寺空智、空性两位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峨嵋,昆仑两派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是身负绝学?青海派僻处西疆,武功却实有独到之秘。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那也是旷世难逢的人才,我未必便胜他得过。”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前辈称誉。”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红。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的敌手,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凭白坛主、常坛主二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道:“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两,二来念着故人的交情,总也不能明抢硬夺,这么一想,姓谢的自然不会来了。殷教主向来自负算无遗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殷素素听他说与殷教主有故人之情,心中略宽,于是继续跟他东拉西扯,要分散他的心意,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说道:“人事难知,天意难料,外物不可必。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给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得此刀?”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谢逊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我若杀了,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问:“为甚么?”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是在我姓谢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旁的不说,单是那位白眉魔王,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何况他天鹰教人多势众,谢某却只孤身一人?”说着摇了摇头,说道:“殷天正内外功夫,刚猛无双,谢某好生佩服。想当年……唉……”叹了一口长气,又摇了摇头。

    张翠山心想:“原来天鹰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当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杀人灭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派、神拳门这些人的罪恶?”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叫你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服些。”张翠山道:“你倒很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能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一个人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非特别痛苦万分,也就是了。咱们学武之人,真要死而无憾,却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谁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水功,随便哪一桩,由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挺大,比甚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说话,知道今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虽说得硬,语音却已微微发颤。谢逊一怔,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怎么成?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吗?不过就算跟你比吃饭喝酒,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咱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说到“一对璧人”四字,都是脸上一红。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此试便有输赢。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子弟,说不定有一门功夫能胜过了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舌相争,心下盘算:“甚么功夫我能侥幸和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拳法么?”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逼在下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输于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但若侥幸斗成个平手,那便如何?”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败为止。”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请前辈答允一件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来罢。”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甚么?有把握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

    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又能逃到哪里去?”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两头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是比写几个字。”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壁一撑,一借力,又纵起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功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同。

    两个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锋”字的最后一笔,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作声,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写不出,是我输了。”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张三丰意到神会、反复推敲而创出了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则既无当时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余裕,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谢逊哪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宝刀而起争端,张翠山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下、笔力之强弱,登时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么吩咐,请快说罢。”迫于诺言,不得不如此说,心下大是沮丧。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得‘吩咐’两字?只是斗胆相求一事。”谢逊道:“求我甚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却请饶了岛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毒誓,不许泄露秘密。”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人家发甚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数。说道比试输了,便要听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性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甚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耳。突见谢逊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见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脸色变成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昆仑派高蒋二人大惊之下,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内功和啸声相抗。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脸上肌肉不住抽动,两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只见高蒋二人同时急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便再也不动了。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过来后神经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已往之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还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毒直是说不出的痛恨。但见高则成、蒋涛等一个个晕倒在地,满脸焦黄,全无人色,心想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实是可骇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实在难以想象。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罢!”张翠山道:“到哪儿去?”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想:“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日一夜,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甚么变故?”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见港湾中泊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来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我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艄公发号令时,始终是指手划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

    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了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张翠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们也不会泄露。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的大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想要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了瞧他的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的眼睛刺瞎。”张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恻然:“再过一日一夜,你们便连眼睛也没有了。”

    眼见风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已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本来也算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干干净净,岂不美哉?”张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但见座船渐渐离岛,心想:“岛上这些人虽然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倘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竟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毫无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是气闷,又是恼怒,当下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过了一会,他转头从窗中望出去观赏海景,见夕阳即将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向谢逊道:“掌舵的艄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向东,没错。”殷素素惊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哪里去?你还不快叫艄公转舵?”谢逊道:“我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刀,须得找个清静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时日,要明白这宝刀为甚么是武林至尊,为甚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个来偷,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麻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天鹰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能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定居下来。”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行踪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曲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些逍遥快乐的日子。”张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谢逊笑道:“那你们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别胡说八道!”斜眼一睨,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要难以自制,谢逊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如此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露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是姓谢的在二十八岁上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小指齐根斩断,只剩下四根手指。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十三年来我少杀禽兽多杀人。”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八岁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比你还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出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相公,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否则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些时日,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殷素素道:“甚么多活些时日?”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甚么秘密?甚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罢了。”谢逊叹道:“假若当真如此,咱们三个就在荒岛上住一辈子罢。”突然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只怕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哪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道:“睡罢!”跟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说道:“不用。你自己也冷。”张翠山道:“我不怕冷。”将长袍递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上,感到袍上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张翠山却只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不杀谢逊,不能脱身。”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难道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下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这荒岛之上。”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哪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颊上碰了一下。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充满了柔情密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是很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般儿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张翠山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阵阵送到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究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正,低声道:“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呆,问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身处奇险之境,然而若于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终究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发银针伤他。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可是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说道:“你若忽施偷袭,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总还有一线之机,现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晃动,已欺到张翠山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待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嗤的一声轻响,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知道对方功力高出自己远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头。因此两人掌力互击,他手掌被击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论谢逊如何运劲,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长,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武功虽然强弱悬殊,但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谢逊在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银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刻会中我掌力受伤。”

    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哪知他年纪轻轻,内功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比拚掌力,同时都注视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否则我改掌为拳,一拳下来,你心上人全身筋脉尽皆震断。”殷素素道:“谢前辈,我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罢。”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叫:“发银针,发银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银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银针又必细小,黑暗中射出来时只怕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倘若立时发出凌厉拳力,将张翠山打死,却又不愿,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你们若不起异心,我自可饶了你们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罢。”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罢!”

    张翠山心道:“立甚么鬼誓?快发银针,快发银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

    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之下有甚么希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忙从怀中掏出手帕,给他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名不虚传,好生了得。”张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误良机,没发射银针袭敌,但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忽见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见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

    突然之间,张翠山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冷水一冲,登时便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当即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身周尽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然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假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巨浪冲出了船外,远远飞出数丈,迅即沉没入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只打得船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

    但听喀喇喇、喀喇喇几声猛响,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先后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在海面上狂舞乱跳,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却也束手无策,那后桅向左横斜,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鸟风!”眼见稍有犹豫,座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狼牙棒,将后桅也打断了。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涛骇浪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连叫数声,听不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着哭音。突然间一只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的头顶,在海水之中,有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的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心中惊喜交集:“她好好的在这儿,没掉入海中。”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他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素素,咱俩死在一块。”若在寻常境遇之下,两人正邪殊途,顾虑良多,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拥相抱,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格的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击,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狂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就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激荡,便惹起了一场大风暴。若非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仍无恙。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怎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也已无法驾驶。谢逊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罢。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的猝不及防。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当时心中唯有一念:“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离。”他左手刚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套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谢逊也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哥,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永远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这场海啸。在谢逊心中,却是不住价的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骇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任凭风浪随意摆布。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三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夜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我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尝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贼老天”三字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北飘行,说道:“五哥,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们便有归家乡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会神,道:“若是这船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了哪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滋味,如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岛,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把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甚么船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渡甚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甚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却要入地狱。”张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辣,实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向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曲《山坡羊》:“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倒也甚是方便。三人饿了两日。虽然生鱼甚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没了清水,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驶。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张谢二人都将外衣脱下来给她穿上了,仍然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奋勇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为欢畅。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甚么东西?”三人齐声笑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都知道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现小小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给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张翠山道:“《庄子·逍遥游》篇有句话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们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谢逊道:“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张翠山与殷素素相对苦笑。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究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俩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龙宫中去,屠你妈的龙去罢!”扬手便要将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脱手之际,叹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动。

    谢逊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随即张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冰冷的海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只听得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

    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紫色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狼牙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顿饭时分便已沉得无影无踪。谢逊将两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横广二十余丈,纵长八九丈,比原来的座船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们去会一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旁,便已心满意足,就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三人之中,只张翠山皱起了眉头,为这眼前的厄运发愁。冰山又向北飘浮了七八日。白天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于是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鱼,猎取海豹。说也奇怪,越是北行,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几乎有十一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

    张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神情日渐反常,眼睛中射出异样光芒,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一日晚间,张翠山正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急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手抱住了殷素素肩头,口中荷荷而呼,发声有似野兽。张翠山这几日看到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担心,却没想到他竟会去侵犯殷素素,不禁惊怒交集,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阴森森的道:“你这奸贼,你杀了我妻子,好,我今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世上。”说着左手*张翠山惊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没杀你的妻子。谢前辈,你清醒些。我是张翠山,武当派的张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谢逊一呆,叫道:“这女人是谁?是不是你的老婆?”张翠山见他紧紧抓住殷素素,心中大急,说道:“她是殷姑娘,谢前辈,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谢逊狂叫:“管她是谁。我妻子给人害死了,我母亲给人害死了,我要杀死天下的女人!”说着左手使劲,殷素素登时呼吸艰难,一声也叫不出了。

    张翠山见谢逊突然发疯,已属无可理喻,当下气凝右臂,奋力挥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过滑溜,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跃起身来,伸指便点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殷素素斜转身子,左手倏出,往谢逊头顶斩落。谢逊毫不理会,只是使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去。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间,胸口塞闷,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殷素素这一下斩中在谢逊的后颈,只感又韧又硬,登时弹将出来,掌缘反而隐隐生疼。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头*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光彩,无数奇丽绝伦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条条金光、蓝光、绿光、红光。谢逊一惊之下,“咦”的一声惊呼,松手放开了殷素素。张翠山也觉得手掌上的压力陡然减轻。谢逊背负双手,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幻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特的北极光了。中国之人,当时从来无人得见。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奇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记了昨晚自己曾经发狂,言语举止,甚是温文。张翠山与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给人害死的,也难怪他伤心。却不知他仇人是谁?”生怕引动他疯病再发,自是不敢提及一字。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渐渐狂暴起来,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野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虽然互相不提,但两人均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大发。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跃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张硬弓,一枝长箭,嘿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冰块远远飞出二十来丈,落入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骇然,均想:“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直掷到七十余块,劲力始终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罢,别理会这鬼太阳了。”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杀死我的孩儿?”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还在不断收紧。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哪里扳得动分毫?眼看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掌,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如野兽般呵呵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毫不理会,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手臂弯“小海穴”中重重一点。谢逊倏地回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忙矮身脱出了他的怀抱。谢逊左掌斜削,径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肩头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闪避,殷素素非再给他擒住不可,当下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微微一沾,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的粘力,再也解脱不开,只得鼓起内劲,与之相抗。

    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之后,拖着他的身子,径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纵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啊哟!”横身摔倒。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其强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上的边缘,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

第七章 谁送冰舸来仙乡

    

    张翠山左手银钩挥出,钩住了冰山,借势跃回,心想殷素素势必又落入谢逊掌中,不料冷冷的月光之下,但见谢逊双手按住眼睛,发出痛苦之声,殷素素却躺在冰上。张翠山急忙纵上扶起。殷素素低声道:“我……我打中了他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谢逊虎吼一声,扑了过来。张翠山抱住殷素素打了几个滚,迅即避开,但听得砰嘭、砰嘭几声响亮,谢逊挥舞狼牙棒猛力打击冰山。他随即抛下狼牙棒,双手捧起一大块百余斤重的冰块,侧头听了听声音,向张殷二人掷来。殷素素待要跃起躲闪,张翠山一按她背心,两人都藏身在冰山的凹处,大气也不敢透一声。但见谢逊掷出冰块后,一动也不动,显是在找寻二人藏身之所。张翠山见他双目中各流出一缕鲜血,知道殷素素在危急之中终于射出了银针,而谢逊在神智昏迷下竟尔没有提防,双目中针,成了盲人。但他听觉自仍十分灵敏,只要稍有声息,给他扑了过来,后果难以设想,幸好海上既有浪涛,海风又响,再夹着冰块相互撞击的叮叮当当之声,将两人的呼吸都淹没了,否则决计逃不脱他的毒手。

    谢逊听了半晌,在风涛冰撞的巨声中始终查不到两人所在,但觉双目剧痛,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狂怒之中又加上惊惧,蓦地大叫一声,在冰山上一阵乱拍乱击,抓起冰块四下乱掷,只听得砰砰之声,响不绝耳。张翠山和殷素素相互搂住,都已吓得面无人色,无数大冰块在头顶呼呼飞过,只须碰到一块,便即丧命。

    谢逊这一阵乱跳乱掷,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张翠山二人却如是挨了几年一般。谢逊掷冰无效,忽然住手停掷,说道:“张相公,殷姑娘,适才我一时胡涂,狂性发作,以致多有冒犯,二位不要见怪。”这几句话说得谦和有礼,回复了平时的神态。他说过之后,坐在冰上,静待二人答话。张翠山和殷素素当此情境,哪敢贸然接口?谢逊说了几遍,听二人始终不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说道:“两位既不肯见谅,那也无法。”说着深深吸了口气。张翠山猛地惊觉,当日他在王盘山岛上纵声长啸,震倒众人,发啸之前也是这么深深的吸一口气。他双眼虽盲,啸声摧敌却绝无分别。这时危机霎时即临,要撕下衣襟塞住耳朵,已然迟了,当下不及细想,抱住殷素素便溜入了海中。

    殷素素尚未明白,谢逊啸声已发。张翠山抱着她急沉而下,寒冷彻骨的海水浸过头顶,也淹住了双耳。张翠山左手扳住钩在冰山上的银钩,右手搂住殷素素,除了他一只左手之外,两人身子全部没入水底,但仍是隐隐感到谢逊啸声的威力。冰山不停的向北移动,带着他二人在水底潜行。张翠山暗自庆幸,倘若适才失去的不是铁笔而是银钩,就算逃得过他的啸声,也必在大海之中淹死了。

    过了良久,二人伸嘴探出海面,换一口气,双耳却仍浸在水中,直换了六七口气,谢逊的啸声方止。他这番长啸,消耗内力甚巨,一时也感疲惫,顾不得来察看殷张二人的死活,坐在冰块上暗自调匀内息。张翠山打个手势,两人悄悄爬上冰山,从海豹皮上扯下绒毛,紧紧塞在耳中,总算暂且逃过了劫难。可是跟他共处冰山,只要发出半点声息,立时便有大祸临头。两人愁颜相对,眼望西天,血红的夕阳仍未落入海面。两人不知地近北极,天时大变,这些地方半年中白日不尽,另外半年却是长夜漫漫,但觉种种怪异,宛若到了世界的尽头。殷素素全身湿透,奇寒攻心,忍不住打战,牙关相击轻轻的得得几声,谢逊已然听得。他纵声大吼,提起狼牙棒直击下来。张殷二人早有防备,急忙跃开闪避,但听得砰的一声,一棒打上冰山,击下七八块巨大冰块,飞入海中,这一击少说也有六七百斤力道。二人相顾骇然,但见谢逊舞动狼牙棒,闪起银光千道,直逼过来。他这狼牙棒棒身本有一丈多长,这一舞动,威力及于四五丈远近,二人纵跃再快,也决计逃避不掉,只有不住的向后倒退,退得几下,已到了冰山边缘。殷素素惊叫:“啊哟!”张翠山拉着她的手臂,双足使劲,跃向海中。他二人身在半空,只听得砰嘭猛响,冰屑溅击到背上,隐隐生痛。张翠山跳出时已看准一块桌面大的冰块,左手银钩挥出,搭了上去。谢逊听得二人落海的声音,用狼牙棒敲下冰块,不住掷来。但他双目已盲,张殷二人在海中又继续飘动,第一块落空,此后再也投掷不中了。冰山浮在海面上的只是全山的极小部分,水底下尚隐有巨大冰体,但张殷二人附身其上的冰块却是谢逊从冰山上所击下,还不到大冰山千份中的一份,因此在水流中漂浮甚速,和谢逊所处的冰山越离越远,到得天将黑时,回头遥望,谢逊的身子已成了一个个黑点,那大冰山却兀自闪闪发光。二人攀着这一块冰块,只是幸得不沉而已,但身子浸在海水之中,如何能支持长久?幸好一路向北,不久便又有一座小小冰山出现,两人待得邻近,攀了上去。张翠山道:“若说是天无绝人之路,偏又叫咱们吃这许多苦。你身子怎样?”殷素素道:“可惜没来得及带些海豹肉来。你没受伤罢?”两人自管自你言我语,却不知对方说些甚么,一怔之下,忙从耳中取出海豹绒毛,原来两人顾得逃命,浑忘了耳中塞有物事。两人得脱大难,心中柔情更是激增。张翠山道:“素素,咱俩便是死在这冰山之上,也就永不分离的了。”殷素素道:“五哥,我有句话问你,你可不许骗我。倘若咱们是在陆地上,没经过这一切危难,倘若我也是这般一心一意要嫁给你,你也仍然要我么?”张翠山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道:“我想咱们不会好得这么快,而且,而且……一定会有很多阻碍波折,咱们的门派不同……”殷素素叹了口气,说道:“我也这么想。因此那日你第一次和谢逊比拚掌力,我几乎想发射银针助你,却始终没出手。”张翠山奇道:“是啊,那为甚么?我总当你在黑暗中瞧不清楚,生怕误伤了我。”殷素素低声道:“不是的。假如那时我伤了他,咱二人逃回陆地,你便不愿跟我在一起了。”张翠山胸口一热,叫道:“素素!”

    殷素素道:“或许你心中会怪我,但那时我只盼跟你在一起,去一个没人的荒岛,长相聚会。谢逊逼咱二人同行,那正合我的心意。”张翠山想不到她对自己相爱竟如是之深,心中感激,柔声道:“我决不怪你,反而多谢你对我这么好。”殷素素偎依在他怀中,仰起了脸,望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天爷送我到这寒冰地狱中来,我是一点也不怨,只有欢喜。我只盼这冰山不要回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们终于能回去中原,你师父定会憎厌我,我爹爹说不定要杀你……”张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鹰王殷天正,便是天鹰教创教的教主。”张翠山道:“啊,原来如此。不要紧,我说过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凶,也不能杀了他的亲女婿啊。”殷素素双眼发光,脸上起了一层红晕,道:“你这话可是真心?”张翠山道:“我俩此刻便结为夫妇。”

    当下两人一起在冰山之上跪下。张翠山朗声道:“皇天在上,弟子张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结为夫妇,祸福与共,始终不负。”殷素素虔心祷祝:“老天爷保佑,愿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她顿了一顿,又道:“日后若得重回中原,小女子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随我夫君行善,决不敢再杀一人。若违此誓,天人共弃。”张翠山大喜,没想到她竟会发此誓言,当即伸臂抱住了她。两人虽被海水浸得全身皆湿,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风。

    过了良久,两人才想起一日没有饮食。张翠山提银钩守在冰山边缘,见有游鱼游上水面,一钩而上。这一带的海鱼为抗寒冷,特别的肉厚多脂,虽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气。两人在这冰山之上,明知回归无望,倒也无忧无虑。其时白日极长而黑夜奇短,大反寻常,已无法计算日子,也不知太阳在海面中已升沉几回。

    一日,殷素素忽见到正北方一缕黑烟冲天而起,登时吓得脸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着黑烟。张翠山又惊又喜,叫道:“难道这地方竟有人烟?”

    这黑烟虽然望见,其实相距甚远,冰山整整飘了一日,仍未飘近,但黑烟越来越高,到后来竟隐隐见烟中夹有火光。殷素素问道:“那是甚么?”张翠山摇头不答。殷素素颤声道:“咱俩的日子到头啦!这……这是地狱门。”张翠山心中也早已大为吃惊,安慰她道:“说不定那边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烧山。”殷素素道:“烧山的火头哪有这么高?”张翠山叹了口气道:“既然到了这古怪地方,一切只有听从老天爷安排。老天爷既不让咱俩冻死,却要咱俩在大火中烧死,那也只得由他喜欢。”

    说也奇怪,两人处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对准了那个大火柱缓缓飘去。当时张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只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祸是福,一切是命该如此。却不知那火柱乃北极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喷射,烧得山旁海水暖了。热水南流,自然吸引南边的冰水过去补充,因此带着那冰山渐渐移近。这冰山又飘了一日一夜,终于到了火山脚下,但见那火柱周围一片青绿,竟是一个极大的岛屿。岛屿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样,莫可名状。张翠山走遍了大半个中原,从未见过。他二人从未见过火山,自不知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浆千万年来堆积而成。岛东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倾入海中而成。该处虽然地近北极,但因火山万年不灭,岛上气候便和长白山、黑龙江一带相似,高山处玄冰白雪,平野上却极目青绿,苍松翠柏,高大异常,更有诸般奇花异树,皆为中土所无。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跃起,双手抱住了张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俩是到了仙山啦!”张翠山心中也是喜乐充盈,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来。但见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在低头吃草,极目四望,除了那火山有些骇人之外,周围一片平静,绝无可怖之处。但冰山飘到岛旁,被暖水一冲,又向外飘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岛又去不了啦!”张翠山眼见情势不妙,倘若不上此岛,这冰山再向别处飘流,不知何时方休?情急中钩掌齐施,吧吧吧一阵响,打下一大块冰来。两人张手抱住,扑通一声,跳入了海中,手脚划动,终于爬上了陆地。那群梅花鹿见有人来,睁着圆圆的眼珠相望,显得十分好奇,却殊无惊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头梅花鹿的背上抚摸了几下,说道:“要是再有几只仙鹤,我说这便是南极仙境了。”突然间足下一晃,倒在地上。张翠山惊叫:“素素!”抢过去欲扶时,脚下也是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只听得隆隆声响,地面摇动,却是火山又在喷火。两人在大海中飘浮了数十日,波浪起伏,昼夜不休,这时到了陆地,脚下反而虚浮,突然地面一动,竟致同时摔倒。两人一惊之下,见别无异状,这才嘻嘻哈哈的站了起来。当日疲累已极,两人便在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个多时辰。醒来时太阳仍未下山,张翠山道:“咱们四下里瞧瞧,且看有无人居,有无毒虫猛兽。”殷素素道:“你只须瞧这群梅花鹿如此驯善,这仙人岛上定是太平得紧。”张翠山笑道:“但愿如此。可是咱们也得去拜谒一下仙人啊。”殷素素当身在冰山之时,仍是尽量保持容颜修饰,衣衫整齐,这时到了岛上,更细心的整理一下衣衫,又替张翠山理了理头发,这才出发寻幽探胜。她手提长剑。张翠山失了铁笔,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代替。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来里路,此时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驰,实是说不出的快活。沿途所见,除了低丘高树之外,尽是青草奇花。草丛之中,偶而惊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鸟小兽,看来也皆无害于人。两人转过一大片树林,只见西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脚下露出一个石洞。殷素素叫道:“这地方妙得紧啊!”抢先奔了过去。张翠山道:“小心!”一言未毕,只听得呵的一声,眼前白影闪动,洞中冲出一头大白熊来。

    那熊毛长身巨,竟和大牯牛相似。殷素素猛吃一惊,急忙跃后。白熊人立起来,提起巨掌,便往殷素素头顶拍落。殷素素弯过长剑,往白熊肩头削去,可是她在海上飘流久了,身子虚弱,出手无力,这一剑虽削中了熊肩,却只轻伤皮肉,待得第二招回剑掠去,白熊纵身扑上,啪的一响,已将长剑打落在地。张翠山急叫:“素素退开!”跃上去用树干横扫,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盖之处。但听得喀喇一响,树干折为两截,白熊的左足却也折断了。白熊受此重伤,只痛得大声吼叫,声震山谷,猛向张翠山扑将过来。

    张翠山双足一点,使出“梯云纵”轻功,纵起丈余,使一招“争”字诀中的一下直钩,将银钩在半空中疾挥下来,正中白熊的太阳穴。这一招劲力甚大,银钩钩入数寸。那白熊惊天动地般大吼一声,拖得张翠山银钩脱手,在地下翻了几个转身,仰天而毙。殷素素拍手笑道:“好轻功,好钩法!”一言甫毕,猛听得张翠山叫道:“快跳过来!”殷素素听他呼声中颇有惊惶之意,不暇询问,向前一窜,直扑到他怀里,回过头来,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原来她身后又站着一头大白熊,张牙舞爪,狰狞可怖。张翠山手中没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跃上一株大松树。那白熊在树下团团转动,不时仰头吼叫。张翠山折下了一根松枝,对准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声轻响,树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扑上树来。张翠山从殷素素手中接过长剑,对准熊头,运劲摔将下去。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了大半,那熊慢慢软倒,死在树下。张翠山道:“不知洞中还有熊没有。”捡起几块石头投进洞内,过了一会,不见动静,于是当先进洞。殷素素紧跟在后。但见山洞极是宽敞,有八九丈纵深,中间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一般。洞中有不少白熊残余食物,鱼肉鱼骨,甚是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太臭。”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打扫洗刷,过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

    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

    张翠山出洞来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秽物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海水虽多,可惜没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之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是十分缓慢而已。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长剑剥切两头白熊,割成条块。当地虽有火山,但究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道:“只怕洞中的冰块老是不融,冲不去腥臭。”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来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

    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颠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次日殷素素还没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阵阵清香,从树下一大丛不知名的花朵上传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这许多香花,那可真妙极了。”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不禁一怔,道:“甚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蛋,我还道是甚么不好的事呢。甚么法子?快说,快说!”张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便向火山口进发。那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树木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罢。”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里许,两人都已气喘如牛。张翠山虽然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俩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一晃,险些晕倒,忙抓住张翠山的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了出去。

    但见石去如矢,将那绳子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是十余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极远,未必便能点燃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是连青烟也没冒出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罢!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这法子虽然不行。但绳子已烤得干透。咱们找几块火石,用剑来打火试试。”张翠山道:“也说得是。”拉回长绳,解松绳头,劈成细丝。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过一块燧石,平剑击打,登时爆出几星火花,飞上了绳丝,试到十来次时,终于点着了火。

    两人喜得相拥大叫。那烤焦的长绳便是现成的火炬,两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融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以来,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有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抬头远眺,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哪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霎时之间,他便如变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的向内陆走来。显是他眼瞎之后,无法捕鱼猎豹,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道:“那姓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低声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们两个亮眼之人,难道对付不了一个瞎子?”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提了长剑,左手扣了几枚银针,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朗声道:“谢前辈,可要吃些食物?”谢逊斗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回洞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远远掷去,说道:“请接着。”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

    张翠山见他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手脚干净?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烦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升了一个火堆。

    谢逊直睡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转醒,问道:“这是甚么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右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甚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左耳中的布条却不取出。张翠山道:“这是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骂道:“甚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等她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听凭你的主意。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我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也可说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成。”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我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万分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千言万语的致歉也是无用。既是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一辈子再也难回中土,我二人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得如此。”张翠山道:“我夫妻俩情深意重,同生共死,前辈倘若狂病再发,害了我夫妻任谁一人,另一人决然不能独活。”谢逊道:“你要跟我说,你两人倘若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就活不成?”张翠山道:“正是!”谢逊道:“既然如此,你们左耳之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左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再加上聪明机智,料事如神。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张翠山请谢逊为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上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罢。”自此三人便在冰火岛上住了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的山洞。张殷二人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张殷夫妇捕鱼打猎之余,烧陶作碗,堆土为灶,诸般日用物品,次第粗具。

    谢逊也从不和两人罗唆,只是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刀中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是无所事事,这日子却又如何打发?”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忽忽数月,有一日,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二十余里,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别要林中有甚么古怪,咱们回去罢。”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却懒洋洋地,甚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问道:“你身子好吗?可有甚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满脸通红,低声道:“没甚么。”张翠山见她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叫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荒林寂寂,哪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天候嬗变,这时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日只有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是勉力而行。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升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先给他取定个名字罢!”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这几天你有甚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甚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欢喜得胡里胡涂啦!”他这几句话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柔声道:“五哥,你瞒着我,只有更增我的忧心。你瞧出甚么事不对了?”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眼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拚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甚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肩膀,安慰道:“你说得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罢,要是行凶作恶,咱们只得将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毫不在意,这时便是杀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一头小鹿直跟到熊洞中来,殷素素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向着她神色温柔的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可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给他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甚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只是咱俩瞎疑心。”张翠山道:“我有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掘个深坑,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倘若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人容易逃走,只要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窜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铁铲锄头,只得捡些形状合适的树枝当作木扒,实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见谢逊的神气越来越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计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更在坑边堆了不少大石,只待他落入坑中,便投石砸打。这日午后,谢逊在熊洞外数丈处来回徘徊。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得声响,起了疑心,但也不敢出外打猎,只是守在洞旁,瞧着他的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骂起,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哪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胸中颇有才学,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也听得甚有趣味。突然之间,谢逊骂起武林人物来,自华佗创设五禽之戏起,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文不值。可是他倒也非一味谩骂,于每家每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灼见,贬斥之际,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杨过,猛地里骂到了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讥,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弟子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让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说!”纵身一跃,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

    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一声,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摔下,并没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见谢逊从坑中窜将上来,兜头一下,猛击下去。谢逊听得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了树枝,用力向里一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这一夺劲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皮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堕入了坑底。

    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见谢逊逗留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只怕给谢逊听到了,他少了一层顾忌,更会及早发难。这时见情势危急,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边长剑向张翠山掷去。

    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太多,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是非给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势去向。”他刚想到此节,谢逊哈哈一笑,又纵跃而上。张翠山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脑门,紧握不动。谢逊这一纵跃,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袋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纹丝不动,绝无声息,他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只听得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额头,深入寸许。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后一仰,同时急使“千斤坠”的功夫,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间,剑尖从脑门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插在他额头,不住颤动。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伤口,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不住投去,却均被屠龙刀砸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跃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了熊洞,那便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将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都凝视着这初生的婴儿,那是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这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竟不稍斜,心中暗暗感激老天,终究让自己夫妇此生能见到婴儿,能多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份福气。夫妻俩这时已心满意足,不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保得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明知绝无可能,因此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

    只听得婴儿不住大声哭嚷,突然之间,谢逊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生了孩子不久,那婴儿终于也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竭尽全力,还是无法报仇,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总是不能查明……他站着呆呆出神,一时温颜欢笑,一时咬牙切齿。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正面临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都全神贯注于婴儿身上。谢逊忽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很好。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

    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然迫近身边,可是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奇怪,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

    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来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怀里。谢逊又道:“你有没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甚么也没预备,这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便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哭声洪亮,问道:“孩儿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不大肥,是张瓜子脸。”谢逊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他长大之后,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厄。”张翠山笑道:“前辈想得太远了,咱四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终老是乡,哪还有甚么重入人世之事?”

    殷素素急道:“不,不!咱们可以不回去,这孩子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留在这岛上?几十年之后,我们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她自幼禀受父性,在天鹰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之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妇,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慈爱沛然而生,竟全心全意的为孩子打算起来。张翠山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谢逊忽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如何能使这孩子老死荒岛,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甚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番大恩大德。”谢逊摇手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字没有?”张翠山道:“还没有。前辈学问渊博,请给他取个名字罢!”谢逊沉吟道:“嗯,得取个好名字,让我好好来想一个。”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孩子,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再不愁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甚么?”殷素素道:“你收了这孩子做义子罢!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奉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会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明白妻子的苦心,说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请你不弃,俯允我夫妇的求恳。”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子给人一把摔死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你们瞧见了没有?”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心中恻然。谢逊又道:“我那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岁了。我将一身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甚么武当七侠。”这几句话凄凉之中带着几分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的双目,咱们四人在此荒岛隐居,无忧无虑,岂不是好?”

    三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儿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我那个死去的孩子,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如果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说过了后悔,说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姓张姓谢,咱们一般的爱他。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说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消。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给人摔成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子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他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将来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子,说道:“你要抱抱他吗?”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甚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只要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罢。”

    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儿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罢!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当着他哺乳也没甚么,但他发狂时粗暴已极,这时却文质彬彬,竟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样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我夫妇跟你身分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五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们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他的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惟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是开心之极。张殷两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欢喜。自此三人全心全意的抚育孩子。谢逊少年时原是猎户,他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技,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

    数年弹指即过,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给大哥宠坏了。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好不好?”谢逊摇头:“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再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个大木排,装上风帆,乘着北风,不停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甚么?”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得能疼他十年,已经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是扎根基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

    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只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却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的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派掌门人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指当今少林派四位武功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固执得很,他竟然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于将他打死了。”张翠山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脚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的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日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心中钦服之人,寥寥可数。尊师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哂,能得他骂上几句,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及空见大师时竟然如此钦迟,不禁颇感意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有人知。”

    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活的打死了。他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厚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差得远了,差得远了!简直是天差地远!”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充满了不禁敬仰钦佩之情。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举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倘若空见大师当真高出谢逊甚多,说得上“天差地远”,岂不是将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一个“逊”字,性子却极是倨傲,倘若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强胜于他,他也决计不肯服输。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到熊洞,叫醒了儿子。无忌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要回归中土……”无忌奇道:“甚么回归中土?”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别打断自己的话头,续道:“要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踪,那也罢了,一切休提。但若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惜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这番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功极高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的绝艺倾囊以授。我师徒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我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远赴西域,结交了一群大有来历的朋友,蒙他们瞧得起我,当我兄弟相待。五妹,令尊白眉鹰王,就在那时跟我结交的。后来我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活。“在我二十八岁那年上,我师父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的功夫。哪知这位武林中的成名高手,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日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施行强暴……”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之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恶事。谢逊续道:“我妻子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甫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

    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么?”谢逊凄然摇头,说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可再问。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间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时,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三年后找我师父报仇。但我跟他功夫实在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其辱,可是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于是我遍访名师,废寝忘食的用功,这番苦功,总算也有着落,五年之间,我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哪知我功夫强了,他仍是比我强得很多,第二次报仇还是落得个重伤下场。“我养好伤不久,便得了一本《七伤拳》拳谱,这路拳法威力实非寻常。于是我潜心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两年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若非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不料第三次上门去时,却已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终访查不到,想是他为了避祸,隐居于穷乡僻壤,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留下了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罢?”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弟子。”原来两年多前武林中突生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岭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牵连人数甚众。只要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曾奉师命下山查询,竟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祸于成昆。这“混元霹雳手”成昆武功甚高,向来洁身自爱,声名甚佳,被害者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非着落在他身上不可,可是他忽然无影无踪,音讯杳然。纷扰多时,三十余件大案也只有不了了之。虽然想报仇雪恨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都是徒呼负负。若非谢逊今日自己吐露真相,张翠山怎猜得到其中的原委。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做案,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查访,总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的手下,在阴世间也是胡涂鬼,未免可怜。”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九年,却学得这般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找到,没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做下这许多大案,江湖上早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叫他师父?”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然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也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

    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大是有害,过几天可得好好跟他解说明白。”

    谢逊续道:“我见师父如此忍得,居然仍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他出来。方今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派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武功很是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大师哥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谢逊的武功高出大师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若是当真下手,大师哥决无幸免。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已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甚么忍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无忌奇道:“义父,你为甚么要杀我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无忌道:“嗷,原来这样!”这才放心。谢逊抚着他小头上的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否则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结义为兄弟了。”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心知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假若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者只打得他身负重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普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冤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张翠山问道:“你跟我大哥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哥始终没跟我们说这件事,倒是奇怪。”

    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去找他。”张翠山叹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甚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大侠才是真的。”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第八章 穷发十载泛归航

    

    谢逊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客店中的炕上,暗运真气,将那‘七伤拳’在心中又想了几遍。五弟,你从未没有见过我的‘七伤拳’,要不要见识见识?”张翠山还没回答,殷素素抢着道:“那定是神妙无比,威猛绝伦。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侠了?”谢逊微微一笑,说道:“你怕我试拳时伤了你老公么?倘若这拳力不是收发由心,还算得是甚么‘七伤拳’?”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一株大树之旁,一声吆喝,宛似凭空打了个霹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之上。

    以他功力,这一拳若不将大树打得断为两截,也当拳头深陷树干,哪知他收回拳头时,那大树竟丝毫无损,连树皮也不破裂半点。殷素素心中难过:“大哥在岛上一住九年,武功全然抛荒了。我从来不见他练功,原也难怪。”怕他伤心,还是大声喝彩。谢逊道:“五妹,你这声喝彩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这穷发极北的荒岛之上,来来去去四个亲人,还练甚么武功?”谢逊问道:“五弟,你瞧出了其中奥妙么?”张翠山道:“我见大哥这一拳去势十分刚猛,可是打在树上,连树叶也没一片晃动,这一点我甚是不解。便是无忌去打一拳,也会摇动树枝啊!”无忌叫道:“我会!”奔过去在大树上砰的一拳,果然树枝乱晃,月光照映出来的枝叶影子在地下颤动不已。张翠山夫妇见儿子这一拳颇为有力,心下甚喜,一齐瞧着谢逊,等他说明其中道理。

    谢逊道:“三天之后,树叶便会萎黄跌落,半个月后,大树全身枯槁。我这一拳已将大树的脉络从中震断了。”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胜骇异,但知他素来不打诳语,此言自非虚假。谢逊取过手边的屠龙宝刀,拔刀出鞘,擦的一声,在大树的树干上斜砍一刀,只听得砰嘭巨响,大树的上半段向外跌落。谢逊收刀说道:“你们瞧一瞧,我‘七伤拳’的威力可还在么?”张翠山三人走过去看大树的斜剖面时,只见树心中一条条通水的筋脉已大半震断,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断为数截,有的若断若续,显然他这一拳之中,又包含着数般不同的劲力。张殷二人大是叹服。张翠山道:“大哥,今日真是叫小弟大开眼界。”谢逊忍不住得意之情,说道:“我这一拳之中共有七股不同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横出,或直送,或内缩。敌人抵挡了第一股劲,抵不住第二股,抵了第二股,第三股劲力他又如何对付?嘿嘿,‘七伤拳’之名便由此来。五弟,那日你跟我比拚的是掌力,倘若我出的是七伤拳,你便挡不住了。”张翠山道:“是。”无忌想问爹爹为甚么跟义父比拚掌力,见母亲连连摇手,便忍住不问,说道:“义父,你把这‘七伤拳’教了我好么?”谢逊摇头道:“不成!”无忌好生失望,还想缠着哀求。殷素素笑道:“无忌,你不傻吗?你义父这门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有上乘内功,如何能练?”无忌道:“是,那么等我练好了上乘内功再说。”谢逊摇头道:“这‘七伤拳’不练也罢!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肾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练一次,自身内脏便受一次损害,所谓七伤,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我若不是在练七伤拳时伤了心脉,也不致有时狂性大发、无法抑制了。”张翠山和殷素素此时方知,何以他才识过人,武功高强,狂性发作时竟会心智尽失。

    谢逊又道:“倘若我内力真的浑厚坚实,到了空见大师、或是武当张真人的地步,再来练这七伤拳,想来自己也可不受损伤,便有小损,亦无大碍。只是当年我报仇心切,费尽了心力,才从崆峒派手中夺得这本《七伤拳谱》的古抄本,拳谱一到手,立时便心急慌忙的练了起来,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师父已死,报不了仇。待得察觉内脏受了大损,已是无法挽救,当时我可没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传的拳谱,却为何无人以此拳功名扬天下。我又贪图这路拳法出拳时声势煊赫,有极大的好处。五妹,你懂得其中的道理罢?”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师父霹雳甚么的功夫差不多?”谢逊道:“正是。我师父外号叫作‘混元霹雳手’,掌含风雷,威力极是惊人。我找到他后,如用这路七伤拳功跟他对敌,他定以为我使的还是他亲手所传武功,待得拳力及身,他再惊觉不对,可已迟了。五弟,你别怪我用心深刻,我师父外表粗鲁,可实在是天下最工心计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这场大仇无法得报……唉,枝枝节节的说了许多,还没说到空见大师。且说那晚我运气温了三遍七伤拳功,便越墙出外,要去找宋远桥。“我跃出墙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觉得肩头上被人轻轻一拍。我大吃一惊,以我当时武功,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挡架,实是难以想象之事。无忌,你想,这一拍虽轻,但若他掌上施出劲力,我岂不是已受重伤?我当即回手一捞,却捞了个空,反击一拳,这拳自然也没打到人,左足一落地,立即转身,便在此时,我背上又被人轻轻拍了一掌,同时背后一人叹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无忌觉得十分有趣,笑了出来,说道:“义父,这人跟你闹着玩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已猜到,说话之人定是那空见大师。谢逊续道:“当时我只吓得全身冰冷,如堕深渊,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说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八个字,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可是这八个字他说得不徐不疾,充满慈悲心肠。我听得清清楚楚。但那时我心中只感到惊惧愤怒,回过身来,只见四丈以外站着一位白衣僧人。我转身之时,只道他离开我只不过两三尺,哪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飘出四丈,身法之快,步法之轻,实是匪夷所思。“当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冤鬼,给我杀了的人来索命着!’若是活人,决不能有这般来去如电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喝道:‘妖魔鬼怪,给我滚得远远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岂怕你这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十说道:‘谢居士,老僧空见合十!’我一听到空见两字,便想起江湖上所说‘少林神僧,见闻智性’这两句话来。他名列四大神僧之首,无怪武功如此高强。”

    张翠山想起这位空见大师后来是被他一十三拳打死的,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谢逊续道:“当时我便问道:‘是少林寺的空见神僧么?’那白衣僧人道:‘神僧二字,愧不敢当。老衲正是少林空见。’我道:‘在下跟大师素不相识,何故相戏?’空见说道:‘老衲岂敢戏弄居士?请问居士,此刻欲往何处?’我道:‘我到何处去,跟大师有何干系?’空见道:‘居士今晚想去杀害武当派的宋远桥大侠,是不是?’

    “我听他一语道破我的心意,又是奇怪,又是吃惊。他又道:‘居士要想再做一件震动武林的大案,好激得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现身,以报杀害你全家的大仇……’我听他说出了我师父的名字,更是骇异。要知我师父杀我全家之事,我从没跟旁人说过。这件丑事我师父掩饰抵赖也犹恐不及,自己当然更不会说。这空见和尚却如何知道?

    “我当时身子剧震,说道:‘大师若肯见示他的所在,我谢逊一生给你做牛做马,也所甘愿。’空见叹道:‘这成昆所作所为,罪孽确是太大,但居士一怒之下,牵累害死了这许多武林人物,真是罪过罪过。’我本来想说:‘要你多管甚么闲事?’但想起适才他所显的武功,我可不是敌手,何况正有求于他,于是强忍怒气,说道:‘在下实是迫于无奈,那成昆躲得了无影无踪,四海茫茫,教我到哪里去找他?’空见点头道:‘我也知你满腔怨毒,无处发泄。那宋大侠是武当派张真人首徒,你要是害了他,这个祸闯得可实在太大。’我道:‘我是志在闯祸,祸事越大,越能逼成昆出来。’“空见道:‘谢居士,你要是害了宋大侠,那成昆确是非出头不行。但今日的成昆已非昔日可比,你武功远不及他,这场血海冤仇是报不了的。’我道:‘成昆是我师父,他武功如何,我知道得比你清楚。’

    “空见摇头道:‘他另投名师,三年来的进境非同小可。你虽练成了崆峒派的“七伤拳”,却也伤他不得。’我惊诧无比,这空见和尚我生平从未见过,但我的一举一动,他却似件件亲眼目睹。我呆了片刻,问道:‘你怎么知道?’他道:‘是成昆跟我说的。’”他说到这里,张殷夫妻和无忌一齐“啊”的一声。谢逊道:“你们此刻听着尚自惊奇,当时我听了这句话,登时跳了起来,喝道:‘他又怎么知道?’他缓缓的道:‘这几年来,他始终跟随在你身旁,只是他不断的易容改装,是以你认他不出。’我道:‘哼,我认他不出?他便是化了灰,我也认得他。’他道:‘谢居士,你自非粗心大意之人,可是这几年来,你一心想的只是练武报仇,对身周之事都不放在心上了。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不是认他不出,你压根儿便没去认他。’“这番话不由得我不信,何况空见大师是名闻天下的有道高僧,谅也不致打诳骗我。我道:‘既是如此,他暗中将我杀了,岂不干净?’空见道:‘他若起心害你,自是一举手之劳。谢居士,你曾两次找他报仇,两次都败了,他要伤你性命,那时候为甚么便不下手?再说你去夺那《七伤拳谱》之时,你曾跟崆峒派的三大高手比拚内力,可是“崆峒五老”中的其余二老呢?他们为甚不来围攻?要是五老齐上,你未必能保得性命罢?’“当日我打伤‘崆峒三老’后,发觉其余二老竟也身受重伤,这件怪事我一直存在心中,是个未能得解的大疑团。莫非崆峒派忽起内哄?还是另有不知名的高手在暗中助我?我听见空见大师这般说,心念一动,说道:‘那二老竟难道是成昆所伤?’”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愈说愈奇,虽然江湖上的事波谲云诡,两人见闻均广,甚么古怪的事也都听见过,可是谢逊此刻所说之事却实是猜想不透。两人心中均隐隐觉得,谢逊已是个极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不论智谋武功,似乎又皆胜他一筹。

    殷素素道:“大哥,那崆峒二老,真是你师父暗中所伤么?”谢逊道:“当时我这般冲口而问。空见大师说道:‘崆峒二老受的是甚么伤,谢居士亲眼得见么?他二人脸色怎样?’我默然无语,隔了半晌,道:‘如此说来,崆峒二老当真是我师父所伤了。’原来当时我见到崆峒二老躺在地下,满脸都是血红的斑点,显然是他二人用阴劲伤人,却被高手以‘混元功’逼回。这样满脸血红斑点,以我所知,除了被混元功逼回自身内劲之外,除非是猝发斑症伤寒之类恶疾,但我当日初见崆峒五老之时,五个人都是好端端地,自非突起暴病。当时武林之中,除了我师徒二人,再无第三人练过混元功。“空见大师点了点头,叹道:‘你师父酒后无德,伤了你一家老小,酒醒之后,惶惭无地,是以你两次找他报仇,他都不伤你性命。他甚至不肯将你打伤,但你两次都是发疯般跟他拚命,若不伤你,他始终无法脱身。嗣后他一直暗中跟随在你身后,你三度遭遇危难,都是他暗中解救。’我心下琢磨,除了崆峒斗五老之外,果然另有三件蹊跷之事,在万分危急之际,敌方攻势忽懈。尤其那次跟青海派高手相斗,情势最是凶险。空见大师又道:‘他自知罪过太深,也不能求你饶恕,只盼日子一久,你慢慢淡忘了。岂知你愈闹愈大,害死的人越来越多。今日你若再去杀了宋远桥大侠,这场大祸可真的难以收拾了。’“我道:‘既是如此,请大师叫我师父来见我。我们自己算帐,跟旁人不相干。’空见大师道:‘你师父没脸见你。再说,谢居士,不是老衲小觑你,你便是见到了他,也是枉然。’我道:‘大师是有道高僧,是非黑白,自然清楚得很。难道我满门血仇,就此罢了不成?’他道:‘谢居士遭遇之惨,老衲也代为心伤。可是尊师酒后乱性,实非本意,何况他已深自忏悔,还望谢居士念着昔日师徒之情,网开一面。’我怒发如狂,说道:‘我若再打他不过,任他一掌击毙便了。此仇不报,我也不想活了。’“空见大师沉吟良久,说道:‘谢居士,尊师武功已非昔比,你便是练成了七伤拳,也伤他不得。你若不信,便请打老衲几拳试试。’我道:‘在下跟大师无冤无仇,岂敢相伤?在下武功虽然低微,这七伤拳却也不易抵挡。’他道:‘谢居士,我跟你打一场赌。尊师杀了你一家十三口性命,你便打我一十三拳。倘若打伤了我,老衲便罢手不理此事,尊师自会出来见你。否则这场冤仇便此作罢如何?’我沉吟未答,心知这位高僧武功奇深,七伤拳虽然厉害,要是真的伤他不得,难道这仇便不报了?“空见大师又道:‘老实跟你说,老衲既然插手管了此事,决不容你再行残害无辜的武林同道。你若一念向善,便此罢手,过去之事大家一笔勾销。否则你要找人报仇,难道为你所害那些人的弟子家人,便不想找你报仇么?’“我听他语气严厉起来,狂性大发,喝道:‘好,我便打你一十三拳!你抵挡不住之时,随时喝止。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可要叫我师父出来相见。’空见大师微微一笑,说道:‘请发拳罢!’我见他身材矮小,白眉白须,貌相慈祥庄严,不忍便此伤他,第一拳只使了三成力,砰的一声,击在他胸口。”无忌叫道:“啊哟!义父,你使的便是这路震断树脉的‘七伤拳’么?”谢逊道:“不是!这第一拳是我师父成昆所授的‘霹雳拳’。我一拳击去,他身子晃了晃,退后一步。我想这一拳只使了三成力,他已退后一步,若将‘七伤拳’施展出来,不须三拳,便能送了他的性命。当下我第二拳稍加劲力。他仍是晃了晃,退后一步。第三拳时我使了七成力,他也是一晃之下,再退一步。我微感奇怪,我拳上的劲力已加了一倍有余,但击在他身上仍是一模一样。依他枯瘦的身形,我一拳便能打断他的肋骨,但他体内并不生出反震之力,只是若无其事的受了我三拳。“我想,要将他打倒,非出全力不可,可是我一出全力,他非死即伤。我虽为恶已久,但对他舍己为人的慈悲心怀也有些肃然起敬,说道:‘大师,你只挨打不还手,我不忍再打。你受了我三拳,我答应不去害那宋远桥便是。’他道:‘那么你跟成昆的怨仇怎样?’我道:‘此仇不共戴天,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我顿了一顿,又道:‘但大师既然出面,谢某敬重大师,自此而后,只找成昆自己和他家人,决不再连累不相干的武林同道。’“空见大师合十说道:‘善哉,善哉!谢居士有此一念,老衲谨代天下武林同道谢过。只是老衲立心化解这场冤孽,剩下的十拳,你便照打罢。’

    “我心下盘算,只有用‘七伤拳’将他击伤,我师父才肯露面,好在这‘七伤拳’的拳劲收发自如,我下手自有分寸,于是说道:‘如此便得罪了!’第四拳跟着发出,这一次用的是‘七伤拳’拳劲了。拳中胸膛,他胸口微一低陷,便向前跨了一步。”无忌道:“这可奇了,这位老和尚这次不再退后,反而向前。”张翠山道:‘那是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罢?”谢逊点头道:“五弟见多识广,所料果然不错。我这拳击出,和前三拳已大不相同,他身上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只震得我胸内腹中,有如五脏一齐翻转。我心知他也是迫于无奈,倘若不使这门神功,便挡不住我的七伤拳。我久闻少林派‘金刚不坏体’神功乃古今五大神功之一,其时亲身领受,果然非同小可。当下我第五拳偏重阴柔之力,他仍是跨前一步,那股阴柔之力反击过来,我好容易才得化解……”无忌道:“义父,这老和尚说好不还手的,怎地将你的拳劲反击回来?”谢逊抚着他的头发,说道:“我打过第五拳,空见大师便道:‘谢居士,我没料到七伤拳威力如此惊人,我不运功回震,那便抵挡不住。’我道:‘你没还手打我,已是深感盛情。’当下我拳出如风,第六、七、八、九四拳一口气打出。那空见大师也真了得,这四拳打在他身上,他一一震回,刚柔分明,层次井然。“我心下好生骇异,喝道:‘小心了!’第十拳轻飘飘的打了出去。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待我拳力着身,便跨上两步,竟在这霎息之间,占了先机。”

    无忌自然不懂跨这两步有甚么难处。张翠山却深知高手对敌,能在对手出招之前先行料到,实是极大的难事,通常只须料到一招,即足制胜,点头道:“了不起,了不起!”谢逊续道:“这第十拳我已是使足了全力,他抢先反震,竟使我倒退了两步。我虽瞧不见自己的脸色,但可以想见,那时我定是脸如白纸,全无血色。空见大师缓缓吁了口气,说道:‘这第十一拳不忙便打,你定一定神再发罢!’我虽万分的要强好胜,但内息翻腾,一时之间,那第十一拳确是击不出去。”张翠山等听到这里,都是甚为心焦。无忌忽道:“义父,下面还有三拳,你就不要打了罢。”谢逊道:“为甚么?”无忌道:“这老和尚为人很好,你打伤了他,心中过意不去。倘若伤了自己,那也不好。”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见识,可说极不容易。张翠山心中更是喜慰,觉得无忌心地仁厚,能够分辨是非。只听得谢逊叹了口气,说道:“枉自我活了几十岁,那时却不及孩子的见识。我心中充塞了报仇雪恨之念,不找到我师父,那是决不甘休,明知再打下去,两人中必有一个死伤,可也顾不了许多。我运足劲力,第十一拳又击了出去,这一次他却身形斗地向上一拔,我这一拳本来打他胸口,但他一拔身,拳力便中在小腹之上。他眉头一皱,显得很是疼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以胸口挡我拳力,反震之力太大,只怕我禁受不起,但小腹的反震之力虽然较弱,他自身受的苦楚却大得多。“我呆了一呆,说道:‘我师父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大师何苦以金玉之体,为他挡灾?’空见大师调匀了一下呼吸,苦笑道:‘只盼再挨两拳,便……便化解了这场劫数。’我听他说话气息不属,突然心念一动:‘看来他运起“金刚不坏体”神功之时,不能说话,我何不引他说话,突然一拳打出。’便道:‘倘若我在一十三拳内打伤了你,你保得定我师父定会来见我么?’他道:‘他亲口跟我说过的……’就在此时,我不等他一句话说完,呼的一拳便击向他小腹。这一拳去势既快,落拳又低,要令他来不及发动护体神功。“哪知道佛门神功,随心而起,我的拳劲刚触到他小腹,他神功便已布满全身。我但觉天旋地转,心肺欲裂,腾腾腾连退七八步,背心在一株大树上一靠,这才站住。“我心灰意懒之下,恶念陡生,说道:‘罢了,罢了!此仇难报,我谢逊又何必活于天地之间?’提起手来,一掌便往自己天灵盖拍下。”殷素素叫道:“妙计,妙计!”张翠山道:“为甚么?”随即醒悟,说道:“噢,可是如此对付这位有道高僧,未免太狠了。”原来他也已想到,谢逊拍击自己的天灵盖,空见自会出声喝止,过来相救。谢逊乘他不防,便可下手。张翠山聪明机伶本不在妻子之下,只是平素从不打这些奸诈主意,因此想到此节时终究慢了一步。

    谢逊惨然叹道:“我便是要利用他宅心仁善,你们料得不错,我挥掌自击天灵盖,虽是暗伏诡计,却也是行险侥幸。倘若这一掌击得不重,他看出了破绽,便不会过来阻止。十三拳中只剩下最后一拳,七伤拳的拳劲虽然厉害,怎破得了他的护身神功?那时要找我师父报仇之事,再也休提。当时我孤注一掷,这一掌实是用足了全力,他若不来救,我便自行击碎天灵盖而死,反正报不了仇,原本不想活了。“空见大师眼见事出非常,大叫:‘使不得,你何苦……’立即跃将过来,伸手架开我右掌,我左手发拳击出,砰的一声,打在他胸腹之间。这一下他确是全无提防,连运神功的念头也没生。他血肉之躯,如何挡得住这一拳?登时内脏震裂,摔倒在地。“我击了这一拳,眼见他不能再活,陡然间天良发现,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叫道:‘空见大师,我谢逊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张翠山等三人默然,均想他以此诡计打死这位有德高僧,确是大大不该。

    谢逊道:“空见大师见我痛哭,微微一笑,安慰我道:‘人孰无死?居士何必难过?你师父即将到来,你须得镇定从事,别要鲁莽。’他一言提醒了我,适才这一十三拳大耗真力,眼下大敌将临,岂可再痛哭伤神?于是我盘膝坐下,调匀内息。哪知隔了良久,始终不见我师父到来。我心下诧异,望着空见大师。“这时他已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道:‘想……想不到他……他言而无信……难道……难道甚么人忽然绊住他么?’我大怒起来,喝道:‘你骗人,你骗我打死了你,我师父还是不出来见我。’他摇头道:‘我不骗你,真是对你不起。’我狂怒之下,还想骂他,忽然想起:‘他骗我来打死他自己,于他有甚么好处?我打死他,他反而来向我道歉。’不由得万分惭愧,跪在他的身前说道:‘大师,你有甚么心愿,我一定给你了结?’他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但愿你今后杀人之际,有时想起老衲。’“这位高僧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大智大慧,洞悉我的为人。他知道要我绝了报仇之心,改做好人,那是决计办不到的,他说了也不过是白说,可是他叫我杀人之际有时想起他。五弟,那日在船中你跟我比拚掌力,我所以没伤你性命,就是因为忽然间想起了空见大师。”

    张翠山万想不到自己的性命竟是空见大师救的,对这位高僧更增景慕之心。谢逊叹道:“他气息愈来愈弱,我手掌按住他灵台穴,拚命想以内力延续他的性命。他忽然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你师父还没来么?’我道:‘没来。’他道:‘那是不会来的了。’我道:‘大师,你放心,我不会再胡乱杀人,激他出来。但我走遍天涯海角,定要找到他。’他道:‘嗯,不过,你武功不及他……除非……除非……’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只听他道:‘除非……能找到屠龙刀,找到……找到刀中的秘……’他说到这个‘秘’字,一口气接不上来,便此死了。”直到此刻,张翠山夫妇方始明白,他为甚么苦思焦虑的要探索屠龙刀中的秘密,为甚么平时温文守礼,狂性发作时却如野兽一般,为甚么身负绝世武功,却是终日愁苦……谢逊道:“后来我得到屠龙刀的消息,赶到王盘山岛上来夺刀。五妹,你令尊昔年是我知交好友,亲厚无比,鹰王狮王,齐名当世,后来却翻脸成仇。这中间的种种过节牵连到旁人,却不能跟你说了。我在得刀之前,千方百计的要找寻成昆,得了屠龙刀之后,却反而怕他找上了我,因此要寻个极隐僻的所在,慢慢探寻刀中秘密。为了生怕你们泄露我的行藏,才把你们带同前来。想不到一晃十年,谢逊啊谢逊,你还是一事无成!”张翠山道:“空见大师临死之时,这番话或许没有说全,他说:‘除非能找到屠龙刀中的秘……’,说不定另有所指。”谢逊道:“这十年之中,甚么荒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情景我都想过了,但没一件能和他的说话相符。刀中一定藏有一件大秘密,断然无疑。但我穷极心智,始终猜想不透。”自这晚长谈之后,谢逊不再提及此事,但督率无忌练功,却变成了严厉异常。无忌此时不过九岁,虽然聪明,但要短期内领悟谢逊这些世上罕有的武功,却怎生能够?谢逊又教他转换穴道、冲解被封穴道之术,这是武学中极高深的功夫,无忌连穴道也认不明白,内功全无根柢,又如何学得会了?谢逊便又打又骂,丝毫不予姑息。

    殷素素常见到儿子身上青一块、乌一块,甚是怜惜,向谢逊道:“大哥,你武功盖世,三年五载之内,无忌如何能练得成?这荒岛上岁月无尽,不妨慢慢教他。”谢逊道:“我又不是教他练,是教他尽数记在心中。”殷素素奇道:“你不教无忌练武功么?”谢逊道:“哼,一招一式的练下去,怎来得及?我只是要他记着,牢牢的记在心头。”

    殷素素不明其意,但知这位大哥行事处处出人意表,只得由他。不过每见到孩子身上伤痕累累,便抱他哄他,疼惜一番。无忌居然很明白事理,说道:“妈,义父是要我好,他打得狠些,我便记得牢些。”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一日早晨,谢逊忽道:“五弟,五妹,再过四个月,风向转南,今日起咱们来扎木排罢。”张翠山惊喜交加,问道:“你说扎了木排,回归中土吗?”谢逊冷冷的道:“那也得瞧瞧老天发不发善心,这叫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功,便回去,不成功,便溺死在大海之中。”依着殷素素的心意,在这海外仙山般的荒岛上逍遥自在,实不必冒着奇险回去,但想到无忌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想到他一生埋没荒岛实在可惜,当下便兴高采烈的一起来扎结木排。岛上多的是参天古木,因生于寒冰之地,木质致密,硬如铁石。谢逊和张翠山忙忙碌碌的砍伐树木,殷素素便用树筋兽皮来编织帆布,搓结帆索。无忌奔走传递。

    饶是谢逊和张翠山武功精湛,殷素素也早不是个娇怯怯的女子,但没有就手家生,扎结这大木排实在事倍功半。扎结木排之际,谢逊总是要无忌站在身边,盘问查考他所学武功。这时张殷二人也不再避嫌走开,听得他义父义子二人一问一答,都是口诀之类,谢逊甚至将各种刀法、剑法,都要无忌犹似背经书一般的死记。谢逊这般“武功文教”,已是奇怪,偏又不加半句解释,便似一个最不会教书的蒙师,要小学生呆背诗云子曰,囫囵吞枣。殷素素在旁听着,有时忍不住可怜无忌,心想别说是孩子,便是精通武学的大人,也未必便能记得住这许多口诀招式,而且不加试演,单是死记住口诀招式又有何用?难道口中说几句招式,便能克敌制胜么?更何况无忌只要背错一字,谢逊便重重一个耳光打了过去。虽然他手上不带内劲,但这一个耳光,往往便使无忌半边脸蛋红肿半天。这座大木排直扎了两个多月,方始大功告成,而竖立主桅副桅,又花了半个多月时光。跟着便是打猎腌肉,缝制存贮清水的皮袋。待得事事就绪,已是白日极短,黑夜极长,但风向仍未转过。三人在海旁搭了个茅棚,遮住木排,只待风转,便可下海。这时谢逊竟片刻也不和无忌分离,便是晚间,也要无忌跟他同睡。张翠山夫妇见他对儿子又是亲热,又是严厉,只有相对苦笑。一天晚上,张翠山半夜醒转,忽听得风声有异。他坐起来,听得风声果是从北而至,忙推醒殷素素,喜道:“你听!”殷素素迷迷糊糊的尚未回答,忽听得谢逊在外说道:“转北风啦,转北风啦!”话中竟如带着哭音,中夜听来,极其凄厉辛酸。次晨张殷夫妇欢天喜地的收拾一切,但在这冰火岛上住了十年,忽然便要离开,竟有些恋恋不舍起来。待得一切食物用品搬上木排,已是正午,三人合力将木排推下海中。无忌第一个跳上排去,跟着是殷素素。

    张翠山挽住谢逊的手,道:“大哥,木排离此六尺,咱们一齐跳上去罢!”谢逊说道:“五弟,咱们兄弟从此永别,愿你好自珍重。”张翠山心中突的一跳,有似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说道:“你……你……”谢逊道:“你心地仁厚,原该福泽无尽,但于是非善恶之际太过固执,你一切小心。无忌胸襟宽广,看来日后行事处世,比你圆通随和得多。五妹虽是女子,却不会吃人的亏。我所担心的,反倒是你。”张翠山越听越是惊讶难过,颤声道:“大哥,你说甚么?你不跟……不跟我们一起去么?”谢逊道:“早在数年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了。难道你忘了么?”这几句话听在张翠山耳中犹似雷轰一般,这时他方始记得,当年谢逊确曾说过独个儿不离此岛的言语,但此后他不再提起,张殷二人也就没放在心上。当扎结木排之时,谢逊也从未流露过独留之意,不料到得临行,他忽然说了出来。张翠山急道:“大哥,你一个人在这岛上寂寞凄凉,有甚么好?快跳上木排啊!”说着手上使劲,用力拉他。但谢逊的身子犹似一株大树般牢牢钉在地下,竟是纹丝不动。

    张翠山叫道:“素素,无忌,快上来!大哥说不跟咱们一起去。”殷素素和无忌听了也是大吃一惊,一齐纵上岸来。无忌道:“义父,你为甚么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谢逊心中实在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三人此一去,自然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既与张翠山、殷素素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他思之已久,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泄露出去。若在从前,自是坦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一回归大陆,只怕四人都活不上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抱起,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话。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好,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反而不快活。”无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天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你要吃甚么喝甚么,我立刻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么?”谢逊摇头道:“不行的。我还是在这里快活。”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殷素素道:“大哥,你有甚么顾虑,还请明言,大家一起商量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无论如何不成。”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离去?”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怕仇家太多,连累了我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的所在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岂非甚么都没事了?最好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的宇下。”张翠山深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疆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让我四人自在逍遥。”谢逊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过此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张翠山道:“大哥不去,我三人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道:“好罢,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谢逊大声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甚么留恋了罢?”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刷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横刀便往脖子中抹去。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他知以自己武功,决计阻不了义兄横刀自尽,情急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甚么?”

    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子。”

    谢逊叫道:“小鬼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了木排,跟着双手连抓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木排,大声叫道:“五弟,五妹,无忌!一路顺风,盼你们平平安安,早归中土。”又道:“无忌,你回归中土之后,须得自称张无忌,这‘谢无忌’三字,只可放在心中,却万万不能出口。”无忌放声大叫:“义父,义父!”

    谢逊横刀喝道:“你们若再上岸,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绝。”张翠山和殷素素见义兄心意坚决,终不可回,只得挥泪扬手,和他作别。这时海流带动木排,缓缓飘开,眼见谢逊的人影慢慢模糊,渐渐的小了下去。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才沉沉睡去。木筏在大海中飘行,此后果然一直刮的是北风,带着木筏直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日太阳从左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烁,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近二十余天中,张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只张了副桅上的一小半帆,航行虽缓,却甚安全,纵然撞到冰山,也只轻轻一触,便滑了开去。直至远离冰山群,才张起全帆。

    北风日夜不变,木筏的航行登时快了数倍,且喜一路未遇风暴,看来回归故土倒有了七八成指望。这几个月中,张殷二人怕无忌伤心,始终不谈谢逊之事。

    张翠山心想:“大哥所传无忌那些武功,是否管用,实在难说。无忌回到中土,终须入我武当门下。”木筏上日长无事,便将武当派拳法掌法的入门功夫传给无忌。他传授武功的方法,可比谢逊高明得太多了,武当派武功入手又是全不艰难,只讲解几遍,稍加点拨,无忌便学会了。父子俩在这小小木筏之上,一般的拆招喂招。

    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涛不兴,木排上两张风帆张得满满的直向南驶,忍不住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算得这般准,真是奇才。”

    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到明年咱们又回冰火岛去探望义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长大成人,咱们再一起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着南方,叫道:“那是甚么?”只见远处水天相接处隐隐有两个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鱼?要是来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会,道:“不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纵起身来,翻了个筋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翻了两个筋斗。又航了一个多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

    张翠山凝目瞧去,只见左首一艘大船上绘着一头黑色大鹰,展开双翅,形状威猛,想起当年在王盘山上所见的天鹰教大旗,心头一震,说道:“是……是天鹰教的?”殷素素低声道:“正是,是我爹爹的天鹰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天鹰教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恩师对我这婚事会有甚么话说?”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即说道:“素素,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担甚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只盼我不致让你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脸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说不出的好奇,没理会爹妈在说些甚么。

    木筏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极密,竟似贴在一起。若是方向不变,木筏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息?”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忽见那边船上刀光闪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说道:“两边船上的人在动手。”殷素素凝目看了一会,有些担心,说道:“不知爹爹在不在那边?”张翠山道:“既然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于是斜扯风帆,转动木筏后舵。木筏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木筏虽然扯足了风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听得天鹰教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开了罢。”殷素素叫道:“日月光照,天鹰展翅,圣焰熊熊,普惠世人。这里是总舵的堂主。哪一坛在烧香举火?”她说的是天鹰教的切口。船上那人立即恭恭敬敬的道:“天市堂李堂主,率领青龙坛程坛主、神蛇坛封坛主在此。是天微堂殷堂主驾临吗?”殷素素道:“紫微堂堂主。”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堂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张翠山虽和殷素素成婚十年,从没听她说过天鹰教中的事,他也从来不问,这时听得两下里对答,才知她还是甚么“紫微堂堂主”,看来“堂主”的权位,还是在“坛主”之上。他在王盘山岛上,已见过玄武、朱雀两坛坛主的身手,以武功而论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堂主,当因是教主之女的缘故,这位“天市堂”李堂主,想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敝教教主的千金殷姑娘回来啦,大家暂且罢斗如何?”另一个高亮的声音说道:“好!大家住手。”接着兵刃相交之声一齐停止,相斗的众人纷纷跃开。张翠山听得那爽朗嘹亮的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莲舟俞师哥么?”那边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莲舟……啊……啊……你……你……”

    张翠山道:“小弟张翠山!”他心情激动,眼见木筏跟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从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劲一抛,跟着身子跃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跃到了对方船头。俞莲舟抢上前来,师兄弟分别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二哥!”一个叫了声:“五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天鹰教迎接殷素素,却另有一番排场,八只大海螺呜呜欢起,李堂主站在最前,封程两坛主站在李堂主身后,其后站着百来名教众。大船和木筏之间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长篙钩住木筏。殷素素携了无忌的手,从跳板上走了过去。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属下分为内三堂、外五坛,分统各路教众。内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坛是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神蛇五坛。天微堂堂主是殷天正的长子殷野王,紫微堂堂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堂主是殷天正的师弟李天垣。李天垣见殷素素衣衫褴褛,又是毛,又是皮,还携着一个孩童,不禁一怔,随即满脸堆欢,笑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这十年来不把你爹爹急煞啦。”

    殷素素拜了下去,说道:“师叔你好!”对无忌说道:“快向师叔祖磕头。”无忌跪下磕头,一双小眼却骨溜溜望着李天垣。他斗然间见到船上这许多人,说不出的好奇。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师叔,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无忌。”李天垣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好极,好极!你爹爹定要乐疯啦,不但女儿回家,还带来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外孙。”殷素素见两艘船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着,四下里溅满了鲜血,低声问道:“对方是谁,为甚么动武?”李天垣道:“是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殷素素听得丈夫大叫“俞师哥”。跟着跃到对方船上,和一个人相拥在一起,早知对方有武当派的人在内,这时听李天垣一说,便道:“最好别动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他虽是师叔,但在天鹰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为内堂之末。论到师门之谊,李天垣是长辈,但在处理教务之时,殷素素的权位反高于师叔。只听得张翠山在那边船上叫道:“素素,无忌,过来见过我师哥。”殷素素携着无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程封两坛主怕她有失,紧随在后。

    到了对面的船上,只见甲板上站着七八个人,一个四十余岁的高瘦汉子和张翠山手拉着手,神态甚是亲热。张翠山道:“素素,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师哥。二哥,这是你弟妇和你侄儿无忌。”俞莲舟和李天垣一听,都是大吃一惊。天鹰教和武当派正在拚命恶斗,哪知双方各有一个重要人物竟是夫妇,不但是夫妇,而且还生了孩子。

    俞莲舟心知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片刻间说得清楚,当下先给张翠山引见船上各人。

    一个矮矮胖胖的黄冠道人是昆仑派的西华子,一个中年妇人是西华子的师妹闪电手卫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称她为“闪电娘娘”。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听到过他二人的名头。其余几人也都是昆仑派的好手,只是名声没西华子和卫四娘这般响亮。那西华子年纪虽已不小,却没半点涵养,一开口便道:“张五侠,谢逊那恶贼在哪里?你总知道罢?”张翠山尚未回归中土,还在茫茫大海之中,便遇上了两个难题:第一是本门竟已和天鹰教动上了手;第二是人家一上来便问谢逊在哪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莲舟问道:“二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华子见张翠山不回答自己的问话,不禁暴躁起来,大声道:“你没听见我的话么?谢逊那恶贼在哪儿?”他在昆仑派中辈分甚高,武功又强,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天鹰教神蛇坛封坛主为人阴损,适才动手时,手下有两名弟子丧在西华子剑下,本就对他极是恼怒,于是冷冷的道:“张五侠是我教主的爱婿,你说话客气些。”西华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岂能和名门正派的弟子婚配?这场婚事,中间定有纠葛。”封坛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孙也抱了,你胡言乱语甚么?”西华子怒道:“这妖女……”卫四娘早看破了封坛主的用心,知他意欲挑拨昆仑、武当两派之间的交情,同时又乘机向张翠山和殷素素讨好,料知西华子接下去要说出更加不好听的话来,忙道:“师兄,不必跟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大家且听俞二侠的示下。”俞莲舟瞧瞧张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团满腹,说道:“大家且请到舱中从长计议。双方死伤的兄弟,先行救治。”这时天鹰教是客,而教中权位最高的则是紫微堂堂主殷素素。她携了无忌的手,首先踏进舱中,跟着便是李天垣。当封坛主踏进船舱时,突觉一股微风袭向腰间。他经历何等丰富,立知是西华子暗中偷袭,他竟不出手抵挡,只是向前一扑,叫道:“啊哟,打人么?”这一下将西华子一招“三阴手”避了开去,但这么一叫,人人都转过头来瞧着他二人。卫四娘瞪了师兄一眼。西华子一张紫膛色的脸上泛出了隐红。众人均知既然来到了此间船上,封坛主等都是宾客,西华子这一下偷袭,实颇失名门正派的高手身分。各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殷素素是宾方首席,无忌侍立在侧。主方是俞莲舟为首,他指着卫四娘下首的一张椅子道:“五弟,你坐这里罢。”张翠山应道:“是。”依言就座。这么一来,张殷夫妇分成宾主双方,也便是相互敌对的两边。这十年之中,俞岱岩伤后不出,张翠山失踪,存亡未卜,其余武当五侠,威名却又盛了许多。宋远桥、俞莲舟等虽是武当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隐然可和少林派众高僧分庭抗礼。江湖中人对武当五侠甚是敬重,因此西华子、卫四娘等尊他坐了首席。

    俞莲舟心下盘算:“五弟失踪十年,原来和天鹰教教主的女儿结成了夫妇,这时当着众人之面询问,他必有难言之隐。”于是朗声说道:“我们少林、昆仑、峨嵋、崆峒、武当五派,神拳、五凤刀等九门,海沙、巨鲸等七帮,一共二十一个门派帮会,为了找寻金毛狮王谢逊、天鹰教殷姑娘,以及敝师弟张翠山三人的下落,和天鹰教有了误会,不幸互有死伤,十年中武林扰攘不安……”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天幸殷姑娘和张师弟突然现身,过去许多疑难不解之事,当可真相大白。只是这十年中的事故头绪纷纭,决非片刻之间说得清楚。依在下之见,咱们一齐回归大陆,由殷姑娘禀明教主,敝师弟也回武当告禀家师,然后双方再行择地会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从此化敌为友,那是最好不过……”西华子突然插口道:“谢逊那恶贼在哪儿?咱们要找的是谢逊那恶贼。”

    张翠山听到为了找寻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个帮会门派大动干戈,十年争斗,死伤自必惨重,心中大是不安。耳听得西华子不住口的询问谢逊下落,不禁为难之极,倘若说了出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岛找他报仇,但若不说,却又如何隐瞒?他正自迟疑,殷素素突然说道:“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同声惊道:“谢逊死了?”殷素素道:“便在我生育这孩子的那天,那恶贼谢逊狂性发作,正要杀害五哥和我,突然间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为的恶贼谢逊便此死了。”

    这时张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一再说“恶贼谢逊已经死了”,也可说并未说谎,因自谢逊听到无忌的第一下哭声,便即触发天良,自此收敛狂性,去恶向善,至于逼他三人离岛,更是舍己为人、大仁大义的行径,因此大可说“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已在九年之前死去,而“好人谢逊”则在九年前诞生。西华子鼻中哼了一声,他认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她的说话是决计信不过的,厉声道:“张五侠,那恶贼谢逊真的死了么?”张翠山坦然道:“不错,那胡作非为的恶贼谢逊在九年之前便已死了。”无忌在一旁听得各人不住的痛骂恶贼谢逊,爹爹妈妈甚至说他早已死了。他虽然聪明,但怎能明白江湖上的诸般过节?谢逊待他恩义深厚,对他的爱护照顾丝毫不在父母之下,心中一阵难过,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叫道:“义父不是恶贼,义父没有死,他没有死。”这几声哭叫,舱中诸人尽皆愕然。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住口!”无忌哭道:“妈,你为甚么说义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义父三人共处,人间的险诈机心,从来没碰到过半点,若是换作一个在江湖上长大的孩子,即使没他一半聪明,也知说谎是家常便饭,决不会闯出这件大祸来。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说话,小孩子多甚么口?咱们说的是恶贼谢逊,又不是你义父。”无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说。西华于微微冷笑,问无忌道:“小弟弟,谢逊是你义父,是不是?他在哪里啊?”无忌看了父母的脸色,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极关重要,听西华子这么问,便摇了摇头,道:“我不说。”他这“我不说”三个字,实则是更加言明谢逊并未身死。西华子瞪视张翠山,说道:“张五侠,这位天鹰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吗?”张翠山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句话,朗声道:“不错,她便是拙荆。”西华子厉声道:“我昆仑门下的两名弟子,毁在尊夫人手下,变成死不死、活不活,这笔帐如何算法?”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惊。殷素素随即斥道:“胡说八道!”张翠山道:“这中间必有误会,我夫妇不履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毁伤贵派弟子?”西华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则成和蒋涛两人被害,算来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则成和蒋涛?”西华子道:“张夫人还记得这两人么?只怕你害人太多,已记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们?”

    西华子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蒋二人虽然成了白痴,却还能记得一件事,说得出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毁得他们如此的,乃是‘殷……素……素’!”他对“殷素素”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怨毒,圆睁一对大眼,牢牢瞪视着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时拔剑在她身上刺上几剑。

    封坛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堂主的闺名,岂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随口叫得?连清规戒律也不守,还充甚么武林前辈?程贤弟,你说世上可耻之事,还有更甚于此的么?”程坛主接口道:“再没有了。名门正派之中,居然出了这样的狂徒,可笑啊可笑。”西华子大怒欲狂,喝道:“你两个说谁可耻?有甚么可笑?”封坛主眼角也不扫他一下,说道:“程贤弟,一个人便算学得几手三脚猫的剑法,行事说话总得也像个人样子,你说是吗?”程坛主道:“昆仑派自从灵宝道长逝世之后,那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成话了。”

    灵宝道长是西华子的师祖,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钦服。西华子紫胀着脸皮,对这句话却不便驳斥,若说这句话错了,岂不是说自己还胜过当年名震天下的师祖?他闪身站到了舱口,刷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邪教的恶徒,有种的便出来见个真章!”封坛主和程坛主所以要激怒西华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围,心想张翠山和殷堂主既是夫妇,武当派和天鹰教的关系已大大不同,便算俞莲舟和张翠山不便出手,至少也是两不相助,天鹰教单独对付昆仑派的几个,实可稳操胜算。

    卫四娘眉头紧蹙,也已算到了这一节,心想凭着自己和师哥等六七个人,决难抵挡天鹰教这许多高手,何况张翠山夫妇情重,极可能出手相助对方,说道:“师哥,人家来到我们船上,那是宾客,我们听俞二侠的吩咐便是。”她是用言语挤兑俞莲舟,心想以你的声望地位,决不能处事偏私。哪知西华子草包之极,大声道:“他武当派和天鹰教已结了亲家啦,同流合污,他还能有甚么公正的话说出来?”

    俞莲舟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西华子的话,沉吟不语。卫四娘忙道:“师哥,你怎地胡言乱语?别说武当派跟我们昆仑派同气连枝,渊源极深,十年来联手抗敌,精诚无间,俞二侠更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谁不钦仰?他武当五侠为人处事,岂能有所偏私?”西华子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卫四娘心中暗骂师哥胡涂,竟听不出自己言中之意,大声道:“师哥,你没来由的得罪武当五侠,师父与掌门师叔怪罪起来,我可不管。”她口口声声只说“武当五侠”,竟没将张翠山算在其内。西华子听她抬出师父与掌门师叔来,才不敢再说。俞莲舟缓缓的道:“此事关连到武林中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在下无德无能,焉敢妄作主张?反正这事已扰攘了十年,也不争再多花一年半载功夫。在下须得和张师弟回归武当,禀明恩师和大师兄,请恩师示下。”

    西华子冷笑道:“俞二侠这一招‘如封似闭’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紧啊。”俞莲舟并不轻易发怒,但西华子所说的这招“如封似闭”,正是武当派天下驰名的守御功夫,乃恩师张三丰所创,他讥嘲武当武功,便是辱及恩师,但立时转念:“这事处理稍有失当,便引起武林中一场难以收拾的浩劫。这莽道人胡言乱语,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西华子见他听了自己这两句话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电闪,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我师父和掌门师叔是本派最强的高手,眼神的厉害似乎还不及他。”俞莲舟眼中精光随即收敛,淡淡的道:“西华道兄如有甚么高见,在下洗耳恭听。”西华子给他适才眼神这么一扫,心胆已寒,转头道:“师妹,你说怎么?难道高蒋二人的事便此罢手不成?”卫四娘尚未回答,忽听得南边号角之声,呜呜不绝。昆仑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舱门口,说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应到了。”西华子和卫四娘大喜。卫四娘道:“俞二侠,不如听听崆峒、峨嵋两派的高见。”俞莲舟道:“好!”李天垣和程坛主对望了一眼,脸上均微微变色。张翠山却又多了一重心事:“峨嵋派还不怎样,崆峒派却和大哥结有深仇。他伤过崆峒五老,夺了崆峒派的《七伤拳经》,他们自然要苦苦追寻他的下落。”

    殷素素也是转着这样的念头,又想若不是无忌多口,事情便好办得多,但想无忌从来不说谎话,对谢逊又情义深重,忽然听到义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见他面颊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肿起的红印,不禁怜惜起来。将他搂回怀里。无忌兀自不放心,将小嘴凑到母亲耳边,低声道:“妈,义父没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凑嘴到他耳边,轻轻道:“没有死。我骗他们的。这些都是恶人坏人,他们都想去害你义父。”无忌恍然大悟,向每个人都狠狠瞪了一眼,心道:“原来你们都是恶人坏人,想害我义父。”张无忌从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间人心的险恶。他伸手抚着脸颊,母亲所打的这一掌兀自隐隐生疼。他知道这一掌虽是母亲打的,实则是为眼前这些恶人坏人所累。他自幼生长在父母和义父的慈爱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间竟有心怀恶意的敌人。谢逊虽跟他说过成昆的故事,但总是耳中听来,直到此时,才真正面对他心目中的敌人。

第九章 七侠聚会乐未央

    

    过了好一会,崆峒和峨嵋两派各有六七人走进船舱,和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见礼。崆峒派为首的是个精干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为首的则是个中年尼姑。这干人见到天鹰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舱中,都是一愕。

    西华子大声道:“唐三爷,静虚师太,武当派跟天鹰教联了手啦,这一回咱们可得吃大亏。”那矮瘦葛衣老人唐文亮是崆峒五老之一,中年尼姑静虚师太是峨嵋派第四代大弟子,都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好手,听到西华子这么说,都是一怔。静虚师太为人精细,素知西华子的毛包脾气,还不怎样。唐文亮却双眼一翻,瞪着俞莲舟道:“俞二侠,此话可真?”俞莲舟还未答话,西华子已抢着道:“人家武当派已和天鹰教结成了亲家,张翠山做了殷天正的女婿……”唐文亮奇道:“失踪十年的张五侠已有了下落?”

    俞莲舟指着张翠山道:“这是我五师弟张翠山,这位是崆峒派的前辈高人,唐文亮唐三爷,你二人多亲近亲近。”西华子又道:“张翠山和他老婆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却瞒着不肯说,反而撒个漫天大谎,说道谢逊已经死了。”唐文亮一听到“金毛狮王谢逊”的名字,又惊又怒,喝道:“他在哪里?”张翠山道:“此事须得先行禀明家师,请恕在下不便相告。”唐文亮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喝道:“谢逊这恶贼在哪里?他杀死我的亲侄儿,姓唐的不能跟他并立于天地之间,他在哪里?你到底说是不说?”最后这几句话声色俱厉,竟是没半分礼貌。殷素素冷冷地道:“阁下似乎也不过是崆峒派中年纪大得几岁的人物,凭着甚么,如此这般逼问张五爷?你是武林至尊吗?是武当派的掌门张真人吗?”

    唐文亮大怒,十指箕张,便要向殷素素扑去,但眼见她是个娇怯怯的少妇,自己是武林中成名的前辈人物,实不便向她动手,强忍怒气,向张翠山道:“这一位是?”张翠山道:“便是拙荆。”西华子接口道:“也就是天鹰教殷大教主的千金。哼,邪教妖女,甚么好东西了?”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唐文亮一听到这少妇是殷天正的女儿,也不禁大为忌惮,只道:“好,好!好得很!”静虚师太自进船舱之后,一直文文静静的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此事原委究竟若何,还请俞二侠示下。”俞莲舟道:“这件事牵连既广,为时又已长达十年,一时三刻之间岂能分剖明白,这样罢,三个月之后,敝派在武昌黄鹤楼头设宴,邀请有关的各大门派帮会一齐赴宴,是非曲直,当众评论。各位意下如何?”静虚师太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唐文亮道:“是非曲直,尽可三个月后再论,但谢逊那恶贼藏身何处,还须请张五侠先行示明。”张翠山摇头道:“此刻实不便说。”唐文亮虽极不满,但想武当派既和天鹰教联手,倒也真惹不起,然而公道自在人心,且看他三个月之后,如何向天下群雄交待,当下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双手一拱,道:“如此三个月后再见,告辞。”

    西华子道:“唐三爷,咱们几个搭你的船回去,成不成?”唐文亮道:“好啊,怎么不成?”西华子向卫四娘道:“师妹,走罢!”他本和俞莲舟同船而来,这么一来,显是将武当派当作了敌人。俞莲舟不动声色,客客气气的送到船头,说道:“我们回山禀明师尊,便送英雄宴的请帖过来。”殷素素忽道:“西华道长,我有一件事请教。”西华子愕然回头,道:“甚么事?”殷素素道:“道长不住口的说我是邪教妖女,却不知邪在何事,妖在何处?”西华子一怔,说道:“邪魔外道,狐媚妖淫,那便是了,又何必要我多说?否则好好一位武当派的张五侠,怎会受你迷惑?嘿嘿,嘿嘿!”说着连声冷笑。殷素素道:“好,多承指点!”

    西华子见自己这几句话竟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却也颇出意料之外,听她没再说甚么,便踏上跳板走向崆峒派的船去。那两艘海船都是三帆大船,虽然靠在一起,两船甲板仍然相距两丈来迟,跳板也就甚长。西华子和殷素素对答了几句,落在最后,余人都已过去。他正走到跳板中间,忽听得背后风声微动,跟着擦的一声轻响。他人虽暴躁,武功却着实不低,江湖上阅历也多,一听到这声音,便知背后有人暗算,霍地转过身来,长剑也已拔在手中。便在此时,脚底忽然一软,跳板从中断为两截。他急忙拔起身子,但两船之间空空荡荡的无物可以攀援,只见足底是蓝深深的大海,一跃之后未能再跃,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

    他不识水性,立时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大口咸水,双手乱抓乱划,突然抓到了一根绳子,大喜之下,牢牢握住,只觉有人拉动绳子,将他提出了水面。西华子抬头一看,那一端握住绳子的却是天鹰教程坛主,脸上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原来殷素素恼恨他言语无礼,待各人过船之时,暗中吩咐了程封二坛主,安排下计谋。封坛主三十六柄飞刀神技驰名江湖,出手既快且准,每柄飞刀均是高手匠人以精钢所铸,薄如柳叶,锋锐无比,对手见他飞刀飞来时若以兵刃挡架,往往兵刃便被削断。这时他以飞刀切割跳板,轻轻一划,跳板已断。程坛主早在一旁准备好绳索,待西华子吃了几口水后,才将他吊将上来。卫四娘、唐文亮等见西华子落水,虽猜到是对方做了手脚,但封坛主出手极快,各人又都望着前面,竟没瞧见跳板如何断截,待得各人呼喝欲救时,程坛主已将他吊了上来。西华子强忍怒气,只等一上船头,便出手与对方搏斗。哪知程坛主只将他拉得离水面尺许,便不再拉,叫道:“道长,千万不可动弹,在下力气不够,你一动,我拉不住便要脱手啦!”西华子心想他若装傻扮痴,又将自己抛入海中,那可不是玩的,只得握住绳子,不敢向上攀援。

    程坛主叫道:“小心了!”手臂一抖,将长绳甩起了半个圈子。他膂力着实了得,这么一抖,将西华子的身子向后凌空荡出七八丈,跟着一送,将他摔向对船。

    西华子放脱绳子,双足落上甲板。他长剑已在落海时失却,这时愤怒如狂,只听得天鹰教船上彩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立即抢过卫四娘腰间佩剑,便要扑过去拚命。但其时两船相距已远,难以纵过,空自暴跳如雷,戟指大骂,更无别法。殷素素如此作弄西华子,俞莲舟全瞧在眼里,心想这女子果然邪门,可不是五弟的良配,说道:“殷李两位堂主,相烦禀报殷教主,三月后武昌黄鹤楼头之会,他老人家若是不弃,务请驾临。今日咱们便此别过。五弟,你随我去见恩师吗?”张翠山道:“是!”殷素素听俞莲舟这话竟是要她夫妻分离,当下抬头瞧了瞧天,又低头瞧了瞧甲板。

    张翠山知她之意指的是“天上地下,永不分离”这两句誓言,便道:“二哥,我带领你弟媳妇和孩子先去叩见恩师,得他老人家准许,再去拜见岳父。你说可好?”俞莲舟微一踌躇,心想硬要拆散他夫妻父子,这句话总是说不出口,便点头道:“那也好。”殷素素心下甚喜,对李天垣道:“师叔,请你代为禀告爹爹,便说不孝女儿天幸逃得性命,不日便回总舵,来拜见他老人家。”李天垣道:“好,我在总舵恭候两位大驾。”站起身来,便和俞莲舟等作别。殷素素问道:“我爹爹身子好罢?”李天垣道:“很好,很好!只有比从前更加精神健旺。”殷素素又问:“我哥哥好罢?”李天垣道:“很好!令兄近年武功突飞猛进,做师叔的早已望尘莫及,实是惭愧得紧。”殷素素微笑道:“师叔又来跟我们晚辈说笑了。”李天垣正色道:“这可不是说笑,连你爹爹也赞他青出于蓝,你说厉害不厉害?”殷素素道:“啊哟,师叔当着外人之面,老鼠跌落天秤,自称自赞,却不怕俞二侠见笑。”李天垣笑道:“张五侠做了我们姑爷,俞二侠难道还是外人么?”说着抱拳团团为礼,转身出舱。

    俞莲舟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很不乐意,微皱眉头,却不说话。张翠山一等天鹰教众人离船,忙问:“二哥,三哥的伤势后来怎样?他……痊可了罢?”俞莲舟“嗯”的一声,良久不答。张翠山甚是焦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心头涌起一阵不祥之感,生怕他说出一个“死”字来。

    俞莲舟缓缓的道:“三弟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他终身残废,手足不能移动。俞岱岩俞三侠,嘿嘿,江湖上算是没这号人物了。”张翠山听到三哥没死,心头一喜,但想到一位英风侠骨的师哥竟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潸然下泪,哽咽着问道:“害他的仇人是谁?可查出来了么?”

    俞莲舟不答,一转头,突然间两道闪电般的目光照在殷素素脸上,森然道:“殷姑娘,你可知害我俞三弟的人是谁?”殷素素禁不住身子轻轻一颤,说道:“听说俞三侠的手足筋骨,是被人用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断。”俞莲舟道:“不错。你不知是谁么?”殷素素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俞莲舟不再理她,说道:“五弟,少林派说你杀死临安府龙门镖局老小,又杀死了好几名少林僧人。此事是真是假?”张翠山道:“这个……”殷素素插口道:“这不关他的事,都是我杀的。”

    俞莲舟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极痛恨的神色,但这目光一闪即隐,脸上随即回复平和,说道:“我原知五弟决不会胡乱杀人。为了这事,少林派曾三次遣人上武当山来理论,但五弟突然失踪,武林中尽皆知闻,这回事就此没了对证。我们说少林派害了三哥,少林派说五弟杀了他们数十条人命。好在少林寺掌门住持空闻大师老成持重,尊敬恩师,竭力约束门下弟子,不许擅自生事,十年来才没酿成大祸。”殷素素道:“都怪我年轻时作事不知轻重好歹,现下我也好生后悔。但人也杀了,咱们给他来个死赖到底,决不认帐便了。”俞莲舟脸露诧异之色,向张翠山瞧了一眼,心想这样的女子你怎能娶她为妻。殷素素见他一直对自己冷冷的,口中也只称“殷姑娘”不称“弟媳”,心下早已有气,说道:“一人作事一身当。这件事我决不连累你武当派,让少林派来找我天鹰教便了。”俞莲舟朗声道:“江湖之上,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说少林派是当世武林中第一大派,便是无拳无勇的孤儿寡妇,咱们也当凭理处事,不能仗势欺人。”

    若在十年之前,俞莲舟这番义正辞严的教训,早使殷素素老羞成怒,拔剑相向,这时她只听得张翠山恭恭敬敬的道:“二哥教训得是。”暗想:“我才不听你这一套仁义道德呢。但若我冲撞于你,倒是令张郎难于做人,我且让你一步便了。”便携了无忌的手,走向舱外,说道:“无忌,我带你去瞧瞧这艘大船,你从来没见过船,是不?”

    张翠山待妻子走出船舱,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我……”俞莲舟左手一摆,说道:“五弟,你我肝胆相照,情逾骨肉,便有天大的祸事,二哥也跟你生死与共。你夫妻之事,暂且不必跟我说,回到山上,专候师父示下便了。师父若是责怪,咱们七兄弟一齐跪地苦求,你孩子都这般大了,难道师父还会硬要你夫妻父子生生分离?”张翠山大喜,说道:“多谢二哥。”俞莲舟外刚内热,在武当七侠之中最是不苟言笑,几个小师弟对他甚是敬畏,比怕大师兄宋远桥还厉害得多。其实他于师兄弟上情谊极重,张翠山忽然失踪,他暗中伤心欲狂,面子上却是忽忽行若无事,今日师兄弟重逢,实是他生平第一件喜事,但还是疾言厉色,将殷素素教训了一顿,直到此刻师兄弟单独相对,方始稍露真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殷素素杀伤了这许多少林弟子,此事决难善罢,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宁可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师弟一家平安周全。张翠山又问:“二哥,咱们跟天鹰教大起争端,可也是为了小弟夫妇么?此事小弟实在太过不安。”俞莲舟不答,却问:“王盘山之会,到底如何?”

    张翠山于是述说如何夜闯龙门镖局、如何识得殷素素、如何偕赴王盘山参与天鹰教扬刀立威,直说至金毛狮王谢逊如何大施屠戮、夺得屠龙宝刀、逼迫二人同舟出海。俞莲舟听完这番话后,又询明昆仑派高则成和蒋涛二人之事,沉吟半晌,才道:“原来如此。倘若你终于不归,不知这中间的隐秘到何日方能解开。”张翠山道:“是啊,我义兄……嗯,二哥,那谢逊其实并非怙恶不悛之辈,他所以如此,实是生平一件大惨事逼成,此刻我已和他义结金兰。”俞莲舟点了点头,心想:“这又是一件棘手之极的事。”张翠山续道:“我义兄一吼之威,将王盘山上众人尽数震得神智失常,他说这等人即使不死,也都成了白痴,那么他得到屠龙刀的秘密,再也不会泄漏出去了。”

    俞莲舟道:“这谢逊行事狠毒,但确也是个奇男子,不过他百密一疏,终于忘了一个人。”张翠山道:“谁啊?”俞莲舟道:“白龟寿。”张翠山道:“天鹰教的玄武坛坛主?”俞莲舟道:“正是。依你所说,当日王盘山岛上群豪之中,以白龟寿的内功最为深厚。他被谢逊的酒箭一冲,晕死了过去,后来谢逊作了狮子吼,白龟寿倘若好端端地,只怕也抵不住他的一吼……”张翠山一拍大腿,道:“是了,其时白龟寿晕在地下未醒,听不到吼声,反而保得神智清醒,我义兄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没想到此节。”俞莲舟叹了口气,道:“从王盘山上生还而神智不失的,只白龟寿一人。昆仑派的内功有独到之处,但高蒋二人功力尚浅,自此痴痴呆呆,成了废人。旁人问他二人,到底是谁害得他们这个样子,蒋涛只是摇头不答,高则成却自始至终说着一个人的名字:殷素素。”他顿了一顿,又道:“这时我方明白,原来他是心中念念不忘弟妹。哼,下次西华子再出言不逊,瞧我怎生对付他。他昆仑弟子行止不谨,还来怪责人家。”张翠山道:“白龟寿既然神智不失,他该明白一切原委啊。”俞莲舟道:“可他就偏不肯说。你道为甚么?”张翠山略加寻思,已然明白,说道:“是了,天鹰教想去抢夺屠龙宝刀,不肯吐露这独有的讯息,因此始终推说不知。”俞莲舟道:“今日武林中的大纷争便是为此而起。昆仑派说殷素素害了高蒋二人,我师兄弟也都道你已遭了天鹰教的毒手。”张翠山道:“小弟前赴王盘山之事,是白龟寿说的么?”俞莲舟道:“不,他甚么也不肯说。我和四弟、六弟同到王盘山踏勘,见到你铁笔写在山壁上的那二十四个大字,才知你也参与了天鹰教的‘扬刀立威之会’。我们三人在岛上找不到你的下落,自是去找白龟寿询问。他言语不逊,动起手来,被我打了一掌。不久昆仑派也有人找上门去,却吃了一个大亏,被天鹰教杀了两人。十年来双方的仇怨竟然愈结愈深。”

    张翠山甚是歉仄,说道:“为了小弟夫妇,因而各门派弟子无辜遭难,我心中如何能安?小弟禀明师尊之后,当分赴各门派解释误会,领受罪责。”

    俞莲舟叹了口气道:“这是阴错阳差,原也怪不得你。那日师父派我和七弟赶赴临安,保护龙门镖局,但行至江西上饶,遇上了一件大不平事,我两无法不出手。终于耽搁了几日,救了十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待得赶到临安,龙门镖局的案子已然发了。本来嘛,倘若单是为了你们夫妇二人,也只昆仑、武当两派和天鹰教之间的纠葛,但天鹰教为了要抢夺那屠龙刀,始终不提谢逊的名字,于是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这些帮会门派,都把帮主和掌门人的血海深仇一齐算在天鹰教的头上。天鹰一教,成为江湖上众矢之的。”张翠山叹道:“其实那屠龙刀有甚么了不起,我岳父何苦代人受过?”俞莲舟道:“我从未和令岳会过面,但他统领天鹰教独抗群雄,这份魄力气概,所有与他为敌之人,也都不禁钦服。”张翠山道:“少林、峨嵋、崆峒等门派,并未参与王盘山之会啊,怎地也跟天鹰教结了怨仇?”俞莲舟道:“此事却是因你义兄谢逊而起了。天鹰教为了想得那屠龙宝刀,接二连三的派遣海船,遍访各处海岛,找寻谢逊的下落。须知纸包不住火,白龟寿的口再密,这消息还是泄漏了出来。你这义兄曾冒了‘混元霖雳手成昆’之名,在大江南北做过三十几件大案,各门各派成名人物死在他手下的不计其数,此事你可知道么?”张翠山黯然点头,低声道:“人家终于知道是他干的了。”俞莲舟道:“他每做一件案子,便在墙上大书‘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其时我们奉了师命,曾一同下山查访,当时谁也不知道真凶是谁,那成昆也始终不曾露面。但当天鹰教得知谢逊下落的消息一经泄露,各门各派中深于智谋之人便连带想起,那谢逊本是成昆的唯一传人,又知他师徒不知何故失和,翻脸成仇,然则冒名成昆之名杀人的,多半便是谢逊了。你想谢逊害过多少人,牵连何等广大?单是少林派中的空见大师也死在他的拳下,你想想有多少人欲得他而甘心?”张翠山神色惨然,说道:“我义兄虽已改过迁善,但双手染满了这许多鲜血……唉,二哥,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俞莲舟道:“咱们师兄弟为了你而找天鹰教,昆仑派为了高蒋二人而找天鹰教,巨鲸帮他们为了帮主惨死而找天鹰教,更有以少林派为首许多白道黑道人物,为了逼问谢逊的踪迹而找天鹰教。这些年来,双方大战过五场,小战不计其数。虽然天鹰教每一次大战均落下风,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围攻之下苦撑不倒,实在算得是个人杰。当然,少林、武当、峨嵋等名门正派,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中间隐晦难解之处甚多,看来天鹰教并非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以处处为对方留下余地,但一般江湖中人却是出手决不客气的。这一次我们得到讯息,天鹰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寻谢逊,我们便暗中跟了下来,只盼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哪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对,硬不许我们跟随,昆仑派便跟他们动起手来。倘若你们夫妇的木筏不在此时出现,双方又得损折不少好手了。”张翠山默然,细细打量师哥,见他两鬓斑白,额头亦添了不少皱纹,说道:“二哥,这十年之中,你可辛苦啦。我百死余生,终于能见你一面,我……我……”

    俞莲舟见他眼眶湿润,说道:“武当七侠重行聚首,正是天大的喜事。自从三弟受伤,你又失踪,江湖上改称我们为‘武当五侠’,嘿嘿,今日七侠重振声威……”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残废,七侠之数虽齐,然而要像往昔一般,师兄弟七人联袂行侠江湖,终究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不禁凄怆心酸。海舟南行十数日,到了长江口上,一行人改乘江船,溯江而上。张翠山夫妇换下了褴褛的皮毛衣衫,两人宛似瑶台双璧,风采不减当年。无忌穿上了新衫新裤,头上用红头绳扎了两根小辫子,甚是活泼可爱。

    俞莲舟潜心武学,无妻无子,对无忌十分喜爱,只是他生性严峻,沉默寡言,神色间却是冷冷的。无忌心知这位冷口冷面的师伯其实待己极好,一有空闲,便缠着师伯问东问西。他生于荒岛,陆地上的事物甚么也没见过,因之看来事事透着新鲜。俞莲舟竟是不感厌烦,常常抱着他坐在船头,观看江上风景。无忌问上十句八句,他便短短的回答一句。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铜陵的铜官山脚下,天色向晚,江船泊在一个小市镇旁。船家上岸去买肉沽酒。张翠山夫妇和俞莲舟在舱中煮茶闲谈。无忌独自在船头玩耍,见码头旁有个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颈中盘了一条青蛇,手中舞弄着一条黑身白点的大蛇。那条黑蛇忽儿盘到了他头上,一忽儿横背而过,甚是灵动。无忌在冰火岛上从来没见过蛇,看得甚是有趣。那老丐见到了他,向他笑了笑,手指一弹,那黑蛇突然跃起,在空中打了个筋斗,落下时在他的胸口盘了几圈。无忌大奇,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走上岸去,还有好戏法变给他看。

    无忌当即从跳板上岸去。那老丐从背上取下了一个布囊,张开了袋口,笑道:“里面还有好玩的东西,你来瞧瞧。”无忌道:“甚么东西?”那老丐道:“挺有趣的,你一看便知道了。”无忌探头过去,往囊中瞧去,但黑黝黝的看不见甚么。他又移近一些,想瞧个明白,那老丐突然双手一翻,将布袋套上了他的脑袋。无忌“啊”的一声叫,嘴巴已被那老丐隔袋按住,跟着身子也被提了起来。

    他这一声从布袋之中呼出,声音低微,但俞莲舟和张翠山已然听见。两人虽在舱中,相隔甚远,已察觉呼声不对,同时奔到船头,见无忌已被那老丐擒住。

    两人正要飞身跃上岸去,那老丐厉声喝道:“要保住孩子性命,便不许动。”说着撕破了无忌背上的衣服,将黑蛇之口对准了他背心皮肉。这时殷素素也已奔到船头,眼见爱儿被擒,急怒攻心,便欲发射银针。俞莲舟双手一拦,喝道:“使不得!”他认得这黑蛇名叫“漆黑星”,乃是著名毒蛇,身子越黑,毒性愈烈。这条黑蛇身子黑得发亮,身上白点也是闪闪发光,张开大口,露出四根獠牙,对准着无忌背上的细皮白肉,这一口咬了下去,无忌顷刻间便即毙命,纵使击毙那老丐,获得解药,也未必便能及时解救,当下不动声色,说道:“尊驾和这孩童为难,想干甚么?”那老丐道:“你命船家起锚开船,离岸五六丈,我再跟你说话。”俞莲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跃上岸去,明知船一离岸,救人更加不易,但无忌在他挟制之下,只得先答应了再说,便握住锚链,手臂微微一震,一只五十来斤的铁锚应手而起,从水中飞了上来。那老丐见俞莲舟手臂轻抖,铁链便已飞起,功力之精纯,实所罕见,不禁脸上微微变色。张翠山提起长篙,在岸上一点,坐船缓缓退向江心。那老丐道:“再退开些!”张翠山愤然道:“难道还没五六丈远么?”那老丐微笑道:“俞二侠手提铁锚的武功如此厉害,便在五六丈外,在下还是不能放心。”张翠山只得又将坐船撑退丈余。

    俞莲舟抱拳道:“请教尊姓大名。”那老丐道:“在下是丐帮中的无名小卒,贱名没的污了俞二侠尊耳。”俞莲舟见他背上负了五六只布袋,心想这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位份已算不低,如何竟干出这等卑污行径来?何况丐帮素来行事仁义,他们帮主史火龙是条铁铮铮的好汉子,江湖上大大有名,这事可真奇了。殷素素忽然叫道:“东川的巫山帮已投靠了丐帮么?我瞧丐帮中没阁下这一份字号?”那老丐“咦”的一声,还未回答,殷素素又道:“贺老三,你捣甚么鬼。你只要伤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我把你们的梅石坚剁做十七廿八块!”那老丐吃了一惊,说道:“殷姑娘果然好眼力,认得我贺老三。在下正是受梅帮主的差遣,前来恭迎公子。”殷素素怒道:“快把毒蛇拿开!你这巫山帮小小帮会,好大的胆子!竟惹到天鹰教头上来啦。”贺老三道:“只须殷姑娘一句话,贺老三立时把公子送回,梅帮主自当亲自登门赔罪。”殷素素道:“要我说甚么话?”贺老三道:“我们梅帮主的独生公子死在谢逊手下,殷姑娘想必早有听闻。梅帮主求恳张五侠和殷姑娘……不,小人失言,当称张夫人,求恳两位开恩,示知那恶贼谢逊的下落,敝帮合帮上下,尽感大德。”

    殷素素秀眉一扬,说道:“我们不知道。”贺老三道:“那只有恳请两位代为打听打听。我们好好侍候公子,一等两位打听到了谢逊的去处,梅帮主自当亲身送还公子。”殷素素眼见毒蛇的獠牙和爱子的背脊相距不过数寸,心下一阵激动,便想将冰火岛之事说了出来,转头向丈夫望了眼,却见他一脸坚毅之色。她和张翠山十年夫妻,知他为人极重义气,自己若是为救爱子而泄漏了谢逊的住处,倘若义兄因此死于人手,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难保,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不说。张翠山朗声道:“好,你把我儿子携去便是。大丈夫岂能出卖朋友?你可把武当七侠瞧得忒也小了。”

    贺老三一愣,他只道将无忌一擒到,张翠山夫妇二人非吐露谢逊的讯息不可,哪知张翠山竟然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一时倒也没了主意,说道:“俞二侠,那谢逊罪恶如山,武当派主持公道,武林人所共仰,还请你劝两位一劝。”俞莲舟道:“此事如何处理,在下师兄弟正要回归武当,禀明恩师,请他老人家示下。武昌黄鹤楼英雄大会,请贵帮梅帮主和阁下同来与会,届时是非曲直,自有交代。你先将孩子放下。”他离岸六七丈,说这几句话时丝毫没提声纵气,但贺老三听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便如接席而谈一般,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武当七侠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次我们破釜沉舟,干出这件事来,小小巫山帮又怎惹得起武当派和天鹰教?但梅帮主杀子之仇,不能不报。”躬身说道:“既是如此,小人多有得罪,只有请张公子赴东川一行。”突然之间,殷素素伸掌在站在船边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又踢下另一名水手。两名水手啊啊大叫,扑通、扑通的跌入水中,水花高溅。殷素素大叫:“啊哟,啊哟,五哥你干么打我?”在船头纵声大叫大跳。俞莲舟与张翠山愕然,都不知她何以如此。贺老三遥遥望见奇变陡生,更是诧异之极。

    俞莲舟只一转念间便即明白,眼见贺老三目瞪口呆,当即拔出长剑,运劲掷出。嗤的一声响,长剑飞越半空,激射过去,将“漆黑星”毒蛇的蛇头斩落,连贺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来。当俞莲舟长剑出鞘之时,张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顶上的纤索,双足在船头一登,抓着纤索从半空中荡了过去。他比俞莲舟的长剑只迟到了片刻,足未着地,半空中探身而前,左右砰的一掌,将贺老三击得翻出几个筋斗,右手已将无忌抱过。贺老三委顿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两名水手游向岸边,不知殷素素何以发怒,不敢回上船来。殷素素笑吟吟的叫道:“两位大哥请上船来,适才多有得罪,每人一两银子,请你们喝酒。”

    江船溯江而上,偏又遇着逆风,舟行甚缓。张翠山和师父及诸兄弟分别十年,急欲会见,到了安庆后便想舍舟乘马。俞莲舟却道:“五弟,咱们还是坐船的好,虽然迟到数日,但坐在船舱之中,少生事端。今日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查问你义兄下落。”殷素素道:“我们和二伯同行,难道有人敢阻俞二侠的大驾?”俞莲舟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联手,或者没人能阻得住,单是我和五弟二人,怎敌得过源源而来的高手?何况只盼此事能善加罢休,又何必多结冤家?”张翠山点头道:“二哥说的不错。”

    舟行数日,到得武穴,便已是湖北省境。这晚到了富池口,舟子泊了船,准拟过夜。俞莲舟忽听得岸上马嘶声响,向舱外一张,只见两骑马刚掉转马头,向镇上驰去。马上乘客只见到背影,但身手便捷,显是会家子。他转头向张翠山道:“在这里只怕要惹是非,咱们连夜走罢。”张翠山道:“好!”心下好生感激。武当七侠自下山行道以来,武艺既高,行事又正,只有旁人望风远避,从未避过人家。近年来俞莲舟威名大震,便是昆仑、崆峒这些名门大派的掌门人,名声也尚不及他响亮,但这次见到两个无名小卒的背影,便不愿在富池口逗留,自是为了师弟一家三口之故。

    俞莲舟将船家叫来,赏了他三两银子,命他连夜开船。船家虽然疲倦,但三两银子已是几个月的伙食之资,自是大喜过望,当即拔锚启航。这一晚月白风清,无忌已自睡了,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在船头饮酒赏月,望着浩浩大江,胸襟甚爽。张翠山道:“恩师百岁大寿转眼即至,小弟竟能赶上这件武林中罕见的盛事,老天爷可说待我不薄了。”殷素素道:“就可惜仓促之间,我们没能给他老人家好好备一份寿礼。”俞莲舟道:“弟妹,你可知我恩师在七个弟子之中,最喜欢谁?”殷素素道:“他老人家最得意的弟子,自然是你二伯。”俞莲舟笑道:“你这句话可是言不由衷,心中明明知道,却故意说错。我们师兄弟七人,师父日夕挂在心头的,便是你这位英俊夫郎。”殷素素心下甚喜,摇头道:“我不信。”俞莲舟道:“我们七人各有所长,大师哥深通易理,冲淡弘远。三师弟精明强干,师父交下来的事,从没错失过一件。四师弟机智过人。六师弟剑术最精。七师弟近年来专练外门武功,他日内外兼修、刚柔合一,那是非他莫属……”殷素素道:“二伯你自己呢?”俞莲舟道:“我资质愚鲁,一无所长,勉强说来,师传的本门武功,算我练得最刻苦勤恳些。”殷素素拍手笑道:“你是武当七侠中武功第一,自己偏谦虚不肯说。”张翠山道:“我们七兄弟之中,向来是二哥武功最好。十年不见,小弟更加望尘莫及。唉,少受恩师十年教诲,小弟是退居末座了。”言下不禁颇有怅惘之意。

    俞莲舟道:“可是我七兄弟中,文武全才,唯你一人。弟妹,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五年之前,恩师九十五岁寿诞,师兄弟称觞祝寿之际,恩师忽然大为不欢,说道:‘我七个弟子之中,悟性最高,文武双全,惟有翠山。我原盼他能承受我的衣钵,唉,可惜他福薄,五年来存亡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你说,师父是不是最喜欢五弟?”

    殷素素笑靥如花,心中甚喜。张翠山感激无已,眼角微微湿润。俞莲舟道:“现下五弟平安归来,送给恩师的寿礼,再没比此更重的了。”正说到此处,忽听得岸上隐隐传来马蹄声响。蹄声自东而西,静夜中听来分外清晰,共是四骑,三人对望了一眼,心知这四乘马连夜急驰,多半与己有关。三人虽然不想惹事,岂又是怕事之辈?当下谁也不提。

    俞莲舟道:“我这次下山时,师父正闭关静修。盼望咱们上山时,他老人家已经开关。”殷素素道:“我爹爹昔年跟我说道,他一生所钦佩的人物只有两位,一是明教阳教主,他已经逝世,此外便只是尊师张真人。连少林派的‘见闻智性’四大高僧,我爹爹也不怎么佩服。张真人今年百岁高龄,修持之深,当世无有其匹。现下还要闭关,是修练长生不老之术么?”俞莲舟道:“不是,恩师是在精思武功。”殷素素微微一惊,道:“他老人家武功早已深不可测,还钻研甚么?难道当世还能有人是他敌手?”

    俞莲舟道:“恩师自九十五岁起,每年都闭关九个月。他老人家言道,我武当派的武功,主要得自一部《九阳真经》。可是恩师当年蒙觉远祖师传授真经之时,年纪太小,又全然不会武功,觉远祖师也非有意传授,只是任意所之,说些给他听,因之本门武功总是尚有缺陷。这《九阳真经》据觉远祖师说是传自达摩老祖。但恩师言道,他越是深思,越觉未必尽然。一来真经中所说的秘奥与少林派武功大异,反而近于我中土道家武学;二来这《九阳真经》不是梵文,而是中国文字,夹写在梵文的《楞伽经》的字畔行间。想达摩老祖虽然妙悟禅理,武学渊深,他自天竺西来,未必精通中土文字,笔录这样一部要紧的武经,又为甚么不另纸书写,却要写在另一部经书的行间?”

    张翠山点头称是,问道:“恩师猜想那是甚么道理?”俞莲舟道:“恩师也猜想不出,他说或许这是少林寺后世的一位高僧所作,却假托了达摩老祖的名头。恩师心想于《九阳真经》既所知不全,难道自己便创制不出?他每年闭关苦思,便是想自开一派武学,与世间所传的各门武功全然不同。”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了,都慨然赞叹。俞莲舟道:“当年听得觉远祖师传授《九阳真经》的,共有三位。一是恩师,一是少林派的无色大师,另一位是个女子,那便是峨嵋派的创派祖师郭襄郭女侠。”殷素素道:“我曾听爹爹说,郭女侠是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她父亲是郭靖郭大侠,母亲是丐帮的黄帮主黄蓉,当年襄阳失陷,郭大侠夫妇双双殉难。”俞莲舟道:“正是。我恩师当年曾与郭大侠夫妇在华山绝顶有一面之缘,每当提起他两位为国为民的仁风侠骨,常说我等学武之人,终身当以郭大侠夫妇为榜样。”他出神半晌,续道:“当年传得《九阳真经》的三位,悟性各有不同,根柢也大有差异。武功是无色大师最高;郭女侠是郭大侠和黄帮主之女,所学最博;恩师当时武功全无根基,但正因如此,所学反而最精纯。是以少林、峨嵋、武当三派,一个得其‘高’,一个得其‘博’,一个得其‘纯’。三派武功各有所长,但也可说各有所短。”殷素素道:“那位觉远祖师,武功之高,该是百世难逢了。”俞莲舟道:“不!觉远祖师不会武功。他在少林寺藏经阁中监管藏经,这位祖师爱书成癖,无书不读,无经不背。他无意中看到《九阳真经》,便如念金刚经、法华经一般记在心中,至于经中所载博大精深的武学,他虽也有领悟,但所练的只是内功,武术却全然不会。”于是将《九阳真经》如何失落,从此湮没无闻的故事讲给了她听。

    这事张翠山早听师父说过,殷素素却是第一次听到,极感兴趣,说道:“原来峨嵋派上代与武当派还有这样的渊源。这一位郭襄郭女侠,怎地又不嫁给张真人?”

    张翠山微笑斥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俞莲舟道:“恩师与郭女侠在少室山下分手之后,此后没再见过面。恩师说,郭女侠心中念念不忘于一个人,那便是在襄阳城外飞石击死蒙古大汗的神雕大侠杨过。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在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一派。”

    殷素素“哦”的一声,不禁深为郭襄难过,转眼向张翠山瞧去。张翠山的目光也正转过来。两人四目交投,均想:“我俩天上地下永不分离,比之这位峨嵋创派祖师郭女侠,可就幸运得多了。”俞莲舟平日沉默寡言,有时接连数日可以一句话也不说,但自和张翠山久别重逢之下,欣喜逾常,谈锋也健了起来。他和殷素素相处十余日后,觉她本性其实不坏,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自幼耳濡目染,所见所闻者尽是邪恶之事,这才善恶不分,任性杀戮,但和张翠山成婚十年,气质已大有变化,因之初见时对她的不满之情,已逐日消除,觉得她坦诚率真,比之名门正派中某些迂腐自大之士,反而更具真性情。这时忽听得马蹄声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若师父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派武功都可大进。”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师父说你是将来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张翠山道:“恩师只因小弟不在身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是远游不归,在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远远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

    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以你为最高。”张翠山摇手道:“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万万不敢承当。”

    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

    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罢?忽听得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眼见敌人甚众,急忙回进舱中,见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

    俞莲舟又道:“前面当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后梢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更无人答话。

    俞莲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跃入江中。他自幼生长江南水乡,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抓。他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道,跟着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志室穴”。第四人一惊欲逃,俞莲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被点,势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抓起,抛在船头,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挺锥向张翠山胸口剌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着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汉子一声轻哼,便即摔倒。

    俞莲舟道:“岸上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冲下去罢!”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慢慢驶近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人出声,岸上那十余个黑衣人也是悄无声息,竟如个个都是哑巴一般。那四个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

    座船刚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过之时,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船船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了过来。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两枚渔家炸渔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装火药,因此炸力甚强。俞莲舟不动声色,轻轻跃上了对方小舟,他艺高人胆大,仍是一双空手。小舟上的桨手手持木桨,眼望前面,对他跃上船来竟是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俞莲舟抢进舱去,只见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掀住他的头颈,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后梢,只见张翠山和殷素素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

    俞莲舟夺过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贼放水!”但见船舱中水涌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拔开舱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船时,见舟中也已小半船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罢!”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

    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四人围在弧形之内。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俞莲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说话。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地两旁分开,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路来。俞莲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兵刃一齐挺起。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冲着张某人而来。摆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张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吃了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四下,每一记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着无忌的长剑一一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出手奇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顺势点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开。那人手腕麻痹,当的一声,长剑落地。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青光闪动,又是两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俞莲舟心道:“昆仑剑法!原来是昆仑派的!”待剑尖离胸将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面上。

    这两下敲击中使上了武当心法,照理对方长剑非出手不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终究抵挡不住,腾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间那黑衣人左手一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灌木之后。但见这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了男装的女子。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多多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礼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仍是女子之声。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昆仑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多多拜上‘铁琴先生’?”俞莲舟叹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来示人了。五剑指住无忌,那是昆仑派的‘寒梅剑阵’。两人平剑刺我,又使昆仑派的‘大漠平沙’。她们既然冒充昆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昆仑的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认出了人么?”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当今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或许是她的小弟子,我并不认得。但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派的数招阵式不难,但一使到内劲,真相就瞒不住了。”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撒剑的好,受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本是极好的,只是未有适当功力便贸然运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尸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来是客客气气的啊。”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收势已然不及,终于伤了二人。虽然这是无心之失,总是违了恩师的训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这时他们的座船早已顺水向下游,影踪不见。六艘小船均已沉没,舟中桨手湿淋淋的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的兵刃,倘若剑上刻得有名字,咱们以后便无法假作不知。这就走罢!”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经过一丛灌木,只见数丈外的一株大柳树上系着三匹健马。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他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马匹,来到中土后,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未得其便。四人走近马匹,见柳树上钉着一张纸。张翠山取下看时,见纸上写道:“敬奉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字是炭条写的,仓卒之际,字迹甚是潦草,笔致柔软,显是女子手笔。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们画眉用的炭笔,今日用来写字条给武当大侠。”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于是解下马匹,三人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是兴奋。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万不可重了。”他适才无意间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伤人,只是逼对方撒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之我当年肆意杀了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身作事一身当,以后不可再让二伯为难。”说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我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手相援。”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说,问道:“他们明知二伯跟我夫妇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轻的弟子来拦截?”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不及调动人手。”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是为了寻问谢逊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

    俞莲舟叹道:“峨嵋派门规极严,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灭绝师太自来不许女弟子们随便行走江湖。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鹰教为难,我们当时颇感诧异,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缘故,原来河南开封金瓜锤方评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十一个血字。”殷素素问道:“那方评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灭绝师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灭绝师太的亲哥哥。”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哦”的一声。

    无忌忽然问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俞莲舟道:“听说方老英雄种田读书,从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坏人。”无忌道:“唉,义父这般胡乱杀人,那就不该了。”俞莲舟大喜,轻舒猿臂,将他从殷素素身前抱了过来,抚着他头,说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乱杀人,二伯很是喜欢。人死不能复生,便是罪孽深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随便下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

    无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莲舟道:“甚么?”无忌道:“倘若他们找到了义父,你叫他们别杀他。因为义父眼睛瞎了,打他们不过。”俞莲舟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无忌呆呆不语,眼中垂下泪来。天明时四人到了一个市镇,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再赶路。有时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骑,让无忌一试控缰驰聘之乐。无忌究是孩子心情,骑了一会马,为谢逊担忧的心事也便淡忘了。一路无话,不一日过了汉口。这天午后将到安陆,忽见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来,见了俞莲舟等四人,急忙摇手,叫道:“快回头,快回头,前面有鞑子兵杀人掳掠。”一人对殷素素道:“你这娘子忒也大胆,碰到了鞑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莲舟道:“有多少鞑子。”一人道:“十来个,凶恶得紧哩。”说着便向东逃窜而去。

    武当七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残害良民。张三丰平素督训甚严,门人不许轻易和人动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恶,对之下手却不必容情。因此武当七侠若是遇上大队元兵,只有走避,若见少数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张二人听说只有十来名元兵,心想正好为民除害,便纵马迎了上去。行出三里,果听得前面有惨呼之声。张翠山一马当先,但见十余名元兵手执钢刀长矛,正拦住了数十个百姓大肆残暴。地下鲜血淋漓,已有七八个百姓身首异处。只见一名元兵提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力一脚,将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声惨呼,落下来时另一个元兵又挥足踢上,将他如同皮球踢来踢去。只踢得几脚,那孩子早没了声息,已然毙命。张翠山怒极,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击在一名伸脚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没哼一声,软瘫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长矛,往张翠山背心刺到。无忌惊叫:“爹爹小心!”张翠山回过身来,笑道:“你瞧爹爹打鞑子兵。”但见长矛离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转,抓住矛杆,跟着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声,翻倒在地,眼见不活了。

    众元兵见张翠山如此勇猛,发一声喊,四下里围了上来。殷素素纵身下马,抢过元兵手中长刀,砍翻了两个。众元兵见势头不对,落荒逃窜,但这些元兵凶恶成性,便在逃走之时,还是挥刀乱杀百姓。俞莲舟大怒,叫道:“别让鞑子走了。”急奔向西,拦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分头拦截。三人均知元兵虽然凶恶,武功却是平常,无忌比他们要强得多,不用分心照顾。无忌跳下马来,见二伯和父母纵跃如飞,拍手叫道:“好,好!”突然之间,那名被张翠山用矛杆撞晕的元兵霍地跃起,伸臂抱住了无忌,翻身跃上马背,纵马疾驰。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大惊,齐声呼喊,发足追赶。俞莲舟两个起落,已奔到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头,倏地反击一掌。波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只觉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霎时间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几下,倒退了三步。那元兵的坐骑也吃不住俞莲舟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着无忌,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展开轻身功夫,顷刻间已奔出十余丈。

    张翠山跟着追到,见二哥脸色苍白,受伤竟是不轻,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系爱子,没命的追赶,但那元兵轻身功夫极高,越追越远,到后来只见远处大道上一个黑点,转了一个弯,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这元兵既能掌伤俞莲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决非他的敌手,心中只是一个念头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将无忌夺回。”俞莲舟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从长……从长计议。”张翠山挺起长矛,刺死了身前的两名元兵,问道:“伤得怎样?”俞莲舟道:“不碍事,先……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张翠山生怕剩下来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内,自己一走开,他们便过来向俞莲舟下手,当下四下里追逐,一个个的尽数搠死,这才拉住一匹马来,上马向西追去。

    赶出数里,只见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脚步蹒跚,显已筋疲力尽,张翠山俯身将她抱上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见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张翠山终是挂念俞莲舟的安危,心道:“该当先顾二哥,再顾无忌。“勒转马头,奔了回来,见俞莲舟正闭目打坐,调匀气息。过了一会,殷素素悠悠醒转,叫道:“无忌,无忌!”俞莲舟惨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睁开眼来,低声道:“好厉害的掌力!”张翠山听师兄开口说话,知道生命已然无碍,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语。俞莲舟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无影无踪了罢?”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莲舟道:“你放心,无忌没事。这人武功高得很,决不会伤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掳了无忌去啦。”俞莲舟点了点头,左手扶着张翠山肩头,闭目沉思,隔了好一会,睁眼说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门派,咱们上山去问师父。”殷素素大急,说道:“二伯,怎生想个法儿,先行夺回无忌才是。那人是何门派,不妨日后再问。”俞莲舟摇了摇头。张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伤,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强,咱们便寻到了他,也是无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难道便……便罢了不成?”张翠山道:“不用咱们去寻他,他自会来寻咱们。”殷素素原甚聪明,只因爱子被掳这才惊惶失措,这时一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连俞莲舟也给他一掌震伤,自然是假扮的。他打伤俞莲舟后,若要取他夫妇二人性命绝非难事,但只将无忌掳去,用意自在逼问谢逊的下落。当时张翠山长矛随手一撞,那人便假装昏晕,其时三人谁也没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来,那人依稀是满腮虬须,和寻常的元兵也没甚么分别。

    当下张翠山将师兄抱上马背,自己拉着马缰,三骑马缓缓而行。到了安陆,找一家小客店歇了。张翠山吩咐店伴送来饭菜后,就此闭门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人在途中杀死了这十余名元兵后,料知大队元兵过得数日便会来大举残杀劫掠,报复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将有多少遭殃。但当时遇到这等不平之事,在势又不能袖手不顾。这正是亡国之惨,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难之中。俞莲舟潜运内力,在周身六道流转疗伤。张翠山坐在一旁守护。殷素素倚在椅上,却又怎睡得着?到得中夜,俞莲舟站起身来,在室中缓缓走了三转,舒展筋骨,说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师之外,从未遇到过如此高手。”殷素素终是记挂爱儿,说道:“他掳去无忌,定是要逼问义兄的下落,不知无忌肯不肯说。”张翠山昂然道:“无忌倘若说了出来,还能是我们的孩儿么?”殷素素道:“对!他一定不会说的。”突然之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翠山忙问:“怎么啦?”殷素素哽咽道:“无忌不说,那恶贼……那恶贼定会逼他打他,说不定还会用……用毒刑。”

    俞莲舟叹了口气。张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让这孩子经历些艰难困苦,未必没有好处。”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爱子此时不免宛转呻吟,正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又是不胜悲愤怜惜。然而倘若他这时正平平安安的睡着呢?那定已将谢逊的下落说了出来,如此忘恩负义,却比挨受毒刑又坏得多。张翠山心想:“宁可他即刻死了,也胜于做无义小人。”转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见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蓦地一惊:“那恶贼倘若赶来,以无忌的性命相胁,说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说道:“二哥,你好些了么?”

    他师兄弟自幼同门学艺,一句话一个眼色之间,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莲舟一瞧他夫妇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张翠山的用意,说道:“好,咱们连夜赶路。”

    三人乘黑绕道,尽拣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来下手杀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将诸般惨酷手段加于无忌之身。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无事。但殷素素心悬爱子,山中夜骑,又受了风露,忽然生起病来。张翠山雇了两辆骡车,让俞莲舟和殷素素分别乘坐,自己骑马在旁护送。这日过了襄阳,到太平店镇上一家客店投宿。

    张翠山安顿好了师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条汉子掀开门帘,闯进房来。这汉子身穿青布短衫裤,手提马鞭,打扮似是个赶脚的车夫。他向俞张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张翠山知他不怀好意,心下恼他无礼,眼见那汉子摔下门帘荡向身前,左手抓住门帘,暗运内劲,向外送出。门帘的下摆飞了起来,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那汉子身子一晃,跌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来,喝道:“武当派的小贼,死到临头,还逞凶!”口中这般说,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径往外走,但步履踉跄,适才吃门帘这么一击,受创竟是不轻。俞莲舟瞧在眼里,并不说话。到得傍晚,张翠山道:“二哥,咱们动身罢!”俞莲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张翠山微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时豪气勃发,说道:“不错!此处离本山已不过两日之程,咱师兄弟再不济,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在武当山脚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赶路避人,那算甚么话?”俞莲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当派的弟子如何死到临头。”当下两人一起走到张翠山房中,并肩坐在炕上,闭目打坐。这一晚纸窗之外,屋顶之上,总有七八人来来去去的窥伺,但再也不敢进房滋扰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着。俞张二人也不去理会屋外敌人。

    次日用过早饭后动身。俞莲舟坐在骡车之中,叫车夫去了车厢的四壁,四边空荡荡的,便于观看。

    只走出太平店镇甸数里,便有三乘马自东追了上来,跟在骡车之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的蹑着。再走数里,只见前面四名骑者候在道旁,待俞莲舟一行过去,四乘马便跟在后面。数里之后,又有四乘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赶车的惊慌起来,悄声对张翠山道:“客官,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强人?须得小心在意。”张翠山点了点头。在中午打尖之处,又多了六人,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带兵刃。一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肤色黝黑,似乎来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个大胆的纵马逼近,到距骡车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俞莲舟在车中只管闭目养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

    傍晚时分,迎面两乘马奔了下来。当先乘者是个长须老者,空着双手。第二骑的乘者却是个艳装少妇,左手提着一对双刀。两骑马停在大道正中,挡住了去路。张翠山强抑怒气,在马背上抱拳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这厢有礼,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金毛狮王谢逊在哪里?你只须说了出来,我们决不跟武当弟子为难。”张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须得先向师尊请示。那老者道:“俞二受伤,张五落单。你孤身一人,不是我们这许多人的敌手。”说着伸手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来。判官笔的笔尖铸作蛇头之形。

    张翠山外号“银钩铁划”,右手使判官笔,于武林中使判官笔的点穴名家无一不知,一见这对蛇头双笔,心中一凛。他当年曾听师父说过,高丽有一派使判官笔的,笔头铸作蛇形,其招数和点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阴柔毒辣之性,招术滑溜狠恶,这一派叫做“青龙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记得姓泉,名字叫甚么却连师父也不知道,于是抱拳说道:“前辈是高丽青龙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爷子如何称呼?”那老者微微一惊,心想:“瞧你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恁地见识广博,竟知道我的来历。”这老者便是高丽青龙派的掌门人,名叫泉建男,是岭南“三江帮”帮主卑词厚礼的从高丽聘请而来。他到中土未久,从未出过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给张翠山识破,当下蛇头双笔一摆,说道:“老夫便是泉建男。”张翠山道:“高丽青龙派跟中土武林向无交往,不知武当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还请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肌肉一动,说道:“老夫跟阁下无冤无仇,我们高丽人也知道中原有个武当派,武当七侠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老夫只请问阁下一句话:金毛狮王谢逊躲在哪里?”他这番话虽不算无礼,但词锋咄咄逼人,同时判官笔这么一摆,跟在骡车之后的人众便四下分散,团团围了上来,显是若不明言谢逊的下落,便只有动武之一途。张翠山道:“倘若在下不愿说呢?”泉建男道:“张五侠武艺了得,我们人数虽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侠身上负伤,尊夫人正在病中,我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要将两位留下。张五侠自己就请便罢。”他说中国话咬字不准,声音尖锐,听来倍加刺耳。张五侠听他说得这般无耻,“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高丽武学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让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输了,大伙儿便一拥而上,我们可不讲究甚么单打独斗那一套。倘若武当派人多,你们也可倚多为胜啊。从前中国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丽,哪次不是以数十万大军攻我数万兵马?自来相斗,总是人多的占便宜。”张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说无益,若能将他擒住作为要胁,当可逼得他手下人众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轻飘飘的落下马背,左足着地,左手已握住烂银虎头钩,右手握着镔铁判官笔,说道:“你是客人,请进招罢!”他原来的判官笔十年前失落于大海之中,现在手中这枝在兵器铺中新购未久,尺寸分量虽不甚就手,却也可将就用得。

    泉建男也跃下马来,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虚点,左笔尚未递出,身子已绕到张翠山侧方。张翠山寻思:“今日我是为义兄的安危而战,素素跟我夫妇一体,她和义兄也有金兰之谊,为他丧命,那也罢了。但二哥跟义兄不相识,若为了义兄而使二哥蒙受耻辱,那可万万不该。”见泉建男右手蛇头笔点到,伸钩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钩笔相交,他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帮那批人把武当七侠吹上了天去,却也不过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将本国人士说得加倍厉害些。”当下左手笔跟着三招递出。张翠山左支右绌,勉力挡架,便还得一钩一笔,也是虚软乏劲。泉建男心想今日将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收拾下来,这番来到中土可说一战成名,当下双笔飞舞,招招向张翠山的要害点去。张翠山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凝神细看对方的招数,但见他出招轻灵,笔上颇有韧力,所点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点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阵,见他左手判官笔所点,都是背心自“灵台穴”以下的各穴,自灵台、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至尾闾骨处的长强穴;右手判官笔所点,则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枢、维道、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穴。张翠山心下了然,他左手笔专点“督脉诸穴”,右手笔专点“足少阳胆经诸穴”,看似繁复,其实大有理路可寻,暗想:“当年师父曾说,高丽青龙派的点穴功夫专走偏门,虽然狠辣,并不足畏。今日一见,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对方招式,银钩铁笔虽然上下挥舞,其实装模作样,只须护住督脉诸穴及足少阳胆经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会。

    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长,大声吆喝,威风凛凛。张翠山心道:“凭着这点儿武功,居然也到武当山脚下来撒野!”突然间左手银钩使招“龙”字诀中的一钩,嗤的一响,钩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风市穴。泉建男“啊”的一声,右腿跪地。张翠山右手笔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他灵台穴一路顺势直下,使的是“锋”字诀中最后一笔的一直,便如书法中的颤笔,至阳、筋缩、中枢、脊中……至长强、在他“督脉”的每一处穴道上都点了一下。这一丫丫电子书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哪里还能动弹?这一笔所点各穴,正是他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暗想:“罢了,罢了!对方纵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处穴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

    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他的属下,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岂知那艳装少妇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扣了。”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丝毫没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名舵主,他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不能为本帮效力,则死于敌手,也无足惜。张翠山吃了一惊,看来便是杀了泉建男仍是无济于事,只见六七名汉子抢到殷素素车前,六七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车前,只有少数几人和那少妇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罢!”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啸,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数丈外的一株大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前来,正是六侠殷梨亭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每人手腕的“神门”穴上一一中剑,一一撒下兵刃。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中剑之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扬长而来,遇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她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

    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原来这“神十三剑”共有一十三记招数,每记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门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许多艰难之处并未想通。此时殷梨亭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没人能抵挡得一招。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梨亭每一剑剌出,无不精妙绝论,只使了五六记招式,“神门十三剑”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撤下了兵刃。那少妇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帮众有的骑马逃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奔。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帮帮众同行。

    殷梨亭还剑入鞘,紧紧握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别之时,殷梨亭还只十八岁,十年不见,已自瘦瘦小小的少年变为长身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见。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之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

    殷梨亭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

    原来四侠张松溪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见到两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当派威震天下,难道还有甚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于是暗中蹑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逊的下落。张松溪大喜过望,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殷梨亭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是以张殷二人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两个好手。这三江帮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

    俞莲舟叹道:“若非四弟机警,今日咱武当派说不定要丢个大人。”张翠山愧道:“单凭小弟一人之力,保护不了二哥。唉,离师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实在差得太远了。”殷梨亭笑道:“五哥说哪里话来?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帮那些家伙,五哥打发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你定然先顾二哥,说不定五嫂会受点儿惊吓。你适才打败那高丽老头儿的功夫,师父就没传授第二个。你这次回山,师父他老人家一欢喜,不知会有多少精妙的功夫传你,只怕你学也学不及呢。这‘神门十三剑’的招术,我便说给你听如何?”

    他师兄弟情深,久别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将十年所学的功夫,顷刻之间便尽数说给张翠山知道。两人并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说个不停。

    当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张翠山同榻而卧。张翠山也真喜欢这个小师弟,见他虽是又高又大,还是跟从前一般对己依恋。武当七侠中虽是莫声谷年纪最小,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显得远比师弟稚弱。张翠山年纪跟他相差不远,一向对他也是照顾特多。

    俞莲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还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喝了师父的寿酒之后,跟着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极,妙极!新娘子是哪一位名门之女?”殷梨亭脸一红,忸怩着不说。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张翠山伸了伸舌头,笑道:“六弟若是顽皮,这金鞭当头砸将下来,可不是玩的。”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纪姑娘是使剑的。幸好那日江边蒙面的诸女之中,没纪姑娘在内。”张翠山一惊,道:“纪姑娘是峨嵋门下?”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的峨嵋诸女的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天生一对……”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

    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甚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而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甚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罢。”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梨亭空着双手,站在俞莲舟身侧戒备。却见这六人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浑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鸿,请问三位安好。”

    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孟正鸿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我们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后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疆。”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梨亭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孟正鸿又道:“我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宏大量,反而解救我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谢恩,二来赔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不必多礼。”孟正鸿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鸿道:“在下求俞二爷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我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自晋来鄂,想必是为了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何过节?”孟正鸿惨然道:“家兄孟正鹏惨死于谢逊的掌下。”

    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我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各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孟正鸿道:“如此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门下虽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余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诸侠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的是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均是欢喜之极。张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门下化敌为友,实是不易。”张松溪笑道:“那是机缘凑巧,你四哥也说不上有甚么功劳。”当下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原来那美貌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鸿。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访查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说起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鸿向来畏妻如虎,但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子弟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遇不可求,若是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们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庇护,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嘴起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那乌氏怒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却没有半分担当,便是那张翠山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子去找他么?嫁了你这胆小鬼,算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鸿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是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她是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哪知道这一切全给三江帮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反给他先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在监视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只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这一来,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夫妇俩齐来向俞莲舟等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给人留下余地,化敌为友,最合师父的心意。”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戴。”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然多智,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不出半点端倪。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罢。”当下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童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去见俞岱岩。

    服侍俞岱岩的道童轻声道:“三师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张翠山摇了摇手,轻手轻脚走到房中。只见俞岱岩正自闭目沉睡,脸色惨白。双颊凹陷,十年前龙精虎猛的一条剽悍汉子,今日成了奄奄一息的病夫。张翠山看了一阵,忍不住掉下泪来。张翠山在床边站立良久,拭泪走出,问小道僮道:“你大师伯和七师叔呢?”小道童道:“在大厅会客。”张翠山走到后堂等候大师哥和七师弟,但等了老半天,客人始终不走。张翠山问送茶的道人道:“是甚么客人?”那道人道:“好像是保镖的。”殷梨亭对这位久别重逢的五师兄很是依恋,刚离开他一会,便又过来陪伴,听得他在问客人的来历,说道:“是三个总镖头金陵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太原晋阳镖局的总镖头云鹤,还有一个是京师燕云镖局的总镖头宫九佳。”张翠山微微一惊,道:“这三位总镖头都来了?十年之前,普天下镖局中数他三位武功最强,名望最大,今日还是如此罢?他们同时来到山上,为了甚么?”殷梨亭笑道:“想是有甚么大镖丢了,劫镖的人来头大,这三个总镖头惹不起,只好来求大师兄。五哥,这几年大哥越来越爱做滥好人,江湖上遇到甚么疑难大事,往往便来请大哥出面”张翠山微笑道:“大哥佛面慈心,别人求到他,总肯帮人的忙。十年不见,不知大哥老了些没有?”他想到此处,想看一看大哥之心再也难以抑制,说道:“六弟,我到屏风后去瞧瞧大哥和七弟的模样。”走到屏风之后,悄悄向外张望。只见宋远桥和莫声谷两人坐在下首主位陪客。宋远桥穿着道装,脸上神情冲淡恬和,一如往昔,相貌和十年之前竟无多大改变,只是鬓边微见花白,身子却肥胖了很多,想是中年发福。宋远桥并没出家,但因师父是道士,又住在道现之中,因此在武当山上时常作道家打扮,下山时才改换俗装。莫声谷却已长得魁梧奇伟,虽只二十来岁,却已长了满脸的浓髯,看上去比张翠山的年纪还大些。

    只听得莫声谷大着嗓子说道:“我大师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凭着宋远桥三字,难道三位还信不过么?”张翠山心想:“七弟粗豪的脾气竟是半点没改。不知他为了何事,又在跟人吵嘴?”转头向宾位上看去时,只见三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气度威猛,一个高高瘦瘦,貌相清癯,坐在末座的却像是个病夫,甚是干枯。三人身后又有五个人垂手站立,想是那三人的弟子。只听那高身材的瘦子道:“宋大侠既这般说,我们怎敢不信?只不知张五侠何时归来,可能赐一个确期么?”张翠山微微一惊:“原来这三人为我而来,想必又是来问我义兄的下落。”只听莫声谷道:“我们师兄弟七人,虽然本领微薄,但行侠仗义之事向来不敢后人,多承江湖上朋友推奖,赐了‘武当七侠’这个外号。这‘武当七侠’四个字,说来惭愧,我们原不敢当……”张翠山心道:“十年不见,七弟居然已如此能说会道,从前人家问他一句话,他要脸孔红上半天,才答得一句。十年之间,除了我和三哥,人人都是一日千里。”只听莫声谷续道:“可是我们既然负了这个名头。上奉恩师严训,行事半步不敢差错。张五哥是武当七兄弟之一,他性子斯文和顺,我们七兄弟中,脾气数他最好。你们定要诬赖他杀了‘龙门镖局’满门,那是压根儿的胡说八道。”张翠山心中一寒:“原来为了龙门镖局都大锦的事。素闻大江以南,各镖局以金陵虎踞镖局马首是瞻,想是他们听到我从海外归来,于是虎踞镖局约了晋阳、燕云两家镖局的总镖头,上门问罪来啦。”那气度威猛的大汉道:“武当七侠名头响亮,武林中谁不尊仰?莫七侠不用自己吹嘘,我们早已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莫声谷听他出言讥嘲,脸色大变,说道:“祁总镖头到底意欲如何,不妨言明。”那气度威猛的大汉便是虎踞镖局的总镖头祁天彪,朗声道:“武当七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可难道少林派高僧便惯打诳语么?少林僧人亲眼目睹,临安龙门镖局上下大小人等,尽数伤在张翠山张五侠——的手下。”他说道“张五侠”这个“侠”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显是充满讥嘲之意。殷梨亭只听得怒气勃发,这人出言嘲讽五哥,可比打他自己三记巴掌还要更令他气愤,便欲出去理论。张翠山一把拉住,摇了摇手。殷梨亭见他脸上满是痛苦为难之色,心下不明其理,暗道:“五哥的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无怪师父常常赞他。”莫声谷站起身来,大声道:“别说我五哥此刻尚未回山,便是已经回到武当,也只是这句话。莫某跟张翠山生死与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三位不分青红皂白,定要诬赖我五哥害了龙门镖局满门。好!这一切便全算是莫某干的。三位要替龙门镖局报仇,尽管往莫某身上招呼。我五哥不在此间,莫声谷便是张翠山,张翠山便是莫声谷。老实跟你说,莫某的武功智谋,远远不及我五哥,你们找上了我,算你们运气不坏。”祁天彪大怒,霍地站起,大声道:“祁某今日到武当山来撒野,天下武学之士,人人要笑我班门弄斧,太过不自量力。可是都大锦都兄弟满门被害十年,沉冤始终未雪,祁某这口气终是咽不下去,反正武当派将龙门镖局七十余口也杀了,再饶上祁某一人又何妨?便是再饶上金陵虎踞镖局的九十余口,又有何妨?祁某今日血溅于武当山上,算是死得其所。我们上山之时,尊重张真人德高望重,不敢携带兵刃,祁某便在莫七侠拳脚之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宋远桥先前一直没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伸手拦住莫声谷,微微一笑,说道:“三位来到敝处,翻来覆去,一口咬定是敝五师弟害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好在敝师弟不久便可回山,三位暂忍一时,待见了敝师弟之面,再行分辨是非如何?”那身形干枯,犹似病夫的燕云镖局总镖头宫九佳说道:“祁总镖头且请坐下。张五侠既然尚未回山,此事终究不易了断,咱们不如拜见张真人,请他老人家金口明示,交代一句话下来。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斗,天下英雄好汉,莫不敬仰,难到他老人家还会不分是非、包庇弟子么?”他这几句话虽说得客气,但含意甚是厉害。莫声谷如何听不出来,当即说道:“家师闭关静修,尚未开关。再说,近年来我武当门中之事,均由我大哥处理。除了武林中真正大有名望的高人,家师极少见客。”言下之意是说你们想见我师父,身分可还够不上。那高高瘦瘦的晋阳镖局总镖头云鹤冷笑一声,道:“天下事也真有这般凑巧,刚好我们上山,尊师张真人便即闭关。可是龙门镖局七十余口的人命,却不是一闭关便能躲得过呢。”宫九佳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太重,忙使眼色制止。但莫声谷已自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说我师父是因为怕事才闭关吗?”云鹤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宋远桥虽然涵养极好,但听他辱及恩师,却也是忍不住有气,当着武当七侠之面,竟然有人言辞中对张三丰不敬,那是十余年来从未有过之事。他缓缓的道:“三位远来是客,我们不敢得罪,送客!”说着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着这一拂之势卷出,祁天彪、云鹤、宫九佳三人身前茶几上的三只茶碗突然被风卷起,落在宋远桥身前的茶几之上。三只茶碗缓缓卷起,轻轻落下,落到茶几上时只托托几响,竟不溅出半点茶水。祁天彪等三人当宋远桥衣袖挥出之时,被这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三人急运内功相抗,但那股袖风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三人胸口重压陡消,波波三声巨响,都大声的喷了一口气出来。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知宋远桥只须左手袖子跟着一挥,第二股袖风乘虚而入,自己所运的内息被逼得逆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须身受重伤,内功损折大半。这一来,三个总镖头方知眼前这位冲淡谦和、恂恂儒雅的宋大侠,实是身负深不可测的绝艺。

    张翠山在屏风后想起殷素素杀害龙门镖局满门之事,实感惶愧无地,待见到宋远桥这一下衣袖上所显得深厚功力,心下大为惊佩,寻思:“我武当派内功越练到后来,进境越快。我在王盘山之时,与义兄内力相差极远,但到冰火岛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当年义兄在洛阳想杀大师哥,自然抵挡不住。但义兄就算双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却未必能胜过大师哥多少。再过十年,大师哥、二师哥便不会在我义兄之下。”只见祁天彪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请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兴师问罪、复仇拚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两人正在说客气话,祁天彪突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四弟,来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

    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各位。”说着递过三个小小包裹,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问道:“那是甚么?”张松溪道:“此处拆开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罢。”师兄弟三人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个总镖头作别。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叫道:“五哥在里面?这三个镖客还要回来,干么?”心下记挂着张翠山,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急奔入内。莫声谷刚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落手极重,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

    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是我辈分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

    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

    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云总镖头刚才的言语,家师便是亲耳听到了,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顺口谦逊了几句,见祁天彪和宫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宫二人并不怎么,对云鹤却甚是敬重亲热。三个总镖头定要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赔罪,张松溪一一辞谢,这才作别。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来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奔将出来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对同门师弟,又是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是不失礼数,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我详告之后,还请众兄弟一同想个良策。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一生残废,五哥便是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时义愤……”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甚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不关你一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般灭门绝户之事,我辈怎可做得?”宋远桥等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厉,过了半晌,说道:“龙门镖局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

    宋远桥等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决计不信张翠山会做这般狠毒惨事,但少林派众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这时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一件大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当下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客去而复返的情由。张松溪笑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陕西的豪杰,歃血为盟,要起义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一齐喝了声彩。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归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山说到该地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之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山道:“那地方东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来,太阳出来之处,也不能算是东方。”又说到海中冰山等等诸般奇事异物。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镖头赔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深知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声谷来往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个好男儿,若不当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的冰火岛上的怪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啊,是吗?”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莫声谷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七弟总是不肯吃亏。”于是将冰火岛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莫声谷道:“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说了。”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哪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在举义前的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云鹤所写的举义策划书,去向蒙古鞑子告密。”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

    张松溪道:“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听到他们要如何一面密报朝廷,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一网打尽。于是我跳进屋去,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加盟的名单和筹划书,回来南方。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划书被盗,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人家家有灭门大祸,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闭城大索刺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这一番自己固然难免满门抄斩,而晋陕二省更不知将有多少仁人义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是安然无事,后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不了了之。他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无论如何却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单和筹划书?”张松溪道:“正是。”

    莫声谷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

    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能跟云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之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送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被鄱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了红货。宫九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执北方镖局的牛耳,他招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寻短见。“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想使用这批珠宝去行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大救出牢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宫总镖头虽然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甚么恶事,在大都也不交结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四义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锻包袱留了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的却又是甚么?”张松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是“啊”的一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大豪吴一氓的成名暗器。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当日也真是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出掌将他打得重伤。祁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那吴一氓。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外比武。”殷梨亭道:“这吴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对手?”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场,原也不过要我二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我兄弟准到。”莫声谷道:“乔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敌一,或能跟吴一氓打个平手。只不知吴一氓有没有帮手。”张松溪道:“吴一氓倒没有帮手。可是乔氏兄弟却出了古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乔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敌之策,哪知乔家看门的说道:‘大爷和二爷今朝忽有要事,赶去了郑州,请祁老爷不必等他们了。’祁天彪一听之下,几乎气炸了肚子。乔氏兄弟几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帮过他们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难求援,兄弟俩嘴上说得好听,竟是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知道吴一氓心狠手辣,这个约会躲是躲不过的,于是在客店中写下了遗书,处分后事,交给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阳西门外赴约。”

    “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个乞丐,易容改装,躺在西门外的一株大树之下,不久吴一氓和祁天彪先后到来,两人动起手来,斗不数合,吴一氓便下杀手,放了一枚断魂蜈蚣镖。祁天彪眼见抵挡不住,只有闭目待死,我抢上前去,伸手将镖接了,吴一氓又惊又怒,喝问我是否丐帮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吴一氓连放了八枚断魂蜈蚣镖,都给我一一接了过来,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门武功去接,本也不难,但我防他瞧出疑窦,故意装作左足跛,右手断,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镖手法,掌心向下擒扑,九枚镖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险些给他第七枚毒镖划破,算是十分凶险。他果然喝问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装聋作哑,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吴一氓自知不敌,惭怒而去,回到凉州后杜门不出,这几年来一直没在江湖上现身。”莫声谷摇头道:“四哥,吴一氓虽不是良善之辈,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么好人,那日倘若给蜈蚣镖伤了手掌,这可如何是好?这般冒险未免太也不值。”

    张松溪笑道:“这是我一时好事,事先也没料到他的蜈蚣镖当真有这等厉害。”莫声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张松溪这些行径的真意,张翠山却如何不省得?四哥尽心竭力,为的是要消解龙门镖局全家被杀的大仇。他知虎踞镖局是江南众镖局之首,冀鲁一带众镖局的头脑是燕云镖局,西北各省则推晋阳镖局为尊。龙门镖局之事日后发作起来,这三家镖局定要出头,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桩恩惠。这三件事看来似是机缘巧合,但张松溪明查暗访,等候机会,不知花了多少时日,多少心血?

    张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体,我也不必说这个‘谢’字,都是你弟妹当日作事偏激,闯下这个大祸。”当下将殷素素如何装扮成他的模样、夜中去杀了龙门镖局满门之事从头至尾的说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结,你给我拿个主意。”张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当请师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已改过迁善,不再是当日杀人不眨眼的弟妹。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说是不是?”宋远桥面临这数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时踌躇难决。俞莲舟却点了点头,道:“不错!”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说话,二哥却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生怕他跟五嫂为难,一直在提心吊胆,却不知俞莲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见二哥点头,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问起来,五哥只须说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又不是撒谎,本来不是你杀的啊。”宋远桥横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赖,五弟心中何安?咱们身负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宋远桥道:“依我之见,待师父寿诞过后,咱们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儿,然后是黄鹤楼头英雄大会,交代了金毛狮王谢逊这回事后,咱们师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内,咱们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举。”张松溪鼓掌叫道:“对,对!龙门镖局枉死了七十来人,咱们各作十件善举,如能救得一二百个无辜遭难者的性命,那么勉强也可抵过了。”俞莲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当也没有了,师父也必允可。否则便是要五弟妹给那七十余口抵命,也不过多死一人,于事何补?”张翠山一直为了此事烦恼,听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跟她说去。”将宋远桥的话去跟妻子说了,又说众兄弟一等祝了师父的大寿,便同下山去寻访无忌。殷素素本来无甚大病,只是思念无忌成疾,这时听了丈夫的话,心想凭着武当六侠的本事,总能将无忌找得回来,心头登时便宽了。张翠山跟着又去见俞岱岩。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悲喜。

第十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

    

    过了数日,已是四月初八。张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岁大寿,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虽然俞岱岩残废,张翠山失踪,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也算难得,同时闭关参究的一门“太极功”也已深明精奥,从此武当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当不输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这天清晨,他便开关出来。

    一声清啸,衣袖略振,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张三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别人,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他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张翠山已扑在他怀里,声音呜咽,连叫:“师父!”心情激荡之下竟忘了跪拜。宋远桥等五人齐声欢叫:“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了八十几年,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间见到张翠山,忍不住紧紧搂着他,欢喜得流下泪来。

    众兄弟服侍师父梳洗漱沐,换过衣巾。张翠山不敢便禀告烦恼之事,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张三丰听他说已经娶妻,更是欢喜,道:“你媳妇呢?快叫她来见我。”张翠山双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上十年,待禀明了我再娶么?笑话,笑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哪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

    张三丰仍是捋须一笑,说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张翠山大喜,想不到自己担了十年的心事,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当下满脸笑容,站起身来。张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宋远桥等均想:“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爱屋及乌。连他岳父这等大魔头,居然也肯下交。”正说到此处,一名道童进来报道:“天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

    张三丰笑道:“岳父送礼来啦,翠山,你去迎接宾客罢!”张翠山应道:“是!”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张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要你忙些甚么?”殷梨亭脸上一红,还是跟了张翠山出去。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老者,罗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见到张翠山出来,一齐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说道:“姑爷安好,小人殷无福、殷无禄叩见。”张翠山还了一揖,说道:“管家请起。”心想:“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总是‘平安、吉庆、福禄寿喜’之类,怎地他二人却叫作‘无福、无禄’?”但见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两人相貌都极丑陋,均已有五十来岁年纪。张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挡,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不料岳父母反先存问,却如何敢当?两位远来辛苦。请坐喝杯茶。”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说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些些薄礼,请姑爷笑纳。”张翠山道:“多谢!”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十余张泥金笺上,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第一款是“碧玉狮子成双”,第二款是“翡翠凤凰成双”,无数珠宝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二十锭”、“宣和桑纸百刀”、“极品端砚八方”。那天鹰教教主打听到这位娇客善于书法,竟送了大批极名贵的笔墨纸砚,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具备。殷无福转身出去,领了十名脚夫进来,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摆在厅侧。张翠山心下踌躇:“我自幼清贫,山居简朴,这些珍物要来何用?可是岳父远道厚赐,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称谢受下,说道:“你家小姐旅途劳顿,略染小恙。两位管家请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见。”殷无福道:“老爷太太甚是记挂小姐,叮嘱即日回报。若不过于劳累小姐,小人想叩见小姐一面,即行回去。”张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请稍待。”回房跟妻子说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妆,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问起父母兄长安康,留着两人用了酒饭。殷无福、殷无禄当即叩别姑爷小姐。张翠山心想:“岳父母送来这等厚礼,该当重重赏赐这两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赏得出手。”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个穷姑爷,给不起赏钱,两位管家请勿见笑。”殷无福道:“不敢,不敢。得见武当五侠一面,甚于千金之赐。”张翠山心道:“这位管家吐属风雅,似是个文墨之士。”当下送到中门。殷无福道:“姑爷请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以免老爷太太思念。敝教上下,尽皆仰望姑爷风采。”张翠山一笑。殷无禄道:“还有一件小事,须禀告姑爷知道。小人兄弟送礼上山之时,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他三人言谈之中,提到了姑爷。”张翠山道:“哦,他们说了些什么?”殷无禄道:“一人说道:‘武当七侠于我等虽有大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终不能便此罢手。’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不能再理会此事了,要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来,跟姑爷理论此事。”张翠山点了点头,并不言语。殷无禄探手怀中,取出三面小旗,双手呈给张翠山,道:“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想太岁头上动土,已将这事揽到了天鹰教身上。”张翠山一见三面小旗,不禁一惊,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一头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状,自是“虎踞镖局”的镖旗。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当是“晋阳镖局”的镖旗,云中白鹤是总镖头云鹤。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线绣着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镖局”的“燕”字和总镖头宫九佳的“九”字。张翠山奇道:“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殷无福道:“姑爷是天鹰教的娇客,祁天彪、宫九佳他们是什么东西,明知武当七侠于他们有恩,居然还想去请什么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瑞来这老家伙来跟姑爷理论,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张翠山道:“其实也不算得甚么无礼。”殷无福道:“是,那是姑爷的宽宏大量,人所不及。我们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这三个镖客,取来了三家镖局的镖旗。”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镖局中的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但各有各的绝艺。何以岳父手下三个家人,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但若说殷无福瞎吹,他们明明取来了这三杆镖旗,别说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难道他们在客店中使甚么薰香迷药,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问道:“这三杆镖旗是怎生取来的?”

    殷无福道:“当时二弟无禄出面叫阵,约他们到襄阳南门较量,我们三人对他们三个。言明若是他们输了,便留下镖旗,自断一臂,终身不许踏入湖北省一步。”张翠山愈听愈奇,愈是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问道:“后来怎样?”殷无福道:“后来也没甚么,他们便留下镖旗,自己砍断了左臂,说终身不踏进湖北省一步。”

    张翠山暗暗心惊:“这些天鹰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皱起了眉头。殷无禄道:“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轻,我们便追上去,将三人宰了。”张翠山忙道:“不轻!不轻!已重得很。”殷无禄道:“我们心想这次来给姑爷送礼,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伤了人命,似乎不吉。”张翠山道:“不错,你们想得很周到。你刚才说共有三人前来,还有一位呢?”殷无福道:“还有个兄弟殷无寿。我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后,怕那神枪谭老头终于得到了讯息,不知好歹,还要来罗唣姑爷,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府去。无寿叫小人代他向姑爷磕头请安。”说着便爬下来磕头。

    张翠山还了一揖,道:“不敢当。”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无寿为自己而闹上开封府去,不论哪一方有了损伤,都是大大的不妥,说道:“那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个正人君子,两位快些赶赴开封,叫无寿大哥不必再跟谭老英雄说话了。倘若双方说僵了动手,只怕不妙。”殷无禄淡淡一笑,道:“姑爷不必担心,那姓谭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动手的。三弟叫他不许多管闲事,他会乖乖的听话。”张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许老了,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武功高强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殷无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说道:“那谭老头儿二十年前是无寿的手下败将,并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姑爷望安。”说着二人行礼作别。

    张翠山拿着那三面小旗,踌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听无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还罢了,却不免损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阅礼单,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想起无忌此时不知如何,又是忧心如焚,见丈夫走进房来,脸上神色不定,忙问:“怎么啦?”

    张翠山道:“那无福、无禄、无寿三人,却是甚么来历?”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但知他对天鹰教心中不喜,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谈起,张翠山亦从来不问。这时她听丈夫问及,才道:“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西南一带的大盗,后来受许多高手的围攻,眼看无幸,适逢我爹爹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救了他们。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们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终身替他为奴,抛弃了从前的姓名,改名为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我从小对他们很是客气,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说,讲到武功和从前的名望,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们三人。”张翠山点头道:“原来如此。”于是将他三个断人左臂、夺人镖旗之事说了。殷素素皱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五哥,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烦,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说道:“待寻到无忌,我们还是回冰火岛去罢。”忽听得殷梨亭在门外叫道:“五哥,快来大笔一挥,写几幅寿联儿。”又笑道:“五嫂,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谁教他叫作‘铁划银钩’呢?”

    当日下午,六个师兄弟分别督率火工道人、众道童在紫霄宫四处打扫布置,厅堂上都贴了张翠山所书的寿联,前前后后,一片喜气。次日清晨,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正要去携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师父拜寿,一名道童进来,呈上一张名帖。宋远桥接了过来。张松溪眼快,见帖上写道:“昆仑后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惊道:“昆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拜寿来啦。他几时到中原来的?”莫声谷问道:“何夫人有没有来?”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是他师姊,听说武功不在昆仑掌门之下。张松溪道:“名帖上没写何夫人。”宋远桥道:“这位客人非同小可,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忙去禀明张三丰。张三丰道:“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当下率领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甚是飘逸,气象冲和,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张三丰连声道谢,拱手行礼。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何太冲也跪拜还礼,说道:“武当六侠名震寰宇,这般大礼如何克当?”

    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五老齐至。当世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名头最响,昆仑、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分地位,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但张三丰甚是谦冲,站起身来,说道:“崆峒五老到来,何兄请稍坐,老道出去迎接宾客。”

    何太冲心想:“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接着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派,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六名弟子分别接待,却哪里忙得过来?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每逢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整寿,总是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岂知在这百岁寿辰,竟然武林中贵宾云集。到得后来,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各派掌门、各帮的帮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饭碗、菜碗奉茶。张松溪一拉张翠山,走到厢房。张松溪道:“五弟,你瞧出甚么来没有?”张翠山道:“他们相互约好了的,大家见面之时,显是成竹在胸。虽然有些人假作惊异,实则是欲盖弥彰。”张松溪道:“不错,他们并非诚心来给师父拜寿。”张翠山道:“拜寿为名,问罪是实。”张松溪道:“不是兴师问罪。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计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马。”张翠山道:“嗯,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

    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五弟,那谢逊便算十恶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义兄,决不能从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踪。”张翠山道:“四哥说的是。咱们怎么办?”张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岂能怕得了他们?”俞岱岩虽然残废,但他们说起来还是“武当七侠”,而七兄弟之后,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铄古今、冠绝当时的师父张三丰在。只是两人均想师父已百岁高龄,虽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难关,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让师父出手,也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张松溪口中这么安慰师弟,内心却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师门令誉,实非容易。大厅之上,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心中各自嘀咕。正说话间,小道童又进来报道:“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率同五位师弟妹,来向师祖拜寿。”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望着殷梨亭。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张松溪、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听到峨嵋弟子到来,也都向着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满脸通红,神态忸怩。张翠山拉着他手,笑道:“来来来,咱两个去迎接贵宾。”

    两人迎出门去。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神态威猛,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半个头。她身后五个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两个是尼姑,其中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只见一个抿嘴微笑,另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陪着六人入内。殷梨亭极是腼腆,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行到廊下,见众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触。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声。两人羞得满面通红,一齐转头。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师姊,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突然之间,纪晓芙身子颤抖了几下,脸色惨白,眼眶中泪珠莹然。

    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情势,见峨嵋六弟子到来,稍稍宽心,暗想:“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待会儿若是说僵了动手,峨嵋派或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各路宾客络绎而至,转眼已是正午。紫霄宫中绝无预备,哪能开甚么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饭上铺些青菜豆腐。武当七弟子连声道歉。但见众人一面扒饭,一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似乎在等甚么人。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带兵刃,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器,只峨嵋、昆仑、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远桥等都心下不忿:“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却又为何暗藏兵刃?”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卒间随便置办,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脑的气势。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张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那真是贵重之极了。”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寻思:“不知他们还在等甚么强援?偏生师父不喜热闹,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否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孤立无援。”他想,师父交游遍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侠仗义、广结善缘,若是事先有备,自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前来同庆寿诞。

    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后,发出英雄帖,在武昌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不料一着之失,全盘受制。”他心中早已盘算定当,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对这个“义”字都看得极重,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谁也不能硬逼他做不义之徒。便有人不肯罢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当派交好的高手,当真须得以武相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哪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竟以祝寿为名,先自约齐人手,涌上山来,攻了武当派措手不及。

    张松溪低声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战。”武当七侠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遇上难题,他往往能忽出奇计,转危为安。俞莲舟心下黯然:“连四弟也束手无策,看来今日武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若是以一敌一,来客之中只怕谁也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但是二十对一,且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两人走到厅后。张松溪道:“待会说僵之后,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定输赢,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想到此节,决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俞莲舟点头道:“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微一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险侥幸。”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俞莲舟踌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来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张松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使‘虎爪绝户手’!”俞莲舟打了个突,说道:“‘虎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大喜的日子,使这门杀手,太狠毒了罢?”

    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莲舟学会之后,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是武功高强,仍能强运内劲挣脱,不免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于是自加变化,从“虎爪手”中脱胎,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张三丰收徒之先,对每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曾详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师门之学,并能分别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虎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毛病,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后,再演给师父看时,张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给你的是厉害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

    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心中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各人听了,最后道:“莲舟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了,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莲舟学一学罢,只是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我在‘虎爪’两字之下,再加上‘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当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用过。今日到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仍是颇为踌躇。张松溪道:“这‘虎爪绝户手’擒拿对方腰眼之后,或许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咱们只找和尚、道士作对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那也无妨。”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定一个对手,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人各使“虎爪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老关能,张翠山则选了昆仑派道人西华子。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家师百岁寿诞,承众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只是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今日方归,他这十年来的遭遇经历,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未免不详,各位远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各位难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当派为敌。这些人连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战,以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我们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二来正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憋了半天气,这时再也难忍,冷笑道:“好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西华子睁大双目,问道:“甚么怪不得?”莫声谷道:“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帅作寿礼么?这时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西华子一拍身子,跟着解开道袍,大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含血喷人。我们身上谁暗藏兵刃来着。”

    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两指,轻轻在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么一扯,已将两人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一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五侠若是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那么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张松溪正要大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快快迎接。”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见大师已死,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张松溪一惊之下,那一声“啊哟”便叫不出声,知道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绝户手”制住了昆仑、崆峒等派中的人物,还是无用。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说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见,也算不虚此行了。”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谈一般。峨嵋派静玄师太、静虚师太,崆峒派的关能、宗维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自愧不如。

    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缓步走到紫霄宫前。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但从未见过面。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当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闻大师极是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弟子都要合十为礼,招呼几句,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说道:“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今日除了拜寿,原是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来。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情,要请教张五侠。第一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了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五侠赐示。”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七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庸,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师圆寂西归,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和晚辈有八拜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我义兄的下落,我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他这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

    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这便如何处置?”便在此时,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爹爹!”张翠山心头大震,这声音正是无忌,惊喜交加之下,大声叫道:“无忌,你回来了?”抢步出厅,巫山派和神拳门各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哪里逃?”伸手便抓。张翠山思子心切,双臂一振,将两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长窗之外,只见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监视。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是无人答应。殷素素这时身子已大为康复,在后堂忽听得丈夫大叫“无忌”,急忙奔出,颤声叫道:“无忌回来了?”张翠山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时却又不见。”殷素素好生失望,低声说道:“想是你念着孩子,听错了。”张翠山呆了片刻,摇头道:“我明明听到的。”他怕妻子出来,和众宾客会见后多生波折,忙道:“你进去罢!”他回到大厅,向空闻行了一礼,道:“晚辈思念犬子,致有失礼,请大师见谅。”空智说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便无父母妻儿么?”他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张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请张真人示下。”张三丰道:“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难道武当弟子不敢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左手一挥,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被殷素素用银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

    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将三僧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义深重,如何不加庇护?然而当此情势,却又如何庇护?“圆”字辈三僧之中,圆业的脾气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拚命,碍于师伯、师叔在前,这才强自压抑,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当即大声说道:“张翠山,你在临安西湖之旁,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伤他性命,是我亲眼目睹,难道冤枉你了?我们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针射瞎,难道你还想混赖么?”张翠山这时只好辩一分便是一分,说道:“我武当门下,所学暗器虽也不少,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门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银针之类么?至于针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武林中众所周知,若说张翠山用毒针伤人,上山来的那些武林人物确是难以相信。圆业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那日针毙慧风,我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谁?”张翠山道:“贵派有人受伤被害,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谁,天下可有这等规矩?”他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圆业在狂怒之下,说话越来越是不成章法,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理之事,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

    张松溪接口道:“圆业师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一时也辩不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却明明是为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各位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请问,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师哥的是谁?”

    圆业张口结舌,说道:“不是我。”

    张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跟贵派高手动起手来,伤在金刚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学艺不精,既然动手过招,总有死伤,又有甚么话说?难道动手之前,还能立下保单,保证毛发不伤么?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动弹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硬生生折断他四肢,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说到这里,声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这柄屠龙宝刀不可?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侠仗义,替武林作过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十年来卧床不起。我们正要请三位神僧作个交代。”为了俞岱岩受伤、龙门镖局满门被杀之事,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只因张翠山失踪,始终难作了断。张松溪见空智、圆业等声势汹汹,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空闻大师道:“此事老衲早已说过,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并无一人加害俞三侠。”张松溪伸手怀中,摸出了一只金元宝,金锭上指痕明晰,大声道:“天下英雄共见,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还有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圆音、圆业指证张翠山,不过凭着口中言语,张松溪却取了证物出来,比之徒托空言,显是更加有力了。空闻道:“善哉,善哉!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除了我师兄弟三人,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伤得了俞三侠?”莫声谷突然插口道:“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说他是一面之辞,难道大师所说的,便不是一面之辞么?”空闻大师甚有涵养,虽听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气,只道:“莫七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无法。”莫声谷道:“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世事变幻,是非真伪,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伤于我五师哥之手,我们又认定敝三师兄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以晚辈之见,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免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倘若鲁莽从事,将来真相大白,徒贻后悔。”空闻点头道:“莫七侠之言不错。”空智厉声道:“难道我空见师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我们暂且不问,但那恶贼谢逊的下落,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不说也要你说。”

    俞莲舟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眼见僵局已成,朗声道:“倘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还是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极是厉害,竟是直斥空智觊觎宝物,心怀贪念。空智大怒,拍的一掌,击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响,那桌子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实是威力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张真人功夫青出于蓝,我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今日我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胆请张真人不吝赐教。”他此言一出,大厅中群相耸动。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当年跟他动过手的人已死得干干净净,世上再无一人。他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除了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谁也没亲眼见过。但宋远桥等武当七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师父本领不可言喻。少林、武当两派之外的众人听空智竟公然向张三丰挑战,无不大为振奋,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实是不虚此行。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瞧他是否允诺,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空智说道:“张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少林三僧自非张真人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派的纠葛,若不各凭武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我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联手请张真人赐教。张真人高着我们两辈,倘若以一对一,那是对张真人太过不敬了。”众人心想:“你话倒说得好听,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张三丰武功虽高,但百龄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挡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联手合力。”俞莲舟说道:“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岂能和嘉宾动手过招……”众人听到这里,都想:“武当派果然不敢应战。”哪知俞莲舟接下去说道:“何况正如空智大师言道,家师和三位神僧班辈不合,若真动手,岂不落个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阵,武当七弟子,便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学。”众人听了这话,又是轰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空闻、空智、空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众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残废,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以六人对十二人,那是以一敌二之局。俞莲舟如此叫阵,可说是自高武当派身分了。俞莲舟这一下看似险着,实则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纪远比自己师兄弟为大,修为亦自较久,若是单打独斗,大师哥宋远桥当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自己伤后初愈,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论张松溪、殷梨亭或莫声谷,都非输不可。他这般叫阵,明是师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实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并不足畏,说起来武当派是以少敌多,其实却是武当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空智如何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哼了一声,说道:“既是张真人不肯赐教,那么我们师兄弟三人,逐一向武当六侠中的三人请教,三阵分胜败,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张松溪道:“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那也无不可。只是我们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无法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却是谁也不敢退后。我们六阵分胜败,武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六位高僧,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莫声谷大声道:“便是这样,倘若武当派输了,张五师哥便将金毛狮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让,便请三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寻事为实的朋友,一齐下山去罢!”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战之法,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料知大师哥、二师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僧,却势必连输三阵。空智摇头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却又难以明言。张松溪道:“三位向家师叫阵,说是要以三对一。待得我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我们答允单打独斗,大师却又说不妥。这样罢,便由晚辈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这样总是妥当了罢?三位将晚辈一举击毙,便算是少林派胜了,这样岂不爽快?”空智勃然变色。空闻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空性自上武当山后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忽然说道:“两位师哥,这位张小侠要独力斗三僧,咱们便上啊。”他武功虽高,但自幼出家为僧,不通世务,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空闻道:“帅弟不可多言。”转头向宋远桥道:“这样罢,我们少林六僧,领教武当六侠的高招,一阵定输赢。”宋远桥道:“不是武当六侠,是武当七侠。”

    空智吃了一惊,问道:“尊师张真人也下场么?”宋远桥道:“大师此言错矣。与家师动手过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师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虽然重伤,难以动弹,他又未传下弟子,但想我师兄弟七人自来一体,今日是大家生死荣辱的关头,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顾?我叫他临时找个人来,点拨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当七弟子会斗少林众高僧,你们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无不可。”空闻微一沉吟,心想:“武当派除了张三丰和七弟子之外,并没听说有何高手,他临时找个人来,济得甚事?若说请了别派的好手助阵,那便不是武当派对少林派的会战了。谅他不过要保全‘武当七侠’的威名,致有此言。”于是点头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会斗武当七侠。”

    俞莲舟、张松溪等却都立时明白宋远桥这番话的用意。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阵”。武当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二将,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的蛇山、龟山,心想长蛇灵动,乌龟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物性,当下连夜赶到汉阳,凝望蛇龟二山,从蛇山蜿蜒之势、龟山庄稳之形中间,创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只是那龟蛇二山大气磅礴,从山势演化出来的武功,森然万有,包罗极广,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张三丰悄立大江之滨,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潜心苦思,终是想不通这个难题。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东升,照得江面上金蛇万道,闪烁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当山上,将七名弟子叫来,每人传了一套武功。

    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处,但若二人合力,则师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则比两人同使的威力又强一倍。四人相当于八位高手,五人相当于十六位高手,六人相当于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齐施,犹如六十四位当世一流高手同时出手。当世之间,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哪有这等机缘,将这许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恶,又怎能齐心合力?

    张三丰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是以名之为“真武七截阵”。他当时苦思难解者,总觉顾得东边,西边便有漏洞,同时南边北边,均予敌人可乘之机,后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才破解了这个难题。只是这“真武七截阵”不能由一人施展,总不免遗憾,但转念想道:“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岂非单是一人,便足匹敌当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这念头也未免过于荒诞狂妄了。”不禁哑然失笑。武当七侠成名以来,无往不利,不论多么厉害的劲敌,最多两三人联手,便足以克敌取胜,这“真武七截阵”从未用过一次。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实是一无所知,自己虽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这只是自忖之见,说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败涂地,因此才想到那套武当镇山之宝、从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阵”上去。他听空闻大师答允以少林七僧会斗武当七侠,便道:“请各位稍待,在下须去请三师弟临时寻到传人,以补足武当七弟子之数。”向俞莲舟等使个眼色,六人向张三丰躬身告退,走进内堂。莫声谷第一个开言:“大师哥,咱们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阵’来,教少林僧见一见武当弟子的本事。只是谁来接替三哥啊?”宋远桥道:“此事由大伙儿公决。咱们且别说,各自在掌心中写个名字,且看众意如何。”莫声谷道:“好!”取过笔来,递给大师兄。宋远桥在掌心中写了个名字,握住手掌,将笔递给俞莲舟。各人挨次写了,一齐摊开手来,见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人掌中写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张翠山写的是“拙荆”两字。殷梨亭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满脸通红,不肯伸掌。莫声谷道:“咦,奇了,有甚么古怪?”硬扳开他手掌,只见他掌心上写着“纪姑娘”三字。

    张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众人均知殷梨亭顾念殷素素病体初愈,不宜剧斗,想去邀请他未过门的妻子纪晓芙出马。莫声谷想要取笑,张翠山忙向他使个眼色制止。宋远桥道:“五弟,你去请弟妹出来罢。”张翠山回进卧室,邀了殷素素出来,将大厅上的情势简略跟她说了。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都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天鹰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甚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宝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说出宝刀的下落。”张翠山道:“当年空见大师曾对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我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弟妹以三弟传人而上场,三弟必定心感安慰。”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武当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决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套“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番师兄弟相体贴的苦心,殷素素于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说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梨亭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却因卧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

    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甚么好东西送你作见面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会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的诸般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知道。”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目直视,凝神思索。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起了一件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也是神色大变,脸上尽是恐惧和忧虑之色。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起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不敢过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满门,没一人能够活命。’”各人听他缓缓说来,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

    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从此不再理我。”俞岱岩静静的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罢!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俞岱岩骨气极硬,自受伤以来,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话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梨亭更是哭出声来。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和翠山的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那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

    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师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说?”转头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的、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的亲哥哥殷野王。我们天鹰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山。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子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床板一齐压断,人却晕了过去。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说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怨,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跪倒在地,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缘由,温颜道:“甚么事,你说罢,为师决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脱出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站起身来,走上几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崆峒派关能、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砰几声连响,六七人飞身摔出,均是张翠山身周的宾客,被张三丰师徒掌力震开。但终于迟了一步,张翠山剑刃断喉,已然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便在此时,厅口长窗外一个孩童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长窗之外,只见一个穿着蒙古军装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张三丰爱徒惨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便欲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左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挣扎,终于大声叫了出来。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

    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怀里,哭道:“妈,他们为甚么逼死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说。”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也别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冷冰冰的言语,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叫道:“妈!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活转来。”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她身子微微一颤,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家听了。”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尽感惊诧。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说片刻,张五侠也不必丧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过去。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空闻问道:“甚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下,声音又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问:“甚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罢。”

    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说着站直了身子,伸手搔头,脸上尽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金毛狮王谢逊。”她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身前,谁也没有瞧见。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气绝。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视着空闻大师,问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

    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派的掌门,也不禁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说罢合十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们……你们逼死了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梁子当真结得不小,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甘休。从此后患无穷。”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夺眶而出。大厅之上,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她顿了一顿,牙齿咬住了下唇,随即放开,唇上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颤声道:“六哥,我……我实在对你不住,一切你要看开些。我……我只有来生图报了。”殷梨亭觉得她说得未免过分,道:“这不干你的事,我们不会见怪的。”纪晓芙脸色惨白,道:“不……不是这个……”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说话,转头望向无忌,说道:“好孩子,我们……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你。”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将头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于流了下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纪师妹,跟小孩儿多说甚么?咱们走罢!”纪晓芙掩面奔出。

    无忌憋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罢!”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损伤,他内力一到,定当好转,哪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化境,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发抖,便道:“远桥,抱孩子进来那个鞑子兵呢?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敌手,忙道:“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然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可想而知。

    过不多时,宋远桥与俞莲舟快步回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门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到过“玄冥神掌”的名称,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见过。

    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甚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众弟子尽皆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师父,这孩子……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西踱步,说道:“除非……除非我师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师父这句话,便是说无忌的伤势无法治愈了。众人沉默半晌。俞莲舟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施掌者不免受大祸。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

    俞莲舟应道:“是。”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一上来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则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无忌小小年纪,只怕……只怕……”宋远桥道:“适才我一瞥之间,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声谷道:“这人掳了无忌去,又送他上山来干么?”张松溪道:“这人逼问无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伤了他,要五弟夫妇亲眼见到无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狮王的下落。”莫声谷怒道:“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上武当山来撒野!”张松溪黯然道:“上武当山撒野的人,今日难道少了?何况这人挟制了无忌,料得咱们投鼠忌器,不敢伤他。”六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睁开眼来,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怀里。俞莲舟凛然道:“无忌,你爹爹已经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后练好了武功,为你爹爹报仇雪恨。”无忌叫道:“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妈妈活转来。二伯,咱们饶了那许多坏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妈妈。”张三丰等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张三丰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再能活得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罢。”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的云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绿气却愈来愈浓。张三丰知道绿色一转为黑,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贴。这时宋远桥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来到师父云房,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身上的阴寒毒气。张三丰并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余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随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绿气,手指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松溪,千万不可勉强。”

    俞莲舟应道:“是。”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说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儿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气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除体内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童去请宋远桥和殷梨亭来接替。这种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一盏热茶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炷香。殷梨亭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梨亭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宁定,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渐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这才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命救回来了。岂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无法可施。接连五日五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诸般运气之法,全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我们不用整天抱着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一会儿罢。”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来咱们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至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传授经文,我所学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当下将“九阳神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向镇锁任、督、冲三脉的“阴*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辘轳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向上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张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体内寒毒胶固于经络百脉之中,非但无法化除,反而脸上的绿气日甚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厉害。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进修,宋远桥等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甚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他服了多少,但始终有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瘦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中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派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天鹰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天鹰教手中,每次将天鹰教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梨亭将无忌拉入房中睡下,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神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武当山上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一代宗师,以百余岁的高龄,竟降尊纡贵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分。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掌门人灭绝师太脾气十分孤僻古怪,张三丰曾数次致书通候,命殷梨亭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信原封不动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头,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上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向少林派低头,均是郁郁不乐,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我们一老一小两人去的好。”

    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父觉远大师挑了一对铁水桶,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如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了。两人到了一苇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求见方丈大师。”

    那两名僧人听到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凝目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眯眯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壮年之时,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直到后来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无人敢如此称呼。那两个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我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少年,两个都貌不惊人,不见有甚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全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甚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

    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这是达摩院的长老,辈分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出亭去,躬身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何以克当?”空闻等齐合十为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

    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让我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对待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空闻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寺,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贫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有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是我后来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非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又赠了我那一对少林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依凭。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道:“贫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甚么?想来不见得有甚么好意,多半是为了张翠山的事而来找晦气了。”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贫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贫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九阳真经’,这部经书博大精深,只是其时贫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深以为憾。其后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贫道。贫道年纪最幼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他岂有不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分比空智长了三辈,算来该是“太师叔祖”,但觉远逃出了少林寺被目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语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先师恩德,贫道无时或忘。”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天真烂漫,不通世务;空智却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在少林寺偷学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当派的名望*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三日两头便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寺滋扰,或明闯,或暗窥,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紫霄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死伤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却也损折了不少。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派种下的祸根?寺中上下僧侣憋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

    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数百年来众所公认,贫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乃是出言挑战,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恃无恐,想来在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甚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之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我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嘴里虽说“不惧”,心中其实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贫道所说求数,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贫道修习先师所传‘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代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分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派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得‘指点’二字?”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由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练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来的武功太多,便是只学十分之一,也已极难。张真人再以一门神功和本派交换,虽然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为多余。”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这般的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身为武林第一大门派的掌门,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之间,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贫道实感高义。”但不论他说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总是婉言推辞。最后空闻道:“有方尊命,还请莫怪。”转头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席,到这里来款待张真人。”那僧人应命去了。张三丰神色黯然,举手说道:“既是如此,老道这番可来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领。多有滋扰,还请恕罪,就此别过。”躬身行了一礼,牵了无忌之手,飘然而去。

第十一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张三丰带了张无忌下得少室山来,料想他已然命不长久,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念头,只是跟他说些笑话,互解愁闷。这日行到汉水之畔,两人坐了渡船过江。船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张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涛。张无忌忽道:“太师父,你不用难过,孩儿死了之后,便可见到爹爹妈妈了,那也好得很。”张三丰道:“你别这么说,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张无忌道:“我本来想,如能学到少林派的九阳神功,去说给俞三伯听,那便好了。”张三丰道:“为甚么?”张无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练武当、少林两派神功,治好手足残疾。”

    张三丰叹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伤,内功再强,也是治不好的。”心想:“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却想着要去疗治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也确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便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无情。”这声音从波浪中传来,入耳清晰,显然呼叫之人内力不弱。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起头来,只见两艘江船,如飞的划来,凝目瞧时,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众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上毕竟人多,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过不多时,众武官和番僧便弯弓搭箭,向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张三丰心想:“原来他们是要那虬髯大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当下便想出手相救。只见那大汉左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甚是迅捷。张三丰心道:“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视不救?”向摇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那艄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张三丰见情势紧急,夺过艄公的橹来,在水中扳了两下,渡船便横过船头,向着来船迎去。猛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一个失惊,俯身去看时,肩头和背上接连中箭,手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动。后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那虬髯大汉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奋力抵御。

    张三丰叫道:“鞑子住手,休得行凶伤人!”急速扳橹,将渡船摇近,跟着身子纵起,大袖飘飘,从空中扑向小船。两名蒙古武官嗖嗖两箭,向他射来。张三丰袍袖挥动,两枝羽箭远远飞了出去,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登时两名番僧摔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跌入了江中,众武官见他犹似飞将军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将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飞,无不惊惧。领头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干甚么?”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罢!”那武官道:“你可知这人是谁?那是袁州魔教反贼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张三丰听到“袁州魔教反贼”六字,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周子旺的部属?”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真?”那虬髯大汉全身鲜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道:“小主公……小主公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便是承认了自己的身分。张三丰心下更惊,道:“这是周子旺的郎君么?”那大汉道:“不错,我有负嘱咐,这条性命也不要了。”轻轻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去。可是他身上本已负伤,肩背上的两枝长箭又未拔下,而且箭头有毒,身刚纵起,口中“嘿”的一声,便摔在船舱板上。

    那小女孩扑在船舱的一具男尸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张三丰瞧那具尸身的装束,当是操舟的船夫。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件闲事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当下向那武官道:“这男孩已然身亡,余下那人身中毒箭,也是转眼便死,你们已然立功,那便走罢!”那武官道:“不成,非将两人的首级斩下不可。”张三丰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道:“老道是谁?凭甚么来横加插手?”张三丰微微一笑,说道:“你理我是谁?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家?”张三丰尚未回答,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他肩头猛劈下来。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实是无处闪避。张三丰身子一侧,本来面向船首,略转之下,已面向左舷,两刀登时砍空。他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去罢!”掌力一吐,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他已数十年未和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洒如意。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专杀鞑子!”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张三丰袍袖一停,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大船,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张三丰取出丹药,喂入那虬髯大汉口中,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上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冒失,但这样的汉子却也该救。”当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那女孩望着父亲的尸身随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虬髯大汉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来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老道爷相救,这小小的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却是钦犯,我要照顾两人,只怕难以周全。”取出三两银子交给艄公,说道:“艄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我们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给你老人家磕头。”张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有此大礼。”碰他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小主南下,途中与鞑子派来追捕的魔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给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搭他脉搏,但觉跳动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只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在舱中安卧静养。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着只是垂泪。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家中还有谁?咱们会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周芷若垂泪道:“我就跟爹爹两个住在船上,再没……再没别的人了。”张三丰嗯了一声,心想:“她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常遇春说道:“老道爷武功高强,小人生平从来没有见过。不敢请教老道爷法号?”张三丰微笑道:“老道张三丰。”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爷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甚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对他甚是喜爱,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愿深谈,便淡淡的道:“你受伤不轻,别多说话。”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说道:“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天鹰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而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教不由得极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鹰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魔教虽非一派,但同为“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江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实在是大违本愿。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吩咐那船离镇远远的停泊。艄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处穴道,暂保性命。张无忌心中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位小相公。”张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饿了?”张无忌心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了。周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张无忌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碗青菜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不忌荤腥,见他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小人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这才想起,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甚为歧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况你也早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相瞒。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当我们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我们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我们是妖魔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张三丰于魔教的来历略有所闻,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之为“明尊”。该教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传入中土,当时称之“摩尼教”,又称“大云光明教”,教徒自称“明教”,旁人却称之为魔教,他微一沉吟,说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

    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点头道:“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爷见教,小人怎敢见怪?”张三丰道:“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视于你。”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已皱起眉头,竟蒙张三丰垂青,要他投入宋远桥门下,于学武之人而言,实是难得之极的莫大福缘。岂知常遇春朗声道:“小人家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小人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摇头叹息,说道:“这个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长放心,这位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当设法妥为照料。”张三丰道:“好!不过你不可让她入了贵教。常春道:“真不知我们如何罪大恶极,给人家这么瞧不起,当我们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兽一般。好,老道长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张三丰将张无忌抱在手里,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了。”他实在不愿与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常遇春又再拜谢。

    周芷若向张无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张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了腮边流下来的眼泪。周芷若惊道:“甚么?你……你……”张三丰道:“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这位小相公,为甚么说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凄然不答。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张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礼貌不周,双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若有甚么失闪,张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张三丰哑然失笑,心想无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上武当山来,我却又到何处去找你?但眼下无忌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是一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常遇春昂然道:“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倘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先来抵押,却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张三丰道:“那么这个小姑娘,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行设法安置。”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知其礼,只觉得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张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张无忌手足动弹不得,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

    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单凄凉,难过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张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才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你这么厉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忌道:“我动也不会动,你为甚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在天壤之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其时身上张三丰所点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发作时痛楚难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日甚一日。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上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赌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既不肯放下张无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张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张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赶路。张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然惹他生气,只得依了。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睡到半夜,张无忌身上的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受。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往哪里走?”“堵住东边,逼他到林子中去。”“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奔向树林中来。

    常遇春一惊而醒,右手拔出单刀,左手抱起张无忌,以备且战且走。张无忌低声道:“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点头,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只见七八个人围着一个人相斗,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逼得敌人无法近身。斗了一阵,众人渐渐移近。不久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四十来岁的高瘦和尚。围攻他的众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共是八人,两个灰袍僧人一执禅杖,一执戎刀,禅杖横扫、戒刀挥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法迅捷,长剑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汉子手握双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白衣和尚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纪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个和尚能突围而走,这时认出纪晓芙之后,心想那和尚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芙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柔声安慰,张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却也甚是感激。张无忌见那被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虚虚实实,变幻多端,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见一名汉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白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忌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刀立威、以及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仅得安然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不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他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长须道人道:“甚么见死不救?我们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是少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猛听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来彭和尚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就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张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突然跃高,五柄飞刀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长须道人的长剑已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头上,跟着右手反勾,已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飞出了两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他围住了。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只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长须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暗器,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当下猛吸一口气,左脚一大步跨将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登时牵动胸口内伤,痛得几乎要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痛,睁大了眼观看动静,见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长须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连发“大风云飞掌”,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这五掌掌力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的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长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并无损伤。丁敏君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和尚足胫削去。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甚么掌下留情?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哪里,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忒也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踢三下,叫他再也无法偷袭。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心中对他登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亡,名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都觉他父亲一生甚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他的母亲,却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甚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停。彭和尚睁大了眼睛,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丁敏君双眉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鲜血长流,一只左眼却睁得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鹰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他虽无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剑轻轻格开,说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

    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罢。”丁敏君朗声道:“这里少林寺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纪晓芙长剑横出,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

    丁敏君长眉扬起,喝道:“站开些,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别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这一次却又加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剑挡格。她见师姊剑势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劝师姊别这么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尽管慢慢问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甚么你总是推三推四,为甚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

    纪晓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甚么干系?师姊怎地牵扯在一起?”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纪晓芙脸色苍白,颤声道:“我一向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

    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创派,历代同门就算不出家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是极多,小妹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来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话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将你的事都抖出来?”纪晓芙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么为难的事儿。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的下落,眼前这和尚正是唯一的线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干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他先前对咱二人手下留情,咱们可不能回过来赶尽杀绝。小妹心软,下不了手。”说着将长剑插入了剑鞘。丁敏君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给你,你怎会心软?”她同门姊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甚是喜爱,颇有相授衣钵之意,丁敏君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一直感念纪晓芙当日对待自己的一番亲切关怀之怀,这时眼见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那日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却为甚么不到?为甚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瞒得师父,须瞒不过我。下面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只须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们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是决计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么地方不如你了,要来领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是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么错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那一年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还是四年之前,我可记不清楚了,你自己当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时当真是生病么?‘生’倒是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罢?”纪晓芙听到这里,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甚么以名门正派的弟子,却去维护魔教妖僧?”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哪里?你是武当派殷梨亭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昆仑派长须道人这些人,也均大为诧异。

    纪晓芙脸色苍白,向前疾冲。丁敏君突下杀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要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她,当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右臂,听她这么一说,当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第二剑又是毫不容情,当即左手使剑还招。她师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旁观众人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哪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术果然高明,名不虚传。”

    纪晓芙右臂伤口中流血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丁敏君对这个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分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罢,彭和尚对你已然感激不尽。”他想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以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清白名声。

    但这时纪晓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饶不过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这个师妹,日后可是后患无穷。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丁敏君,你好不要脸!无怪江湖上叫你‘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胜无盐。要是世上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即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这‘毒手无盐’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够,还是瞎了双眼来得快活。”其实丁敏君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容貌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便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盼她大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逃,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哪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梨亭。殷梨亭不来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乱抛媚眼……”丁敏君只听得恼怒欲狂,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她自己确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岂知彭和尚目光锐敏,非但看了出来,更加油添酱、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叫她如何不怒?何况殷梨亭其人她从未见过,“三番四次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抢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长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挥掌拍出,击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的了。昆仑派的长须道人走近几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跟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纪晓芙惊魂稍定,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伤口,伸手解开了彭和尚腰胁间被封的穴道,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请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长须道人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胡言乱语,毁谤姑娘清誉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大师,你别伤我师姊。”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敢不遵?”

    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对身受重伤、躺在地下的五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本来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上,却叫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昆仑派的两名道人、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头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罢。”彭和尚笑道:“似你这般皮黄口阔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剑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直到丁敏君离去,两人方松了一口气。

    张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她……说她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张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能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张无忌奇道:“为甚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张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问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来,将张无忌负在背上,放开脚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而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

    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生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那车官马前,便一一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姓甚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张无忌眼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赶快磕头?”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腿一扫。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甚么?”常遇春还未回答,张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滚罢!”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张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众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中以张、王、刘、李四姓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因这五姓人降元为官的为数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劝告,才除去了这条暴虐之极的屠杀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常遇春加快脚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两人想起适才惨状,哪有心情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无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

    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都感兴奋。张无忌道:“让我自己慢慢走罢!”常遇春将他放下地来。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常遇春道:“到了,这是胡师伯种药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携着张无忌的手,走进茅屋,只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搧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之气。常遇春跪下磕头,说道:“胡师伯好。”张无忌心想,这人定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了,便跟着行礼,叫了声:“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甚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指着张无忌问道:“这孩子是谁?”

    常遇春道:“师伯,他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甚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儿子逃命,如何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弟子蒙他太师父救了性命,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

    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个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汉子?天下好汉子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到张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魔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个支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样了?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意?”

    张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甚么田地,为甚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痛绝恶,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天鹰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肯答应,再求也是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来,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的教主,你妈妈是天鹰教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张无忌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问:“你到哪里去?”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甚么,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张无忌,将他抱了回来。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若我即刻给你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那便伤发无救。”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

    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样,连畜生也不如。”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常遇春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出门。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答应了?两人都不救。”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走将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忌大叫:“你干甚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第十二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胡青牛一抓到张无忌手腕,只觉他脉搏跳动甚是奇特,不由得一惊,再凝神搭脉,心道:“这娃娃所中寒毒十分古怪,难道竟是玄冥神掌?这掌法久已失传,世上不见得有人会使。”又想:“若不是玄冥神掌,却又是甚么?如此阴寒狠毒,更无第二门掌力。他中此寒毒为时已久,居然没死,又是一奇。是了,定是张三丰老道以深厚功力为他续命,现下阴毒已散入五脏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活他。”当下又将他放回椅中。过了半晌,张无忌悠悠醒转,只见胡青牛坐在对面椅中,望着药炉中的火光,凝思出神,常遇春却躺在门外草径之中。三人各想各的心思,谁也没有说话。

    胡青牛毕生潜心医术,任何疑难绝症,都是手到病除,这才博得了“医仙”两字的外号,“医”而称到“仙”,可见其神乎其技。但“玄冥神掌”所发寒毒,他一生之中从未遇到过,而中此剧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更是匪夷所思。他本已决心不替张无忌治伤,然而碰上了这等毕生难逢的怪症,有如酒徒见佳酿、老饕闻肉香,怎肯舍却?寻思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妙法:“我先将他治好,然后将他弄死。”

    可是要将他体内散入五脏六腑的阴毒驱出,当真是谈何容易。胡青牛直思索了两个多时辰,取出十二片细小铜片,运内力在张无忌丹田下“中极穴”、颈下“天突穴”、肩头“肩井穴”等十二处穴道上插下。那“中极穴”是足三阴、任脉之会,“天突穴”是阴维、任脉之会,“肩井穴”是手足少阳、足阳明、阳维之会,这十二条铜片一插下,他身上十二经常脉和奇经八脉便即隔断。人身心、肺、脾、肝、肾,是谓五脏,再加心包,此六者属阴: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谓六腑,六者属阳。五脏六腑加心包,是为十二经常脉。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这八脉不属正经阴阳,无表里配合,别道奇行,是为奇经八脉。张无忌身上常脉和奇经隔绝之后,五脏六腑中所中的阴毒相互不能为用。胡青牛然后以陈艾灸他肩头“云门”、“中府”两穴,再灸他自手臂至大拇指的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少商各穴、这十一处穴道,属于“手太阴肺经”,可稍减他深藏肺中的阴毒。这一次以热攻寒,张无忌所受的苦楚,比之阴毒发作时又是另一番滋味。灸完手太阴肺经后,再灸足阳明胃经、手厥阴心包经……胡青牛下手时毫不理会张无忌是否疼痛,用陈艾将他烧灸得处处焦黑。张无忌不肯有丝毫示弱,心道:“你想要我呼痛呻吟,我偏是哼也不哼一声。”竟是谈笑自若,跟胡青牛讲论穴道经脉的部位。他虽不明医理,但义父谢逊曾传过他点穴、解穴、以及转移穴道之术,各处穴位他倒是知之甚详。和这位当世神医相较,张无忌对穴道的见识自是肤浅之极,但所言既涉及医理,正是投合胡青牛所好。胡青牛一面灸艾,替他拔除体内的阴毒,一面滔滔不绝的讲论。

    张无忌听在心中,十九全不明白,但为了显得“我武当派这些也懂”,往往发些谬论,与他辩驳一阵,胡青牛详加阐述,及至明白“这小子其实一窍不通,乃是胡说八道”,已是大费了一番唇舌。可是深山僻谷之中,除了几名煮饭煎药的僮儿以外,胡青牛无人为伴,今日这小孩儿到来,跟他东拉西扯的讲论穴道,倒也颇畅所怀。

    待得十二经常脉数百处穴道灸完,已是天将傍晚。僮儿搬出饭菜,开在桌上,另行端一大盘米饭青菜,拿到门外草地上给常遇春食用。当晚常遇春便睡在门外,张无忌也不出声向胡青牛求恳,临睡时自去躺在常遇春身旁,和他同在草地上睡了一夜,以示有难同当之意。胡青牛只作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心中却暗暗称奇:“这小子果是和常儿大不相同。”

    次日清晨,胡青牛又以半日功力,替张无忌烧灸奇经八脉的各处穴道。十二经常脉犹如江河,川流不息,奇经八脉犹如湖海,蓄藏积贮,因之要除去奇经八脉间的阴毒,却又为难得多。胡青牛潜心拟了一张药方,却邪扶正,补虚泻实,用的却是“以寒治寒”的反治法。张无忌服了之后,寒战半日,精神竟健旺了许多。午后胡青牛又替张无忌针灸。张无忌以言语相激,想迫得他沉不住气,便替常遇春施治,那知胡青牛理也不理,只冷冷的道:“我胡青牛那‘蝶谷医仙’的外号,说来有点名不副实,“仙”之一字,何敢妄称?旁人叫我‘见死不救’,我才喜欢。”

    其时他正在针刺张无忌腰腿之间的“五枢穴”,这一穴乃足少阳和带脉之会,在同水道旁一寸五分。张无忌道:“人身上这个带脉,可算得最为古怪了。胡先生,你知不知道,有些人是没有带脉的?”胡青牛一怔,道:“瞎说!怎能没有带脉?”张无忌原是信口胡吹,说道:“天下之人,无奇不有,何况这带脉我看也没多大用处。”

    胡青牛道:“带脉比较奇妙,那是不错的,但岂可说它无用?世上庸医不明其中精奥,针药往往误用。我著有一本《带脉论》,你拿去一观便知。”说着走入内室,取了一本薄薄的黄纸手抄本出来,交给了他。

    张无忌翻开第一页来,只见上面写着:“十二经和奇经八脉,皆上下周流。唯带脉起小腹之间,季胁之下。环身一周,络腰而过,如束带之状。冲、任、督三脉,同起而异行,一源而三歧,皆络带脉……”跟着评述古来医书中的错误之处,《十四经发挥》一书中说带脉只四穴,《针灸大成》一书说带脉凡六穴,其实共有十穴,其中两穴忽隐忽现,若有若无,最为难辨。张无忌一路翻阅下去,虽然不明其中奥义,却也知此书识见不凡,于是就他指摘前人错误之处,提出来请教。胡青牛甚是喜欢,一路用针,一路解释,待得替他带脉上的十个穴道都刺过了金针,让他休息了片刻,说道:“我另有一部《子午针灸经》尤是我心血之所寄。”从室内取了一部厚达十二卷的手书医经出来。

    胡青牛明知这小孩不明医理,然他长年荒谷隐居,终究寂寞。前来求医之人虽然络绎不绝,但人人只赞他医术如神,这些奉承话他于二十年前便早已听得厌了。其实他毕生真正自负之事,还不在“医术”之精,而是于“医学”大有发明创见,道前贤者之所未道。他自知这些成就实是非同小可,却只能孤芳自赏,未免寂寞。此时见这少年乐于读他著作,隐隐有知己之感,便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取出以示。张无忌翻将开来,只见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穴道部位,药材分量,下针的时刻深浅,无不详为注明。他心念一动:“我查阅一下,且看有无医治常大哥身上伤势的法门?”于是翻到了第九卷《武学篇》中的“掌伤治法”,但见红沙掌、铁沙掌、毒沙掌、绵掌、开山掌、破碑掌……各种各样掌力伤人的症状、急救、治法,无不备载,待看到一百八十余种掌力之后,赫然出现了“截心掌”。张无忌大喜,当下细细读了一遍,文中对“截心掌”的掌力论述甚详,但治法却说得极为简略,只说“当从‘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穴着手,御阴阳五行之变,视寒、暑、燥、湿、风五候,应伤者喜、怒、忧、思、恐五情下药。”须知中国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症,医者常视寒暑、昼夜、剥复、盈虚、终始、动静、男女、大小、内外、……绪般牵连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规,因之良医与庸医判若云泥。这其间的奥妙,张无忌自是全然不懂,当下将这治法看了几遍,牢牢记住。那“掌伤治法”的最后一项,乃是“玄冥神掌”,述了伤者症状后,在“治法”二字之下,注着一字:“无”。

    张无忌将医经合上,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说道:“胡先生这部《子午针灸经》博大精深,晚辈是十九不懂,还请指点,甚么叫做‘御阴阳五行之变?”

    胡青牛解释了几句,突然省悟,说道:“你要问如何医治常遇春吗?嘿嘿,别的可说,这一节却不说了。”张无忌无可奈何,只得自行去医书中查考,胡青牛任他自看,却也不加禁止。张无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的钻研,不但将胡青牛的十余种著作都翻阅一遍,其余《黄帝内经》、《华佗内昭图》、《王叔和脉经》、《孙思邈千金方》、《千金翼》、《王焘外台秘要》等等医学经典。都一页页的翻阅,只要与医治截心掌之伤法中所提到语句有关的,便细读沉思。每日辰申两时,胡青牛则给他施针灸艾,以除阴毒。如此过了数日,张无忌没头没脑的乱读一通,虽然记了一肚皮医理药方,但医道何等精妙,他年少学浅,岂能在数天之内便即明白?屈指一算,到了蝴蝶谷来已是第六日。胡青牛曾说常遇春之伤,若在七天之内由他医治,可以痊愈,否则纵然治好,也是武功全失。常遇春在门外草地上已躺了六天六晚,到了这日,却又下起雨来。胡青牛眼见他处身泥潭积水之中,仍是毫不理会。张无忌心中大怒,暗想:“我所看的医书之中,除了你自己的著作之外,每一部书中都道,医者须有济世惠民的仁人之心,你空具一身医术,却这等见死不救,那又算得是甚么良医了?”

    到得晚上,雨下得更加大了,兼之电光闪闪,一个霹雳跟着一个霹雳。张无忌把牙一咬,心道:“便是将常大哥医坏了,那也无法可想。”当下从胡青牛的药柜中取了八根金针,走到常遇春身畔,说道:“常大哥,这几日中小弟竭尽心力,研读胡先生的医书,虽是不能通晓,但时日紧迫,不能再行拖延。小弟只有冒险给常大哥下针,若是不幸出了岔子,小弟也不独活便是。”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小兄弟说哪里话来?你快快给我下针施治。若是天幸得救,正好羞我胡师伯一羞。倘若两三针将我扎死了,也好过在这污泥坑中活受罪。”张无忌双手颤抖,细细摸准常遇春的穴道,战战兢兢的将一枚金针从他“开元穴”中刺了下去。他未练过针灸之术,施针的手段自是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之法,依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的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刺不进去。只得按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理,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腹,乃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止,张无忌心下大急,便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两手都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甚么好处?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我是用不来的,这个时候也没处去寻找别样金针,便是铜针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的“紫宫”、“中庭”、“关元”、“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竹签硬中带有韧性,刺入穴道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后是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胡是甚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么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也不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照方煎一服药。”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有死人了。”张无忌抢过药方,将几味药的分量减少了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成了浓浓的一碗。张无忌将药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得涓滴不存。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无忌在雷电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伤竟是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个名字,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在乱削乱砍一般。”张无忌道:“是,是。看来分量确是稍重了些。”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而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而一命呜呼了。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不禁吃了一惊,暗道:“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当下张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甚么人参、鹿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对张无忌道:“小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然痊愈,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咱们就此别过。”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相交,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师父相会。”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甚么。你伤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不懂,问道:“甚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每逢阴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了。”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了。

    (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两人才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异。”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寒毒。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点。有时张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未想到过的某些途径。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愈之后,便即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

    (按:中国医学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为困难的部门。)

    胡青牛潜心苦思,使了许多巧妙方法,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

    张无忌见他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不安,说道:“胡先生,你已尽心竭力为我驱毒。世上人人都是要死的,我这散入三焦中的阴毒驱除不去,那是命数使然,你也不必太过费心,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胡青牛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们明教、天鹰教,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显得我‘蝶谷医仙’无能。我要治好你之后,再杀了你。”张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回事,但知他说出了口,决计不再变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救到后来却不对了。我救活了的人,竟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有一个少年,在贵州苗疆中了金蚕蛊毒,那是无比的剧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又把我的亲妹子许配给他为妻。哪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人是谁?”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他……他便是华山派的掌门人鲜于通。”张无忌道:“你怎么不去找他算帐?”胡青牛叹道:“我前后找过他三次,都遭惨败,最后一次还险些命丧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机智绝伦,他的外号便叫作‘神机子’,我实在远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为华山派掌门,人多势众。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教内高手自相残杀,个个都是自顾不暇,无人能够相助。再说,我也耻于求人。这场怨仇,只怕是报不成的了。唉,我苦命的妹子,我自幼父母见背,兄妹俩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眼中泪光莹然。张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醋无情之人。”胡青牛突然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无忌本想顶撞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遭遇之惨,亦不下于己,便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叹道:“可怜,可怜!”转身进了内堂。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寒毒总归难以驱除,即以精深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的身世和心事,但见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日日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炙之术。张无忌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性奇高,对《黄帝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灸甲乙经》、孙思邈《千金方》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得遇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不到二十岁,该当便能和华佗、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又有何用?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高明医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这是他的两大心愿,若能如愿以偿之后自己寿元再尽,也无所憾了。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三丰知他病况颇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日子,以求痊愈。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于门派有别,不便前来探视。张无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时便回武当山去相见。常遇春又说起谷外消息,这年来蒙古人对汉人的欺压日甚,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时江湖上自居名门正派和被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愈趋激烈,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似乎教中事务颇为忙碌。一日晚间,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医书《此事难知》,觉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更觉头痛得厉害,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他吃了一惊:“这一觉睡得好长,看来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脉搏,却无异状,更是暗惊:“莫非我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轻轻咳嗽了一声。只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个儿读书罢。”张无忌应道:“是。”他关心胡青牛病势,说道:“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沉着嗓子道:“不用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当天晚上,童儿送饭进房,张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的是甚么病?那是天花啊。”张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红斑,心想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轻则满脸麻皮,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但终究不禁担心。胡青牛道:“你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用沸水煮过,你和僮儿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无忌,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了你。”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张无忌总是不肯。这几年来两人朝夕与共,胡青牛虽然性子怪僻,师生间自然而然已颇有情谊,何况临难相避,实是大违张无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罢,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张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虽然话声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青牛每日报出药名分量,那童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到第四日下午,张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不禁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去平变,虽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未发作之时着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却不能未病先治。”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脏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这般阴毒散入五脏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简直便是九死一生。”正赞叹前贤卓识、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张无忌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张无忌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卧床不起,无法为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罢!”那汉子道:“我们奔驰数百里,命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不敢相欺。”那汉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胡先生如何吩咐。”张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那汉子道:“我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张无忌一凛,心想华山剑派鲜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知他对此如何处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说道:“先生,门外有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张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眉头,正待继续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弹出,只见金光闪动,拍的一响,一件小小暗器击在草堂正中桌上。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我三人都是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寻他的晦气,‘见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们的伤,我们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御敌。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近桌边,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来,只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子的武功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却伤得这般厉害,他说那人要来寻仇,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张无忌轻轻推开房门,揭开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张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在桌上,快退出房去。”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胡青牛道:“他们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武学高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马车向山谷驰来。张无忌走到门外,只见马车驰得甚快,转眼间来到门外,顿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晃了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这秃头老者当日虽然没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

    张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染上天花,自身难保,不能为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医,以免耽误了伤势。”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个个脸如白纸,竟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有伤痕血迹,看来都是受了内伤。为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秃头老者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道:“不错。”那最先到达、口喷鲜血的汉子问道:“小兄弟贵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张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道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用。”说话间,先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却何以只将各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将张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张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死不救’的功夫。”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张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而来。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屋里有灯火,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甚幼。一个女子声音道:“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姑。”只听那女孩道:“医生定会给你治的。妈,你别怕,你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张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末满十岁,这时相隔将近五年,张无忌已自孩童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认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罢?我是张无忌。在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去世那天,曾见过你一面。”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张无忌是自己未婚夫殷梨亭的师侄,虽然年少,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身子摇晃,便要摔倒。她小女儿只八九岁年纪,见母亲快要摔跤,忙双手拉住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张无忌抢上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下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又听她轻声咳嗽不停,无法自止。张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听得她咳声有异,知是肺叶受到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下去。其时他的针灸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己有天壤之别。这两年来,他跟着胡青牛潜心苦学,于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见闻阅厉,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却已学到了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

    纪晓芙初时见他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哪知他手法极快,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分别刺入自己的穴道,她这七处要穴全属于手太阴肺经,金针一到,胸口闭塞之苦立时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会了这样好的本领。”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怜悯张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想给他。但张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以下台。后来张无忌年纪大后,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叔曾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强敌,才知峨嵋派其实是友非敌,而于纪晓芙对他的一番心意,事后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两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中见到了纪晓芙力救彭和尚,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极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于这些男女之情全不了然,听过之后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斗然间遇到和殷梨亭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其实这件事张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认定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所说的事,也就便未必是坏。他这时但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漆般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在母亲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为“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至此,也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张家哥哥,他爹爹是妈的朋友。”向张无忌低声道:“她……她叫‘不悔’。”顿了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张无忌笑道:“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张无忌,你叫杨不悔。”纪晓芙见张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张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亲之外,从来不见外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苦,心中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表示欢喜和感谢,向来是扑在她怀里,在她脸上亲吻,这时对张无忌便也如此。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别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张无忌道:“你不喜欢么?为甚么不要我对你好?”张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张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虽和他兄弟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道:“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子,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了。”他还只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少玩耍嬉戏的机会。纪晓芙见圣手蓝伽简捷等一干人伤势狼藉,显是未经医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他们罢。这会儿我已好多了。”

    张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重病,不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略通一点粗浅的医理,你若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

    纪晓芙受伤后得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人一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又见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治,何况张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虽小,医道却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张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她肩臂上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妥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药性退了,伤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你啦!”张无忌到储药室中找了些枣子杏脯,拿去给杨不悔吃,哪知她昨晚一夜不睡,这时已偎倚在母亲怀中沉沉睡熟。张无忌将枣杏放在她衣袋中,回到草堂。华山派那口吐鲜血的弟子站了起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先生,胡先生既是染病,只好烦劳小先生给我们治一治,大伙儿尽感大德。”

    张无忌学会医术后,除了替常遇春、纪晓芙治疗之外,从未用过,眼见这十四人或内脏震伤,或四肢断折,伤处各有不同,常言道学以致用,确是颇有跃跃欲试之意,但想起胡青牛的言语,答道:“此处是胡先生家中,小可也是他的病人,如何敢擅自作主?”那汉子鉴貌辨色,见他推辞得并不决绝,便再捧他一捧,奉上一顶高帽,说道:“自来名医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先生,哪知小先生年纪轻轻,竟具这等本领,真是世上少见,还盼显一显身手。”那富商模样的姓梁胖子道:“我们十四人在江湖上均是小有名头,得蒙小先生救治,大家出去一宣扬,江湖上都知小先生医道如神的大名,旦夕之间,小先生便名闻天下了。”张无忌毕竟年纪幼小,不明世情,给他两人这么一吹一捧,不免有些欢喜,说道:“名闻天下有甚么好?胡先生既不肯动手,我也无法,但你们受伤均自不轻,这样罢,我给你们稍减痛楚便是。”于是取出金创药来,要替各人止血减痛。待得详察每人的伤势,不由得越看越是惊奇,原来每人的伤势固各各不同,而且伤法甚为奇特,均是胡青牛所授伤科症中从未提到过的。有一人被逼吞服了数十枚钢针,针上而且喂毒。有人肝脏被内力震伤,但医治肝伤的“行间”、“中封”、“阴包”、“五里”诸要穴却都被人用尖刀戳烂,显然下手之人也是精通医理,要叫人无从着手医治。有一人两块肺叶上被钉上两枚长长的铁钉,不断的咳嗽咯血。有一人左右两排肋骨全断,可又没伤到心肺。有一人双手被割,却被左手接在右臂上,右臂接在左臂上,血肉相连,不伦不类。更有一人全身青肿,说是被蜈蚣、蝎子、黄蜂等二十余种毒虫同时整伤。张无忌只看了六七个人,已是大皱眉头,心想:“这些人的伤势如此古怪,我是一样都治不来的。这下手伤人的凶手,为何挖空心思,这般折磨人家?”

    忽地心念一动:“纪姑姑的肩伤和臂伤却都平常,莫非她另受奇持的内伤,否则何以她一人却是例外?”忙走进厢房,一搭纪晓芙的脉搏,登时吃了一惊,但觉她脉搏跳动忽强忽弱、时涩时滑,显是内脏有异,但为甚么会变得这样,实是难明其理。那十四人伤势甚奇,他也不放在心,暗想其中崆峒派等那些人还和逼死他父母有关,此时受这些怪罪,也算活该,可是纪晓芙的伤却非救不可,于是走到胡青牛房外,低声道:“先生,你睡着了么?”只听胡青牛道:“甚么事?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治。”张无忌道:“是。只是这些人所受之伤,当真奇怪得紧。”将各人的怪伤一一说了。胡青牛隔着布帘,听得极是仔细,有不明白之处,叫张无忌出去看过回来再说。张无忌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十五人的作势细细说完。胡青牛口中不断“嗯,嗯”答应,显是在用心思索,过了良久,说道:“哼,这些怪伤,却也难我不倒……”张无忌身后忽有人接口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人叫我跟你说:“你枉称医仙,可是这一十五种奇伤怪毒,料你一种也医不了。’哈哈,果然你只有躲将起来,假装生病。”张无忌回过头来,见说话之人是崆峒派的秃头老者圣手伽蓝简捷。他头上一根毛发也没有,张无忌初时还道他是天生的光头,后来才知是给人涂了烈性毒药,头发齐根烂掉,毒药还在向内侵蚀,只怕数日之内毒性入脑,非大发癫狂不可。这时他双手被同伴用铁链缚住,才不能伸手去抓头皮,否则如此奇痒难当,早已自己抓得露出头骨了。

    胡青牛淡淡的道:“我治得了也罢,治不了也罢,总之我是不会给你治的。我瞧你尚有七八日之命,赶快回家,还可和家人儿女见上一面,在这里罗里罗唆,究有何益?”简捷头上痒得实在难忍,熬不住将脑袋在墙上乱擦乱撞,手上的铁链叮当急响,气喘吁吁的道:“胡先生,那金花的主儿早晚便来找你,我看你也难得好死,大家联手,共抗强敌,不是胜于你躲在房中束手待毙么?”胡青牛道:“你们倘若打得过他,早已杀了他啦!我多你们这十五个脓包帮手,有甚么用?”简捷哀求一阵,胡青牛不再理睬。简捷暴跳如雷,喝道:“好,左右是个死,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狗窝。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做翻你这贼大夫,大伙儿一起送命。”这时外边又走进一人,正是先前呕血那人,他伸手入怀,掏出一柄峨眉钢刺,点在简捷胸口,冷冷的道:“你得罪胡前辈,我姓薛的先跟你过不去。你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好啊,我就先给你这么一下。”简捷的武功本在这姓薛的之上,但他双手被铁链绑住,无法招架,只有瞪着圆鼓鼓的一双大眼,不住喘气。那姓薛的朗声道:“胡前辈,晚辈薛公远,是华山鲜于先生门下弟子,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说着跪下去,磕了几个响头。简捷心中登时生出一丝指望,那胡青牛硬的不吃,这小子磕头软求,或者能成。薛公远行过大礼,又道:“胡前辈身有贵恙,那是我们没福。这里有一位小兄弟医道高明,还请胡前辈允可,让他给我们治一治。我们身上所带的歹毒怪伤,除一蝶谷医仙的弟子,普天下再也没有旁人治得好的了。”胡青牛冷冷的道:“这孩子名叫张无忌,他是武当派弟子,乃‘银钩铁划’张翠山张五侠的儿子,张三丰的再传弟子。胡青牛是明教中人。是你们名门正派所不齿的败类,跟他这种高人子弟有甚么干系?他自己身中阴毒,求我医治,可是我立过重誓,除非明教中人,决不替人治伤疗毒。这张姓的小孩不肯入我明教,我怎能救他性命?”

    薛公远心中凉了半截,初时只道张无忌是胡青牛弟子,那么他本领虽然不及师父,遇到疑难之处,胡青牛定肯指点,不料他也是个求医被拒的病人。

    只听胡青牛又道:“你们赖在我家里不走,哼哼,以为我便肯发善心么?你们问问这小孩,他赖在我家里多久啦。”薛公远和简捷一齐望着张无忌,只见他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比,又比了一比。薛公远道:“二十天?”张无忌道:“整整两年零两个月。”简薛二人面面相觑,都透了一口长气。胡青牛道:“他便再赖十年,我也不能救他性命。一年之内,缠结在他五脏六腑中的阴毒定要大举发作,无论如何活不过明年此日。我胡青牛当年曾对明尊立下重誓,便是生我的父亲,我自己的亲生儿女,只要他不是明教弟子,我便不能用医道救他们性命。”简捷和薛公远垂头丧气,正要走出,胡青牛忽道:“这个武当派的少年他懂一点医理,他武当派的医理虽然远远不及我明教,但也还不致于整死人。他武当派肯救也好,见死不救也好,跟明教和我胡青牛可没牵连。”

    薛公远一怔,听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张无忌动手,忙道:“胡前辈,这位张小侠若肯出手相救,我们便有活命之望了。”胡青牛道:“他救不救,关我屁事?无忌,你听着,在我胡青牛屋中,你不可妄使医术,除非出我家门,我才管不着。”薛公远和简捷本觉有望,这时一听此言,又是呆了,不明他到底是何用意。张无忌却比他们聪明得多。当即明白,说道:“胡先生有病在身,你们不可多打扰他,请跟我出来。”三人来到草堂。张无忌道:“各位,小可年幼识浅,各位的伤势又是大为怪异,是否医治得好,殊无把握。各位若是信得过的,便容小可尽力一试,生死各凭天命。”

    这当儿众人身上的伤处或痒、或酸或麻,无不难过得死去活来,便是有砒霜毒药要他们喝下去,只要解得一时之苦,那也是甘之如饴,听了张无忌的话,人人大喜应诺。张无忌道:“胡先生不许小可在他家中动手,以免治死了人,累及‘医仙’的令誉,请大家到门外罢。”众人却又踌躇起来,眼见他不过十四五岁,本领究属有限,在“医仙”家中,多少有些倚仗,这出门去治,别给他乱搅一阵,伤上加伤,多受无谓的痛苦。简捷却大声道:“我头皮痒死了,小兄弟,请你先替我治。”说罢便叮叮当当的拖着铁链,走出门去。

    张无忌沉吟半晌,到储药室中拣了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花蕊石等十余味药物,命僮儿在药臼中捣烂,和以热酒,调成药膏,拿出去敷在简捷的光头之上。药膏着头,简捷痛得惨叫一声,跳了起来,他不住口的大叫:“好痛,痛得命也没了。嘿,还是痛的好,比那麻痒可舒服多了。”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在草地上来回疾走,连叫:“痛得好,***,这小子真有点儿本事。不,张小侠,我姓简的得多谢你才成。”众人见简捷的头痒立时见效,纷纷向张无忌求治。这时有一人抱着肚子,在地下不住打滚,大声呼号,原来他是被逼吞服了三十余条活水蛭。那水蛭入胃不死,附在胃壁和肠壁之上吸血。张无忌想起医书上载道:水蛭遇蜜,化而为水。蝴蝶谷中有的是花蜜,于是命僮儿取过一大碗蜜来,命那人服下去。如此一直忙到天明,纪晓芙和女儿杨不悔醒了出房,见张无忌忙得满头大汗,正替各人治伤。纪晓芙便帮忙着包扎伤口,传递药物。只有杨不悔无忧无虑,口中吃着杏脯蜜枣,追扑蝴蝶为戏。直到午后,张无忌才将各人的外伤初步整治完竣,出血者止血,疼痛者止痛。但每人的伤势均是古怪复杂,单理外伤,仅为治标。张无忌回房睡了几个时辰,睡梦中听得门外呻吟之声大作,跳起身来,只见有几人固是略见痊可,但大部分却反见恶化。他束手无策,只得去说给胡青牛听。胡青牛冷冷的道:“这些人又不是我明教中人,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张无忌灵机一动,说道:“假如有一位明教弟子,体外无伤,但腹内瘀血胀壅,脸色红肿,昏闷欲死,先生便如何治法?”胡青牛道:“倘若是明教弟子,我便用山甲、归尾、红花、生地、灵仙、血竭、桃仙、大黄、乳香、没药,以水酒煎好,再加童便,服后便泻出瘀血。”张无忌又道:“假若有一明教弟子,被人左耳灌入铅水,右耳灌入水银,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不能视物,那便如何?”胡青牛勃然怒道:“谁敢如此加害我明教弟子?”张无忌道:“那人果是歹毒,但我想总要先治好那明教弟子耳目之伤,再慢慢问他仇人的姓名踪迹。”胡青牛思索片刻,说道:“倘若那人是明教弟子,我便用水银灌入他左耳,铅块溶入水银,便随之流出。再以金针深入右耳,水银可附于金针之上,慢慢取出。至于生漆入眼,试以螃蟹捣汁敷治,或能化解。”如此这般,张无忌将一件件疑难医案,都假托为明教弟子受伤,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自然明知他的用意,却也教以治法。但那些人的伤势实在太古怪,张无忌依法施为之后,有些法子不能见效,胡青牛便潜心思考,另拟别法。如此过了五六日,各人的伤势均日渐痊愈。纪晓芙所受的内伤原来乃是中毒。张无忌诊断明白后,以生龙骨、苏木、土狗、五灵脂、千金子、蛤粉等药给她服下,解毒化瘀,再搭她脉搏,便觉脉细而缓,伤势渐轻。

    这时众人已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凉棚,地下铺了稻草,席地而卧。纪晓芙在相隔数丈外另有一个小小茅舍,和女儿共住,那是张无忌请各人合力所建。那十四人本是纵横湖海的豪客,这时命悬张无忌之手,对这少年的吩咐谁都不敢稍有违拗。张无忌这番忙碌虽然辛苦,但从胡青牛处学到了不少奇妙的药方和手法,也可说大有所获。

    这一天早晨起来,察看纪晓芙的脸色,只见她眉心间隐隐有一层黑气,似是伤势又有反复,消解了的毒气再发作出来,忙搭她脉搏,叫她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可是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数日之间,十五人的伤势都是变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忽又转恶。张无忌不明其理,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复,虽是常事,但不至于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他想着这件事,仍是无法入睡,忽听得窗外有人脚踏树叶的细碎之声,有人放轻了脚步走过。张无忌好奇心起,伸舌湿破窗纸,向外张望,只见一个人的背影一闪,隐没在槐树之后,瞧这人的衣着,宛然便是胡青牛。张无忌大奇:“胡先生起来作甚么?他的天花好了吗?”但胡青牛这般行走,显是不愿被人瞧见,过了一会,见他向纪晓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道:“他是去欺侮纪姑姑么?我虽非他的敌手,这件事可不能不管。”纵身从窗中踏出,蹑足跟随在胡青牛后面,只见他悄悄进了茅舍,那茅舍于仓促之间胡乱搭成,无墙无门,只求聊蔽风雨而已,旁人自是进出自如。

    张无忌大急,快步走到茅舍背后,伏地向内张望,只见纪晓芙母女偎倚着在稻草垫上睡得正沉,胡青牛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投在纪晓芙的药碗之中,当即转身出外。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他脸上仍用青布蒙住,不知天花是否已愈,一刹那间,心中恍然大悟,背上却出了一阵冷汗:“原来胡先生半夜里偷偷前来下药,是以这些人的伤病终是不愈。”但见胡青牛又走入了简捷、薛公远等人所住的茅棚,显然也是去偷投毒药,等了好一会不见出来,想是对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不免多费时光。张无忌轻步走进纪晓芙的茅舍,拿起药碗一闻,那碗中本来盛的是一剂“八仙汤”,要她清晨醒后立即服食,这时却多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便在此时,听得外面极轻的脚步声掠过,知是胡青牛回入卧室。张无忌放下药碗,轻声叫道:“纪姑姑,纪姑姑!”纪晓芙武功不弱,本来耳目甚灵,虽在沉睡之中,只要稍有响动便即惊觉,但张无忌叫了数声,她终是不醒。张无忌只得伸手轻摇她肩头,摇了七八下,纪晓芙这才转醒,惊问:“是谁?”张无忌低声道:“纪姑姑,是我无忌。你那碗药给人下了毒,不能再喝,你拿去倒在溪中,一切别动声色,明日跟你细谈。”纪晓芙点了点头。张无忌生怕给胡青牛发觉,回到自己卧室之外,仍从窗中爬进。次日各人用过早餐,张无忌和杨不悔追逐谷中蝴蝶,越追越远。纪晓芙知他用意,随后跟来。这几天张无忌带着杨不悔玩耍,别人见他三人走远,谁也没有在意。走出里许,到了一处山坡,张无忌便在草地上坐了下来。纪晓芙对女儿道:“不儿,别追蝴蝶啦,你去找些野花来编三个花冠,咱们一人戴一个。”杨不悔很是高兴,自去采花摘草。

    张无忌道:“纪姑姑,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冤,为甚么要下毒害你?”纪晓芙一怔,道:“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识,直到今日,也是没见过他一面,那里谈得上‘仇怨’两字?”微一沉吟,又道:“爹爹和师父说起胡先生时,只称他医术如神,乃当世医道第一高手,只可惜身在明教,走了邪路。我爹爹和师父跟他也不相识。他……他为甚么要下毒害我?”

    张无忌于是将昨晚见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说了,又道:“我闻到你那碗‘八仙汤’中,有铁线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气味。这两味药本来也有治伤之效,但毒性甚烈,下的分量决不能重,尤其和八仙汤中的八味伤药均有冲撞,于你身子大有损害。虽不致命,可就缠绵难愈了。”纪晓芙道:“你说余外的十四人也是这样,这事更加奇怪。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无意中得罪了胡先生,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均如此。”张无忌答道:“纪姑姑,这蝴蝶谷甚是隐僻,你怎地会找到这里?那打伤你的金花主人却又是谁?这些事跟我无关,原是不该多问,但眼前之事甚是蹊跷,请你莫怪。”纪晓芙脸上一红,明白了张无忌话中之意,他是生怕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关,说起来令她尴尬,便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还能瞒你甚么?何况你待我和不儿都很好,你年纪虽小,我满腔的苦处,除了对你说之外,这世上也没有可以吐露之人了。”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她取出手帕,拭了拭眼泪,道:“自从两年多前,我和一位师姊因事失和之后,我便不敢去见师父,也不敢回家……”张无忌道:“哼,‘毒手无盐丁敏君’坏死啦!姑姑,你也不用怕她。”纪晓芙奇道:“咦,你怎地知道?”张无忌便述说他那晚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树林之中、如何见到她相救彭和尚。纪晓芙幽幽叹了口气,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下人的耳目,又怎能瞒过?”张无忌道:“姑姑,殷六叔虽然为人很好,但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嫁给他又有甚么要紧?下次我见到殷六叔时,请他不要逼你便是。”

    纪晓芙听他说得天真,将天下事瞧得忒煞轻易,不禁苦笑,缓缓说道:“孩子,也不是我有意对不起你殷六叔,当时我是事出无奈,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后悔……”瞧着张无忌天真纯洁的脸孔,心想:“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张白纸,这些男女情爱之事,还是别跟他说的好,何况眼前之事,也不见得与此有关。”说道:“我和丁师姊闹翻后,从此不回峨嵋,带着不儿,在此以西三百余里的舜耕山中隐居。两年多来,每日只和樵子乡农为伴,倒也逍遥安乐。半个月前,我带了不儿到镇上去买布,想给不儿缝几件新衣,却在墙角上看到白粉笔画着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剑,粉笔的印痕甚新。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门的讯号,我看到后自是大为惊慌,沉吟良久,自忖我虽和丁师姊失和,但曲不在我,我也没做任何欺师叛门之事,今日说不定同门遇难,不能不加援手。于是依据讯号所示,一直跟到了凤阳。”

    “在凤阳城中,又看到了讯号,我携同不儿,到了临淮阁酒楼,只见酒楼上已有七八个武林人士等着,崆峒派的圣手伽蓝简捷、华山派薛公远他们三个师兄弟都在其内,可是并无峨嵋同门。“我和简捷、薛公远他们以前见过的,问起来时,原来他们也是看到同门相招的讯号,各自赶到这儿赴约,到底为了甚么事,却是谁也不知。“这日等了一天,不见我峨嵋派同门到来,后来却又陆续到了几人,有神拳门的、有丐帮的,都说是接到同门邀约,到临淮阁酒楼聚会。第二天又有几个人到来,但个个是受人之约,没一个是出面邀约的。大家商量,都起了疑心:莫非是受了敌人的愚弄?“可是我们聚在临淮阁酒楼上的一十五人,包括了九个门派。每个门派传讯的记号自然各不相同,而且均是严守秘密,若非本门中人,见到了决不知其中含意。倘若真有敌人暗中布下阴谋,难道他竟能尽知这九个门派的暗号么?我一来带着不儿,生怕遇上凶险;二来我也确是不愿和同门相见,既见并非同门求援,当下带了不儿便想回家。

    “我正要走下酒楼,忽听得楼梯上笃笃声响,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级上敲打,跟着一阵咳嗽之声,一个弓腰曲背、白发如银的老婆婆走了上来。她走几步,咳嗽几声,显得极是辛苦,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扶着她左臂。我见那老婆婆年老,又是身有重病,便闪在一旁,让她先走上来。那小姑娘神清骨秀,相貌甚是美丽。那婆婆右手撑着一根白木拐杖,身穿布衣,似是个贫家老妇,可是左手拿着的一串念珠却是金光灿烂,闪闪生光。我凝神一看,只见那串念珠的每一颗念珠,原来都是黄金铸成的一朵朵梅花……”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的插口道:“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纪晓芙点头道:“不错!可是当时却有谁想得到?”她从怀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铸梅花,正和张无忌曾拿去给胡青牛所看的那朵一般无异。张无忌大奇,他这几天来一直记挂着那个“金花的主人”,料想他不知是个多么狰狞可怖、凶恶厉害的人物,但听纪晓芙如此说,却是个身患重病的老婆婆,实大出他意料之外。纪晓芙又道:“那老婆婆上得楼来,又是大咳了一阵,那小姑娘道:“婆婆,你服颗药罢?”那老婆婆点头,小姑娘取出个瓷瓶,从瓶中倒出一颗药丸,老婆婆慢慢咀嚼了咽下,接连说了几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双老眼半闭半开,喃喃的道:“只有十五个,嗯,你问问他们,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来了没有?’“她走上酒楼之时,谁也没加留神,但忽然听到她说了那两句话,几个耳朵灵的江湖朋友一齐转过头来,待得见到是这么一个老态龙钟的贫妇,都道是听错了话。那小姑娘朗声道:‘喂,我婆婆问你们,武当派和昆仑派有人来了没有?’众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崆峒派的简捷才道:‘小姑娘,你说甚么?’那小姑娘道:‘我婆婆问:为甚么不见武当派和昆仑派的弟子?’简捷道:‘你们是谁?’那老婆婆弯着腰又咳嗽起来。“突然之间,一股劲风袭向我胸口。这股劲风不知从何处而来,却迅捷无比,我忙伸掌挡格,登时胸口闭塞,气血翻涌,站立不定,便即坐倒在楼板之上,吐出了几口鲜血。我在茫无所措之中,但见那老婆婆身形飘动,东按一掌,西击一拳,中间还夹着一声声的咳嗽,顷刻间将酒楼上其余一十四人尽数击倒。她出手如此突如其来,身法既快,力道又劲,我们一十五人竟没一个能还得一招半式,每人不是穴道被点,便是受内力震伤了脏腑。那老婆婆左手连扬,金花一朵朵从她念珠串上飞出,一朵朵的分别打在十五人的臂上。她转过身来,扶着那小姑娘,说道:‘阿弥陀佛!’便颤巍巍的走下楼去。只听得她拐杖着地,发出缓慢的笃笃之声,一步步远去,偶尔还有一两声咳嗽从楼下传来。”

    纪晓芙说到这里,杨不悔已编好了一个花冠,笑嘻嘻的走来,道:“妈,这个花冠给你戴。”说着给母亲戴在头上。纪晓芙笑了笑,继续说道:“当时酒楼之中,一十五人个个软瘫在楼板上,有的还能呻吟几声,有的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杨不悔惊道:“妈,你在说那个恶婆婆么?别说,别说,我怕得很。”纪晓芙道:“乖孩子,你再去采花儿编个花冠,给无忌哥哥戴。”杨不悔望着张无忌,问道:“你喜欢甚么颜色的?”张无忌道:“要红色的,嗯,还要些白色的,越大越好。”杨不悔张开双手道:“这样大么?”张无忌道:“好,就是这么大。”杨不悔拍手走开,说道:“我编好了你可不许不戴。”纪晓芙续道:“我在昏昏沉沉之中,只见十多人走了过来,都是酒楼中的酒保、掌柜的、厨子等等,将我们抬入了厨房。不儿这时早已吓得不住声的大哭,跟在我身旁。那掌柜的手中拿着一张单子,指着简捷道:‘在他头上涂这药膏。’便有个酒保将事先预备停当的药膏涂在简捷头上。那掌柜看看单子,指着一人道:‘砍下他的右手,接在他左臂上。’两名厨师取过利刀,依言施行。他说到我的时候,幸好没甚么古怪的苦刑,只喂我服了一碗甜甜的药水。我明知其中必有剧毒,但当时只有受人摆布的份儿,如何能够反抗?“我们一十五人给他们希奇古怪的施了一番酷刑之后,那掌柜的说道:‘你们每人都已身受不治之伤,没一个能活得过十天半月。但金花的主人说道:她老人家跟你们原本无冤无仇,瞧你们可怜见儿的,便大发慈悲,指点一条生路,你们赶快到女山湖畔蝴蝶谷去,恳求一个号称‘蝶谷医仙’的胡青牛施医。要是他肯出手,那么每人都有活命之望,否则当世没一人能救你们性命。这胡青牛又有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你们若不是死磨烂缠,他是决计不肯动手的。你们跟胡青牛说,金花的主人不久就去找他,叫他及早预备后事罢!’他说完之后,更详细指明路径,大伙儿便到了这里。”张无忌越听越奇,道:“纪姑姑,如此说来,那临淮阁酒楼中的掌柜、厨师、酒保等一干人,都是那恶婆婆的一伙了?”纪晓芙道:“看来那些人都是她的手下,那掌柜的按照恶婆婆单子上书明的法子,对我们施这些酷刑。直到今天,我还是半点也不明白,为甚么那恶婆婆要干这桩怪事?她若跟我们有仇,要取我们性命原是举手之劳。倘是存心要我们多吃些苦头,想出这些恶毒的法儿来痛加折磨,为甚么又指点我们来向胡先生求医?又说她不久便来找胡先生寻仇,难道用这些千奇百怪的法儿将我们整治一顿,是为了试一试胡先生的医道?”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这个金花婆婆既要来跟胡先生为难,按理说,胡先生原该将你们治好,齐心合力,共御大敌。否则他口说不肯施治,为甚么又教了我各种解救的方术,施用起来,确是甚具灵效,这么说,那是他明里不救、暗中假手于我来救人了。可是他教我治好了你们,半夜里却又偷偷前来下毒,令你们死不死、活不活的。真是奇怪之极了。”两人商量良久,想不出半点缘由。杨不悔已编了一个大花冠,给张无忌戴在头上。

    张无忌道:“纪姑姑,以后除非是我亲手给你端来的汤药,你千万不可服用。晚上你手边要放好兵刃,以防有人加害。眼前你还不能便去,等我再配几剂药给你服了,内伤无碍之后,乘早带了不悔妹妹逃走罢。”

    纪晓芙点点头,又道:“孩子,这姓胡的居心如此叵测,你跟他同住,也非善策,不如咱们一起走罢。”张无忌道:“嗯,他一向对我倒是挺好的。他本来说,要治好我身上阴毒之后,再将我害死,但他既然治不好,自也不用出手害我了。本来咱们这时便走,最是稳妥,但如何医治姑姑内伤,我还有几处不明,须得再请教胡先生。”纪晓芙道:“他既在暗中下毒害我,那么教你的方术只怕也是故意不对。”张无忌道:“那又不然。胡先生教我的法子,却又效验如神这中间的是非,我是分辨得出的。奇就奇在这里。我本来想,那金花的主人要来为难胡先生,他身在病中,我可不能在他有难之时离他而去。但胡先生的病显然是假装的。”当天晚上,张无忌睁眼不睡,到得三更时分,果然又听到胡青牛悄悄从房中出来,到纪晓芙的茅棚中去下毒。这般过了三日,纪晓芙因不服毒药,痊愈极快。简捷、薛公远他们却好了又发,反反复复,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然大出怨言,说张无忌的医道太过低劣。张无忌也不理会,暗想过了今晚,便可和纪晓芙母女脱身远走,自己阴毒难除,也不回到武当山去了,免得太师父和诸师伯叔伤心,找个荒僻的所在,静悄悄的一死便了。这晚临睡之时,张无忌想明天一早便要离去,胡青牛虽然古怪,待自己毕竟不错,若非得他医治,焉能活到今日?这两年多来,又蒙他传授不少医术,相处一场,临别也颇感黯然,于是走到他房外,问候了几句,又想起那金花婆婆早晚要来寻事,不知他何以抵御,不禁为他担心,说道:“胡先生,你在蝴蝶谷中住了这么久,难道不厌烦么?干么不到别的地方玩玩?”胡青牛一怔,道:“我有病在身,怎能行走?张无忌道:“套一辆骡车,就可以走了,只要用布蒙住车窗,密不通风,也就是了。你若愿意出门,我陪你去便是。”胡青牛叹道:“孩子,你倒好心,天下虽大,只可惜到处都是一样。你这几天胸口觉得怎样?丹田中寒气翻涌么?”张无忌道:“寒气日甚一日,反正无药可治,那也任其自然罢。”

    胡青牛顿了一顿,道:“我开张救命的药方给你,用当归、远志、生地、独活、防风五味药,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五味药和自己的病情绝无关连,而且药性颇有冲突之处,以穿山甲作药引,更是不通,问道:“先生,这些药分量如何?”胡青牛怒道:“分量越重越好。我已跟你说了,还不快快滚出去?”

    这些年来,胡青牛跟张无忌谈论医理药性,当他是半徒半友,向来颇有礼貌,这时竟然如此不留情面的呼叱,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由得怒气冲冲的回到卧房,心道:“我好意劝你远行避祸,没来由却遭这番折辱,又胡乱开这张药方给我,难道我会上当么?”躺在床上,只是想着适才胡青牛的无礼言语,正要朦胧入睡,忽地想起,“当归、远志……哪有分量越重越好之理?莫非……莫非他说当归,乃是‘该当归去’之意?”想到“当归”或是“该当归去”之意,跟着便想:“远志”是叫我“志在远方”、“高飞远走”、“生地”和“独活”的意思明白不过,自是说如此方有生路,方能独活,那“防风”呢?嗯,是说“须防走漏风声”;又说“二更时以穿山甲为引,急服”,“穿山甲”,那是叫我穿山逃走,不可经由谷中大路而行,而且须二更时急走。

    这么一想,对胡青牛这张药不对症、莫名其妙的方子,登时豁然尽解,跳起身来,转念又想:“胡先生必知眼前大祸临头,是以好意叫我急速逃走,可是此刻敌人未至,他为甚么不明明白白跟我说,却要打这个哑谜?若是我揣摩不出,岂非误事?此刻二更已过,须得快走。”暗想胡先生必有难言之隐,因这是些日子始终不走,说不定暗中已安排了对付大敌的巧妙机关,他虽叫我“防风”、“独活”,但纪姑姑母女却不能不救。当下悄悄出房,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只见纪晓芙躺在稻草上,却另有一人弯着腰,俯在纪晓芙身前。这一晚是半月,月光从茅棚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张无忌见那人方巾蓝衫、青布蒙脸,正是胡青牛,瞬息间千百个疑团涌向心间。只见胡青牛左手捏住纪晓芙的脸颊,逼得她张开嘴来,右手取出一颗药丸,便要喂入她口中。张无忌见情势危急,急忙跃出,叫道:“胡先生,你不可害人……”

    那人一惊回头,便松开了手,砰的一响,背上已被纪晓芙一掌重重击中。他身子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半边。张无忌一看之下,忍不住惊呼,原来这人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脸,却是个中年妇人。

第十三章 不悔仲子逾我墙

    

    张无忌见是一个女子,惊奇无比,问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峨嵋派的重手,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纪晓芙也问:“你是谁?为甚么几次三番来害我?”那妇人仍然不答。纪晓芙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

    张无忌道:“我瞧瞧胡先生去。”他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当下快步奔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张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揭开,不见胡青牛的人影。张无忌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的毒手,这时见室中无人,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只见胡青牛手脚被绑,赫然躺在床底。张无忌大喜,忙将他拉出,见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便去解绑住他手足的绳索。胡青牛忙问:“那女子呢?”张无忌道:“她已给纪姑姑制住,逃不了。先生,你没受伤罢?”胡青牛道:“你别先解我绑缚,快带她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来不及。”张无忌道:“为甚么?”胡青牛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屉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极是惶急。张无忌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时和入不少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以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是中了分量极重之毒?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奔进纪晓芙的茅棚,对那女子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的药物。张无忌道:“是胡先生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只是她被纪晓芙击伤之后,说话声音甚是微弱。

    张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当下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口中,对纪晓芙道:“咱们去将她交给胡先生,听他发落。”纪晓芙点那女子的穴道,和张无忌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张无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张无忌于是割断绑着他的绳索。

    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睑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惊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

    胡青牛转过身来,问张无忌道:“是你打伤她的么?”张无忌道:“她正要……”第四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出意料之外,张无忌丝毫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纪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甚么?”

    胡青牛对眼前这青光闪闪的利器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有没肚痛?”神态殷勤之极,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冷冷爱理不理。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细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温柔熨帖,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张无忌抚着高高肿起的双颊,越看越是胡涂。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不再比试了罢?”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甚么。可是我服的是甚么毒药,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罢?”说着微微一笑,脸上神色甚是娇媚。张无忌虽于男女之情不大明白,但也瞧得出两人相互间实是恩爱缠绵。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不肯信。唉,甚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身子。这一次我却真心盼望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儿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嘻嘻,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法宝不可了罢。”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上眼睛养神。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胜败之分,自当光明磊落。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嘴角边仍带甜笑。两人这番对话,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转过身来,向张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张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不明白,不知你到底在干甚么。”胡青牛提起手掌,啪啪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大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

    张无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点头道:“正是拙荆。你若气不过,请你再打我两记耳光,否则我给你磕头谢罪。你救了我性命,也没甚么。拙荆的性命却也是你救的。”他平素端严庄重,张无忌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她的妻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说道:“磕头谢罪是不敢当,先生打我两下,也没甚么。只是我实在不明所以。”胡青牛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说道:“今日之事,既已如此,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毒术也用于杀人,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武功便强了一倍也还不止。但医道却用来治病救人,和武术背道而驰。我衷心佩服拙荆之言,她见识比我高明十倍,只是我素心所好,实是勉强不来。都是因我顽固横蛮,不肯听从她良言劝导,有负她爱护我的一片苦心美意。“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后来渐渐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便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委实负心薄幸,就说是‘狼心狗肺’,也不为过。‘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将他治好,不但有违我爱妻的本意,而且岂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么?”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暗暗摇头,心中都大不以为然。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逞强好胜之举,却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也该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逞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见死不救’的外号便传了开来。

    “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原宥了我。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便遇上了一件十分古怪的中毒病案。我一见之下,料想除了拙荆之外,无人能下此毒,决意袖手不理。可是那人的病情实在奇特,我忍耐了几天,终于失了自制力,将他治好了。“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神通,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虽竭诚道歉,但她这口气怎能下得了?原来她这次下毒,倒也不是跟那人有仇,只是新近钻研出来一项奇妙法门,该当无药可治,便在那人身上一试,岂知我一时侥幸,误打误撞的竟给治好了。我对爱妻全无半分体贴之心,那还算是人吗?“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旁人身上下了毒,让我来治。两人不断比划较量。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有时而穷;二来我也不愿再使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她不起,故意相让,不和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甚么也不肯回来。“此后我虽不再轻举妄动,但治病是我天性所好,这瘾头是说甚么也戒不掉的,遇上奇病怪毒,也只有出手。那想到所治愈的人中,有些竟仍是拙荆所伤,只是她手段十分巧妙,不露出是她手笔,我查察不出,胡里胡涂的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自不免大伤夫妻之情。唉,我胡青牛该当改为‘胡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爱惜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他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

    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害人,已是上上大吉,大家都要谢天谢地了,又有谁敢来害她?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道:“于是我立下重誓,凡非我明教中人,一概不治,以免无意中坏了难姑的精心杰构。要知我夫妇都是明教中人,本教的兄弟姊妹,难姑是无论如何不会对他们下手的。”纪晓芙与张无忌对望了一眼,均想:“他非明教中人不治,原来是为此。”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有一对老夫妇身中剧毒,到蝴蝶谷求医,那是东海灵蛇岛主人金花婆婆和银叶先生。他夫妇俩来到蝴蝶谷,礼数甚是周到,但金花婆婆有意无意间露了一手武功,我一见之下,不由得心惊胆战。我虽不敢直率拒医,但你们想,我既已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岂能再犯?当下替两人搭脉,说道:‘凭两位的脉理,老岛主与老夫人年岁虽高,脉象却与壮年人一般无异,当是内力卓超之功。老年人而如此壮年脉象,晚生实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金花婆婆道:‘先生高明之极。’我道:‘两位中毒的情形不同。老岛主无药可治,但尚有数年之命;老夫人却中毒不深,可凭本身内力自疗。’“我问起下毒之人,知是蒙古人手下一个西域哑巴头陀所为,和拙荆原无干系,但我既说过除了明教本教的子弟之外,外人一概不治,自也不能为他们二人破例。金花婆婆许下我极重的报酬,只求我相救老岛主一命。但我顾念夫妻之情,还是袖手不顾。这对老夫妇居然并不向我用强,便即黯然而去。金花婆婆临去时只说了一句:“嘿嘿,明教,明教,原来还是为了明教!’我知道为了不肯替人疗毒治伤,已结下了不少梁子,惹下了无数对头。但我夫妻情深,终不能为了不相干的外人而损我伉俪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纪晓芙和张无忌默然不语,心中颇不以他这种“见死不救”的主张为然。胡青牛又道:“最近拙荆在外得到讯息,银叶先生毒发身亡,金花婆婆就要来寻我的晦气。这事非同小可,拙荆夫妻情重,赶回家来和我共御强敌。她见家中多了一个外人,便先用药将无忌迷倒了一晚。”张无忌恍然大悟:“那一晚我直睡到次日下午方醒,原来是中了胡夫人的迷药,自己却还道生病。这位毒仙伤人于不知不觉之间,果是厉害无比。”胡青牛续道:“我见拙荆突然回来,自是欢喜得紧。她要我假装染上天花,不见外人,两人守在房中,潜心思索抵御金花婆婆的法子。这位前辈异人本事太高,要逃是万万逃不了的。没过几天,薛公远、简捷以及纪姑娘你们一十五人陆续来了。“我一听你们受伤的情形,便知金花婆波是有意试我,瞧我是否真的信守诺言,除了明教子弟之外,果然决不替外人治疗伤病。一十五人身上带了一十五种奇伤怪病,我姓胡的嗜医如命,只要见到这般一种怪伤,也是忍不住要试试自己的手段,又何况共有一十五种?但我也明白金花婆婆的心意,只要我治好了一人,她加在我身上的残酷报复,就会厉害百倍,因此我虽然心痒难搔,还是袖手不顾。直到无忌来问我医疗之法,我才说了出来。但我特加说明,无忌是武当派弟子,跟我胡青牛绝无干系。

    “难姑见无忌依着我的指点,施治竟是颇见灵效,心中又不快起来,每晚便悄悄在各人的饮食药物之中,加上毒药,那自是和我继续比赛之意。再者,她也是一番爱护我的好意,免得无忌治好了这一十五人的怪病,金花婆婆势必要怪在我头上。这一十五人个个都是武林好手,她到各人身旁下毒,众人如何不会惊觉?原来她先将各人迷倒,然后从容自若,分别施用奇妙的毒术。这等高明的手段,非但空前,只怕也是绝后了。”纪晓芙和张无忌对望了一眼,这才明白,为何张无忌走到纪晓芙的茅棚之中,要用力推她肩头,方得使她醒觉。胡青牛续道:“这几日来,纪姑娘的病势痊愈得甚快,显见难姑所下之毒不生效用。她一加查察,才知是无忌发觉了她的秘密,于是要对无忌也下毒手。唉,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胡青牛对爱妻到底也不是忠心到底。我本来决意袖手不理了,但昨晚无忌来劝我出游,以避大祸,我心肠一软,还是开了一张药方,说了甚么当归、生地、远志、防风、独活几味药,只因其时难姑便在我身旁,我是不便明言的。“可是难姑聪明绝顶,又懂药性,耳听得那张药方开得不合常理,稍加琢磨,便识破了其中机关。她将我绑缚起来,自己取出几味剧毒的药物服了,说道:‘师哥,我和你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可是你总是瞧不起我的毒术,不论我下甚么毒,你总是救得活。这一次我自己服了剧毒,你再救得活我,我才真的服了你。’我只吓得魂飞天外,连声服输,不断哀求,她却在我口中塞了一个大胡桃,教我说不出话来。此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说着连连摇头。纪晓芙和张无忌面面相觑,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对夫妇如此古怪,当真天下少有。胡青牛对妻子由爱生畏,那也罢了,王难姑却是说甚么也要压倒丈夫,到最后竟不惜以身试毒。胡青牛又道:“你们想,我有甚么法子?这一次我如用心将她治好,那还是表明我的本事胜过了她,她势必一生郁郁不乐。倘若治她不好,她可是一命归西了。唉!只盼金花婆婆早日驾临,将我一拐杖打死,也免得难姑烦恼了。何况近几年来她下毒的本领大进,我压根儿便瞧不出她服下了甚么毒药,如何解救,更是无从说起。”

    张无忌道:“先生,你医术通神,难道师母服了甚么毒也诊视不出。”胡青牛道:“你师母近年来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治她不好的了。我猜想她或许是服了三虫三草的剧毒,但六种毒物如何配合,我说甚么也瞧不出来。”一面说,一面伸出右手食指,在桌上写了一张药方,随即挥手道:“你们出去罢,若是难姑死了,我也决计不能独生。”纪晓芙和张无忌齐声道:“还请保重,多劝劝师母。”胡青牛道:“劝她甚么?一切都是我该死!”说到这里,声音已大是哽咽。纪晓芙和张无忌当即退了出去。

    胡青牛反手一指,先点了妻子背心和腰间穴道,说道:“师妹,你丈夫无能,实在治不好你的三虫三草剧毒,只有相随于阴曹地府,和你在黄泉做夫妻了。”说着伸手到难姑怀中,取出几包药来,果然不出所料,是三种毒虫和三种毒草焙干碾末而成。王难姑身子不能动弹,嘴里却还能言语,叫道:“师哥,你不可服毒。”胡青牛不加理会,将这包五色斑斓的毒粉倒入口中,和津液咽入肚里。王难姑大惊失色,叫道:“你怎么服这么多?这许多毒粉,三个人也毒死了。”胡青牛淡淡一笑,坐在王难姑床头的椅上,片刻之间,只觉肚中犹似千百把刀子在一齐乱扎。他知道这是断肠草最先发作,再过片刻,其余五种毒物的毒性便陆续发作了。王难姑叫道:“师哥,我这六种毒物是有解法的。”胡青牛痛得全身发颤,牙关上下击打,摇头道:“我……我不信……我……我就要死了。”王难姑叫道:“快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再用针灸散毒。”胡青牛道:“那又有甚么用?”王难姑急道:“我服的毒药分量轻,你服的太多了,快快救治,否则来不及了。”胡青牛道:“我全心全意的爱你怜你,你却总是跟我争强斗胜,我觉得活在人世殊无意味,宁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哎哟……哎哟……”这几声呻吟,倒非假装,其时蝮蛇和蜘蛛之毒已分攻心肺,胡青牛神智渐渐昏迷,终于人事不知。王难姑大声哭叫:“师哥,师哥,都是我不好,你决不能死……我再也不跟你比试了。”他夫妻二人数十年来尽管不断斗气,相互间却情深爱重。王难姑自己不怕寻死,待得丈夫服毒自尽,却大大的惊惶伤痛起来,苦于她穴道被点,无法出手施救。

    张无忌听得王难姑哭叫,抢到房中,问道:“师母,怎生相救师父?”王难姑见他进来,正是见到了救星,忙道:“快给他服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用金针刺他‘涌泉穴’、‘鸠尾穴’……”便在此时,门外忽然传进来几声咳嗽,静夜之中,听来清晰异常。纪晓芙抢进房中,脸如白纸,说道:“金花婆婆……金花……”下面“婆婆”两字尚未说出,门窗无风自开,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婆婆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已站在室中,正是金花婆婆到了。金花婆婆眼见胡青牛双手抱住肚腹,满脸黑气,呼吸微弱,转眼便即毙命,不由得一怔,问道:“他干甚么?”旁人还未答话,胡青牛双足一挺,已晕死过去。王难姑大哭,叫道:“你何为这般作贱自己,服毒而死?”金花婆婆这次从灵蛇岛重赴中原,除了寻那害死她丈夫的对头报仇之外,便是要找胡青牛的晦气,哪知她现身之时,正好胡青牛服下剧毒。她也是个使毒的大行家,一看胡青牛和王难姑的脸色,知他们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她只道胡青牛怕了自己,以致服毒自尽,这场大仇自是已算报了,叹了一口气,说道:“作孽,作孽!”携了那个姑娘,出房而去。只听她刚出茅舍,咳嗽声已在十余丈外,身法之快,委实不可思议。张无忌一摸胡青牛心口,心脏尚在微微跳动,忙取牛黄血竭丹和玉龙苏合散给他服下,又以金针刺他涌泉、鸠尾等穴,散出毒气,然后依法给王难姑施治。

    忙了大半个时辰,胡青牛才悠悠醒转。王难姑喜极而泣,连叫:“小兄弟,全靠你救了我二人的性命。”跟着又开出药方,命僮儿煎药,以除二人体内剧毒。

    王难姑的解毒方法并不甚精,依她之法,其实不能去净毒性。张无忌依照胡青牛先前以手指在桌上所书药方,换过了药材,王难姑却也不知。

    张无忌道:“那金花婆婆只道胡先生已服毒而死,倒是去了一件心腹大患。”他见金花婆婆倏然而来,倏然而去,形同鬼魅,这时想起来犹是不寒而栗。

    王难姑道:“听人言道:这金花婆婆行事极为谨慎,今日她虽去了,日后必定再来查察。我夫妻须得立即避走。小兄弟,请你起两个坟墓,碑上书明我夫妻俩的姓名。”张无忌答应了。胡青牛、王难姑服了解毒汤药之后,稍加收拾。两名药僮每人给了十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家。夫妇俩坐在一辆骡车之中,乘黑离去。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一老一少两年多来日日相见,一旦分手,都感依依不舍。胡青牛取出一部手写医书,说道:“无忌,我毕生所学,都写在这部医书之中,以往我一直自秘,没给你看,现下送了给你。你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我极是过意不去,只盼你参研我这部医书,能想出驱毒的法子。那么咱们日后尚有相见之时。”张无忌谢过了收下。王难姑道:“你救我夫妻性命,又令我二人和好。我原该也将一生功夫传你。但我生平钻研的是下毒伤人之法,你学了也无用处。只望你早日痊可,将来我再图补报了。”

    张无忌直到骡车驶得影踪不见,这才回到茅舍。次日清晨便在屋旁堆了两个坟墓,出谷去叫了石匠来树立两块墓碑,一块上写“蝶谷医仙胡先生青牛之墓”,另一块上写“胡夫人王氏之墓”。简捷等人见胡青牛夫妻同时毙命,才知他病重之说果非骗人,尽皆嗟叹。王难姑既去,不再暗中下毒,各人的伤病在张无忌诊治之下便一天好似一天,不到十日,各人陆续道谢辞去。纪晓芙母女反正无处可去,便留着多陪他几天。

    张无忌在这几日中,全神贯注阅读胡青牛所著这部医书,果见内容博大渊深,精微奥妙,不愧为“医仙”杰构。他只读了八九天,医术已是大进,但如何驱除自己休内阴毒,却不得丝毫端倪。他反来复去的细读数遍,终于绝了指望,又想:“胡先生若知医我之术,如何会不医?他既不知,医书中又如何会有载录?”言念及此,不由得万念俱灰。他掩了书卷,走到屋外,瞧着两个假墓,心想:“不出一年,我便真的要长眠于地下了。我的墓碑上却写甚么字?”正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咳嗽了几下,张无忌吃了一惊,转地头来,只见金花婆婆扶着那相貌美丽的小姑娘,颤巍巍的站在数丈之外。金花婆婆问道:“小子,你是胡青牛的甚么人?为甚么在这里叹气?”张无忌道:“我身中玄冥神掌的阴毒……”金花婆婆走近身来,抓住他的手腕,搭了搭他脉搏,奇道:“玄冥神掌?世上果真有这门功夫?是谁打你的?”张无忌道:“那人扮作一个蒙古兵的军官,却不知究竟是谁。我来向胡先生求医,他说我不是明教中人,不肯医治。现下他已服毒而死,我的病更是好不了啦,是以想起来伤心。”

    金花婆婆见他英俊文秀,讨人喜欢,却受了这不治之伤,连说:“可惜,可惜!”张无忌心头忽然涌起三句话来:“生死修短,岂能强求?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这三句话出自《庄子》。张三丰信奉道教,他的七名弟子虽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为宝典的一部《庄子南华经》却均读得滚瓜烂熟。张无忌在冰火岛上长到五岁时,张翠山教他识字读书,因无书籍,只得划地成字,将《庄子》教了他背熟。这四句话意思是说:“一个人寿命长短,是勉强不来的。我哪里知道,贪生并不是迷误?我哪里知道,人之怕死,并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面不知回归故乡呢?我哪里知道,死了的人不会懊悔他从前求生呢?”庄子的原意在阐明,生未必乐,死未必苦,生死其实没甚么分别,一个人活着,不过是“做大梦”,死了,那是“醒大觉”,说不定死了之后,会觉得从前活着的时候多蠢,为甚么不早点死了?正如做了一个悲伤恐怖的恶梦之后,一觉醒来,懊恼这恶梦实在做得太长了。张无忌年纪幼小,本来不懂得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这四年来日日都处于生死之交的边界,自不免体会到庄子这些话的含义。他本来并不相信庄子的话,但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数,自是盼望人死后会别有奇境,会懊恼活着时竭力求生的可笑。这时他听金花婆婆连声“可惜”,便淡淡一笑,随口将心头正想到的那三句《庄子》说了出来。金花婆婆问道:“那是甚么意思?”张无忌解释了一遍,金花婆婆登时呆了。

    她从这几句话中想到了逝世的丈夫。他俩数十年夫妻,恩爱无比,一旦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日,假如一个人活着正似流落异乡,死后却是回到故土,那么丈夫被仇人下毒、胡青牛不肯医治,都未必是坏事了。“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当真好过异乡么?”

    站在金花婆婆身旁的小姑娘却全然不懂张无忌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懂为甚么婆婆一听,便犹似痴了一般。她一双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张无忌,在两人的脸上转来转去。终于,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说道:“幽冥之事,究属渺茫。死虽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能够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罢!”

    张无忌自见到纪晓芙等一十五人被金花婆婆伤得这般惨酷,又见胡青牛夫妇这般畏惧于她,甚至连逃走也无勇气,想象这金花婆婆定是个凶残绝伦的人物,但相见之下,却是大谬不然。那日灯下匆匆一面,并未瞧得清楚,此时却见她明明是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婆婆,虽然脸上肌肉僵硬麻木,尽是鸡皮皱纹,全无喜怒之色,但眼神清澈明亮,直如少女一般灵活,而其中温和亲切之意亦甚显然。

    金花婆婆又问:“孩子,你爹爹尊姓大名?”张无忌道:“我爹爹姓张,名讳是上‘翠’下‘山’,是武当派弟子。”却不提父亲已自刎身死之事。

    金花婆婆大为惊讶,道:“你是武当张五侠的令郎,如此说来,那恶人所以用玄冥神掌伤你,为的是要迫问金毛狮王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张无忌道:“不错,他以诸般毒刑加于我身,我却是宁死不说。”金花婆婆道:“你是确实知道的?”张无忌道:“嗯,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决计不会吐露。”金花婆婆左手一掠,已将他双手握在掌里。只听得骨节格格作响,张无忌双手痛得几欲晕去,又觉一股透骨冰凉的寒气,从双手传到胸口,这寒气和玄冥神掌又有不同,但一样的难熬难当。金花婆婆柔声道:“乖孩子,好孩儿,你将谢逊的所在说出来,婆婆会医好你的寒毒,再传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张无忌只痛得涕泪交流,昂然道:“我父母宁可性命不要,也不肯泄露朋友的行藏。金花婆婆,你瞧我是出卖父母之人么?”金花婆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爹爹呢?他在不在这里?”潜运内劲,箍在他手上犹似铁圈般的手指又收紧几分。张无忌大声道:“你为甚么不在我耳朵中灌水银?为甚么不喂我吞钢针、吞水蛭?四年之前,我还只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不怕那恶人的诸般恶刑,今日长大了,难道反而越来越不长进了?”金花婆婆哈哈大笑,说道:“你自以为是个大人,不是小孩了,哈哈,哈哈……”她笑了几声,放开了张无忌的手,只见他手腕以至手指尖,已全成紫黑之色。

    那小姑娘向他使个眼色,说道:“快谢婆婆饶命之恩。”张无忌哼了一声,道:“她杀了我,说不定我反而快乐些,有甚么好谢的?”那小姑娘眉头一皱,嗔道:“你这人不听话,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过了身子,却又偷偷用眼角觑他动静。金花婆婆微笑道:“阿离,你独个儿在岛上,没小伴儿,寂寞得紧。咱们把这娃娃抓了去,叫他服侍你,好不好?就只他这般驴子脾气,太过倔强,不大听话。”那小姑娘长眉一轩,拍手笑道:“好极啦,咱们便抓了他去。他不听话,婆婆不会想法儿整治他么?”张无忌听她二人一问一答,心下大急,金花婆婆当场将他杀死,也就算了,倘若将自己抓到甚么岛上,死不死、活不活的受她二人折磨,可比甚么都难受了。

    金花婆婆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咱们先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事,然后一起回灵蛇岛去。”张无忌怒道:“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跟你们去呢。”金花婆婆微笑道:“我们灵蛇岛上甚么东西全有,吃的玩的,你见都没见过。乖孩子,跟婆婆来罢。”张无忌突然转身,拔足便奔,那知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已挡在他面前。张无忌身子一侧,斜刺里向左方窜去,仍只跨出一步,金花婆婆又挡在他面前,柔声道:“孩子,你逃不了的,乖乖的跟我走罢。”张无忌咬紧牙齿,向她一掌猛击过去,金花婆婆微一侧身,向他掌上吹了口气。张无忌的手掌本已被她捏得瘀黑肿胀,这一口气吹上来,犹似用利刃再在创口上划了一刀,只痛得他直跳起来。

    忽听得一个女孩的声音叫道:“无忌哥哥,你在玩甚么啊?我也来。”正是杨不悔走近身来,跟着纪晓芙也从树丛后走了出来。她母女俩刚从田野间漫步而归,陡然间见到金花婆婆,纪晓芙脸色立变惨白,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道:“婆婆,你不可难为小孩儿家?”金花婆婆向纪晓芙瞪视了一眼,冷笑道:“你还没死啊?我老太婆的事,也用得着你来多嘴多舌?走过来让我瞧瞧,怎么到今天还不死?”

    纪晓芙出身武学世家,名门高弟,原是颇具胆气,但这时顾念到女儿,已不敢轻易涉险,携着女儿的手,反而倒退了一步,低声道:“无忌,你过来。”

    张无忌拔足欲行。那小姑娘阿离一翻手掌,抓住了他小臂上的“三阳络”,说道:“给我站着。你叫无忌,姓张,你是张无忌,是不是?”这三阳络一被扣住,张无忌登时半身麻软,动弹不得,心中又惊又怒,大叫:“快放开我!”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道:“晓芙,怎地如此不争气?走过去便走过去!”纪晓芙又惊又喜,回身叫道:“师父!”但背后并无人影,凝神一瞧,才见远处有个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来,正是峨嵋派掌门,师父灭绝师太。她身后还随着两名弟子,一是师姊丁敏君,一是师妹贝锦仪。金花婆婆见她相隔如此之远,颜面都还瞧不清楚,但说话声传到各人耳中便如是近在咫尺一般,足见内力之深厚。灭绝师太盛名远播,武林中无人不知,只是她极少下山,见过她一面的人可着实不多。走近身来,只见她约莫四十四五岁年纪,容貌算得甚美,但两条眉毛斜斜下垂,一副面相变得极是诡异,几乎有点儿戏台上的吊死鬼味道。纪晓芙迎上去跪下磕头,低声道:“师父,你老人家好。”灭绝师太道:“还没给你气死,总算还好。”纪晓芙跪着不敢起来。但听得站在师父身后的丁敏君低声冷笑,知她在师父跟前已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不由得满背都是冷汗。灭绝师太冷冷的道:“这位婆婆叫你过去给她瞧瞧,为甚么到今天还不死。你就过去给她瞧瞧啊。”

    纪晓芙道:“是。”站起身来,大步走到金花婆婆跟前,朗声道:“金花婆婆,我师父来啦。你的强凶霸道,都给我收了起来罢。”金花婆婆咳嗽两声,向灭绝师太瞪视两眼,点了点头,说道:“嗯,你是峨嵋派的掌门,我打了你的弟子,你待怎样?”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打得很好啊。你爱打,便再打,打死了也不关我事。”纪晓芙心如刀割,叫道:“师父!”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她知师父向来最是护短,弟子们得罪了人,明明理亏,她也要强辞夺理的维护到底,这时却说出这几句话来,那显是不当她弟子看待了。金花婆婆道:“我跟峨嵋派无冤无仇,打过一次,也就够啦。阿离,咱们走罢!”说着慢慢转过身去。

    丁敏君不知金花婆婆是何来历,见她老态龙钟,病骨支离,居然对师父如此无礼,心下大怒,纵身疾上,拦在她的身前,喝道:“你也不向我师父赔罪,便这么想走么?”说着右手拔剑,离鞘一半,作威吓之状。

    金花婆婆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在她剑鞘外轻轻一捏,随即放开,笑道:“破铜烂铁,也拿来吓人么?”丁敏君怒火更炽,便要拔剑出鞘。那知一拔之下,这剑竟是拔不出来。阿离笑道:“破铜烂铁,生了锈啦。”

    丁敏君再一使劲,仍是拔不出来。才知金花婆婆适才在剑鞘外这么似乎漫不在意的一捏,已潜运内力,将剑鞘捏得向内凹入,将剑锋牢牢咬住。丁敏君要拔是拔不出,就此作罢却又心有不甘,胀红了脸,神情极是狼狈。

    灭绝师太缓步上前,三根指头挟住剑柄,轻轻一抖,剑鞘登时裂为两片,剑锋脱鞘而出,说道:“这把剑算不得是甚么利器宝刃,却也还不是破铜烂铁。金花婆婆,你不在灵蛇岛上纳福,却到中原来生甚么事?”

    金花婆婆见到她三根手指抖剑裂鞘的手法,心中一凛,暗道:“这贼尼名声极大,果然是有点真实功夫。”笑眯眯的道:“我老公死了,独个儿在岛上闷得无聊,因此出来到处走走,瞧瞧有没合意的和尚道士,找一个回去作伴。”她特意说“和尚道士”,自是讥刺对方身为尼姑,却也四处乱走。灭绝师太一双下垂的眉毛更加垂得低了,长剑斜起,低沉嗓门道:“亮兵刃罢!”丁敏君、纪晓芙等从师以来,从未见过师父和人动手,尤其纪晓芙知道金花婆婆的武功怪异莫测,更是关切。张无忌的手臂仍被阿离抓着,上身越来越麻,叫道:“快放开我!你拉着我干么?”阿离见纪晓芙在旁有插手干预之势,若不放开,她必上前动手,那时还是非放了他不可,于是用力一摔,放松了他手臂,冷冷的道:“瞧你逃得掉么?”金花婆婆淡淡一笑,说道:“当年峨嵋派郭襄郭女侠剑法名动天下,自然是极高的,但不知传到徒子孙手中,还剩下几成?”灭绝师太森然道:“就算只剩下一成,也足以扫荡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双眼凝视对方手中长剑的剑尖,一瞬也不瞬,突然之间,举起手中拐杖,往剑身上疾点。灭绝师太长剑抖动,往她肩头刺去。金花婆婆咳嗽声中,举杖横扫。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到了对手身后,脚步未定,剑招先到。金花婆婆却不回身,倒转拐仗,反手往她剑刃上砸去。两人三四招一过,心下均已暗赞对方了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灭绝师太手中的长剑已断为两截,原来剑杖相交,长剑被拐仗震断。旁观各人除了阿离外,都吃了一惊。看金花婆婆手中的拐杖灰黄黝黑,毫不起眼,似乎非金非铁,居然能砸断利剑,那自是凭借她深厚充沛的内力了。但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适才兵刃相交,却知长剑所以断绝,乃是靠着那拐杖的兵刃之利,并非自己功力上胜了。她这拐杖乃灵蛇岛旁海底的特产,叫作“珊瑚金”,是数种特异金属混和了珊瑚,在深海中历千万年而化成,削铁如切豆腐,打石如敲棉花,不论多么锋利的兵刃,遇之立折。金花婆婆当下也不进迫,只是拄杖于地,抚胸咳嗽。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名峨嵋弟子生怕师父已受了伤,一齐抢到灭绝师太身旁照应。

    阿离手掌一翻,又已抓住了张无忌的手腕,笑道:“我说你逃不了,是不是?”这一下仍是出其不意,张无忌仍是没能让开,脉门被扣,又是半身酸软。他两次着了这小姑娘的道儿,又羞又怒,又气又急,飞右足向她腰间踢去。阿离手指加劲,张无忌的右足只踢出半尺,便抬不起来了。他怒叫:“你放不放手?”阿离笑道:“我不放,你有甚么法子?”张无忌猛地一低头,张口便往她手背上用力咬去。阿离只觉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啊唷!”松开右手,左手五根指爪却向张无忌脸上抓到。张无忌忙向后跃,但已然不及,被她中指的指甲刺入肉里,在右脸划了一道血痕。阿离右手的手背上更是血肉模糊,被张无忌这一口咬得着实厉害,痛得险些便要哭了出来。两个孩子在一旁打斗,金花婆婆却目不旁视,一眼也没瞧他们。灭绝师太抛去半截断剑,说道:“这是我徒儿的兵刃,原不足以当高人的一击。”说着解开背囊,取出一柄四尺来长的古剑来。金花婆婆一瞥眼间,但见剑鞘上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剑未出鞘,已可想见其不凡,只见剑鞘上金丝镶着的两个字:“倚天”,她大吃一惊,脱口而出:“倚天剑!”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是倚天剑!”金花婆婆心头立时闪过武林中相传的那六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喃喃道:“原来倚天剑落在峨嵋派手中。”

    灭绝师太喝道:“接招!”提着剑柄,竟不除下剑鞘,连剑带鞘,便向金花婆婆胸口点来。金花婆婆拐杖一封。灭绝师太手腕微颤,剑鞘已碰上拐杖。但听得“嗤”的一声轻响,犹如撕裂厚纸,金花婆婆那根海外神物、兵中至宝“珊瑚金”拐杖,已自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心头大震,暗想:“倚天剑刃未出匣,已然如此厉害,当真名不虚传。”向着宝剑凝视半晌,说道:“灭绝师太,请你给我瞧一瞧剑锋的模样。”

    灭绝师太摇头不允,冷冷的道:“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两人凛然相视,良久不语。

    金花婆婆此时已知这尼姑的功力实不在自己之下,至于招数之妙,则一时还没能瞧得出来。但她既是峨嵋掌门,自必非同泛泛,加之手中持了这柄“天下第一宝剑”,自己决计讨不了好去,轻轻咳嗽了两声,转过身来,拉住阿离,飘然而去。阿离回头叫道:“张无忌,张无忌!”叫声渐远渐轻,终于隐没。丁敏君、纪晓芙、贝锦仪三人见师父得胜,强敌避走,都是大为欣喜。丁敏君道:“师父,这老太婆可不是有眼不识泰山么?居然敢跟你老人家动手,那才是自讨苦吃。”灭绝师太正色道:“以后你们在江湖上行走,只要听到她的咳嗽声,赶快远而避之。”她刚才挥剑一击,虽然削断了对方拐杖,但出剑时还附着她修练三十年的“峨嵋九阳功”,这股神功撞到金花婆婆身上,却似落入汪洋大海一般,竟然无影无踪,只带动一下她的衣衫,却没使她倒退一步。这时思之,犹是心下凛然;又觉她内力修为固深,而膂力健旺,宛若壮年,绝不似一个龙钟支离的年老婆婆,何以得能如此,实是难以索解。灭绝师太抬头向天,出神半晌,说道:“晓芙,你来!”眼角也没向她瞟一眼,径自走入茅舍。纪晓芙等三人跟了进去。杨不悔叫道:“妈妈!”也要跟进去。

    纪晓芙知道师父这次亲自下山,乃是前来清理门户,自己素日虽蒙她宠爱,但师父生性严峻,实不知要如何处分自己,对女儿道:“你在外边玩儿,别进来。”

    张无忌心想:“那姓丁的女子很坏,定要在她师父跟前说纪姑姑的鬼话。那晚的事情我瞧得明明白白,全是这‘毒手无盐’不好,倘若她胡说八道,颠倒黑白,我便挺身而出,给纪姑姑辩明。”于是悄悄绕到茅舍之后,缩身窗下,屏息偷听。但听屋中寂静无声,谁也没说话。过了半晌,灭绝师太道:“晓芙,你自己的事,自己说罢。”纪晓芙哽咽道:“师父,我……我……”灭绝师太道:“敏君,你来问她。”丁敏君道:“是。纪师妹,咱们门中,第三戒是甚么?”纪晓芙道:“戒淫邪放荡。”丁敏君道:“是了,第六戒是甚么?”纪晓芙道:“戒心向外人,倒反师门。”丁敏君道:“违戒者如何处分?”纪晓芙却不答她的话,向灭绝师太道:“师父,这其中弟子实有说不出来的难处,并非就如丁师姊所说这般。”灭绝师太道:“好,这里没有外人,你就仔细跟我说。”纪晓芙知道今日面临重大关头,决不能稍有隐瞒,便道:“师父,那一年咱们得知了天鹰教王盘山之会的讯息后,师父便命我们师兄妹十六人下山,分头打探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弟子向西行到川西大树堡,在道上遇到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约莫有四十来岁年纪。弟子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弟子投客店,他也投客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弟子初时不去理他,后来实在瞧不过眼,便出言斥责。那人说话疯疯颠颠,弟子忍耐不住,便出剑刺他。这人身上也没兵刃,武功却是绝高,三招两式,便将我手中长剑夺了过去。“我心中惊慌,连忙逃走。那人也不追来。第二天早晨,我在店房中醒来,见我的长剑好端端地放在枕头边。我大吃一惊,出得客店时,只见那人又跟上我了。我想跟他动武是没用的了,只有向他好言求恳,说道大家非亲非故,素不相识,何况男女有别,你老是跟着我有何用意。我又说,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但我们峨嵋派可不是好惹的。”灭绝师太“嗯”了一声,似乎认为她说话得体。纪晓芙续道:“那人笑了笑,说道:‘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姑娘若是跟着我去,包你一新耳目,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

    灭绝师太性情孤僻,一生潜心武学,于世务殊为膈膜,听纪晓芙转述那人之言,说“一个人的武功分了派别,已自落了下乘”,又说“教你得知武学中别有天地”的几句话,不由得颇为神往,说道:“那你便跟他去瞧瞧,且看他到底有甚么古怪本事。”纪晓芙脸上一红,道:“师父,他是个陌生男子,弟子怎能跟随他去。”灭绝师太登时醒悟,说道:“啊,不错!你叫他快滚得远远的。”纪晓芙道:“弟子千方百计,躲避于他,可是始终摆脱不掉,终于为他所擒。唉,弟子不幸,遇上了这个前生的冤孽……”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低。

    灭绝师太问道:“后来怎样?”

    纪晓芙低声道:“弟子不能拒,失身于他。他监视我极严,教弟子求死不得。如此过了数月,忽有敌人上门找他,弟子便乘机逃了出来,不久发觉身已怀孕,不敢向师父说知,只得躲着偷偷生了这个孩子。”

    灭绝师太道:“这全是实情了?”纪晓芙道:“弟子万死不敢欺骗师父。”灭绝师太沉吟片刻,道:“可怜的孩子。唉!这事原也不是你的过错。”丁敏君听师父言下之意,对纪师妹竟大是怜惜,不禁狠狠向纪晓芙瞪了一眼。灭绝师太叹了一口气,道:“那你自己怎么打算啊?”纪晓芙垂泪道:“弟子由家严作主,本已许配于武当殷六爷为室,既是遭此变故,只求师父恩准弟子出家,削发为尼。”灭绝师太摇头道:“那也不好。嗯,那个害了你的坏蛋男子叫甚么名字?”纪晓芙低头道:“他……他姓杨,单名一个逍字。”灭绝师太突然跳起身来,袍袖一拂,喀喇喇一响,一张饭桌给她击坍了半边。张无忌躲在屋外偷听,固是吓得大吃一惊,纪晓芙、丁敏君、贝锦仪三人也是脸色大变。灭绝师太厉声道:“你说他叫杨逍?便是魔教的大魔头,自称甚么‘光明左使者’的杨逍么?”

    纪晓芙道:“他……他……是明教中的,好像在教中也有些身分。”灭绝师太满脸怒容,说道:“甚么明教?那是伤天害理,无恶不作的魔教。他……他躲在哪里?是在昆仑山的光明顶么?我这就找他去。”纪晓芙道:“他说,他们明教……”灭绝师太喝道:“魔教!”纪晓芙道:“是。他说,他们魔教的总坛,本来是在光明顶,但近年来他教中内部不和,他不便再住在光明顶,以免给人说他想当教主,因此改在昆仑山的‘坐忘峰’中隐居,不过只跟弟子一人说知,江湖上谁也不知。师父既然问起,弟子不敢不答。师父,这人……这人是本派的仇人么?”灭绝师太道:“仇深似海!你大师伯孤鸿子,便是给这个大魔头杨逍活活气死的。”

    纪晓芙甚是惶恐,但不自禁的也隐隐感到骄傲,大师伯孤鸿子当年是名扬天下的高手,居然会给“他”活活气死。她想问其中详情,却不敢出口。

    灭绝师太抬头向天,恨恨不已,喃喃自语:“杨逍,杨逍……多年来我始终不知你的下落,今日总教你落在我手中……”突然间转过身来,说道:“好,你失身于他,回护彭和尚,得罪丁师姊,瞒骗师父,私养孩儿……这一切我全不计较,我差你去做一件事,大功告成之后,你回来峨嵋,我便将衣钵和倚天剑都传了于你,立你为本派掌门的继承人。”这几句话只听得众人大为惊愕。丁敏君更是妒恨交迸,深怨师父不明是非,倒行逆施。

    纪晓芙道:“师父但有所命,弟子自当尽心竭力,遵嘱奉行。至于承受恩师衣钵真传,弟子自知德行有亏,武功低微,不敢存此妄想。”灭绝师太道:“你随我来。”拉住纪晓芙手腕,翩然出了茅舍,直往谷左的山坡上奔去,到了一处极空旷的所在,这才停下。张无忌远远望去,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恐隔墙有耳,给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茅屋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终于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左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盼她最后终于回心转意。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头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他双眼一眨也不敢眨,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扭曲了几下,便即不动。

    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张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乱跑,瞧见张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捉他。张无忌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登时吓了一跳。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见师父用重手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借了师妹贝锦仪的长剑,提在手中,来寻杨不悔。

    张无忌抱着杨不悔,缩身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那小女孩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见那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师父脾气急躁,若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小女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灭绝师太道:“怎不早说?”狠狠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张无忌不答,拉着她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下,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张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已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了碎片,便是胡青牛到来,也必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张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泣”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剧痛。纪晓芙精神略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里……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甚么物事,突然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不懂母亲为甚么一动也不动,为甚么不回答她的话。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张无忌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嗯,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左使者,住在昆仑山的甚么坐忘峰中。我务必要将她送去。”他可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眼见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去取甚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见挂着一根丝绦,上面悬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牌上用金丝镶嵌着一个火焰之形。张无忌也不知那是甚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茅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张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下张无忌胡乱煮些饭菜,和杨不悔两人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了胡青牛留给他的十几两银子,领着杨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离蝴蝶谷而去。

第十四章 当道时见中山狼

    

    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

    张无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杨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兽吼叫之声。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走一会,歇一会。行到中午时分,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张无忌一看,只见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两个干尸,吓得忙拉着她转头狂奔。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倒。张无忌大着胆子回头一望,这一下更是吃惊,脱口而出叫道:“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个干尸这时被风吹得回过头来,却是胡青牛。另一个干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山风吹动她的身子和长发,更加显得阴气森森。张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来,一步步走近,果见挂着的两具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张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能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张无忌怔怔的流下泪来,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怀中跌出一本书来。拾起一看,是一部手写的抄本,题签上写着“王难姑毒经”五字。翻将开来,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诸般毒物的毒性、使用和化解之法,除了毒药、毒草等等,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鱼虫鸟兽、花木土石,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行出数里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张无忌便想买些饭吃,哪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张无忌心中慌乱,杨不悔能够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算得是极乖,还能出甚么主意?走了一会,只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见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张无忌心下惶恐:“难道甚么东西也没得吃?咱们也要这般饿死不成?”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白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行到邻近,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两个汉子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脸上现出大喜过望之色,同时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张无忌道:“就只我们两人,没大人相伴。”两个大汉相顾大笑,同声说道:“运气,运气!”张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一看,瞧是煮甚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都是些青草。

    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名汉子道:“不错,男的娃娃留着明儿吃。”张无忌大吃一惊,喝道:“干甚么?快放开我妹子。”那汉子全不理睬,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服,伸手从靴子里拔出一枘牛耳尖刀,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走别一旁,似乎便要宰杀。另一名汉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后面,说:“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天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是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那手持土钵的汉子笑道:“老子有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张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张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拍的一下,正中他后心要害。他得金毛狮王谢逊传授武功秘诀,又自父亲处学得武当长拳,这几年中虽然潜心医术,没有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奋力击出,便是习武多年的武师只怕也不易抵受,何况一个寻常村汉?那汉子哼了一声,俯伏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张无忌立即纵身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他胸口插下。张无忌使招武当长拳的“雁翅式”,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尖刀脱手飞出。张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在张口呼喝,下颚被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舌头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张无忌忙扶起杨不悔。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吓得怕了,听见人声,便扑在张无忌怀里。张无忌抬头一看,登时宽心,叫道:“是简大爷、薛大爷。”进林来的共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们的两个同门,这四个人都是张无忌给治好了的。最后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张无忌却未见过。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两人怎么了?”说着手指倒在地下的两名汉子。张无忌气愤愤的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嘴唇上下舐了舐,自言自语:“***,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尽啃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咧开了嘴,牙齿闪闪发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姑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简捷和薛公远等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本事。”简捷向薛公远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手抓住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她抱了起来。张无忌惊道:“你们干甚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甚么人,待会儿也分你一份便是。”张无忌骂道:“你们枉自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她小小孤女?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简捷大怒,左手仍是抓住他,右手夹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我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的。”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便击倒两名村汉,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好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张无忌给他紧紧抓住了,却哪里挣扎得脱?薛公远的两名师弟取过绳索,将两个孩子都绑了。张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哪料到人心反复,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

    简捷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在痛骂老子,是不是?”张无忌道:“这难道不是恩将仇报?我和你们无亲无故,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

    薛公远笑道:“张少爷,我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都让你瞧在眼里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我们实在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我们一救罢。”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薛公远笑嘻嘻的阴险狠毒模样,张无忌瞧着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个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就此罢休吗?”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话倒是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真惹不起。薛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你到了我肚里,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罢。”简捷哈哈大笑,说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的亲兄弟、亲儿子,我也连皮带骨的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甚么?”那二人提起地下的铁锅,一个到溪里去掏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两个人反正已死了,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不好么?”薛公远笑道:“这两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哪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张无忌自来极有骨气,若是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要给人活生生的煮来吃了,不由得张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当派、峨嵋派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我们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是非吃人不可,就将我吃了罢,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小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甚么?”张无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去交给她爹爹。你们今日吃我一人,也已够饱了,明日可以再去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罢。”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小小年纪,竟大有侠义之风,倒也颇为钦佩,不禁心动,踌躇道:“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只是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薛兄弟说得是。我是个胡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说话之间,那名华山派弟子提了锅清水回来,放在火上煮汤。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甚么,隐隐约约之间,只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

    那气概轩昂的青年汉子默然坐在一旁,一直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啊。”濠泗一带,对年轻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道:“是!”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横咬短刀在口,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张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臂,却咬不到。那徐小舍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罢。”那徐小舍回头道:“在溪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模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他瞧出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对,生怕他想独吞,带了两个小孩逃走。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杨不悔的手,拔步飞奔。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站住!”简捷和薛公远见他横刀当胸,威风凛凛的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干甚么?”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抱起,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慢了。简捷和薛公远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汉子。斗了一阵,简捷刷的一刀,砍中了徐小舍大腿,登时鲜血淋漓。徐小舍抵敌不住,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闪避,徐小舍便冲了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径自来捉张杨二小。徐小舍远远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甚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快黑了,到哪儿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掉在地上。他心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顷刻,不能和他结交了。”一低头,只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王难姑毒经》,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赫然写着“毒菌”两个大字,其后小字详载各种毒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性、解法,一种又是一种,他心中正乱,哪里看得入脑?突然间一瞥之间,只见左首四五尺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下生着十余棵草菌,颜色鲜艳夺目,心中一动:“这不知是甚么菌,不知有毒无毒?毒经上说大凡毒菌均是颜色鲜明。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这时也已不想自己求生,反正体内寒毒难除,今日便逃得性命,也不过多活几个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他坐在地下,移动双脚和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来,伸手将那些草菌都摘了下来。这时天色已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张无忌忽然眼望徐达逃去之处,跳起身来,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张无忌乘四人凝视东方,倒退两步,反手将草菌都投入了铁锅。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子,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了杨不悔。

    张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道:“好,喝碗热汤打甚么紧?”便舀碗热汤给他。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便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确是香气扑鼻。薛公远早就饿得急了,闻到菌汤香气,便不拿去喂张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得紧!”又去舀了一碗。简捷伸手抢过,大口喝了,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薛公远和华山派其余两名弟子也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草菌从何而来。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摇晃了几下,摔跌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看时,这一弯腰,便再也站不直了,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跟着也毒发而毙。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颤着双手,把张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这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搂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肌肉扭曲,死状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杀恶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当下将那部《王难姑毒经》珍而重之的收在怀内,决意日后好好研读。

    张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兵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忙在草丛中躲起。那干人奔到邻近,只见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们救你来啦!”张无忌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

    徐达大喜,一把将他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于恶贼之手,天幸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正是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张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又都赞他聪明。徐达道:“这几个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宰了一条牛,大伙儿正好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我们还是来得迟了。”当下替张无忌一一引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亲兄弟,兄长吴良,兄弟吴祯。最后是个和尚,相貌十分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黑痣,双目深陷,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眼下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喝酒吃肉。”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张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张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

    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走进大殿,便闻到一阵烧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我们去端牛肉出来。她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可是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数日之间,十五人的伤势都是变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忽又转恶。

    张无忌不明其理,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复,虽是常事,但不至于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的饿死么?”邓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吃啊,吃啊!”

    正吃喝间,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跟着有人敲门。汤和跳起身来,叫道:“啊也!张员外家中寻牛来啦!”只听得庙门被人一把推开,步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这贱和尚,今儿贼赃俱在,还逃到哪里去?明儿送你到府里,一顿板子打死你。”

    朱元璋笑道:“当真胡说八道,你怎敢胡赖我们偷了员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赖我吃肉,这不罪过么?”那豪仆指着盘钵中的牛肉,喝道:“这还不是牛肉?”朱元璋使个眼色,笑嘻嘻的道:“谁说牛肉?”吴良、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仆身后,一声吆喝,抓住两人手臂。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笑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我们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给你们见到,只好吃了两位灭口,以免泄漏。”嗤的一声,将一名豪仆胸口衣服划破,刀尖带得他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那豪仆大惊,连叫:“饶……饶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两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厨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员外说我偷了他的牯牛,咱们便破肚开膛对质,瞧是谁吃了牛肉,连牛毛也没拔干净。”翻转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划过,吓得尖声大叫。吴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脚在两人屁股上用力一脚,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众人放怀大吃,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欺压乡人,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决计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

    张无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这姓朱的和尚容貌虽然难看,行事却干净爽快,制得人半点动弹不得,手段好生厉害。”朱元璋等早听徐达说了,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杨不悔,都喜爱他是个侠义少年,不以寻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当他是好朋友一般。饮到酣处,邓愈叹道:“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受了一辈子的肮脏气,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这样的日子,如何再过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般,与其眼睁睁的饿死,不如跟鞑子拚一拚。”徐达朗声道:“今日人命贱于猪狗,这两个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着也是枉然。”汤和也道:“不错。咱们今日运气好,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难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贼?”各人越说越气愤,破口大骂鞑子害人。朱元璋道:“咱们在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么?是有骨气的汉子,便杀鞑子去!”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去,去!”

    徐达道:“朱大哥,你这劳甚子的和尚也不用当啦。你年纪最大,大伙都听你的话。”

    朱元璋也不推辞,说道:“今后咱们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气干云。杨不悔瞧着众人,不懂他们说些甚么,暗自害怕。张无忌却想:“太师父一再叮嘱,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简捷、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人却好上万倍了。”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然从自身的经历而言,却觉太师父对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见。虽然如此,仍想太师父的言语不可违拗。朱元璋道:“好汉子说做便做,这会儿吃得饱饱的,正好行事。张员外家今日宴请鞑子官兵,咱们先去揪来杀了。”花云道:“妙极!”提刀站了起来。

    徐达道:“且慢!”到厨下拿一只篮子,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给张无忌,说道:“张兄弟,你年纪还小,不能跟我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我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身上没半分银子,只好送这几斤牛肉给你。若是我们侥幸不死,日后相见,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

    张无忌接过篮子,说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赶尽鞑子,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等听了,都拍手赞好,说道:“张兄弟,你说得真对,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各挺兵刃,出庙而去。张无忌心想:“他们此去是杀鞑子,若不是带着这个小妹子,我也跟他们去一起去了。他们只有七个人,倘是寡不敌众,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要前来追杀,这庙中是不能住了。”于是挽了一篮牛肉,和杨不悔出庙而去。黑暗中行了四五里,猛见北方红光冲天而起,火势甚烈,知是朱元璋、徐达等人得手,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心中甚喜。当晚两人在山野间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两个小孩沿途风霜饥寒之苦,说之不尽。幸好杨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学名家,先天体质壮健,小小女孩长途跋涉,居然没有生病,便有轻微风寒,张无忌采些草药,随手便给她治好了。但两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过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

    河南境内和安徽也是无多分别,处处饥荒,遍地饿殍。张无忌做了一副弓箭,射禽杀兽,饱一天饿一天的,和杨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没遇上蒙古官兵,也没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寻常的无赖奸徒想找歹主意,却哪里是张无忌的对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说要到昆仑山坐忘峰去。这老人双目圆睁,惊得呆了,说道:“小兄弟,昆仑山离这里何止十万八千里,听说当年有唐僧取经,这才去过。你们两个娃娃,可不是发疯了么?你家住哪里,快快回家去罢!”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禁气沮,暗想:“昆仑山这么远,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当山去见太师父再说。”但转念又想:“我受人重托,虽然路远,又怎能中途退缩?我寿命无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将不悔妹妹送到,便是对不起纪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说,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

    又行了二十余天,两个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烂,面目憔悴。张无忌最为烦恼的,却是杨不悔时时吵着要妈妈,见妈妈总是不从天上飞下来,往往便哭泣半天。张无忌多方譬喻开导,说这一路西去,便是去寻她妈妈,又说个故事,扮个鬼脸,逗她破涕为笑。这一日过了驻马店,已是秋末冬初,朔风吹来,两个孩子衣衫单簿,都禁不住发抖。张无忌除下自己破烂的外衫给杨不悔穿上。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自己不冷么?”张无忌道:“我不冷,热得紧。”使力跳了几下。杨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却把衣服给我穿。”这小女孩斗然间说起大人话来,张无忌不由得一怔。

    便在此时,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声,跟着脚步声响,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恶贼,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越是快跑,发作得越快!”

    张无忌急拉杨不悔在路旁草丛中伏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飞步奔来,数丈后一个女子手持双刀,追赶而至。那汉子脚步踉跄,突然间足下一软,滚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汉子蓦地跃起,右掌拍出,波的一声,正中那女子胸口。这一下力道刚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

    那汉子反手从自己背上拔下丧门钉,恨恨的道:“取解药来。”那女子冷笑道:“这次师父派我们出来捉你,只给喂毒暗器,不给解药。我既落在你手里,也就认命啦,可是你也别指望能活命。”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寻,果然不见解药。那汉子怒极,提起那枚喂毒丧门钉用力一掷,钉在那女子肩头,喝道:“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你昆仑派……”一句话没说完,背上毒性发作,软垂在地。那女子想挣扎爬起,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坐倒,拔出肩头的丧门钉,抛在地下。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气。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薛公远而遭反噬之后,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不敢出来。过了一会,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们昆仑派,当真是死不瞑目。你们追赶了我千里路,非杀我不可,到底为了甚么?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说了罢!”言语之中,已没甚么敌意。那女子詹春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的厉害,眼见势将和他同归于尽,已是万念俱灰,幽幽的道:“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昆仑两仪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便是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苏习之“啊”的一声,说:“***,该死,该死!”詹春怒道:“你死到临头,还在骂我师父?”

    苏习之道:“我骂了便怎样?这不是冤枉么?我路过白牛山,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觉得好奇,便瞧了一会。难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将这路剑法学去了?我真有这么好本事,你们几名昆仑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说,你师父铁琴先生太过小气,别说我没学到这‘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就算学了几招,那也不能说是犯了死罪啊。”詹春默然不语,心中也暗怪师父小题大做,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使剑,便派出六名弟子,千里追杀,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心想事到如今,这人也已不必说谎,他既说并未偷学武功,自是不假。苏习之又道:“他给你们喂毒暗器,却不给解药,武林中有这个规矩么?***……”

    詹春柔声道:“苏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这叫做命该如此。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实在过意不去。”苏习之叹道:“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明日他们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詹春道:“你府上还有谁啊?有人照料孩子么?”苏习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着。我嫂子脾气暴躁,为人刁蛮,就只对我还忌着几分。唉!今后这两个娃娃,可有得苦头吃了。”詹春低声道:“都是我作的孽。”

    苏习之摇头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师门严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么冤仇。其实,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伤你?否则我以实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设法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凶手,怎说得上心好?”苏习之道:“我没怪你,真的,并没怪你。”适才两人拚命恶斗,这时均自知命不久长,留恋人世,心中便具有仁善意。张无忌听到这里,心想:“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儿。”想起自己和杨不悔身为孤儿之苦,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詹姑娘,你丧门钉上喂的是甚么毒药?”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已觉奇怪,听得张无忌如此询问,更是惊讶,张无忌道:“我粗通医理,两位所受的伤毒,未必无救。”詹春道:“是甚么毒药,我可不知道。伤口中奇痒难当。我师父说道,中了这丧门钉后,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张无忌道:“让我瞧瞧伤势。”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小,又是衣衫破烂,全身污秽,活脱是个小叫化子,哪里信他能治伤毒?苏习之粗声道:“我二人命在顷刻,小孩儿快别在这儿罗唣,给我走得远远的罢。”张无忌不去睬他,从地上拾起丧门钉,拿到鼻边一闻,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香。这些日来,他途中有暇,便翻读王难姑所遗的那部《毒经》,于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已莫不了然于胸,一闻到这阵香气,即知丧门钉上喂的是“青陀罗花”的毒汁。《毒经》上言道,这花汁原有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便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但一经和鲜血混和,却生剧毒,同时腥臭转为清香,说道:“这是喂了青陀罗花之毒。”詹春并不知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但师父的花圃中种有这种奇花,她却是知道的,奇道:“咦,你怎知道?”要知青陀罗花是极罕见的毒花,源出西域,中上向来所无。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携了杨不悔的手,道:“咱们走罢。”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请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张无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简捷和薛公远要吃人肉时那狞恶的面貌,不由得踌躇。苏习之道:“小相公,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请你莫怪。”

    张无忌道:“好罢!我试一试看。”取出金针,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几下,先止住她胸口掌伤的疼痛,说道:“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入腹却是无碍。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至血中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苏习之和詹春都颇觉不好意思,但这时性命要紧,伤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处,只得轮流替对方吸出伤口中毒血。张无忌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嚼烂了替二人敷上伤口,说道:“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疗毒却是无效。咱们到前面市镇去,寻到药店,我再给你们配药疗毒。”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过之极,敷上草药,登觉清凉,同时四肢不再麻软,当下不住口的称谢。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撑着缓步而行。詹春问起张无忌的师承来历,张无忌不愿细说,只说自幼便懂医理。

    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张无忌开了药方,苏习之便命店伴去抓药。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虽然蒙古官吏横暴残虐,和别地无甚分别,但老百姓总算还有口饭吃。沙河店镇上店铺开设如常。店伴抓了药来,张无忌把药煮好了,喂着苏习之和詹春服下。

    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张无忌每日变换药方,外敷内服,到了第四日上,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已全部驱除。二人自是大为感激,问起张无忌和杨不悔要到何处。张无忌说了昆仑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苏大哥,咱两人的性命,是蒙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个师兄却仍在到处寻你,这件事还没了结。你便随我上昆仑山走一遭,好不好?”苏习之吃了一惊,道:“上昆仑山?”詹春道:“不错。我同你去拜见家师,说明你确实并未学到‘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后总是祸患无穷。”苏习之心下着恼,说道:“你昆仑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累得险些进入鬼门关,该放手了罢?”詹春柔声道:“苏大哥,你替小妹想想这中间的难处。我去跟师父说,你确实没学到剑法,那也没甚么,但我那五个师兄倘若再出手伤你,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处数日,相互已生情意,苏习之听了她这软语温存的说话,胸中气恼登时消了,又想:“昆仑派人多势众,给他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免不了还是将性命送在他们手里为止。”詹春见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有甚么要紧事,咱们去了昆仑山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苏习之喜道:“好,便是这般着。只不知尊师肯不肯信?”詹春道:“师父素来喜欢我,我苦苦相求,谅来不会对你为难。这件事一了结,小妹还想去瞧瞧你的少爷小姐,免得他两个小孩儿受你嫂子欺侮。”

    苏习之听她这般说,显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大喜,对张无忌道:“小兄弟,咱们都上昆仑山去,大伙儿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儿。”詹春道:“昆仑山脉绵延千里,不知有多少山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处。但我们昆仑派要在昆仑山中找一座山峰,总能找到。”

    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让张无忌和杨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到了前面大镇上,詹春又去替张无忌和杨不悔买了几套衣衫,把两人换得焕然一新。苏詹二人见这对孩儿洗沐换衣之后,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声喝起彩来。两个孩子直到此时,始免长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人照看,一路平安无事。到得西域后,昆仑派势力雄强,更无丝毫阻碍,只是黄沙扑面,寒风透骨,却也着实难熬。不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但见遍地绿草如锦,到处果树香花。苏习之和张无忌万想不到在这荒寒之处竟然有这般好地方,都甚是欢喜。原来那三圣坳四周都是插天高山,挡住了寒气。昆仑派自“昆仑三圣”何足道以来,历代掌门人于七八十年中花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派遣弟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异树前来种植。

    詹春带着三人,来到铁琴先生何太冲所居的铁琴居。一进门,只见一众兄弟姊妹均深有忧色,只和她微一点头,便不再说话。詹春心中嘀咕,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拉住一个师妹问道:“师父在家罢?”那女弟子尚未回答,只听见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都是饭桶,饭桶!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要你们这些脓包弟子何用?”跟着拍桌之声震天价响。詹春向苏习之低声道:“师父在发脾气,咱们别去找钉子碰,明儿再来。”何太冲突然叫道:“是春儿么?鬼鬼祟祟的在说甚么?那姓苏小贼的首级呢?”詹春脸上变色,抢步进了内厅,跪下磕头,说道:“弟子拜见师父。”伺太冲道:“差你去办的事怎么样啦?那姓苏的小贼呢?”詹春道:“那姓苏的便在外面,来向师父磕头请罪。他说他不懂规矩,确是不该观看师父试演剑法,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他看过之后,只知道这是天下无双的高明剑术,但到底好在哪里,却是莫名其妙,半点也领会不到。”她跟随师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极为自负,因此说苏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师父一高兴,便可饶了他。

    若在平时,这顶高帽何太冲势必轻轻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为烦躁,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去把那姓苏的关在后山石屋中,慢慢发落。”

    詹春见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出口相求,应道:“是!”又问道:“师母们都好?我到后面磕头去。”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詹春为求师父饶恕苏习之,便想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

    何太冲脸上忽现凄恻之色,长叹了一声,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惊,道:“五姑不舒服么?不知是甚么病?”何太冲叹道:“知道是甚么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个算是有名的大夫来看过,连甚么病也说不上来,全身浮肿,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肿得……唉,不用提了……”说着连连摇头,又道:“收了这许多徒弟,没一个管用。叫他们到长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参,去了快两个月啦,没一个死回来,要他们去找雪莲、首乌等救命之物,个个空手而归。”詹春心想:“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哪能去了即回?到了长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参啊。至于雪莲、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一时三刻,哪能要有便有?”知道师父对这个小妾爱如性命,眼见她病重不治,自不免迁怒于人。何太冲又道:“我以内力试她经脉,却是一点异状也没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杀尽天下的庸医。”詹春道:“弟子去望望她。”何太冲道:“好,我陪你去。”师徒俩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之中。詹春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气,揭开帐子,只见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双眼深陷肉里,几乎睁不开来,喘气甚急,像是扯着风箱。这五姑本是个美女,否则何太冲也不致为她如此着迷,这时一病之下,变成如此丑陋,詹春也不禁大为叹息。何太冲道:“叫那些庸医再来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过了不久,只听得铁链声响,进来七个医生。七人脚上系了铁链,给锁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恼。这七人都是四川、云南、甘肃一带最有名的医生,被何太冲派弟子半请半拿的捉了来。但七位名医见解各不相同,有的说是水肿,有的说是中邪,所开的药方试服之后,没一张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日肿一日。何太冲一怒之下,将七位名医都锁了,宣称五姑若是不治,七个庸医(这时“名医”已改作“庸医”)一齐推入坟中殉葬。七名医生出尽了全身本事,却治得五姑的身子越来越肿,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会诊,总是大声争论不休,指摘其余六名医生,说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们所害,与自己无涉。这一次七人进来,诊脉之后,三言两语,便又争执起来。何太冲忧急恼怒,大声喝骂,才将七个不知是名医还是庸医的声音压了下来。詹春心念一动,说道:“师父,我从河南带来了一个医生,年纪虽然幼小,本领却比他们都高些。”何太冲大喜,叫道:“你何不早说,快请,快请。”每一位名医初到,他对之都十分恭敬,但“名医”一变成“庸医”,他可一点也不客气了。詹春回到厅上,将张无忌带了进去。张无忌一见何太冲,认得当年在武当山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便有他在内,不禁暗暗恼恨。但张无忌隔了这四五年,相貌身材均已大变,何太冲却认他不出,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了自己竟不磕头行礼,侧目斜视,神色间甚是冷峭,当下也不暇理会,问詹春道:“你说的那位医生呢?”

    詹春道:“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医道精湛得很,只怕还胜过许多名医。”何太冲哪里相信,说道:“胡闹!胡闹!”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罗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何太冲一惊,心想:“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中后必死,这小子居能治,倒有些邪门。”向张无忌打量了一会,问道:“少年,你真会治病么?”张无忌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本来对何太冲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记仇,否则也不会肯给简捷等人治病,也不会给昆仑派的詹春疗毒了,这时听何太冲如此不客气的询问,虽感不快,还是点了点头。他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古怪的气息,过了片刻,便觉这气息忽浓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瞧瞧她脸色,按了按她双手脉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针,从她肿得如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何太冲大吃一惊,喝道:“你干甚么?”待要伸手抓住张无忌时,见他已拔出金针,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何太冲五根手指离张无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的停住,只见他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点了点头。心中生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兄弟,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张无忌一声“小兄弟”,可算得客气之极了。张无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下瞧了一会,又打开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从窗中跳出,走近去观赏花卉。何太冲宠爱五姑,她窗外花圃中所种的均是珍奇花卉,这时见张无忌行动怪异,自己心如油煎,盼他立即开方用药,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却自得其乐的赏起花来,教他如何不怒?但于束手无策之中忽露一线光明,终于强忍怒气,却已满脸黑气,不住的呼吸喘气。只见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点点头,若有所悟,回进房来,说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张兄弟,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我们昆仑派上下齐感你的大德,这一定要请你治一治。”张无忌指着何太冲道:“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我为甚么要救他亲人的性命?”何太冲一惊,问道:“小兄弟,你贵姓,令尊令堂是谁?”张无忌道:“我姓张,先父是武当派的第五弟子。”何太冲一凛:“原来他是张翠山的儿子。武当派着实了得,他家学渊源,料来必有些本事。”当即惨然长叹,说道:“张兄弟,令尊在世之时,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为了救爱妾的性命,便信口胡吹。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说道:“令尊令堂死后,家师痛哭了几场,常跟我们众弟子说,令尊是他平生最交好的良友。张兄弟,你何不早说?早知你是张五侠的令郎,我对你更要加倍相敬了。”张无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记仇,便道:“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金银血蛇?”张无忌道:“不错,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但夫人脸颊肿胀,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何先生,请你瞧瞧夫人的脚,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细小齿痕。”何太冲忙掀开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的足趾时,果见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个紫黑色齿痕,但细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寻,决计看不出来。

    何太冲一见之下,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转头对七个医生喝道:“甚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都是胡说八道!她足趾上的齿痕,你们七只大饭桶怎地瞧不出来?”虽是骂人,语调却是喜气洋洋。

    张无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们不知病源,那也难怪,都放了他们回去罢。”

    何太冲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驾光临,再留这些庸医在此,不是惹人厌么?春儿,每人送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那七个庸医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生怕张无忌的医法不灵,何太冲又把这个“小庸医”跟自己锁在一起,要八名大小“庸医”齐为爱妾殉葬。

    张无忌道:“请叫仆妇搬开夫人卧床,床底有个小洞,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穴。”何太冲不等仆妇动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人带床一齐提开,果见床底有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烟火来,薰出毒蛇,斩它个千刀万剑!”张无忌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你杀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治不来了。”何太冲道:“原来如此。中间的原委,倒要请教。”这“请教”两字,自他业师逝世,今日是第一次再出他口。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灵脂兰’而起。”何太冲道:“这叫做‘灵脂兰’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从西域带来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想不到竟是祸胎。”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咱们去掘起来瞧瞧,不知是也不是。”

    这时众弟子均已得知有个小大夫在治五师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进房,詹春等六个女弟子都在旁边。听得张无忌这般话,便有两个女弟子拿了铁铲,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果见上下的球茎色赤如火。两名女弟子听说茎中含有剧毒,哪敢用手去碰?张无忌道:“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放在土钵之中,加入鸡蛋八枚,鸡血一碗,捣烂成糊,捣药时务请小心,不可溅上肌肤。”詹春答应了,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张无忌又要了两根尺许长短的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过不多时,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张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围成一个圆圈,却空出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见到异状,各位千万不可出声,以免毒蛇受到惊吓,逃得无影无踪。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众人依言而为。张无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后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叶子放在蛇洞前烧了起来。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小洞中探出一个小小蛇头,蛇身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长约莫八寸;跟着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头顶肉冠则作银色。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声。这种异相毒蛇必有剧毒,自不必说,众人武功高强,倒也不惧,但若将之惊走了,只怕夫人的恶疾难治。

    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亲热,相偎相依,慢慢爬进了灵脂兰药糊围成的圆圈之中。张无忌忙将一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外,提起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众人只见银光一闪,那蛇已钻入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张无忌忙取过木塞,塞住了竹筒口子。

    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众人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到张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张无忌道:“请拿几桶热水进来,将地下洗刷干净,不可留下灵脂兰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不多时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

    张无忌吩咐紧闭门窗,又命众人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等几味药材,捣烂成末,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银冠血蛇竹筒之中,那蛇登时胡胡的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应。张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居的竹筒游走数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窜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

    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正张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张无忌脸露喜色,低声道:“夫人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要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毒质。”

    过了半炷香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有一倍,头上金色肉冠更灿然生光,张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张无忌道:“好了,每日这般吸毒两次,我再开张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痊愈。”何太冲大喜,将张无忌让到书房,说道:“小兄弟神乎其技,这中间的缘故,还要请教。”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并不算是十分厉害的毒物,但有一个特点,性喜食毒。甚么砒霜、鹤顶红、孔雀胆、鸩酒等等,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这灵脂兰的毒性可着实厉害,竟将这对金银血蛇给引了来。”何太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适才我用雄黄等药焙灸那银冠雌蛇,金冠雄蛇为了救它伴侣,便到夫人脚趾上吸取毒血相喂。此后我再用药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定去听取毒血,如此反复施为,便可将夫人的体内毒质去尽。”说到这里,想起一事:“这对血蛇最初却何以去咬夫人脚趾,其中必定另有缘故。”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不提。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款待张无忌与杨不悔。张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女儿,说起来于峨嵋派的声名有累,因此当何太冲问起她的来历时,含糊其辞,不加明言。过了数日,五姑肿胀渐消,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张无忌便出言告辞,何太冲苦苦挽留,只恐爱妾病况又有反复。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肿胀全消。

    五姑备了一席精致酒筵,亲向张无忌道谢,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一如往昔,何太冲自是十分欢喜。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呵笑道:“春儿,你这釜底抽薪之计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昆仑两仪剑’剑法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倘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姑洪福齐天,张世兄医道高明,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小小功劳啊。”

    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只有詹姑娘才立了大功。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罢,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罢,我收便收他,可是有个条款。”五姑道:“甚么啊?”何太冲正色道:“他投入我门下之后,须得安心学艺,可不许对春儿痴心妄想,意图娶她为妻,这个我却是万万不准的。”詹春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说道:“啊哟,你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却难道禁止徒儿们婚配么?”

    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着詹春说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见一名小鬟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把酒壶,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不可不多饮几杯。”心下寻思:“却如何骗得他说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来?此事须当缓图,千万不可急躁。”

    张无忌本不会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放到唇边,突然怀中那对金银血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张无忌心中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一怔,都放下酒杯。张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到酒杯之旁,探头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张无忌将它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了一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是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十分驯善,但若双蛇同时放出,那不但难以捕捉回归竹筒,说不定还会暴起伤人。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张无忌道:“请命人捉一狗子或是猫儿过来。”那小鬟应道:“是!”便要转身退出。张无忌道:“这位姊姊等在这里别去,让别人去捉猫狗。”过了片刻,一名仆人牵了一头黄狗进来。张无忌端起何太冲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黄狗的口里。那黄狗悲吠几声,随即七孔流血而毙。

    五姑吓得浑身发抖,道:“酒里有毒……谁……谁要害死我们啊,张兄弟,你又怎知道?”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喜食毒物,它们嗅到酒中毒药的气息,便高兴得叫了起来。”何太冲脸色铁青,一把抓住那小鬟的手腕,低声道:“这毒酒是谁叫你送来的?”那小鬟惊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从大厨房拿来……”何太冲道:“你从大厨房到这里,遇到过谁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见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说话,揭开酒壶闻了闻酒香。”何太冲、五姑、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都是脸有惧色。原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人的贴身使婢。

    张无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踌躇不说,却在暗中察看。你想,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于蛇毒传入她的体内?显然易见,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药,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银血蛇。从前向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何太冲尚未说话,突然门帘掀起,人影一晃,张无忌只觉胸口双乳底下一阵剧痛,已被人点中了穴道。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一点儿也不错,是我下的毒!”

    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头发花白,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对何太冲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剧毒,你待我怎样?”

    五姑脸现惧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来这高大女子是何太冲的元配夫人班淑娴,本是她的师姊。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是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清红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

    班淑娴怒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东西,一古脑儿整死了,也好耳目清凉。”拿起装着毒酒的酒壶摇了摇,壶中有声,还余有大半壶,便满满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一起毒死,既被这小子发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性命。这一杯毒酒,任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分派罢。”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在手。

    班淑娴是昆仑派中的杰出人物,年纪比何太冲大了两岁,入门较他早,武功修为亦不在他手下。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个高手争斗而死,不及留下遗言。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娴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合力,势力大增,别的师兄弟各怀私心,便无法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德,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显得比何太冲老了十多岁一般。何太冲借口没有子嗣,便娶起妾侍来。

    由于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上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师姊又兼严妻十分敬畏。但怕虽然怕,侍妾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分。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有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只有这女娃娃跟我们无亲无故。”便站起身来,将那杯酒递给杨不悔,说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杨不悔大惊,适才眼见一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毙命,哪里敢接酒杯,哭道:“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服,便要强灌。

    张无忌冷冷的道:“我来喝好了。”何太冲心中过意不去,并不接口。班淑娴因心中怀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冲最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从万里之外赶来救了,对这少年原是极为憎恶,冷冷的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若是你来代喝,一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干净了。”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哪知他低了头竟是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壶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张无忌心中冰凉,暗想:“这几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袖手旁观,连求情的话也不说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个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罢,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哪里?”张无忌听她随口敷衍,显无丝毫诚意,知道这些人都是凉薄之辈,多说也是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武林中名门大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罢!”

    何太冲一听,心下大怒,又想须得尽快将他毒死,妻子的怒气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计,害死五姑,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谢逊的下落也不暇理会了,当即提起大半壶毒酒,都灌进了张无忌口中。

    杨不悔抱着张无忌身子,放声大哭。

    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悔四人身上各点了两处大穴,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说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毒酒入腹,片刻之间张无忌便觉肚中疼痛,眼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时未必便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身上被点的诸穴,随即在自己的头上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之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是大为惊讶。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被妻子点了穴道,空有身极高的武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张无忌觉得腹中仍然疼痛,但搜肚呕肠,再也吐不出来了,心想先当脱此危境,再设法除毒,于是伸手去解杨不悔的穴道。哪知班淑娴的点穴法另有一功,张无忌一试之下,解之不开,此时事势紧迫,不暇另试别般解穴手法,当即将她抱起,推窗向外一张,不见有人,便将杨不悔放在窗外。

    何太冲若以真气冲穴,大半个时辰也能解开,但眼见张无忌便要逃走,待会儿妻子查问起来,又有风波,何况让这武当派的小子赤手空拳的从昆仑派三圣堂中逃了出去,将自己忘恩负义的事迹在江湖上传扬开来,一代宗师的颜面何存?无论如何非将他截下杀死不可,当下深深吸一口气,便要纵声呼叫,向妻子示警。张无忌已料到此着,从怀里摸出一颗黑色药丸,塞在五姑口中,说道:“这是一颗‘鸠砒丸’,十二个时辰之后,五夫人断肠裂心而死。我将解药放在离此三十里外的大树之上,作有标志,三个时辰之后,何先生可派人去取。倘若我出去时失手被擒,那么反正是个死,多一个人相陪也好。”

    这一着大出何太冲意料之外,微一沉吟,低声道:“小兄弟,我这三圣堂虽非龙潭虎穴,但凭你两个孩子,却也闯不出去。”张无忌知他此言不虚,冷冷的道:“但五夫人所服的这颗‘鸠砒丸’的毒性,眼前除我之外,却也无人能解。”何太冲道:“好,你解我的穴道,我亲自送你出去。”何太冲被点的是“风池”和“京门”两穴,张无忌在他“天柱”、“环跳”、“大椎”、“商曲”诸穴推拿片刻,也是毫不见效。这一来,两人均自暗服。张无忌心道:“他昆仑派的点穴功夫确是厉害,胡先生传了我七种解开被点穴道的手法,在他身上竟全不管用。”何太冲却想:“这小子竟会这许多推拿解穴的法门,手法怪异,当真了不起。师姊明明点了他身上七八穴道,却如何半分也奈何他不得?武当派近年来名动江湖,张三丰这老道的本事果是人所难及。那日在武当山上,幸亏没跟武当派动手,否则定要惹得灰头土脸。他小小孩童已如此了得,老的大的自是更加厉害十倍。”他却不知张无忌自通穴道的功夫学自谢逊,而解穴的本事学自胡青牛。武当派自有他威震武林的真才实学,张无忌这两项本领却和武当派无关。何太冲见他解穴无效,心念一动,道:“你拿茶壶过来,给我喝几口茶。”张无忌不知他何以突然要在此时喝茶,但想他顾忌爱妾的性命,不敢对自己施甚么手脚,便提起茶壶,喂他饮茶,何太冲满满吸了一口,却不吞下,对准了自己肘弯里的“清冷渊”用力一喷,一条水箭笔直冲出,嗤嗤有声,登时将他手上穴道解了。张无忌来到昆仑山三圣堂后,一直见何太冲为了五姑的疾病烦恼担忧,畏妻宠妾,懦弱猥琐,便似个寻常没志气的男子,此时初见他显现功力,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位昆仑派的掌门武功如此深厚,我先前可将他瞧得小了。看来他并不在俞二师伯、金花婆婆、灭绝师太诸人之下。我先前但见他庸懦颟顸,没想到他身为昆仑派掌门,果然有人所难及之处。这道水箭若是喷在我脸上胸口,立时便须送命。”何太冲将右臂转了几转,解开了自己腿上穴道,说道:“你先将解药给她服了,我送你平安出谷。”张无忌摇了摇头。何太冲急道:“我是昆仑掌门,难道会对你这孩子失信?倘若毒性发作,那便如何是好?”张无忌道:“毒性不会便发。”何太冲叹了口气,道:“好罢,咱们悄悄出去。”两人跳出窗去,何太冲伸指在杨不悔的背心上轻轻一拂,登时解了她的穴道,手法轻灵无比。张无忌好生佩服,眼光中流露出钦仰的神色来。何太冲懂得他的心意,微微一笑,一手携着一人,绕到三圣堂的后花园,从侧门走出。那三圣堂前后共有九进,出了后花园的侧门,经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花径,又穿入许多厅堂之中。但见屋宇连绵,门户复叠,若不是何太冲带领,张无忌非迷路不可,就算没昆仑派弟子拦阻,也未必便能闯出去。

    一离三圣堂,何太冲右手将杨不悔抱在臂弯,左手拉着张无忌,展开轻功,向西北方疾行。张无忌给他带着,身子轻飘飘的,一跃便是丈余,但觉风声呼呼在耳畔掠过,宛似凌空飞行,这一来,对何太冲和昆仑派的敬重之心又增了几分。自知腹内毒质未净,伸左手从怀里摸出两粒解毒药丸,咽入肚中,这才宽心。

    正行之间,忽听一女子声音叫道:“何太冲……何太冲……给我站住了……”这声音顺风传来,似乎极为遥远,又似便在身旁,正是班淑娴的口音。

    何太冲微一迟疑,当即立定了脚步,叹了口气,说道:“小兄弟,你们两个快些走罢,内人追赶而来,我不能再带你们走了。”张无忌心想:“这人待我们还不算太坏。”便道:“何先生,你回去便是。我给五夫人服食的并非毒药,更不是甚么‘鸠砒丸’,只是一枚润喉止咳的‘桑贝丸’。前几日不悔妹妹咳嗽,我制了给她服用,还多了几丸在身边,不免吓了你一跳。”何太冲又惊又怒,又是宽心,喝道:“当真不是毒药?”张无忌道:“五夫人自我手中救活,我怎能又下毒害她。”只听班淑娴呼叫不绝:“何太冲……何太冲……你逃得了么?”声音又近了些。何太冲所以带张无忌和杨不悔逃走,全是为了怕爱妾毒发不治,这时确知五姑所服并非毒药,原来是上了这小子的大当,不禁怒不可遏,拍拍拍拍四个耳光,只打得张无忌双颊肿起,满口都是鲜血。张无忌心下大悔:“我好胡涂,怎能告知他真相?这一下子我和不悔妹妹可都没命了。”见他第五掌又打了过来,忙使一招武当长拳中的“倒骑龙”,往他手掌迎击过去。这一招若由俞莲舟等人使出来,原是威力无穷,但张无忌只学到一点肤浅皮毛,如何以之抵挡昆仑派掌门的招式?何太冲侧身略过,拍的一掌,打在张无忌右眼之上,只打得他眼睛立时肿起。张无忌早就知道自己本领跟他差得太远,一招无效,索性垂手立足,不再抗拒。何太冲却并不因他不动而罢手,仍是左一掌右一掌的打个不停。他掌上并未运用内力,否则一掌便能将他震死了,但饶是如此,每一掌都打得张无忌头昏眼花,疼痛不堪。他正打得起劲,班淑娴已率领两名弟子追到,冷冷的站在一旁。班淑娴见张无忌并不抵御,未免无趣,说道:“你打那女娃子试试。”何太冲身形斜转,拍的一声,打了杨不悔一个耳括子。杨不悔吃痛,登时哇哇大哭。张无忌怒道:“你打我便了,何必又欺侮这个小女孩儿?”何太冲不理,伸掌又给杨不悔一下。张无忌纵起身来,一头撞在他怀中。班淑娴冷笑道:“人家小小孩童,尚有情义,哪似你这等无情无义的薄幸之徒。”何太冲听了妻子讥刺之言,满脸通红,抓住张无忌后颈,往外丢出,喝道:“小杂种,见你的爹娘去罢!”这一下使上了真力,将他头颅对准了山边的一块大石摔去。张无忌身不由主的疾飞而出,顷刻间头盖便要撞上大石,脑浆迸裂。蓦地里旁边一股力道飞来,将张无忌一引,把他身子提起直立,带在一旁。张无忌惊魂未定,站在地下,眯着一对肿得老高的眼睛向旁瞧去。只见离身五尺之处,站着一位身穿白色粗布长袍的中年书生。

    班淑娴和何太冲相顾骇然,这书生何时到达,从何处而来,事先绝无知觉,即使他早就躲在大石之后,以自己夫妇的能为,又怎会不即发觉?何太冲适才提起张无忌掷向大石,这一掷之力少说也有五六百斤,但那书生长袖一卷,便即消解,将张无忌带在一旁,显然武功奇高。但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相貌俊雅,只是双眉略向下垂,嘴边露出几条深深皱纹,不免略带衰老凄苦之相。他不言不动,神色漠然,似乎心驰远处,正在想甚么事情。

    何太冲咳嗽一声,问道:“阁下是谁?为何横加插手,前来干预昆仑派之事?”那书生淡淡的道:“两位便是铁琴先生和何夫人罢?在下杨逍。”他“杨逍”两字一出口,何太冲、班淑娴、张无忌三人不约而同“啊”的一声呼叫。只是张无忌的叫声充满了又惊又喜之情,何氏夫妇却是惊怒交集。

    只听得刷刷两声,两名昆仑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师父师母。何太冲横剑当腹,摆一招“雪拥蓝桥”势。班淑娴剑尖斜指向地,使一招“木叶萧萧”,这两招都是昆仑派剑法中的精奥,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但其中均伏下七八招凌厉之极的后着。同时两人都已将内功运上右臂,只须手腕一抖,剑光暴长,立时便可伤到敌人身上七八处要害。两人此时劲敌当前,已于剑招中使上了毕生所学。杨逍却似浑然不觉,但听张无忌那一声叫喊中充满了喜悦,微觉奇怪,向他脸上一瞥。这时张无忌满脸鲜血,鼻肿目青,早给何太冲打得不成样子,但满心欢喜之情,还是在他难看之极的脸上流露出来。张无忌叫道:“你,你便是明教的光明左使者、杨逍伯伯么?”杨逍点了点头,道:“你这孩子怎知道我姓名?”

    张无忌指着杨不悔,叫道:“她便是你女儿啊。”拉过杨不悔来,说道:“不悔妹妹,快叫爸爸,快叫爸爸!咱们终于找到他了。”杨不悔睁眼骨溜溜地望着杨逍,九成倒是不信,但于他是不是爸爸,却也并不关心。只问:“我妈呢?妈妈怎么还不从天上飞下来?”杨逍心头大震,抓住张无忌肩头,说道:“孩子,你说清楚些。她……她是谁的女儿,她妈妈是谁?”他这么用力一抓,张无忌的肩骨格格直响,痛到心底。

    张无忌不肯示弱,不愿呼痛,但终究还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她是你的女儿,她妈妈便是峨嵋派女侠纪晓芙。”杨逍本来脸色苍白,这时更加没半血色,颤声道:“她……她有了女儿?她……她在哪里?”忙俯身抱起杨不悔,只见她被何太冲打了两掌后面颊高高肿起,但眉目之间,宛然有几分纪晓芙的俏丽。正想再问,突然看到她颈中的黑色丝绦,轻轻一拉,只见丝绦尽头结着一块铁牌,牌上金丝镂出火焰之形,正是他送给纪晓芙的明教“铁焰令”,这一下再无怀疑,紧紧搂住了杨不悔,连问:“你妈妈呢?妈妈呢?”杨不悔道:“妈妈到天上去了,我在寻她。你看见她么?”杨逍见她年纪太小,说不清楚,眼望张无忌,意示询问。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杨伯伯,我说出来你别难过。纪姑姑被她师父打死了,她临死之时……”

    杨逍大声喝道:“你骗人,你骗人!”

    只听得喀的一声,张无忌左臂的骨头已被他捏断了。咕咚、咕咚,杨逍和张无忌同时摔倒。杨逍右手仍是紧紧抱着女儿。何太冲和班淑娴对望一眼,两人双剑齐出,分别指住了杨逍咽喉和眉心。杨逍是明教的大高手,威名素著。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的师父白鹿子死在明教人的手里,真凶是谁虽不确知,但昆仑派众同门一向都猜想就是杨逍。何氏夫妇跟他蓦地相逢,心中早已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哪知他竟突然晕倒,当真是天赐良机,立时便出手制住了他要害。

    班淑娴道:“斩断他双臂再说。”何太冲道:“是!”这时杨逍兀自未醒。张无忌断臂处剧痛,只痛得满头大汗,心中却始终清醒,眼见情势危急,足尖在杨逍头顶的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点。

    “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一震,杨逍立时醒转,一睁开眼,但觉寒气森森,一把长剑的剑尖抵住了自己眉心,跟着青光一闪,又有一把长剑往自己左臂上斩落,待要出招挡架,为势已然不及,何况班淑娴的长剑制住了他眉心要害,根本便动弹不得,当下一股真气运向左臂。何太冲的长剑斩上他左臂,突觉剑尖一溜,斜向一旁,剑刃竟不受力,宛如斩上了甚么又滑又韧之物,但白袍的衣袖上鲜血涌出,还是斩伤了他。便在此时,杨逍的身子猛然间贴地向后滑出丈余,好似有人用绳缚住他的头颈,以快迅无伦的手法向后拉扯一般。班淑娴的剑尖本来抵住他的眉心,他身子向后急滑,剑尖便从眉心经过鼻子、嘴巴、胸膛,划了一条长长的血痕,深入数分。这一招实是极险,倘若班淑娴的剑尖再深了半寸,杨逍已是惨遭开膛剖腹之祸。他身子滑出,立时便直挺挺的站直。这两下动作,本来全是绝不可能,但见他膝不曲,腰不弯,陡然滑出,陡然站直,便如全身装上了机括弹簧,而身子之僵硬怪诡,又和僵尸无异。杨逍身刚站起,双脚踏出,喀喀两响,何氏夫妇双剑断折。他两脚出脚虽有先后,但迅如电闪,便似同时踏出一般。以何太冲和班淑娴剑法上的造诣,杨逍武功再强,也决不能一招之间便踏断二人兵刃,只是他招数怪异,于重伤之余突然脱身反击。何氏夫妇惊骇之下,竟不及收剑。杨逍跟着双足踢出,两柄剑上折下来的剑头激飞而起,分向两人飞去。何氏夫妇各以半截长剑挡格,但觉虎口一震,半身发热,虽将剑头格开,却已吃惊不小,急忙抽身后退,一站西北,一站东南,虽然手中均只剩下半截断剑,但阳剑指天,阴剑向地,两人双剑合璧,使的是昆仑派“两仪剑法”,心中虽然惶急,却仍是气定神闲,端凝若山。昆仑派“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是天下有名的剑法之一,何氏夫妇同门学艺,从小练到老,精熟无比。杨逍曾和昆仑派数度大战,知道这剑法的厉害之处,虽然不惧,但知要击败二人,非在数百招之后不可,此刻心中只想着纪晓芙的生死,哪有心情争斗?何况臂上和脸上的伤势均是不轻,若是流血不止,也着实凶险,于是冷冷的道:“昆仑派越来越不长进了,今日暂且罢手,日后再找贤伉俪算帐。”左手仍是抱着杨不悔,伸右手拉起张无忌,也不见他提足抬腿,突然之间倒退丈余,一转身,已在数丈之外。

    何氏夫妇相顾骇然,好不容易这大魔头自行离去,哪里敢追?杨逍带着二小,一口气奔出数里,忽然停住脚步,问张无忌道:“纪晓芙姑娘到底怎样了?”他奔得正急,哪知说停便停,身子便如钉在地下一般,更不移动半分。张无忌收势不及,向前猛冲,若非杨逍将他拉住,已然俯跌摔倒,听他这般问,喘了几口气,说道:“纪姑姑已经死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用不着捏断我手臂。”杨逍脸上闪过一丝歉色,随即又问:“她……她怎么会死的?”声音已微带呜咽。张无忌喝下了班淑娴的毒酒,虽然已呕去了大半,在路上又服了解毒丸药,但毒质未曾去尽,这时腹中又疼痛起来,取出金冠血蛇,让它咬住自己左手食指吸毒,一面将如何识得纪晓芙、如何替她治病、如何见她被灭绝师太击毙的情由一一说了,待得说完,金冠血蛇也已吸尽了他体内的毒质。杨逍又细问了一遍纪晓芙临死的言语,垂泪道:“灭绝恶尼是逼她来害我,只要她肯答应,便是为峨嵋派立下大功,便可继承掌门人之位。唉,晓芙啊,晓芙,你宁死也不肯答允。其实,你只须假装答允,咱们不是便可相会、便不会丧生在灭绝恶尼的手下了么?”张无忌道:“纪姑姑为人正直,她不肯暗下毒手害你,也就不肯虚言欺骗师父。”杨逍凄然苦笑,道:“你倒是晓芙的知己……岂知她师父却能痛下毒手,取她性命。”张无忌道:“我答应纪姑姑,将不悔妹妹送到你手……”

    杨逍身子一颤,道:“不悔妹妹?”转头问杨不悔道:“孩子,乖宝贝,你姓甚么?叫甚么名字?”杨不悔道:“我姓杨,名叫不悔。”杨逍仰天长啸,只震得四下里木叶簌簌乱落,良久方绝,说道:“你果然姓杨,不悔,不悔。好!晓芙,我虽强逼于你,你却没懊悔。”张无忌听纪晓芙说过二人之间的一段孽缘,这时眼见杨逍英俊潇洒,年纪虽然稍大,但仍不失为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比之稚气犹存的殷梨亭六叔,只怕当真更易令女子倾倒。纪晓芙被逼失身,终至对他倾心相恋,须也怪她不得。以他此时年纪,这些情由虽不能全然明白,却也隐隐约约的想到了。张无忌左臂断折,疼痛难熬,一时找不到接骨和止痛的草药,只得先行接上断骨,采了些消肿的草药敷上,折了两根树枝,用树皮将树枝绑在臂上。

    杨逍见他小小年纪,单手接骨治伤,手法十分熟练,微觉惊讶。张无忌绑扎完毕,说道:“杨伯伯,我没负纪姑姑所托,不悔妹妹已找到了爸爸。咱们就此别过。”杨逍道:“你万里迢迢,将我女儿送来,我岂能无所报答?你要甚么,尽管开口便是,我杨逍做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天下只怕不多。”张无忌哈哈一笑,说道:“杨伯伯,你忒也把纪姑姑瞧得低了,枉自叫她为你送了性命。”杨逍脸色大变,喝道:“你说甚么?”张无忌道:“纪姑姑没将我瞧低,才托我送她女儿来给你。若是我有所求而来,我这人还值得托付么?”他心中在想:“一路上不悔妹妹遭遇了多少危难,我多少次以身相代?倘若我是贪利无义的不肖之徒,今日你父女焉得团圆?”只是他不喜自伐功劳,一句也没提途中的诸般困厄,说了那几句话,躬身一揖,转身便走。杨逍道:“且慢!你帮我了这个大忙。杨逍自来有仇必报,有恩必报。你随我回去,一年之内,我传你几门天下罕有敌手的功夫。”张无忌亲眼见到他踏断何氏夫妇手中长剑,武功之高,江湖上实是少有其匹,便只学到他的一招半式,也必大有好处,但想起太师父曾谆谆告诫,决不可和魔教中人多有来往,何况他武功再高,怎及得上太师父?更何况自己已不过再有半年寿命,就算学得举世无敌的武功,又有何用?当下说道:“多谢杨伯伯垂青,但晚辈是武当弟子,不敢另学别派高招。”杨逍“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武当派弟子!那殷梨亭……殷六侠……”张无忌道:“殷六侠是我师叔,自先父逝世,殷六叔待我和亲叔叔没有分别,我受纪姑姑的嘱托,送不悔妹妹到昆仑山来,对殷六叔可不免……不免心中有愧了。”杨逍和他的目光一接,心中更是惭愧,右手一摆,说道:“杨某深感大德,愧无以报,既是如此,后会有期。”身形晃动,已在数丈之外。杨不悔大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但杨逍展开轻功,顷刻间已奔得甚远,那“无忌哥哥”的呼声渐渐远去,终于叫声和人影俱杳。

第十五章 奇谋秘计梦一场

    

    张无忌和杨不悔万里西来,形影相依,突然分手,甚感黯然,但想到终于能不负纪晓芙所托,将她女儿送往杨逍手中,又不禁欣慰。悄立半晌,怕再和何太冲、班淑娴等昆仑派诸人碰面,便往山深处走去。

    如此行了十余日,臂伤渐愈,可是在昆仑山中转来转去,再也找不到出山的途径。这日走了半天,坐在一堆乱石上休息,忽听西北方传来一阵犬吠之声,听声音竟有十余头之多。犬吠声越来越近,似是追逐甚么野兽。

    犬吠声中,一只小猴子急奔而来,后股上带了一枝短箭。那猴儿奔到数丈外,打了个滚,它股上中箭之后,不能窜高上树,这时筋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张无忌走过去一看,猴儿目光中露出乞怜和恐惧的神色。张无忌触动心事:“我被昆仑派众人追逐,正和你一般狼狈。”于是抱起猴儿,轻轻拔下短箭,从怀中取出草药来,敷上箭伤的伤口。便在此时,犬吠声已响到近处,张无忌拉开衣襟,将猴儿放入怀中,只听得汪汪汪几声急吠,十余头身高齿利的猎犬已将他团团围住。众猎犬嗅得到猴儿的气息,张牙舞爪的发威,一时还不敢扑将上来。张无忌见这些恶犬露出白森森的长牙,神态凶狠,心中害怕,知道只要将怀中的猴儿掷出,群犬自会扑击猴儿,不再和自己为难。但他自幼受父亲教诲,事事以侠义为重,虽对一头野兽也不肯相负,当即纵身从群犬头顶飞跃而过,迈开步子急奔。群犬胡胡狂吠追来。猎犬奔跑何等迅速,张无忌只逃出十余丈,就被追上,只觉腿上一痛,已被一头猛犬咬中,牢牢不放。他急忙回身一掌,击在那头猎犬头顶,这一掌出尽了全力,竟将那头猎犬打得翻了个筋斗,昏晕过去。其余猎犬蜂拥扑上。张无忌拳打足踢,奋力抵抗。他臂伤未曾痊愈,左臂不能转动,不久便被一头恶犬咬住了左手,四面八方群犬扑上乱咬,头脸肩背到处被群犬利齿咬中,骇惶失措之际,隐隐似听得几声清脆娇嫩的呼叱,但声音好像十分遥远,他眼前一黑,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昏迷之中,似见无数豺狼虎豹不住的在咬他身体,他要张口大叫,却叫不出半点声音,只听得有人说道:“退了烧啦,或许死不了。”张无忌睁开眼来,先看到一点昏黄的灯火,发觉自己睡在一间小室之中,一个中年汉子站在身前。张无忌道:“大……大叔……我怎……”只说了这几个字,猛觉全身火烫般疼痛,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曾被一群恶大围着狂咬。那汉子道:“小子,算你命大,死不了,怎样?肚饿么?”张无忌道:“我……我在哪里?”各处伤口同时剧痛,又晕了过去。待得第二次醒来,那中年汉子已不在室中。张无忌想:“我明明活不长久了,何以又要受这许多折磨?”低下头来,见胸前项颈、手臂大腿,到处都缚满了布带,一阵药草气息扑鼻,原来已有人在他伤处敷了伤药。从药草的气息之中,知替他敷药那人于治伤一道所知甚浅,药物之中是杏仁、马前子、防风、南星诸味药物,这些药若是治疯犬咬伤,用于拔毒,原具灵效,但咬他的并非疯狗,他是筋骨肌肉受损而非中毒,药不对症,反而多增痛楚。他无力起床,挨到天明,那中年汉子又来看他。张无忌道:“大叔,多谢你救我。”那双子冷冷的道:“这儿是红梅山庄,我们小姐救你来的。你肚饿了罢?”说着出去端了一碗热粥进来。张无忌喝了几口,但觉胸口烦恶,头晕目眩,便吃不下了。一直躺了八天,才勉强起床,脚下虚飘飘的没一点力气,他自知失血过多,一时不易复元。那汉子每日跟他送饭换药,虽然神色间显得颇为厌烦,但张无忌还是十分感激,只是见他不喜说话,纵有满腹疑问,却不敢多问。这天见他拿来的仍是防风、南星之类药物捣烂的药糊,张开忌忍不住道:“大叔,这些药不大对症,劳你驾给我换几味成不成?”那汉子翻着一对白眼,向他瞧了半天,才道:“老爷开的药方,还能错得了么?你说药不对症,怎地也将你死人治活了?真是的,小孩子家胡言乱语,我们老爷听到了就算不见怪,可是你也不能太过不识好歹啊。”说着将药糊在他伤口上敷下。张无忌只有苦笑。那汉子道:“我瞧你身上的伤也大好了,该去向老爷、太太、小姐磕几个头,叩谢救命之恩。”张无忌道:“那是该当的,大叔,请你领我去。”

    那汉子领着他出了小室,经过一条长廊,又穿过两进厅堂,来到一座暖阁之中。此时已届初冬,昆仑一带早已极为寒冷,暖阁中却温暖如春,可又不见何处生着炭火,但见阁中陈设辉煌灿烂,榻上椅上都铺着锦缎软垫。张无忌一生从未见过这等富丽舒适的所在,自顾衣衫污损,站在这豪华的暖阁中实是大不相称,不由得自惭形秽。

    暖阁中无人在内,那汉子脸上的神色却极为恭谨,躬身禀道:“那给狗儿咬伤的小子好了,来向老爷太太叩头道谢。”说了这几句话后,垂手站着,连透气也不敢使劲。过了好一会,只见屏风后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来,向张无忌斜睨了一眼,发话道:“乔福,你也是的,怎么把他带到这里?他身上臭虫虱子跳了下来,那怎么办啊?”乔福应道:“是,是!”张无忌本已局促不安,这时更羞得满脸通红,他除了身上一套衣衫之外,并无替换衣服,确是生满了虱子跳蚤,心想这位小姐说得半点不错。但见她一张鹅蛋脸,乌丝垂肩,身上穿的不知是甚么绫罗绸缎,闪闪发光、腕上戴着金镯,这等装饰华贵的小姐,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心想:“我被群犬围攻之时,依稀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喝止。那位乔福大叔又说,是他小姐救了我的,我理当叩谢才是。”于是跪下磕头,说道:“多谢小姐搭救,我终身不敢忘了大恩。”

    那少女一愕,突然间格格娇笑起来,说道:“乔福,乔福,你怎么啦?你作弄这傻小子,是不是?”乔福笑道:“小凤姊姊,这傻小子就是向你磕几个头,你也不是受不起啊。这傻小子没见过世面,见了你当是小姐啦!可是话得说回来,咱们家里的丫鬟大姐,原比人家的千金小姐还尊贵些。”张无忌一惊,忙站起身来,心想:“糟糕!原来她是丫鬟,我可将她认作了小姐。”脸上又红又白,尴尬非常。

    小凤忍着笑,向张无忌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脸上身上血污未除,咬伤处裹满了布条,自知极是秽臭难看,恨不得地下有洞便钻了进去。小凤举袖掩鼻道:“老爷太太正有事呢,不用磕头了,去见见小姐罢。”说着远远绕开张无忌,当先领路,唯恐他身上的虱子臭虫跳到了自己身上。张无忌随在小凤和乔福之后,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无不精致极丽。他十岁以前在冰火岛,此后数年,一半在武当山,一半在蝴蝶谷,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富豪人家。

    走了好一会,来到一座大厅之外,只见厅上扁额写着“灵獒营”三字。小凤先走进厅去,过了一会,出来招手。乔福便带着张无忌进厅。张无忌一踏进厅,便吃了一惊。但见三十余头雄健猛恶的大犬,分成三排,蹲在地下,一个身穿纯白狐裘的女郎坐在一张虎皮椅上,手执皮鞭,喝道:“前将军,咽喉!”一头猛犬急纵而起,向站在墙边的一个人咽喉中咬去。张无忌见了这等残忍情景,忍不住“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却见那狗口中咬着一块肉,踞地大嚼。他一定神,才看清楚那人原来是个皮制的假人,周身要害之处挂满了肉块。那女郎又喝道:“车骑将军!小腹!”第二条猛犬窜上去便咬那个假人的小腹。这些猛犬竟是习练有素,应声咬人,部位丝毫不爽。张无忌一怔之下,立时认出,当日在山中狂咬自己的便是这些恶犬,再一回想,依稀记得那天喝止群犬的便是这女郎的声音。他本来只道这小姐救了自己性命,此刻才知道自己所以受了这许多苦楚,原来全是出于她之所赐,忍不住怒气填胸,心想:“罢了,罢了!她有恶犬相助,我也奈何她不得。早知如此,宁可死在荒山之中,也不在她家养伤。”撕下身上的绷带布条,抛在地上,转身便走。

    乔福叫道:“喂,喂!你干甚么呀?这位便是小姐,还不上前磕头?”张无忌怒道:“呸!我多谢她?咬伤我的恶犬,不是她养的么?”那女郎转过头来,见到他恼怒已极的模样,微微一笑,招手道:“小兄弟,你过来。”

    张无忌和她正面相对,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住,但见这女郎容颜娇媚,又白又腻,斗然之间,他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背上发冷,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忙低下了头,不敢看她,本来是全无血色的脸,蓦地里涨得通红。那女郎笑道:“你过来啊。”张无忌抬头又瞧了她一眼,遇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心中只感一阵迷糊,身不由主的便慢慢走了过去。那女郎微笑道:“小兄弟,你恼了我啦,是不是呢?”张无忌在这群犬的爪牙之下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恼?但这时站在她身前,只觉她吹气如兰,一阵阵幽香送了过来,几欲昏晕,哪里还说得出这个“恼”字,当即摇头道:“没有!”那女郎道:“我姓朱,名叫九真,你呢?”张无忌道:“我叫张无忌。”朱九真道:“无忌,无忌!嗯,这名字高雅得很啊,小兄弟想来是位世家弟子了,喏,你坐在这里。”说着指一指身旁一张矮凳。张无忌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美貌女子惊心动魄的魔力,这时朱九真便叫他跳入火坑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跳下,听她叫自己坐在她身畔,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当即毕恭毕敬的坐下。

    小凤和乔福见小姐对这个又脏又臭的小子居然如此垂青,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朱九真又娇声喝道:“折冲将军!心口!”一只大狗纵身而出,向那假人咬去。可是那假人心口的肉块已被别的狗咬去了,那狗便撕落那假人胁下的肉块,吃了起来。朱九真怒道:“馋嘴东西,你不听话么?”提起皮鞭,走过去刷刷两下。那鞭上生满小刺,鞭子抽过,狗背上登时出现两条长长的血痕。那狗却兀自不肯放下口中肉食,反而呜呜发威。朱九真喝道:“你不听话?”长鞭挥动,打得那狗满地乱滚,遍身鲜血淋漓。她出鞭手法灵动,不论那猛犬如何窜突翻滚,始终躲不开长鞭的挥击。到后来那狗终于吐出肉块,伏在地下不动,低声哀鸣。但朱九真仍不停手,直打得它奄奄一息,才道:“乔福,搭下去敷药。”乔福应道:“是,小姐!”将伤犬抱出厅去,交给专职饲狗的狗仆照料。群犬见了这般情景,尽皆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朱九真坐回椅中,又喝:“平寇将军!左腿!”“威远将军!右臂!”“征东将军!眼睛!”一头头猛犬依声而咬,都没错了部位。她这数十头猛犬竟都有将军封号,她自己指挥若定,俨然是位大元帅了。朱九真转头笑道:“你瞧这些畜牲贱么?不狠狠的打上一顿鞭子,怎会听话?”张无忌虽在群犬爪牙之下吃过极大苦头,但见那狗被打的惨状,却也不禁恻然。朱九真见他不语,笑道:“你说过不恼我,怎地一句话也不说?你怎么到西域来的?你爹爹妈妈呢?”张无忌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倘若提起太师父和父母的名字,当真辱没了他们,便道:“我父母双亡,在中原难以存身,随处流浪,便到了这里。”朱九真道:“我射了那只猴儿,谁叫你偷偷藏在怀里啊?饿得慌了,想要吃猴儿肉,是不是?没想到自己险些给我的狗儿撕得稀烂。”张无忌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我不是想吃猴儿肉。”

    朱九真娇笑道:“你在我面前,乘早别赖的好。”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学过甚么武功?一掌把我的‘左将军’打得头盖碎裂而死,掌力很不错啊。”

    张无忌听她说自己打死了她的爱犬,甚是歉然,说道:“我那时心中慌乱,出手想是重了。我小时候胡乱跟爹爹学过两三年拳脚,并不会甚么武功。”

    朱九真点了点头,对小凤道:“你带他去洗个澡,换些像样的衣服。”小凤抿嘴笑道:“是!”领了他出去。张无忌恋恋不舍,走到厅门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她望了一眼,那知朱九真也正在瞧着他,遇到他的眼光时秋波流慧,嫣然一笑。张无忌羞得连头发根子中都红了,魂不守舍,也没瞧到地下的门槛,脚下一绊,登时跌了个狗吃屎。他全身都是伤,这一摔跤,好几处同时剧痛,但不敢哼出声来,忙撑持着爬起。小凤吃吃笑道:“见到我家小姐啊,谁都要神魂颠倒。可是你这么小,也不老实吗?”张无忌大窘,抢先便行。走了一会,小凤笑道:“你到太太房去洗澡、换衣服么?”张无忌站定一看,但见前面门上垂着绣金软帘,这地方从没来过,才知自己慌慌张张的又走错了路。小凤这丫头好生狡狯,先又不说,直等他错到了家,这才出言讥刺。张无忌红着脸低头不语。小凤道:“你叫我声小凤姊姊,求求我,我才带你出去。”张无忌道:“小凤姊姊……”小凤右手食指掂着自己面颊,一本正经的道:“嗯,你叫我干甚么啊?”张无忌道:“求求你,带我出去。”

    小凤笑道:“这才是了。”带着他回到那间小室之外,对乔福道:“小姐吩咐了,给他洗个澡,换上件干净衣衫。”乔福道:“是,是!”答应得很是恭敬,看来小凤虽然也是下人,但身分却又比寻常婢仆为高。五六个男仆一齐走上,你一声“小凤姊姊”,我一声“小凤姊姊”的奉承。小凤却爱理不理的,突然向张无忌福了一福。张无忌愕然道:“你……怎么?”小凤笑道:“先前你向我磕头,这时跟你还礼啊。”说着翩然入内。乔福将张无忌把小凤认作小姐、向她磕头的事说了,加油添酱,形容得十分不堪,群仆哄堂大笑。张无忌低头入房,也不生气,只是将小姐的一笑一嗔,一言一语,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一会儿洗过澡,见乔福拿来给他更换的衣衫青布直身,竟是童仆装束。张无忌心下恚怒:“我又不是你家低三下四的奴仆,如何叫我穿这等衣裳?”当下仍然穿上自己的破衣,只见一个个破洞中都露出了肌肤。心想:“待会小姐叫我前去说话,见我仍是穿着这等肮脏破衫,定然不喜。其实我便是真的做她奴仆,供她差遣,又有甚么不好?”这么一想,登觉坦然,便换上了童仆的直身。那知别说这一天小姐没来唤他,接连十多天,连小凤也没见到一面,更不用说小姐了。张无忌痴痴呆呆,只想着小姐的声音笑貌,但觉便是她恶狠狠挥鞭打狗神态,也是说不出的娇媚可爱。有心想自行到后院去,远远瞧她一眼也好,听她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乔福叮嘱了好几次,若非主人呼唤,决不可走进中门以内,否则必为猛犬所噬。张无忌想起群犬的凶恶神态,虽是满腔渴慕,终于不敢走到后院。又过一月有余,他的臂骨已接续如旧,被群犬咬伤之处也已痊愈,但臂上腿上却已留下了几个无法消除的齿痕疤印,每当想起这是为小姐爱犬所伤,心中反有甜丝丝之感。这些日子中,他身上寒毒仍是每隔数日便发作一次,每发一回,便厉害一回。这一日寒毒又作,他躺在床上,将棉被裹得紧紧的,全身打战。乔福走进房来,他见得惯了,也不以为异,说道:“待会好些,喝碗腊八粥罢!这是太太给你的过年新衣。”说着将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张无忌直熬过午夜,寒毒侵袭才慢慢减弱,起身打开包裹,见是一套新缝皮衣,衬着雪白的长毛羊皮,心中也自欢喜,那皮衣仍是裁作童仆装束,看来朱家是将他当定奴仆了。张无忌性情温和,处之泰然,也不以为侮,寻思:“想不到在这里一住月余,转眼便要过年。胡先生说我只不过一年之命,这一过年,第二个新年是不能再见到了。”

    富家大宅一到年尽岁尾,加倍有一番热闹气象。众童仆忙忙碌碌,刷墙漆门、杀猪宰羊,都是好不兴头。张无忌帮着乔福做些杂事,只盼年初一快些到来,心想给老爷、太太、小姐磕头拜年,定可见到小姐,只要再见她一次,我便悄然远去,到深山自觅死所,免得整日和乔福等这一干无聊童仆为伍。好容易爆竹声中,盼到了元旦,张无忌跟着乔福,到大厅上向主人拜年。只见大厅正中坐着一对面目清秀的中年夫妇,七八十个童仆跪了一地,那对夫妇笑嘻嘻的道:“大家都辛苦了!”旁边便有两名管家分发赏金。张无忌也得到二两银子。他不见小姐,十分失望,拿着那锭银子正自发怔,忽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表哥,你今年来得好早啊。”正是朱九真的声音。一个男子声音笑道:“跟舅舅、舅母拜年,敢来迟了么?”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便巴巴的赶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年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着不动,直到乔福使劲拉他一把,才走在一旁。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年轻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一件猩红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难描难画。那年轻的另一旁也是个女郎。自朱九真一进厅,张无忌的眼光没再有一瞬之间离开她脸,也没瞧见另外两个年轻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甚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以张无忌为然。何况朱九真容色艳丽,他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只觉能瞧她一眼,听她说一句话,便喜乐无穷了。

    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话。朱九真道:“爸、妈,我和表哥、青妹玩去啦!”话声中带着三分小女孩儿的撒娇意。主人夫妇微笑点头。朱夫人笑道:“好好招呼武家妹子,你三个大年初一可别拌嘴。”朱九真笑道:“妈,你怎么不吩咐表哥,叫他不许欺侮我?”三个青年男女谈笑着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众奴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赌钱,谁也没有理他。

    这时张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容貌英俊,长身玉立,虽在这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黄色缎袍,显是内功不弱。那女子穿着一件黑色貂裘,身形苗条,言行举止甚是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各有千秋,但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三个人都是十七八岁年纪。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罢?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位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哪及得上你师兄妹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你们今日喂招,明日切磋,那还不是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是给她来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位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强过了我们么?”朱九真嗔道:“我们我们的?哼,你的师妹,自然是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劲儿的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不分彼此。表妹,你带我去瞧瞧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众将军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

    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径往灵獒营。张无忌远远在后,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甚么,当下也跟入了狗场。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也学过“一阳指”,但武功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那青年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三年前就给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虽然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与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占便宜。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猛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卫璧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很是得意。武青婴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卫璧一怔,道:“你说甚么?”武青婴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甚么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

    卫璧俊脸通红,眉间微有恼色,呸的一声,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吗?”武青婴微笑道:“众将军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有趣得紧啊,有甚么不好?”朱九真愠道:“他倘若是狗子,他的师妹不知是甚么?”

    张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但随即知道失态,急忙掩嘴转身。

    武青婴满肚怒气,但不便向朱九真正面发作,站起身来,说道:“真姊,你府上的小厮可真有规矩。咱们在说笑,这些低三下四之人居然在旁边偷听,还敢笑上一声两声。师哥,我先回家去啦。”朱九真忽然想起张无忌曾一掌打死了她的“左将军”,手上劲力倒也不小,笑道:“青妹,你不用生气,也别瞧不起这个小厮。你武家功夫虽高,倘若三招之内能打倒这个低三下四的小厮,我才当真服了你。”

    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忍不住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便不是人么?你难道又是甚么神仙菩萨、公主娘娘了?”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

    卫璧见着她娇滴滴的楚楚神态,心中早就软了,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可是知道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不可,当下对朱九真笑道:“表妹,这个小厮的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

    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甚么来路,让表哥逼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的绝学,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甚么门派的弟子。”卫璧奇道:“这小厮所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哪一派的门下。”

    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父母?何况我又没当真好好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过甚么武功,只小时候我爹爹指点过我一点儿。”朱九真道:“你爹爹叫甚么名字?是甚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卫璧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

    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的含意,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挣面子。”说着在他肩头拍了拍,意示鼓励。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若是下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们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面前,已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哪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吩咐下来,再艰难凶险的事也要拚命去干,挨几下拳脚又算得甚么?”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呆呆的站着。卫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两声,打了他两记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张无忌待要伸手架挡,脸上早已挨打,双颊都肿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舅母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昏晕过去。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一振,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闪身跃到他的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那知卫璧出手如电,已抓住他的后领,举臂将他高高提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下摔去。

    张无忌虽跟谢逊学过几年武功,但一来当时年纪太小,二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自是缚手缚脚,半点也施展不开。给他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一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武功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了卫璧,说他好罢,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好寒着脸不作声。张无忌爬了起来,战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送了性命,也不能让小姐失了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甚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飞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一摔。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张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跃,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骨破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便如一团烂泥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是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这小厮没半点用。咱们到花园中玩去罢!”语意中显是气恼之极。张无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疾纵上前,发掌向卫璧打去。

    卫璧哈哈一笑,挥掌相迎,拍的一响,他竟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原来张无忌这一掌,是他父亲张翠山当年在木筏上所教“武当长拳”中的一招“七星手”。“武当长拳”是武当派的入门功夫,拳招说不上有何奥妙之处。但武当派武功在武学中别开蹊径,讲究以柔克刚,以弱胜强,不在以己劲伤敌,而是将敌人发来的劲力反激回去,敌人击来一斤的力道,反激回去也是一斤,若是打来百斤,便有百斤之力激回,便如以拳击墙,出拳愈重,自身所受也愈益厉害。当年觉远大师背诵“九阳真经”,曾说到“以己从人,后发制人”,张三丰后来将这些道理化入武当派拳法之中。若是宋远桥、俞莲舟等高手,自可在敌劲之上再加自身劲力。张无忌所学粗浅之极,但在这一拳之中,不知不觉的也已含了反激敌劲的上乘武学。卫璧但觉手上酸麻,胸口气血震荡,当即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张无忌手掌向后挥出,应以一招“一条鞭”。卫璧见他掌势奇妙,急向后闪时,肩头已被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自然均已看到,自己已然输了一招。卫璧在意中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他初时和张无忌放对时,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分又贱,实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上都只使二三成力,这时连吃两次小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发拳当胸打了过去。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非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伤。张无忌见对方招式凌厉,心中害怕,当下更无思索余裕,记得当年父亲在海上木筏上所教手法,双臂回坏,应以一招“井栏”。这一招博大精深,张无忌又怎能领会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际,顺手便使了出来。卫璧右拳打出,正中张无忌右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臂骨已然震断。幸而如此,他第三道劲力便发不出来,否则张无忌不懂得这招“井栏”的妙用,两人都要同时重伤在这第三道劲力之下。朱九真和武青婴齐声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的挥掌向张无忌打去。张无忌一招震断卫璧的手臂,自己也被撞得险些仰天摔倒,立足未定,朱武二女已双掌打来。他浑忘了闪避,双拳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伤痛,尤在身体上的伤痛之上,暗想:“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

    卫璧叫道:“两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向张无忌打去。张无忌急忙闪跃避开。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不是眼见情郎臂骨折断,心中既惶急又怜惜,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加恼怒,冷笑道:“表妹,你小厮本领高强,你哪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横过左臂,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又举拳向张无忌打去。张无忌待要退后避让,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推,使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登时鼻血长流。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师哥,却不露痕迹,要使他脸上光彩,心中感激。朱九真一见,心想:“你会帮师哥,难道我就不会帮表哥?”当下也即出手,上前夹攻。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他愤慨之下,形同拚命,将父亲教过的三十二势“武当长拳”扫数使将出来,虽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脚均无威力,但所学实是上乘家数,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是直立不倒。朱九真喝道:“哪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眼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当下左肩猛撞,将张无忌身子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痛,不愿跟这小厮多所纠缠,这一掌劈下,已然使上了十成力。张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撞出,但觉劲风扑面,自知决计抵挡不住,但仍是举起双臂强挡。

    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蓝影晃动,有人自旁窜到,举手挡开了卫璧这一掌。看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卫璧竟然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蓝袍之人身法快极,纵过去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灵獒营的狗仆飞报主人,朱长龄匆匆赶到,见到三人已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救了张无忌一命。朱长龄横眼瞪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长进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朱九真自幼即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父亲重重的打了一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所云,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朱长龄喝道:“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辅佐一灯大师,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是呵责女儿,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均觉无地自容。张无忌浑身剧痛,几欲晕倒,咬紧牙齿拚命支撑,才勉强站立,心中却仍明白,听了朱长龄这番言语,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只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地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张无忌见朱九真半边粉脸肿起好高,显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见她又羞又怕的可怜神态,想哭却不敢哭,只是用牙齿咬着下唇,便道:“老爷,这不关小姐的事。”他话一出口,不禁吓了一跳,原来自己说话嘶哑,几不成声,自是咽喉处受了卫璧重击之故。

    朱长龄道:“这位小兄弟拳脚不成章法,显然从未好好的拜师学过武艺,全凭一股刚勇之气,拚死抵抗,这就更加令人相敬了。你们三个却如此欺侮一个不会武功之人,平日师长父母的教诲,可还有半句记在心中吗?”他这一顿疾言厉色的斥责,竟对卫璧和武青婴也丝毫不留情面。张无忌听着,反觉惶悚不安。朱长龄又问起张无忌何以来到庄中,怎地身穿童仆衣衫,一面问,一面叫人取了伤药和接骨膏来给他和卫璧治伤,朱九真明知父亲定要着恼,但不敢隐瞒,只得将张无忌如何收藏小猴、如何给群犬咬伤、自己如何救他来山庄的情由说了。朱长龄越听眉头越皱,听女儿述说完毕,厉声喝道:“这位张兄弟义救小猴,大有仁侠心肠,你居然拿他当做厮仆。日后传扬出去,江湖上好汉人人要说我‘惊天一笔’朱长龄是个不仁不义之徒。你养这些恶狗,我只当你为了玩儿,那也罢了,那知胆大妄为,竟然纵犬伤人?今日不打死你这丫头,我朱长龄还有颜面厕身于武林么?”

    朱九真见父亲动了真怒,双膝一屈,跪在地下,说道:“爹爹,孩儿再也不敢了。”朱长龄兀自狂怒不休,卫璧和武青婴齐跪下求恳。张无忌道:“老爷……”朱长龄忙道:“小兄弟,你怎可叫我老爷?我痴长你几岁,最多称我一声前辈,也就是了。”张无忌道:“是,是。朱前辈。这件事须也怪不得小姐,她确是并非有意的。”朱长龄道:“你瞧,人家小小年纪,竟是这等胸襟怀抱,你们三个怎及得上人家?大年初一,武姑娘又是客人,我原不该生气,可是这件事实在太不应该,那是黑道中卑鄙小人的行径,岂是我辈侠义道的所作所为?既是小兄弟代为说情,你们都起来罢。”卫璧等三人含羞带愧,站了起来。朱长龄向喂养群犬的狗仆喝道:“那些恶犬呢?都放出来。”狗仆答应了,放出群犬。

    朱九真见父亲脸色不善,不知他是何用意,低声叫道:“爹。”朱长龄冷笑道:“你养了这些恶犬来伤人,好啊,你叫恶犬来咬我啊。”朱九真哭道:“爹,女儿知错了。”朱长龄哼了一声,走入恶犬群中,拍拍拍拍四声响过,四条巨狼般的恶犬已头骨碎裂,尸横就地。旁人吓得呆了,都说不出话来。朱长龄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但见他身形飘动,一个蓝影在狗场上绕了一圈,三十余条猛犬已全被击毙,别说噬咬抗击,连逃窜几步也来不及。他一举击毙群犬,固因群犬未得朱九真号令,给攻了个出其不意,但他出手如风似电,掌力更是凌厉之极。卫璧、武青婴、张无忌只看得挢舌不下。朱长龄将张无忌横抱在臂弯之中,送到自己房中养伤。不久朱夫人和朱九真一齐过来照料汤药。张无忌被群犬咬伤后失血过多,身子本已衰弱,这一次受伤不轻,又昏迷了数日,稍待清醒,便自己开了张疗伤调养的药方,命人煮药服食,这才好得快了。朱长龄见他用药如神,更是惊喜交集。在这二十余日的养伤期间,朱九真常自伴在张无忌床边,唱歌猜谜、讲故事说笑,像大姊姊服侍生病的弟弟一般,细心体贴,无微不至。张无忌伤愈起床,朱九真每日仍有大半天和他在一起。她跟父亲学武之时,对张无忌也毫不避忌,总是叫他在一旁观看。朱长龄曾两次露出口风,有收他为徒之意,愿将一身武功相传,但见他并不接口,此后也就不再提了,但待他极尽亲厚,与自己家人弟子丝毫无异。朱家武功与书法有关,朱九真每日都须习字,也要张无忌伴她一起学书。张无忌自从离冰火岛来到中土后,一直颠沛流离、忧伤困苦,那里有过这等安乐快活的日子?转眼到了二月中旬,这日张无忌和朱九真在小书房中相对临帖。丫鬟小凤进来禀报:“小姐,姚二爷从中原回来了。”朱九真大喜,掷笔叫道:“好啊,我等了他大半年啦,到这时候才来。”牵着张无忌的手,说道:“无忌弟,咱们瞧瞧去,不知姚二叔有没给我买齐了东西。”

    两人携手走向大厅。张无忌问道:“姚二叔是谁?”朱九真道:“他是我爹爹的结义兄弟,叫做千里追风姚清泉。去年我爹爹请他到中原去送礼,我托他到杭州买胭脂水粉和绸缎,到苏州买绣花的针线和图样,又要买湖笔徽墨、碑帖书籍,不知他买齐了没有。”跟着解说,朱家庄僻处西域昆仑山中,精致些的物事数千里内都无买处。昆仑山和中土相隔万里,来回一次动辄两三年,有人前赴中原,朱九真自要托他购买大批用品了。两人走进厅门,只听得一阵呜咽哭泣之声,不禁都吃了一惊,进得厅来,更是惊诧,只见朱长龄和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汉子都跪在地下,相拥而泣。那汉子身穿白色丧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绳。朱九真走近身去,叫道:“姚二叔!”朱长龄放声大哭,叫道:“真儿,真儿!咱们的大恩人张五爷,张……张五爷……他……他……已死了!”朱九真惊道:“那怎么会?张恩公……失踪了十年,不是已安然归来么?”姚清泉呜咽着道:“咱们住得偏僻,讯息不灵,原来张恩公在四年多以前,便已和夫人一齐自刎身亡。我还没上武当山,在陕西途中就已听到消息。上山后见到宋大侠和俞二侠,才知实情,唉……”张无忌越听越惊,到后来更无疑惑,他们所说的“大恩人张五爷”,自是自己的生父张翠山,眼见朱长龄和姚清泉哭得悲伤,朱九真也是泫然落泪,忍不住便要上前吐露自己的身分,但转念一想:“我一直不说自己身世,这时说明真相,朱伯父和真姊多半不信,定要疑我冒充沽恩,不免给他们瞧得小了。”过不多时,只听得院内哭声大作,朱夫人扶着丫鬟,走出厅来,连连向姚清泉追问。姚清泉悲愤之下,也忘了向义嫂见礼,当即述说张翠山自刎身亡的经过。张无忌虽然强忍,不致号哭出声,但泪珠已滚滚而下。大厅上人人均在哭泣流泪,谁也没留心到他。朱长龄突然手起一掌,喀喇喇一声响,将身边一张八仙桌打塌了半边,说道:“二弟,你明明白白说给我听,上武当山逼死恩公恩嫂的,到底是哪些人?”姚清泉道:“我一得到讯息,本来早该回来急报大哥,但想须得查明仇人的姓名要紧。原来上武当山逼死恩公的,自少林派三大神僧以下,人数着实不少,小弟暗中到处打听,这才耽搁了日子。”当下将少林、崆峒、峨嵋各派、海沙、巨鲸、神拳、巫山等帮会中,凡是曾上武当山去勒逼张翠山的,诸如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等的名字都说了出来。朱长龄慨然道:“二弟,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咱们本来是一个也惹不起的。可是张五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咱们便是粉身碎骨,也得给他报此深仇。”姚清泉拭泪道:“大哥说得是,咱哥儿俩的性命,都是张五爷救的,反正已多活了这十多年,再交还给张五爷,也就是了。小弟最感抱憾的,是没能见到张五爷的公子,否则也可转达大哥之意,最好是能请他到这儿来,大伙儿尽其所有,好好的侍奉他一辈子。”朱夫人絮絮询问这位张公子的详情。姚清泉只道他受了重伤,不知在何处医治,似乎今年还只有八九岁年纪,料想张三丰张真人定要传以绝世武功,将来可能出任武当派的掌门人。朱长龄夫妇跪下拜谢天地,庆幸张门有后。姚清泉道:“大哥叫我带去送给张恩公的千年人参王、天山雪莲、玉狮镇纸、乌金匕首等等这些物事,小弟都留在武当山上,请宋大侠转交给张公子。”朱长龄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转头向女儿道:“我家如何身受大恩,你可跟张兄弟说一说。”朱九真携着张无忌的手,走到父亲书房,指着墙上一幅大中堂给他看。那中堂右端题着七字:“张公翠山恩德图”。张无忌从未到过朱长龄的书房,此时见到父亲的名讳,已是泪眼模糊,只见图中所绘是一处旷野,一个少年英俊的武士,左手持银钩、右手挥铁笔,正和五个凶悍的敌人恶斗。张无忌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父亲了,虽然面貌并不肖似,但依稀可从他眉目之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地下躺着两人,一个是朱长龄,另一个便是姚清泉,还有两人却已身首异处。左下角绘着一个青年妇人,满脸惧色,正是朱夫人,她手中抱着一个女婴。张无忌凝目细看,见女婴嘴边有一颗小黑痣,那自是朱九真了。这幅中堂纸色已变淡黄,为时至少已在十年以上。朱九真指着图画,向他解释。原来其时朱九真初生不久,朱长龄为了躲避强仇,携眷西行,但途中还是给对手追上了。两名师弟为敌人所杀,他和姚清泉也被打倒。敌人正要痛下毒手,适逢张翠山路过,仗义出手,将敌人击退,救了他一家的性命。依时日推算,那自是张翠山在赴冰火岛前所为。朱九真说了这件事后,神色黯然,说道:“我们住得隐僻,张恩公从海外归来的讯息,直至去年方才得知。爹爹曾立誓不再踏入中原一步,于是忙请姚二叔携带贵重礼物,前去武当山拜见,哪知道……”说到这里,一名书童进来请她赴灵堂行礼。朱九真匆匆回房,换了一套素净衣衫,和张无忌同到后堂。只见堂上已摆列两个灵位,素烛高烧,一块灵牌上写着“恩公张大侠讳翠山之灵位”,另一块写着“张夫人殷氏之灵位”。朱长龄夫妇和姚清泉跪拜在地,哭泣甚哀。张无忌跟着朱九真一同跪拜。朱长龄抚着他头,哽咽道:“小兄弟,很好,很好。这位张大侠慷慨磊落,实是当世无双的奇男子,你虽跟他不相识,无亲无故,但拜他一拜,也是应该的。”

    当此情境,张无忌更不能自认便是这位“张恩公”的儿子,心想:“那姚二叔传闻有误,说我不过八九岁年纪,此时我便明说,他们也一定不信。”

    忽听姚清泉道:“大哥,那位谢爷……”朱长龄咳嗽一声,向他使个眼色,姚清泉登时会意,说道:“那些谢仪该怎么办?要不要替恩公发丧?”朱长龄道:“你瞧着办罢!”张无忌心想:“你明明说的是‘谢爷’,怎地忽然改为‘谢仪’?谢爷,谢爷?难道说的是我的义父么?”这一晚他想起亡父亡母,以及在极北寒岛苦度余生的义父,思潮起伏,又怎睡得安稳?

    次晨起身,听得脚步细碎,鼻中闻到一阵幽香,见朱九真端着洗脸水走进房来。张无忌一惊,道:“真姊,怎………怎么你给我……”朱九真道:“佣仆和丫鬟都走干净了,我服侍你一下又打甚么紧?”张无忌更是惊奇,问道:“为……为甚么都走了?”朱九真道:“我爹爹昨晚叫他们走的,每人都发了一笔银子,要他们回自己家去,因为在这儿危险不过。”她顿了一顿,说道:“你洗脸后,爹爹有话跟你说。”

    张无忌胡乱洗了脸。朱九真给他梳了头,两人一同来到朱长龄书房。这所大宅子中本来有七八十名婢仆,这时突然冷冷清清的一个也不见了。

    朱长龄见二人进来,说道:“张兄弟,我敬重你的仁侠心肠,英雄气概,本想留你在舍下住个十年八载,可是眼下突起变故,逼得和你分手,张兄弟千万莫怪。”说着托过一只盘子,盘中放着十二锭黄金,十二锭白银,又有一柄防身的短剑,说道:“这是愚夫妇和小女的一点微意,请张兄弟收下,老夫若能留得下这条性命,日后当再相会……”说到这里,声音呜咽,喉头塞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张无忌闪身让在一旁,昂然道:“朱伯伯,小侄虽然年轻无用,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府上眼前既有危难,小侄决不能自行退避。纵然不能帮伯父和姊姊甚么忙,也当跟伯父和姊姊同生共死。”朱长龄劝之再三,张无忌只是不听。朱长龄叹道:“唉,小孩子家不知危险。我只有将真相跟你说了,可是你先得立下个重誓,决不向第二人泄漏机密,也不得向我多问一句。”张无忌跪在地下,朗声道:“皇天在上,朱伯伯向我所说之事,若是我向旁人泄漏,多口查问,教我乱刀分尸,身败名裂。”朱长龄扶他起来,探首向窗外一看,随即飞身上屋,查明四下里确无旁人,这才回进书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可记在心中,却不得向我说一句话,以防隔墙有耳。”张无忌点了点头。

    朱长龄低声道:“昨日姚二弟来报张恩公的死讯时,还带了一个人来,此人姓谢名逊,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无忌大吃一惊,身子发颤。朱长龄又道:“这位谢大侠和张恩公有八拜之交,他和天下各家各派的豪强都结下了深仇,张恩公夫妇所以自刎,便是为了不肯吐露义兄的所在。谢大侠不知如何回到中土,动手为张恩公报仇雪恨,杀伤了许多仇人,只是好汉敌不过人多,终于身受重伤。姚二弟为人机智,救了他逃到这里,对头们转眼便要追到。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万万抵敌不住。我是舍命报恩,决意为谢大侠而死,可是你跟他并无半点渊源,何必将一条性命陪在这儿?张兄弟,我言尽于此,你快快去罢!敌人一到,玉石俱焚,再迟可来不及了。”张无忌听得心头火热,又惊又喜,万想不到义父竟会到了此处,问道:“他在哪……”朱长龄右手迭出,按住了他嘴巴,在他耳边低声道:“不许说话。敌人神通广大,一句话不小心,便危及谢大侠的性命。你忘了适才的重誓么?”张无忌点了点头。朱长龄道:“我已跟你说明白了,张兄弟,你年纪虽小,我却当你是好朋友,跟你推心置腹,绝无隐瞒。你即速动身为要。”张无忌道:“你跟我说明白后,我更加不走了。”朱长龄沉吟良久,长叹一声,毅然道:“好!咱们今后同生共死,旁的也不用多说。事不宜迟,须得动手了。”当下和朱九真及张无忌奔出大门,只见朱夫人和姚清泉已候在门外,身旁放着几个包袱,似要远行。张无忌东瞧西望,却不见义父的影踪。朱长龄晃着火折,点燃了一个火把,便往大门上点去。顷刻间火光冲天而起,火头延向四处,原来这座大庄院的数百间房屋上早已浇遍了火油。西域天山、昆仑山一带,自来盛产火油,常见油如涌泉,从地喷出,取之即可生火煮食。朱家庄广厦华宅,连绵里许,但在火油助燃之下,焚烧极是迅速。张无忌眼见雕梁画栋都卷入了熊熊火焰之下,心下好生感激:“朱伯伯毕生积蓄,无数心血,旦夕间化为灰烬,那全是为了我爹爹和义父。这等血性男子,世间少有。”当晚朱长龄夫妇、朱九真、张无忌四人在一个山洞中宿歇。朱长龄的五名亲信弟子手执兵刃,由姚清泉率领,在洞外戒备。这场大火直烧到第三日上方熄,幸而敌人尚未赶到。第三日晚间,朱长龄带同妻女弟子,和姚清泉、张无忌从山洞深处走去,经过黑沉沉的一条长隧道,来到几间地下石室之中。石室中粮食清水等物储备充分,只是颇为闷热。朱九真见张无忌不住伸袖拭汗,笑问:“无忌弟,你猜猜看,为甚么这里如此炎热?你可知咱们是在甚么地方?”张无忌鼻中闻到焦臭,登时醒悟:“啊,咱们便是在原来的庄院之下。”朱九真笑道:“你真聪明。”

    张无忌对朱长龄用心的周密更是佩服。敌人大举来袭之时,眼见朱家庄已烧得片瓦不存,只有向远处搜寻,决不会猜到谢逊竟是躲在火场之下。他见石室彼端有一铁门紧闭,料想义父便藏在其中,虽是亟盼和义父相见,一叙别来之情,但想眼前步步危机,连朱长龄都不敢去和他说话,自己怎能轻举妄动?倘若误了大事,自己送命不打紧,累了义父和朱家全家性命,那是多大的罪过?

    在地窖中住了半日,炎热渐减,各人展开毛毯,正要就寝,忽听得一阵急速的马蹄声远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头顶。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朱长龄这老贼定是护了谢逊逃走啦,快追,快追!”各人虽在地底,上面的声音却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地窖中有铁管通向地面,传下声音。但听得马蹄声杂沓,渐渐远去。这一晚在头顶上经过的追兵先后共有五批,有昆仑派的、崆峒派的、巨鲸帮的,另外两批人却听不出来历。每一批少则七八人,多则十余人,兵刃铿锵,健马嘶吼,无不口出恶言,声势汹汹。张无忌心想:“我义父若非双目失明,又受重伤,那会将你们这些幺魔小丑放在心上?”

    待第五批人走远,姚清泉拿起木塞,塞住了铁管口,以免地窖中各人说话为上面偶然经过之人听见。但他话声仍是压得极低,说道:“我去瞧瞧谢大侠的伤势。”朱长龄点了点头。姚清泉伸手扳动门旁的机括,铁门缓缓开了。他提着一盏火油灯,走进铁门。这时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在姚清泉背后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向里而卧。张无忌乍见义父宽阔的背影,登时热泪盈眶。只所姚清泉低声道:“谢大侠觉得好些了么?要不要喝水?”

    突然间劲风响处,姚清泉手中的火油灯应风而灭,跟前砰的一声,姚清泉被谢逊一掌击出,飞出铁门,重重摔在地下。只听谢逊大声叫道:“少林派的,昆仑派的,崆峒派的众狗贼,来啊,来啊,我金毛狮王谢逊怕你们不成?”朱长龄叫道:“不好,谢大侠神志迷糊了。”走到门边,说道:“谢大侠,我们是你朋友,并非仇敌。”谢逊冷笑道:“甚么朋友?花言巧语,骗得倒我么?”大踏步走出铁门,发掌向朱长龄当胸击来,这一掌劲力凌厉,带得室中那盏油灯的火焰不住晃动。朱长龄不敢挡架,转身闪避,谢逊左手一拳直击他面门。朱长龄逼不得已,举臂架开,身子一晃,退了两步。张无忌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禁吓得呆了。那谢逊拳掌如风,凌厉无比,朱长龄不敢与抗,只是退避。谢逊一掌击不中朱长龄,扫在石墙之上,但见石屑纷飞,若是中在人体,那还了得?那谢逊长发披肩,双目如电,脸上血污斑斑,口中荷荷而呼,掌势越来越猛烈。朱夫人和朱九真吓得躲在壁角。朱长龄见他拳掌攻到,只得将身边的木桌推过去一挡。谢逊砰砰两拳,登时将那桌子打得粉碎。张无忌茫然失措,张大了口,呆立在一旁,眼见这个“谢逊”绝不是他义父金毛狮王谢逊。他义父双眼早盲,这人却目光炯炯。只见这大汉一掌打出,朱长龄背靠石壁,已是退无可退,但并不出手招架,叫道:“谢大侠,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不还手。”那大汉毫不理会,一掌打在他的胸口。朱长龄神色极是痛苦,叫道:“谢大侠,你相信了么?”那大汉喝道:“狗贼,再吃我一拳!”又是一拳打去。朱长龄喷出一口鲜血,颤声道:“你是我恩公义兄,便打死我,我也不还手。”那大汉狂笑道:“不还手最好,我便打死你。”左一拳,右一拳,齐中胸腹。朱长龄“啊”的一声惨呼,身子软倒。那大汉更不容情,又出拳打去。张无忌抢上一步,举臂拚命挡格,只觉这一拳劲力好大,一震之下,几乎气也透不过来,当下不顾生死,叫道:“你不是谢逊,你不是……”那大汉怒道:“你这小鬼知道甚么?”举脚向他踢去。张无忌闪身避开,大叫:“你冒充金毛狮王,不怀好意,假的,假的……”朱长龄本已委顿在地,听了张无忌的叫声,当即挣扎爬起,指着那大汉叫道:“你……你不是……你骗我……”突然一大口鲜血喷出,射在那大汉脸上,身子向前一跌,顺势便点了他右乳下的“神封穴”。朱长龄重伤之后,已非那大汉的敌手,却借着喷血倾跌,出其不意,以家传“一阳指”手法点中了他大穴。朱长龄又在他腰胁间补上两指,自己却也已支持不住,晕倒在地。朱九真和张无忌忙抢上扶起。过了一会,朱长龄悠悠醒转,问张无忌道:“他……他……”张无忌道:“朱伯伯,我再也不能隐瞒,你所说的恩公,便是家父。金毛狮王是我义父,我怎会认错?”朱长龄摇了摇头,微微苦笑,脸上神色自是半点也不相信。张无忌道:“我义父双目已盲,这人眼目完好,便是最大的破绽。我义父在海外失明,此事外间无人知晓。这人前来冒充,却不知我义父盲目这回事。”

    朱九真喜道:“无忌弟,你当真是我家大恩公的孩子?这可太好了,太好了。”朱长龄兀自不信。张无忌只得将如何来到昆仑的情由简略说了。姚清泉旁敲侧击,问他武当山上诸般情形,又询问张翠山夫妇当日自刎的经过,听他讲得半点不错,这才相信。朱长龄却仍感为难,说道:“倘若这孩子说谎,咱们得罪了谢大侠,那可如何是好?”

    姚清泉拔出匕首,对着那大汉的右眼,说道:“朋友,金毛狮王谢逊双目已毁,你既要学他,便须学得到家些,今日先毁了你这对招子。我姓姚的上了你大当,若不是这位小兄弟识破,岂非不明不白的送了我朱大哥性命?”说着匕首向前一送,刀尖直抵他眼皮,又问:“你到底是甚么人?为甚么冒充金毛狮王?”那大汉怒道:“有种便一刀将我杀了。我开碑手胡豹是甚么人?能受你逼供么?”

    朱长龄“哦”的一声,道:“开碑手胡豹!嗯,你是崆峒派。”胡豹大声道:“天下各门各派,都知朱长龄要为张翠山报仇,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姚清泉喝道:“你这人恁地恶毒!”匕首一低,便往他心口刺去。朱长龄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他手腕,说道:“二弟,且慢,倘若他真是谢大侠,咱们哥儿俩可是万死莫赎。”姚清泉道:“张兄弟已说得明明白白。大哥你若三心二意,决断不下,眼前大祸可就难以避过。”朱长龄摇摇头道:“咱们宁可自己身受千刀,决不能错伤了张恩公的义兄一根毫毛。”

    张无忌道:“朱伯伯,这人决不是我的义父。我义父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头发是黄的。这人却是黑头发。”朱长龄沉吟半晌,点了点头,携着他手,道:“小兄弟,你跟我来。”两人走出石室,再出了石洞,直到山坡后一座悬崖之下,并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朱长龄道:“小兄弟,这人倘若不是谢大侠,咱们自然非杀了他不可,但在动手之前,我须得心中确无半点怀疑,你说是不是?”

    张无忌道:“你唯恐有甚失闪,确也应当。但这人绝非我义父,朱伯伯放心好了。”

    朱长龄叹了口气,说道:“孩子,我年轻之时,曾上过不少人的当。今日我所以不肯还手,以致身受重伤,还是识错了人之故。一错不能再错,此事干系重大,我死不足惜,却无论如何,须得维护你和谢大侠的平安。我本该问明白谢大侠到底身在何处,方能真正放心,可是这件事我却又不便启口。”张无忌心下激动,道:“朱伯伯,你为了我爹爹和义父,把百万家产都毁了,自己又受了这等重伤,难道我还有信你不过的?我义父的情形,你便不问,我也要跟你说。”于是将父母和谢逊如何飘流到冰火岛上、如何一住十年、如何三人结筏回来的种种情由,一一说了,其中一大半经过是他转从父母口中得知,但也说得十分明白。

    朱长龄反复仔细盘问,将张无忌如何在冰火岛上学武、如何送杨不悔西来、如何在昆仑三圣坳遭难等情,全都问得明白,听得张无忌所言确无半点破绽,这才真的相信了,长长舒了口气,仰天说道:“恩公啊恩公,你在天之灵,祈请明鉴:朱长龄须当竭尽所能,抚养无忌兄弟长大成人。只是强敌环伺,我武艺低微,实在未必挑得起这副重担,万望恩公时加佑护。”说罢跪倒在地,向天叩头。张无忌又是伤心,又是感激,跟着跪下。朱长龄站起身来,说道:“现下我心中已无半分疑惑。唉!少林、峨嵋、昆仑、崆峒,哪一派不是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小兄弟,先前我决意拚了这条老命,杀得仇人一个是一个,以报令尊的大恩。但今日抚孤事大,报仇尚在其次。只是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避这场大难?连我这等偏僻之极的处所,他们也都找上来了,哪里另有更加偏僻的所在?”他顿了一顿,又道:“谢大侠孤零零的独处冰火岛上,这几年的日子,想来也甚惨。唉,这位大侠对恩公恩嫂如此高义,我但盼能见他一面,死亦甘心。”张无忌听他说到义父孤零零的在冰火岛受苦,极是难过,心念一动,冲口说道:“朱伯伯,咱们一起到冰火岛去,好不好?我在岛上过的日子何等快活,但一回中土,所见所受,不是凶杀流血,便是担惊受怕。”朱长龄道:“小兄弟,你很想回到冰火岛去,是不是?”张无忌踌躇不答,暗忖自己已活不多久,何况去冰火岛途中海程艰险,未必能至,不该累得朱长龄一家身冒奇险,大海无情,只要稍有不测,那便葬身于洪波巨涛之中。朱长龄握住他双手,瞧着他脸,说道:“小兄弟,你我不是外人,务请坦诚相告,你是不是想回冰火岛去?”话声诚恳已极。张无忌此时心中,确是苦厌江湖上人心的险恶,极盼在身死之前能再见义父一面,如能死于义父怀抱之中,那么一生更无他求。在朱长龄面前,他也无法作伪隐瞒自己心事,于是缓缓点了点头。朱长龄不再多言,携着张无忌的手回到石室,向姚清泉道:“那是奸贼,确然无疑。”姚清泉点了点头,手执匕首,走进密室。只听得那开碑手胡豹长声惨呼,已然了帐。姚清泉从密室中出来,关上了铁门,但见他匕首上鲜血殷然,顺手便在靴底拂拭。朱长龄道:“这贼子来此卧底,咱们的踪迹看来已经泄露,此地不可再居。”当下领着各人,从石洞中出来,行了二十余里,转过两座山峰,进了一个山谷,来到一棵大树旁的四五间小屋前。此时天将黎明,各人进了小屋后,张无忌见屋中放的都是犁头、镰刀之类农具,但锅灶粮食,一应俱全。看来朱长龄为防强仇,在宅第之旁安排了不少避难的所在。朱长龄重伤之下,卧床不起。朱夫人取出土布长衫和草鞋、包头,给各人换上。霎时之间,大富之家的夫人小姐变成了农妇村女,虽然言谈举止不像,但只要不走近细看,也不致露出马脚。在农舍住了数日,朱长龄因有祖传云南伤药,服后痊愈很快,幸喜敌人也不再追来。

    张无忌闲中静观,见姚清泉每日出去打探消息,朱夫人却率领弟子收拾行李包裹,显然有远行之计。他知朱长龄为了报恩避仇,决意举家前往海外的冰火岛,心中极是欢喜。这一晚他睡在床上,想起如能天幸不死,终于到了冰火岛,终生得和这位美如天人的朱九真姊姊在岛上厮守,不禁面红耳热,一颗心怦怦跳动;又想朱伯伯、姚二叔和义父见面之后,三人结成好友,在岛上无忧无虑的啸傲岁月,既不怕蒙古鞑子残杀欺压,也不必担心武林强仇明攻暗袭,为人若斯,自也更无他求了。他想得欢喜,竟忘了自己身中寒毒,在世已为日无多,直到中夜,仍未睡着。

    正朦胧间,忽听得板门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进房来。张无忌微感诧异,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正是朱九真日常用以薰衣的素馨花香。他突然满脸通红,说不出的害羞。朱九真悄步走到床前,低声问道:“无忌弟,你睡着了么?”张无忌不敢回答,双眼紧闭,假装睡熟,过了一会,忽有几根温软的手指摸到了他眼皮上。

    张无忌又惊又喜,又羞又怕,只盼她快快出房。他心中对朱九真敬重无比,只求每日能瞧她几眼,便已心满意足,心中固然无半分亵渎的念头,便是将来娶她为妻的盼望,也是从未有过。这时见她半夜里忽然走进房来,如何不令他手足无措?他忽然又想:“真姊难道有甚要紧事情,须得半夜里来跟我说么?”便在此时,突觉胸口膻中穴上一麻,接着肩贞、神藏、曲池、环跳诸穴上都一一被点。

    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哪想得到朱九真深夜里竟来点自己的穴道?不由得大是懊丧:“啊,真姊定是试探我睡着之后,是否警觉?明儿她解了我穴道,再来嘲笑我一番。早知如此,她进房时我便该跃起身来,吓她一跳,免得她明日说嘴。”只见她轻轻推开窗子,飞身而出,张无忌心道:“我快些解开穴道,跟在她身后,扮鬼吓她,倒也好玩。”当即以谢逊所授的解穴之法冲解穴道。但朱九真家传的“一阳指”功夫甚是了得,他直花了大半个时辰,方始解开被点诸穴,这尚因朱九真功力未够,又不欲令他知觉,因而使力极轻,否则他解穴之法再妙,却也冲解不开。待得站起身来,匆匆穿上衣服,跃出窗去,四下里一片寂静,哪里还有朱九真的影踪?他站在黑暗之中,颇感沮丧,忽尔转念:“真姊明儿要笑我无用,让她取笑便是,何必跟她争强斗胜?我平日想博她个欢喜,也是不易,今晚倘若追到了她,只怕她反而要着恼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这时已是初春,山谷间野花放出清香,他一时也睡不着,信步便顺着一条小溪走去。山坡上积雪初溶,雪水顺着小溪流去,偶尔挟着一些细小的冰块,相互撞击,铮铮有声。

    走了一会,忽听得左首树林传出格格一声娇笑,正是朱九真的声音,张无忌微微一惊,心道:“真姊瞧见我了么?”却听得她低声叱道:“表哥,不许胡闹,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跟着是几声男子的爽朗笑声,不必多听便知是卫璧。

    张无忌心头一震,几乎要哭了出来,做了半天的美梦登时破灭,心中已然雪亮:“真姊点我穴道,哪里是跟我闹着玩?她半夜里来跟表哥相会,怕我知道。”霎时间手酸脚软,又想:“我是个无家可归的穷小子,文才武功、人品相貌,那一样都远远不及卫相公。真姊和他又是表兄妹之亲,跟他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己宽解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走来,便在此时,朱九真和卫璧也低声笑语,手携手的并肩而来。张无忌不愿和他们碰面,忙闪身在一株大树后一躲。但听得两边脚步声渐渐凑近,朱九真忽然叫道:“爹!你……你……”声音颤抖,似乎很是害怕,原来从另一边来的那人正是朱长龄。朱长龄见女儿夜中和外甥私会,似乎甚为恼怒,哼了一声道:“你们在这里干甚么?”朱九真强作漫不在乎,笑道:“爹,表哥跟我这么久没见面了,今日难得到来,我们随便谈谈。”朱长龄道:“你这小妮子忒也大胆,若是给无忌知觉了……”朱九真接口道:“我轻轻点了他五处大穴,这时睡得正香呢,待会去解开他穴道,管教他绝不知觉。”张无忌心道:“朱伯伯也瞧出我喜欢真姊,为了我爹爹有恩于他,不肯令我伤心失望。其实我虽喜欢真姊,却是绝无他念。朱伯伯,你待我当真太好了。”

    只听朱长龄道:“虽是如此,一切还当小心,可别功亏一篑,让他瞧出破绽。”朱九真笑道:“孩儿理会得。”卫璧道:“舅父,真妹,我也该回去了,只怕师父等我。”朱九真对他甚是依恋,说道:“我送你去。”朱长龄道:“好,我也去跟你师父谈一会。咱们此去北海冰火岛,大家须得万事齐备,不可稍有差失。”说着三人一齐向西。

    张无忌颇为奇怪,知道卫璧的师父名叫武烈,是武青婴的父亲,听朱长龄的口气,好像武家父女和卫璧都要去冰火岛,怎么事先没听他说过?这件事知道的人多了,难保不泄漏风声,别累及义父才好。他沉思半晌,突然间想到了朱长龄的一句话:“可别功亏一篑,让他瞧出破绽。”破绽,破绽,有甚么破绽?想到“破绽”两字,一直便在他脑海中的一个模模糊糊的疑团,蓦地里鲜明异常的显现在眼前:那幅“张公翠山恩德图”中,为甚么人人相貌逼肖,却将他尖脸的父亲画作了方脸?他父亲的眉目倒是很像,不错,那因为他父子俩眉目相似,可是他父亲是尖脸蛋,绝不像张无忌自己,脸作长方。听朱长龄说,这幅画是十余年前他亲笔所绘,就算他丹青之术不佳,也不该将大恩公画得面目全非。画上的张翠山,倒像是长大了的张无忌一般。“啊,另有一节。爹爹所使铁笔杆直笔尖,形似毛笔。那日他初回大陆,在兵器铺中买了一枝判官笔,还说轻重长短,将就可用,就是多了一只铁手之形,瞧来挺不顺眼。妈妈说一住定之后,就给他去另行铸造。但画中爹爹所使兵刃,却是寻常的判官笔,铁铸的人手中抓一枝铁笔。朱伯伯自己是使判官笔的大行家,甚么都可画错,怎能将爹爹所使的判官笔也画错了?”

    想到此节,隐隐感到恐惧,内心已有了答案,可是这答案实在太可怕,无论如何不敢明明白白的去想它,只是安慰自己:“千万别胡思乱想,朱伯伯如此待我,怎可瞎起疑心?我这就回去睡罢,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半夜中出来,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他想到“性命之忧”四字,登时全身一震,自己也不知为甚么无端端的会这般害怕。

    他呆了半晌,不自禁朝着朱长龄父女所去的方向走去,只见树林中透出一星火光,原来树丛中另有房屋。他心中怦怦乱跳,放轻脚步,朝着火光悄悄而行,走到屋后,定了定神,探头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只见朱长龄父女和卫璧对窗而坐,在和人说话。有两人背向张无忌,见不到面目,但其中一个少女显是“雪岭双姝”之一的武青婴。另外那男子身材高大,倾听朱长龄述说如何假装客商,到山东一带出海,他一声不响的听着,不住点头。张无忌心想:“我这可不是庸人自扰吗?这一位多半便是武庄主武烈,朱伯伯跟他交好,邀他同去冰火岛,原也是人情之常,我又何必大惊小怪?”

    只听得武青婴道:“爹,咱们在茫茫大海之中找不到那小岛,回又回不来,那可怎生是好?”张无忌心想:“这位果然是武庄主。”只听武烈道:“你若害怕,那就别去。天下之事,不经艰难困苦,那有安乐时光?”武青婴娇嗔道:“我不过问一问,又引得你来教训人家。”武烈一笑,说道:“这一下原来孤注一掷。要是运气好,咱们到了冰火岛上,想那谢逊武功再高,也只一人,何况双目失明,自不是咱们的敌手……”张无忌听到此处,一道凉气从背脊上直冲下来,不由得全身打战,只听武烈继续道:“……那屠龙刀还不手到拿来?那时‘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我和你朱伯伯并肩成为武林至尊。倘若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终于死在大海之中,哼,世上又有谁是不死的?”卫璧说道:“听说金毛狮王谢逊武功卓绝,王盘山岛上一吼,将数十名江湖好手一齐震成了白痴。依弟子见,咱们到得岛上,不用跟他明枪交战,只须在食物中偷下毒药,别说他是盲人,便算他双目完好,瞧得清清楚楚,也决不会疑心他义儿会带人来害他啊。”

    朱长龄点头道:“璧儿此计甚妙。只是咱们朱武两家,上代都是名门正派的侠士,向来不碰毒药,便是暗器之上也从不喂毒。到底要用甚么毒药,使他服食全不知觉,我可一窍不通了。”卫璧道:“姚二叔多在中原行走,定然知晓,请他购买齐备便是。”武烈转身拍了拍朱九真的肩头,笑道:“真儿……”这时他回过头来,张无忌看得清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此人正是假扮他义父的“开碑手胡豹”,甚么将朱长龄打得重伤吐血、被姚清泉一刀杀死等等,全是假装的,登时明白他们为了要使这出戏演得逼真,一掌击出,碰到墙上是石屑纷飞,遇到桌椅是坚木破碎,是以要武功精强的武烈出马。只听他对朱九真笑道:“所以啊,这出戏还有得唱呢,你一路跟那小鬼假装亲热,直至送了谢逊的性命为止。可千万别露出丝毫马脚。”朱九真道:“爹,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朱长龄道:“甚么?”朱九真道:“你叫我侍候这小鬼,这些日子来吃的苦头可真不小,要到踏上冰火岛,杀了谢逊,时候还长着呢,不知道要受多少罪。等你取到屠龙刀后,我可要将这小鬼一刀杀死!”张无忌听了她这么恶狠狠的说话,眼前一黑,几欲晕倒,隐隐约约听得朱长龄道:“咱们这般用计骗他,诱出金毛狮王的所在,说来已有些不该。这小子也不是坏人,咱们杀了谢逊,取得屠龙刀后,将这小子双目刺瞎,留在冰火岛上,也就是了。”武烈赞道:“朱大哥就是心地仁善,不失侠义家风。”朱长龄叹道:“咱们这一步棋,实在也是情非得已。武二弟,咱们出海之后,你们座船远远跟在我们后面,倘若太近,会引起那小子的疑心,过分远了,又怕失了联络。这艄公舟师,可得费神物色才是。”武烈道:“是,朱大哥想得甚是周到。”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我从没吐露自己的身分,怎地会给他们瞧破?嗯,想是我全力抵抗卫璧及朱武二女殴打之时,使出了武当派武功的心法,朱伯伯见多识广,登时便识破了我的来历。他知道我爹爹妈妈宁可自刎,也不吐露义父的所在,倘若用强,决不能逼迫我吐露真相。于是假造图画、焚烧巨宅、再使苦肉计令我感动。他不须问我一句,却使我反而求他带往冰火岛去。朱长龄啊朱长龄,你的奸计可真是毒辣之至了。”这时朱长龄和武烈兀自在商量东行的诸般筹划。张无忌不敢再听,凝住气息,轻轻提脚,轻轻放下,每跨一步,要听得屋中并无动静,才敢再跨第二步。他知朱长龄、武烈两人武功极强,自己只要稍一不慎,踏断半条枯枝,立时便会给他们惊觉。这三十几步路,跨得其慢无比,直至离那小屋已在十余丈外,才走得稍快。

    他慌不择路,只是向山坡上的林木深处走去,越攀越高,越走越快,到后来竟是发足狂奔,一个多时辰之中,不敢停下来喘一口气。奔逃了半夜,到得天色明亮,只见已处身在一座雪岭的丛林之内。他回头眺望,要瞧瞧朱长龄等是否追来,这么一望,不由得叫一声苦,只见一望无际的雪地中留着长长的一行足印。西域苦寒,这时虽然已是春天,但山岭间积雪未融。他仓皇逃命,竭力攀登山岭,哪知反而泄露了自己行藏。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前面传来一阵狼嗥,甚是凄厉可怖,张无忌走到一处悬崖上眺望,只见对面山坡上七八条大灰狼仰起了头,向着他张牙舞爪的嗥叫,显是想要食之果腹,只是和他站立之处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万丈峡谷,无法过来。他回头再看,心中突的一跳,只见山坡上有五个黑影慢慢向上移动,自是朱武两家一行人。此时相隔尚远,似乎这五人走得不快,但料想奔行如风,看来不用一个时辰,便能追到。张无忌定了定神,打好了主意:“我宁可给饿狼分尸而食,也不能落入他们手中,苦受这群恶人折磨。”想到自己对朱九真这般痴心敬重,哪知她美艳的面貌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副蛇蝎心肠,他又是惭愧,又是伤心,拔足往密林中奔去。树林中长草齐腰,虽然也有积雪,足迹却不易看得清楚。他奔了一阵,心力交疲之下,体内寒毒突然发作,双腿也已累得无法再动,便钻入一丛长草,从地下拾起一块尖角石头拿在手里,要是给朱长龄等见了自己藏身所在,立时便以尖石撞击太阳穴自杀。回想这两个多月来寄身朱家庄的种种经过,越想越难受:“崆峒派、华山派、昆仑派这些人恩将仇报,我原也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对真姊这般一片诚心,内中真相原来如此……唉,妈妈临死叮嘱我甚么话来?怎地我全然置之脑后?”母亲临死时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清晰异常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他热泪盈眶,眼前一片模糊:“妈妈跟我说这几句话之时,匕首已插入她胸口。她忍着剧痛,如此叮嘱于我,我却将她这几句血泪之言全不放在心上。若不是我会冲解穴道之法,鬼使神差的听到了朱长龄的阴谋,以他们布置的周密,我定会将他们带到冰火岛上,非害了义父的性命不可。”他心意已决,灵台清明,对朱长龄父女所作所为的含意,登时瞧得明明白白:朱长龄一料到他是张翠山之子,便出手击毙群犬,掌击女儿,使得张无忌深信他是一位是非分明、仁义过人的侠士;至于将广居华厦付之一炬,虽然十分可惜,但比之“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却又不值甚么了。其处事之迅捷果断,实是可惊可畏。

    他又想:“我在岛上之时,每天都见义父抱着那柄刀儿呆呆出神,十年之中,始终参解不透刀中的秘密。义父虽然聪明,却是直性子。这朱长龄机智过人,计谋之深,远远胜我义父。义父想不出,宝刀若是到了朱长龄手中,他多半能想得出……”前思后想,诸般念头纷至沓来,猛听得脚步声响,朱长龄和武烈二人已找到了丛林之中。

    武烈道:“那小子定是躲在林内,不会再逃往远处……”朱长龄忙打断他话头,说道:“唉,不知真儿说错了甚么话,得罪了张兄弟。我真担心,他小小年纪,要是在冰雪遍地的山岭中有甚失闪,我便粉身碎骨,也对不起张恩公啊。”这几句话说得宛然忧心如捣,自责甚深。张无忌只听得毛骨悚然,暗想:“他心尚未死,还在想花言巧语的骗我。”只听得朱、武二人各持木棒,在长草丛中拍打,张无忌全身蜷缩,一动也不敢动,幸而那林子占地甚广,要每一处都拍打到却也无法办到。不久卫璧和雪岭双姝也赶到了。五人在丛林中搜索了半天,始终没能找到,各人都感倦累,便在石上坐下休息。其实五人所坐之处,和他相隔不过三丈,只是林密草长,将他身子全然遮住了。

    朱长龄凝思片刻,突然大声喝道:“真儿,你到底怎地得罪了无忌兄弟,害得他三更半夜的不告而别?”朱九真一怔。朱长龄忙向她使个眼色。张无忌伏在草丛之中,却将这眼色瞧得清清楚楚。朱九真会意,便大声道:“我跟他开玩笑,点了他的穴道,哪想到无忌弟却当了真。”说着纵声叫道:“无忌弟,无忌弟,你快出来,真姊跟你赔不是啦。”声音虽响,却仍是娇媚婉转,充满了诱惑之意。她叫了一会,见无动静,忽然哭了起来,说道:“爹爹,你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得罪无忌弟啊。”朱长龄举掌在自己大腿上力拍,劈拍作响,口中大声怒喝。朱九真不住口的惨叫,似乎给父亲打得痛不可当。武烈、卫璧、武青婴三人在旁含笑而观。

    张无忌眼见他父女俩做戏,可是听着这声音,仍是心下恻然,暗道:“幸而我瞧见你们的神情,否则听了她如此尖声惨叫,明知于我不利,也要忍不住挺身而出。”朱氏父女料定张无忌藏身在这树林之内,一个怒骂,一个哀唤,声音越来越是凌厉。张无忌双手掩耳,声音还是一阵阵传入耳中。他再也忍耐不住,把心一横,纵身跃出,叫道:“你们捣甚么鬼,难道还骗得倒我么?”朱长龄等五人齐声欢呼:“在这里了!”张无忌叫道:“真姊,你好!”穿林而出,发足狂奔。朱长龄和武烈飞身跃起,向他扑去。张无忌死志早决,更无犹疑,笔直向那万丈峡谷奔去。朱长龄的轻功胜他甚远,待他奔到峡谷边上,朱长龄已追到身后,伸手往他背心抓去。张无忌只觉背心上奇痛彻骨,朱长龄右手的五根手指已紧紧抓住他背脊,就在此时,他足底踏空,半个身子已在深渊之上。他左足跟着跨出,全身向前急扑。

    朱长龄万没料到他竟会投崖自尽,被他一带,跟着向前倾出。以他数十年的武功修为,若是立时放手反跃,自可保住性命。可是他知道只须五根手指一松,那“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便永远再无到手的机缘,这两个月来的苦心筹划、化为一片焦土的巨宅华厦,便尽随这五根手指一松而付诸东流了。他稍一犹豫,张无忌下跌之势却绝不稍缓。朱长龄叫道:“不好!”反探左手,来和自后冲到的武烈相握时,却差了尺许,他抓着张无忌的右手兀自不肯放开。

    两人一齐自峭壁跌落,直摔向谷底的万丈深渊,只听得武烈和朱九真等人的惊呼自头顶传来,霎时之间便听不到了。两人冲开弥漫谷中的云雾,直向下堕。

    朱长龄一生之中经历过不少风浪,临危不乱,只觉身旁风声虎虎,身子不住的向下摔落,偶见峭壁上有树枝伸出,他便伸手去抓,几次都是差了数尺,最后一次总算抓到了,可是他二人下跌的力道太强,树枝吃不住力,喀喇一声,一根手臂粗的松枝登时折断。但就这么缓得一缓,朱长龄已有借力之处,双足横撑,使招“乌龙绞柱”,牢牢抱住那株松树,提起张无忌,将他放在树上,唯恐他仍要跃下寻死,抓住了他手臂不放。张无忌见始终没能逃出他的掌握,灰心沮丧已极,恨恨的道:“朱伯伯,不论你如何折磨我,要我带你去找我义父,那是一万个休想。”朱长龄翻转身子,在树枝上坐稳了,抬头上望,朱九真等的人影固然见不到,呼声也已听不到了,饶是他艺高大胆,想起适才的死里逃生,也自不禁心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定了定神,笑道:“小兄弟,你说甚么?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可别胡思乱想。”张无忌道:“你的奸谋已给我识破,那是全然无用的了。便是逼着我去冰火岛,我东南西北的乱指一通,大家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你当我不敢么?”

    朱长龄心想这话倒也是实情,眼前可不能跟他破脸,总要着落在女儿身上,另图妙策,一瞧四下情势,向上攀援是决不可能,脚下仍是深不见底,便算到了谷底,十九也无出路,唯一的法子是沿着山壁斜坡,慢慢爬行出去,于是向张无忌道:“小兄弟,你千万不可瞎起疑心,总而言之,我决计不会逼迫你去找谢大侠。若有此事,教我姓朱的万箭穿身,死无葬身之地。”他立此重誓,倒也不是虚言,心想他既宁可自尽,那么不论如何逼迫,也决计无用,只有设法诱得他心甘情愿的带去。张无忌听他如此立誓,心下稍宽。朱长龄道:“咱们从这里慢慢爬出去,你不能往下跳,知道么?”张无忌道:“你既不逼我,我何必自己寻死?”朱长龄点点头,取出短刀,剥下树皮,搓成了一条绳子,两端分别缚在自己和张无忌腰里。两人沿着雪山斜坡,手脚着地,一步步向有阳光处爬去。那峭壁本就极陡,加上冻结的冰雪,更是滑溜无比,张无忌两度滑跌,都是朱长龄使力拉住,才不致跌入下面的深谷。张无忌心中并不感激,想:“你不过是想得到那屠龙宝刀,哪里是真的好意救我了?”

    两人爬了半天,手肘膝盖都已被坚冰割得鲜血淋漓,总算山坡已不如何陡峭,两人站起身来,一步步的向前挣扎而行。好容易转过了那堵屏风也似的大山壁,朱长龄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眼前茫茫云海,更无去路,竟是置身在一个三面皆空的极高平台上。那平台倒有十余丈方圆,可是半天临空,上既不得,下又不能,当真是死路一条。这大平台上白皑皑的都是冰雪,既无树林,更无野兽。

    张无忌反而高兴,笑道:“朱伯伯,你花尽心机,却到了这个半天吊的石台上来。这会儿就有一把屠龙宝刀给你,你拿着它却又如何?”朱长龄叱道:“休得胡说八道!”盘膝坐下,吃了两口雪,运气休息半晌,心想:“此时虽然疲累,精力尚在,若在这里再饿上一天,只怕再也难以脱困了。”于是站起身来,说道:“这里前路已断,咱们回去向另一边找找出路。”张无忌道:“我却觉得这儿很好玩,又何必回去?”朱长龄怒道:“这儿甚么也没有吃的,呆在这儿干么?”张无忌笑道:“不食人间烟火更好,便于修仙练道啊。”朱长龄心下大怒,但知若是逼得紧了,说不定他便纵身往崖下一跳,便道:“好,你在这儿多休息一会,我找到了出路,再来接你。别太走近崖边,小心摔了下去。”张无忌道:“我生死存亡,何劳你如此挂怀?你这时还在妄想我带你到冰火岛去,劝你别白操了这份心了罢。”朱长龄不答,径自从原路回去,到了那棵大松树旁,向左首探路而行。这一边的山壁地势更加凶险,只是不须顾到张无忌,他便行得甚快,或爬或走的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悬崖之上。眼前再无去路。朱长龄临崖浩叹,怔怔的呆了良久,才没精打采的回到平台。

    张无忌不用询问,看到他的脸色,便知没找到出路,心想:“我身中玄冥神掌,阴毒难除,屈指计来,原是寿元将尽,不论死在哪里,都是一样。只是他好端端的有福不享,妄想做甚么武林至尊,竟陪着我在这冰天雪地中活活饿死,可叹可怜!”他初时憎恨朱长龄阴狠奸险,堕崖出险之后还取笑他几句,这时眼见生路已绝,朱长龄垂头丧气,心中反而怜悯他起来,温言道:“朱伯伯,你年纪已大,甚么荣华快活也都享过了,此刻便是死了,又有何憾?不用难过罢。”

    朱长龄对张无忌一直容让,只不过不肯死心,盼望最后终能骗动了他,带领自己前往冰火岛去,这时眼见生路已断,而所以陷此绝境,全是为了这小子,一口怨气哪里消得下去?双眼中如要喷出烈火,恶狠狠的瞪视他。

    张无忌见这个向来面目慈祥的温厚长者陡间如同变成了一头野兽,不由得大是害怕,一声惊叫,站起来便逃。朱长龄喝道:“这儿还有路逃么?”伸手向他背后抓去,决意尽情将他折磨一番,要他受尽了苦楚才死。

    张无忌向前滑出一步,但见左侧山壁黑黝黝的似乎有个洞穴,更不思索,便钻了进去。嗤的一声,裤管已被朱长龄扯去一块,大腿也被抓破。张无忌跌跌撞撞的往洞内急钻,突然间砰的一下,额头和山石相碰,只撞得眼前金星乱舞。他知这时朱长龄已撕破了脸,甚么凶狠毒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惶急之下,只是拚命向洞里钻去,至于钻入这黑洞之中,是否自陷绝地,更难逃离对方毒手,已全无余暇计及。幸而那洞穴越往里面越是窄隘,爬进十余丈后,他已仅能容身,朱长龄却再也挤不进来了。张无忌又爬进数丈,忽见前面透进光亮,心中大喜,手足兼施,加速前行。朱长龄又急又怒,叫道:“我不来伤你便是,快别走了。”张无忌却哪里理他?

    朱长龄运起内力,挥掌往石壁击去,山石坚硬无比,一掌打在石上,只震得掌心剧烈疼痛,石壁竟是纹丝不损。他摸出短刀,想掘松山石,将洞口挖得稍大,但只挖几下,拍的一声,一柄青钢短刀断为两截。朱长龄狂怒之下,劲运双肩,向前一挤,身子果然前进了尺许,可是再想前行,却已万万不能,坚硬的石壁压在他胸口背心,竟然气也喘不过来。他窒息难受,只得后退,不料身子嵌在坚石之中,前进固是不能,后退却也已不得,这一下他吓得魂飞魄散,竭尽生平之力,双臂向石上猛推,身子才退了尺许,猛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竟已轧断了一根肋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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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介绍:
元朝末年,武林中盛传,谁能同时拥有屠龙刀和倚天剑,就将得知隐藏其中的巨大玄密,由此引发了武林中对于屠龙刀和倚天剑的争夺。
武当祖师张三丰的三弟子俞岱岩奉师命令下山扶弱济贫,却不慎卷入...倚天屠龙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倚天屠龙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倚天屠龙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