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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远方还远     蓝雪之子txt下载     蓝雪之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3)一杯敬过往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我和关露可能会像两只分离的**,围绕各自的轨道一直转下去,但是那些事情就像看不见的鞭子把两只**抽到了一起,最终以一方粉碎倒地而告终。

    有天晚上,大概十点多钟,我正呆坐在自己家客厅的沙发上,突然接到关露的电话:

    “我一个人在酒吧,很想见你,过来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清醒,一点都不像喝醉了,我正准备拒绝,“不来你会后悔的”,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她之前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我犹豫片刻,又打过去问清楚了具体地点。位移到那里后,她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小圆桌后边,笑吟吟地看着我,面前放着半杯鸡尾酒。

    我走过去坐下,皱眉看着她,“第几杯了?”那张高脚凳坐起很不舒服。

    “你猜”,她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晃着,五根手指依次叠下又张开。

    “我送你回去”,我说。

    “陪我再坐一会,就一小会,好不好?”她靠过来用手抓住我的衣袖,那种香味更浓了。

    我轻轻挣脱她的手,转头看向四周。这是一家半露天的酒吧,我们的桌子在室外,音乐声没有室内那么吵,初夏的晚风凉爽宜人,周围的位子全都坐满了。

    “哎,不要到处傻看了好不好?陪我说话。”她在后面抗议。

    我侧过头笑了笑,“为什么非要我过来?”

    “我害怕”,她瞪着眼睛无辜地说。

    “怕什么?”我稍微有些奇怪。

    “我刚才一个人坐在这里,周围那些男的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有好几个还端着杯子过来搭讪。”说话的时候,她就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嘟着嘴。

    确实,这时还有很多年轻男人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们。我差点笑出声来,“那你还不早点回去?”

    “你来了我就不怕了呀。”

    我摇摇头,暗暗叹口气。“服务生”,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夸张地扬起手臂喊。“不用”,我正要阻止她,服务生已经跑过来了。

    “喝点什么?我请你”,她斜睨着我。

    “不需要”,我朝服务生摆摆手。

    “不行”,她一把拉住服务生,“来酒吧不喝酒很怪的,放心,他家的酒没有毒。”说完之后,她好像被自己这句话逗乐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服务生应该是看惯了这种场面,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拉着。周围投过来的目光更多了。

    “一瓶矿泉水”,我无奈地看着服务生。“你这样有意思吗?”她松开手重又瞪着我,然后端起面前的酒杯赌气似的猛吸一口,“再给我来一杯”。

    服务生离开后,她趴在桌子上,手撑着额头陷入沉默。我整理了一下思绪,低声问,“马克那边最近情况怎么样?”

    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我,过了好一阵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今晚不谈工作。”然后变成了之前那种近乎哀求的眼神,“好不好?”

    “好吧”。我点点头,她像一个小女孩似的,开心笑起来。

    服务生把矿泉水和一杯新的鸡尾酒送上来,带走了原来那杯残酒。她的这杯酒在夜色中呈现淡黄色,杯口有一圈白色粉末,还别着片柠檬。

    “知道这杯酒的故事吗?”她用手轻轻捻动着酒杯。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回答,“以前我经常喝的是啤酒。”

    “哦~”,她拖长尾音微微笑了下,“我可以免费为你普及。这杯酒的名字叫margarita,1949年美国全国鸡尾酒大赛拿了冠军,也是我的最爱。但这不是故事最精彩的部分,它之所以被命名为margarita,是那位调酒师为了纪念他的恋人,那个姑娘的名字就是margarita。调酒师多年前到墨西哥旅游,在那里认识了姑娘,两个人迅速陷入爱情,但是好景不长,有一次他们出去打猎,姑娘中了流弹,最后倒在调酒师的怀里,永远离开了他。调酒师伤心欲绝,为姑娘调制了这杯酒并以她的名字命名。你看呵,基酒是墨西哥国酒龙舌兰,来自姑娘的家乡,柠檬的酸味寓意失去恋人后无尽的苦涩,杯口那一圈盐霜,是调酒师凝固的眼泪,是不是饱含思念与酸楚啊?”

    “很哀伤。”我默默地说。

    她抬头瞪着我,眼睛睁开又渐渐弯曲,没由来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你可真好骗啊!这些故事都是瞎编的,老掉牙的营销套路,太天真了你,哈哈哈……”她抽出一张纸巾按了下眼睛,“眼泪都给我笑出来了。”

    我抿了一口矿泉水,“不早了,回家吧。”

    “不不不”,她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回家,今晚不回家,哈哈。”

    “你喝醉了”,我看着她,有些人喝醉之后非常丑陋,但是她不一样。现在的她好像才真正活过来了,我从来没见到她像今晚这样笑过这么多次,还笑得那么大声过。

    “我没喝醉,真的,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酒量非常好,从来没有喝醉过。你可不准对任何人说,否则我绝不原谅你!”她摇摇晃晃地用手指点着周围那些人,“他们才喝醉了,每个人都喝醉了,他们不知道地球就要完蛋了,天天还在这里醉生梦死,那块黑布……”

    我赶紧端起矿泉水碰了碰她的杯子,“别说了。来,我敬你一杯。”

    她的手停在空中,歪头看着我,片刻后恍然大悟,“对对,今晚不谈工作。我错了”,说完她匆匆拿起杯子,“为什么干杯?”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我迅速说。

    “对对,说的好”,她频频点着头,“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干杯!”

    这杯她喝得有点猛。吞下去之后,她并没有放下酒杯,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打开两只手指在我面前来回晃着。

    “什么意思?”我问。

    “两杯。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总共是两杯,还差一杯。”,她笑得很狡猾,就像成功抓住了我的把柄,“我没醉吧?”

    “相当清醒”,我笑着端起矿泉水,又跟她轻轻碰了一下。

    她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啪嗒”一声,酒杯的脚断了。她怔怔地看着断杯,脸上露出了惊惧的表情,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没事”,我赶紧把玻璃碎片扫到一边,“你手没事吧?”

    “我不是故意的……”她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重复着,手里还死死攥着上半截酒杯。我愣了下,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掰开,把杯子从她手里掏出来。

    她任由我拉着手,埋头开始无声地哭起来,越哭越伤心,最后整个头都趴在桌子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微微耸动。

    我把她的手轻轻放回去,发现她其实挺瘦的,两边的肩胛骨很削薄。

    就那么无声地哭了很久,她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你明白吗?我宁愿当时死的那个人是我。”

    “我明白”,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避开她的目光,“其实我也是。”

    “你会怀念我吗?”她没接纸巾,而是紧紧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如果我那时就死了,你会怀念我吗?会吗?”

    她把我当成他了。

    “或许会吧,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活着”,我盯着她,“你太累了,睡会吧。”

    她的眼睛闪出异样的神采,转而变得空洞,缓缓转过头,趴到桌子上睡着了。我默默地看了一会,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风有点凉了,周围的人渐渐离开,座位变得稀疏,音乐这时候也安静下来,听上去有点熟悉。对,我仔细听了听,就是那首: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宽恕我的平凡,驱散了迷惘

    好吧天亮之后总是潦草离场

    清醒的人最荒唐

    清醒的人最荒唐

    ……”

    “服务员”,我大声喊。刚才那个服务生迅速跑过来。

    “你们这里最烈的酒是什么?”

    “dry martini”,他想了想说,“还有god father也不错。”

    “一样来一杯”,停了下,我补充说,“一样来两杯。”

    “你确定吗,先生?”服务生疑惑地看着我。

    “确定”,我点点头,“非常确定。”一杯敬明天,一杯敬过往,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总共是四杯,我很清楚。

    dry martini无色透明,装在和margarita一样的杯子里;god father琥珀色,装在敞口杯子里。

    “为什么要装在不同的杯子里?”我问服务生。

    “我也不知道”,服务生挠了挠头,“只知道这种是鸡尾酒杯,这种敞口的是威士忌杯。可能有一些讲究吧,要不我帮你问问调酒师?”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们还能座多久?”

    “还有一会才打烊,你们还能在坐一会。”

    dry martini很冰,god father很苦,但是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区别。两种不同的液体入口后,从喉咙到胃里迅速燃起一道火燎火辣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胃里重又空空荡荡。

    “不过如此”,我拿起空酒杯在眼前晃着,笑了笑,“不过如此。”

    我每次换一种,依次把四杯酒全都喝完,胃里面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更加明显了。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我看看四周,人几乎已经走完了,只剩下我们这桌,还有远处角落里一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地看着对面的空气,他手边那瓶洋酒已经空了。奇怪,难道他也喝不醉吗?

    服务生悄悄走过来,站在我身边。

    “你们要打烊了吗?”我问。

    “抱歉,先生”,他犹豫着说。

    “没关系”,我笑了笑,“那边那个人怎么回事?”

    服务生回头看了一眼,“他应该也快了,已经买了单。”

    关露突然从桌子上抬起头,茫然看着我们,又看了看四周,“人呢?到哪儿去了?”

    “都走了,他们要打烊了”,我说。

    “哦——”她像是才明白过来似的点着头,“那我们也走吧。”

    关露买了单,摇晃着站起来,我扶着她走到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她只说了一个地址,头一歪,就又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

    但这次她应该没睡着,因为我听见她嘴里还在轻轻地、几近无意识地哼着那句歌词:

    “一杯敬明天

    一杯敬过往”

第四十五章(4)生日快乐啊

    出租车直接开到了楼下,我刚把关露扶下车,她突然挣脱我的手,快步跑到绿化带前躬下腰,毫无征兆地就吐了出来。

    才开始她吐的还是些食物的残渣余孽,到后来就是黄颜色的水,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是不停打干呕。我站在上风向,默默看着她在那里像一只煮熟的虾似的蜷着腰,半蹲着腿,一只手紧紧捂着腹部,另一只手在脖子后面抓着长发。我知道她现在很难受,同时也有点佩服她到这个时候还保留着一丝清醒,记得把头发抓在脑后,免得披散下来被自己吐出的污垢弄脏。我只要轻轻挥挥手,就能解除她现在的痛苦,但我没有这么做。有些错误必须要自己去承受,在不该喝醉的时候喝醉,就得直面自己的呕吐物。风向变了,我又默默换了一个地方,等她吐完。

    她终于停止干呕,但仍在不停打嗝。“对不起”,她勉强站直,朝我笑了笑,脸色惨白,“对不起,打扰你了,晚安。”说完她就摇摇晃晃地朝单元门口走去。

    我在后面看着她,走到单元门后,她胡乱按着门禁,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按开,她靠在门上拿手扶着额头,像是在竭力回忆什么,然后身子一歪,就倒向地面。

    我瞬移过去,在她完全倒下去之前抓住她把她抱起来,她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吊在我身上,随时都会倒下。我只得就这样扶着她穿过单元门走进电梯,在电梯里她仍然靠在我身上,脸上一会皱眉一会傻笑,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唱着,我没太听清楚她在唱什么,好像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句。能从她后颈那里闻到那种特殊的香味,但是很淡,几乎要被酒精气味掩盖完了。

    我直接把她带回家,丢在她自己床上。她仰八叉地瘫在床上,嘴里不停嘟囔着。

    “你说什么?”我问。

    “happy birthday”,她含混不清地说。

    “什么?”

    “生日快乐啊”,她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把枕头压在身下抱着,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就像正在做一个美梦。

    “生日快乐”。我扯过被子搭在她身上,关掉顶灯,默默退出了房间。

    我来到客厅。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面积不太,但装修得很精致,房间里摆得琳琅满目,各种工艺品、小装饰、各种各样的旅游纪念品,把客厅塞得满满当当的,沙发上的靠垫都有十来个,各种化妆品的瓶子、盒子和罐子都堆在餐桌上,周围和椅子上还重叠着很多快递盒,大部分都还没拆封。所有家具和各种东西的表面以及地面上都落了一层灰,看样子很久都没清扫过了,地板被踩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从房门到客厅,从客厅到卧室。这一点倒和我之前的那个小窝很相似,我不由露出了微笑。另一件卧室门紧锁着,我没有进去。

    她在里面喊了一声,像是要喝水。我走进厨房摁开灯,里面也和客厅一样几乎都推满了,各种厨房电器和用具很齐全,而且一看就很高档,对开门冰箱、微波炉、电磁炉、烤箱、洗碗机、意式咖啡机、有四个火头的灶具、成套的不锈钢锅、成套的刀具和铲子勺子、成套的细瓷盘碗、西餐具、中餐具……但是绝大部分都很少看到使用痕迹,有些连粘在上面的标签都还没扯下来,好像主人只是出于收藏目的才把它们买回来的。我四处看了看,唯一一件经常使用的厨具是把黄铜烧水壶,底部已经微微变色了。

    我打开水龙头,把那把烧水壶从内到外仔细清洗了一遍,然后擦干,打开净水器接满清水,放到灶具上点开火,还好,气是通的。

    等水开的时候,我拉开冰箱。硕大的冰箱冷藏室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二十多盒各种口味的方便面、火腿肠,两盒鸡蛋,还有一打多啤酒。冷冻室里只放了几只脏兮兮的冰袋,我把它们扯出来,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打开一瓶啤酒。

    一瓶啤酒喝了大约1/3,水开了。我关掉火后,转身找水壶,却到处都没看到有,而且也没看到杯子。橱柜里摆满了还没撤掉标签的成套鸡尾酒杯、红酒杯和白酒杯,但唯独没看到喝水的杯子。我拉开碗柜,取出一个汤碗,打开水龙头彻底洗干净,然后又用开水烫了一遍,再倒入大半碗热水。

    水很烫,我倒了一小半出去,打开净水器加入冷水,小心翼翼端进卧室,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打开床头灯。关露仍然保持着我离开之前的那个姿势趴在床上,好像一直都没动过。卧室里的酒精气味现在已经很淡了,而那种特殊的香气却越来越浓郁。我轻手轻脚走出去,关门的时候,好像听见她说了句梦话。

    我从厨房拿起那瓶没喝完的啤酒回到客厅,关上灯,在沙发上坐下。啤酒现在温乎乎的,口感不是太好,我偶尔喝上一口,等待天亮。

    窗外的光线一点点变白,楼群渐渐从背景中显现出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慢慢多起来,鸟叫声、凤鸣声、起床声、洗漱声、晨跑声、说话声……我放下瓶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她现在换了个姿势躺着,床头柜上那碗水还没动过,被子倒是妥妥地搭在身上。我摇摇头,把门关严。

    我穿过防盗门来到电梯间,想了想,决定还是老老实实地等电梯。这会应该是上班高峰期,电梯下去了两趟都是满载,我耐心等着,第三趟终于挤了进去,我面带微笑、叉手收腹站好,就像是一个本分的上班族。

    小区的绿化很不错,花草树木都长得很精神,我跟着人流走出大门,放慢脚步,朝两边看了看。街对面有家早点铺,铺子前排着长队,味道应该很不错。我穿过马路站到队尾耐心等着,排在我前头的是两个中年阿姨,正热烈地聊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在后面偷听了几段,觉得挺有意思。终于轮到我了,我要了一杯豆浆、两根油条,还有一个糖油饼。油条看上去很蓬松,糖油饼也很酥脆,豆浆热气腾腾的,这几样之前被点的最多,相当受欢迎。

    从那个大张嘴打哈欠的老板娘手里接过早点,我特地要求她多放一些白糖,然后拎着袋子走回小区,到大门那里,我冲保安点头微笑,他笑着帮我开门,什么都没问。我搭乘电梯上楼,上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电梯现在速度很快。

    我穿过防盗门回到客厅,刚把早点放到茶几上,就听见她在卧室里问,“谁?”声音充满警惕。

    “是我”,我回答道,然后拎着袋子走进卧室,“给你买了早点。”

    她坐在床上,怯怯地朝我笑了笑,“还以为你走了。”

    我注意到床头柜上的碗已经空了。“还想喝点水吗?”我问。

    “不要了,谢谢你”,她微微摇了摇头,“就是头痛得厉害。”

    “是啊”,我说,“你昨晚吐得一塌糊涂。”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过了一会才缓缓说,“吐了好,吐了之后,我觉得自己又干净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扬了扬手里的袋子,“你是想在这里吃,还是到外面吃?”

    “请放外面吧”,她转头避开我的眼神,“我一会就好。”我拎着袋子走出卧室,又轻轻把门带上。

    我把早点放在茶几上,然后把堆在餐桌上的那些化妆品、各种杂物和快递盒子都挪到傍边的柜子和地上,所有东西清理完后,我又到厨房找了块抹布,把餐桌和椅子全都擦了两遍,现在这里终于看上去像个吃饭的地方了。我把抹布放回厨房,找出一个盘子和一双筷子,洗干净拿出来,把油条和油饼放在盘子里,把筷子搭在盘沿,再把豆浆放在旁边。等我做好这些事,关露从卧室里走出来。

    我有些吃惊。她换了一套家居服,长发挽在头顶,露出了修长的脖颈,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完全不像是从宿醉中醒来,而像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美美睡了一晚。

    “快坐下吃饭吧,豆浆还是热的”,我收回眼神,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有些莫名紧张。她朝我微微笑了笑,大大方方地在餐桌前坐下,看着面前的早点,又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吃东西时很专注,小口咬着油条,吞下之后,再喝一口豆浆,不慌不忙,吃得很香甜。我坐在傍边看着她,过了一会,她放下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怔怔地坐着,然后揉了揉眼睛接着吃。

    “昨天是你的生日?”我问。

    她点点头。

    “之前你的生日,都是像昨晚那样过的?”

    她摇了摇头,“昨晚上是第一次。之前一直很忙,经常会忘了自己的生日。”

    “今后”,我慢慢说,“我会陪着你。”

    她蓦地放下筷子,低头盯着盘子,过了一会之后,才把脸转过来对着我,“什么时候决定的?”

    我笑了笑,“就刚才,我出去买早点,等电梯时决定的。”

    一大滴眼泪渐渐沁出她的眼睛,聚集在一起,然后流出眼眶,“啪嗒”一声落在餐桌上。她别过脸,拿手狠狠地擦了一下,闷头大口咬着油条,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我没有再说话。

    “我就是害怕”,好一会,她埋头带着哭腔说,“害怕你哪天突然又消失不见了……”

    “不会了”,我柔声说,“放心,永远不会了。”

    她抬头看着我,“真的吗?”

    “嗯”,我点点头,“真的,我已经做了决定。”

    她的嘴角动了动,像是要笑出来但又有些忐忑,最后她只是抿了抿嘴,然后直视着我,看了很久。

    从那以后,我就留在了关露身边。

第四十六章(2)你早该来了

    获批参观学岛所花的时间,比预期的要久一些。所有的繁琐手续都是艾丝帮我办的,在这期间,将军没有再联系过我。

    启程那天清晨,我早早起来,梳洗完毕,换上了艾丝为我准备的一套崭新的长袍,系上一条新腰带,穿上一双新靴子。按照艾丝的说法,参观学岛即使对蓝星人来说也是一件非常郑重的大事,所以一定要精心打扮以示隆重。

    穿戴一新后,我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我已经有点喜欢蓝星人的装束了,这套衣服轻便飘逸,很适合蓝星上的环境,而且最关键的是和大家都穿的一样,我很容易就能隐藏在人群中,不至于太过瞩目。现在我无论走到哪里,已经不会引起太大轰动了。这样其实挺好的。

    我走出舆洗间,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东西。准确点说,是一个球状的东西,大小和篮球差不多,整体呈果绿色,中间一圈是银色的,银色上面有两个亮晶晶的圆孔。这是什么东西?我有点纳闷,难道是进入学岛的通行证或者参观指南?也太大了点吧?我正准备伸手去摸一摸,还没贴近,就听见它发出一声脆生生的声音:“先生!”

    “艾丝?”我吓了一跳,“是你?”

    “是的,先生”,那两个亮晶晶的圆孔就像人类的眼睛似的,不好意思地闪了闪,“对不起,我说过我的样子不太好看……没有吓着您吧?”

    “没有,没有”,我笑了笑,“挺好看的其实,准确说,挺可爱的。”

    “是吗?”它那两个小圆孔又闪了闪,“那您刚才为什么要发笑呢?”

    “这个……”我挠了挠下巴,“这表示我看到你的模样之后很欣喜,明白吗?”

    “不太明白,先生,我知道地球人的笑声可以隐藏很多含义,您说的欣喜只是不太明显的一种。不过没关系的,”它的声音重又变得轻快,“去学岛的飞船已经等在外面,我们可以出发了。”

    我看了看圆滚滚的它,忍不住开了个玩笑,“你怎么出去呢?要不我抱着你?”

    它“攸”的一声升到半空,和我肩膀差不多高的位置,骄傲地说,“完全不用担心,先生,我可以走在前面为您带路呢。”

    我们坐上飞船,艾丝大概是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过了,起飞后兴奋得很,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先生,您看那栋树屋,装饰得可真漂亮啊,主人一定是位很棒的歌颂者呢。”“先生快看,那边就是我们最新型的飞船,您看它飞得多快,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德卡大会堂还没修好啊,怎么上次我看它是这么高,现在还变矮了呢?”“哇!恰恰克年度大赛马上就要召开了,先生,到时候我们去现场观赛好吗?”……它的话实在太多了,连飞行员在前面都肩膀微微起伏暗笑不已,还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后瞟了几眼。

    快要到学岛时,它终于才闭上嘴,但仍不停在座位上转来转去,透过舷窗东张西望,那样子看上去可笑极了。“你以前没来过吗?”我问。

    “今天是第一次,先生”,它低声回答,按捺不住的希翼与激动。

    从空中看下去,学岛呈“中”字型,位于蓝星群岛的北端,与周围岛屿间隔着宽阔的海面。飞船降落到“中”字尾巴上的停机坪,然后在地面上向前滑行,停在一道狭窄的拱门外。两位端着武器的卫兵走过来,朝我们躬身致礼,用手持设备在飞船内内外外仔细扫描了两遍,挥手示意放行。

    飞船仍然保持着贴地滑行的姿态穿过拱门,然后一路向下,转过几个弯之后,来到一个像是地下停车场入口的地方。飞行员吩咐我们在这里等着,然后驾着飞船开走了。不一会,在我们脚下的地面出现了一道一米来宽的光带,光带上还有几个大字——“欢迎地球人林汉先生”,大字外面是不断向前流动的箭头标识。“跟上去就可以了,先生”,艾丝在我耳边小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到这里之后,它好像有点莫名慌张。

    整得还挺隆重,就是没看到一个人,估计都躲在暗处观察吧。我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迈出最庄重的步伐,在光标指引下穿过地下停车场,这片停车场很大,两边停了不少各式各样的飞船和小型飞行器。光标停在停车场中心一个圆柱形的大玻璃罐前,这个大玻璃罐向上一直到顶,像是一个电梯间,但是比普通的电梯要宽敞得多。玻璃表面缓缓滑开一道门,我们跟着光标走进去之后,门又缓缓合上,脚下的哑光金属地板平稳向上抬升,过了一会之后,自然光线通过玻璃照进来,眼前突然大亮,我们来到了地面。

    有一个人正站在在外面等我们。为了以示矜持,等玻璃门彻底打开后我才缓步走出去,艾丝躲在我身边,那个人张开双臂,朗声说:“欢迎,欢迎!”说话时面无表情,好像是在例行公事。

    这人个子不高,穿着一件很朴素的暗灰色长袍,没有系腰带,一头深棕色长发很整齐地扎在脑后。我现在已经知道蓝星人的年龄主要体现在头发上,颜色越浅、年龄越大,从头发的颜色来看,他应该很年轻。

    我微微点头致礼,正想着怎么开口,他又迅速说,“尊敬的林汉先生,请容我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艾姆思,学岛见习学士,在你到访学岛期间,由我来担任你的向导。现在,请随我来吧。”

    我们跟着他缓步向前,脚下是极大一片草坪,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林下,草坪中被踩出了多条小径,三三两两的蓝星人漫步在小径上,有些在独自默默沉思,有些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此情此景,恍然让我回忆起了大学校园生活。

    一栋栋宽阔的建筑错落分布在草坪周围,与我之前到过的其他岛屿不同,这些建筑没有搭建在树枝上,而是全部座落在地面。星象研究院、海洋学院、外星文明研究中心、濒危外星物种研究所、星际航行开发院、蓝星资源调查局……艾姆思随手指着这些建筑,说出它们的名字和主要研究范围,我努力记在心里。艾丝则在一边不停地轻声赞叹,就像大开眼界似的。我转头狠狠瞪了它一眼。

    当艾姆思说到那个“濒危外星物种研究所”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拯救和保护濒临灭绝的外星生命时,我忍不住问了句,“包括地球吗?”

    “有些学士提出了课题申请”,他看我一眼,平静地说。

    “哦……”我皱着眉轻轻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大概是为了以示安慰,艾姆思接着说,“只是申请的预研究课题,而且,还有获得批准。”

    我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谢谢”。

    据艾姆思介绍,学岛上常驻的学士大概有五百多位,包括高级学士和中级学士,还有一千多位见习学士跟着他们学习,另外还有一百多位高级学士平时不在岛上,只有授课或者开会的时候才来。当我告诉他我认识斯洛森和图默,拜访过斯洛森的实验室,还经常到图默家聊天,与老学者谈笑风生时,艾姆思的态度立刻发生了180度的转变,原来那付不冷不热的骄傲神情不见了,换成了热情殷勤甚至带有些谦卑,“图默是我非常尊敬的学者,据我所知,能和他聊天的人,在蓝星上不超过十个”,说话时,他的脸上透出一丝羡慕。

    “或许是巧合吧,我和他在很多问题上有共同的观点”,我不动神色地点点头。

    这时迎面走来一位高大的蓝星人,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袍,同样没系要带,一头银发随意地披散在脑后,艾姆思赶紧深深躬身并让到路边,高大蓝星人就像没看到他似的,径直昂首阔步走过。经过我身边后,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轻轻地“哦”了一声。

    艾姆思连忙上前介绍,“这是地球人林……”

    “我知道”,高大蓝星人打断他的话,以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早就听说你的名字了,这么说你终于到学岛来了?”

    “是的,尊敬的学士”,由于不知道此人的名字,我只得笼统地称呼他,同时微微躬身致礼。

    “你早该来了”,他眯着眼睛,带着一种稍显遗憾的语气说,“蓝星最大的秘密就在这里,在学岛上,你不应该在外岛耽搁那么长时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我的心里“咯噔”一声,这种接头方式是不是太过张扬了?

    他看看艾姆思,又看看艾丝,微微一笑,“我现在有点事,不能立刻接待你,有空你来找我。”说完他点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他是谁?”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问艾姆思。

    “克里大学士,目前主持蓝星资源调查局”,艾姆思充满敬畏地说。

    “蓝星资源调查局?”我想了想,刚才艾姆思介绍这个名字时只是一句话带过,并没有说明它的研究范畴,当时我就有些疑问,因为这个名字听上去不像是个学术机构。

    “负责收集和整理一切对蓝星有利的信息”,犹豫了一下,艾姆思又小声补充说,“也包括所有有害的信息。”

    艾丝在傍边发出一声轻呼,就像见识到了不可思议的秘密。我的心立刻沉下来,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是一家情报机构,同时承担反间谍职能,而那个克里大学士,就是一个特务头子。

    “像这样的机构怎么会设在学岛上?”我压住心底慌乱,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好像和学术根本不沾边啊。”

    “这挺正常的,先生”,艾姆思很认真地回答,“这份工作需要大量的受过特殊培训的专门人才,而且需要非常多的尖端精密设备,在蓝星上,承担此工作的都是优秀的年轻学士。”

    “跟我想象的有些差别”,我笑着看了眼艾丝,试图开个玩笑,“还以为特工应该都是战斗力爆表的人,没想到你们的特工居然都是文质彬彬的学士啊。”

    “那些事另有人做。”艾姆思说。

    原来是这样,看来这个“调查局”只负责收集、整理和分析情报,而那些见不得光的打打杀杀之类的事情,估计都交给司令官和他的部下去执行了。

    接下来艾姆思把我送到了驿馆,他很客气地请我先休息一下,当天晚些时候,会继续带我参观。

    这家驿馆的房间和我之前那间陈设差不多,只是要小一点。关上房门后,我说了句“再见艾丝”,但是这次它没有消失,只是圆球上那两个亮晶晶的小圆孔熄灭了。

    躺在沙发上,我开始仔细琢磨那个克里大学士说过的话,将军提过,到学岛后会有人主动和我接头,但要说蓝星的特务头子居然是白星间谍,这打死我也绝对不会相信。那么,这个克里是嗅出了什么而在警告我吗?也不应该,如果他们有什么怀疑,早就该对我下手了,也更不会批准我到学岛来……

    而且,艾姆思之前的介绍中,半点都没有提到“母体”或与之相关的内容。

    只有等着了,等那个人主动来找我。艾姆思说过,我在学岛上的行程安排有好几天,这期间,我想到哪里都可以。

第四十六章(2)没什么可是

    在房间里呆了大约一个多小时,艾姆思就来找我,征询我对于接下来参观路线的意见。

    “学岛上总共有38家学员或者研究机构,你最感兴趣的是哪些方面?”艾姆思问。

    我想了想,“你的建议呢?”其实我最关心的是海洋学院,毕竟“母体”是每年一次从大海中浮现出来的,但还是暂时隐瞒这个想法为好。

    “如果要我来给建议的话,那你首先应该去的是星象研究院,那里面有我们到访过的所有星系的全息图像,有所有重要恒星和行星的高维画面,在那里你能亲眼目睹它们从诞生以来的全部演进过程,那一幅幅画面实在是美不胜收!”艾姆思兴致勃勃地说,“你还能看到我们是如何改造一些小行星,让它们从混乱状态逐渐变得稳定,那上面的蕴藏的资源逐渐被我们有序利用,你还能看到那些巨大的恒星是如何一步步塌陷,在生命最后一刻才迸射出惊人的能量,然后转瞬就变成了极小的黑洞,把它刚刚爆发出去的能量又全部吞噬掉……”

    “哇!”艾丝在傍边发出了不加掩饰的惊呼,还不停地用那个圆球来撞我的胳膊。艾姆思刚才进来时,我把它唤醒了。

    “确实挺震撼的”,我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推开艾丝,“你就在星象研究院见习吗?”

    “呃……”艾姆思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没有考上。尽管如此,星象学仍然是我最热爱的领域。”

    “那我们就先去拜访这里吧”,我起身用真诚的语气说,“其实看星星也是我的最爱,在地球上我们叫做天文学。”

    星象研究院的主体建筑是一栋半球型的白色建筑,里面有非常高大的穹顶,置身其中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是当灯光熄灭后,穹顶、四周的墙壁和脚下的地板变成了深邃的墨蓝色,好像突然失去了方位和距离感,然后一颗颗星星在身边浮现出来,白的、黄的、红的……围绕着我们缓缓旋转,每一颗星星飞到身边时,画外音都会响起来,介绍这颗星星的方位、等级、亮度、寿命和特性,我忍不住伸手出去想摸一摸,却抓了个空,原来这些都是虚拟图像,但是看上去实在是太逼真了……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漂浮起来,整个人都悬在空中,可以在星星之间上下穿梭,这种感觉就像是整个宇宙被浓缩在一个房间里,而我可以在宇宙间任意翱翔,而那些星星都成了我手边的玩物,实在是太美妙了。

    在一个角落我发现了太阳系,没错,九个不同颜色的行星围绕一个大火球逆时针旋转,这个特征实在太明显了。我正想飞过去看个究竟,灯光突然亮起来,那些星星一个接一个褪隐在明亮的光线里,墙壁和天花板重又显现出来。

    我缓缓落到地面,有个声音在背后问,“很美,不是吗?”

    我蓦然回头,一个看上去很苍老的蓝星人正笑眯眯地望着我,艾姆思和艾丝都不见了踪影。

    “确实,非常美”,我还没有从刚才的奇景中回过神来。

    “只不过是距离造成的错觉罢了”,老人微微摇着头,露出了嘲讽的笑容,“远远看去,这些星星都非常美丽,安静得像一颗默默发光的宝石,只有走近了你才知道,它们要么明显狂躁粗野,要么假装死气沉沉,随时都像是要狠狠撞在一起,大的捕获小的,新的挤占老的,死到临头还要拼命挣扎,想的是玉石俱焚,或者变成陷阱,耐心等着哪个不开眼的星星掉进来。无非就这么回事。”

    “可是……”

    没等我说完他就打断我,“没什么可是,对宇宙了解越深,你就会越来越坚信,真相只有一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旧交替无时无刻不在爆发,杀机四伏、残酷无情,这就是宇宙的真相。”

    “那么……”

    “你还不明白吗?”他再一次打断我,加重了语气,“你还不相信吗?”

    我默默看着他,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和表达的观点,都与我之前见过的蓝星人完全不同,他是在暗示我什么吗?难道……我正想说出那句话,他却匆匆转头看了一眼,“你的朋友来找你了,再见,地球人。”

    说完之后他大步离去,走得很快,步伐一点都不像一个老人。

    “先生,先生,你看见了吗?”艾丝从远处蹦蹦跳跳地飘过来,艾姆思跟在后面,满脸都还是那种恍恍惚惚的表情。

    “是的,我看见了。”又偷看了一眼那个老人离去的方向,我收回视线问艾姆思,“刚才你们人呢?到哪里去了?”

    “这个地方很神奇,当灯光熄灭时,里面所有的人都处在不同的时空里。”艾姆思兴奋地指着穹顶和周围的墙壁,“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但它就这么神奇。”

    “真想再看一次,实在是太美了”,艾丝喃喃地说,两个小圆孔闪着异样的光彩。

    “刚才有位老人和我聊天”,我低声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

    “老人?”艾姆思茫然地摇摇头,“这里没有老人,只有星星和宇宙。”

    好吧,但愿刚才只是幻觉,我轻轻叹一口气,“现在去哪里?”

    “仰望星空之后,自然是去看大海了。”艾姆思得意地笑答,“天象研究院的学士们现在很忙,我们先去海洋学院吧。”

    海洋学院在岛另一头,要穿过一大片树林。这片树林就像一个动物园,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全身火红的羽毛、拖着金光闪闪的尾巴、叫声就像海浪的大鸟,像海龟一样巨大的壳、前后各有一只头、步履缓慢的爬行怪兽、浑身都是长毛、像树挂似的吊在树枝上、我们还没靠近就飞快跳开的小动物……艾姆思说,这些都是蓝星人从个个星球上搜集来的珍禽异兽,虽然看着古怪,但性情却很温顺,从来不攻击人。听了这句话,一直躲在我肩膀上的艾丝才稍微胆大了点,跑到路边去逗一只呆头呆脑、浑身雪白,像企鹅却长着一对大翅膀和两条大长腿的怪鸟,那只怪鸟转动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艾丝,突然毫无征兆地从嘴里喷出一道火焰来,艾丝尖叫着闪开,躲到我身后再也不敢乱跑了。

    走出树林后是一片洁白的沙滩,远处就是蔚蓝的大海,海洋学院就在水下。艾姆思跑到岸边的小屋找来一个透明球型罩给我戴上,我们顺着沙滩一步步走向水底,艾丝不怕水,在水里比在陆地上行动还要自如。

    建在水下的海洋学院错综复杂的像座迷宫,和我到访过的斯洛森的海底实验室堪有一比,学院领衔学士奥辛热情接待了我们,此人身材高大魁梧,留着蓝星人中少见的大胡子,银蓝色的头发已经很稀疏了,随意扎在脑后。他说话语速极快,夹杂着丰富的手势和表情,很容易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感。与他聊了一会之后,天象研究院那个如同鬼魅般的老人给我心底留下的阴影,很快就被驱散了。

    奥辛告诉我们,蓝星本质上是一个液体星球,99.99%的表面都被海洋覆盖,星球内核的岩石也被巨大的水压变成了流动的液体。同样因为巨大的水压,星球内核表面随时都在发生核聚变反应,所爆发的能量使岩浆喷涌而出,露出海面后冷却下来就形成了岛屿。因为蓝星的海洋在不停地流动,某个特定区域水压要低于其他地方,所以岩浆总是在这片区域爆发出来,这也是为什么蓝星上的群岛总是集中出现在一面的原因。

    “海洋塑造了蓝星,也造就了蓝星人,可以说蓝星人就是生于海洋长于海洋,大海就是蓝星人的母亲。”奥辛做出一个双手托举的动作,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们,那样子像极了一个正等着学生提问的好老师。

    我心一动,顺着他的话问下去,“那么,最早的蓝星人又来自哪里呢?”

    “好问题”,他伸出食指朝我点了一下,微笑着侃侃而谈,“现存的化石遗迹距今大约500万年,那个时候蓝星上大部分岛屿已经形成了,我们的祖先就生活在其中一个岛屿上,但是在这之前蓝星人从哪儿来,我们学界现在还没有定论。主流观点认为蓝星人来自外星,因为除了我们之外,这个星球上没有其他任何生命,鱼类、鸟类、无脊椎类……这些全都没有。我知道你们地球人很幸运,还能找到古猿来作为自己的远祖,但我们连一小块能够沾上边的化石都没找到,所以大部分人都认为,我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不相信地球人是从猴子进化来的”,我鼓足勇气说,“高等生命与低等生命有不可逾越的天然鸿沟。”

    “嗯,很大胆的想法”,他点点头,眼睛里露出了玩味的目光,“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在学术问题上就是要敢想敢做,其实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咧嘴笑了一下,等他说下去。“在蓝星人起源问题上,我的观点与众不同”,他压低声音盯着我们,右手在空中一挥,“我认为蓝星人不是从天下掉下来的,而是从海底冒出来的。”

    “哦?”我瞪大眼睛,做出一付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他,这招我屡试不鲜。

    “我们的远祖最初应该生活在地心深处,但是,在很久之前的某次岩浆喷发中,他们‘轰’得一声被带到水面,”他双手猛地向上一举,“就像这样,他们从海底冒了出来,然后逐渐适应了陆地生活,演变成现代的蓝星人,当然,我们现在还是离不开大海,这也是我的观点的有力佐证。”

    我是真的听得有些目瞪口呆了,这个领衔学士的脑洞也太大了吧,“可是,地心深处那么高温高压的环境中,生命怎么存活呢?”

    “不不不”,他使劲在我面前晃动着手指,“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地心深处不见得就是个大熔炉,说不定在突破某层屏障后,里面的环境还很舒服呢。你忘了吗?你们有位同类写过一本书?《地心游记》,里面不是就描写了很多生活在地底的生命吗?”

    他这是把科幻小说当成学术著作来阅读了,我的微笑僵在脸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他可能误会了我的表情,以为我是完全被他新奇的发现震撼住了,神采奕奕地说,“再给你透露了小秘密,每年我们的‘母体’都会从一个地方浮出海面,带来新生的蓝星人,这些新生儿从哪儿来?每一片海洋我们都了如指掌,除了那一天,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母体’的踪影,这不正说明‘母体’平时就生活在从地心深处,每年一次地把那些新生儿从下面带上来吗?”

    艾姆思莫名其妙地咳个不停,话最多的艾丝此刻反而一言不发。奥辛不满地瞟了他们一眼,“这有什么?众所周知的秘密就不算秘密,我又没说今年母体露面的日期和地点。”

    艾姆思脸都白了,奥辛像是完全不在乎,还在满脸神往地自言自语,“真想亲自到地底去看一看,可惜啊,上天容易下地难哦……”

第四十六章(3)最让我着迷

    “我也是”,我用充满神往的声音附和道,“真想亲眼看看‘母体’从海面下浮出,那一定极其壮观。”

    “这有何难!”奥辛从憧憬中回过神来,“你来的很巧,‘母体’今年就快要浮出海面了,到时我喊上你……”

    “学士!”艾姆思大喊一声,脸色煞白,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仍然坚定地注视着奥辛,小声说,“学士,拜托你。”

    奥辛仰头大笑,用手指点着艾姆思,鄙夷地说,“你们啊,总是疑神疑鬼的,这会把岛上的风气带坏的。下次见到轮值主席,我一定要向他控诉。”随后他朝我眨了眨眼,“别在意,地球人,下次你单独来找我,一个人来,我们好好聊聊。”

    我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和奥辛告别后,艾姆思又领着我参观了海洋学院的几个实验室,但是整个过程中他都显得心事重重的,话也少了很多。其实有几个实验室还是挺有意思的,比如海洋能源实验室,他们利用表层海水和深层海水的温度和压力差转化为清洁能源,能满足一座海岛所有的能源需求,比核聚变还要安全可靠。还有海洋矿物液化实验室,他们把各种矿石沉入海底,放在岩浆喷发的缝隙附近,在高压和低温的双重作用下,这些矿物转变为纯度非常高的液体,比传统的冶炼方式效率提高了数百倍,而且非常节约能源。另外还有一些在我看来非常无聊的实验,比如尝试把蓝星人也放到海底,让他们进入一种特殊的“休眠”状态——不进行光合作用,只靠自身的化学反应来维持生存,据说这样可以极度降低消耗,在未来漫长的星系航行中非常实用。在参观中我饶有兴趣地提出了一些很幼稚的问题,也得到了热情的回答,但是我满脑子盘旋着的都是奥辛说的那句话:“这有何难……到时我喊上你”。

    结束参观后,艾姆思的表情仍然很阴郁,我忍不住想逗逗他,“奥辛学士说到时候可以带我去看‘母体’浮出海面,这真是难得的机会啊,你觉得怎么样?”艾丝也在一边兴高采烈地插嘴,“我也想去,先生!”

    艾姆思厌恶地瞪了它一眼,艰涩地说,“即使蓝星人,也不是随便就可以看到这一幕的,准确地说,是几乎不可能。”

    “这样啊,那你说我要不要接受他的邀请呢?”我继续逗他。

    “恕我直言,我认为你是不会收到这样的邀请的”,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然后迈开大步往前走,很快就把我们丢在后面。

    我忍住笑问艾丝,“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先生,但他刚才的思绪波动频率非常复杂。”

    “你知道回驿馆的路吗?”

    “当然知道,先生,请跟我来。”

    艾丝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回想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实在是觉得有趣。当然,我丝毫没有考虑奥辛就是将军说的接头人,像他这种脑洞极大又毫无戒备之心的学者,肯定是不适合承担某种秘密工作的,但这趟海洋学院之行意外的收获却真不少。第一,奥辛毫无隐瞒地告诉我“母体”即将浮出海面的事,而且听他意思还可以带我去参观,毫无疑问,他就是掌握蓝星那个最大秘密的“三学士”1之一。他还邀请我下次单独拜访,从他那里一定还可以挖到更多东西。第二,奥辛大概是不小心说漏嘴了,他指点着艾姆思说:“你们啊,总是疑神疑鬼的,这会把岛上的风气带坏的。”而在他谈及母体时,艾姆思多次试图打断他。可见艾姆思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位见习学士那么简单,除了充当到访客人的临时导游,他一定还肩负有其他秘密任务,再联想到他上次路遇克里大学士时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个蓝星资源调查局的一名特工。

    原来他们还是留了一手,我不禁在心里面微微冷笑,原来他们还是始终对我不放心啊。

    “对不起,我刚才走得太快了,后来才发现你们没有跟上。”前面传来艾姆思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他正肃立在前方路口一棵大树下,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没事”,我笑着回答,“艾丝能找到回驿馆的路。接下来不会再参观什么地方了吧?我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

    “悉听尊便”,他紧紧盯着我,“还是让我来带路吧,学岛太大了,很容易迷失方向。”

    我坦然接受了他的坚持,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穿过树林。艾丝好像也觉察出有什么不对,乖乖呆在我身边,再也没乱说乱动了。

    路过星象研究院时,天已经暗下来,那个巨大的半球型建筑在暮色中格外瞩目,我又想起了那个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又消失的老人,现在回想起来,他穿着白色的长袍,同样没系腰带,头上已经没有几根头发了,整个装束打扮都和岛上的其他学士并无两样。为什么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一位老人?除了头发的颜色,蓝星人的年龄并不太能从外貌上分辨出来。我仔细回想,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姿吗?他看上去并不像其他蓝星人那样高大挺拔,而是微微佝偻着身子,是这样吗?我又有点不太确定。对了,还有他的声音,他一开口说话,那声音听起来就十分苍老,而且满含疲惫,就像经过长途跋涉后终于找到落脚地后发出的声音,是的,尽管他两次打断我的话而且语气越来越激烈,但他的声音仍然苍老又疲惫。

    假如他就是将军说的那个接头人,那最让我信任的无疑就是他的声音。身为白星间谍,独自一人在学岛上潜伏了那么多年,一肚子的秘密却找不到人倾诉,平时说话都不敢大声,以免引起别人注意。好不容易忍耐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接头人,还不能上前明说,只能频频发出强烈的暗示……苍老而疲惫,苍老是因为等待太久,疲惫是因为暗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对,就是这种感觉,这位神秘的老人,极大可能就是接头人。

    可惜见面的时间太短暂了,我又回头吧望了望那栋半圆形建筑,此刻它已经掩映在高大的树从背后,快要分辨不出来了,明天,就是明天,一定要再去一趟星象研究院。

    “你在想什么呢,先生?”艾姆思突然在前头问。

    “哦,没什么”,我回过神来,匆匆回答:“我只想在想星象研究院,那里的星空实在太美丽了。”

    “那里确实很美”,他在前头含混不清地说。

    回到驿馆后,一夜无眠,没有一个人上门来找我。

    第二天、第三天,艾姆思又带着我走马观花地参观了很多地方,他把行程安排的非常紧密。而且从早上出驿馆到晚上回房间,都全程陪同时刻守在身边,不容我有一点自由时间,那两天晚上也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一想到那个老人还在等着我,我就不由得满心焦急,决定明天早上无论如何要向艾姆思提出再去一次星象研究院,而且最好不让他同行。

    第四天一早,艾姆思准时出现。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说:“克里大学士要见你。”艾丝在身后倒吸一口冷气,它任何时候都无需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有时候我真的挺羡慕它这一点。

    从艾姆思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异常,他的眼神像海水一样平静。“太好了,我正想今天去拜访他呢。”我跨出房门,艾丝犹豫着跟上来。

    “你不用去,就呆在这里吧。”艾姆思拦住它。尽管已经走出房间,但我仍然能明显感觉到它听到艾姆思的话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一路上我试图和艾姆思闲聊几句,但他只是简短地回复了几个语气词,我努力一番后就放弃了。很快我们就来到一片很不起眼的建筑外面,即使以我的审美眼光,这片建筑也显得有些丑陋,棕褐色的低矮平房凌乱地散布在一面小山坡上,东一片西一片的,看上去格外杂乱无章,背后就是黑压压的森林,使得整个氛围更加阴郁了。

    艾姆思指着山坡高处,“那里就是克里大学士的办公室”,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有一栋孤零零的尖顶小屋,位置比所有的平房都要高。“你不陪我去吗?”我转过头来,有点惊讶。

    “克里大学士只要见你”,他用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我,“我在这里等你。”

    “好吧”,我点点头,迈步朝山坡上走去。一路上不时有礁石突出地面,我绕来绕去,好一会才走到那栋小屋前。走进了我才发现,这栋小屋的正面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我回头往下看,艾姆思仍站在那里,就像插在地上的一截木桩。

    我轻轻敲了敲门,“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推门进去后,我上岛第一天遇到的那个高大蓝星人独自坐在里面。小屋实在是太小了,他站起身后,头几乎就要碰到屋顶,一种莫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我定定神,微微向他躬身致礼。

    “不必客气,地球人,请坐吧”,他朝我走过来,把我领到小屋角落的一张椅子上,然后转身关上门,走回自己的座位。我趁机打量了一下四周,小屋没有窗户,光线来自屋顶一盏黯淡的吊灯,屋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我坐的那张椅子,就是他那把靠墙的椅子和面前的木桌。很难想象,这里竟然是蓝星特务头子的办公室。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叠放在身前看着我,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客套的微笑,我发现即使他起身欢迎我说那些客套话时,脸上的笑容也像是画上去似的不自然。

    “这两天参观了不少地方吧?”他终于打破沉默。

    “嗯”,我点点头,努力直视着他的眼睛。

    “印象怎么样?”

    “非常好,特别是星象研究院那里的星空,实在是太美了。”这无需隐瞒,我知道,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撒谎,尽量选择可以说的实话。

    “听说你对海洋特别感兴趣?”他微微歪头笑了一下。

    “是的”,我在椅子上悄悄换了个姿势,“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尽管我不会游泳,但我对海洋特别着迷,我也非常羡慕你们,可以在水下来去自如。”

    “还有呢?”

    “还有?”我探身迷惑地看着他,“你是指?”

    “我们蓝星上,还有什么令你特别着迷的?”他抬手随意地挥了下,像是在驱赶面前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你们的繁衍方式。”我真诚地说,“你知道,在我们地球上,人类被分为男人和女人,他们要互相结合才能繁衍下一代,这个过程确实很美妙,但也带来了不少问题,有时甚至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但你们不一样,你们只有一种性别,当然,这只是我个人观察的结果,或许不那么准确。但是话说回来,如果只有一种性别或者都是同性的话,那么你们又如何繁衍下一代呢?”

    他一直都很安静地听我说着,时不时笑一下。“那么你找到答案了吗?”

    “还没有”,我摇摇头,“有人告诉我,这是你们星球上最大的秘密。”

    他张了张嘴又合上,像是发出了短促无声的大笑,抬手交叉放在胸前,“最大的秘密往往都不是秘密了,知道最让我着迷的是什么吗?”

    “什么?”我默默咽下一口唾液,心跳突然有些加速。

    “最让我着迷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一连串的小秘密。”

    注解:

    1 “母体”每年一次浮出海面,蓝星人的新生儿由此诞生。蓝星上只有三位学士知道“母体”出现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见第四十二章(2)。

第四十六章(4)美好的世界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我走进这栋尖顶小屋之后,就不再感到害怕了,事实上也不允许我有任何退缩。所以当克里说出那句大有深意的话——“最让我着迷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一连串的小秘密”,然后眯起眼睛、带着一抹笑意静待我的反应,但我并没在意,随口说:“或许这与你的工作有关。”

    他睁圆了眼睛,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大笑,随即摇了摇头,“或许你对我的工作有些误解。”

    我只是淡淡一笑。

    “或许在地球人或者很多外星的眼中,类似我们这样的机构大多声名狼藉,往往是恐怖、黑暗或者凶残的代名词,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他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罕见的伤感,同时张开双臂在空中挥过,仿佛要把外面的一切都囊括进来,“我的工作就是确保这美好的世界不会受到侵犯,掀开迷雾,让一切都暴露在阳光底下,所以我宁愿我的工作看上去或者听起来也像它的本质那么美好,不瞒你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在这么做了。”

    说得挺漂亮,我心想,那么为什么你选择了这间远离人群的办公室,而且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公然把阳光拒之门外呢?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微微叹口气,“其实我也挺羡慕司令官那样的人,可以堂堂正正地率领大军冲锋陷阵、拒敌平乱,不像我这样只能躲在幕后,但是没办法,这就是我的职责所在,睁大眼睛巡查四方,不放过一条可疑的线索,当然,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我点点头,“我们都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他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会心的笑容,用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木桌。想了一会之后,他说,“从今天起,你可以自由出入学岛上任何地方,艾姆思也不会再跟着你,希望你能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虽然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让我很吃惊,但我还是迅速站起来,说了声“谢谢。”

    他也站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朝我眨了眨眼,小声说,“运气足够好得话,或许你真的能看到‘母体’。当然,这得靠你自己努力,我是帮不上忙的。”

    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底,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严肃地点点头。

    走出小屋时,一阵海风吹过,我才发现后背全都湿透了。

    艾姆思仍站在那里等着,好像就从没挪过地方,他的目光先是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然后流露出了些许失望,最后说,“谈完啦?”

    “嗯”,我微笑着走过去。

    “谈得还愉快吗?”

    我决定不回答这个问题,径直朝前走,他站在那里愣了片刻,快步跟上来。并肩走了一会之后,我说,“克里大学士允许我自由出入岛上任何地方。”说话的时候,我没有侧过头看他。

    “那很好啊”,他勉强附和说。

    “他还说你不必再随时跟着我了。”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没有停步,而是继续往前走。我生怕他会追上来,如果被他看到了我脸上现在的笑容,他肯定会记恨一辈子。

    当然,他最终还是选择乖乖站在原地。他不敢违背克里大学士的命令。

    甩掉这个尾巴后,我倍感轻松。下一步去哪里呢?我问了路人,得知星象研究院离这里不远,先去那儿吧。

    星象研究院那个显著的半球型出现在视线中,我加快脚步,走到门口时,两扇玻璃门自动打开。我清楚记得,上次来这里时大门紧闭,艾姆思要靠近一个特别的圆孔获得授权,门才会打开。看来克里的那个调查局效率还挺高的。

    门内空无一人,像镜子一样光洁的地面和墙壁映出了我无数身影,我正在想到哪里找人询问时,一个悦耳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发出来:“欢迎您再次光临,地球人林汉先生。”

    又是智能语音助手,我点点头。“能帮我找一个人吗?”

    “非常乐意,请说出他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没关系,请说出他的外貌特征。”

    我想了想,把那个神秘老人的外貌简单描述了一下,还特别提到他的声音。

    停顿了片刻后,那个声音说,“对不起,我没有找到符合你描述的人。”

    “怎么可能”,我说,“我昨天来这里见过他。”

    “对不起,或者您可以尝试自己来检索。”

    一幅幅虚拟图像出现在面前,我随手翻动,一幅一幅地仔细辨认,图像中的人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面带微笑,有的庄重严肃,但从头到尾翻看了两遍,就是没有找到那个人。

    “所有学士的照片都在这里吗?”

    “稍等,马上为您展示其他研究院的学士们。”

    这次的图像就有点多了,密密麻麻地好像没个尽头,那个智能语音助手贴心地传送来一把椅子,我坐在椅子上耐心地一张张地看,这里有克里,有奥辛,有艾姆思,甚至还有斯洛森和图默,还有很多我叫不出名字但很眼熟的人,可仍然没有那个老人。

    “你确认这是所有的图像吗?”

    “是的,先生”,它比我还有耐心,“容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找这个人有什么事吗?或许我可以帮您。”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换作轻松的语气,“就是昨天在星空馆里偶尔遇见,和他聊了几句,我非常佩服他的学识,还想再找他请教些问题。”

    “是这样啊。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邀请其他学士来接待您,他一定乐意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不必了”,我想了想,“我能再去看看那个星空馆吗?”

    “当然可以,先生。”

    尽管我知道那里面的星星都是虚拟的,但是当灯光熄灭后,再次徜徉在“宇宙”中,一颗颗星星围绕在身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那种“天下我有”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当然,这种美好的感觉或许还与“失重”有关,上下左右前后地来回漂浮,一次次地穿梭在那些闪闪发亮的星星中间,沉醉其中乐此不疲……我暗暗下定决心,将来返回地球建立起新世界后,一定要给自己弄一个这样的星空馆,不,比这个还要大得多!

    在角落里我又找到了熟悉的太阳系,特别注意到地球上方悬停着一小块四四方方的黑色,还别说,蓝星人的这个星空馆模仿得真挺用心,连这个小细节都注意到了。我禁不住微微笑了笑,将军的杰作,每天增长1%,无法被消灭的存在,现在应该有克里的小屋那么大了,奥巴、何晓宇他们,现在一定为这个东西伤透了脑筋吧,真是神来之笔啊……

    心情愉悦地走出星象研究院,我本来还想再去趟海洋学院,找那个奥辛好好聊聊的,但现在已经正午,外面连个问路的也没有。蓝星人生活太懒散了,中午要休息很长时间,这样挺不好的,我摇摇头,辨别方向后走回驿馆。

    艾丝好像一直等得有点提心吊胆,看到我回来后无比惊喜,围着我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会问克里和我都聊了什么,一会问克里的办公室是什么样,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因为心情还不错,我就告诉它,克里不仅批准我可以自由出入学岛上任何地方,而且也不允许艾姆思随时都跟在后面,以后我就可以单独带上它去大开眼界了,几句话把它说的一惊一乍的,整个圆球都写满了崇拜。

    正逗着它解闷呢,外面有人敲门,我吩咐艾丝去开门,结果是艾姆思。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张口就说了句“再见艾丝”。他怎么知道知道口令呢?这让我很是奇怪,但更奇怪的还在后面,等艾丝那两个闪亮的小圆孔熄灭后,艾姆思一脚把它踢开,还骂了句“蠢东西!”

    “你干吗!”我一股火冲上头,随即冷静下来,他这个举动实在太反常,难道克里发现了什么?

    就在我紧张盘算时,艾姆思走到沙发那里一屁股坐下,懒洋洋地倚在靠背上,满不在乎地斜视着我,“把旧世界砸烂”。

    “再建一个新的”,我下意识地接上后半句才猛然反应过来,半张着嘴愣愣看着他。

    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半分钟,他突然仰头大笑,“没想到你这么普通。”

    我站在房间中间动也不敢动。

    他拍了拍沙发,朝一边挪了挪,“别害怕,自己人,过来坐下说。”

    我迟疑片刻,走过去小心坐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你是那个?”

    他点点头,一脸嘲讽地说:“这么明显你都没看出来吗?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还怀疑过克里是接头人,还有星空馆那个老人?”

    我木然点头。

    “哈哈哈”。笑完之后,他像第一次看到我似的上下打量着,“将军让我协助一个地球人,我起先还挺好奇的,没想到你这么普通。唉,任务恐怕有点麻烦哦。”

    我仍然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那个老人,他是?”

    “一个老学士,疯子”。稍停了一会,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悠悠地说:“其实我们都是疯子。”

第四十七章(1)这算背叛吗

    从大城返回矿洞的路上,那些沙虫还跟着我们,它们行进在队伍的左右两边,像是我们的扈从。士兵们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但是它们只是默默跟在外围,一直与我们隔着一大段距离,后来也就放心了。

    两天以后,确信21没有派部队来追赶我们,89像是对着空中自言自语地说了些什么,那些沙虫像接到命令似的纷纷掉头钻进地下,黄沙表面凸出无数道隆起,滚滚奔向远方。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看了一眼89。黄沙隆起又消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忘了那个承诺吗1?它们必须为我战斗一次,也就这一次。”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没早一点来?”看到我没有答话,他猜出了我的心思。

    我点点头,“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有可能保住大城,33也许不必死。”

    他拍了拍我的肩,“大城还会长存,我们最终也一定能夺回它。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做的很好了吗?我没有说话,一幅幅画面在眼前盘旋:那场无人围观的公开审判,广场上已经湿透了的几具尸体,一枚枚电磁炮弹在城楼上炸开,每一枚都能把坚固的工事掀起一层,33纵身一跳,他让我记住他说的话……最后,我想起了大城街道两边自发点燃的白色火把,一天比一天多,想到这里,我觉得稍微好受了些。

    “死得其所是最难的,他做到了。”89在傍边轻声说。

    我使劲摇了摇头,一幅幅画面骤然消失,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黄沙和蓝天。“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21杀回大城时,没有分兵袭击矿洞呢?”

    89笑了笑,“他当时想的是一举拿下大城,在消灭你们的同时,震慑大城里暗藏的反对势力,让自己的统治更加巩固。说句实话,矿洞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你们也是一样。”

    我有点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之前杀回大城只不过是配合他的表演,证明他是多么的强大和不可战胜?”

    “你进步得很快”,89的眼中又重新出现了那种狡黠的神采,“当然,他也借你的手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元老1那些人,不然他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你处决了元老1等人后才出现?当然,他也没有预计到你们会那么顽固,死钉在城墙上半步都不退让。这一战他的损失不小,我预计今后很长时间,矿洞会相当平静。”

    “你早就想到这些了?”我紧紧盯着他。

    “或许就连大祭司也没有这样的神通”,他苦笑着摊开手,“之前我一直犹豫不决,就是想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还是决定支持你去试一试,不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呢?等你出发之后,我越想越不安,于是找到那位‘沙后’,要求它履行自己的承诺,但这中间费了不少周折,我又是威胁又是恐吓,它才勉强答应,等我终于带着那些沙虫赶到城下,局势已经那样了,我只好提议让出大城,保证你们安全撤离。还好,21自始至终都还是理性的,他也明白,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这么说,这次和21打了个平手?”我看着89,突然觉得这个老术士其实挺可爱。

    他仰天哈哈大笑,“不错不错,确实是个平手,下一次就不一定喽!”

    但89有一点还是没料中,我们回到矿洞后还没能平静多久,外面就又起了大变化。

    先是大城里各个渠道纷纷传来消息——那一战之后,我们突然在大城里多了很多朋友,他们虽然没有在城里公然反抗21或者直接投奔过来,但是却时常向我们传送各种秘密——21讨伐那个叛乱殖民星球的部队,居然失败了!

    之前就是得知21亲率大军平叛,我们才打回大城,当然,21其实兵分两路,其他将军带领部队去平叛,他本人则躲在白星外围等着我们上钩。但他没想到的是,殖民星球的反抗相当激烈,他派去的人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最后回来的不到十分之三。

    那个星球之前是原矿石的主要供给地,平叛失败带来了一个更加严重的后果,维持大城所有人生存的原矿石彻底断供。目前大城内的储备,只够三个月用量。

    证实这一消息后,89眉头紧锁,整天在大厅里踱来踱去,话也说不上几句。我命令士兵加紧整备矿洞内外的防御工事,秘密出口那里也加派了人手。21极有可能孤注一掷,抢夺白星上这座唯一的原矿石出产地。不过对矿洞的整个防御体系我很有信心,防守与进攻的功效比是1:100,这点我在城墙上时已深有体会。

    一天晚上,我巡视防御工事后返回主大厅,看见89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对着火炬出神。“圣火告诉你答案了吗?”我走到他身后开了个玩笑,老术士最近经常这样,我有点担心他。

    他可一点也没笑,只是很严肃地点了点头,“告诉了。”

    “哦?”我凑过去和他头挨头盯着那静静燃烧的白色火焰,憋住笑问:“圣火怎么说的?”

    “它说,和平就要降临了。”89侧头看着我,表情十分认真。

    我实在憋不住仰头大笑,“圣火告诉21不能来攻打矿洞吗?”说完这句话后又有些隐隐不安,老术士该不会是忧愁到错乱了吧?

    “我可不知道它会对21说什么”,89拉我在旁边椅子坐下,“我有一个想法。”

    “那你最好简单点说”,我靠在椅背上,把双脚搭在桌边,这几天忙着备战,大小事务都要亲自把关,可把我累得不轻。

    “简单点说,我们可以和21做个交易”,89微微笑了笑,白色火光在他的头发和脸上里跳跃闪动,他的眼神很沉静。

    “交易?”我来回活动者上肢,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21现在最需要什么?”他双手抱臂,眯着眼睛问。

    “原矿石。”

    “换你会怎么做?”

    “派大军攻打矿洞,把原矿石抢回去。我最近一直都在准备迎战。”说到这里,我略微有点气馁,上次去大城时我带走了四千人,撤离时加上33的部队只剩下两千多,现在矿洞内能战斗的士兵不足三千人,而21尽管遭受了两次沉重打击,他的部队仍然还有十万,据我们得到的消息,他最近正忙着扩军。

    89轻轻摇了摇头,“还有更好的办法。”

    “什么?”我把腿从桌子上放下来,做好准备,认真听一听他的高见。

    “我们可以和21谈判,只要他承诺不攻打矿洞,我们就主动向大城提供原矿石,而且保证供给。”

    我从椅子上坐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交易?”

    他平静地点点头。

    “在我看来,你的建议和投降没有任何区别”,我猛地站起来,“宁愿战死,我也决不投降!”

    “这不是投降”,他耐心解释,“矿洞还是我们的,不会让出来。”

    “你忘了我们有那么多人死在城墙上下吗?你忘了出席特别法庭的代表们后来都被他抓起来了吗?”我愤愤地走来走去,声音越来越大,“你忘了33吗?”

    最后一句话让他的脸色变了变,“我没有忘”,他还是很平静地说。

    “那为什么要乖乖交出原矿石”,我走近俯身瞪着他的脸,“哪怕最终失败了,把整个矿洞都炸掉,我也不会给21!”

    “我理解你的感受,充分理解”,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而是直视着我,“我只是想提醒你,大城内还有三千万白星人,他们也是你我的同类,21现在已经对原矿石实行严格管制,每天都有人因为能量枯竭而死去。继续打下去,只会导致更多死亡,死在城里的比死在战场上的要多得多,那些幸存的人不会恨21,只会恨你,恨你把持着原矿石,却任由同类饿死!”

    “我不管!”我猛地挥手,“上次我回大城,他们都躲在金字塔里不敢露面,既然他们选择了21,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你还能要求他们怎么做?”89嘴角向下弯曲微微抽搐,“他们不是为你悄悄点起了白色火把吗?”

    “但他们还是没有涌上街头欢迎我,在我们与21的战斗最激烈时,他们也没有跑上城墙加入我们!”

    “你想要他们像欢迎大祭司那样欢迎你,那你就得像大祭司那样做”,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缕苦涩的微笑,“77,请静下来,想一想大祭司面对这种情况,会做出什么选择?”

    这句话像高能激光束一样击中我,我颓然退回到椅子上。大祭司会怎么做?他会和敌人做交易吗?不,在他的眼中没有敌人,只有每一个都值得给予最大善意的人,“正义与和解”,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火炬在大厅中央熊熊燃烧,白色火光布满了整个大厅,换岗下来的士兵们静静呆在角落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89仍然默默盯着我,目光里除了期待,好像还有祈求。

    “具体怎么做?”我别过头,低声问。

    89长出一口气,“我会送出一封信给21,提出我们的条件,第一,双方即刻停战,他要保证永远不再攻击我们,我们也不会再向大城发动袭击;第二,21必须立刻释放被关押的公意代表,并保证不再追求他们;第三,矿洞今后成为自治领,不受大城统辖,双方人员可以自由往来不受限制。21做到以上三点,我们将向大城保证供给原矿石。”

    “你觉得他会答应?”

    “21是个很精明的人,他很清楚,如果执意攻打矿洞会永远失去什么”,89安详地说,“我想他会答应的。”

    第二天一早,一架无人飞行器搭载着我们的《和平协议》飞向大城,与此同时,我们也像大城内的支持者发去了备份,按照89的意思,这样一来即使21想隐瞒我们的和平提议也瞒不住了。

    我站在矿洞口,望着那架飞行器渐渐远去,突然想到了33,想到了他从城墙上高高跃下。这算是背叛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他和那么多士兵都不能白白牺牲在城墙上下,但是这一点对目前的我却好像极难以做到,实在太难了。

    在跳下去之前他使劲挥舞手臂,让我记住他说的话。他说过,大城将会长存。

    注解:

    1 89与沙虫一族达成了三项协议,见第三十六章(3)

第四十七章(2)最大的诚意

    在等待回复这段时间,大城陆陆续续有更多消息传过来。

    大城内储备的原矿石已经被21严格控制,原矿石仓库和冶炼厂也被重兵把守,每天提炼出来为数不多的能量块实行严格的配给制,由新成立的宪兵部队亲自押运,分送到大城内各个街区,再挨家挨户送到各个金字塔里。每个白星人每天获得的定量仅相当于以前日均消耗量的三分之一。这个供应量仅仅能够维持白星人的基本生存,那些“全人”要好一点,勉强能生活下去,但那些“新人”就惨了,维持他们的身体所需的能量块是“全人”的两倍多,每天配送的那点使他们的身体功能极大受限,不少“新人”只能把自己设定于“假死”状态,以最低限度的能量消耗来维持生命。

    在以前,能量块几乎像阳光一样普遍,习惯了大手大脚的白星人起初很难适应配给制下的生活,纷纷涌上街头抗议,但几次示威游行被宪兵部队严格镇压之后,人们最终还是只能乖乖地躲在自己家里。我原本期望严格镇压会招来更大的反弹,但是现在看来,我们的同类对生存压力的承受度还真的挺大。

    不仅如此,私藏原矿石、能量块或者小型冶炼设备也被视为严重罪行,宪兵部队鼓励人们互相检举揭发,告密者可以获得额外的能量块奖励。那些心存侥幸的人很快就招来了宪兵部队登门“拜访”,他们珍藏的存货被一扫而空。

    白星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原矿石,从个人维持生存所需,到金字塔维护,再到出行的大小飞行器、城市照明、各种公众设施、作战用的各种轻型和重型武器,甚至各种无关基本生存、但是白星人又趋之若鹜、稀奇古怪的奢侈品,所有这些东西的正常运转,所需能量都来自原矿石提炼出的能量块。就像个人所需的能量块一样,城市运行所需也被压缩到了最低限度——大城开始实行灯火管制,民用飞行器被迫停摆,公共设施陷入瘫痪,各种奢侈品也不见了踪影。

    太阳落山后,大城内漆黑一片死气沉沉,失去了以往灯火通明如星河璀璨的盛景,唯有21的“首席执**”、“最高统帅司令部”、部分军营和城楼附近还能看到一点光明。宪兵部队执行严格的宵禁,同时也不允许点燃任何火把,巡逻队在路口严密监视街道上下,如果有人在宵禁时刻走在街上,立刻会被逮捕。

    有些胆大者试图逃出大城,但是各个街区都实行封闭管理,即使在白天,要离开自己的街区也需要特别通行证,三人以上的聚会更是被明令禁止。即使有人能侥幸逃离,从各自街区到大城城门洞还设有多道关卡,全副武装的宪兵会随时检查你的特别通行证。大城外到矿洞,一路上设有三道关口,飞行士兵盘旋在天上,没有通行证的白星人只要出现在大城外,即刻就地处决。宵禁开始以后,没有一个冒险者能够成功逃离大城来到我们的矿洞。现在的大城,已经变成一座没有缝隙的巨大监狱。

    除了士兵和执**里的工作人员,绝大多数白星人都没有“特别通行证”,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金字塔里,除了每天一次领取那点可怜的配给能量块,就是对着家里的大屏幕,观看不得不看的实时直播。

    遍布大城内每座金字塔的实时直播系统是唯一没有停掉的公共设施,但是播放时间也缩短为原来的一半。每天的节目表都是固定的,首先是滚动播出的各种已有或最新禁令,然后是宪兵部队查获的各种违反禁令案件,比如偷窃邻居能量块、为了抢夺能量块大打出手、私藏原矿石或者能量块、暗中以原矿石或能量块交易各种奢侈品、违背宵禁偷偷上街或多人聚会……最严重的的罪行是袭击原矿石仓库、冶炼工厂和押送能量块的宪兵车队,以及妄图逃离大城,这些人会被冠以“叛徒”和“蓝星间谍”罪名,并施以极刑,行刑场面同样会在大屏幕上直播。

    案件通报结束后,21会出现在大屏幕上,以严厉的口气要求所有白星人必须团结一致、共克时艰,同时承诺会在最短时间内恢复原矿石供应,重现白星伟大辉煌。最后往往还会有一两位术士露面,声称正在实验原矿石替代品,研发已经接近尾声,不久的将来,就会有大量的高品质能量块出现……

    这些节目你还不得不看,每片大屏幕都有反向监视功能,当节目播出时如果没有全家观看,宪兵很快就会来敲门。那些选择“假死”的白星人,也会被自己的家人抬到大屏幕前。

    面对这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在大城内三千万白星人中间,21成了唯一受益者,他宣布军队不受“能量块”管制,士兵的供应要远远好过普通民众。报名参军的人疯狂增加,在很短时间内,21的部队不仅迅速填补了两场战役的消耗而且极大扩张,现在他麾下的士兵达到60万人。

    听到这些消息,特别是最后一条,我以为之前的设想落了空,21或许真得会不顾一切、率领军队来抢夺矿洞,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他还没有那么疯。

    我们发出那份《和平协议》30天后,一小队士兵出现在矿洞外,他们在外围防御工事前停下,从队伍中走出一个术士打扮的人,挥舞着手中的石板,声称自己是“首席执政与最高统帅”的特使,前来与我们对话的。

    哨兵把石板图像传送回来,那上面有21的授权和印押,确实是他的风格。我命令那一小队士兵留在原地,只允许那个特使一人进入矿洞。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吩咐士兵给他戴上戴上屏蔽罩,这样他就看不到或者感测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为此他还装模作样地抗议了一番,但我们的人不由分说就强行给他戴上,他带来的那一小队士兵根本就没有动作。

    四名士兵押着他进入矿洞主大厅,取下屏蔽罩后,他很快就适应了大厅内的光线。当看到大厅后部堆积如山、闪着幽幽蓝光的能量块时,他的眼睛都直了,那一瞬间几乎都想扑上去。

    我不认识此人,但89却知道他,据他说,此人以前在术士圈子里的声望不太好,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但总归还是有些水平的。

    恋恋不舍地从那堆能量块上收回目光,他微微点了下头,“我奉伟大的‘首席执政与最高统帅’密令,前来与你们对话。”

    89重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冷冷一笑, “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祈求吧?”

    他愕然抬起头,“为什么你们会有这么错误的想法,难道你不知道将军现在手握60万大军,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这里夷为平地吗?”

    “哈哈哈”,我不由笑出声来,“那就让他来吧,看看最终他能得到什么!”

    “将军非常仁慈,不愿意看到白星人再自相残杀,尽管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易击败你们”,特使摇了摇头,“他让我转告你们,迅速投降交出矿洞,他会保证你们安全。当然,我私下也建议你们这么做,这是唯一正确的路。”

    “卫兵!”我高喊一声,四个士兵迅速围上来,手中的武器对准了特使。

    “别别别”,他连忙摆手,“千万别冲动,我是带着最大的诚意来的。”

    “最大的‘诚意’?”89双手背后,围着特使缓缓踱着步,“一百多位公意代表现在还被关在牢里,这是你们最大的诚意?21严密封锁我们的和平提议,大城人私下讨论都会被抓走,这是你们最大的诚意?”

    “可那些公意代表不是都还活着吗?仁慈的将军并没有处决他们,尽管有人建议这么做”,特使的目光追随着89 ,小心躲开那些武器,“禁止人们谈论和平提议是防止节外生枝,你也知道,大城内人们想法不一,坚决要求战争的呼声还很高呢,但是将军力排众议,不然,我也不会站在这里和你们对话。”

    “为了表示我们的最大诚意”,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我一眼,“将军还特别同意,如果你们能放下武器交出矿洞,他会亲自下令为你们平反,宣布你们每个人都不再是‘叛徒’和‘间谍’,而且大祭司遇害一案与你们无关,你们是清白的。”

    他不提大祭司还好,一提到大祭司,我立刻觉得浑身都要炸开了,冲上前去就想动手,他迅速退后躲到89身边。89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

    “不用他多此一举”,我按捺住怒火,“上次在大城的特别法庭上,元老1那些人已经彻底交代了罪行,也洗刷了我们的罪名,想必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低下了头。

    “不要在废话了!”89断然说,“我们在《和平协议》上列出的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只要21保证做到这三条,我们就保证向大城供应原矿石。否则的话,就让他派军队来抢吧,我们等着!”

    特使低着头盘算了一会,然后抬头望着我们,勉强笑了笑,“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吗?将军也说过,前两天没什么,他马上可以做到,毕竟他是那么仁慈,不希望再目睹战争和杀戮了。但是第三条……”他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能不能做一个无关大雅的小改动,将军私下承诺你们的自治,但是你们表面上要服从他的统治,最起码,口头认可他为全体白星人的‘首席执政和最高统帅’。你们可以保留自己的军队和武器,只需口头向他称臣,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对大家都有利。”

    我几乎都要被他说的话和无比诚恳的语气逗笑了。“三个条件缺一不可,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诚意,也是我们的底线,至于那个头衔,21需要的话就让他先留着吧,但永远别想得到我们任何形式的效忠。除非他敢召开一次公意大会,然后还能被推选出来,当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干下的那些事,大城人都一清二楚。”

    特使看向89,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没想到你们这么,这么……”特使叹口气,到底也没把“这么”之后的话说完,“我明白,这就回去向将军复命。”

    我做出一个“请便”的手势,但是他却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又看着我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问。

    “我有一个提议,这样”,他吞吞吐吐地说,“为了表示双方最大的诚意,你能否送我一些能量块,不多,一点点就行,我带回去面呈将军,说不定他会很高兴呢。”

    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我看不必了,将军高兴与否,我一点都不关心。”

    他脸色变了变,掩饰不住的失望,“那好吧,如你所愿,不过我回去后,仍然会如实报告此次对话的所有细节。”说完之后,他微微点头,慢吞吞地转身朝外走。

    “且慢!”我喊住他。他停下脚步,耸了耸肩,“对了,还有那个屏蔽罩是吧?来,给我戴上。”

    “我刚刚改变主意了”,我看了眼89,“我们可以送你两条能量块,但这绝不是给将军的,而是给你本人的,作为一个小小礼物。当然,如果拿回去后你非要呈送给将军,那是你的事,与我们无关。”

    “不会的不会的”,他猛地转过身来,马上改口说,“请放心,我回去后当然会立刻上交给将军,作为你们的最大的诚意、不、善意的象征!谢谢你们,谢谢、谢谢。”说完之后,他深深弯下腰,货真价实地鞠了一躬,而且毫无必要地鞠了相当长的时间。

    拿到那两条能量块,他紧紧握在手中,满脸都是欣喜和满足。摩挲了好一阵之后,他才抬头望着我们,眨了眨眼睛,“我很快会再来的,赶紧把那个屏蔽罩给我戴上,我要抓紧赶回去汇报!如实汇报!”

第四十七章(3)帮大家的忙

    看着那个特使快步走出主大厅,89皱眉叹口气,“身为一位术士,居然能堕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令我匪夷所思啊……”

    “别伤心啦”,我拍了拍他的肩,“这不还有你吗?”

    89摇摇头,“不说这个人了。21虽然派他来谈判,做出了寻求和平的态度,但我们还是不能大意,他很有可能趁此机会发动突然袭击击。只有在军事上把他打痛,我们想要的和平才会更加稳固。”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部分士兵已经知道那个特使是为什么来的,消息会传得很快,这个时候确实不能掉以轻心。我把各个小队的队长召集在一起,简要通报了与特使会面的情况,同时叮嘱他们务必保持高度警惕,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

    果然如我们所料,特使离开的当天晚上,21的人就悄悄摸到了矿洞外围。这些人绕开我们的监视哨,转了一个大圈来到矿洞后部的沙山外,妄图从那里挖开一条通道攻入矿洞。但是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居然把突破口选在了沙虫的孵育地附近,等他们好不容易炸开一个洞口,潜伏在地底的沙虫群出暴击,监测仪把当时的画面传送回来,那场面简直是一边倒的虐杀。没过多长时间,21的500名士兵就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在主大厅里看着这残暴的一幕,我当时不仅有庆幸,更有些后怕,如果不是89与三眼沙后达成了协议,那现在画面里被肆意虐杀的应该就是我们了,据说沙虫们特别喜欢白星人的身体,视之为美味佳肴。在城墙上我给自己设想过很多种死法,可没有一种是成为沙虫的美食。

    此后在矿洞外围又发生了几次小规模战斗,除了丢下更多士兵的尸体,21没有捞到任何好处。或许实在是忌惮沙虫的恐怖战力,我发现几次战斗中21的人都打得束手缚脚,总是拿一半士兵进攻,一半士兵紧紧盯着战线外围,时刻提防沙虫突然出现,这样的战斗结果当然毫无悬念。但是我们还是很节制,打败他们后并没有乘胜追击,也从来没有出现在大城城墙下。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消息不断从大城传来,里面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袭击押运车队、抢劫能量块的恶性案件越来越多,街头处决罪犯每天都在进行。那个特使回城后不知道为什么惹得21异常震怒,据传差点就要杀了他。但在销声匿迹一阵后,此人最近又重新露面,频频进出执**,神气活现得很。谣言盛行,说矿洞里的能量块多得惊人,都是沙虫们从远古时代就积存下来的,大城所有的白星人几百年也用不完,而我们已经与沙虫大军结盟,我则被奉为“沙虫之王”……

    21现在不仅内忧重重,外患也接连不断。那二十四个殖民星球,有二十个已经公然宣布独立,剩下四个虽然没有明说,但早已不奉21号令。好几个小队长单独或者一起来找我,提出再次与沙虫联手攻回大城,在他们看来,目前21已经陷入困境,获胜简直轻而易举。他们不知道沙虫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而89则另有谋划。

    “我们主动给大城送一些能量块过去,怎么样?”有天晚上,89突然停止日常踱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当时我正在查看矿洞的防御工事图,有几处在战斗中暴露出来的薄弱环节需要再加强一下,听到他的话,我有点诧异,“你是说送给大城里的平民吗?”

    “是的。”

    “可到是可以”,我想了想,“但是被21拦截了怎么办?很有可能送不到急需它们的人的手里。”

    “我们可以事先通知大城里的支持者,让他们悄悄放出风声,提前告知大城人,这样21即使想要拦截,也得考虑一下后果。”

    确实是个好主意!

    三天后,60架无人机满载能量块飞往大城,并一路传回了实时监测画面。飞抵大城城楼时,无人机群停在半空中,城墙上站满了持枪士兵,但是,没有人下令开枪。对方只是派出一架飞行器绕着机群盘旋两圈,当确认无人机上只有能量块,并没有潜藏士兵或其他可疑设备后,他们就默默让开了。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大城第一次允许飞行器飞越。

    无人机群高高飞过城墙,按照事先约定的路线,抵达大城内60个街区,这些街区都是底层民众聚居地,没有一个是高等白星人住区。

    大城人默默等在街上,旁边就是紧握武器的宪兵。无人机降落后,宪兵们出奇地冷静,既没有上前阻拦,更没有执行那条“三人以上不得聚集”的禁令。有志愿者出面维持秩序,没有一哄而上,也没有欢欣鼓舞,人们排着长队耐心等候,领到能量块后就直接回家。整个过程宪兵像是接到了“默许”的密令,冷眼旁观,没有任何动作。无人机群卸货完毕后,全部安然返航。

    一直守在监视屏前的89,此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样的行动持续了三天,21的人只是在第一次检查了无人机群,此后都是直接放行。大城内六百多个街区,无人机群飞遍了五百个。89和我都知道,此举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送去的毕竟是货真价实的能量块,对于大城里的底层民众,这些可是能救命的东西。

    最开始,看到那些能量块被顺利送到急需它们的人手中,我还很高兴,但是随着行动的持续,我的情绪却渐渐变得有些沉重甚至愤懑,21就像稳稳盘踞在巢穴深处的三眼沙后,任由我们的无人机群天天在大城里起降,既不跳出来阻拦,也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如果他还这样继续下去,我不知道这一行动还应该继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那几个小队长的提议说不定是对的,我们应该趁此机会打回大城,起码那些收到能量块的人,应该很清楚我们和21的不同,或许到时候他们会涌上街头推翻21,就像大祭司上次回城那样。

    “向大城运送能量块,只是表达我们寻求和平的诚意,而不是为了收买人心”,89劝我打消再启战火的想法,“不要着急,21应该很快就会有动作了,我推测他现在只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全盘接受我们的《和平协议》,还是选择性接受,但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但是隐隐约约总觉得哪里有些没对,难道在意识深处我希望21横加阻拦?直接摧毁无人机群,或者把全部能量块都据为己有,这才像我认识的21……他这次的做法,实在太反常了。

    在等到21的第二次回复之前,我们却等来了意想不到的人。一大群白星平民浩浩荡荡地从大城出发,徒步穿过沙原来到矿洞。士兵们在前沿阵地外拦下他们,他们就默默坐在黄沙上,什么也不说,很有耐心地等着。

    我和89闻讯连忙赶过去,阵地外黑压压地坐满了人,目测有好几千。看到我们之后,他们也没有起身,只是安安静静地抬头望着。

    “已经检查过了,都是平民,没有一个士兵,也没有一件武器”,小队长低声向我汇报。

    我点点头,走到阵地高处,大声问:“你们来这里干吗?”

    “大人,我们急需能量块”,人群最前头坐着的一个人回答。

    “我们之前不是送了一批过去吗?”

    “远远不够,大人”,那个人说,“我们中间很多人都快要死了。”

    他说的没错,人群中有很多看上去极其虚弱,即使连坐在地上都做不到,还得靠旁边的人扶着。

    “是21让你们来的吗?”我盯着那个坐在最前头的人。

    “不是的”,他摇摇头,“我们自发出来的,但是从大城到这里,他都没有派人拦截。”

    我有些犹豫,转头看向89,他朝我点点头,表情很复杂,然后走过来和我站在一起。

    “我们还有一些能量块,但剩的也不多了”,他对着人群大声说,“但是矿洞里还埋藏着很多原矿石,开采的人手不够。如果你们愿意留下来当矿工,我们保证你们每天的供应,和我们这里的人一样。”

    人群中响起一片低沉的嗡嗡声,我不禁有些佩服89的胆量。矿工是白星上最低贱的工作,很多平民哪怕成天无所事事,也不愿意干这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观点,采矿是对犯下错误的白星人的永久惩罚。

    “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们也不强求”,89继续说,“每个人可以得到两条能量块,自身能量即将枯竭的人优先。”

    “愿意干的,走到这边来”,他伸出手,指向右边的空地。

    人群沉默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两个、五个、十个……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地上站起来,走到89右边的空地,有行动还算正常的,也有摇摇晃晃随时都像要倒下去的。

    那一天,我们得到了两千个新的采矿人。

    “你是怎么想到这一招的?”我有些敬佩地问89。

    “突然就想到了。”89很平静。

    “你就不怕没人响应吗?毕竟……”那句话我没说完,毕竟矿工在城里人眼中很低贱。

    “每个人都应该工作才能换来自己的生存权”,89笑了笑,“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只是大多数白星人都忘了,这很不好,我们有责任让他们记住这一点。”

    “你就不怕这是21的阴谋吗?”我还是有些担心。

    “没关系”,他淡淡地说,“就算这是他的阴谋,但其实是在帮大家的忙。”

    此后,陆续有城里人前来矿洞,大部分人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留下来当矿工,少部分人领到那两条能量块后就直接回去了。按照平均消耗量计算,这两天能量块能维持一人生存十天,也就是徒步从大城走到矿洞再走后大城的时间。

    再以后就没人来了,大城里传回的消息说,21重新下了命令,严禁人们离开大城前往矿洞,大概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不想再“帮大家的忙”了。

    用无人机向大城运送能量块的行动持续了三天,在这之后,我们的矿洞总共迎来了5500个新的采矿人。极少一部分人吃不下这份苦、或者始终改变不了自己那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干了几天之后就想偷偷跑回去,我们一律放行,临走时还根据他们呆的时间折算成数量不等的能量块,大部分人都坚持下来,干活很卖力。像我们一样,他们用努力工作,争得了自己的生存权。

    终于,那位特使再次出现在矿洞前。

第四十七章(4)有利而无弊

    “尊敬的两位大人,我们又见面了”,刚走进矿洞主大厅,特使就接连向我们深深鞠躬。看来在离开的这段时间中,他在谈判礼仪方面取得了很大的进步。

    “首先请允许我转达首席执政与最高统帅要对各位大人说的话”,他终于挺直上身,开始一字一句地大声背诵:“你们上次为大城解忧纾困,送来了一批能量块,虽然数量不多,但仍属恭顺归化之举,首席执政与最高统帅本人对此非常欣慰,为此他特别下令,释放了那一百二十八位公意代表,还下令阻止……”

    “停下停下”,我连忙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错了,我们送出能量块可不是为了讨21欢心,更不算什么恭顺之举。我们仅仅是为了城里那些很难得到配给的底层平民才这么做的。21欣不欣慰,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特使毫不在意,微笑着继续背诵下去,“首席执政与最高统帅还专门下令,严禁大城里的白星人继续前来骚扰矿洞,希望你们能藉此领会到他的大度与仁慈……”

    “为什么要严禁呢?继续让大城的人过来啊,我们不怕人多,真的”,我再次打断特使的话,“如果没猜错的话,之前那些人都是21故意放出大城的吧?想试探我们的耐心和承受力?他后来终于明白过来,觉得继续这样做很不划算是吧?”

    那个特使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们一眼,尴尬地笑了下,“将军的话转达完了,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讨论《和平协议》了。”说着他就朝我们走过来,准备在椅子上坐下。

    “先别急”,我伸手拦住他,“如果还要就那三个条件继续纠缠的话,那现在你就可以回去了。”

    “不会纠缠,绝对不会再纠缠了”,特使慌忙摆着手,刚刚落座又站起来,“两位大人,正如我刚才所言,那一百多位代表已经释放,目前都好好地呆在大城里,协议的第一条我们已经主动在施行了。至于你们最关心的第一条,我早就说过,将军本人从不希望看到白星人之间自相残杀,过去的那些都是误会。那几次小规模摩擦其实都是由低层队长擅自挑起的,将军本人并不知情。而且,他现在已严令下面的人不准再向矿洞发起任何挑衅,违令者就地处决!”

    “呵呵……”89漠然笑了两声。

    “真的,我向你们保证,无论以任何形式攻击矿洞,绝不是出于将军本人的命令!”特使满脸严肃地把右手放在左肩上,摆出了一幅信誓旦旦的模样,“他已经狠狠训斥了那些胆大妄为的小队长们,并多次重申以后谁再敢挑起摩擦,绝不轻易放过!”

    “不要说这些废话了,”89摆摆手,“第三条呢?”

    “好消息,绝对是好消息”,特使再度落座,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在我的多次建言和不懈努力下,将军终于同意了第三条!”

    我和89对望一眼。

    大概看到我们都显得很平静,他略微有点失望,随即露出怀疑的目光,“各位大人,你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点都不激动吗?怎么,难道你们又有新的要求?这样不太好吧?”他轮流打量着我和89。

    “没有任何新要求”,我摇摇头,“然后呢?”

    “然后?”他的脸上立即堆出了层层笑容,“当然是和平啊!你们和我们,双方期待已久的和平,就要永远降临在白星上!从今以后,大城和矿洞和平共处、友好往来、互通有无、共同御敌,这是一幅多么祥和稳定的画面啊,说不定我以后会常来常往于矿洞和大城之间,甚至会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时常向两位大人请教的。你们知道吗,地底生活是我神往已久的,它有助于提升术士的自身修为哦,哈哈哈!”

    耐心等他笑完之后,89一脸平静地说,“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特使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答。

    “21终于想明白了?不容易啊”,89叹口气,“如果真如你所言,我们马上可以签协议,随后就向大城提供原矿石。”。

    “千真万确!”特使又露出了他的专属笑容,看看89又看看我,“当然,将军也有一个提议,两位大人知道,你们的矿洞现在是全体白星人唯一的原矿石来源,怎么形容它的重要性都不过分,因此,为了更好地保护和利用好这些珍贵的矿藏,他建议双方最好对矿洞进行共同开发。”

    “共同开发?”我看了眼89,“什么意思?”

    89微微摇了摇头,“我就说没那么简单……”

    “对对对,共同开发,”特使抢着说,“你知道,这个矿洞已经开采了很多年,几乎都要被废弃了,现在这里还埋藏着多少原矿石,想必你们也不完全清楚。但是大城里有很多聪明的术士,他们专门研究原矿石,还有非常先进的各种勘探和采掘设备。将军说了,只要你们同意,我们愿意无偿提供一大批术士和设备,帮助你们更好更快地挖掘出原矿石,确保大城供应长期稳定。”

    “什么是共同开发?”89皱眉问。

    特使摊开双手,笑容还挂在脸上,“就是我刚才解释的,相互支持、互通有无,让这宝贵的矿洞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到底什么是共同开发?”89根本无视他的解释,沉声追问。

    特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低头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我们愿意派出一支勘探队入驻矿洞,包括专门研究这方面的术士和各种特定设备。另外,听说矿洞底部还有很多沙虫,将军也很为此担忧,他愿意提供一支小小的护矿队,协助你们确保勘探和采矿工作安全无虞。”

    “当然,矿洞作为自治领的地位永远不会变,我们绝对无意染指。”他又补充说。

    “就这些?”

    “只有这些。”特使抬起头,坦然地面对我。

    我仰头大笑。“完全不用。矿洞的安全我们自己会负责,至于技术援助,在我眼里,大城里所有的术士加起来,也抵不过我身边这位。”说着我指向89,他微微倾身以示谦虚。

    “立刻回去转告21”,我站起来,“不要再胡思乱想什么‘共同开发’了,这些都是徒劳的。我们也不会增加什么额外条件,就是那三项,要么全盘接受,要么率军来战。不要再浪费时间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一点都没有商量吗,大人?”特使跟着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说,“为了你们,为了这份《和平协议》,我可是冒了极大风险、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才说服将军同意,差点还被他当场处决掉……”

    “知道你差点被杀掉”,我笑了笑,“这样吧,你走的时候,我可以多送你两条能量块。”

    他满脸都是惊喜、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实在是太感谢了。大人的慷慨实在让我羞愧难当啊。”

    说着他又跨前一步靠近我,压低了声音,“纯粹是我的个人建议,你们可以拒绝将军派来‘护矿队’,但他的勘探队还是可以接受的,相信我,这样做对你们绝对是有利无弊。”

    “再继续说下去。”我扬手指向主大厅后堆积的能量块,“一条也不给你。”

    他迅速退后一步,深深鞠了一躬,“请放心,下次我再来时,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了。”

    三天过后,大城传来密信,将军决定全盘接受我们的《和平协议》。

    五天过后,签约仪式正式举行。

    签约地点定在大城和矿洞之间的一座沙丘下,与两边的距离正好相等。这是21选的地方,我原本是想坚持在矿洞签约的,但是89说,这等小事就算了,就当给21留一点最后的“尊严”吧。但我们还是坚持签约仪式必须在大城内同步直播,这点21最后也同意了。

    我代表矿洞在协议上签字,对方的签约人仍然是那个特使,他带上了“首席执政与最高统帅”的印押。双方都没有带几个士兵,如果从协议的内容来看,签约仪式本身实在是过于简单了,当然,现场那一百架崭新的运输机除外。那个特使确实神通广大,不知道他怎么说服了21,居然把这批运输机送给我们,即作为提供原矿石的交换,也作为今后的原矿石运输工具。当然,特使就此也向我们索取了一些额外的“小礼物”。

    21本人没有出现在签约仪式上。据城里人说,那天他一直站在城楼上,面朝矿队的方向,沉默地站了很久。

    签约仪式过后三天,我带领五百名士兵,亲自押运首批原矿石前往大城。在等待城门开启时,我仰望头顶上那高耸入云的城楼,就在几个月前,我和33并肩守在城楼上,抵御21突然返回的大军,当时的情景仿佛一下子全部涌到了面前……现在站在那上面是21的士兵,我正要给他的大城送来原矿石,而33已经永远消失不见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城门后的1号大道两边居然挤满了人,我们穿越幽深狭长的城门洞,刚刚在大道上露面,人群就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我坐在最前面的飞行器内,身后是分别装载着原矿石与能量块的一百架大型运输机,两百名士兵护卫左右,三百名士兵殿后。我们这支队伍降低飞行高度,沿着1号大道缓缓前行,欢呼声此起彼伏,一直伴随着我们来到中央广场。在巨大的欢呼声包围中,我感觉到好受了一点,刚才涌到面前的那些场景悄悄依次隐去。

    想必33也赞同此时的我吧,赞同我终于干成了一件正确的事情,虽然还不足以他和那些战死在城墙上下的士兵。但是不着急,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的牺牲不再白白浪费、毫无意义。

    在中央广场上与21的人交割完毕后,我们顺利返回矿洞。此后原矿石的交接地点改为签约仪式举办地,我派人定期把原矿石送到那里,21的人再把它们运回大城。大城和矿洞自治领,成为白星上两个彼此平等、相互独立的存在,89说,这是白星历史上五千多年都没有过的事。

    由于我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原矿石,大城不再对能量块实行“配给制”,而是敞开供应,各种禁令也都相继废止,城里人不仅可以像过去那样,驾驶飞行器穿梭在大城各个街区,更能够自由往来于大城和矿洞之间,旧有的生活方式逐渐恢复。但是他们总归还是从这场“断供”危机中吸取了一些教训,以前那种贪乐奢靡的风气多少有所好转,那些后来加入的采矿人,绝大部分都留了下来。

    21确实遵守承诺,再没有派军队前来袭扰,我们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自大祭司回城、“元宇”远遁后白星上的纷乱局面终于告一段落。

    久违的和平虽然已经降临,但我们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矿洞保持着一支规模适度的精锐部队,内外的层层防御工事以及那个秘密出口时刻都在小心维护。沙虫一族也再没有出来捣乱,我们与它们也做到了“和平共处”。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趣事。矿洞升级为“自治领”后,士兵和矿工们纷纷提议,要给我加上一个“领主”的头衔,连89对此也并无异议。但我再三思量后还是拒绝了,只是依然保持着“队长”这个之前的称号。我现在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训练士兵、巡查阵地、管理部队,其他事情都交由89负责。

    因为我知道,21几乎也和我干着一模一样的事。城里传来的消息说,他仍然在大规模扩军备战,而且因为有了充足的原矿石,他现在的力度更大了。据传他正在筹划一件大事——要对那些宣称独立的殖民星球下手,但我不是完全相信这一说法,只要大城还在他手上,他随时可能把战火引向任一方。

    因为敌人永远都不会闲着的。

第四十八章(1)平流层无风

    随着那个叫李昭的大学教授被挖出来以后,越来越多的“白色圣灵”成员逐渐浮出水面。

    这些人的构成成分有些复杂,有学者、科学家、艺术家、工程师、教授,有名记者和主持人,还有影星和歌星,而且这些人遍布全国各地,看上去好似各无关联,但就像李昭说的,无一例外都有个共同点——这些人都算得上是地球人中的“精英”,在他们自己的领域内都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

    他们应该都是智商很高的“聪明人”,居然虔诚地相信了“白色圣灵”的鬼话,而且还在周围大肆传播,实在让我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不奇怪”,戴将军说了一句名言,“知识越多越反动。这些人早就衣食无忧了,比普通人见得更多、想得更远,心气和眼界也最高,越往上走就越容易遇到一些绕不过去的门槛,又不像普通人那么看得开,这不就轻易信进去了嘛。”

    虽然把这些人的本质看得很清楚,但他也承认,顺藤摸瓜把他们找出来容易,后续怎么处置却是个**烦。因为这些人都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如果仅凭私下转播《白色圣灵》的东西就把他们关起来,确实有点说不过去,反而会造成适得其反的效果。而且这类角色大都骄傲又固执,一般的说服教育根本没有效果。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醒,这个事让戴将军也感到很是棘手。

    “你们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他皱着眉头问我。

    我竭力回想了一下,类似这样的人和事在蓝星上还真不常见。之前说过,蓝星人并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总体上有点像 “泛神论”或“多神论”,相信“万物有灵”,既然没有明确规定的官方宗教信仰,信这个“神”或那个“神”全凭自愿。但是即使最狂妄的蓝星人、或者最小众的宗教信徒,也不会如此偏激傲慢,把自己置身于绝大多数同类的对立面,更不会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就以此恐吓或要挟其他人。历史上或许曾经发生过这种情况,但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宝贵的记忆告诉我们,这样做要么是别有用心,要么是根本就行不通。

    “还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在蓝星上宗教信仰完全是个人的事,我们不会横加干涉,但如果宗教信仰折射到某一具体的公众事务上面,还由此导致了截然对立的意见,我们会进行公开辩论,各自表达自己的观点、原因和建议。真理越辩越明,你们不是也说过这句话吗?”

    “如果那些人根本不给你公开辩论的机会,而只是一意孤行,私底下又大肆传播、蛊惑人心呢?”

    “我们会自觉远离这种人。”我点点头,“记忆告诉我们这种人很危险。”

    戴将军仰头大笑,“可惜啊,我们的记忆往往却是‘记吃不记打’。”

    虽然不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看他笑得这么开心,我就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要不就把那块黑布的真相彻底公布出来?”我试着问,“相信绝大多数人还是有自己的基本判断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戴将军严肃地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地球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说的就是我们。”

    说完这句话后,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我不好再说什么,就默默陪他坐着。过了一会,他突然扬起脸问:“你对重启怎么看?”

    “你指的是那个教授说的,重启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比你们想象得要快得多?”

    “对”。

    “我不太相信他的话,据我所知,地球人远没有能力重启一个星级文明。”

    “虚张声势”,他撇了下嘴,“我和你的看法相同。但决不能掉以轻心,我们还得抓紧时间啊。”

    他一拍腿站起来,“行了,奥巴先生,‘白色圣灵’的事就交给我吧。另外,成立‘特别委员会’1的事我已经跟上面汇报过了,领导原则同意,这件事缺你不可,到时候还要请你多支持哦。”

    “没问题”,我站起来,紧紧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责无旁贷!”

    悄悄观察地球人的潜藏想法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当然,我只是偶尔为之。绝大多数地球人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目了然,无非就是眼前种种小盘算,而且基本都差不多。刚才戴将军突然陷入沉思时,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内心深处,发现那里面就像云雾缭绕的高山下还有一面暗流涌动的大湖,上不见顶,下不见底,非常难以捉摸。刚刚握住他的手时,我忍不住又观望了一次,这时有一束阳光刺破天幕落下,虽然云雾还没散尽,但是已经比之前要清晰得多了。

    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两句话的含义,有空我要找司令官好好请教下。

    已经整整一年过去了,斯洛森还是没能找到破解那块黑布的办法,最近几次同司令官通话时,他看上去虽然还是那么信心十足,但总有点掩饰不住的焦虑和失望流露出来,我没办法安慰他,更不能加重他的负担,只得找一些相对轻松的话题和他聊几句。

    “你还记得关露吗?”我问。

    “记得啊,绍伊夫那个神秘朋友,怎么啦?”

    “晓宇现在和他在一起。”

    “哦?”他眉毛一扬,有些意外。“仅仅只是在一起吗?”

    我不由笑起来,“是的,仅仅只是在一起。她成功激发了晓宇的保护欲。”

    “地球人呐……”他在大屏幕上朝我促狭地眨了眨眼。

    “对了,林汉在那边怎么样?他还适应吧?”

    “非常适应”,司令官笑了笑,“不得不说,他总能给我很多惊喜。”

    我有点不明所以,“怎么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好吧。沉默片刻后,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地球?”

    “等林汉的事情有了结果,我马上就回来”,他又露出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再见,奥巴,很快了。”

    林汉有什么事情?和他回地球有关系吗?还没等我问出口,司令官就终止了通话。

    他总是这样,比别人提前结束通话,我摇摇头,叹了口气,随手又打开了那本放在手边的《冰与火之歌》。

    刚翻了没几页,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我朝大门看了一眼,奇怪,居然是门卫孙大爷。他来干嘛呢?我一边应声一边起身去开门,同时心想,这个季度的水电气和物业费早就按时交了呀。

    门打开后,孙大爷笑眯眯地站在外面,“刘老师,没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快请进来。”我拉开门,转身请他进屋。

    “不进去了,下面事情还多”,他站在那儿,探头朝屋里看了几眼,然后把手里一张纸递给我,“刘老师,你是文化人,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啥东西?怪吓人的。”

    我接过那张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醒目的白色闪电符号。其余内容与那份文档大同小异,基本就是个简化版。

    “孙大爷,你从哪儿发现这东西的?”

    “就在院子里,到处都是”,他朝楼下指了指,有点气愤地说,“每辆车的挡风玻璃上都卡了一张,楼道里也贴的有。奇怪,我上午打扫卫生的时候还没有发现,肯定是中午吃饭那会,有人偷偷放进来的,太可恶了!”

    我来回翻看着那张纸,孙大爷偷偷观察我的脸色,“刘老师,你文化最高,这院子里我就相信你,一发现这东西就赶紧来找你了。你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不是都是胡说八道?”

    “嗯。”我笑了笑,把那张纸还给他,“别相信这些东西,都是骗人的。”

    “这上头还说天上有块黑布,就在非洲那儿,现在都已经长到屋子那么大了”,他伸手指点着那段话,“你说这可不可能嘛,什么黑布百布,风一吹还不都得给刮跑了?”

    “刘老师,你说我说的对不?”他抬头看着我。

    我莫名觉得喉咙有点痒,咳了两声,笑着说:“你说的对,天上怎么会有黑布百布呢,这很有可能就是有些人故意编造谎言骗钱的,就跟那些卖老年***的一样。”

    “哦”,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就说嘛。太可恶了!不过你放心,哪个想要骗我老头子的钱还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从来就不相信那些***,我现在能吃能睡,每天半斤猪肉四两白酒,要那玩意儿干嘛!再说,虽然文化不高,天上的事我也知道点,除了太阳、月亮、星星,还有人造卫星,一块布能有那么大的能耐?还想上天!”

    我握着门把手,微笑不语。

    “刘老师,你这家里收拾得可真干净。” 他又朝屋内看了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得赶紧下去,门口那儿只有几个老太婆,她们可防不住坏人。要是谁又溜进来放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要逮住他们好好教训一顿。”

    说完之后,他转身“蹬蹬蹬”就朝楼下走。我连忙喊住他,“孙大爷,我建议你把这些传单全都收起来,要是被人发现了影响可不好。”

    “知道知道”,他头也不回地向我挥挥手,“多谢你了刘老师。”

    我轻轻把门关上,走到沙发那里坐下,翻开书又合上。什么时候我也学会撒谎了?难道是不自觉地受了戴将军那番话的影响?

    我起身打开大屏幕,调出那面黑布的实时图像,下面显示出一排数字——37.7834343,这是截止目前为止它的实际大小,已近快接近我这套小房子的一半面积了。

    地面之上50公里是平流层顶部,那里不会有风,即使有风也不能让它偏移一丝一毫,截止目前为止,地球人已经试了很多种办法,甚至直接在它下面引爆了一颗***,但还是一点用都没有。

    我走到窗前,呆呆看着外面那片绿荫,这时正好有风吹过,每一片树叶都在簌簌作响,有几片叶子被风吹得脱离了树枝,打着旋从空中轻轻飘落。我不由叹口气,要是真像孙大爷所说,有一阵风把那块黑布吹跑,能吹多远就多远,那该多好啊。

    注解:

    1 戴将军提议蓝星人牵头发动各主要国家组成一个“特别委员会”,统一协调应对黑布危机,见第四十四章(3)

第四十八章(2)最大的敌人

    仿佛是突如其来,两个月后,地球上各大城市相继爆发了大规模示威游行。伦敦、巴黎、纽约、华盛顿、开罗、巴格达、曼谷、首尔……每个人头上都裹着一面黑布,身穿印有大大的白色闪电符号的黑色t恤,高举纸板,上面写的是“we kh(我们知道真相)!”

    示威者们在城市中心广场静坐,在主要大道上漫步,向围观群众散发传单——地球上空有一块黑布,每天以1%的速度增长,十年后将覆盖整个地球。这是关系到全体人类命运的严重危机,当局对此无能为力,却试图隐瞒真相!

    不管是他们呼喊的口号还是散发的传单,一点都没涉及到末日审判或者白星使者的内容。组织者很聪明,仅仅只是简单地揭露出真相,不会给出任何回答,但是这些已经足够煽动起社会公众的大面积恐慌心理,示威者们被视为童话中那个直言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游行现场的图片和视频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

    黑客攻破了nasa的内网,把那块黑布的卫星照片大量散布到网上,正面、侧面、上面、下面,各个角度都有,有人专门建起一个网站,定时公布那块黑布的最新增长情况,网站的访问量大得惊人。当局迅速封杀了这个网站,但下一秒它会在另一个地方悄悄出现,不断更新的网址在各种社交媒体上流传,各国当局对此一点办法都没有。

    科学界对此保持集体沉默,没有一个科学家愿意接受媒体采访,有官方背景的专家学者在电视上信誓旦旦地辟谣,称那块黑布就像流行多年的ufo话题一样,完全是不堪一击的谣言,是集体癔症。但是大众不认这一套,专家学者们表现得越笃定,他们越坚信这背后有一场天大的阴谋。

    我所在的国家,罕见地成为这场风暴中的平静地,没有一个城市出现上街游行,但是这并不代表普通人对那块黑布完全不知情。各种从外网转过来的小道消息在人们的私信和朋友圈流传,净网行动搞了很多次但是收效甚微,戴将军的部门分别约谈了之前暴露出来的“白色圣灵”骨干,他们纷纷表示对游行的事毫不知情,最后还要幸灾乐祸地加上一句:“纸里是包不知火的,人民有权知道真相。”

    “人民?他们有什么资格代表人民!”戴将军猛地一拍桌子,把谈话记录甩到地上,“一个个眼中只有自己利益的可怜虫!”认识他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的火。

    好像仍是气愤难平,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大踏步走来走去,然后猛地转身重重坐回沙发,仰头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呼吸才平静下来。

    我只能坐在一边安静等着,他约我过来是谈“特别委员会”的事,据说各个大国之前的态度很不明朗,但是因为最近地球各地爆发的游行,共识很快就达成了。

    “没想到啊,坏事变好事”,戴将军自嘲地一笑,“之前我们磨破了嘴皮子,那些个大国没有一个点头的,说什么用不着跨国协调,他们自己就能搞定那块黑布,现在你看,老百姓一上街,那些国家先就顶不住了,纷纷找到我们要求合作。呵呵,还是伟人说得对,环球同此凉热,看谁先顶不住。”

    之前联系人已经把谈话记录的副本发给了我。我谨慎地说,“协调行动是好事,特别在目前这种背景下,哪个国家的应对稍有不慎,就会引来连锁反应,到时候再想弥补就很难了。”

    “是这个理”,他抬手摩挲着下巴,想了想,说:“很快会召开第一次预备会议,那些个国家都希望你能出席。”我注意到他的下巴上残留着很多胡渣,之前他一直刮得很干净。

    “没问题,将军”,我挺直身体,“我已经向司令官汇报过这件事,他没有表示反对。”

    “司令官计划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认真地看着我。

    “很快了。”我迅速回答,竟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哦”,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游行示威从这年七月一直持续到八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示威者们表现得异常冷静,打砸店铺、纵火、破坏公共设施、投掷石块和***、暴力冲突……这些以前地球人游行活动中屡见不鲜的丑行,在这场长达两个月的行动中居然一次都没有发生过,他们甚至还组成了一支志愿者队伍来维护交通秩序,确保游行不会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哪怕个别国家出动特警和装甲车驱散清场,示威者们仍然非常克制,没有公然对抗,更没有进一步的过激行为。他们以堪称无可指责的表现,赢得了越来越多普通民众的支持,也给自己贴上了近乎圣洁的道德标签,这一切都让各国当局越来越头痛了。

    这场游行现在被简称为“wkt”,也用来称呼游行参与者,名字来源于他们的口号“we kh!”的缩写。谈起他们时往往会加上前缀,比如“那些麻烦的wkt”、“那些虚伪的wkt”,或者“那些勇敢的wkt”,甚至“那些高尚的wkt”,不同的前缀代表着不同的立场,比如三石,就直接称他们为“那些该死的wkt!”

    他现在跃跃欲试,多次向我提议由“蓝盟”出面组织一场反游行。口号他都想好了,“真相不是你说的那样!”与“we kh!”针锋相对。我果断拒绝了他,现在国内暂时还凤平浪静,如果任由他来场什么反游行,结果怎么样很难说。但是“蓝盟”成员私下可以向周围人、特别是那些听闻过wkt的人解释一下事件真相,这点我倒是同意了。

    上次出现在我家楼下的那些传单,此后再也没有被发现过,应该是戴将军的部门暗中起了作用。这让我多少松了口气,否则要是孙大爷再拿着那些传单来找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八月底,在愈演愈烈的wkt风潮中,“特别委员会”的第一次预备会议在新加坡召开,参加预备会的有十二个国家代表,除了我所在的国家,还有俄罗斯、美国、英国、法国、日本、德国、印度、巴西、南非和澳大利亚,以及东道主国。会议选择的举办地特别有意思,新加坡无论是从人口、面积还是经济和军事实力来说,都是一个微型小国,但是从上次大战以来,它却一直处于地球上东西方两大阵营交集地,左右逢源、在夹缝中求生存,居然还生存得挺舒服。或许是因为凉爽的海风、洁白的沙滩、婆娑的椰林,以及东方文明特有的儒雅与谦逊,能够有效缓解平息对手间的剑拔弩张,历史上多次著名的会晤都选在这里举行。这也让我对预备会议的成功报以了很大期望。

    由于只是首次预备会,几个主要大国都只派出了副部长级别的代表,其他国家的代表最高也只是部长级。我暂时没有露面,按照戴将军的建议,关键时刻我再出场,效果可能比较好。

    与会这些国家的最高层,对那块黑布的来龙去脉,以及白星人和我们在地球上的存在以及争斗,其实一直都很清楚,但大部分代表应该是在临行前才被告知了全部真相。看得出来,这些人虽然代表各自的国家坐在会场上,但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作为倡议发起国代表,戴将军首先发言。他重点讲了三点:第一,那块高悬在地球头顶、还在稳定增长的黑布,是人类有史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其严重程度不亚于造成恐龙灭绝的那颗小行星。第二,既然关系到全体人类的生死存亡,各个国家、尤其是各个大国之间有必要统一思路、统一目的、统一行动,这其中既要抛弃前嫌、精诚团结,也要防止各自为战、浪费资源。第三,各个大国必须要切实承担起自己的责任,除了保护自己的国民,更要为众多小国、穷国提供应对“黑布危机”的国际公共产品。之所以倡议成立“特别委员会”,就是确保后两条能够切实落地。

    戴将军的开场白结束后,美国代表紧接着发言,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特别委员会”的权力是否凌驾于各国主权之上?第二:如果“特别委员会”未来在内部出现意见分歧,怎么解决?第三:由谁来监督或者保证“特别委员会”的决议在各个国家不折不扣地执行到位?

    戴将军耐心一一回复,首先,“特别委员会”绝对不能超越各国主权,起码在前期,它应该只是一个议事和协调机构,至于以后是否要增添它的功能,要视事态发展而定。其次,“特别委员会”内部出现意见分歧时,应该通过投票制解决,即“少数服从多数”。最后,为了确保“特别委员会”的决议不折不扣地执行,可以向各国派驻独立观察员。他建议,观察员可由蓝星人担任,因为蓝星人不仅公平公正,而且拥有透视真相的能力。

    英国代表为戴将军的答复鼓了几声掌,在我看来多少有点装模作样。接着他话锋一转,认为与其现在讨论这个“特别委员会”能做什么,不如首先讨论“特别委员会”不能做什么,比如“特别委员会”只能提出行动纲领,但不能提出行动计划,更不能干涉各个国家的具体行动。再比如“少数服从多数”只能算一个不太坏的解决办法,为了确保少数人的权力,有必要引入“一票否决制”,让“某些国家”拥有“一票否决权”。另外,在提供国际公共产品的费用方面,除了按照经济排名,还要按人口数量来承担,即人口越多的国家,理应承担越多的费用。

    最后一点提议立刻得到印度代表的反对,他强调指出,世界上的人口大国多数都是发展中国家,在过去不平等的世界贸易体系中,发达国家摄取了绝大部分利润,这些国家理应承担最多费用,以此作为对全人类的补偿。南非、巴西、澳大利亚代表纷纷表示赞同。

    谁该多出钱、谁该少出钱,会议就此陷入了激烈争论并且越扯越远,俄罗斯代表质问美国人为什么最近频频发射火箭,是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逃离地球,美国人毫不示弱,指责俄罗斯才是居心叵测,或许最近的wkt就是你们在背后搞鬼。俄罗斯代表气得用拳头捶着桌子大声嚷嚷,说你们这些西方国家从来都只是保护权贵的利益,根本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英、法、澳代表跟在美国代表后面连声抗议,日本代表尴尬地晾在一边,新加坡代表面带微笑不发一言。戴将军多次要求大家冷静但是都没用,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

    墙上的大屏幕轮流播放着那块黑布的实时图像,以及各大城市目前正在发生的wkt游行画面,没有一个人多看一眼。也没有追问本该出现在会场的蓝星人为什么还没露面。我隐身在会场冷眼旁观,身体内不断涌起混合着羞愧、失望与焦灼的复杂情绪,这些就是地球人,矛盾、分裂、竞争、对抗的同一物种,时常都会忘记谁才是最大的敌人。

第四十八章(3)文明的宿命

    就像一颗无声的**突然爆裂,会场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上一秒还在吵嚷个不停的人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还有面前怎么凭空现出了一个人。

    “蓝星人?你就是那个蓝星人?!”美国代表下意识地抬手指着我,最先反应过来。

    我点点头,“没错,我叫奥巴。”

    一屋子地球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过来,这里面有惊讶、诧异、疑惑、好奇、失望、尴尬……还好,这些情绪都被隐藏在目光里,没有人过于大惊小怪,毕竟他们都多少见过些世面。

    “请原谅,我无意偷听”,我环顾四周,让自己能看到在座的每一个人,“你们刚才激烈的讨论,嗯,姑且称之为‘讨论’吧,实在令我感触颇多。你们每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来支撑自己的观点,但是相信大家都清楚,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不是为了扩大分歧,而是为了达成共识,特别是在那块前所未有的黑布下面。”

    “这不公平”,英国代表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可以重复一遍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可亲。

    “对不起”,英国代表清了清喉咙,“大家都知道,你们不能完全撇清与那块黑布的关系。可现在呢?一切后果却要由我们来承担。”

    “我保证,蓝星人永远与地球人站在一起。”

    “那么你们找到破解那块黑布的办法了?”他的眼睛躲在一对浓眉下,像是在偷窥。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缓缓摇了摇头。

    “哈!”美国代表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夸张地耸了耸肩。

    “但我们还有很多现成的技术,虽然不能让那块黑布消失,却能让地球挺过这次危机。”稍微停顿下,我又补充说,“能让绝大多数地球人挺过这次危机。”

    所有人看着我的目光变得认真了,就连那个美国代表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挺直了身体。“前提是,在座各位和你们代表的国家,首先能联合起来”,我稍微加重语气,“我是说,真正联合起来。”

    “我听说你们已经向个别国家秘密传送了一些技术”,英国代表看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戴将军,清了清喉咙,“我不得不就此提出抗议。对地球上所有国家,你们都应该一视同仁的。”

    他字斟句酌,正想就此再说些什么,俄罗斯代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那些技术给我们?需要什么条件?”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看着他,“只要你们的国家真正联合起来,我们会毫无保留地传送所有必需的技术。”

    “这很容易,我们马上就可以达成协议”,他转头看看其他人,大声说:“特别委员会?没问题,投票制?也没问题,让蓝星人监督各个国家,更没问题。我建议现在就可以投票了。”

    说完他就高高举起了右手。可是没有一个人响应,英国代表干脆靠回椅背又闭上了眼。

    “看见了吗?先生”,我摊开双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悻悻地放下手,猛地一捶桌子,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这是霸权!**裸的霸权!”美国代表瞪大眼睛盯着我,“你这是拿70亿人类的生命在要挟我们,肆意破坏主权国家的尊严!”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霸权”,我微笑着看向所有人,“我很清楚,你们大部分国家最近都在密集发射火箭,尝试在近地星球上建立生存基地。但是正如美国代表刚才说的,地球上有70亿人,就算你们的超大推力火箭研究成功,生存基地一切顺利,十年之内,最多只能把十万个地球人送上外星。我不知道你们在不在这十万人之内、其他还会有哪些幸运者,但仅仅为了这十万地球人,就要牺牲掉剩下的那99.99%,在我看来,这才是霸权,真正的、不折不扣的霸权。”

    会场一片沉默。

    有个矮个子***起来,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尊敬的奥巴先生,我是日本国代表,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我连忙示意他坐下来,“当然可以,请坐,坐下说。”

    日本代表又鞠了一躬才落座,“尊敬的奥巴先生,诚如您所言,以人类现在的科技水平,未来十年即使不停发射火箭,最多也只能送十万人到外星,并且还只能勉强存活下来。”

    “小火箭就这点能力,我们正在研发的超大型火箭要强大得多。”俄罗斯代表满脸讥笑地插话说。

    “或许是这样”,日本代表朝他客气地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发言被打断而生气,接着说道:“按照最悲观的估计,我们在外星能否勉强生存都是很大一个问题,当然,这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外星移民的人口基数太少,不足以产生规模效应,我借用‘规模效应’这个词,不是太准确,但我想您是明白的。”

    我点点头,“请继续。”

    “归根结底,我们既不能拯救绝大多数地球人,送往外星的少量人存活率也会非常低。很惭愧,这两条路我们现在都无能为力。那么,或许有另外一个解决办法”,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们早就听说,贵星球拥有非常超前的星际宇航能力,在改造陌生星球环境方面也有非常强大的技术。这样的话,如果您们愿意传送这两项技术给我们,或者至少把星际宇航技术传送给我们,那么,我们就能够倾尽全力把更多的地球人送往外星。很抱歉,我不知道具体能有多少,但绝对比之前的十万人要多得多,这样的话,既能能够拯救绝大多数地球人,又能够让我们永远摆脱那块黑布,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说完之后,他端端正正地坐着,满脸诚恳地看着我。

    “很有意思的提议”,沉吟片刻,我环顾四周,“各位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想法吧?”

    澳大利亚代表不停点头,其他人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示,但是都透露出了渴望的眼神。

    “但是你们都错了,因为事实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叹口气,摇了摇头,决定还是把真相说出来。

    “在蓝星上有一个星空馆,里面储藏着已知所有星球的全部资料,坐标、熵值、环境、构成成分、物种分布、生命周期……所有这些信息全都有。很不幸,在以地球为圆心,150光年为半径的范围内,除了地球之外,并没有第二个适宜人类大规模居住的星球。也就是说,在茫茫宇宙中,从过去到现在,再到非常遥远的未来,人类只有地球这唯一一个家园。”

    所有人都在仔细掂量我说的话,美国代表眯起眼睛看着我,仿佛是在测试我这番话的可信度。日本代表仍然坐得很端正,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原因,如果这宇宙之内真有一位真神的话,”我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那我只能能说,这就是神的安排。他把人类播种在地球上,同时也把人类圈定在地球上,就像把农民圈定在土地上一样,要让你们与这个星球同生长、共存亡。”

    说完最后这句话后,我一时竟有些恍惚,好像那位神就飘在会场上方的虚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下面这所有人。

    “但是你们的星球离我们只有90光年,就在你刚才说的这个范围之内,不是吗?还有白星人,他们的星球和你们在一个星系之内。”英国代表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心有不甘地反问。

    “白星人是硅基生命,他们的星球上全部是沙子,他们吃沙就能存活,但人类显然不行”,我笑了笑,“至于蓝星,它的体积只有地球的1/16,大约相当于你们的三个月球那么大。我们蓝星人倒是和你们一样,都是碳基生命,但是因为蓝星实在太小了,绝大部分地表又被海洋覆盖,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星球上只有两千多万蓝星人,大概和地球上一个特大城市的人口规模差不多。”

    一种失望的情绪迅速在会场内蔓延开,我甚至还察觉到了些许的轻视。

    “白星人有多少?”美国代表突然问。

    “比我们多一些,三千万。”

    “哈!”他再次发出短促的笑声,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只有区区几千万人,却把百倍于他们的地球人玩得团团转。

    “不是你想的那样,先生”,我真诚地看着他说,“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而是文明代差的问题。当然,即使我们有能力把绝大多数地球人接到蓝星,它也养活不了。这个我们确实做不到。”

    “150光年之外呢?我知道宇宙非常大,难道150光年之外就没有另一个地球吗?”说话时,他仍然带着那种怀疑的目光。戴将军一直紧绷着的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说实话,我们还没有走那么远,或许今后你们可以试试。”

    “我们有旅行者一号,据我所知,它现在已经走到太阳系边缘了。”美国代表骄傲地说。坐在旁边的英国人,侧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吧”,美国代表转过头,看上去有些泄气,“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意传送星际宇航技术了?那么,改造陌生星球环境的技术呢?这个总可以有吧?”

    “来不及”,我摇了摇头,“改造陌生星球环境,是以百年为单位来衡量的。”

    英国人又侧身在美国代表耳边密语,后者眉头紧皱,微微点头。

    有必要结束这场不太愉快的对话了。“各位先生”,我再度注视所有人,“不是我们不愿意向人类传送这两项技术,而是毫无必要、没有意义,在目前看来也没有任何价值。人类与地球同生长,也只能与地球共存亡,如果非要给它下一个定义的话,这就是你们的文明的宿命。在这一定义下,我们愿意无偿提供所有能帮助人类顺利度过这场危机的技术,前提只有一个,就是在座各位所代表的国家,能够从现在起,真正联合起来,并且全力推动今天没有代表出席这个会议的其他国家,也能够迅速联合起来。只要全体人类共同面对这场危机,我们就一定能挺过去,我对你们有信心,希望你们对蓝星、特别是对自身,也持有同样强大的信心。”

    没有一个人回答我。

    “还有个问题”,美国代表侧眼看着我,有点犹豫。“你或许清楚,对于这次会议,国内有很多反对的声音,有些声音还相当强大。我回去后,该如何说服这些人?”

    “你可以这样说”,我站起来,所有人都抬头望着我,“如果全人类到现在还不能真正联合起来,那我们会制造碎片覆盖整个地球的外太空,到时候,你们连一枚火箭都发射不出去。”

    戴将军微笑着,悄悄朝我竖起了大拇指。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个手势代表“干得漂亮!”。

第四十八章(4)我和你约定

    会场里的空气瞬间就像凝固了,只听见一片粗重的呼吸声。片刻之后,各位代表才如梦初醒般纷纷拿起笔,在纸上“沙沙”地划着,他们在记录我刚才说的话。

    彻底封锁地球外太空,让那些试图逃离的火箭一枚也发射不出去,这并不是我一时冲动才说出来。吴磊就多次向我提出过,要想办法彻底断了那些“逃离者”的想法,在参加这次预备会议之前,我曾专门就此向司令官汇报过,他也赞同这么做,当然,他考虑得更深远。

    “‘逃离者’不仅包括马克那样的跨国企业和他背后的势力,在各国最高层中也大有人在,只不过碍于身份,后者不可能像前者那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地行事,但是这两种人极有可能早就勾结在了一起。封锁地球外太空,我们就能彻底断了这些人的念想,会迫使他们放弃‘逃离计划’,集中所有资源研究如何破解黑布,或者如何在黑布之下千方百计维持地球文明,这对全体地球人而言是个好事情。”司令官说,“当然,这么做也不是全无损失,会影响到地球人一些有益的科技探索,也有可能会对那块黑布的增长造成一些不可预知的影响,但是没关系。对于前者,等这场危机过后,我们会重新开放地球外太空;对于后者,我会叮嘱斯洛森认真研究,力求把对黑布增速的可能影响降到最低。”

    记得当时我想了想,问他,“用地球人的话来说,这一招是不是就叫做‘不见棺材不掉泪’,或者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司令官哈哈大笑,“不错呀奥巴,你现在对地球文化知道得还挺多,这是个好事情。什么时候开窍的?”

    他一直劝我多深入了解地球文化,特别是那些民间谚语、街头俚语、格言警句,甚至是不入流的粗话之类,他对这部分特别感兴趣。

    “是戴将军告诉我的”,我如实回答。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两句名言的,不过他人不错。你暂且可以这么理解,但还不是太准确”,司令官笑眯眯地叼着烟斗,“对那些‘逃离者’而言,我们使出这一招后,确实可以让他们狠狠‘落泪’或是彻底‘死心’。但是,对我们而言,使出这一招就叫做‘釜底抽薪’或者‘背水一战’,这可是地球上古老的东方智慧。记得在很早以前,我偶尔得到一本古老的东方兵书,看过之后,实在是受益匪浅啊……”

    我赶紧打断他的追忆,“戴将军为你准备了一些很不错的烟斗烟草,你回来时他要当面送给你。”

    “哦?那真是太好了!”司令官脸上乐开了花,“他可太有心了,先替我谢谢他。说真的,我都忍不住想要马上品尝了!”

    一想到他当时的表情,我就不由微笑。实在想不通他要怎么品尝,因为他从来都没点燃过那柄看上去很名贵的烟斗……

    与会代表们一个个抬着头、呆呆望着我,笔还握在手里,他们在等着我继续。戴将军轻轻咳了一声。

    我回过神来,在椅子上坐下,“下面,请各位接着讨论‘特别委员会’的细节吧,今天务必要拿出一个决议来,时间不多了。”

    此后的讨论进度果然加快了不少,大家没有再互相指责,或者继续纠缠细枝末节。当天晚些时候,第一次预备会终于达成了五项决议:

    一、与会各国代表一致同意成立一个跨国别的“特别委员会”,以共同应对本次“黑布危机”。“特别委员会”发起国由出席本次预备会的十二个国家组成,以后逐步扩大到地球上所有国家;

    二、“特别委员会”负责统一协调地球各国应对“黑布危机”,包括理念、宗旨、行为等等,但涉及到具体行动仍归各成员国自主负责。各成员国之间共享情报、互相帮助,同时承诺严格遵行“特别委员会”达成的各项决定。

    三、“特别委员会”对将要推行的各项决定实行投票表决,一项提议至少应达到2/3以上多数赞同才能形成决议,与会成员国不论大小一国一票。未来与会成员国扩大至一倍以上时,十二个发起国拥有“一票否决权。”

    四、为确保“特别委员会”未来的各项决定落到实处,特邀蓝星人分驻各国施行监督,一旦发现哪个国家有三次以上违反决定的行为,将永远被驱逐出“特别委员会”。

    五、参加预备会的各国代表将以上各条决议提交自己国家批准,期限一个月。到期后,批准决议的国家自动组成“特别委员会”,未批准决议的国家永不再有参与资格。

    第四、五条是在我的强硬坚持下达成的。“在目前这种严峻形势下,任何犹豫不决就是对本国人民犯罪,任何企图‘搭便车’的行为也是如此。”我并没有刻意提高声音,但确保能让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刻在他们的心上:“这些做法,本质上也是对全人类犯罪;这样做的国家,不仅是全人类共同的敌人,也将是蓝星的敌人。”同时我也宣布,以后蓝星向地球人的任何技术传输,都将以未来的“特别委员会”作为主要渠道。

    我发现,这个宣布给与会代表心里造成的影响,一点也不亚于我宣布要用碎片覆盖地球外太空的效果。

    散会之后,戴将军邀请我到外面走走,透口气。在代表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我和戴将军单独走出会场。

    外面有一道长廊直通海边,长廊两边是厚厚的草坪和高大的椰子树,夕阳西下,远处的天边和海面,近处的树梢和草坪,以及身后的酒店外墙,都被镀上了一层橘红色。我们并肩缓步走在长廊下,任由海风轻轻吹拂过来,刚才会场中那种沉闷的压力一扫而空。

    “听司令官说,你们蓝星上几乎全都被海洋覆盖,只有几百座岛屿浮出水面?”戴将军边走边问。

    “没错,我们就生活在那些岛上和大海里”,我说,“不过我们的太阳比你们的要小得多,而且已经进入生命的末期了。”

    “哦?”戴将军侧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笑着说,“最快也是几百万年之后的事了,那时我们的后代说不定早就离开蓝星了。”

    “哦,原来是这样”,戴将军轻轻点了点头,“真希望有一天能到你们的星球上去看看。”

    “会有这一天的”,我说,“等地球度过了这次危机,我亲自陪同你去蓝星。”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我跟在后面,注意到他头上的白发,比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多多了。

    长廊在椰树林外止步,前面就是洁白的沙滩,有一道木栈桥从长廊下面延伸出去,在沙滩上曲折向前。我们在长廊尽头停住脚步,望着远方海天交界处那片明亮的金黄。

    “这是我参加过的最高效的一次国际会议”,戴将军若有所思地说,“还真得感谢你们啊,奥巴先生。你那几句话起了关键作用。”

    我知道,他说的是如果各国还不能真正联合起来,我们就要封锁地球外太空,以及今后蓝星的技术传送主要通过“特别委员会”。这两点对决议加入第四、五条也起了关键作用。

    “这没什么”,我说,“我在会上的发言不是一时冲,所有的观点都得到了蓝星最高层的授权,以及司令官本人的亲自批准。”

    “所以说我才要感谢你们呐”,他点了点头,“你们考虑得很全面,而且是真正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是真心想帮助我们。”

    犹豫了一下,我说,“其实效果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好。我刚才注意观察过,有几个国家的代表心里面都有各自的想法,回去之后会不会真心去推动国内批准这些决定还很难说,他们只是被我在会上那几句话吓住了。”

    “我知道。”戴将军仍然望着远处,表情很平静,“没关系的,不管怎么说,毕竟开了个好头。”

    他并没有追问我具体看出了哪些人的哪些隐秘想法,这是我真正敬佩他的地方,他从来没有利用我对他的好感,要求我利用自己的超能力为他做什么。尽管他要是提出来,我多半不会拒绝。

    现在他双手背后,笔直地站着,紧抿着嘴,眯眼眺望着远方,一点都不畏惧那明亮的光线,满头白发熠熠生辉。看着他的侧影,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有像他这样的人,地球文明才会度过那么多次危机、甚至还能不断向前大步发展吧。

    “其实真正该感谢的人是你”,我说。

    “谢我什么?”他侧过头来。

    “真正能支撑地球度过危机的不是我们蓝星人,而是像你这样的人类。”

    “哈哈哈”,他仰头大笑,“不过是一个老头子干了点份内的事罢了。再说,我也不是没有私心哦。”

    “私心?”我有些不解。

    “对”,他脸上露出了顽皮的神色,“我希望这场危机早点过去,好在有生之年能登上蓝星去看看啊。”

    “一定会的!我和你约定。”

    “我也相信,一定会的!”他转身拍了拍我的肩,“咱们回去吧,不然那帮家伙又会冒出些新想法了。”

    当晚,东道主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招待各国代表,当地很多**要员、军方将领以及企业领袖都出席了。这些人并不知道各国代表为什么会聚在一起,还以为是场名头很大但又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国际会议,宴会的气氛热闹又轻松。

    我也出席了宴会,会开身份是戴将军的高级助手。我发现戴将军在人群中谈笑风生、觥筹交错,其他代表也大都如此,一点也不像心事重重的样子。看到这幅情景,我不由对地球人又有了新的认知。

    美国代表和英国代表端着酒杯,一起朝我走过来,我端着水杯和他们碰了碰。客套了几句后,英国人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奥巴先生,你对最近的wkt风潮怎么看?”

    “很麻烦”,我说,“他们的行为把各国当局置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认为会不会背后有人在捣鬼?”美国代表问。

    我摇了摇头,“据我所知,地球上已经没有一个白星人了,再说他们也不屑干这种事。”

    “我不是说白星人”,英国人看了一眼美国代表,压低声音,“我是说,有个别国家,比如,俄国人……”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着英国人。

    他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他们总不按常理出牌。或许他们仅仅只是想把水搞混,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模糊的推测,我们现在还没有靠得住的证据。”

    “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大国都不会这么干”,我笑了笑,“与其盯住俄罗斯、或者你们心目中预先认定的其他国家,不如看看那些跨国企业、大财团。据我所知,他们背后的势力能量惊人,自称为‘万国之上的隐形王国’。”

    “比如说呢?”英国人眯起了眼睛。

    “比如说有个le公司就很神秘”,我直视着面前两人,“还有那个‘科学怪杰’马克,他最近可一直都没闲着。”

    两人的脸色瞬间变了一变。

    “谢谢你的好意,我们会留意的。”英国人表情古怪地向我点点头,两人转身离开了。

    他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觉得很是好奇。

    宴会还在继续,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我信步走出大厅,发现外面好像变天了,空气潮湿闷热。抬头一看,夜空中乌云翻滚,遮住了月亮和星星,远处隐隐传来雷声,还夹杂着一道又一道刺目的闪电。

    就像那块黑布马上就要铺天盖地而来。

    但大雨始终没有落下。

第四十九章 你们从哪里来/小兰

    舷窗外是无尽的虚空,最近的星星看上去也不过只有一粒尘埃大小,极远处有团模糊的星云,散发出冷漠的黯淡红光,就像一只疲惫不堪却仍然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中窥探着我们的行踪。

    我站在飞船中央控制室的舷窗前,凝视着窗外那比黑夜还要黑一万倍的虚空,那个遍布草海的小小星球、那个我们一手打造的短暂新世界、那个曾经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包括整个星系,都已被抛在身后很远的地方,正加速离我们远去。

    一颗小行星的坠落会燃烬整片草海,三颗小行星坠落会粉碎整个星球,这些都在它的预料之中。在看过那些壁画1之后,我也曾朦朦胧胧地想到过这一结局,只是没想到它们来的这么快,快到不允许我们把城池建立起来,只来得及搭起一个小小的圆环乐园2。在那三颗小行星掉下来之前,它把推进器加载在我们的飞船上3,我们离开了,它决定留下来,它说它已厌倦了继续流亡,它要在那里等它4,这或许是唯一一次能无限接近它的机会……

    是的,它为自己选择了归宿,而我们的流亡才刚刚开始,从出发到现在,我们走了5光年,距离我们的目的地,还有130光年。

    出发后没多久,绝大部分采矿人和他们的家人都已经进入封存状态,只有很少一部分留下来,协助拉哈尔维护飞船的运行。现在他正站在我身后,一起观望着舷窗外的虚空。

    “你说,它有可能会活下来吗?”

    “我不知道,主人”,拉哈尔轻声回答,“根据后来的计算,坠落在草海上的那三颗小行星,质量之和接近我们那个星球的十分之一。它们能粉碎一切。”

    是的,我知道这绝无可能。死亡对它来说不算什么,长久的质疑却始终找不到答案,这对它才是最大的折磨,这句话是它说的,它宁愿选择死亡来见证答案。

    “我后来仔细分析了当时的爆炸画面,没有发现一颗稍大一点的物体”,拉哈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他的结论,“所以,它既有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我知道,我知道……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吐出来……随着这个动作,我身上的灰绿色长裙出现了轻微的起伏。这很可笑,因为长裙下面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存在,这是它告诉我的。

    “它是个英雄。”

    “主人,在它给我们上过的课中,并不赞同‘英雄’这个词。”拉哈尔的声音仍然很恭敬,“它说过,英雄不过只是在恰当的时候战胜了自己。忘记‘英雄’,做我们必须要做的事,这样我们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英雄。”

    没那么简单。我想告诉他,没那么简单,但我只是侧身看着他,他肃立在我身后不远处,微低着头,可即便这样,他仍然显得十分高大。要不是那灰绿色的皮肤和树叶般的头发,他看上去就和地球上十七、八岁的强壮少年没有什么两样。蓦然之间,有幅画面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转回视线,“飞船还有多少资源?”

    “从出发到现在,我们耗费了资源储备的13%。”他迟疑了一下,“可是我们的目的地还非常遥远,我担心飞船上储备的能量不足以支撑。”

    “你有什么建议吗?”

    “主人,希望你能批准我们探索下一个最有可能蕴藏原矿石的星系。”

    我有些好奇,“你知道哪些星球上可能蕴藏原矿石?”

    “是的,主人,飞船上有专用探测仪,可以分析每一个星球发出的光谱,判断它是否蕴藏原矿石,准确度达到59%。”

    准确度不算高。他抬头看着我,“为了探索需要,还要请你批准重启50个采矿人,这是最低限度的人数要求。”

    飞船降落和再次起飞都会耗费大量资源,重启采矿人同样如此,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习惯性地仰望着飞船的顶部,却突然想起它已经不在了。现在我是“主人”,必须由我来做出决定。

    “我批准你的建议”,沉吟片刻,我又说,“另外,等到了那些星系附近,再重启采矿人。”

    他欲言又止,最后微微低下头,“收到!”

    回家的这条路并不是一条笔直的直线,我们的飞船就像打水漂一样,在宇宙中划出了一段又一段精准的圆弧。拉哈尔之前解释过,这样做能够充分利用大小不一的引力场,不仅节约资源,还能极大缩短旅行时间。他的解释中夹杂着许多艰深拗口的专业词汇,听上去非常复杂。

    我宁愿按自己的方式来理解,比如,宇宙就是一座大池塘,我们飞船落脚的引力场就像一片片散落其中的荷叶,如果飞船能准确掌握好起跳和落地的角度与速度,我们就能像青蛙一样从荷叶上轻松跃过整座池塘。当我把这个比喻告诉他之后,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没错,尽管在拉哈尔的知识库里有池塘、荷叶、青蛙这些概念和与之对应的涵义,但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很难在短时间内把这三者联系到一起。之前在草海上,它几乎把已知宇宙内的所有事物都倾囊相授给孩子们,但知道了并不见得就明白了,他们必须要亲身经历过之后才能心领神会。所有生命感知宇宙的方式,其实都应该是这样的。

    雨过初晴,池塘里水汽氤氲,一只碧绿的青蛙“呱呱”叫着,从一片荷叶落到另一片上,回头望去,水面上漾起细微的涟漪……这样的景色,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拉哈尔很谨慎,我们一直保持在荷叶的边缘部分漂移,小心避开了中间位置部分,同时尽量隐蔽自身发出的辐射信号。从草海星球出发以来所处的这片宇宙,白星人以前从未来探索过,这里有没有原矿石、有没有其他高级生命和文明?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如它所说,身体之外的世界没有美,只有无处不在的恶意与潜藏的危机,尽管我始终难以相信这种说法,但是对未知世界保持最大限度的敬畏同样是必要的。

    时间成了我们旅程中最不可捉摸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穿越在虚无的宇宙中,跳跃过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引力场,经常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并不是我们的飞船在主动选择跳跃路线,而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把它像一枚石子似的随意抛向池塘,任由它在水面上跌宕起伏。而且,身处在飞船中的我们,每次跳跃时都像被抛入了一段虚无之中,舷窗外的一切都极不真实,处处寂静一片,飞船里的计时设备也莫名其妙地停止了。或许一次跳跃不过几分钟,或许是好几天,但我们一无所知,如同梦游一般。当时间停止流动时,我都会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实存在,跳跃的过程中我们不仅失去了时间,同时也失去了自我。

    按照拉哈尔的解释,时间是由引力场决定的,不同的引力场都有不同的时间,我们从一个引力场跳跃到另一个,所处的时空都在不停转换,因此,飞船内的计时设备停止是很正常的。他的这些话听上去玄之又玄,但是我注意到一个事实,飞船内的资源储备量一直在稳定的减少,它丝毫不受引力场改变的影响,既不会突然多出一个量度,也不会停止不变。它成为独立于我们所有存在之外的存在。能量守恒,付出多少就会得到多少,看来这才是永恒不变的宇宙基本真理,哪怕你处在莫名其妙的时空也同样如此。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担忧,按照这样的方式,如果我们能有幸抵达地球,那里的时间又会流逝多久呢?那些曾经熟悉的人和事,会不会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

    所以剩余资源储备量成了我们唯一可靠的计时方式。我们的飞船大概每消耗1%的资源,就会跨越0.38光年,即便按照模糊的时间,这也是一个非常惊人的速度,已经远远超越了光速。我还记得中学的物理课上曾经学过,光速是宇宙内的终极速度,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不能超越光速,否则就会陷入不可预知的时空混乱之中。现在看到,速度不仅能改变时间,时间同样会改变速度。也就是说,我们与地球之间的距离尽管如此遥远,但是以我们的运动方式,抵达终点的时间应该不会过于漫长,当然,前提是我们拥有足够的资源。

    资源储备量还剩下61%时,飞船上的探测仪终于捕捉到了一抹遥远的光谱信号,显示附近一个星系中很有可能蕴藏着原矿石。这个星系并不在我们的预定路线上,跳跃过去要消耗不少时间,我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飞船跳跃到了这个未知星系引力场的边缘并在那里停下来,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圆盘状星系,中心密集,外部疏散,期间弥漫着稀薄的星云,整体呈现出非常迷人的蓝绿色,那抹象征着原矿石的光谱信号,就是从离我们最近的一颗行星上折射出来的。它孤零零地飘荡在星系的外围,看上去相当不合群。

    拉哈尔紧张地操纵着飞船上的各种探测设备,轮番对这个未知星系进行扫描,过了好一阵,他才报告说,在可探测的极限范围内,这个星系没有生命存在的痕迹,也就是说,“可以判定它是安全的”。我点点头,示意飞船前进。

    我们以极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接近那颗行星,从远处的一个光点,再到逐渐变大的发光圆球,当它占据了飞船舷窗外的整个视野时,眼前几乎是一片毫无差别的雪白,我疑惑地看了眼拉哈尔,“是的,主人”,他有些不安地说,“这是一颗冰球。而且,蕴藏原矿石的概率非常高。”

    “重启那些采矿人吧。”

    “遵命。”

    这并不是一颗表面平坦到完全光滑的冰球,再近一点时就会发现,它雪白的表面同样有斑驳的暗影,只不过颜**分太过微弱实在难以辨别,那是一道道冰山在冰原上投下的影子,之所以不太明显,是因为这颗冰球远离星系中心,周围等距离分布着三颗小型恒星,就像手术室的无影灯一样把它无差别地照亮了。它被那三颗已进入生命末期的恒星束缚在引力中心,被它们带着围绕着遥远的星系中心缓慢地逆时针运动,三颗恒星呈“品”字型分布,中心位置固定住一颗行星,后者居然没有被前者吞噬或者拉扯撕裂,这实在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天体结构,以至于拉哈尔都频频称奇。

    飞船降落到低轨道,又绕着冰球飞了一圈,探测仪终端显示屏上的曲线徒然增高,这意味着下面原矿石的储量非常丰富。再次确认没有任何危险后,我们缓缓降落到地面。

    降落的地方是一片极大地冰原,背靠着一座圆锥型的雪山。雪山的表面非常光滑,冰原也极其平整,就像一面雪白的镜子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表面还有很多划痕——粗直线、细直线、虚线、正方形、圆形和正三角形,这些划痕组合成奇怪的巨大图案,随着镜面一起伸向远方。线条颜色非常浅,难怪之前在空中时没有发现。

    “看上去像是某种古老的航标”,拉哈尔认真地查看着那些图案,有点不太确定地说。

    “指引什么呢?”我问。

    “不清楚,或许是像我们这样的飞船吧。”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想起了草海星球上的石室和那些壁画5,难道说这个陌生星球也发生过类似的悲剧吗?

    “请放心,主人,即使这些图案是某种航标,那也是很遥远之前的事了。现在这里很安全。”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走出飞船了。

    我轻轻点了点头,“尽量小心些,我们毕竟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

    拉哈尔很稳重,但在我的眼中,他毕竟还是个大孩子,对于宇宙中未知的一切,他的好奇心理远远大过戒备。我多少能理解,男孩天生就渴望荣耀,无论他诞生在宇宙中哪一个角落,这一点都是共同的,亲自发现并探索一整片未知的宇宙,这对他实在是太具有吸引力了,我暗自有些庆幸,还好,他现在想到的只是“探索”,还没有想到征服。

    他带着二十五名采矿人走出飞船,每个人都携带着武器,我在飞船顶部的中央控制大厅注视着他们。他们在冰原上行进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成了视野中的小黑点。实时图像传送回大厅内,画面中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远处稀疏排列着几座圆锥形的雪山,样子和我们背后的这座一模一样。

    “主人,外面很冷,接近绝对零度,但是没有风,还好,温度还没有影响到我们的行动。这片冰原实在是太大了,大的好像没有边界……”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兴奋,我不由得笑了笑,“不是还有两颗太阳照着你们吗?”

    “这里的太阳光根本都不暖和,就像冷光一样,跟我们以前的家园完全不同”,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抬头望向头顶,“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太阳就像另一个冰球。主人,你能看到吗?”

    是的,从他头顶摄像头传回的画面看,一颗小小的太阳高悬在惨白的天空中,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另一颗太阳落在地平线尽头,只露出了小半边脸,看上去倒是被头顶那颗还要大些,但同样也是惨白色的。还有一颗太阳在行星的背面,从我们这个角度看不到。

    据说在地球的远古时代,天上有十个太阳,炎热烤焦了森林、晒干了江河,百姓苦不堪言,有个叫后羿的英雄张弓搭箭,射下了其中的九个,从此后地球才变得宜居。只是不知道后羿如果来到这个星球,会不会期望太阳再多一点?嗯,这个故事不错,有机会讲给拉哈尔听听。

    外面,他们已经开始在冰原上打下第一口探井,探测仪能够发现原矿石的大概率储藏情况,但是要确定矿石品位和开采难易程度,还是必须要打个探井,把地底的东西挖上来亲眼看一看才行。

    “顺利吗?”

    “冰层非常坚硬,主人,但目前还能够克服。”在钻探的噪音背景下,拉哈尔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上去有些模糊。

    “情况不太好,主人,冰层实在是太厚了,我们已经往下钻了200米,还是没有打穿。”

    “换个地方试试?”

    “好的。”

    结果在接下来很长时间内,拉哈尔他们换了五个地方,都是探测仪信号显示原矿石储量最丰富的地方,但始终未能打穿冰层。

    那轮惨白的太阳仍然挂在头顶,另外一轮还是遥遥坠落在地平线下,只露出了小半张脸。如果仅凭太阳的移动,这么久时间就好像没有变过,又好像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度过了一个轮回,这实在是诡异而又无趣。但这段时间也不是全无收获,我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尽管这颗星球上的阳光如此微弱,但它们还是能够在地面投下薄薄的一层影子,我们的飞船就被笼罩在背后那座圆锥形雪山的阴影里。只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影子的位置几乎毫无变化。

    “现在情况怎么样?”

    “还是不行,主人”,拉哈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这里的冰层实在是太厚了。”

    我犹豫了一下,“先停下来,回来休息一下再说。”

    “我们不累,主人,刚才休息了一会。我想再换个地方试试。”

    “停下来,带着所有人回到飞船。”

    “可是……”

    “这是命令。”我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好吧”。

    他们返回的速度比出去时要慢得多,登上飞船后,每个人看上去都相当疲惫。按理说不应该这样,采矿人的身体是用特殊材料制作的,不管是能量满格还是只剩下1%,他们的行动能力都不会有任何变化,直到能量耗尽的最后一刻。但是现在,每个人都低垂着脸屏、步履蹒跚,奇怪的是,他们体内的能量储备都还不算太低。拉哈尔的状态反而是最好的,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队伍前前后后地照料,帮其他人背负那些重型钻探设备。作为自然诞生的“新新人”6,我原本最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先下去休息吧,补充点能量”,我吩咐其他采矿人,同时悄悄把拉哈尔拉到一边。

    “外面怎么回事?”

    “冰层太厚了,我们换了几个地方都没能钻穿它”,他沮丧地看着我。

    “不是这个”,我指了指那些采矿人的背影,“为什么你们会显得这么累?不应该这样的。”

    他那黑亮亮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主人。我们刚离开飞船的时候一切都还正常,但是在冰原上呆久了之后,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们说,好像能感到自己体内的能量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对,是‘消失’,不是那种正常的消耗,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样。你也知道,我们平时并不会感觉到能量在消耗,以前他们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等一等”,我上下打量着他,“你呢?你有这种感受吗?”

    他用手轻轻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在他们说之前我并没有这种感受,就只是觉得比平时要累得更快一些,他们说了之后,我多少也感觉到一些。但并不是那种‘消失感’,要我说,它更像是……”

    “什么?”

    “更像是冰块在悄悄融化。”

    为什么会这样?我直视着他的眼睛,“现在呢?你现在还有那种融化感吗?”

    “没有了,回到飞船之后,感觉马上就好多了。”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焦虑,他挺直胸膛,大声回答。

    我轻轻叹口气,转过头望着舷窗外,冰原还是空空荡荡一望无际,那两轮惨白的太阳,一轮挂在头顶,一轮垂在地平线上,只露出了小半张脸。一切看上去都毫无任何变化,和我们的飞船降落时一模一样,好像开天辟地以来一直都是这样。

    “下去休息会吧”,我低声说。

    “遵命,主人。”

    走出几步后,他突然在我身后停下来,“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么?”我转身看着他。

    “我也不太肯定,主人”,他有些犹豫,“或许是错觉,对,这里的一切实在太单调了,很容易产生错觉。”

    “到底什么事?”

    “是这样的,主人”,他吞吞吐吐地说,“就在我们离开飞船往冰原上去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恍惚间看到背后的雪山发生了形变,像是突然要从上面压下来,压在我们的飞船上。我当时非常吃惊,但这幅景象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等我再仔细看时,发现雪山仍然是光滑的圆锥形,没有任何变化,我们的飞船也好好地停在那儿,于是我想我多半是产生错觉了……”

    “你头顶不是有摄像头吗?检查过当时的画面吗?”

    “检查过了。后来我还是不太放心,就悄悄回放了当时的画面,但是一切都正常,雪山没有形变,我看了好几遍,最终相信是自己的错觉。”

    “当时你为什么会突然回头?是听到了一些声响、还是有某个声音让你这么做?”

    “都没有”,他摇摇头,“就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

    “你做的很好”,我笑了笑,“特别是把这件你认为不过是错觉的事情说出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那我下去了,主人。”

    “去吧。”

    但是他却没动。过了一会,他抬头看着我,鼓足勇气说,“主人,我觉得这个地方有些……”

    “有些古怪?”我沉吟着,“是的。”

    “那接下来?”

    “我们不能继续停在地面,先升到空中吧。”

    “我也正想这么建议”,他如释重负地说。

    飞船随即返回了星球的近地轨道并停在那里,启动升空的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我们的突然造访,在这颗冷漠的星球上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或许很久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看着舷窗外渐渐变小的圆锥形雪山以及冰面上那些巨大的奇怪图案,我突然想,说不定在遥远的过去中,有过无数陌生飞船拜访过这里,它也曾经有过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岁月。只不过现在,一切都已经被封印在厚厚的冰层下面了。

    为了严格控制能量消耗,飞船内部为船员补充能量都是以缓慢的方式进行,二十五位采矿人加上拉哈尔,充足能量大概需要八小时,

    幸好在近地轨道上,飞船上的计时设备还是正常的。

    在这段时间内,我产生过无数个念头,又一一被否定。直觉告诉我,这颗星球并不如外表看上去那么冷漠,在它那厚厚的冰层下面,一定还蛰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是某种恐怖的力量,也许就此离开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但理性又告诉我,从草海星球出发以来,这里是唯一一个确定有原矿石储藏的地方,我们耗费了那么多能源来到这里,就这样一无所获地离开实在不算明智,而且飞船上的能量还在持续下降……

    “主人”,拉哈尔悄无声息地走到身边,打断了我的沉思。

    “休息得不错”,我看着他,那黑色的脸庞上,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正闪闪发光。

    他挠了挠头,那些树叶般的头发簌簌作响,我不禁暗自想笑,他什么时候学会这个小动作的。

    “有话想说?”我问。

    “主人,你是否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返回去?”

    “是的”,我看着舷窗外那片耀眼的纯白,“是有些犹豫,这颗星球有点令人难以捉摸。你的意见呢?”

    “我建议再次降落。”

    “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样逃跑”,他一脸严肃模样,“它教导我们,生命就是战斗!”

    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哦?与谁战斗呢?你的敌人是谁?它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主人”,他微微摇了摇头,“但是我知道我们应该回去。不管这个星球上有什么,我们都不应该就这样空手离开,我们必须找到原矿石。为了原矿石,为了我们能抵达最终目的地,我愿意与不可知的一切战斗。”

    看着他坚定的目光和丝毫不加掩饰的勇气与真诚,我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了。“拉哈尔,你真的做好准备,要与不可知的一切战斗吗?”

    “是的,主人。我记得很清楚:要活下去就要战斗,与你所处的环境战斗,与你的同类战斗,与其他文明战斗,但更重要的是与你自己的缺陷和懒惰战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他并没有把它的话完整地复述出来,没错,这是它给孩子们上课时说的第一段话,但是后面还有一句:”直到你最后直面‘真一’的那一刻,你才能永远安息。”

    他还太年轻,还不明白什么才是“直面‘真一’的最后一刻”,什么才是“永远安息”。我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批准你的建议,飞船现在返回。”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们的飞船很快就返回之前降落的那片冰原,刚开始时一切看上去和离开时没有两样,冰原还在脚下闪着白光,那些巨大的奇怪图案也还画在原地,一轮苍白的太阳挂在头顶,另一轮沉在地平线下,只露出了小半张脸,时间在这个星球上好像就从未流逝过,甚至我们留下的探井井架也还孤零零地矗立在冰面上……

    但是,那几座遥相呼应的圆锥形雪山却不见了!

    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或者说只不过是一幅虚幻的影像,是被一扇比雪山表面还要光滑的镜子照出来的幻影。

    “确定是这里吗?”我深吸一口气,看向拉哈尔。

    “是的,主人”,他怔怔地盯着飞船上的定位仪,又转头向舷窗外四处张望,“空间定位和地理坐标都没有错,我们留下的井架还在这里……那么大的几座雪山,非常明显的参照物,它们怎么会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呢?”

    镇静,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镇静。

    “如果定位没错,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一丝烦躁的神情从他眼中掠过。

    “那些雪山是活的,它们是某种生命体。”

    “不可能!”他脱口而出,随即又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声音也变得迟疑,“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个星球上没有任何力量能移走几座山,还能做到不被我们发现,这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近地轨道上。既然这样,那就只剩下一种解释,这些山是活的,它们自己走开了。”

    “活的雪山?”他的语气听上去将信将疑,“可是,之前我们认真扫描过很多遍,这颗星球上没有发现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生命有很多种形式”,我说,“飞船上现在的所有探测手段都是基于对已知生命的认知,但是宇宙这么大,我们对生命型态的了解其实还远远不够。”

    不是远远不够,其实是一无所知,就像草海星球上的那些古老壁画,那些黑色的四方形“石块”,谁又能想得到它们曾经也是高级生命,而且曾经还抗争了那么久?3

    “那它们”,他又不自觉地挠了挠头,“它们走到哪里去了?”

    “这是个好问题”,我望着舷窗外,白茫茫的冰原上空空荡荡,“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接下来的一切好像是瞬间发生的。就在我们思索着那些“雪山”有可能去了哪儿时,窗外的冰原上突然暗下来,很快那些巨大的奇怪图案就变得模糊不清,我和拉哈尔对视一眼,几乎同时冲到舷窗前,外面越来越暗,好像头顶那轮惨白的太阳终于把这里抛弃了,但是远处地平线上,那轮只露出了小半张脸的太阳还在。

    “头顶”,我朝上指了指,一大片阴影覆盖在飞船顶上,是它们把天上的太阳遮住了。

    拉哈尔迅速跑向控制台,一把推下操作杆,飞船像是遭受重击似的剧烈闪动,速度猛然提升,以极小的角度平行于冰面向外极速飞去。但是没有用,光明只是在最初的一瞬间闪现,头顶那团阴影紧接着就跟了上来,死死地把我们笼罩在下面。

    飞船连续进行“s”形机动,有好几次我都以为要摆脱头顶那团阴影了,但是它远比我们想的还要狡猾,就像能够提前预测飞船的运行轨迹,怎么也甩不掉。

    幸好只是个“没有实体的存在”,飞船的连续剧烈机动几乎不能对我产生任何影响,“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紧贴在舷窗的弧形玻璃上仰望头顶。

    “正在分析!”拉哈尔在控制台那边大喊。

    它的速度和我们同步,所以从下面看上去它是静止的,位于飞船顶部不高的地方,底部纯平,上面有一个个白色的正三角形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有一瞬间我脑海里晃过了那些圆锥形的雪山,随即又觉得不可能,那么庞大的一座,就算它是有生命的,也不可能移动得像飞船一样快一样灵活。

    “结果出来了吗?”我大声问。

    “马上!”拉哈尔飞快地说,“是一个巨大的白色正六边形,厚度两层,每层都由很多正八面体构成,每面都是正三角形,结构非常致密,没有热辐射,没有看到动力来源……”

    每面都是正三角形,和我看到的一样,八个正三角形构成一个小立方体,许多小立方体又构成一个上下两层的正六边形,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切蛋糕吗?

    “放慢速度!”

    “遵命,主人!”

    飞船骤然减速,我贴在舷窗玻璃上死死盯着头顶,不出所料,它几乎同时减速。

    “停下!”

    飞船停在空中,缓慢地旋转着,它也漂浮在飞船正上方旋转,方向与转速和飞船一致,相对高度几乎没变。

    奇怪,它完全可以从头顶压下来,或者在刚才的追击过程中直接撞上来,但它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始终与飞船保持着不离不弃的距离。它究竟想干吗?和我们玩某个飞车游戏?

    连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唐了。但是到目前为止,它确实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突然我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它是要和我们对话!

    “跟我出去看看”,我快步走向拉哈尔。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犹豫,“还是我去吧,主人,我们还不了解它。”

    “没关系”,我笑了笑,“刚才你也看到了,如果它想要摧毁我们,我们早就消失了。它应该没有敌意。”

    “那请允许我再带上几个人。”

    “可以”。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飞船的顶部舱门打开,八个采矿人跟着我和拉哈尔来到顶层甲板,他们都带着武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开火!”我严厉地说。

    现在它就漂浮在我们头顶,还在缓缓地旋转。站在顶层甲板上比在飞船内看得更加真切更加清楚,大,它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整整一座山压迫在我们头上,前后左右都看不到它的边界,只有极远处那轮半沉在地平线下的太阳,勉强能把惨淡的白光投照进来,居然在它平滑的底部折射出一道道彩虹,流光溢彩、变幻莫测。透过那层流动的色彩,可以看到它是半透明的,天上的阳光隐约照射下来,每个正三角形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连接的非常紧密。

    外面确实很冷,我不由裹紧了身上的长裙,拉哈尔和那几个采矿人团团围在我周围,紧张地注视着头顶,手中的武器泛着黝黑的光。

    下一步该怎么办?我脑海里飞速运转着,试着张了张口,“你好”。

    拉哈尔和那些采矿人猛然转过头,吃惊地看着我。

    没有任何反应。我再次开口,提高声音,“你好!”

    就像声波传达到它的底部,在那光滑的表面荡起了层层涟漪,其中一些正三角形开始纷纷移动,看得我眼花缭乱,不一会,移动停止了,一些正三角形的颜色变深,组成了一排奇怪的符号。

    我清晰地感觉到长裙下的身体里心脏“咚咚”狂跳,尽管那下面什么也没有。我没猜错,它要和我对话!

    看到我没有回应,那排奇怪的符号闪了两下,颜色加深,在白色的背景中变得更加醒目。

    “飞船里有编译器”,拉哈尔也回过神来。

    “马上连接!”

    那排符号还显示在头顶,编译器有一个输入和输出的过称,“快一点、快点!”我不停地催促着拉哈尔,同时暗暗祈祷那排符号不要消失。

    “没有结果,翻译器没有搜索到可匹配的文字”,拉哈尔沮丧地说。

    “怎么办?还有没其他办法?”

    “……编译器可以学习,只是需要过程。”

    “怎么弄?”

    “要试着和它对话,主人,你可以举出一些周围明显的事物,把它们的名字告诉它,然后让它用自己的语言说出来,不,表达出来。随着词汇的增多,编译器就能熟悉它的语言或文字结构。”

    “要多久?”

    “这不好说,主人”,拉哈尔又挠了挠头,“或许会很快,或许很慢,关键是要让它明白你在做什么,如果你们能同步,很快就能建立起链接。”

    试试吧。“说什么都可以吗?”我问。

    “是的,主人,最好是周边的事物,双方都熟悉、都能看得见的事物。”

    说什么呢?我不由也挠了挠头,突然灵机一动,指着天边那小半轮太阳,仰头微笑着说:“太阳”。

    它没有任何反应,光滑的底部平面上显示的仍然是刚才那排符号。

    我想了想,伸直左臂,手指着天边,又高高抬起右臂,指着头顶,再重复了一遍:“太阳”。

    话音刚落,那排符号开始变动,排成了一个新的简短符号。

    我心里面一阵狂喜,转头看向远处,用手指着另一个方向的视野尽头,“冰原。”

    一个新的符号出现了。

    “它很聪明”,拉哈尔轻声感叹。

    是的,我顾不上回答,又指了指自己,“我们”,然后指向它,“你们”。

    这个两个新的符号同时出现。

    我轻轻地顿了顿脚,用手指着脚下,“飞船”。符号跟着变化。

    “它听得懂,它完全听得懂”,我紧紧抓住拉哈尔的手臂,开心地大笑起来。

    符号居然跟着我的笑声开始变化,这次要简洁得多,看上去就像一张笑脸。

    “怎么样?可以了吗?可以了吗?”我高兴地蹦起来。“太少了,应该还不能完成”,拉哈尔低头看向编译器的显示屏,紧接着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天!”

    “怎么回事?”

    “它居然把自己的语言系统传送到编译器里了!”拉哈尔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它居然是高等生命,天呐!”

    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抬头望向它,就在这时,它底部上的平面又开始飞快变动,最后显示出一个复杂的符号。

    “它说什么?”

    “稍等,正在翻译”,拉哈尔把显示屏递到我身前,几秒钟后,那上面出现一行熟悉的文字:

    “你们从哪里来?”

    “怎么回答?”我抬头看着拉哈尔。

    “直接对着显示屏说就可以了,编译器可以把你的话翻译成它的语言系统,投影在飞船表面。”他比我还要激动,握着显示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我们来自很远的地方。”

    编译器很快就把我的话变成那种奇怪的符号,投射到脚下的甲板上,它一下子就看懂了。

    “有太阳那么远吗?”

    我愣了一下,明白它说得是那几轮惨淡的太阳,“不,比你们的太阳要远得多。”

    “你们来这里干吗?”

    “我们的飞船缺少能量,来这里寻找能量。”

    “我知道你们的飞船缺乏能量。你们还会走吗?”

    “是的”,我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找到能量后我们就要离开”,想了一下,我又补充说,“我们要不了太多能量,请帮助我们。”

    拉哈尔偷偷看我一眼。

    “我可以给你们能量,无限的能量,但是请你们不要离开。”

    我的脑海飞速运转,片刻之后,我问:“以前这里有人来过吗?”

    “很多很多飞船都来过。”

    “那些冰面上的巨大图案?”

    “是的,那些图案就是航标。以前这里曾经非常热闹,来过很多人。”

    “后来呢?”

    “后来他们都走了。”

    “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都消失了吗?”

    一长串符号滚动显示出来,“他们都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很寂寞,这里除了冰雪什么都没有,所有的飞船都离开了。只剩下我。”

    我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没走?”

    “我不能离开,我必须看守这里,这是我的职责。现在你们来了,这真是太好了,请你们留下来陪我,留下来吧。”

    我摇了摇头,“恐怕不行,我们补充能量后就要离开,和你一样,我们也有自己职责。”

    拉哈尔轻轻碰了我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些符号开始在表面上剧烈地跃动,就像是一个人正在进行复杂的思考,最后,它们终于定格成一段话:

    “我不允许你们离开,你们就不能走”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觉得眼前一暗,紧接着就明白过来,它正从头顶上铺天盖地般的径直向我们压下来。眼前闪过几道刺目的亮光,然后豁然开朗,伴随着一阵沉闷的声音。

    惨淡的太阳重又从头顶的天空中照下来,它不见了。飞船表面落满了晶亮的碎片,不知道有多少正八面体被刚才的开火击碎。

    拉哈尔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甩开他的手,愤怒地大喊:“谁?刚才谁在开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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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雪之子介绍:
在遥远的90光年之外,蓝星人和白星人同时盯上了地球,为了争夺12个蓝雪孩子和他们携带的记忆水晶,一盘漫无边际的棋局徐徐展开……当那块黑布笼罩住整个地球时,人类舞台的灯还能点亮吗?蓝雪之子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蓝雪之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蓝雪之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