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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数风流人物全文阅读

楔子

    把手中准备好的汇报材料和自己的简历以及相关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冯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东西他早已经印在脑海里倒背如流了,这么些天都在为这事儿准备,就等着今天了。

    不容易啊,奋斗二十年才走到今天这个岗位上,为此他付出多了多少心血努力和代价?

    根据他得到的消息,下午部里边领导就要找自己谈话了,如无意外,下一周可能就要上常委会研究了。

    走到窗边,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冯铿仍然难以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紧张、激动,还有一些兴奋。

    这种情形好多年没有了。

    上一次提拔自己担任市委常委因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虽然也很高兴,但是却谈不上多兴奋,而这一次几乎要算是破格提拔了。

    自己刚担任副书记没多久,就要接任市长了。

    或许只有十一年前自己担任县长时才有这份感觉。

    嗯,的确如此。

    这么些年,自己从县长到县委i书记,再到副市长、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然后援藏锻炼,再回来接任市委副书记,突然就有这样一个机会了。

    “冯铿,曾用名,冯紫英,男,45岁,1974年7月出生,籍贯山东临清,学历全日制大学本科,1996年参加工作,1998年加入……,现任汉溪市委副书记,……”

    不过并非没有变数。

    冯铿也知道和自己竞争的人选不少,自己并非唯一选择,而且每个人都很有实力,所以一切都还未定。

    大家都屏住声息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不过他并不惧怕竞争,几十年仕途历练,从最基层的乡镇长到现在的位置,哪样工作他没摸过,什么世面他没见过?

    起早贪黑,摸爬滚打,奋斗拼搏,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他觉得有些晕眩,摇了摇头,可能是昨晚加班的缘故,凌晨快一点才睡下,没睡好。

    一只手撑着办公桌上,冯铿缓缓的坐下。

    面前一本《菜根谭》,一本脂本《红楼梦》。

    冯铿下意识的翻了翻《菜根谭》,目光落在上面,“居轩冕之中,不可无山林的气味;处林泉之下,需要怀廊庙的经纶。”。

    他皱了皱眉,怎么这话好像不是一个好兆头?

    随手合手,又翻开脂本《红楼梦》,这段时间没事儿他就在回味《红楼梦》,已经看到79回了。

    书签夹在其中,冯铿随手打开,却看见水墨山水的书签上寥寥几句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心中一阵烦闷,怎么这书签上也都是些不中听的话语?

    随手合上,却落了几页,正好翻到第一回。

    “事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今天这是怎么了?都是这些寓意不祥的东西?

    心烦意乱之余,冯铿又有些不忿,谁最终不是一堆荒冢?

    既然如此,那凭什么不去努力拼搏一番,求个封妻荫子,青史留名?

    贾宝玉那等无用之人,也都还有追求,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琢磨着宝黛兼收,一床几好呢。

    一会儿觉得妙玉多么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一会儿觉得那邢岫烟如野鹤闲云,葳蕤自守,还有那晴雯、金钏儿这等俏丫鬟……

    最好还能把那啥史湘云、薛宝琴都留在身边,还觉得香菱归了薛蟠太可惜了,甚至那二嫂子和可卿可不也是风流妖娆让人迷?

    这厮还不是恨不能所有水都只能泡他这一摊泥?

    只不过他没有能力做到那一步,不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而是能力限制了他的掌控欲,做不到或者根本没法做到罢了。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决定了人的层次高低,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追求层次,你越过了某个层次,自然就会追求更高的阶段。

    所谓淡泊名利看穿世情,那只是失意者无奈之下的逃避借口,谁不想醒掌杀人权,醉卧美人膝?

    曹雪芹真要当到纳兰明珠那一角,嗯,当然是前期,你觉得他会看淡生死荣华写这本《红楼梦》么?

    冷笑着合上书页,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起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冯铿立即恭声道:“张部长您好,我是,好,好,我明白了,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冯铿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狂喜兴奋的情绪,让自己淡定一些,但是却未能如愿。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又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

    本能觉察到不对,本来自己就有三高,尤其是血脂高,这是他最大的隐忧,没想到这个关键时候,一定要稳住,千万这个时候出不得差错,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软软往下滑。

    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只抓住那本《红楼梦》。

    哗啦一声,那本书被他抓住了封面撕落,攥住书皮,书皮上几个宫装仕女图案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人却慢慢倒在了地板上。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一节 我来了

    急促的马蹄声让斜靠在马车座上的少年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有些恍惚的环顾四周,依然如故,没有任何所希望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真正自己回去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清楚,血脂血压都高得吓人,真要一躺下去,估计就醒不来了。

    即便是醒来,那也太难熬了,而如果要让自己在那个病床上呆上一二十年,他宁肯在这个未知世界里跌跌撞撞的前行。

    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衫薄裳,系在腰间的玉带略显宽松,让他很有些不适应,三尺五的腰围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等模样?

    虽然减肥一直是他所渴望的,但是现在这等情形却委实让人难以高兴起来。

    没错,穿越,俗不可耐的穿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如此。

    冯铿,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字紫英,冯紫英,这特么是啥玩意儿?

    呃,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昏迷前正在看的脂批汇校本的《红楼梦》中那个冯紫英,只不过那书里的冯紫英不是英俊奋发,号称红楼四侠,早已弱冠了么?

    看看自己这双手,怎么看都像是十一二岁左右孩童的,无外乎就是多了几分力气和渐渐消退的厚茧罢了。

    还有这大周朝,大周王朝。

    天知道这个大周王朝是怎么钻出来的,居然还真的存在,不是东西周是两千年的事情么?

    就这几天里,冯紫英已经看过了官史,此大周非彼大周,而是张氏大周。

    明正德五年,北直隶马户刘宠刘晨起义,席卷北直隶和山东、河南,正德六年,被判入狱的苏州机工首领葛贤越狱,率领苏州机户织工起义,席卷江南。

    而同年五月,宁王朱宸濠在南昌举起叛乱大旗,而此时也没有了一代军神王阳明的神威笼罩了,江西沦陷。

    八月,元末群雄之一,建立了大周王朝的张士诚之七代孙张定奎从苏州起兵,重新举起大周大旗,整个大明王朝终于在正德皇帝的荒淫游戏下,进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死局中去了。

    正德七年十二月,张定奎攻占金陵,宣布正式定都金陵,国号大周,迅即北伐,席卷中原,最终完成王朝更替,建立大周王朝。

    于是历史就这么毫无缘由的变了,于是,他冯紫英也就这么毫无来由的来到了这个大周王朝永隆二年的山东大地上。

    冯紫英记不清楚明代正德年间换算成西元是啥时代了,但是他大概记得应该是十六世纪初期,而大周王朝建立大概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换了三四个皇帝了。

    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十七世纪初了,而应该是1600至1610年之间,具体年代还得要找到来自西方的人才能知晓。

    只是不知道大明朝覆灭了,而新崛起的大周朝有没有改变历史,利玛窦和罗明坚有没有来到中国,而澳门有没有被葡萄牙人所占?

    这一切因为他来到这个时空时间太短,而消息的闭塞使得他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冯紫英不是工科狗,而是一个文科男,不是学历史的,但和历史有些瓜葛,师范政教专业,对历史有些了解,所以他对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初的这段历史有个大概的印象。

    还好得益于《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六年》以及《大明1566》掀起的明史热,他这个半吊子为了避免在和同僚们酒局饭局时找话题落伍,也假模假样的去看了看《明史》。

    问题是那也纯粹就是走马观花般的蜻蜓点水,根本就是囫囵吞枣的凑合,好在记忆力还不错。

    问题是现在大明王朝已经结束,万历王朝没有了,九千岁和木匠皇帝大概也不会出现了。

    那号称千古一相的张居正失去了大明王朝这个舞台,估计也应该没戏了,就算是有戏,也应该不是大戏,从时间来说也早就落幕了。

    壬辰之战呢?丰臣秀吉和德川那个老乌龟呢?

    冯紫英思路似乎在纷飞,李成梁呢?建州女真的七大恨呢?

    这些历史还有没有?

    冯紫英真的很好奇这个已经发生了偏转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但根据他这战战兢兢一个月来的观察,恐怕大周王朝的情势还真的有些不太妙,起码从乡间城镇的点点滴滴就能窥斑知豹。

    “铿哥儿,要到码头了。”车前传来冯佑的声音,“庆哥儿、保哥儿他们都在等候着了。”

    “佑叔,候着我干啥?还指望着我走之前抖落点儿?”冯紫英坐直身体,伸手拨开布帘,嗓子有些嘶哑,“我用不着他们,世道再不好,从这里上京也就是几天工夫,还能有啥?”

    冯佑是父亲的亲随,此次是护送自己回老家。

    “铿哥儿,带着他们也好,听说京里来的人就在码头边设立了衙门紧邻钞关,交了一道商税,还得要交一遍杂税,厉害着呢,到处都在闹腾,没准儿要出乱子。”

    冯佑黝黑的面膛上左颊有一处狰狞的伤疤。

    冯紫英知道这是箭伤,是在大同镇与鞑靼骑兵的交锋中所伤,也幸亏偏了几分,但即便这样,冯佑的左半边脸估计也是伤了神经,表情都有些不自然,看起来有些凶戾之气。

    “哦?来了多久了?宫里安排来了人?”

    冯紫英这几天一直在老宅里呆着,从下船开始就法开始发烧,烧得人迷迷糊糊,把护送他来老家的冯佑和一起来的僮仆吓得够呛,好容易总算是熬过了这几天才恢复过来。

    只不过冯紫英已然是二世为人,混合了前世灵魂的冯紫英了。

    这冯家在京里这一支到冯紫英这一代就只有冯紫英一个了,大老爷和二老爷早些年都在北边打仗殁了,只剩下三老爷这一个独苗。

    如果不是族里的重要长辈过世,他受父亲的安排回老家来代表父亲吊唁,冯家是断断不肯让这根独苗回老家的。

    “听说来了半年了,是宫里的一位伴伴。”冯佑脸色不动,“这几日里我出门都觉得街面上有些燥性,感觉恐怕要出事儿,所以咱们早走是好事儿。”

    从冯家所在的永清街出来,要绕过两条横街才能走到去码头的大路上,这等用泥灰和条石铺筑的大路也只能在去码头的道路上才有,平顺稳当。

    路上不时能看到阴沉着脸的小贩和低声诅咒的商人,还有几堆人站在那一片柳林下顶着烈日指手画脚的争吵着什么。

    冯紫英抬起手遮在额前,打望着前方。

    阳光刺眼,让人竟然有点儿睁不开眼,就这么一小会儿,冯紫英都觉得脸上有些刺痛。

    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冯紫英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说实话,他内心甚至还有小侥幸,起码不用在病床上呆一辈子了。

    在这个世界里,好歹起码人生自由没问题,而且看似家境还不错,呃,一个官二代,虽然好像这个时代的武官不那么吃香。

    所以他从身体恢复能够活动时起,就主动的开始融入这个世界。

    融入这个世界,第一步就要了解熟悉这个世界,因为根据他从官史中了解到的一鳞半爪内容,这个世界发生了偏转。

    这不是自己这个蝴蝶带来的,估摸着本身就是再来历史运转的无数相似位面中的一个吧。

    这是他的理解,但毕竟发生偏转的时间节点也就是几十年前,所以还是有很多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前世史书中的很多东西在这里基本上也都保留下来了,比如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等等,也就是说世界大致还是这个世界。

    临清城从前明景泰年间始建砖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均在砖城中。

    前明弘治年间,随着漕运日盛,商贾流民蜂拥而至,砖城内那点儿地面越发拥挤不堪,很快南来北往的商旅们便在砖城与运河之间的中洲地界,依托着砖城四周开始滋蔓衍生开来,迅速形成了数倍于砖城的临清街市。

    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马乱,为保卫临清日益繁盛的街市,方才在砖城外开建土城,与砖城连为一体。

    大周立朝之后,周高宗广元帝即位之后随即亦效仿前明成祖迁都北京,将金陵定为南都。

    于是乎临清城便成为南粮北运水次仓的要害之地,与济宁、德州成为山东地界三大转运所在。

    而三座一等一的水次仓——广积仓、临清仓、常盈仓更是连绵数里,加上钞关的设立,使得临清城更成为山东地界第一等的大城。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二节 红楼大周的时代我不懂

    临清冯氏老宅大院便在紧邻老砖城外的永清街横巷里,占去半条街。

    先前奔驰而出的健马便是向北而去,不知道是往哪里报信。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临清设卫所,但随着大周立朝已近百载,军备废弛,临清卫军名义上五千余人,但加上早已搬迁到砖城外和民户几无差别的军户,也不过两三千人。

    而且吃空额也成为卫所军将门养活一家老小的最大经济来源。

    “佑叔,要出事儿?呃,不至于要动刀兵的份儿上吧?”冯紫英立即就怵了。

    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几天时间,说句丢脸的话,才几天,他真的还没把这个时空的很多具体东西弄清楚。

    除了大略知晓这大周王朝是沿袭了前明的大致经历外,其他他都是满脑子浆糊,搞不明白。

    就算是真正穿越到明代,自己又懂多少?真以为翻了一下《明史》,看了几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万历十五年》就以为自己可以当一个明人了?

    大周沿袭前明规制,无论是在官制还是军制上基本没有太大变化,按照冯紫英的感觉,这大周和大明之间的差别,更像是南宋和北宋的区别,有些变化,但基本照搬沿袭。

    大周基本上承袭了前明的疆域和体系,除了周太祖始创本朝打天下那几年外,其他似乎和前明并没有太多差别,甚至从文官武官体系干脆就是整体接手过来。

    但毫无疑问,这三个月的观察还是带给冯紫英很多东西,尤其是从京城到临清来替自己父亲吊唁这一趟,更是见识了许多未曾见过的东西。

    这大周王朝立国不到百年,但却已经有些末世征兆。

    文恬武嬉,而且据说北面蒙古鞑子和女真人都屡屡骚扰九边。

    虽然现在尚未成大患,但按照冯紫英对晚明那点儿不太多的记忆,如果历史大走向不改变,好像也就二三十年就要出大乱子了吧?

    呃,好像出大乱子的还不仅仅是九边,更应该是陕西那边吧?

    想到这里冯紫英又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自己才十二岁不到啊,这就要赶上这种事情?甚至毫无反抗之力?

    自己还想当一当纨绔,真正体会一下封建时代的人上人生活,呃,理直气壮的三妻四妾,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咋就不能让自己如意一回呢?

    “哼,那可难说,听说这常伴伴手伸得长,连漕粮都敢碰,更别说他是奉旨收税,谁敢招惹他?”

    冯佑显然是走南闯北见的多了,清楚这些宫中税监们的德行嘴脸。

    “在京城里他们收敛一些,这一出京,山高皇帝远,谁能拦得住他们?就算是龙禁尉也得让他们几分。”

    这龙禁尉其实就是前朝的锦衣卫。

    大周立朝,周太祖废锦衣卫、东厂、西厂,合设为龙禁尉,但民间仍然多有沿袭前朝称谓为锦衣卫。

    加之龙禁尉官服仍然沿用前朝飞鱼服绣春刀,只不过添了鱼鳞剑作为锦衣卫总旗以上官员随身配备的武器,变化不大,久而久之,连龙禁尉自身也将锦衣作为龙禁尉民间代称了。

    冯紫英自身胆怯,但还要强自镇定。

    虽然这副身子骨自小习武,但是毕竟也只有十一岁的架子,真要遇上兵乱,估摸着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佑叔,咱们老宅那边……”

    “不至于此,无外乎就是那些贩夫走卒和商贾吆喝闹事儿,寻摸着要鼓捣点儿事情出来,逼那常伴伴让步罢了。”冯佑对这些事情也是看得清楚。

    寻常地方也就罢了,但这临清城可是山东地界一等一的紧要所在,户部在这里有钞关,有漕粮水次仓,若是出了乱子,只怕又有嘴皮官司要打。

    这大周王朝的士大夫文官们可不是好惹的,御史和给事中们那一旦发起飙来,管你是谁都得要脱层皮。

    那常伴当虽然贪婪可恶,但是也非蠢人,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应该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这些商贾和贩夫走卒们也有些古怪,照理说不敢如此的,不过事不关己,冯佑也懒得理会,好歹砖城里还有数百卫军精锐,出不了大乱子。

    冯紫英也知道父亲专门安排护送自己回老家的这位佑叔不简单。

    他和其他几个人跟随父亲多年,甚至连姓都改姓冯,实际上是父亲在大同镇戍边时的亲卫角色。

    和蒙古人在边寨上打生打死多年,后来父亲因事免官,他们几个多年跟随父亲的老弟兄就跟着父亲回了京城。

    好歹在宛平外家里也还有几个庄子,顺带就把家人都安顿在了那里,日子虽然不算富裕,但也能求个温饱。

    冯佑平素和另外几个一起回来的轮番在京城神武将军府中住着,现在也充当起长随角色,对京城里朝中事儿多少也有些了解。

    只不过有些事情又不是常人所能预测得到的。

    “那依佑叔之意是不碍事的?”冯紫英心里有些担心。

    他也知道自己才来这个时空没多长时间,虽然脑中已经接受了这个躯体原来的记忆和意识,但是要说对外边这些事情的分析判断,还是无法和冯佑这种走南闯北多年的角色相比。

    不过冯佑原来在大同镇也主要是担负护卫父亲的职责,父亲免官回京之后才又学着当长随,对外边事情了解一些,但也未必有多深。

    “呃,铿哥儿,这我也说不好。”冯佑僵硬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由于左颊受过伤,所以能有表情变化的也只能是右边脸,抽动了一下。

    “左右我们今日便可上船,下午间就可以解缆北上,就算是有啥事儿也不怕,至于说老宅子,就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再不济也得要顾点儿颜面吧,也没谁去虎口捋须。”

    “但愿如此。”冯紫英心里不太踏实,他总觉得自己这么莫名奇妙的穿越到了这个历史没有的红楼大周时空中来,没那么轻轻松松让自己当个纨绔子弟那么幸福。

    老爹虽然被免官,但好歹神武将军的爵位还在,虽说无法和四王八公和一类显贵们比,但好歹也属于跟着周太祖打过天下的勋贵后代。

    若是论道理,像自己这样冯家的独苗嫡子,三妻四妾,混吃等死的生活才是该自己这一辈子该过的,这不也是前世中自己因为工作身心疲惫时最渴望的生活么?

    可问题是这种生活能持续么?冯紫英觉得有点儿悬。

    京城里边还不觉得,但从这回山东老家这一趟,他就已经感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种种躁动。

    从通州乘船南下,一路上冯紫英就感受到了运河两岸生计的种种艰辛。

    运河两岸这十来年里非旱即涝,民不聊生,每年秋收之后便会有大规模的流民北上南下,到冬日里冻饿倒毙在河两岸者比比皆是,这也是冯紫英一行南下是所乘船夫言谈间所获。

    每年京城大户们的管事都会到沧州、德州买奴,不少穷苦人家索性不要钱,只求能给自己儿女寻条生路。

    沧州一带的私盐贩子甚至和本地流民勾结起来,直接哄抢官盐,去年年末甚至直接动了刀兵,还是出动了卫所大军才勉强镇压下去。

    是役,杀得人头滚滚,光是沧州城头挂着的人头就有数十个,一直到蛆虫将头颅上的皮肉啃**光仍然在墙头木笼里晃晃悠悠。

    冯紫英一行前些日子从通州乘船南下时路过沧州,还能看着悬挂在城墙垛口下木笼的森森头颅,那黑洞洞的眼窟窿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冯佑抽动了一下脸颊,嘴角上挑,青森森的下颌小幅度的扭动了一下,瞅了一眼还在四处打望的这位铿哥儿,总觉得这位原来还有些粗豪之气的少爷变得精细计较起来。

    像往日里这等事情,哪里须得多问,只顾着闷着头走便是了,要问也不过是这临清街面上的有趣玩意儿,狮猫,画眉,这才是往日铿哥儿喜好的,哪管这等正经活计?

    莫不是这几个月的国子监学读下来倒真的有些上进了?

    “瑞祥。”

    “大爷?”车外坐在车前的青头小子转过头来,“可是渴了?这里还有一葫芦酸梅汁儿,可得解渴镇暑,不过得要深井水镇一镇,方能爽口。”

    冯紫英打望了几下,委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摆摆手,缩回到车厢里。

    冯家在这边虽然是大姓,但和外城的商贾之家并无太多往来。

    加之这段时间里那位其实关系并不太密切的长辈去世,大家都忙于办理丧事,所以也没太多人关心这外城之事。

    而且这常伴伴也来了大半年了,哪个月不弄出点儿幺蛾子来?

    城里冯家人也多有知晓,哪怕是冯紫英在这呆了几日,也听闻这几个月里怕不是有七八家商贾和过往船只货主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还有一家和龙禁尉有些瓜葛,也只能折了一半走人。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三节 千载难逢的纨绔生活必须要保住

    马车辚辚驶过。

    外城商铺鳞次栉比,人烟稠密,赶上时候,便是堵上半个时辰都未必能走出一里地来,所以一行人索性从外城东门威武门绕出,走城外去码头。

    “铿哥儿,你怕是第一次回来吧?”冯佑见车厢里冯紫英似乎有些不安,也觉得有趣,往日的铿哥儿可不是这样的。

    这位爷现在是冯家一脉三家单传,上一代三兄弟也就只有只有三老爷留得命来。

    大老爷和二老爷,一个在和蒙古鞑子的交锋中坠马连囫囵尸身都没能抢回来,而二老爷则是命不好眼见得要以军功授官,却患了时疫,在床笫上挣扎了几个月最终还是殁了。

    “三四岁时不记事儿,随母亲回来过一回,这一次也是第二次。”冯紫英老老实实的道:“只是听母亲说过,全无印象了。”

    “这临清城是个好地方,若是老爷日后想要寻个清闲,倒是个好地方。”冯佑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前方,前边就是外城的西门了。

    贴着城门边儿上是一大溜子布幡,用竹竿撑起,更多的还是用苇草和竹木支棱起架子。

    消渴的茶水摊子,乌枣堆子,素荤的小食摊子,几辆驮车歪斜着靠在两株有些年成的柞树边儿上。

    一个驮夫正卖力的舞着手里发暗的汗巾吆喝着什么,估摸着隔着几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汗酸臭味儿。

    一大堆子力夫在柳树下,似乎是在吵吵嚷嚷着什么,偶尔蹦出几句声调高几拍的叱骂声,俄而又是一阵哄闹。

    码头上似乎有些乱,不过往日里也不清静,只是今天情况倒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觉得这码头上的情况不大对劲儿,但冯佑对这边情况也不熟悉,往日里他也没来过临清这边几回,只是在边塞上呆的久了,那股子有些不安分的躁动气息让他格外敏感罢了。

    他紧了紧胯下的健马,手扶了扶腰间用布质刀囊裹住的窄锋腰刀,不动声色的回头道:“铿哥儿,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啊?”手嗖地一下从雪白的猫身上收回来,冯紫英身体猛然向前探出来,“佑叔,咋了?”

    “嗯,现在不好说,看样子这码头上要出事儿。”冯佑也有些紧张。

    老爷只有这么一个独苗嫡子,这就是回一趟老家而已,本以为一路安泰,即便如此都还是把自己安排来照顾,就是担心有啥意外,没想到真还被自己赶上了。

    “来得及登船么?”

    冯紫英很清楚自个儿的情形,十一岁的少年,甭打算能有啥翻天覆地的本事,这年头到处都不安泰,得场病弄不好都就得要把命要了,更不用说遭遇什么战乱。

    自己两位伯父也有三个儿女,但没一个能长成人,就算是自己也有一个兄长未足岁就夭折了,也就是自己命大才算是熬过了一场风寒活过来,成了临清冯家在北京城里的一个独苗儿了。

    这等情况下,自己来一趟山东老家,原本母亲是坚决不答应的,也是父亲因为开复的事情走不开身,才不得已让自己跑这一趟。

    也是想着这从京城到临清,一路走运河水道倒也无虞暑热辛劳,所以才勉强答应,可未曾想到会在这老家门上也能遇上事儿。

    冯佑没有作声,只是摇摇头。

    码头上已经围着很多人了,三五成群的簇拥着几个似乎是其中带头者,其中一个正在挥舞着胳膊叫嚷着什么,还有几个人分别在几个人堆中嘀嘀咕咕的串联着。

    靠着路这边码头上被乱七八糟的扔着几堆用草袋装着的杂物把路给堵上了。

    两个褐衣短衫的汉子一边抹着汗咒骂着,顺带着把衣襟拉开,露出一撮黑毛的胸脯,一边坐在草袋上四处打量。

    路头上已经有两拨人被挡了下来。

    一拨是用两头驴子驮着的几捆三梭布,看样子是一个小布商。

    还有一拨人估摸着是两兄弟,粗胳膊壮腿的,赶着两辆骡子拉的货车,看样子是拉了一车乌枣,这是临清州特产,看样子是要去码头交货。

    “马二兄弟,可怪不了我们,牙行的管事说了,今儿个码头上一律不能动,甭管装船卸船还是入仓出仓,都不行,至于这一位,也别想过,那边儿一样都堵上了。”

    “鲁三哥,究竟出了什么事儿,闹得这么大?”

    送乌枣的两兄弟显然是熟人熟路了,一边陪着笑脸,一边随手从漏了一个窟窿的草袋里探进去抓出一把乌枣来,递给对方。

    “不值几个钱,尝尝。”

    “二兄弟,不好说,这码头上的人都闹腾起来了,咱也不知道,只知道把这路口给封住了,当家的,管事的都在那边,成没头苍蝇了,……”

    接过乌枣顺带丢了两枚进嘴里,口水顺着嘴角溢出来,声音却压低了几分:“若是不着急,就先回去吧,怕是要出事儿。”

    “咱们可是和货主约好了时间……”另外一个年轻的汉子显然有些急了,正待说话,却被自家兄长一把拉住,扭过头便低声道:“谢了,走,回去!”

    “大哥!”年轻汉子急了,这两趟乌枣出货拿回货款才能说得上自己娶媳妇的聘礼钱,都到码头边儿上了。

    “赶紧走,看那边!”年龄长的汉子脸色已经有些微微变白,目光却追逐着远处,一缕黑烟已经从西南角冒了出来,这才是他最惧怕的。

    冯紫英的目光随着早已经站在车辕上以手遮额向西南方向眺望的冯佑而动。

    冯佑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嘴角细微的抽动和转动的眼珠似乎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尚未等他做出决定,地面上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震动,拉乌枣的两兄弟显然也是经常在外边儿跑动的,迅即把目光转向西面。

    透过低矮的土墙,能够大略观察到东面的半天上隐约滚起一片浮动的黄尘。

    大上午的烈阳高照,河边上都没有半缕风,看看河道边上被晒得蔫下去的柳枝,这等土尘除了大规模的牲口或者人流移动,便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野地里滚动其这么的烟尘。

    冯佑早已经一个疾窜踩在车辕上纵身上了车棚顶,从车棚顶直接跃上了土城墙,站在墙垛口上,踮起脚尖打量着远方。

    冯紫英和他身旁的僮仆瑞祥都有些失色。

    哪怕冯紫英心理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但是在这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异时空里,你就是胸藏万里锦绣又如何?谁信你的,谁听你的?

    一刀掠过,大好头颅便要落地,自己渴望的纨绔生活尚未开始就要结束,想到这里冯紫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佑叔,出啥事儿了?”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四节 乱起

    一个鹞子翻身,冯佑已经轻盈的从土墙跃上车棚顶,再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下来。

    虽然面色依然如先前冷峻,但冯紫英还是能从对方的眼眸中觉察到一些先前没有的森冷决绝。

    “走,铿哥儿!再不走来不及了,怕是起匪了!”

    冯佑久在边境之地厮杀,站在墙垛口只是简单的一望,就能窥测出一个大概。

    山东素来就是响马丛生之地,当年刘六刘七起家于北直隶,但实际上真正壮大还是得到了山东响马的支持之后才真正起势起来的。

    黑压压的一片人虽然混乱不堪,也没有骑乘,但是人数至少在一两千人以上,再加上他也发现到了东南角升空而起的黑烟,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有接应的里应外合之举。

    问题是让冯佑感到不可思议而又难以抉择的是怎么会在临清州这样的运河腹地起匪?

    要知道临清卫再是不济,卫所的游击将军也能拉得出几百精锐来的,像这等未经战阵的乱匪要想和卫所精锐交锋,那几乎就是白送死差不多。

    但是这城里举火,却又让冯佑感到无法想象了。

    州城里举火可不是一帮乱匪能做到的。

    这临清州是什么地方?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

    州城内豪商大贾云集,几乎大一点儿店面商家都少都要几个护卫,要想在城内举火接应,若是没有城内人的掺和,冯佑是不信的。

    这里的牙行和里正结保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这也是他最难以想通的。

    先前其实他也就觉察到一些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在临清州呆了几天,加上来临清之前他就听说了宫中派出的税监在临清州折腾得天怒人怨,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他不信谁还敢在卫所眼皮子底下寻死。

    但这世道还真的让他没预料到。

    “走!”从车上下来的冯佑,一只手提起还站在车辕旁发愣的小厮抛上车,然后马鞭疾扬,健马吃痛,猛然扬蹄奔行。

    站在那两堆货旁的浑人也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城里边烟火大作,码头外则是人潮汹涌而来。

    “还不滚开,各寻出路,真要等到这里找死不成?”

    冯佑怒喝一声,这才把一干人喊醒,两名浑汉这才忙不迭跌跌撞撞的向码头上跑去,估摸着是去寻管事的人去了。

    而冯佑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手中连连扬鞭,健马吃痛狂奔,驱车直入。

    “佑叔,现在怎么办?能上船么?”冯紫英顾不上跌在车辕上痛得眼圈都红了的小厮瑞祥,吸了一口气问道。

    “来不及了。”冯佑虽然不知道这临清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幺蛾子,但是久在边关和鞑靼骑兵斗智斗勇让他能够嗅出这里边隐藏着的浓浓阴谋味道。

    敢于在临清卫所眼皮子下造反,如果这背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他不相信。

    “那我们先进城?”冯紫英看了一眼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码头上,此时头脑已经开始飞速旋转起来,“我们进内城?”

    “怕是进不去了。”冯佑摇摇头。

    换了是他是守将,此时只怕也早就把内城城门封死,在没有摸清楚外边底细之前,没人敢轻易开内城门。

    那里边从州署、兵备道署、卫署、学暑到督察院行台、布政司分守行台,七古八杂的一大帮子人,还有林林总总一大堆家眷,还有内城的粮仓,这种情形下,哪里敢轻易开门?

    若是被乱匪趁机抢了进去,那真的就是成了丢失城池祸及全族的祸事了。

    码头上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了。

    一帮子四处奔走的力夫挑夫,还有那惊慌失措的货郎小贩,各家商铺货行的管事人等,都如同炸了营的麻雀,四处奔散。

    有的想要上船,而之前早就封了航,不准片板离岸,一干水手也都被赶到岸上,急切间哪里还来得及?

    先前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市面上比起以往清静了许多,但此时一见,陡然间又是一片熙熙攘攘,只不过这个却变成了狼奔豕突,乱成一锅粥了。

    临清州城和其他地方还有些不一样,原本沿袭前明,洪武年间以砖城为城,但是随着会通河的开通,漕运和商贸日盛,迅即在砖城西南面的中洲地界上,也就是被会通河环抱的那一处所在形成了繁盛的集市。

    但在前明正德年间,山东刘六刘七起兵,波及繁盛一时的临清,山东响马冠绝天下,将原本仅有土墙围城的临清城围攻而下,得到了大量粮棉丝布茶和军资补充,声势复振。

    按照某位野史作者所言,若非刘六刘七攻下了临清城重振了声势,只怕前明大军便不能被刘六刘七牵制在山东河北,而大周也不能游好整以暇的拿下江南湖广,最终才奠定了大周王朝的根基。

    碎皮街那边涌出一股人流,开始沿着大宁寺和竹竿巷一线点燃了几家店铺,乌黑的浓烟伴随着闪动的火苗开始肆虐。

    这里是中洲最繁华的街市,很多都是木质结构的店面,一旦烧起来,恐怕就会连绵成片。

    “走,先走东面,看能不能喊开永清门进城!”冯佑也有些着急了。

    他已经意识到今日这临清城里怕是不能善了,这等声势,那巡检司衙门一帮酒囊饭袋怕是早就缩了,只是他不知道砖城中的卫军为何不出来。

    冯家老宅就在永清大街旁的横巷里,紧邻蝎子坑,从横巷里出来可以直接上永清大街向北就是永清门,但是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不知道此时此刻能不能喊开永清城门了。

    冯家在临清城也算是望族,但是这等危险时候临清卫军却未必会买冯家的面子。

    冯唐三年前被解职归家,一直在家赋闲,当下正在谋求复起,所以冯唐才未能来这一趟,让冯紫英代替。

    “走永清门那边要绕开进德会那边,我看从大宁寺那里出来的乱匪就是从大宁寺那边过来的。”冯佑其实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也不太熟悉,但是起码比冯紫英和小厮瑞祥清楚一些,大略知道路线方向,“可能只能走弘济桥那边了。”

    街面上越发混乱,一些机工织工装束的人也从南面街市冲了出来,四散奔逃,加上宾阳门棉花市集里也有人在纵火,整个中洲四处起火,浓烟四起,喊杀声阵阵。

    “走!”冯佑催马疾奔。

    马车绕过前面一堆正在燃烧的门板倒塌下来形成的路障,然后再往前行已经能看到一堆人正在抬起巨木撞击一处商铺的铺门。

    而另外两个泼皮正纠扯着一个乐伎打扮的年轻女子怀里的包袱,恶狠狠的将其打倒在地,抢走对方的包袱。

    看见冯佑一行过来,两个泼皮眼睛发亮,打了一声呼哨,正在撞门的那群人中顿时分出来七八个人便往这边涌来。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五节 如坠冰窖

    换了寻常时候,这几个人哪怕是一拥而上,冯佑也不在话下。

    在边塞上风里来雨里去,这般交锋都算不上的搏杀,对付这些破皮无赖,易如反掌。

    但问题是现在局势越来越乱,很显然之前以为的只是民乱逼税监让步的想法有些偏差了。

    城外已经有乱匪围城,城内的情形更混乱,更为关键的是卫军居然看不见,这就太蹊跷了。

    若是被人拖在这里,一旦被乱匪围住,冯佑自己倒好说,这铿哥儿就麻烦了。

    没等冯佑多想,两名扑在最前面的泼皮一人持着一条一人高的哨棒,一人在拿着一根手臂粗一丈长的竹竿猛冲而来。

    冯佑知道此时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从车辕上跃下,径直向前一侧身,已然让过气势汹汹的哨棒劈头一击,腰间窄锋腰刀凌厉的向上一撩。

    刀锋过处,颈项上的血顿时溅起一尺多高,喷了旁边的白墙一墙,触目惊心。

    没等那竹竿横扫而来,冯佑欺身而进,左臂一圈便将那汉子的头颅勒住,趁势便是一丢。

    嘎嘣一声,大好头颅便撞在了白墙上,半句声音都没有便委顿在地。

    跟随在二人身后的四五人大惊失色,顿时刹住脚步,叫嚷着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竹竿,当先一人居然还有一支装了铁矛头的木枪,色厉内荏的叫喊着:“兀那汉子,还不赶紧放下刀,留你一个全尸!”

    “哼,不怕死的就上来,爷在大同府杀鞑子的时候,你这厮怕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吧?”

    冯佑不在意的挥刀直入,寒森森的刀锋透露出来的杀意让对手身体几乎要发僵,下意识的丢下竹枪扭头就跑。

    一帮人一哄而散,冯佑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帮破皮无赖虽然不值一提,但是从城外涌来的乱匪可不简单。

    就那么大略一瞅,冯佑也知道千余人虽然也是乌合之众,但是人多为王,狗多占强,而且他也看得出来那帮人气势正凶,当头几个怕也是有些来头的,若是进了城,只怕是要出大乱子的。

    但至今未见卫军出动,城内乱成一团,而各家商帮照理说也该有些护卫力量,但是让人惊讶的是也未见到几个,顶多就是铺门前有那么几人持刀弄枪的守护。

    问题是在面对城外那帮明显是有组织的乱匪时,这种零敲碎打的护卫力量济得了什么事儿?

    “快走,走横街柴市那边绕过去,穿过棉花市,往宾阳门那边走。”冯佑来不及多想,一旦城外贼匪进城,再要想找到脱身的机会就难了。

    “走不得!”

    冯紫英和冯佑二人都是一怔,不知道何时已经从旁边夹墙中钻出来一个黑瘦少年,一声油腻混合着泥灰的无臂短褂,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半条腿已经被撕裂得稀烂的裤腿,似乎是才从哪里跑出来。

    黑瘦少年一边狠狠的踹了那早已经被冯佑摔在墙上撞个半死昏迷不醒的泼皮一脚,然后从其怀中摸索一阵,找到一锭银子,然后才顺手搬起旁边一块墙砖,狠狠砸在对方头上,脑浆顿出,眼见得不能活了。

    冯佑倒是不在意,在边寨上这等你死我活的厮杀多了,比这残酷狠辣十倍的事情他也司空见惯,只是略微惊讶这小乞丐居然如此凶悍狠毒,但冯紫英何时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

    先前冯佑那一刀已经让他全身冰冷,此时就在自己面前一个比自己似乎还要小一两岁的小乞丐居然敢下毒手杀人,不能不让他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所见到的这一切可能才是这个世界中最真实的一面,而前几天自己呆在冯宅中养病的时日里那份优哉游哉不过是一种虚幻的假象。

    “小叫花子,为何走不得?”冯佑越发急躁。

    越来越重的危机感让他急于离开这个危险地方。

    那帮泼皮虽然退了过去,但是却距离不远,或许稍微得到接应支持,就又要围过来,到时候自己脱身倒是不难,铿哥儿和那瑞祥就难了。

    “我不是叫花子!棉花市那边已经被那帮子心狠手黑的窑工给占了,你们这几个过去就是寻死。”

    黑瘦少年一边将银子塞入自己怀中,一边却将那泼皮从那乐伎怀中抢来的包袱拿在手上,似乎有些犹豫,这让冯佑和冯紫英也是大为奇怪。

    一锭银子视若拱璧,而这包袱里也有些绫罗绸缎和值钱物事远胜于那区区二两银子,为何这厮却爱要不要的模样?

    只是二人现在也无心询问,只是关心这厮所说的不能走横街柴市去棉花市的话,该如何绕道永清大街上去,唯有上永清大街才能到永清门寻找到一丝进内城的机会。

    “那你知道如何走去永清门?”冯佑一边紧张的四下打量,一边问道。

    此时城中依然四处火起,街面上店铺尽皆关门闭户,三五成群的泼皮无赖和成群结队的乞丐、流民都开始搅合在一起,吆喝着打砸商铺门店,一个个红着眼珠子,如同疯魔一般开始放纵起来。

    “从这边沿着河边跑,走鼓楼街,那边是粮帮各家的所在,城里这些个人没有谁敢去惹山陕粮帮的人,他们厉害得紧,也许那里还能求个安全。”

    山陕粮帮便是临清州城中势力最大的晋商中经营粮食中的人,即便是对临清这边情况很陌生的冯佑和冯紫英,也知道临清州城里两大商帮,势力庞大。

    本朝太祖出身商贾,所以立朝之后对商贾态度与前明有所不同。

    虽然士绅对商贾歧视态度依然如故,但是从朝廷法令上来说,已然放松了许多,而很多地方士绅以借此机会参与经营商业,谋取巨利。

    以晋南商人为主和山陕会馆为根据地的晋商,以南直隶徽州商人为主和徽州会馆为根据地的徽商。

    这两大商帮基本上控制了临清州城中主要商业贸易,哪怕是临清本地商帮和来自南直隶商人中的洞庭商帮和浙江绍兴商帮也难以和这两大商帮抗衡。

    晋商主要以盐、粮食、丝绸、木材、药材、煤炭、铁器、钱庄为主,而徽商则主要以棉布、茶叶、水果、盐、南货、典当、药材为主,尤其是棉布行业和茶叶贩售更是徽商居于垄断地位。

    “你是说这些乱匪不敢去招惹山陕粮帮的人?”

    冯佑虽然来过临清几次,但因为都是替老爷送信送人,倏来倏往,没有多少时间在临清呆,顶多也就是在城里歇一晚,有时候和伴当一块儿出去放松一下,对临清城里情况并不熟悉。

    但他也听说过临清粮食贩运主要是被山陕商人控制着,山陕粮帮的势力很大。

    “不好说,但粮帮那帮人几乎家家都有护卫,人人都有刀枪,有些老爷还有火铳!”黑瘦少年显然对临清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我是他们,何必去和那些人过不去,这中洲街面上能抢的地方多了去。”

    “好,那我们就走鼓楼街,你带路!”冯佑脸色见黑瘦少年似乎还有点儿不情愿,厉声道:“若是能把我们带到永清大街,少不了你银子!”

    “我才不稀罕你的银子,你帮我杀了仇人,我愿意帮你!”黑瘦少年迟疑了一下才道。

    “但你们是想从永清门进内城么?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卫军前两日就出城去了,内城里没剩下几个兵,他们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开门,谁去都不行!先前我看到席家老爷想要从广积门进城,若是往日城里军爷早就迎了进去,今日却是死活不肯开门,……”

    黑瘦少年的话让冯佑和冯紫英都是如坠冰窖。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六节 小荷才露尖尖角

    卫军出城去了,这个城肯定是外城。

    前两日刚走,今日就出现匪乱,其中隐藏阴谋气息太浓了,而且这内外同时发动,若是里边没有猫腻,傻子都不相信。

    “你怎么知道卫军出城去了?”冯佑还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若城中卫军主力真的出城了,那就真的大祸临头了,问题是他这几日也在城中,却从未听闻卫军出城的消息。

    “哼,信不信由你,卫军是夜里连夜出城,从东门码头分批乘船走的。”黑瘦少年见冯佑意似不信,又补充道:“这几日里,城内卫军将爷的相好都好几日未见着人了,若是往日……”

    “那托庇粮帮的人行否?”一颗心直往下沉的冯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怕是不行。粮帮的人素来护短,但只顾自家人,旁人是断然不肯帮的。”黑瘦少年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不管了,佑叔,先走那边再说!”冯紫英此时沉声道:“实在不行,再回老宅里做计较。”

    冯佑也没想到此时冯紫英却突然变得如此果决,也没多想,一挥手,冯紫英和瑞祥早已经下车跟着冯佑,在黑瘦少年的带领下先退出这条横街,向东跑去。

    此时的城内早已经是烟火升腾,不时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一帮人在街面上相碰。

    不过在冯佑手中仍然在滴血的窄锋腰刀威迫下,一般人倒也不敢来招惹这一行人。

    “走,赶紧,从那边穿过去就是观音嘴,再过去就是上湾街,背后就是蝎子坑,过了蝎子坑就是永清门了。”

    黑瘦少年对临清城里道路情况异常熟悉,连续从几个横巷里穿过,躲开了沿着大街横扫的一帮子窑工打扮四处打砸破门的乱匪。

    “糟了,玉带桥被他们占住了!”刚一露头,黑瘦小子立即就缩了回来,转过头来惶急的道:“过不去了。”

    冯佑微微侧身靠墙,示意跑得如同拉动的风箱一般剧烈喘息的冯紫英赶紧贴紧墙根,那瑞祥更是直接就匍匐在地上起不来了。

    距离玉带桥还有十丈,但一丈多宽的桥面上早已经被十来个敞胸露怀扎着白布头巾的乱匪所占领,而且其中其中两名乱匪明显不同于其他十来个人的打扮。

    一身青色袍衫,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只是二人面部却被枯黄色脂粉涂抹,看不出真实面目。

    探头一瞥之下,冯佑也是吃了一惊:“白莲教?”

    他在大同镇可是见识过这帮白莲教匪的厉害的。

    大同边镇城墙外的白莲教众多达数万人,这帮人这么多年来依托俺答汗和三娘子控制下的土默特人而不被大周军所追剿,活得相当自在,已然成了鞑子突入边墙的最大帮手。

    现在俺答汗虽然已经死了,但是其孙扯力克和三娘子依然控制着蒙古右翼与大周关系时战时和,并且也把赵全那帮白莲教徒作为和大周讨价还价的砝码。

    他印象中塞外白莲教中有些身份地位的角色便是这般打扮,或青袍或白衫,很有些侠意仙气。

    “罗教?!”那猫着甚至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的黑瘦少年却低吼了起来。

    冯佑脸色大坏。

    若是这白莲教起事,那便真的要天下大乱了,不过再仔细一观察又有些不像,那两人和其他十来人显然不是一伙的,而且相互之间似乎还有些隔阂,他心里略略放下一些。

    若真是白莲教起事了,哪有这般轻松,只怕早就一呼百应,蜂拥而起了。

    听得黑瘦少年喊了一声“罗教”,冯佑一时间还没有明白过来,瞅了对方一眼,但现在却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怎么办,过不去了,能绕道么?”

    “那就只有往上走江坝桥,从药王庙那边绕过去,但是不知道药王庙那边会不会也被堵上了。”黑瘦少年脸上也是一脸懊恼,“我们再来早一步就好了,之前桥上都没人,……”

    “行了,赶紧走,多说无益!”冯紫英打断对方,一挥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左,叫……”没等黑瘦小子说完,冯紫英又道:“佑叔,你带着他,我和瑞祥跟在你们后边。”

    冯佑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冯紫英,惊讶于这位小少爷怎么有些不一样了,但也没多想,点点头:“好!”

    有些不忿于冯紫英连名字都不愿意听自己说完,黑瘦少年瞪了冯紫英一眼,却也没有反对,点点头跟着冯佑身后。

    四个人倒回去,绕出小巷,冯佑按住小黑子,四下观察之后,这才带着身后的几人快速通过横街。

    江坝桥尚未封堵,但是来往混乱的人流已经证明这一片开始失控。

    一些原本还在观望形势的市民在发现街面乱成这种状况下,砖城里的卫军却一直未曾出现,而州中的巡检衙役也一人都未见,都开始加入到了趁火打劫中来。

    尤其是那些窑工,本身很多就是来自外地的流民,其中不少甚至还是隐姓埋名的匪人。

    一行人刚跑过江坝桥,从南面便涌来一队人马,向着这边来,显然是要控制这江坝桥。

    众人心中暗自侥幸,忙不迭从江坝桥冲入江坝街。

    这里连带着附近的药王庙街,这一带住家大多为卫军军户浆洗缝补为业,亦有一些私窑子做那卫军的生意,此时也早已经关门闭户。

    从药王庙中间的一处僻巷便可查到冯家老宅背后的蝎子坑附近。

    蝎子坑其实就是一个大池塘,原本几十年前汶水涨水是漫灌形成的一个湖沼,面积足足有一两百亩,冯家老宅后围墙便是沿着蝎子坑湖边而建。

    沿着蝎子坑绕一圈,便可直接到冯家老宅所在的横街上,距离永清大街也不过区区百十步距离。

    蝎子坑是一个长条形的湖沼,从南北两边都可以绕过。

    “走南边还是北边?”一到蝎子坑边上,冯佑心里已经踏实许多。

    这一带苇草遍布,这七八月间正是草木葱茏,便是一二十人钻进去也怕是难以寻觅,若真是遭遇乱匪,便可潜入苇草中暂时藏身。

    想那乱匪又不是专门来自家晦气,何必非要在自己几人身上花偌大力气,有那工夫还不如在街面上随意寻两家铺子砸开,也能有些收益。

    “走北边!南边火神庙挨着鼓楼西街,若是贼匪要去寻粮帮晦气,定然吃瘪,我们走南边却容易被撞上。”黑瘦少年急忙道。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七节 粉墨登场

    冯佑和冯紫英都是瞥了对方一眼,心里都在嘀咕。

    这家伙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没准儿比冯紫英还小些,居然脑瓜子却如此灵性,加上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悍,还真有些不同寻常。

    “走北面关帝庙,钻出去就是南门街了,那永清城门正对南门街,面挨着面,纵然进不去城,但那城楼上也有些官军把守,若是不知死活的贼匪要去撩拨,怕是也要挨一顿箭矢。”

    黑瘦少年的一番话也是说得有理有据,让冯佑和冯紫英二人都是刮目相看。

    便是冯紫英自认为若非有穿越来的灵魂,哪怕是自幼家世熏陶,怕也难以有这般逻辑分析能力和见识。

    “那也未必,万一那贼匪就守在那南门街口以防官军出来,我等不是枉自寻死?”

    说话的却是那瑞祥,脸有不忿之意,约莫是对这一个不知何处来的野小子有些不服气。

    年龄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居然能在人面前这般显摆?倒显得平素机灵活泛的自己不如了。

    冯佑冯紫英二人都不搭话,却要看这黑瘦小子如何回答。

    对方倒是不在意,自顾自的道:“关帝庙和南门街对面就是石牌坊,那一片敞露无遮,要设伏唯有在那魏家胡同口上。只是那魏家胡同忒短,与那卧牛巷并排,而卧牛巷几乎就在那永清门上了,若是官军出来,只消沿着卧牛巷向西出来再拐过来,就能把贼匪赌个正着。这帮贼匪多不过是些城里的无赖泼皮,熟悉地况,却无甚胆量,如何敢这般行事?”

    这一番话说得连久经战阵的冯佑都是大为称奇,瑞祥更是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这番说辞虽说是仗着地理情况熟悉,但是能分析得如此透彻,而且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小丐,无论如何都不同寻常了。

    冯紫英还自诩穿越而来,依仗着自己头脑智慧能混出个纨绔样,没想到居然被眼前这乞丐般的小子给打击了。

    莫非自己真的和瑞祥一般,也是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

    “那边走吧。”冯佑也不废话,一挥手,黑瘦小子前头带路,沿着这湖沼边的苇草丛里,便快速向北游走而去。

    这蝎子坑水面甚大,略呈琵琶形,北小南大,中间那长颈处,不过区区十余丈,抬眼望去,便能透过苇草缝隙看得到冯家的院墙,白色的粉墙上桶瓦泥鳅脊,偶有一两处隆起的所在,也是地势略有起伏,倒显得冯家老宅地势不凡。

    一行人只图逃命,却也能听得城里城外喧闹一时,浓烟蔽日,显然是整个外城都乱了起来。

    也不清楚这冯氏老宅里情况如何,冯佑心里越发焦躁。

    好容易绕过湖沼北面,沿着那苇草丛里,贴到院墙北段,冯佑探手便按住那黑瘦小子的肩头,由不得黑瘦小子挣扎,扭过头来:“铿哥儿,你和瑞祥在这里伏着,切莫出声,我和这小子先去看看。”

    冯紫英也知道过去也是无用,白白让冯佑担心,只得应道:“佑叔小心。”

    “哼,放心吧,你佑叔还死不到这里。”扶了扶腰间的窄锋腰刀,冯佑傲然俯身,一只手推着那黑瘦小子便沿着院墙悄悄过去了。

    冯紫英和瑞祥二人便缩在在院墙边上的草丛后,先前紧张之下,倒也不觉得,这个时候一放松下来,顿时觉得全身酸软。

    冯紫英胳膊和手背上都被那草叶锯齿割伤不少,血丝遍布,此时方才感觉到疼痛。

    “大爷,可要包裹一下?”瑞祥这方面倒是机灵,见到冯紫英靠在院墙边上闭目养神,涎着脸过来问道。

    “哪有那么娇贵?此时拿甚包裹?”冯紫英没好气的道。

    这瑞祥也是父亲替自己选的小厮,小聪明不少,从京里一路上行来,倒也是鞍前马后甚是殷勤,这几日里冯紫英也是慢慢回忆起自家事情,

    这冯家好像也不像《红楼梦》里说的那么光鲜,虽说与贾家是世交,但很显然是落了几个面儿的。

    那贾家人家是一门两国公,冯家先祖却不过是一子爵。

    按照大周袭降规制,到冯紫英父亲这一代便之落得个勋贵之家的名头再无爵位,父亲一门三兄弟拼死在边塞苦熬二十年,大伯二伯为此捐躯也不过为父亲挣得个不入流的杂号神武将军的虚衔。

    而贾家虽然也是日趋没落,但却已然觉察到了这般变化。

    那贾敬、贾珠都是读书人出身,两人都中了一班进士,这贾家显然都是要从勋贵往那文官路径走了,一门心思要转换门庭博个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

    而这冯家显然就还不太清醒,仗着这勋贵头衔,一门心思还在这军功武勋上挣扎。

    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好像现在也还在谋划复起,希冀重返大同镇,却没见到这大周朝沿袭前明之势不变,对武人百般猜忌制约。

    随着文官越发势大,武官地位越发卑下,便是勋贵出身也一样难以与文官抗衡。

    眼下每每出征都是那文官担任主官,再是高几个品秩也一样只能为副,打了胜仗,头功归他,打了败仗,背锅归你。

    “爷,佑叔怕是不会出啥事儿吧?咋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有些抖抖索索的探头向去向打望了一番,瑞祥吞了一口唾沫道。

    “你就老实呆着,佑叔水里火里去过无数了,这对他来都是寻常事儿。”冯紫英一边给对方打气,一边也是自我鼓气。

    这等兵荒马乱,真要遭遇上那乱匪,只怕容不得自己卖弄嘴皮子就得要命,原本在前世倒是不觉得,到了这边冯紫英才是越发感觉到这个世道的危险。

    冯佑他们回来的很快,招呼冯紫英二人立即起身,压着院墙便从侧面绕了过去。

    “佑叔,永清门……?”冯紫英望向冯佑的目光在冯佑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迅即暗淡下来。

    “铿哥儿,永清门早就关闭了,上边的卫军根本不理,谁要靠近瓮城,他们就要放箭。”

    冯佑语气里没有多少感**彩,换了是他,这等情况下,也只能先求自保,怎么敢开门放人进去?“我们恐怕只能先回老宅了。”

    好在老宅这一带距离永清门瓮城较近,虽然早已经是关门闭户,街面上空无一人,可见这混乱局面尚未波及到这边来,但人人都已经觉察到了危险,躲藏了起来。

    贾雨村几乎要绝望了。

    本身就手无缚鸡之力,却还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怎么就赶巧遇上了民乱?

    若非是见机得快,只怕先前就要被那帮暴民给掳掠走了。

    只是这躲得了初一,如何躲得过十五?眼前这临清州城里乱成一片,几拨暴民险险撞上,且不说那码头上的包船是否还等着,就算是还在,这却如何能过得去?

    想到这里贾雨村也有些气恼的看了一眼这一老一小。

    婆子早已经脸色煞白,瑟瑟发抖,且还好,把女孩子紧紧搂住,一身淡素脂粉色裙装的女孩也是满脸惊骇,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做声。

    若非这丫头听说这临清狮猫有名,想要选个上等狮猫,自己也不能陪着上岸来走这一遭,若是还在船上,见势不妙便能解缆走人,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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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八节 还有抢先的

    “贾先生,我们现在如何是好?”那婆子虽然惊惧,但好歹也还有些担待,把小丫头死死抱住。

    “怕是难得回去了。”贾雨村缩着身子藏在这夹巷中,小心翼翼的将两堆秸秆遮掩在三人身前,先前已然有两个无赖奔过,全赖这两堆秸秆作遮掩,方才躲过对方视线。

    秸秆碎末粘在身上,加上这一路逃命奔行下来,汗水几乎浸润透了整个衣衫,那滋味是真不好受,但要想逃得性命,却是半点都不敢妄为,只能死死的藏匿在这秸秆堆中一动不动。

    贾雨村目光落在前方那一处两尊石狮的乌黑大门上。

    青条石的门槛倒是打扫得干净,这一家看似大户人家,只是大门紧闭,先前却敲门也无人应答。

    再想要去寻别处,这一段几乎都是院墙,再无舍门,若是要再往前去,又怕遭遇不测,只能蜷缩在这夹巷里暂时存身。

    “先生,您是想要到这家大宅里去藏什么?”躲在婆子怀中的小丫头突然怯怯的开口问道。

    贾雨村略感诧异,给这丫头当了一年多的先生,也知道这丫头虽然话语不多,但是却很有主见,不愧是世家出身,只是再怎么的也只有七岁,遇上这等泼天的祸事,连自己都没有了抓拿,遑论一个小丫头?

    “嗯,这民乱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停下来的,咱们这一路逃来,可曾看见半个兵丁?”

    把身体微微向内里挤了挤,紧贴在夹墙上,贾雨村捋了捋颔下一缕黑须,沉吟着道。

    “不知道为何这本该有几千兵丁的临清卫竟然这等情形下也不出兵,坐视这民乱蔓延,纵然钞关和官署都在砖城内,但这临清城里的坐商只怕也都是有些来头的,便是皇商也有几家才对,为何这卫军却不肯出城?若是这卫军始终不肯出城的话,这城里边哪里都不得安稳,……”

    “先生是说这等大户人家难道就能安稳?”小丫头巴掌大的粉嫩面颊上目若点漆,眼瞳如墨,眨了眨,显然不太认可先生的看法。

    “怕是先前那些乱匪迟早要找上这等大户人家才是,我们若是寻上门去,只怕才是自投罗网吧?”

    贾雨村知道这丫头脾气素来执拗,倒是很有些体着他那个有些孤傲不群的父亲,却没想到如此情势下居然也能有这样一番思量。

    贾雨村惊讶之余也没多想,也只是苦笑着解释:“莫小看这等大户人家,临清城乃是北地有数的水陆码头,豪商巨贾云集纵然比不得苏扬,也不比寻常州府了,这等大宅,要么就是豪商居所,要么就是本地大家望族家宅,狡兔三窟,估摸着多少还有些许藏身之道,匿身之所,但求能拉上几分关系,予我等一条生路。”

    “若是如此,我等和他们素不相识,这等人家岂肯轻易予我等方便?”忽闪着明眸,小丫头牙尖舌利,倒是挺多疑的性子。

    “总得要试试才行,莫不是就只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小小年纪,事关身家性命,还真以为这是过家家?”

    贾雨村心中也是有些懊恼,脸色一肃,平时授书时也是觉得这丫头灵动机敏,所以便有些放纵,却养成了这般性子。

    见老师脸色不好看,小丫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言了。

    冯佑转过身子来,手中窄锋腰刀悄然出鞘贴在背后。

    冯宅正对着街面大门,骄阳似火,晒得地面滚烫,虽然现下看起来这一片还算冷清,但是没准儿就有那等窥探之徒藏匿在这街面上某一处,就等着你露出破绽,只是现下他也没有多耽误的时间,只能硬着头皮博这一把了。

    健步而出,几个起落冯佑便已经贴紧大门,猛地晃动兽头铜环,“老福,老福,快开门!”

    冯家祖籍扬州,但这一大支前明正统年间便已经搬迁到临清,于是扬州冯氏便分为南北两支。

    后大周立国,临清冯氏的一支,也就是冯紫英曾祖父这一辈因为太祖北伐时主动投效,立下战功后被封爵,便自此留在了京城。

    只是这一支却在冯紫英父辈这一代中在边塞战事里折损惨重,一门三兄弟冯秦、冯汉、冯唐三人,仅存冯紫英之父冯唐一人,而冯唐膝下更是只有冯紫英这嫡子一人,

    现今这冯唐一支在临清的老宅早已经无人居住,便是京城冯家人也经年难得回来一趟,只留下老福这一对老儿守门,寻常倒也无甚事。

    朱漆大门迅速打开,苍头老儿忙不迭应道:“冯佑,少爷呢?”

    “在后边。”冯佑也懒得多说,一个箭步蹿下台阶,手中按刀游目四顾,保持警戒姿态,另一只手早已经挥手招呼躲藏在夹墙小巷中的冯紫英一行人赶紧过来。

    冯紫英三人立即疾步跑来,刚来得及上台阶,却见从对面的小巷内也窜出了两人奔行过来。

    冯佑大吃一惊,窄锋腰刀陡然扬起,便要收买人命,却听得对面二人中当先一人忙不迭的抱拳哀求:“英雄且慢,我等不是匪人,因街面匪乱无法返回,只求一藏身之处,定当厚报。”

    冯佑没想到居然还能遇上这种事情,很显然冯家大宅也是招人耳目的所在,想到这里冯佑就更是心烦意乱,这意味着恐怕冯家大宅是难以躲过乱匪的光临,迟早要有一劫。

    见冯佑阴沉得吓人,手中的窄锋腰刀更是微微扬起,稍不留意只怕就要横刀相向,那中年男子越发谦卑哀求,几乎要跪下来了。

    “求行个方便,我等本是金陵客商,久闻临清盛景,专程来看一看,没想到一来却遭遇此等祸端,……”

    冯紫英等人已经踏入门槛,福伯忙不迭的准备关门,却没曾想到遇上这个情况,冯佑也不好做主,毕竟这冯宅主人还是铿哥儿,这要放人进去日后出了什么事情,他也不好交差。

    正迟疑间,冯紫英已经沉声发话:“佑叔,先让他们进去再说,堵在门上反为不美。”

    冯紫英见那冯佑眼露凶光,估摸着是担心对方泄露了机密,但这等时候,你在这门上大开杀戒,只怕更是麻烦,真要断绝祸根也该把人引入院中再说。

    冯佑一想也是,让这二人哭哭啼啼的在门口纠缠不休,被外人窥探了虚实,那才是祸事。

    听得小主人发了话,福伯也心里虽是不愿,也只能让开大门,让二人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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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九节 第一次偶然相逢

    贾雨村在看见那从对面小巷里冲出来的二人上门哀求时,就知道机会来了。

    这等大户人家,等闲不会让外人进门,纵使去敲开门,也未必能获得庇护,未曾想到这却先有二人打头阵,居然还获得了应允入内。

    有些后悔的同时贾雨村却是半点都不犹豫,健步如飞奔上台阶,一边示意婆子牵着小丫头赶紧跟上。

    冯紫英也没想到这一开口子,居然就来了两拨人,这特么敢情都把自己家宅当成了庇护所不成?

    冯佑和福伯脸色都不好看,只是这个时候却不是犹豫踌躇的时候,冯紫英也懒得多说,甚至没等后来者开口,便一挥手:“让他们都进来,赶紧关门!”

    谅这后来三人也做不了什么,一个青年男子带着一老一少两名妇孺,若是那乱匪真的有如此周全的准备要来卧底,他也认了。

    伴随着大门嘎吱一声关闭,一行人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冯佑把腰刀入鞘,目光凌厉的在外来的几人身上逡巡。

    先前哀求的一人此时又是抱拳一个鞠躬作揖,这才言辞恳切的道:“多谢贵家出手相救,薛峻无以为报,若是……”

    贾雨村也没有多言,只是上前微微躬身,拱手作揖一礼。

    冯佑看了一眼皱着眉头一时间没有说话的铿哥儿,这才沉声道:“你们是何等人,为何来此地?”

    “在下乃是金陵人薛峻,世代经商,久闻临清盛名,本欲来临清打探一番,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营生,未曾想到却遇上这等事情,……”

    冯紫英站在游廊处观察着这个中年男子,一身灰绸长袍,说起话来虽非咬文嚼字,但是也算斯文有礼,看得出来不是寻常商贾之流。

    本朝太祖便是商贾出身,对商贾歧视态度远好于前明,但毕竟商贾之流上不得大堂这一观念根深蒂固,所以士绅阶层对商贾依然有先天的轻蔑鄙视。

    江南乃是商贾云集之地,徽州、苏州、龙游等地商贾势力颇大,徽商和晋商也是大周势力最大的两大商帮。

    “尊驾呢?”冯佑目光落在眼前这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身上。

    他也算是久见世面之人,在京城里厮混几年,也多少见识过些大场面,一看此人剑眉星目,直鼻方腮,气度儒雅不凡,冯佑的观感便好了几分。

    “在下湖州贾化,此趟本是送东翁女公子上京,久闻南有苏杭,北有临张,欲登岸一观,顺带购些物件,未曾料到光天化日之下……”贾雨村并未暴露林家小姐的身份,只谈自己。

    东翁林海乃是扬州巡盐御史,官尊位显,且执握盐引大权,虽说这北地盐多来自山陕,但这运河一线水运极便,亦有不少胆大盐贩私下运盐到这临清州。

    虽说这家人不类商贾,但也说不得有亲朋故眷干些商贾营生,若是知晓这林家关系,免不了又要替林家无端招些纷扰。

    自己此次上京本来就是要借助林贾两家关系再谋起复,自然不能再添麻烦。

    冯紫英还在观察着贾姓男子,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还琢磨着此人怕是读书人出身,更有几分官宦气息。

    却听得他说送东翁女公子上京,这等人居然还有东翁,难道是某个官宦幕友?

    大周沿袭明制,尤其是周太祖一族商贾出身,所以对读书人更看重,从立朝开始便新开科举。

    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基本上是和前明一脉相承,县试府试为资格试,过了府试基本上就是秀才,确定了读书人身份,但却仍然和做官无缘。

    乡试最为激烈,过了乡试便是举人,确立做官资格,一般说来只要稍微磨一磨资历,基本上都能做官了。

    一旦过了会试,那就真的是鱼跃龙门截然不同了,哪怕是最落魄的,都能弄个七品知县一当,至于说能不能留京进翰林或者搏一把庶吉士,那就要看机缘和人脉了。

    大周惯例,非翰林不能入阁,也就是说未曾在翰林院打磨过的,便是无缘进入大周朝最核心的内阁任职,哪怕能任六部或者督抚,但要跨入内阁学士,却是不能。

    冯紫英凭借着这具身体遗留下来的在国子监浸淫下来的感觉,觉察到这位贾雨村恐怕不是一般的童生秀才那么简单,最起码都应该过了乡试的举人,这从对方流露出来那种不卑不亢气势就能感觉得出来,哪怕是这等危难光景,居然也能保持着一番风范,不简单。

    “看来贾先生还是读书人哪。”冯紫英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贾雨村也是一愣,虽然知道这少年当时此宅主人,但毕竟是不过十一二岁的稚气少年,这等情形下,显然当是这一位气势生猛的壮年男子做主才对,没想到却是这少年先行接话了。

    “不敢,的确读过几年书,不过半生颠沛流离,不提也罢。”贾雨村不愿意提及自己以前过往,实在是有些羞于提起,进士出身居然为官一年便被罢免,也破了该科同年中的记录。

    “那如何证明你们不是乱匪一党?”冯紫英却没有轻易放过对方,起码也要摸摸对方的底。

    贾雨村也没有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却是若此咄咄逼人,楞了一下,才缓缓道:“今日城中匪乱小哥也应该有所知晓才对,我若是乱匪内应,岂会带着一老一少两个妇道人家?而且小哥怕是也能听得出来在下口音,吾观今日城内贼匪皆为鲁地口音,贼匪再是愚笨,亦不可能选在下这等江南口音且带着一老一少者来充当内应吧?”

    其实冯紫英也从未想过这三人是乱匪内应,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多了解一下对方的底细。

    只是这厮倒也是巧舌如簧,把自己瓜葛洗得干干净净,却又让自己不好深问其来历。

    “那你们二位呢?”冯紫英转头向另外二人。

    “我等二人系金陵人士,临清为北地商贸口岸,本欲考察一番,但刚来几天就遇上这等事情,我们暂居碧霞宫胡同的汇福楼,今日本打算到果子巷和马市街了解一下行情,没想到……”

    那名自称叫薛峻的中年男子气度也很雍容淡定,只是缺少一些书卷气,给冯紫英的感觉更像是久历商场的人物。

    这二人一看就是一主一仆的搭配,自称是金陵商人,但在临清的南直隶商人中金陵商人还排不上,徽商和洞庭商帮才是其中翘楚。

    徽商不用说,自然是来自徽州府的,而洞庭商帮可不是来自湖广洞庭湖,而是来自太湖洞庭山,尤其是洞庭东山人稠地窄,东山人南北转毂,四处设肆,有“钻天洞庭”的美誉。

    一时间吃不准对方所言是否属实,虽然也基本能确定对方应该不应该和贼匪有瓜葛,但不了解对方底细,始终难以释怀。

    他总感觉这个薛姓商人气概还是不同于等闲商贾,虽说可能和乱匪无关,但应该是有些来历的角色。

甲字卷 齐鲁青未了 第十节 “成熟”

    “薛先生到临清来是准备做些哪方面的生意啊?”冯紫英不为所动,继续问道。

    院中大槐树下,倒也阴凉,冯紫英站在游廊上,而这几人则站在槐树下。

    冯佑则靠在大门和院墙边的台阶上,一直没做声,只是手压在腰间窄锋刀柄上,冷冷的注视着这一切。

    说实话,铿哥儿的表现让他很惊讶,印象中这位小少爷完全不是这样的。

    虽说在老爷的强压下跟随着自己几人自小习武,但说实话毕竟就这个年龄,而且也吃不了多少苦,花架子居多,倒是那位和三老爷关系密切的张太医很是喜欢铿哥儿,平常倒是传授了一些医术给铿哥儿。

    这练武么,顶多也就是强身健体勉强打了一个基础罢了。

    给冯佑的感觉冯紫英今日里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知道冯紫英去了国子监几个月了,但是几个月国子监就能让冯紫英脱胎换骨?

    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谈吐应对,都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似的,似乎前几日路上也不像是如此,难道大病一场就让铿哥儿醒悟了?

    这一问一答间,铿哥儿还真的有些有条不紊有理有据,所以冯佑也就由得对方去。

    反正这几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有啥变故,自己可以随时以一招制敌。

    薛姓商人对于一个小孩子的质问倒是不太在意,好歹人家给你提供了一个庇护之地,尤其是这等情形下,有些要求也很正常。

    “嗯,哥儿这么一问,我还不好回答,不瞒哥儿,我们薛家在金陵也算是小有名气,只不过近年来生意不好做,我们薛家也希望另外开拓一些门路,北地这边我们接触一些,这临清素来是北地水旱码头之最,以前我们也曾经来路过,但未曾多接触,这一次家里也希望我们先来了解一下,看看有那些生意可做。”薛姓男子回答也中规中矩。

    “虽说是来打前站,但起码也应当有一个大概范围吧?粮食,布匹,盐,铁器,骨董,丝绸,药材,……?”冯紫英随口问道:“总不成你们薛家样样都做吧?”

    “哥儿说得也是,金陵家里那边银钱和绸缎营生素有薄名,另外在药材营生上也和湖广巴蜀那边有些门路,所以……”

    薛姓男子一拱手,坦然回答道。

    冯紫英略作思索,却看见那黑瘦少年站在一旁,便一招手。

    那少年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冯紫英的态度不容拒绝,想到这偌大冯宅主人,便是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过来了。

    “那果子巷和马市街是做些什么营生的?”冯紫英的问话声音不低,周围人都能听见。

    少年略加思索,便道:“果子巷都是卖绸缎的,马市街就卖得杂了,皮货,果子,还有那海味,当然马市街街头那一段也是当铺最多。”

    冯紫英微微点头。

    银钱生意无外乎就是钱庄和当铺,若是新来临清,便说要开钱庄那是不现实的,没有几年的生意交往和名声积累,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倒是当铺相对简单,这临清城典当一行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七八十家,一年开门关门的起码也有十家八家。

    果子巷是临清城最负盛名的绸缎一条街,来自金陵和苏杭两地的丝绸买卖都云集在这条街上。

    冯紫英初来时也曾经买了五匹织金妆花缎,足足花去四十金,也是为了回京孝敬父母。

    这问话不能说明什么,但起码能证明对方没撒谎。

    如果说这些小细节上都撒谎,那只能说明此人肯定有问题。

    没撒谎不能说对方没问题,但撒谎则肯定有问题。

    “佑叔,我这没事儿了。”冯紫英不再多问,径直道。

    “那铿哥儿,这几人如何安顿?”若是往日,冯佑便直接安排了,但今日,他觉得时候应该征求一下铿哥儿的意见。

    “佑叔打算如何做?”冯紫英略作思索,“这城中匪乱,何时能休?”

    冯佑摇头,“铿哥儿,这却不知,但我以为不易,卫军不在,光是巡检司那帮人怕是城门都不敢出的,况且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折腾出这么大一场乱子来?”

    冯紫英观察到薛姓商人欲言又止,便目视对方:“薛先生可是知晓?”

    “呃,略知一二。”薛姓男子倒也没有遮掩,“这几日里我本来就在城中走动,听闻宫中税监意欲再加一成杂税,为年底太后贺寿,原本自常公公来临清这几年里,榷税日增,来往生意萧条,城中机工和城外砖工生计难以为继,便是怨气甚大,未曾想到现在又要再加杂税,不少机房和窑场便只有关门,直接影响到无数人生计,所以……”

    临清并非单纯的水旱码头,本地亦是特产著称,临清北花(棉花)和临清贡砖便是最大的两大货物。

    自前明以来,冀鲁豫交汇之地的棉花种植便是日益兴盛,棉纺业也有所发展,但却不及江南松江,所以棉布北运,北花南输便成惯例。

    而临清贡砖自前明便是京城宫城首选,但随着大周立朝,临清贡砖日益出名,与苏州烧制的金砖齐名,规模越发庞大。

    沿运河一线,从自南边的戴家湾到北面的王家浅一路窑场不计其数,窑户(窑主)极盛时期多达两三百户,而以烧制贡砖为生者不下数万人。

    “苏州金砖”和“临清青砖”成为皇室贡品,金砖墁地和青砖砌墙更成为皇家宫殿和陵寝用砖的惯例。

    临清青砖固然是京城宫廷御用大户,但是一样也为京城和其他地区的豪门望族们烧制青砖,每年输往运河沿线各地的青砖也为临清钞关带来丰厚的收入。

    可以说一旦棉花和贡砖生意受到影响,不仅仅是商人们怒火中烧,包括棉田田主和农户,窑场场主和窑工,码头上的力夫,沿线的船主,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听得薛姓商人这么一说,冯紫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只是商人们因为生意受到影响,那也罢了,好歹他们也能忍受,但像是农户和窑工、力夫这些一家人全靠力气养活一家人的,那就真的是把他们往死里逼了。

    真要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再有一些别有用心者从中煽动,只怕就真的难以控制了。

    “若是这样,这场祸乱怕是难得收尾啊。”冯紫英迟疑了一下,“佑叔,要不就让他们现在外院屋里歇着,不得喧哗出声,只是……”

    冯佑也不多言,指挥福伯安排这些人找房间安顿,这才和冯紫英道:“铿哥儿,只怕这场祸乱一时半刻还真收拾不了,而且我担心一旦城外乱民进来,只怕还要更乱,到时候被这些乱民窥破了虚实,只怕咱们这里也难以幸免,我打算出去看一看虚实,顺带找一找能否出城的门路。”

甲字卷 第十一节 路人甲·真小弟——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一时间没有作声。

    现在冯宅中这么多人,福伯两口子是年老体弱了,自己和瑞祥却都是年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人,而这几个人,薛姓商人和他的伴当一看就是久在外闯荡的,而那叫贾化的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也应该是有个来历的。

    问题是这两拨人都不清楚底细,虽然大略估计应该和乱匪无关,但出于这等情形下,真的不好说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只是处于这等情势下,不让冯佑出去打探情况,难道自己亲自出去?

    冯紫英瞅了一眼身旁那个不怎么说话的黑瘦少年。

    若是这小子能出去帮忙打探一些情况就好了,但问题是这家伙所处的角度不一样,未必清楚现在需要掌握哪些情况,虽说人熟地熟,却只能是打个下手。

    “佑叔,也只有如此了,只恨我难以帮上忙,让佑叔受累了。”冯紫英拱手一礼。

    冯佑诧异之余,也赶紧拱手回礼:“铿哥儿太客气了,这本来就该是我做的事情,只是这院里的事情,我观察过,这几人虽然都来历不明,但应该和乱匪无关,当然防人之心不可有,也需要小心为上,我争取一个时辰之内赶回来。”

    又看了一眼黑瘦少年,冯佑斟酌了一下:“本想让这小子跟我一道去,他熟悉情况,但我担心……”

    “这临清城里没人有我熟悉,我也不怕那些人,大不了钻小巷,或者下河,他们没弓箭,逮不到我,……”黑瘦小子显然有些不服气。

    “哟,不服气啊,你叫什么名字?”冯佑也乐了,上下打量对方。

    “临清左良玉!”少年一挺胸。

    一直到冯佑带着黑瘦少年出门,福伯重新关上门,冯紫英都还有些恍惚。

    左良玉?!临清左良玉?

    冯紫英虽然不是学历史的,但是对晚明那段历史也一度很感兴趣,《万历十五年》加《明朝那些事儿》一度风靡的时候,也曾经当做消遣书看过,前世中他籍贯虽然是临清,实际上从未在临清生活过,只是父亲是临清人,但父亲当兵出来之后就再没有回过临清。

    不过他作为籍贯临清当然对临清的名人还是知晓一些的,这明末一度执掌南明大军的左良玉的确就是临清人,如果这永隆二年真的是1600年左右,似乎这年龄也就有点儿对得上了。

    问题是大明早就没有了,现在是大周了,难道历史的车轮惯性依然会继续向前滚动碾压一切,该出现的,该来的,都会出现,都会来?

    恐怕也未必。

    起码冯紫英有印象的晚明临清民乱就是由一个姓马的税监给折腾出来的,但那是万历皇帝的税监,和当今大周的皇帝毫无瓜葛啊,或者是历史车轮一样行进,无论是哪个皇帝也都一样要碾出这样的历史车辙?

    “夫子,都怪我,若不是我想要一只狮猫,也不会如此,……”就在冯紫英还在琢磨着这完全颠覆自己形象的左良玉与现在究竟处于哪个时代的时候,站在厢房内的女童小声的道着歉。

    “好了,别自责了,遇上这种事儿,谁也预料不到,谁会想到这临清卫眼皮子下边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贾雨村也是摇头叹息不止。

    丫头才丧母不久,一路行来虽有婆子照顾,但是心境一直抑郁不堪,他也是想要替这丫头开解一番,才说这天生一双琥珀眼的临清狮猫乃皇家贡物,甚是招人喜爱,逗起了小丫头的性子,所以才上岸求购。

    他也是当过一任知州的,作为进士出身的文人,又一直谋求起复,对当下政局并不陌生。

    印象中山东一直较为安泰,既无三边宣大蒙古人寇边之危,,也没有江南沿海倭寇袭扰之患,亦无辽东声势日大的建州女真威迫之忧,堪称北地最为富庶安稳之地,这从临清城的繁华壮观就能略窥一斑。

    未曾想到这刚上岸不到一个时辰就突如其来的民变一下子就戳破了这虚幻的假象,这让贾雨村内心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忧惧。

    难道说这大周立国还不到百年,就已经有倾覆之危?但这种念头贾雨村也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毕竟大周现在仍然是海内共主,无论塞外的蒙古人还是辽东的女真,亦或是朝鲜和日本,南边的安南(交趾),仍然对大周保持着恭敬,没有人敢说他可以凌驾于大周帝国之上。

    此次进京谋划起复也是酝酿多久,终于找到了机会让林如海为其主动写信联系其郎舅贾家。

    如冷子兴所言虽然贾家已不复有三代前宁荣二公时的那种盛况,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底蕴还在,而且贾家的姻亲王家现在更是盛极一时。

    王家家主王子腾现在更是高居京营节度使之位。

    这个职务可不得了。

    京营节度使正式名称是总督京营戎政,掌管整个京师地区的防务,京师的三大营——神枢营、神机营、五军营皆受其节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京营节度使,例由皇帝信任的勋臣充任,位居大周武将中最显赫之中的几位之一。

    虽说这年头武将受制于文官,但是像京营节度使已是武臣中的顶端人物,事实上除了兵部尚书和左右侍郎之外,已经无人能居其上了。

    甚至很多时候这个职位甚至还要加挂兵部主事甚至兵部右侍郎职衔,便是阁臣亦要尊重几分,若是圣上崇信,更是能在许多武将升迁中有足够的建议权。

    “夫子,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小丫头还是有些畏怯,头一次出门,就遇上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因自己而起。

    “且看那位侠士出去打探消息之后再做道理吧。”贾雨村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临清城现在乱成一团,自己三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出去之后被乱匪遇上那就真的是只有任凭宰割了,但呆在这里也很难说会不会被乱匪看中,又成了坐以待毙了。

    “夫子,这等大宅,怕是迟早要被匪人盯上吧?到时候我们退无可退,……”小丫头蹙着眉,嘟着嘴,明知道这不是办法,但是又该如何?

    贾雨村也曾经想过出门奔行到永清门去,打出扬州巡盐御史女公子的招牌来叩门,但是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风险太大。

    他亲眼看到了城中某大户去叩门被拒,而扬州巡盐御史的招牌在临清卫这个地方的守军眼中有多大分量不好说,而且人家也未必相信你的一面说辞。

    “现在唯一的出路恐怕还是在这冯家人身上。”贾雨村已经搞清楚这家人的来历。

    这等本地豪门大户多半是有些逃生路径的,暗道、地窟或者密室,像这样占地极广的大宅,怎么可能没有?只不过人家愿意不愿意让外人来知晓就不好说了。

    所以届时恐怕最终还得要把林如海的招牌打出来,求个机会。

甲字卷 第十二节 走投无路

    与此同时薛姓男子和仆人也在另外一间房内叹息不止。

    “二爷,谁曾想到这临清城里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怕是被倭寇作践糟蹋的松江、宁波都没有这样凶险吧?听说现在倭寇不及前几年那么厉害了,但还是经常有船在外海被掳掠,说来说去还是咱们金陵好,若是大爷还在,……”

    仆人显然是一个有些喜欢绕嘴弄舌的,先前在冯佑的刀锋下吓得不敢作声,现在觉得危险消失,顿时就开始止不住嘴了。

    薛姓男子脸色也有些黯然,若是兄长还在,薛家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江南那边生意也陷入了困境,原本合作多年的伙伴在兄长过世之后便有了二心,这几年里吞没了不少本该属于薛家的生意,只是对方在江南势大,薛家还只能忍气吞声。

    若非如此,自己又何须这般不辞辛劳的来北地另外寻找营生?

    想到薛氏一族,薛峻心里就有些发苦。

    兄长嫡子不成器,自小顽劣不堪,若非父亲和兄长在时根基厚实,只怕这几年里也就败光了,即便这样,长房一支现在也不好过,听说自己那位嫂嫂也要准备带着一家人上京找自家娘家和姻亲贾家攀援些关系,看是否能维系长房一支的生计。

    自己一对儿女倒是聪慧机敏,只是这几年,想到这里薛峻摇摇头。

    原本以为这山东素来是北地富庶之地,临清、德州、济宁素来为运河要冲,人烟辐辏相连,这几日里看临清城中的确颇有些营生可做。

    像那钱庄和当铺也是薛家在江南就做得老的,还有绸缎铺这里数量虽多,但是薛峻觉得亦是有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税监如此势大,不管不顾的苛索竟然会引发这么大的风波。

    *******

    冯紫英有些着急。

    冯佑二人已经出去了一个时辰了,仍然没有回来。

    他站在中庭侧面的假山石上向外眺望,除了西南角烟火大起外,东南角东水门方向也是喊杀声阵阵,让人心里发慌。

    这等混乱的局面,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难以作为,三寸不烂之舌在面对刀剑的时候,只怕人家根本不给你机会就让你见血封喉了。

    早知道早走一日就好了,再不会遇上这种破事儿,回到京城继续龟缩在国子监里去装样,看看能不能混出一个名堂来,无论如何小命无忧。

    大门终于被急促的擂响,冯紫英咬着牙藏在门后,一挥手。

    薛姓主仆也都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握着两根硬木门闸在一边,而贾雨村则也是寒着脸举着一条锦凳,全身却是筛糠似的颤抖不止。

    这也是冯紫英强迫三人如此这般的,若真是遇上贼匪撞门,人多,也就作罢,人少,那就要想办法博个你死我活。

    薛姓主仆和贾雨村先前都不愿意,只是在冯紫英冷冷的几句分析之后,便只能接受了这般安排。

    还好,福伯哑着嗓子问了之后,是冯佑的声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冯佑急速侧身进门,而跟随而进的黑瘦小子却是满脸桀骜不驯。

    冯紫英瞥了一眼就知道只怕他们这一趟出去也不清净,看看冯佑的右腿膝裤一道明显破缝,应该刀剑类利刃所致,估计又是遭遇了一场恶战。

    “佑叔,如何?”冯紫英急声问道,其他几人的目光也都落在了似乎还有些气息不定的冯佑身上。

    冯佑倒是显得很淡然,掸了掸右臂上的泥灰,挑了挑眉:“出不去了。”

    “啊?!”几个人异口同声,倒是冯紫英早有心理准备:“乱匪进城了?”

    “嗯,我在鼓楼东街那边遇上了粮帮的人,他们被围在了东水门,如果不是靠着几条船接应,只怕粮帮那几十号人都得要撂下。”冯佑双眼微微眯缝了一下,眼角更是抽搐不止,这是他紧张情况下的表现,摇摇头:“粮帮护卫能打,但人太少了,经不住乱匪用人命填,他们不敢拼。”

    “那别处也不行么?”冯紫英明知道这句话是多余的,但是还是有些不甘的问了一句。

    若是出不了城,那呆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这条命就只能是看人家脸色了。

    “玉带桥倒是没人了,但是过桥的南面和东面都是乱匪,根本过不去,都被堵死了。”

    黑瘦少年插话,但却没有多少惧怕之意,也不知道是烂命一条无所谓,还是觉得自己排不上号。

    一堆人都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薛峻主仆倒是就在外边闯荡,见识不少,但是顶多也就是遇上税吏或者官府敲诈折些钱财罢了,偶尔遭遇土匪强梁,只要奉上钱财,也能保一条命,但像今日这样如此规模的民乱,就真的没有抓拿了。

    至于贾雨村三人更是脑瓜子一片空白,那婆子更是早就搂着小丫头抹起泪来,只是见冯佑满脸寒霜,不敢哭出声来。

    如果冯佑所言是真,也就是说这些乱民中混杂有白莲教匪,那这场民乱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民乱了。

    任何民乱只要混入了这类教匪,都绝不会轻易平息,而宗教狂热裹挟的乱民其战斗力也不能简单的用寻常暴民来判断了。

    想那么多毫无意义,现在该怎么办?

    冯紫英十二岁不到的小脑袋瓜子也开始急速转动起来。

    在场的这几位显然都是些靠不住的主儿,估计是都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儿,事实上冯紫英也一样从未遇到过。

    冯佑倒是在边寨上厮杀惯了,并不惧怕这类刀兵之事,问题是他若是一个人想要脱身倒是有些机会,要拉上冯紫英就不好说了,还不说有个瑞祥在边儿上。

    冯佑擅长厮杀,但是他单枪匹马,面对这数以千计的乱匪,一样束手无策。

    冯紫英从来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现在也无人可倚。

    暴民也好,乱匪也好,数以千计,已经进城,这就不可能像刚才那样还可以在街面上脱逃了。

    估计很快这大街小巷都要被乱匪折腾一番,如无意外,这冯氏大宅肯定会遭遇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洗劫。

    届时这一帮子人怕是无人能逃脱。

    “铿哥儿,得早做决断,我们遇上的乱匪距离这里不过两三里地,最迟半个时辰之内,我估计那些乱匪就会蔓延到我们这边来,……”冯佑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是言外之意其他几人都听明白了。

    薛姓商人和贾雨村都是面色煞白,他们当然知晓冯佑的意思,这没说出口的话大概就是要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意思了,问题是这怎么飞?只怕走出去遇上乱匪就是死路一条,留在这里或许还能多苟活一会儿。

    冯紫英也明白冯佑的意思,他要保着自己冲出一条血路出去,觉得留在这大宅里只有死路一条了。

    “冯公子,我家女公子是扬州巡盐御史林公独女,此次在下也是奉林公之命送其女去其舅舅家中,其舅乃是当朝荣国公宁国公二公之后,一为当朝一品神威将军,另一位任工部员外郎,……”

    “冯公子,我乃是金陵薛家薛峻,家嫂乃当今京营节度使王公之妹,……”

    贾雨村和薛峻都绷不住了,若真是这冯佑要带人一走了之,把他们给扔在这里,那他们就只有抓瞎束手待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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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字卷 第十三节 幼萝莉·林,真名士·冯

    冯佑面无表情,但目光微动,但是内心却也有些犹豫。

    他没想到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临清都能遇见府上老爷的世交之家。

    荣宁二公所在贾家和冯家却是世交,虽说家主在京中时间不多,但是冯佑也知道家主和贾家兄弟都素有往来。

    大家都属于武勋后代,当然冯家比起贾家来还是要逊色许多,这两年因为家主不在京中,所以来往渐少,不过这层关系却不是随便能割断的。

    至于说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倒是一个厉害人物,京营节度使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坐得住的。

    家主正在谋划起复的大同镇总兵一职,虽然王子腾只是加挂了一个兵部右侍郎职衔,但是却也算是武勋中的顶级人物了,在兵部中也算是能说上话的人。

    冯紫英却是被大大的震动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穿越而来的是一个事实而非的世界。

    大周朝,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冯紫英,貌似有些和《红楼梦》里的世界相似,好像京中也的确荣宁二府,甚至也知道有贾赦贾政和贾珍等人。

    但因为这具身体的记忆中这几年冯紫英因为一直在大同跟随父母在一起,今年才返京就读国子监,基本上和这些同为勋贵的世家们没什么往来,并无太多印象。

    所以对这些书中的东西还是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没想到这么快居然就能碰上一个能够印证这个世界的人物了。

    真不过这个时机真的是不凑巧,赶上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不确定自己一时心软会不会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什么,但此时此刻要真的让冯佑痛下杀手,无论是从感情还是理智来说,他都觉得不可行。

    冯紫英虽然还不太清楚这大周官制中的上下尊卑究竟有多少制约权力,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红楼梦》所说的那样,无论是贾家还是王家,还都是一个不太好得罪的。

    除非这几个人都在匪乱中彻底闭嘴,否则只要有一个人逃出生天,只怕都要给想要单独脱身的自家留下莫大后患。

    若是说为了断绝后患就要痛下杀手把这几人一并灭杀于此,这才来这个世界几天的冯紫英还真的做不出这样绝情灭性的行径来,更别说,这丫头,好像还真的是阆苑仙葩绛珠仙草林黛玉啊。

    沙正阳忍不住又瞄了一眼那个躲在贾化,嗯,应该就是那个葫芦案里边的主角贾雨村背后的小丫头。

    这个时候可半点看不出这丫头有什么绛珠仙草的气象,顶多也就是一个模样生得娇俏一点的小萝莉罢了。

    而且这福伯两口子和瑞祥如何来处置也是一大难处,而冯佑也绝无可能护得住几个人逃命,能保得住自家一命,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冯紫英知道冯佑为难,他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丢下这几人肯定不可行,哪怕是自己再渴望逃出生天,但是后续风险实在太大,而且从感情角度来说,他也难以做到一下子就舍弃掉福伯两口子和打小跟着自己的瑞祥。

    至于说贾雨村,也就是应该是《红楼梦》中的一大主角贾雨村了,还有就是那位未来的林黛玉小萝莉,以及这个应该是薛蝌薛宝琴的父亲的主仆二人。

    之前他倒还真的没太在意,连自己的性命都旦夕难保的时候,他哪里还有那么多心思去想其他?

    但现在这几人只要有一人活下来,那对自己对冯家都可能是巨大的威胁,所以这条路不可行。

    既然不可行,那就只能另寻他途了。

    “佑叔,你估计贼匪什么时候会袭扰到我们这边?”冯紫英沉吟了一下问道。

    没有什么悬念,像冯家这等大宅,必定是贼匪首选之地,在确定卫军不在或者不敢出城之后,这是必然的,所以冯紫英没有再问这个多余的问题。

    冯佑目光流动,欲言又止,但是想到两边的难处,委实难以决断,这铿哥儿似乎却有了一些主见,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听一听,“大概就是一个时辰以内吧,弄不好半个时辰也有可能,要看这帮贼匪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唔,福伯,咱们宅中可有藏身之地?”冯紫英直截了当的问道,这个时候没有必要还藏着掖着,始终都要知道,而且这大户人家哪家没有一两处藏身之地?

    “这,……”福伯脸色一僵,显然没想到自家少爷会直接当着外人面问这个问题,目光下意识的就要往一边儿瞟。

    “福伯,这等时候了,你就直说了,我回去会和我爹交代的。”冯紫英不耐烦的道,时间宝贵,容不得再拖下去了。

    “福伯,铿哥儿问,你就说吧。”冯佑在一旁插话道,他意识到冯紫英似乎已经有了主意,这位铿哥儿真的是给他越来越多的惊奇。

    “呃,有两处,一处在二进院内夹墙中,一处在后院的花园地窖里。”福伯能被留在老宅守屋,自然是被冯家信得过之人。

    “唔,我知道了。”冯紫英心中一定,有两处就好,若是只有一处还真的麻烦。

    “佑叔,依你之见,若是贼匪闯入我家,要找密室,会首先在哪里动手?”冯紫英沉声问道。

    冯佑没想到冯紫英会突兀的问这样一个问题,歪着头迟疑了一阵之后才道:“怕是要在后花园找寻吧?若是我是贼匪,便要如此,一般说来都会认为大户人家藏匿金银当是在后院才对。”

    这是常理,冯氏一族虽然在临清立足百年,开枝散叶甚多,但也是良莠不齐,真正冯家主支发达了的也就是冯紫英祖父这一支,但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随军搬迁到了京里,而现在的冯宅不过是冯紫英祖父衣锦还乡时置地重修的宅院,但实际上并无几时居住。

    宅院虽大,但家什却也不多,更谈不上什么藏金存银了,只是这却不被外人知,在外人眼中,这冯宅如此广大,没准儿就是冯家从京里往老家藏银所在。

    “那能否藏下我们这些人?”冯紫英手指向外指了一圈,显然是把所有人都包括进去了。

    “铿哥儿,那倒是藏得下,只是……”福伯有些犹豫,冯紫英却不等对方多说,径直道:“藏得下就好,这等时候,不须计较其他,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冯家素以忠义持家,便是寻常妇孺,但有余力,亦当扶助,更何况冯家和宁荣二府亦是世交,岂有危难时刻却要分内外之理?”

    冯佑内心暗自称奇,这铿哥儿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这等话语说出来,虽然不确定会带来什么,但起码场面上是很有排面的。

    贾雨村和薛峻二人都是微微动容。

    他们二人一个在科场官场浸淫数年,对世情早已堪破,一个在外经商多年,更是见惯了翻云覆雨朝秦暮楚的故事,这冯佑和老福头明显都是想要保着这少年脱身为己任,对自己几人是毫无记挂,这也是应有之意,谁也不能说二人半点不对,但没想到这少年却是一番铿锵言辞掷地有声。

    站在贾雨村旁的小丫头更是目放奇光,一双妙目幽瞳落在少年身上,一动不动。

甲字卷 第十四节 进入状态,刮目相看

    见冯紫英已经打定主意,冯佑也不再纠结,沉声问道:“铿哥儿,藏人简单,但是只怕这贼匪入宅找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会轻易罢休,就算是我们把后花园地窖放引让其发现,若无收获,他们怕也会起疑,若是仔细查勘,未必不会发现端倪,……”

    “福伯,地窖中有多少银子?”冯紫英知道宅中虽然藏银不多,但是肯定也有些。

    福伯嗫嚅半晌,方才道:“怕是有五六百两。”

    冯佑皱眉摇头:“铿哥儿,不是这个,这帮贼匪不能以道里计,他们和寻常强盗马贼不一样,不担心时间,便是寻得金银钱物,只怕更会疯魔,没准儿便要把整个大宅弄个底朝天。”

    冯佑这话不假。

    若是寻常马贼盗匪,入宅掳掠,要担心巡检司和卫军,肯定是得手便要谋求脱身,但这些贼匪不一样。

    他们是乱匪,已经控制了临清外城,不须担心卫军和巡检司,时间宽裕,当然要穷尽可能,所以真要入宅,便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冯紫英皱眉不语,一双手却如同小大人一般背负身后。

    “若要让贼匪舍弃,便要让贼匪相信这宅中已无价值。”冯紫英沉吟半晌方才抬起目光,“只是这冯宅怕是遭些劫难了。”

    ********

    “来了,他们来了。”伏在那桶瓦泥鳅脊上的左良玉扭头低吼道:“他们已经到了鼓楼下,正在点火。”

    冯紫英站在墙下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行伍如何?”

    “乱糟糟的,各行其是,但是人很多,有些已经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左良玉呼吸急促,一张瘦脸略微有些潮红,手指紧紧扣在墙上,过度用力之下指甲盖都有些发白。

    “不用紧张,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扛着。”冯紫英安慰了对方一句,“真要被他们攻进来了逮住,你也可以说你是这附近进来躲难的,把其他一切推到我们头上,没准儿人家就放你一条生路。”

    左良玉是也为自己的紧张感到有些羞愧,强撑着道:“我不怕他们,不就是一条命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么些年来,小爷我风里来雨里去,见得多了,也没谁把我怎么地了。”

    “看见佑叔没有?”冯紫英更关心已经独自出门去的冯佑。

    “看不见,先前看他贴着往鼓楼西街过去了,但现在看不到了。”

    左良玉咬着牙尽量让自己壮起胆子,虽说长期在外厮混,但是这一次还是不一样,稍不注意只怕就真的要命了。

    冯紫英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赌。

    冯紫英判断现在乱匪如此势大,其中背后若是无人操纵,说不过去,而且也绝非一帮白莲教或者罗教教徒就能掀起这么大声势,特别是能准确的调动城内卫军离城,这显然有黑手。

    冯紫英没有心思来关心这临清城内外的种种,那和自己,和冯家没有丝毫关系。

    冯家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个院子而已,几年也难得回来一趟,只要自己能逃出临清回京城,那就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于冯氏一族其他人,和自己家关系谈不上多么密切,大难来时各自飞也很正常。

    问题是现在自己出不了城去。

    贼匪已经控制了外城,如果按照这个架势下去,内城卫军毫无反应,弄不好贼匪起了势就要动手攻打内城了,内城有粮囤,除非被调虎离山离开的卫军能及时赶回来。

    把命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不是冯紫英的习惯,他已经开始逐渐以前世为官时很多思维来考虑问题。

    正因为如此,他的表现才会让冯佑越来越吃惊,但是却在下意识的服从他的安排。

    乱匪中肯定是有了解城内内情的人,那么冯宅就注定难逃这一劫,既然摆脱不了,那么就只能以保人为主了。

    冯紫英疾步跑进后院。

    整个内院都已经按照他的安排动了起来,家什家具都被四处推到乱扔,花盆花瓶也被打烂了几个,零散扔在游廊和房间里。

    后花园里的假山被推倒,露出了地窖的洞口,一两锭散碎银子洒落在洞口和石板道上,既不显突兀,但是又能让闯入后院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福伯,瑞祥,准备好了么?”

    “少爷,都按照你说的,准备得差不多了。”瑞祥脸色潮红,全身却如同筛糠般的哆嗦个不停。

    “瞧你那德行,连那小子都不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爷陪着你呢。”冯紫英撇撇嘴。

    “那边呢?”冯紫英走进厢房,“福伯?”

    “少爷,真要泼油点火?那一点燃怕是就救不了哇。”福伯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表情。

    这等自家辛辛苦苦守了这么多年的宅子,却要自己点火烧掉,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福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不能看着我们都死在这里吧?房子烧了以后还可以重建,我还琢磨着回去和我爹说,把背后蝎子坑这一片买下来,淘一淘,弄成咱们家宅的内湖,把这里建成一座咱们冯家日后回来避暑的庄园呢。”冯紫英宽慰对方。

    “而且福伯你看,这不也是避开了荣华堂这边么?就是把两边厢房烧了也不打紧,这边隔着内墙,所以大部分还是能保留下来。”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贼匪已经席卷而来,很快就会波及到这边了,再不下决断,贼匪一旦闯入,就来不及了。

    果断举火点燃整个冯宅两边的厢房,损失不会太小,但是这却是值得的,起码对冯紫英来说,只求保得一条性命即可。

    大门被猛地撞开,吓了院子里尚未准备好的一群人一大跳,林黛玉那小丫头甚至尖叫起来,全无先前的矜持傲娇。

    是冯佑,两边胳膊下一边夹着一具尸体,皮肤黝黑,手脚粗大,褐衣短衫,看那打扮应该是城外的窑工,当然也就是贼匪了。

    这一场骚乱据说就是因窑主承受不起税监定下的杂税而不得不停工,而失去了生活来源的窑工们在苦熬了几个月之后终于熬不住了,加上有人教唆煽动,迅速就演变成了今日的大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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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