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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五章 喜宴

    接下来的镜头呢?

    那恐怕得指向临时大棚里厨师们的灶台上。

    因为在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的国度里。

    实在没有什么情景,能比人间烟火更能贴切体现咱们老百姓生活内容与审美情趣了。

    在那五颜六色,分门别类,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葱姜蒜、各色菜蔬和鸡鸭鱼肉的新鲜食材中。

    刘师傅的一个徒弟已经开始给一笼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印红喜字儿了。

    另一个徒弟也在把刚刚蒸好的“鸳鸯扣”一碗一碗底往外拿。

    眼瞅着用不了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得往屋里准备开席的桌上端了。

    喝够了茶水的刘师傅也系上围裙抄起了铁锅大勺,开始热锅下油,准备正格的耍手艺了。

    只听“刺啦”一声响,灶火升腾啊!

    这里的种种,都预示着蒸蒸日上的好日子!

    而直到这时,镜头才有必要真正转向主家的屋里来。

    边家老两口此时都穿着体面的新衣,很干练地在人群里忙来忙去。

    他们和众位亲朋说着笑着,一起算计着时间,等着迎亲的队伍的归来。

    可也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看看屋外头明亮舒展的蓝天,又看看窗户上的大红喜字,再看看嘴里不住说着吉祥话儿的亲人朋友街坊们。

    突然间,就鼻子一酸,流出了眼泪。

    好在在满屋子人的错愕里,还有米婶儿和罗婶儿懂得老太太的心。

    这俩老邻居很能理解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于是一个递过来一块手绢,一个扶着连声安慰,也都陪着边大妈红了一双眼圈。

    罗大婶儿念叨,说边大妈这几十年把俩儿子拉扯大了,实属不易。

    米婶儿也劝,说如今苦尽甜来,总算熬出来了。

    边大妈紧着更正,说还不算全熬出来,她还有一个二小子呢。

    米婶儿却笑,说边大妈那也比自己强啊。

    就这时候,关键的一刻终于来了。

    忽然间就听门外有孩子们在嚷,“新媳妇进胡同啦,新媳妇进胡同啦!”

    于是顷刻间,待在屋里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边大爷神色一凛,登时抻了抻衣裳。

    而边大妈则有些愣怔,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似的。

    还是在米婶儿和罗婶儿共同催促下。

    老太太才确信了好消息的真实,赶紧抹去了脸上残存的泪痕。

    就这样,边家老两口在屋里一群人的簇拥下,带着难以言表的激动和幸福的心情迎出门去。

    院儿外头,罗家大儿子罗广盛和宁卫民面冲缓缓驶入,装扮得花花绿绿的两辆“沪海”牌汽车。

    一起用红双喜烟卷儿,点燃了炮仗。

    当打头的那辆小卧车突破鞭炮的轰炸,缓慢停在当院儿门口后。

    一对儿新人,和作为娶亲太太的罗家大儿媳妇,以及对方姨妈充当的“送亲太太”,先后都从由车上走了下来。

    米晓冉和米晓卉此时又一起迎上,开始往新人身上头上撒彩色纸屑。

    新郎边建军今天身上的衣裳是宁卫民给参谋的,一身考究的藏青色人民装。

    他的头面也被理发店的师傅收拾得很利索。

    这一切,都让他这个向来在人后蓬头垢面的澡堂子锅炉工,难得显出了英挺之气。

    这小子也前所未有的,以一副得意神情,和熟人们打着招呼。

    而新娘子李秀芝尽管容貌普通,穿着打扮也略显保守。

    全身上下的衣服都未见红色,只是别在发上一朵喜字红绒花,嘴上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而已。

    但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不落地紧随在新郎身后,那垂头不语羞红的脸,以及忐忑神态。

    还是让她显出了小家碧玉独有的温柔与娇艳。

    这自然引得围观好事之徒一个劲起哄,非逼着新娘子先叫爸妈,才许进院儿。

    而在边建军的一再鼓动下,李秀芝总算鼓起勇气当众叫了爸和妈。

    登时把边大爷乐得合不拢嘴,边大妈脆脆地答应了。

    接着老太太亲热拉过李秀芝的手,就把身后头的亲近宾客开始一一作了介绍。

    此时此刻,现场除了响起一片热烈的叫好和鼓掌声。

    罗广盛和宁卫民也再次默契合作,挑上了一挂万字头的查鞭点燃。

    很快,鞭炮再次在地上猛烈炸开,金蛇狂舞一样扭动。

    那噼里啪啦的辣响,把一切客套和对话声都淹没了。

    就只能看见一张张亲热说话的笑脸,结伴着,鱼贯着,往院内而入……

    到了里面,其实正式仪式倒是很简单。

    无非是众目睽睽之下,清华池澡堂子领导作为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

    然后一对新人当着大伙儿的面给边大爷边大妈敬茶鞠躬。

    自此名分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接下来,大家当然得起哄啊。

    不少人闹着让新人说说恋爱史,再表演个吃苹果之类的小节目什么的。

    而就在新人脸红心跳招架不住时,在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时。

    边大爷及时出面抱拳说的几句客气话,给儿子、儿媳打了圆场,也给这场热闹恰到好处划上了休止符。

    老爷子意思很简单,大致是承蒙大家关照,帮着张罗。

    说他们家老大建军如今也成了大人,娶了媳妇,为这个,他们老两口也要好好谢谢大家伙。

    没别的,今天请来了瑞宾楼的刘师傅掌勺,请大伙儿务必尽兴!吃好喝好!

    这份谢意多实惠啊!

    那无须多言,大家伙当然得连连叫好啦。

    而随着掌声喝彩而散,各位看官也就识趣地不再难为新人了。

    依次在安排下各寻其位,进屋落座去了。

    至此,今天婚宴的菜品成色已经取代了一切,成了大家下面关注和谈论的重点。

    边家今天的酒席一共设置了六桌。

    边大爷老两口的屋里两桌,新人屋里一桌。

    这都是招待一对新人领导、亲人、同学的主场。

    而康术德的小屋和米家也设了三席,那自然是客场了。

    用来招待其他院里邻居,和新郎新娘的普通同事们。

    必须得说,这一天,刘师傅是大显身手啊,婚宴上的菜码还真不负大家的期待。

    首先菜色编排得就够丰盛。

    每桌凉热都有,一共十二道菜。

    冷荤是,午餐肉、凉拌腐竹、鸡丝凉皮、五香鹌鹑蛋。

    热菜有,鸳鸯扣(芋头扣肉)、木樨肉、赛螃蟹、酱爆鸡丁、干炸丸子、茄汁虾仁、虎皮肘子、栗子白菜。

    主食就是两大盘儿的喜字馒头。

    再加上早早用凉水冰湃好的“五星啤酒”、“北极熊”汽水、和管够的红星二锅头。

    这顿席面,可以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全齐了。

    当然,和三十年后没法比,可问题是这年头的物资多么匮乏啊。

    票证制度尚未取消,小老百姓家能搞到这些已经很不易了。

    而最关键也是重要的是,刘师傅的手艺是真正的高超,那是实实在在师徒相传的手艺。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送别

    回家的路上,可与出门时的形容大不一样了。

    原本今天来的时候,康术德是拿着个手提包坐在宁卫民的车座儿后头的。

    可回来的时候,宁卫民虽然还蹬着自行车,但康术德却是坐在一辆平板三轮儿后头了。

    而且别看雇车得多花钱,这么走,速度也要慢上许多。

    偏偏宁卫们一路跟着,却眉开眼笑,嘴都快咧到耳朵根儿去了。

    为什么啊?

    其实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康术德的身后,在这平板车上,还有三大麻袋装在盒子里的书画呢。

    要说今天买画时,宁卫民那叫一个痛快啊。

    他指着墙上,那就跟饭馆点菜似的一通指点。

    画廊里仨人为他紧着忙和,都快忙和不过来了。

    卖画儿的钱是怎么到手的,这小子是又怎么给花了出去。

    用沈周和石涛换来的七千六,最后也就剩了一千一百块在手里。

    就这通挥金如土,简直把宋主任都给买傻了!

    具体说来,宁卫民不但把店里所有四尺以上的黄宾虹,全都包圆儿了。

    其他的名家,也是专挑尺幅大的、题材独特的,具有代表性的画作,大买特买。

    像齐白石画的《猛虎行山图》、《鱼虾蟹同游图》,徐悲鸿画的《雄鹰展翅》、《八马图》,张大千的《十里明江》、《福禄寿三星》,吴昌硕的《紫藤黄鹂》,潘天寿的《钟馗嫁妹》,黄胄的《洪途万里风》,傅抱石的《朝花夕拾》、李可染《阳山荡气》……

    这些好像从未在书画交易市场上出现过的高质量书画作品,皆被他慷慨购下。

    此外,还有被他认出来的,《收藏》杂志曾专题报道过的两幅上拍过亿的作品。

    2.875亿成交的潘天寿画作《无限风光》。

    以及1.87亿成交的傅抱石画作《茅山雄姿》。

    那更是必要收入囊中的东西啊!

    说白了,就光这两件儿上拍的东西,再加上黄宾虹那幅2.45亿成交的《岐山图》

    就足能妥妥保他后半生吃喝(瓢)……呸,享用不尽啦。

    所以好好琢磨琢磨吧,单凭一幅沈周和一幅石涛,就卖出了一个百亿身家,这小子他能不乐吗?

    谁说天底下没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好事?

    他就是乐上三天三夜也不过分哪!

    于是周星驰那招牌式的贱笑,便足足提前了十年,出现在了宁卫民的脸上。

    甚至到了家里,他还这么乐呢,就跟范进中举迷了心一样。

    自然,康术德是越看他越心烦。

    “你小子,别笑了行不行?怎么我看你那么别扭啊。”

    老爷子终于受不了,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

    宁卫民却不在乎,一边收拾他的画,一边还照样嬉皮笑脸。

    “嘿嘿,没辙,发乎于心,我想忍都忍不住啊。您就容我乐会吧,行不行?我后半辈子,都未必能再有像今天这么美的时候了。”

    康术德听了,却愈加显得不屑。

    “至于的嘛,你就为了这些画?”

    “我都没法说你,咱原本可是来卖画的。可你倒好,钱都拿到手了,你又给人送回去了,反倒又买回来这么多。”

    “为什么卖那两幅画,你给忘了?你就不怕搁家里全长了毛儿?”

    宁卫民是好言好语解释。

    “老爷子,您别这么说啊,就好像我是糟践钱的败家子儿似的。”

    “您得相信我,这些东西绝不一般,后劲儿大着呢。我还嫌买少了呢。要不是为了抓挠东西跟您学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想留,全买了才好呢。”

    “长毛?长不了毛儿。一会儿,我就把鱼缸都弄走。从今往后,我屋里连尿盆都不搁了。我还得出去,专买几个大樟木箱子放他们。等过两年,我再找个单元房来安置它们。”

    “您信不信,只要我精心,每隔半年出来展展,挂挂。十年八年,这些东西还是东西。飞不了也坏不了……”

    但他的这番打算,反倒让老爷子更嗤之以鼻了。

    “什么?你还想弄个单元房?就为搁置这些小字辈儿的玩意?你还真敢想。你也不看看你自己买都是什么啊?就没一件儿年头比我岁数大的。”

    “尤其齐白石,民国时候,他的扇面比旁人贱一倍,两块一个,都没人要。你居然肯花二三百买他,也太能糟蹋钱了。”

    “论起来,齐白石还不如这吴昌硕、王雪涛呢。可即使是吴、王,那也得再过三代人,他们的画才能算是件儿东西。我把话放这儿,书画这东西呀,和瓷器一样,也得越古越好。王时敏他永远压不过文徵明去,你懂不懂?”

    “我说你小子,也甭跟我学了。就冲你这份眼睛一转就一歪主意,还不听人劝,我教不了你。哪怕我帮你挣出再大的家当,也得早晚让你给造干净了。”

    “切,早知道你小子闹这出幺蛾子,还不如我一个人来呢,再怎么也比这么糊里糊涂打水漂强啊……”

    可老爷子越这么说嘿,宁卫民还越乐。

    他一点都不气不恼,反倒还劝上师父了。

    “老爷子,息怒息怒,您说的我好好听着呢,可您别把自己气坏了呀?”

    “打什么水漂啊。我真得劝您一句,论老玩意,您是绝对的专家不假。可这世上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古的好。要不,那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又怎么说啊?”

    “就拿我买的这些书画说吧,我承认年份上是不能和古的比。可正因为如此,您才不能用衡量古物的办法去判断呢。”

    “至少近代书画的好处是,艺术内涵更容易被今天的人理解,更容易受人喜爱和追捧。而且这些画家的作品存世量大、价格又低,更便于人们为了增值保值投资。”

    “说白了,这些字画上涨的原理,就是跟我买邮票的道理是一样的。在于坐庄做市啊。只要古画价格继续往上走,这些画就会产生比对效应追随后上。甚至因为有人暗中干预,涨得要比古画快得多。不信您就慢慢等着瞧啊……”

    宁卫民是很有耐心地在解释。

    但老人的特点就是不容易被年轻人说服。

    康术德更多代表了过去,许多思维意识都难以做到与时俱进,就更别说谈及超越年代的认知了。

    所以听不进去是很正常的。

    “屁话,我都这岁数了,我能等你多久?十年,二十年?你少拿你歪理邪说糊弄我。我只知道物以稀为贵,越少越值钱,从没听说过东西越多越好的……”

    宁卫民咽了口吐沫,为师父的固执,多少也有点无奈。

    “哎哟,我的老爷子啊,物以稀为贵,不是绝对的概念。多与少的意义在于比对。”

    “那不是说一件儿两件儿就是少,千件儿万件儿就是多啊。东西的数量,那得跟有多少钱愿意买这些东西来比对啊。还得看这些东西中,到底有多少能用于实际交易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今后什么东西热不热,俏不俏,人为干预成分更重。不会再像过去了,只凭眼力寻找,物件越古越好,然后作等被动升值,或是货卖识家。”

    “今后所有的文玩类、收藏类的物件,都会有一个相同的新名字,叫做‘筹码’!”

    宁卫民可谓点透了未来文玩交易市场的核心本质了,尤其是国内的市场状况。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白费吐沫。

    因为康术德别说琢磨了,根本连听都懒得听了。

    “吹吧你,可劲儿吹,论吹牛你是我师父!你说什么是什么。好小子,孙猴儿都开始教唐僧了。那好,打今儿起,就算你出师了……”

    那么对老爷子如此的态度,宁卫民也只能来最后一手了。

    “哎,您这就没劲了。不是您头两天跟我说的,‘兹要看好了,觉着有把握,你就尽管出手。吃亏不要紧,也是长学问’啦?我这还没吃亏呢,怎么您就先不干了?”

    “老爷子,咱这么说吧,老东西您要说不对,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可新东西,我还就有点小不服了,真想跟您滋扭滋扭,叫叫板。要不咱爷儿俩打个赌怎么样?”

    “就我那邮票,明年之内,价钱若不能翻两跟头,我就把我所有家当都赔给您怎么样?而且从此无论任何大事小情,我一概全听您的,哪怕您告诉我煤球儿是白的,我也给您可着白煤球买去。您说去打狗,我绝不撵鸡。”

    这激将法可有用,康术德果然来神儿了。

    “嘿,够下本儿的啊,这海口夸得可有点意思。那我要输了呢,我赔给你什么啊?”

    宁卫民也是张口就来。

    “那好办啊,要是您输了,您手里那三件儿玩意,就得输给我一件儿……”

    没想到随口一说,却惹出剧烈反弹,老爷子居然当场急眼了。

    “呸,想得美!你小子。我说的呢,这你就不对了。”

    “你怎么惦记我手里的东西啊?咱不是说好了嘛,卖画的钱归你,那三件瓷器可都是我的,从此两不相欠。”

    “不行啊,那几件瓷器我可舍不得再撒手。”

    宁卫民只有赶紧改口。

    “好好好,要不然这么着,您要输了,就再找个其他的玩意给我行不行?还有从今以后,您就不再干涉我对某些事的执着,得尊重我自己的意见……”

    “嗯,这听着还差不多……”

    老爷子总算认可。

    “不过你可想好了啊。说出的话,可就收不回了。还是那句话,别打马虎眼。”

    宁卫民坦荡极了。

    “您放心,我心里有底,绝无反悔。我总不能为了保住眼前的这几个铜子儿,就把金山银山丢了。”

    “切,瞧把你狂的。不就几十张破画儿,一摞破邮票嘛,也就你当宝贝。还金山银山呢?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执迷不悟啊。做梦去吧!”

    “您别说。我还就爱做梦,万一梦想成真了呢?”

第二百八十七章 甜买卖

    1978 年,我国的入境游客数量达到了一百八十多万。

    这超过了前二十年我国接待外国游客数的总和。

    1979 年,外宾数量更激增到了四百二十多万。

    而这一年,京城只有七间涉外饭店,达到接待标准的只有一千个床位。

    正是因此,国家高层才会在1979年火速引入了外资的三个试点项目来救急。

    001 号是国航食品公司。

    002 号和 003 号就是建国饭店和长城饭店。

    当然,在政治挂帅的年代,因为各种政治需求和制度变更所带来的内地旅客高增长现象,显然出现得更早,增长幅度也更为迅猛。

    尤其京城作为我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所要接待的旅客数目,肯定稳居全国之首。

    所以自七十年代起,远比国家高层意识到需要兴办达到国际标准的豪华饭店更早。

    守着京城火车站,占有地利之便的重文区,就开始大力促进区里旅馆行业发展,以此满足到京旅客的需要。

    重文门旅馆就是由区政府出资兴建,为内宾旅客提供高标准接待条件的宾馆项目。

    应该说,这个旅馆开办得相当成功。

    自打开张营业以来,就宾客盈门,入住率一直保持着八成以上。

    只可惜当时太缺乏对外部世界的了解。

    几乎就没有人知道真正的高标准,应该是个什么样。

    这样由领导拍板、集思广益、闭门造车出来的高级旅馆,很难打破当时固有思维模式,注重的只是硬件设施而已。

    因此尽管重文门旅馆拥有沙发、软床、电扇、电视、电梯,已经达到这个年代人所共识的“现代化”标准了。

    但在宁卫民的眼里,却仍旧难掩其经营策略落后,毫无管理经验可言的通病。

    充其量是个大点的招待所罢了。

    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一点仰视感。

    说白了,眼下重文门旅馆买卖兴隆,仅仅是仰仗于地理位置优越以及先知先觉的先发优势。

    一旦等到大兴土木的年代到来。

    或者是周边前门饭店、东方宾馆、民族饭店,内部设施完成了升级改造。

    这里对内地旅客的吸引力必然直线下降。

    而最有意思的一点恰恰在于,此时京城的外事饭店培训员工,正着重讲授外国风俗习惯、生活特点和禁忌。

    什么英国、印度外宾喜欢喝被窝儿茶。

    什么印度、印尼外宾因便后用左手洗,切忌用左手给其拿食物.

    什么***教外宾不食猪肉。

    什么信佛教外宾不与其握手,须双掌合十。

    还有基督教外宾忌讳“十三”号。

    阿尔巴尼亚外宾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等等……

    这些统统都让久与外界隔绝、缺乏见识的年轻人听得惊奇万分。

    偏偏与之相比,宁卫民的个人感受也差不多。

    因为初来乍到的他,如果不是亲身体会,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个年代无法尽数的国营旅馆特色,究竟有多么的匪夷所思。

    比如说,重文门旅馆的每层楼都是一个模样的。

    除了房号,根本没有明显的区别标志物。

    每条走廊上对等均匀地对列着无数的房间,犹如一所中学的教学楼或是井然有序的兵营。

    顾客只要忘记或是记错了房号,弄不好就得出“事故”。

    虽然不至于像电影《虎口脱险》里的桥段那么夸张。

    也难免会引发吱哇乱叫的慌乱和连声致歉的尴尬。

    可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人愿意关注或是改变的,连提都没人提过。

    不但任其长期存在着,反而乐于当成笑料闲谈。

    再比如,重文门旅馆还会以大多数国人睡眠习惯来强行规范所有客人起居。

    一到晚上九点,就默认为就寝准备时间。

    餐厅打烊,锅炉房停止供应灌暖壶的热水。

    还会由职工去一一关闭不必要的灯光。

    弄得每个楼层的走廊都黯然无光,凄凉冷清。

    甚至连这里夸耀的硬件,在设计上也有问题。

    说是配套齐全的单间客房,却根本没有规划出独立的洗手间。

    公共厕所被设计在楼道的尽头,沐浴则在另一头。

    房、卫、浴是彻底分离的,生活上极不方便。

    至于服务态度,就更是说一套做一套了。

    虽然各部门职工常常要花费时间,参与各种大会小会,组织学习,听领导讲话。

    可实际上,“优质服务”的口号从没落到实处,都停留在了口头上。

    像拿前台的接待工作来说。

    米晓冉带着宁卫民给顾客办入住手续。

    根本无需殷勤,也没有微笑服务的必要。

    只需一声不吭,低头给客人开票收钱即可。

    充分显示出他们是刚强自豪,充满主人翁精神的一代。

    还有退房前,旅馆也要先予查房,然后才会放行。

    说起查房的服务员如何对待客人的,那就更恶劣了,简直如公安对待犯罪嫌疑人。

    任你火急火燎想去赶火车,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待办,也得老老实实等着。

    服务员非将所有的用具都请点了一遍,连电视、电灯都得打开看看,才会允许客人离去。

    客人还千万不能催,一催促更显得你心里有鬼。

    服务员非得拖拖拉拉多耗你十分钟才算完。

    更有甚之,许多职工连吵架都肆无忌惮,根本不在乎影响到客人的休息。

    以至于频频发生睡梦中被客人被服务员吵醒,开门出来反而要给两个服务员劝架说合的情况。

    当然,话说回来,这不怪别的,全是当年出行条件有限所决定的。

    关键还是在于这个年代,出门在外的人太难了。

    不但火车票难买,列车超员严重。

    往往因为人生地不熟,旅客到了目的地,也很难找到条件合适的旅馆。

    有时候赶上“外地旅客接待处”太忙,根本没法及时介绍旅馆。

    任你什么身份,恐怕也得先安排你去睡一天大通铺再说。

    因此对于一路鞍马劳顿的大多数旅客来说。

    能不耽误工夫,不多走冤枉路,就找到这么舒服的地方休息,就已经欣喜无限,感谢苍天了。

    如果真有谁还敢挑剔?

    那也太不知足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虚假权势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二百八十九章 尾货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第二百九十章 钱味儿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少年英雄

    怎么就这么巧啊!

    从小厨房钻出来,居然正撞见了提前退席的罗大婶儿和玉娟嫂子。

    点令宁卫民和米晓冉都始料不及。

    我们的社会,对于男女交往可是一向比较敏感的。

    虽说眼下有些风气松动了,但还是没改变众口铄金,舌头根子底下埋死人的本质。

    所以后果也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米晓冉几乎是现场被臊走了,宁卫民也有跳进黄河洗不清之感。

    俩人无不为此尴尬至极,懊恼不已。

    关键是冤啊!

    因为他们真是清白的,连半点儿女私情没有。

    之所以会在罗家的小厨房里进行密会,可不是谈情说爱。

    那主要是因为宁卫民成功打发走了那位“实地考察”的,把五块钱拿到手之后。

    看到米晓冉惊奇无比的神色,又灵机一动,想要拉米晓冉入伙儿。

    他觉得既然这姑娘知道了,那为了保密,为了方便,倒不如干脆就把收信地址改到重文门旅馆去的好。

    如果让米晓冉来代收信件,实际上比求康术德帮忙还方便呢。

    别忘了,老爷子也是白班、夜班轮着上。

    信件隔半个月就会有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这哪儿行啊?

    而且老爷子可是临时工,说不准哪天就让玉雕厂给辞了。

    那连个“不”字儿都说不出来,就得卷铺盖走人。

    反过来,米晓冉就不一样了,她不但是重文门旅馆正式职工,每天还都是长期固定的早班。

    邮差基本是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来旅馆,这两趟她都够得上。

    兹要她愿意,是不会有人跟她抢跑腿儿的活的。

    她来办这事儿,几乎算得上万无一失啊。

    但让宁卫民完全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人,可是忒有点死心眼了。

    普遍都讲究帮忙就是帮忙,耻于言利。

    米晓冉尽管答应了他的要求,却坚决不肯收半点报酬,非要纯奉献不可。

    这让宁卫民又如何过意的去呢?

    自然就要反复做思想工作。

    开始他还误会米晓冉嫌少,后来就把每封信的提成从五毛增加到一块钱。

    没想到把米晓冉给惹恼了,人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直接推门一溜烟跑掉。

    哪成想啊,这出去的也忒不是时候了……

    瞧这事儿闹得吧!

    这就好比请人吃饭,碰上个黑心的脏馆子,给人吃进医院去了。

    好比送人条裤子,骗遇着假冒伪劣,人家刚穿着出门就开裆了。

    好比送人一只宠物狗,突然发作狂犬病,反而把人家给咬了。

    马屁拍在马腿上的结果,实在再悲催不过了。

    本来是你好我也好的事儿,弄不好就能反目成仇。

    唉!倒霉嘛!真是要亲命了!

    宁卫民现在别的不怕啊,就怕米晓冉脸皮儿薄,因为这事彻底记恨上了他。

    要是小姑奶奶一使性子,把已经说好的事儿再变了,那才叫真正的坏菜了呢。

    总之,为了防止事情往最坏处去,宁卫民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好以满腔热情和诚意,来试图道歉挽救了。

    只是可惜啊,就像要划清界限似的,米晓冉开始拼命的躲着他走了。

    国庆节之后两天,无论院里院外,单位家里,宁卫民在上赶着说话。

    这姑娘都是不言声,低着头逃似的避让。

    宁卫民还想过借“贿赂”米晓卉来传话,可一样是没成功,甚至就连这小丫头也给得罪了。

    米晓卉很不高兴的回复,说自己挨了姐姐一通呲儿,以后再不敢吃宁卫民的雪糕了。

    合着压根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啊。

    谁说抬手不打笑脸人啊?

    宁卫民那颗滚烫滚烫的心,就被米晓冉的冷淡给撅得“咔吧咔吧”的。

    不用说,屡屡碰壁,让他是真发愁了。

    照这样下去,他想挪地址的事儿恐怕还真有要黄的苗头。

    更关键是他没时间等,他也明白这种事儿需要时间,最好等米晓冉心情平复再说。

    可问题是杂志最多再有两天要去印刷了,他要不跟米晓冉真正说死喽,工作也没法展开啊,这期可又错过去了。

    还好,他最后又想出了一个辙来——打电话。

    这年头人们是没有手机,可有座机啊。

    虽说整个京城的电话普及率并不高,只有百分之四而已。

    可几乎每两三条胡同,就有一台公用电话。

    只要把电话打过来,人家管叫。

    不得不说,宁卫民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

    因为电话往往意味着公事、要事和大事儿,米晓冉不可能不上钩。

    而且这种方式也很隐秘。

    除了接电话的米晓冉,没人知道是他打的,那不好意思和让人误会的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更何况米晓冉即使不愿意给他面子,总得给七分钱电话费面子啊。

    这时候的电话还是双向收费的,跑次腿儿,还得额外收费三分钱呢。

    既然人都来了,钱就得交。

    不说两句就挂,这不是胡同里长大,勤俭持家的米晓冉干得出来的事儿。

    果不其然,宁卫民终于成功和米晓冉通上了话。

    “喂,您……是哪里……”

    电话中,米晓冉的声音很紧张,充满了游疑不定。

    可见这通电话是有威慑力的。

    “是我呀,宁卫民……”

    “啊?怎么是你?”

    米晓冉一下叫了起来,被愚弄的感受让她十分火大。

    “好啊,你……你搞什么鬼呢?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你怎么就跟个特务似的……”

    “别别,你别这么说我啊,我是人民,可不是敌人。”

    “哼,你是不是敌人,我说了算。干嘛戏弄我?你这个大坏蛋!”

    米晓冉会生气,这原属于意料中的事情,宁卫民也没指望人家能好声好气。

    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口才也算出众,只要米晓冉肯听他说,事情也就有了转机。

    “哎呦,小姑奶奶,千万别误会。我不是戏弄你,是想跟你道歉,我可什么方式都试过了,这也是最后一招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你应该不是那么小气,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激将法奏效,米晓冉终于吐了活话儿。

    “那好,有话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第二百九十二章 如孟尝

    之所以会这么说。

    一是因为四十来岁的李主任方面大脸,不怒自威。

    而且认识他的人都清楚,李主任是个性情豪迈,不耐烦小节的人。

    反观宁卫民,年龄却仅仅二十岁出头。

    按照常理,的确很难想象,像宁卫民这样的“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小年轻,凭什么能当得起李主任如此礼遇。

    二也是因为宁卫民从头到脚穿着打扮华贵讲究。

    就那身西装和那双皮鞋一看就是高级货。

    穿他身上,洋味儿比正宗港怂还重。

    可越是这样,就越显得他那代步工具惨到家了。

    罗广亮蹬来的三轮车啊,不但破,还是平板的。

    而且车上还堆着小山一样的半车衣服呢。

    宁卫民竟然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车上的衣服上,实在有点对不起他那身洋派儿的高级行头。

    总之,这些情况是看在旁人的眼里,是处处透着蹊跷。

    明明穿得这么体面的一个小伙子,偏要坐着拉货三轮车来街道办事处?

    他跑这趟究竟是为何事而来?

    李主任又为什么会这样客气?非要亲自送他?最后还这么高兴?

    如果不知道前因后果,怕是再聪明的人,再怎么费力琢磨,也猜不出所以然来。

    不过,假如把这事儿和红联厂的事儿摆在一起看,那猜这个闷儿就会相对容易多了。

    其实不外乎宁卫民已经跟红联厂谈妥了买断库存货的价钱,所以这小子就来找街道办事处要地方来啦。

    真的不得不说,宁卫民算计得相当精明。

    他心里有他自己个儿的一本儿账,算盘珠子是这么划拉的。

    其一,目前整个社会的房产资源还是大多捏在官方手里。

    “街道办”再小也是衙门口。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就冲煤市街的范围内,下辖周边十几条胡同。

    包括一个小学校,一个澡堂子,好几家商店和小型工厂。

    那只要李主任真心愿意帮他,就不会找不着法子。

    其二,是因为煤市街的地理位置好啊。

    他自家的窝儿在这儿就不用说了。

    关键是前门楼子底下,又莅临大栅栏,是绝对的市中心闹市区啊。

    要是真能在这儿弄个能存货的根据地。

    今后无论是他折腾什么买卖,看护、运货、发卖,肯定样样都方便。

    其三,既然他和街道上既然已经有了不少业务往来。

    干嘛要浪费这份信任,不继续深度合作呢?

    目前,无论是他给街道的家庭妇女们发散活,让大家做布老虎、吉祥结,草编昆虫挣点外快。

    还是出资给锦匣厂,替街道培养学绢人手艺的学徒。

    这可都是在帮着街道解决居民们的实际经济困难,解决街道待业青年的安置问题。

    街道不可能不念他好儿啊。

    而彼此利益纠缠越多,香火情分自然越来越厚。

    所以这一次,他意外得了这么多库存积压商品。

    第一时间就又冒出一个想法,打算撺掇街道恢复缝纫社。

    来改造一下那些款式落后的服装,或者是修正一下那些略有瑕疵的衣服。

    如此一来,既方便他能够更顺当的把这位货物倒腾出手,也能为街道居民们再增添一些临时工的名额和恶外收入。

    那他找李主任要求解决库房问题,不就更显得光明正大了嘛。

    他真是想不出,街道还有什么理由不鼎力支持他。

    当然,既然是求人,终究不好空手上门,空口白牙就要东西。

    宁卫民对于待人接物的理解可是很深刻的,他做事向来追求四面溜光。

    对公,不但要让别人挑不出他的毛病来。

    对私,也要让别人觉得他为人大方,够意思。

    所以这次来街道办事处之前,他还特意叫来了罗广亮,先从红联厂拉出了一些库存货。

    然后他再借花献佛,带着货来街道办事处。

    二话没说,就主动卸了小半车,搁在李主任的办公室里。

    以此充做福利,让李主任出面分给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

    瞧瞧吧,事儿还没办呢,也不论成与不成,先搁这儿二百多件女式服装。

    外面标价十一块八的的确良衬衣怎么样?

    商店里卖的八块九一身的秋衣秋裤怎么样?

    统统白给!

    就这为人,这手笔。

    一看就透着大气、仗义和心诚啊。

    宁卫民此举,无疑是卖了李主任一份大大的人情,也送了街道办所有人一份大大的实惠啊。

    那李主任还能怎么想?他还能不高兴啊?既然高兴还能不尽力帮忙吗?

    果不其然,李主任得知宁卫民的想法,特别支持。

    不但痛快地一口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而且还主动提出可以让街道纸箱厂给宁卫民提供纸箱,愿意出面联系五金厂给宁卫民焊货架,最后还像送贵客一样的把宁卫民送了出来。

    这些都是意外之喜。

    只是就在回去的路上,一向少言寡语的罗广亮却未免替宁卫民有点心疼了。

    忍不住问他,“卫民啊,那么多衣服,你今儿就这么白给啦?”

    “嗨,这不是送咱们街道嘛,李主任平日也没少帮咱。难道我还能要钱啊?”

    “我不是那意思,就是……好几千块的东西呢,你这一下子就送了人,是不是多了点?你为人真局气,可手也忒大了,这亏空你背着不难受?”

    “哈哈,谢谢了,三哥。你真是好人,知道替兄弟我着想。不过你放心吧,这些衣服我从厂里直接拿货,比商店里的价钱可低多了。我这人,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更不会厚此薄彼。看车上这些没有,剩下的今儿咱哥儿俩拉回去,咱们院儿也是人人有份儿。等大家下班了,接茬分。”

    “啊?你还要送啊?”

    “当然了,街道我都给了,对咱院儿里人,我还能小气吗?”

    “不是不是,我看咱们院儿里的人,就算了吧。你这毕竟也是拿钱买来的,就是再便宜也架不住这么送啊?再说了,你送街道,是为了办事。咱们院儿的人,哪儿好意思白占你便宜……”

    “嗨,这话就远了。我没爹没妈,咱们院儿的人,还不都跟我家里人一样。要钱,你臊我?何况满院儿才几个人?大家伙儿都可劲儿挑,每个人十件儿又有几件儿。不是犯狂,兄弟我还给得起。有我在,估计这近几年,咱院儿里人基本不用再买衣服了。三哥,你也踏实等着换新衣服吧,过两天我再去别的厂弄点男装去。这才刚开始哪,咱先紧着她们女的分……”

    好嘛,这些话听在罗广亮的耳朵里,可真是电闪雷鸣一样的震撼啊。

    他虽然表面上笑了一笑,就把嘴闭上了,没再多说一句。

    可心里却是久久不能平静的。

    不为别的,他没法不佩服宁卫民。

    打小就爱听评书的他,到了今儿才知道,敢情这世上真有如孟尝一样了得的人物。

    这么多衣服,说弄来就弄来了……

    这么多东西,说白给就白给,眼睛都不眨一下……

    连街道带2号院,这么多街坊邻居,宁卫民居然都惦记在心里,全给想到了……

    什么叫能耐?什么叫局气?什么叫大方?什么叫豪阔?

    他今儿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扪心自问,实在自叹不如啊,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罗三儿,对这位一起长大,但永远会刷新他认知的兄弟。

    就只剩下满心的敬仰和一个字啦。

    服!

第二百九十三章 假大方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二百九十四章 别外道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综合对比后,充分考虑性价比的结果。

    全国性报纸都是权威性报纸,这是无可争议的。

    像《光明日报》、《人民日报》这样的报纸,覆盖面最广,受众也最广泛。

    甚至属于各个单位必须订阅的。

    但权威性也同时意味着审查严格,意味着报纸格调比较高端严肃。

    从实际情况上看,这些大报很少刊登广告。

    即使有,在这些报上打广告的产品和商家,层次也较高,都是索尼、牡丹、雷达表这样的。

    这直接打消了宁卫民的希望。

    地域性的报纸呢?

    像《京城日报》、《青年报》、《京城晚报》,广告内容倒是一下随便了不少。

    但受众覆盖面就有明显限制了,只限于本地而已。

    另外,这些报纸因为贴近生活,报道的都是身边时事,是京城百姓每日不可获缺的信息来源。

    偏偏发行量还不低,因此也就成为了广告商趋之若鹜的目标。

    那广告费就绝不会太便宜的。

    而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地域性报纸读者数目虽然不小,但这个数字是由京城男女老幼各行各业的人构成的。

    这其中能有几个人对神仙鱼感兴趣?

    相比较而言,像《歌曲》、《诗刊》、《散文》、《美术》、《集邮》、《十月》、《花城》、《收获》、《当代》、《啄木鸟》、《大众电影》、《周末画报》、《现代青年》……

    这些文艺型的杂志反倒是最划算。

    首先,这些刊物的发行也是面向全国的,覆盖范围广泛。

    虽然多半是月刊和半月刊,不如报纸每日刊发,销量也比全国性报纸低得多。

    可别忘了,这是因为杂志售价比报纸高导致的。

    实际上,这样的杂志不会被人轻易丢弃,那是要反复翻阅,人手相传的。

    真实的读者可一点不少。

    其次,因为琴棋书画诗酒花,原本就是一家。

    这些刊物的读者群也趋于统一。

    几乎都是兴趣爱好广泛,爱文艺调调的年轻人。

    那喜欢看小说,喜欢诗歌的人,自然很可能同样喜欢养鱼啊。

    所以说,这些刊物的受众群含金量很高。

    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的刊物特性,倒是限制了投放广告的种类。

    太商业化的东西和这些刊物风格相悖啊。

    至少,《诗刊》里,你整个电冰箱、电视的,就显俗气。

    《美术》里,你横不能放个录音机、手表的广告吧。

    而神仙鱼的繁育技术就完全不一样了。

    宁卫民琢磨出的广告,带着时尚和娱乐属性呢,好像放哪儿都挺合适。

    因此这也就意味着,或许他的广告通过审核或许能较为顺利,广告费也很可能会比在报纸投放要低一些。

    …………

    宁卫民事先考虑得比较全面,对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有所准备。

    幸好如此,在几家专业性较强,成立时间也较早的杂志编辑部,纷纷给予他拒绝之后。

    他并没有因为几次碰壁丧失信心,还保持着继续尝试的勇气。

    这才最终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杂志,签订了他今生第一笔广告协议。

    实事求是的说,其实当时宁卫民第一次来到《现代青年》编辑部的时候。

    还曾未开口,他的心就冷了一半。

    因为这个刊物的办公室实在太过陈旧了。

    从光线到气味,从气氛到摆设,就跟到了年久失修的博物馆似的。

    而且不但旧,还很小。

    整个编辑部里外就两个屋里,仅有几个七八张办公桌,没有单独的主编办公室。

    一眼看去,屋里还没几个人,只有两三个戴眼镜的老头儿和老太太在办公。

    甚至当宁卫民提出要做广告时。

    竟然会被一位接待他的老编辑,误认为他要等遗失声明或寻人启事之类的东西。

    总之,给人的感觉,这样的办公地点根本不符合一份反应青年人工作、生活、情感刊物的正常定位,很有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

    但希望往往就是在不报希望中产生的。

    正当宁卫民一边掏出自己的广告内容,礼貌应酬似的为老编辑做着解释。

    另一边暗中感叹大概自己今日来错了地方,恐怕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

    生活中真实的反转情节出现了。

    两男一女,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结伴嘻嘻哈哈的推门走进了办公室来。

    而那个老编辑当场如释重负。

    赶紧把宁卫民介绍给了其中一个叫魏光明的年轻人,自己脱身了。

    结果正因为这个插曲,宁卫民才能真正了解到这个杂志编辑部的真正情况。

    敢情《现代青年》这份杂志是今年年初才刚刚创刊的刊物,正式发刊才四期。

    整个编辑部人手比较少,几位上岁数的老编辑都是坐等退休的辅助力量。

    仅有的几个年轻人,无论良莠,全得充当主力用,个个都得往外跑。

    而这位二十四五岁的魏光明才是杂志社广告业务的真正负责人。

    同时还兼任报社的后勤部长和外勤记者,这是刚跑了外勤任务回来。

    没辙,分身乏术,一个人就得当三个用。

    不过让宁卫民相当欣慰的是,由魏光明接手后,事情开始顺利起来。

    魏光明表现得很上路,听说宁卫民要做广告非常高兴,倒水敬烟,相当客气。

    跟着坐下一聊,就有点迫不及待直奔主题。

    拿出广告价目表,开始热情地跟宁卫民介绍起版面和单价。

    看得出,魏光明似乎没有什么商业经验。

    因为他表现的非常冒失。

    根本没问宁卫民来历,就开始卖力推荐最贵的中间的彩页和封底彩色全页。

    一期半页广告单价三百六十元,全页是六百元。

    反倒显得对广告内容不是太在意。

    对宁卫民的那张纸条,他只大致看了一看,随便问了几句,就开始关注排版和设计问题。

    明显是没认真去看。

    否则如果知道这是个人刊登的广告,他肯定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一个情况,也能看出这个近似于“初生”的杂志社,明显急需积累广告业务的客户,这对宁卫民是相当有利的。

    果不其然,真正弄明白宁卫民的意图后,魏光明确实比较吃惊,可也没影响到广告协议达成。

    或许因为都是年轻人吧,聊一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

    而且魏光明身上事多繁杂,性子又有点大大咧咧。

    在忙得四脚朝天的状态下,他对那些圈圈框框的死规矩也不是太在意。

    他只需要宁卫民当面承诺繁育技术完全属实,的确有效,然后写了一份极不正规的保证书,就同意为其刊登广告。

    就这样,最终他们商定的结果是,从9月8日的第五期开始,连做两期内页底的黑白图文广告先看看效果。

    价格是每期一百二十元。

第二百九十五章 照猫画虎

    “蓝岚没猜错,你还真的误会了……”

    蓝峥的语气依然和气。

    但这种不正常的反应,却让宁卫民心生疑惑,情不自禁的打开这张纸。

    结果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因为那张折着的纸上,竟然是蓝岚娟秀的字迹,那是写给他的一封短信。

    而信的内容,主要就是针对工作的事儿,跟他做个解释。

    蓝岚在信里说,这份工作是她背着父母跟哥哥要求的。

    她希望宁卫民不要多想,安心接受她的好意,否则就是不把她当朋友。

    还说她考大学如果因此失利,那责任就要怪在宁卫民身上了……

    “蓝岚的确一直为你的事儿跟我磨着。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听说你把几乎到手的工作让给了别人。她就为你的事儿找过我,说有你这么一个人,办出的事儿实在让人钦佩。绝不能让好人吃亏,我必须得帮忙。”

    “我就问她这个人是谁?她是怎么认识的?她不言语了。我就跟她说,她必须得把你带来,然我亲眼见见、和你谈谈。等我确定属实,才能帮忙。结果她就很不高兴的走了,俩礼拜都没理我。”

    “这次也是,她和你结伴去长城玩儿的事儿跟家里说清楚之后。这丫头私下里也比较详细的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这半年来,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的好朋友。她不但因你感受到了生活乐趣,也在人生和前途上受到了你不少启发。她现在要去上学了,可一想到你还在家待业,就不是滋味,哪怕想念书也念不好。所以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必须给你解决工作问题。”

    “甚至因为你的工作还没解决,她都不愿跟着我母亲去崂山疗养。前天临上火车前,她还在催促我呢,让我抓紧时间,一定把事儿办好。我一再保证完成任务,才把她劝上车。也正因为怕你这边儿多想,不肯接受这份工作,她才给了我这封信。还要求我,等事情一办好,就打电话告诉她。”

    “对了,我听说你除了捡铜,还养过神仙鱼是吧?这些事儿她也告诉了我。她跟我特别着重、几乎是神往地描述了你生存的本事。她觉得你很像《流浪者》里的拉兹。嘻嘻哈哈,永远不发愁。好像怎么都有辙,永远都能靠自己活下去,而且还能活得比别人都好。”

    “但她最佩服你的地方,还是你外表柔软,内心的硬气。她说你从不怕事儿,再难也没见愁眉苦脸,没有低声下气的求过谁。你的麻烦都是笑着,靠自己解决的。这给了她极为正面的激励作用,所以她才有勇气去继续参加高考。”

    “她还说你挺喜欢自我调侃的。老爱把自己说成是吃货,社会寄生虫,‘家里蹲’大学毕业生。可其实她知道,你内心特骄傲,一般的人绝不会被你放眼里。”

    “不过反过来,她同样认为你的缺点,也是有点恃才傲物,骄傲过分了。她说你脑子非常快,遇事总能想出比别人更好的办法来。只要受过别人一点好处就老想着还,只许别人欠你的,却唯恐欠别人一点人情。但正因为如此,你才不是那么容易把别人当朋友的。她觉得你内心深处有点孤僻,也有点孤独……”

    宁卫民一边看着信,一边听蓝峥在旁说着。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表情还算正常。

    暗暗为了蓝岚的体贴和惦记感到欣慰。

    觉得自己没白照顾这丫头,为她做的一切,也算值了。

    但听到后面却渐渐变了,很有点如坐针毡的难受,甚至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头细汗。

    因为他从未曾想到,这个似乎能一眼看到底的女孩子。

    除了能够回馈给他温暖,居然如此准确的洞彻他的内心,而且深刻到了这个地步。

    是因为平日里自己毫无防范,跟她肆无忌惮的说话,不知不觉展露出过多的真实自我吗?

    还是压根走眼了?

    这个似乎能让人一眼看到底的丫头其实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原本就拥有极为敏感、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宁卫民不知不觉,沉浸在了内心的反复怀疑和自我审视之中。

    不为别的,就因为前所未有的,他心里最隐秘的地方被蓝岚轻而易举的触碰到了。

    他什么都没瞒住,甚至一切自认为安全的伪装反倒全被拆穿了。

    他的自尊与自怜,他的故作镇定与玩世不恭。

    全被这个有着一双孩子气大眼睛的姑娘,如同放在显微镜下一样,看了个明明白白!

    …………

    这天晚上七点都过了,蓝峥才到家。

    之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因为家里没有人。

    他的母亲正带着他的妹妹在崂山散心呢。

    他的父亲也要参加交流会的晚宴。

    所以他只能自己解决自己肚子问题。

    好在他的工作和职务都不错,去区里任何一家饭馆儿,都能享受到贵宾待遇。

    否则,真是按普通人那么排队,开票,等座儿。

    他至少还得晚回来四十分钟一个小时的。

    也幸好如此,他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才正好赶上了蓝岚的长途电话。

    “哥,怎么这么半天啊?”

    不知电话响了已经响了多久。

    蓝峥一接电话,话筒里就响起一声抱怨。

    “嗨,我这刚进家门,连鞋还没换呢。要不是我身手敏捷、动作快,还接不着呢。”

    “哥,怎么这么晚啊?”

    “还用说嘛,你们都走了,爸又不在。家里冷锅冷灶,我得外面吃了饭才好回来。”

    蓝峥的诉苦没有得到任何同情。

    或许当哥的都容易被妹妹忽视吧,蓝岚关注的只有一点。

    “哎,我托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当然,当哥的也一样,最喜欢跟妹妹拿糖。

    蓝峥没那么容易吐露。

    “你猜呢?”

    “哎呀,你怎么这样?你别让我着急了好不好?你到底跟他谈了没有?”

    “着急?我就奇怪了,我的事儿,你从没这么急过。一个无亲无故的人,你怎么就这么急!蓝岚,你真没早恋吗?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关系有问题啊。好像没你告诉我那么健康啊!”

    “去!谁不健康了?你还当哥的呢,怎么跟妹妹开这样的玩笑啊!你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一个月不理你。还有……我要把你喜欢悦悦姐的事儿告诉她……”

第二百九十六章 街道办

    得到这两封信,宁卫民心里好一阵狂喜,前几天的一切怀疑和担心都散去了。

    因为只要广告有了效果,就证明他的想法是可行的。

    足以说明他的尝试获得了成功,这条路完全可以走下去。

    随后,他就把那两位客户的地址摘录下来,另行更换了较大的信封。

    然后把油印好的两份资料分别给对方记了过去。

    第一笔业务就这样宣告完成了。

    而自此,他似乎开始转运了。

    全国各地的来信,每天都在持续增加,三封、四封、六封、七封……

    来信地址中不但出现了京城本地人。

    最远范围也逐渐扩至黄河以南和北方工业重镇。

    显而易见,这长达一周的空档阶段。

    应该就是刊物发行的时间差,刊物读者距离京城远近以及邮局工作效率导致的。

    宁卫民则为此越来越有信心。

    因为每一封信件,都代表着一份五元的利润落入口袋。

    完全可以预见,照这个速度,广告费用回收已经不再是问题,挣多少钱才是问题。

    现在宁卫民是真的发现了,自己的神仙鱼孵化技术,能孵化的根本不是鱼,而是利润。

    每天都有一张张五元钱钞票跟小鱼儿似的自己游进他的手里来。

    他所要做的,只需要把信拆开,把钱取出来,再寄一封回信而已。

    而像这样躺着睡觉就能挣钱的感觉,本质上是和比尔盖茨一个样的,是要多爽有多爽。

    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经常忍不住得捶着床夸自己几句“太牛x了!”。

    然后再照照镜子,无比幸福的道上一句。

    “我怎么就这么帅,这么精明呢?连点儿缺点都没有?真他妈痛苦……”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臭嘚瑟。

    实事求是的说,他可并不如自己感觉那么完美,这件事也不是一点副作用都没有。

    毕竟这个年代大杂院是没什么**的,像他收信越来越多的情形,落在各家邻居们的眼里是不能不生疑的。

    像居委会主任的边大妈,出于职责和好意。

    很快就登门来问了。

    “民子,你最近一段时间怎么有那么多信啊?你搞什么鬼呢?那些都是什么信啊?千万可别惹出事儿来啊……”

    好在宁卫民脑子也快,钱揣兜里可没人知道,他只拿信瓤儿出来说话。

    “大妈,您看看,这都是全国各地热带鱼爱好者,我是把自己养鱼的经验拿出来跟人家交流。现在不是流行集邮呢嘛,我也赶个时髦,正好用这样的方式攒点外地邮票啊?您说说,这是坏事吗?”

    老太太看过了几封信,发行果然都是一样的,这下放心了。

    “嗨,你可别怪大妈多事。咱们一院儿十几年的邻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就得对你负责,也得对得起你爸你妈。总不能一起住着,什么都不管不问不是?既然是交流养鱼,还能集……集那个邮,你就弄着吧……”

    但即便如此,嘴里还是免不了带着絮叨,训诫了一番

    “民子,不过不怕你不爱听,大妈还得劝你一句。弄这些鱼啊鸟的事儿,差不多就得了,不顶吃不顶喝,那是少爷秧子干的事儿啊。你趁着年轻,还是该得学点正经的本事。上个电大什么得多好,学个修车补胎的手艺也行啊,要么就安心工作,政治上给自己树立个要求。不比把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强。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别白白浪费了时间,等以后老眉咔嚓眼了再后悔。你说你要是退休了,再弄这些也不晚啊……”

    “哎。是嘞是嘞,谢谢大妈。可您容我点工夫,好好想想,该怎么努力才是……”

    宁卫民听边大妈在耳边儿念咒就头疼。

    心说这以后是什么年代啊,您那一套不吃香了,全是带着死性味儿的妈妈令儿。

    可老太太终究是好意,他也只能当好话听着。

    不耐烦中,忽然想起了国庆节,边家还得办喜事儿呢,老大边建军改娶媳妇了呀。

    这下有了辙,赶紧打岔。

    “对了,边大妈,您家的喜事儿都忙和怎么样了,缺什么不缺啊?咱说点实在的,有什么用我帮忙的,你可言声啊?千万别跟我客气……”

    别说,不实在的人口称实在,可真管用。

    竟然一下让老太太眼角乐出了褶子。

    “嗨,忙活的差不多了,都靠大家帮忙啊。你康大爷给请了瑞宾楼的大师傅,过两天就来砌灶搭大棚。”

    “罗大婶的大儿媳妇答应出面充当这个娶亲太太。虽说就一个大胖小,可现在不都是一个孩子了嘛。这就是个全福人儿啦。”

    “至于鱼呀鸡呀肉呀什么的,采购上的事儿你米婶儿包揽了。汽水啤酒罐头什么的,建功现在不就能帮上家里嘛。”

    “说起来,这还多亏你给找的好工作呢。没什么啦,真没什么让我愁的啦。倒时候你呀,帮着大妈贴贴喜字儿,放放鞭炮就行了……”

    宁卫民见老太太越说越高兴,心里也是偷笑着得意,嘴上越发甜了。

    “好嘞,大妈,那就提前预祝您也早日报上个大胖孙子。赶紧升级做奶奶拉。再等孙子尽快长起来,您也来个四世同堂。那您才叫真正的福气呢。”

    这下老太太真是荣光绽放了。

    “好好好,借你吉言。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说话招人爱听。你也是,踏踏实实干正经事,干出样儿也赶紧成个家,让你们宁家有个香火才是正经事啊。你说是不是?傻孩子。”

    “瞧您说的,怎么又拐我身上了?那我也谢您吉言。不过大妈咱可说好了,回头我找不着好对象,您可不能不管。”

    “你这孩子,又瞎逗了是不是?你真找不着,大妈给你介绍……”

    宁卫民挂着笑容,总算像送神一样把老太太送了出去,眼瞅老太太进了自己的屋。

    他这才轻呼出一口气来。

    别说,他也觉着好像是有点疏忽了,光一心盼着来信了。

    可忘了这年头的人是没有**的,这信一多起来也是个麻烦。

    这不,周遭的邻居们就先奇怪上了。

    虽说他的技术还是真的,这年头也没法律管这种事儿,他钻空子谈不上违法乱纪。

    可这年头,标新立异你再能折腾,千万不能放在明面上啊。

    否则得到的不会是佩服,那就是多方针对和严厉打压了。

    看来,还是最好把收信地址挪个地儿最妥当。

    可这年头没处租房,也没处买房啊。

    要不暗地里跟负责送信的邮差打个商量?

    花点儿钱买个私人服务,让他帮着先保管,私下里找他去拿信?

    不,这样更是欲盖弥彰。

    就怕让人知道了底子,不出事还好,一旦……

第二百九十七章 前店后厂

    说到重文门旅馆的部门设置、人员安排,那就更具有国营特色了。

    也更能体现出当年体制内的优越性。

    首先从大面儿上讲,单位里几乎就没有临时工。

    哪怕是装卸工,哪怕是保洁,哪怕是刷碗的、扫地的、打扫厕所的,也一律是正式编制的职工。

    而重点在于再苦、再累的岗位,也能变得不苦不累。

    没别的,秘诀唯有人多而已。

    明明一个人就能干的活儿,用三个人来分担,谁还能叫苦叫累?

    其次在职务上的叫法,我们国营旅馆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饭店也有区别。

    虽然一样划分了前厅部、客房部、餐饮部、工程部、财务部、行政部这些部门。

    每个部门也都有经理。

    但再往下细分就不一样了。

    国营旅馆可没有什么主管、领班的。

    与主管、领班能够进行对标的基层干部就是组长和副组长。

    像宁卫民办入职手续找过的政工组、后勤组,就统统隶属行政部。

    前厅部也一样,往下分为接待组和经营组,也可以简称为一组、二组。

    接待组的职能主要负责领导会议室日常布置,以及配合主管部门视察工作,和记录留言、信件、报纸传递。

    经营组的职能是办理旅客的入住和离店手续,电话预约业务和火车票代购业务。

    如果不算当头儿的和财务部派驻过来的收银员。

    所有基层职工全都加在一起的话,足有十七个人。

    再加上这两个组编组也没那么死板,除了组长、副组长不变,基层职工是可以互相替换的。

    那可想而知,人员如此富余的情况下,这班儿上的会有多么轻松。

    事实上,除了夜班是安排两个人值班之外。

    无论早班儿还是中班儿,前厅部每个班儿都能至少排五个人。

    那一天最忙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十二个人一起分担工作,工作量简直微乎其微。

    所以对于前厅部的人来说,大部分的时间都无事可做。

    无论聊天、看报纸、看杂志还是吃零食、甚至是串岗,跑到别的部门去游荡。

    只要别太过分,都任凭尊便。

    只是连宁卫民算在内,整个前厅部也只有三个男的,那两位还几乎长期“焊”在了夜班的岗位上。

    于是自然不须说,每天早上打开水的活儿,肯定就非宁卫民莫属了。

    此外,他作为新人,还得接手一些别人嫌琐碎的杂事儿。

    比如说去库房领点办公用品和票据单。

    或是跟邮局的人打交道,每天给领导办公室送送报纸和给各部门分发信件什么。

    很有点像收发室老大爷干的跑腿儿的事儿。

    但哪怕如此,也依旧拥有大把的空闲,宁卫民完全实现了来这儿的初衷——舒坦的混日子。

    只是世事终究不会那么完美,现实和想象间多少存在些扭曲。

    有些小烦恼也是宁卫民始料未及的,那就是性别差异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啊。

    他每天身边连轴上演四台大戏,凑齐了“十二金钗”,想想那得有多热闹吧。

    就这些大姑娘小媳妇,谁都把他当成调侃的目标,时不时的还“开开车”。

    是真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弟弟了。

    可问题他其实什么都懂,这又是什么滋味?

    不理不睬不行,一开口把人家说得脸红不行,真逗出点非分之想更不行。

    这待在美人窝里的福气,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好在在经历了长达多半拉月的工作洗礼后,由于一个上夜班儿女同事发烧打了点滴。

    宁卫民提前被调到了夜班,开始和另一个男同事做搭档。

    这一下他就解脱了,真是彻底清净了。

    他还真没想到,当初自己最不乐意接的差事,如今竟然变成了救他于水火的契机。

    而且说实在的,只有上了夜班才知道夜班的好处。

    因为这年头可没有谁会大晚上的要求住店,京城火车站最晚的火车也就是十点钟。

    所以哪怕对于早班儿和中班儿而言,前厅部夜班儿的工作量都少得可怜。

    值夜班的人,连叫早服务都无须提供,不过是应对偶然突发事件而已。

    比如说客人得了急病需要联系救护车。

    比如说房间漏水、断电,得通知工程部,及时给客人调配房间。

    又比如配合一下公安部门检查和抓捕工作。

    再或者是有火情发生,配合政工组和消防员做疏散工作。

    除此之外,顶多也就是接一接外线电话,记录一下给客人或者是单位领导的留言而已。

    那大可以用看书、看报、聊天、甚至是和其他部门的职工一起打牌,或者是趴着桌子上、躺在椅子上睡觉的方式,打发掉漫长而又无聊的夜晚。

    此外,单位还管夜宵和早饭,每天夜班补助五毛钱。

    完全是吃饱喝足,睡着觉就能挣钱的美差啊。

    恐怕整个京城,也没有什么工作,比干这个再省心的了。

    熬夜伤身体,当然有点。

    可年轻人,谁会怕爆肝到午夜啊?

    何况趴桌子上睡也是睡,无非晚一点睡,睡得没那么舒服罢了。

    与报酬相比,这点瑕疵真不算什么。

    也就是大晚上上班,黑灯瞎火、交通不便,对女同志不太方便。

    男同胞才能摊上这个福气。

    宁卫民甚至觉得,假如和新搭档混熟了。

    他偶尔脱岗溜出去趟鬼市,也不是什么问题。

    唯独让他有点顾虑的,就是他把一位姑娘的岗位给顶了,很有可能让另一位男同事失望,继而对他产生怨愤。

    不过他头一天上夜班,就连这点担心,也消散了。

    因为当接待组组长,把他介绍给新的工作搭档后。

    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名叫张士慧年轻小伙子,不但用友善的微笑表示了由衷的欢迎。

    甚至在组长离开后,热情洋溢,把他当成了救星一样表示感谢。

    “哥们儿,真得谢谢你啊。你来了,算把我给彻底拯救了。”

    “哎呦,你千万别这么客气。要把我吓跑了,你就得一个人盯夜班了。”

    “哈哈,没开玩笑,我一说你就明白了。你顶的岗啊,原先是我对象。我们俩就是上夜班谈上的。可坏就坏在,从此之后,她就对我跟别人上夜班不放心了,非要陪着我。这不,就把自己陪进医院去了。你这一来呢,咱俩搭档,我对象也就能放心了。而且还能轮换了,我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难道我还不该谢你吗?”

    宁卫民算听明白了,合着这事儿背后还藏着一段夜班浪漫史,和常年当夜游神的心酸。

    “应该应该,敢情我积了这么大功德。那你光拿嘴谢可不行,怎么也得送我一写着‘助人为乐’的锦旗啊。”

    这话一说,对话的两人都被对方逗乐了。

    张士慧主动递过来一根烟,嘴里还贫呢。

    “嘿,哥们儿,锦旗就锦旗,不过你得容我慢慢绣着。至于现在,咱还是来点实惠的。来,冒一颗……”

    宁卫民道着谢接过来,却不敢就这么点上。

    “哥们儿,在这儿能抽吗?”

    张士慧却不吝那个,直接划着火柴给宁卫民递火。

    “没事儿,这又不是白班儿?只要小心点,别着了就行……”

    喷云吐雾间,他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咧咧招呼着。

    “等着,我拿个烟灰缸去。对了,我这儿还有高碎呢。哪是你杯子?你先刷刷,一会儿咱俩都泡上一杯,再接着聊……”

第二百九十八章 言出必行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宁卫民都是孤儿。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会上闯荡了这么久。

    早已经尝遍了人间的冷遇和轻蔑,领教过各种各样给他难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处境,对拥有丰富应对经验的他来说,还真是小菜儿一碟。

    另外话说回来,蓝岚的父亲毕竟是个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态度再严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当场破口大骂。

    顶多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和戒心,像查户口一样,对宁卫民严加盘问罢了。

    而文化人的施压方式,也不过是外交辞令一样不冷不热的态度。

    这对大多数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或许是有效的。

    可对于本质上已经是个油腻大叔,脸厚心宽的宁卫民来说,却是不痛不痒。

    更何况宁卫民本就是问心无愧的。

    他自认为把蓝岚劝回课堂居功至伟,反倒理应受到蓝岚父母感谢才对。

    再加上作为一个生意场上的老手,这小子还非常擅长谈判。

    懂得如何运用话术争取主动权,对带偏对话节奏的技巧掌握得也很熟稔。

    所以和蓝岚父亲进行的这番谈话,他就显得既有条理和又有自信。

    连一星半点儿的尴尬、畏缩、心虚、胆怯,都没有。

    要说“不卑不亢”货“理直气壮”都算亏了这小子了。

    “全盘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当的形容词。

    事实上,宁卫民也只是在对话开始时,简单回应了蓝岚父亲一些问题。

    比如自己蓝岚是什么关系,怎么认识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当这些无关痛痒的情况一一都说了之后,他就闭口不谈自己和蓝岚的事儿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学专家。

    借着把蓝岚大夸特夸,替蓝岚诉说内心烦恼,玩儿了一手漂亮避实就虚。

    不动声色间就把对话主题给转换成了蓝岚和父母之间的信任问题。

    这一下就让蓝岚父亲乱了阵脚,根本顾不上再对他继续问责了。

    具体步骤说起来其实非常简单。

    宁卫民先是声称自己很理解蓝岚父亲,知道他是担心女儿交了坏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蓝岚父亲的立场上,感慨了一番父爱伟大。

    跟着就开始利用“错误类比”分说蓝岚的委屈。

    他以极为遗憾的语气,说蓝岚的父亲和母亲都应该相信他们女儿的判断力。

    因为相信蓝岚,就是相信他们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宁卫民还说,在他看来,蓝岚的善良、爽朗、聪慧,爱帮助人。

    这一切统统是因为蓝岚父母教导有方,是她优秀的家庭环境所致。

    唯独可惜的是,他们对蓝岚信任和理解不够。

    最后,宁卫民干脆把蓝岚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扰的少女。

    说其实蓝岚很爱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该如何善待自己。

    虽然有些问题一时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静气去思考,慢慢就会有理智的判断。

    他建议蓝岚父亲回家和女儿好好谈谈,不带任何成见和情绪开诚布公的谈谈。

    相信到时候,不但亲人关系、家庭矛盾会得到妥善化解。

    作为父亲,他也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这样,这小子净捡着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话说了。

    有关他自己是怎么把蓝岚带到长城来的关键问题,却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说,意外得知女儿如此“苦闷”的一面。

    蓝岚的父亲能不吃惊,能不在意吗?

    同时由于是大庭广众之下,碍于时间紧迫,还有许多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

    好面子的蓝岚父亲,心里既为女儿担心,又恐被旁人听知家庭**,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啊。

    说白了,蓝岚父亲几乎被宁卫民给忽悠瘸了。

    如此一来,这场对话的最终结果,就是宁卫民全盘大胜。

    他自己不但体面的全身而退,还给蓝岚做好了人设铺垫。

    既为蓝岚赢得了和父母摊牌的准备时间,也等于是把即将进行家庭对话的主动权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时候想说什么,就全由着蓝岚自己发挥了。

    至于后续部分。

    尽管当天作别,蓝岚父亲对宁卫民仍没有个好脸色。

    蓝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父亲走了。

    甚至第二天,宁卫民去废品站找蓝岚,居然发现她已经辞职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没得到过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但宁卫民却并不因此担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为想想就知道,这太正常不过了。

    不说别的,同样情况下,如果宁卫民自己有女儿。

    他也一定会要求女儿,和像他这样的社会朋友断绝联系,专心学业的。

    所以他没有蓝岚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这只能说明一点。

    蓝岚已经提前和父母和解,重新过上了本应属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这丫头现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呢。

    而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给蓝岚的临别礼物了。

    多少算是对这丫头曾给他的帮助做了回报。

    很显然,对蓝岚的家庭来说,她能回心转意肯再回课堂,当然是最重要的。

    蓝岚父母自然不会因旁枝末节再对女儿多计较,也许还会适当放宽管束。

    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出现在蓝岚生活里,蓝岚就不会再有什么麻烦。

    哪怕高考屡屡失利呢,其实对这丫头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的前程一定会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这样,宁卫民轻松了,打心里解脱了。

    说真的,自从知道蓝岚的家庭情况之后,他总是无谓的替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样的丫头担心。

    怕她不听劝,就一直这么傻吃傻玩儿,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不但时间浪费了,家庭关系也会越来越差。

    那他无异于就真成了损友一个,理应遭到蓝家痛恨。

    可偏偏这丫头性子又太随性,还有点偏执。

    每次劝多了,她都闹情绪,干脆捂耳朵不听。

    他还从没有替一个人这么操心过,忧虑太多,也不忍心。

    无形中竟然多了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和情感的负担。

    这使向来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他,心情复杂得又好受又不好受。

    所以能这么结束,各安其命也好。

    原本就是两条路上的跑的车,能在人生中偶然相遇、互助已是难得缘分。

    既然彼此互不相欠,还留下了一段不错的回忆,自然也就到了该散的好时候了。

    即便是不告而别,也算圆满。

    只是命运这东西却是相当有个性的,你想怎么样吧,就偏不按照你想要的那么来。

    宁卫民真没有料到,他所满意的情感平衡,最终还是没能保持住。

    临了临了,蓝岚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一笔。

第二百九十九章 财神奶奶

    不用多说,感情方面的**永远都是最稳妥的把柄。

    蓝峥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赶紧告饶。

    “嘿,你个小岚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吗?放心吧,我答应你的事儿,哪次没做到?”

    “这么说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过一开始,他是拒绝的,后来还真是你的信管用了。这小子,脾气就跟你说的似的。面团儿包了块硬石头,他要不乐意,能把人崩掉大牙。这样的人就是活魏延,脑袋后头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说。人家那叫有骨气……”

    “怎么个意思你?又夸他。我还没见你这么夸过人呢。蓝岚,跟哥说实话,你到底对他有没有那意思啊?你可千万别骗我啊,让我回头跟爸妈没法交待。告诉你啊,我能给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没有,当然没有。哥。你瞧你,自己瞎琢磨什么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不跟你说了,我挂了……”

    兄妹俩越逗越急眼,蓝岚都被哥哥说得脸红了。

    心烦意乱,她就要终止对话。

    但没想到,蓝峥下一句话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让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别挂,等等,差点忘了告诉你了,那个宁卫民为了表达谢意,还送你件儿礼物呢,托我转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还给我件礼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幅画儿罢了。纯属留个纪念。”

    “啊,一幅画儿?”

    “是啊,一副徐悲鸿画的兰花。尺幅不算大。题跋倒是特别……等等,我打开给你念念。”

    蓝峥说着便去展开了画卷。

    随后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念到。

    “宛在幽岩里,窈窕深谷中。众生贪扰攘,无复理芳容。”

    “怎么样?这马屁工夫够可以的吧?他还挺文艺,这是拿画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说他主意多,脑子快,现在我是信了。我看这小子没在官场混,算是浪费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这样,他越不适合你。像这样的人,没有家庭,无论上下都够得着,心计还这么多。要多危险有多危险。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见的那种人。你对他没想法,挺好。”

    “你可得记住答应家里的话啊,考上大学之前,什么也不想。别再让爸妈……”

    蓝峥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但电话那边蓝岚已经不耐烦了。

    “哥呀,你怎么老这样啊,无聊不无聊?你给我把画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几句嗔怪之后,这次蓝岚是真把电话挂断了。

    不过说实话,就连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还在琢磨那画上的题跋。

    尤其刚才听到哥哥念出几句话时,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喷出来似的。

    她从中隐隐体味到一种格外可贵而又格外亲近的……激动。

    同时也感到思维、情感、判断力,统统全都被搅乱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的文言往往语义模糊。

    如何理解,几层意思,全在于人们自己的主观意识。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蓝峥那么简单,她会想得更多一些。

    的确,宁卫民是有借画喻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谢意,在夸她幽兰一朵,高洁如华。

    可同时,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宁卫民有没有在感叹两人缘分已尽,今后将会各行其路,渐行渐远的意思?

    在说她是一株深谷之兰,自己实难触及?

    又或是恰恰反过来,宁卫民告诉她,她不会是孤芳自赏。

    他在表达另一种可能性……

    乱了,蓝岚心绪全乱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续的骚动不安。

    走到窗前,望着越来越昏黑,已经挂上了月牙的窗外。

    这个向来充满阳光、难有忧愁,几乎不知哭为何物女孩子。

    竟然体验到了一种林黛玉式的灵性与伤感。

    …………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让宁卫民害怕的事儿吗?

    他还会有拿不定主意,顾虑重重的时候吗?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蓝岚的信和蓝峥的那些话,就给宁卫民造成了这样的效果。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心灵震荡。

    蓝岚这个姑娘在宁卫民的眼里,简直太不可思议。

    明明和他认识没多久,接触也不多,而且年龄又小,也没什么城府。

    却比他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内心,是真正能够看穿他的人。

    这样的特质,仿佛是一种强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让宁卫民对她心生亲切、感动、兴奋。

    甚至渴望再见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倾诉。

    但同时,这也让宁卫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威胁。

    因他向来都是把情感当做无意义的累赘。

    认为那东西只能他变得软弱、迟钝、犹豫不决,会让他在生意场上处于下风。

    尤其是男女之情这东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经济损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姑娘身上,在他看来,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儿了。

    他也从没想过,更不敢相信,自己也会因为一种说不出原因的悸动。

    隐隐盼着开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罗曼史。

    这样的自己是陌生的,让他恐惧。

    他怕失控,怕这样无法确定结果以及所带来的一切情感牵挂。

    是的,他真心希望蓝岚能变得更好,获得她应该得到的幸福。

    因为他感谢这个姑娘给自己带来的美好时光。

    可一切的一切的客观现实,又指向他心底诉求的只是一种错觉。

    蓝岚根本就不应该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们俩的观念和目标都相距甚远。

    甚至家庭环境也是天差地别的。

    于是他的心里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凄怆。

    他非常清楚意识到,自己似乎偶然间得到了一点什么从未拥有过的宝贵之物。

    可是偏偏又不得不主动放弃,扔掉。

    因为他相信失去比得到更好。因为他相信失去比得到更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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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