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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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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狭路相逢

    1978年之后,改革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

    共和国带着刚刚摆脱禁锢的喜悦,沐浴在新时代的光辉里。

    只是尽管社会大体环境在持续不断的好转。

    但也并非所有人的日子,都能于第一时间扭转颓势,奔向幸福的康庄大道。

    因为有句话说的好,全天下幸福的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别忘了,五个手指头还不是一边儿长呢。

    人世间总有那么少数的几个人,是背得离谱儿的特例。

    明明没做错什么,他们的日子却在酸涩的苦水里越浸越深,一点儿不见好转的迹象。

    让人无法不心生同情。

    可即便是这样的可怜人,也仍旧不是最糟的情况。

    因为比一个可怜人还要凄凉的,是两个这样的可怜人碰到了一起。

    而且在这两个可怜人之间,还有着事关生存的根本性利益冲突。

    说白了,就像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比惨”段子一样,那才叫造化弄人哪!

    这可不是胡说八道,现实生活里,真有这样的事儿。

    别处不提,就说京城煤市街扇儿胡同2号院的一老一少吧。

    他们就属于这样狭路相逢的两个倒霉蛋。

    老的叫康术德。

    1918年生人,祖籍津门静海。

    少年时逃荒来到京城,后以“打小鼓儿”为业。

    由于旧时年月里,京城只有两个行业最来财。

    一个是吃瓦片的,另一个就是古玩行。

    康术德不但在京城娶了媳妇,还买了房子。

    实际上这扇儿胡同2号院,他就是房东。

    只是时代的更迭,却让人生的方向很难把握。

    解放以后,康术德全家都回了老家。

    随后经过十几年的沧海桑田,变得只剩下孤身一人。

    1979年,老家房子偏偏又因雨坍塌了,康术德就又跑回京城来了。

    再见面,院子里这些老房客对康术德都心生同情。

    因为就他那穷困潦倒的样子,比起他当年要饭进京的形容也不差什么。

    于是在几户房客的说项之下,经由街道和房管部门批准。

    康术德就搬进了他原先住过的两间小北房,暂且容身。

    由于户口申请有个过程,康术德领的粮本儿是临时性的,每月的油盐酱醋,暂时都得靠邻居们帮衬。

    经济来源呢,康术德也只能先靠给运动中改名为“京城中药店”的同仁堂糊纸盒子聊以过活。

    这样的处境,对这么一大把岁数的人来说,可怜不可怜?

    可别看他可怜,还有比他更可怜的。

    说起来也邪门了,就没有这么巧的。

    偏偏就在康老头儿勉强安顿下来不久。

    另一位同样有权住这两间小房的主儿,也在1979年冬天,跑回京城来了。

    这就是返城知青宁卫民。

    说起这小子,更是个苦孩子。

    宁卫民是1961年生人,父亲宁长友是大栅栏起重社的三轮车夫。

    在他两岁的时候,就因为烟酒无度犯了脑淤血,早早过世了。

    宁家实打实,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所以这幼年丧父的孩子,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全是靠他那个在街道缝纫社上班的寡妇妈独自拉扯大的。

    至于他们娘儿俩搬到扇儿胡同2号院来,当然是康术德一家搬走之后的事儿。

    主要是街道干部们特意照顾,可怜卫民妈寡妇失业的不容易。

    觉得她们要是搬到这儿来,上班也就近了。

    而搬到此处之后,明明住得好好的,宁家娘儿俩为什么又会让这两间小房空置呢?

    那也只能说命运的捉弄了。

    敢情宁卫民初中毕业后,去京郊房山插队。

    偏偏1977年,就因为去房山看他,他母亲在路上出了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而宁卫民没有缝纫手艺去接替母亲的工作,直到两年后,才能按政策把户口迁回来。

    可宁卫民接茬又是一个没想到。

    终于回到京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他的家已经住进去去一个陌生的糟老头子。

    这又是何等的憋屈?

    难怪人说,人要是背起来,恨不得连喝口凉水都塞牙,放屁都蹦自己脚后跟呢。

    总之,两个走投无路的人都指着这两间小房过下半辈子呢,这事儿一下就拧巴了。

    无论是康术德还是宁卫民,谁都想让对方走人。

    为此,他们不但让小院里的邻居们评理,还起了激烈的争端,一下子闹到了街道干部面前。

    可实打实的来说呢,面对这样的情形,街道干部和邻居们,也是左右为难,难以裁判啊。

    无论谁,都该获得同情,获得帮助。

    无论谁,都有正当的理由为他们自己主张权力。

    所以难啊!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真让人为难!

    别说两个不幸的人,他们自己感到烦恼、闹心了。

    甚至就连他们身边的这些人,也无不代他们摇头叹息,为难地嘬牙花子。

    于是经过好一番合计和商议,街道干部们最终给出的解决方式,那就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平分!

    既然让谁搬走也不合适。

    两间小房,就干脆一人一间吧。

    可说实话,对这种结果,无论是康老头儿,还是宁卫民,谁心里也舒坦不了。

    因为这不是幼儿园小朋友们排排坐,分果果。

    首先这房分里外,那就是个问题。

    这两间小房,其实是小院正面五间北房最东边的两间。

    等于是一个门在里,还有一个门在外的套间。

    临时破一个门当然是不现实的。

    钱不钱放一边,就是为了保暖考虑,那也得等春暖花开才好动手。

    那谁里谁外啊?

    两个都想住进里头去,都知道住外面受干扰。

    为这,就得先掐一架。

    康老头的倚老卖老起了作用。

    他说自己岁数大了,受不得风。

    以此暂胜一局,搬进了里间。

    可没两天他就主动从里屋又换出来了。

    不为别的,全因为宁为民把他父母的遗像挂外间西墙上了。

    康老头每天出来进去的,都得跟照片上的死人打照面。

    时间一长,他受不了了。

    是宁可自己一把老骨头吃风,也不愿意再让宁卫民的父母拿眼神瞪自己了。

    而这才刚开始,后头的争执就多了去了。

    比如说,宁卫民厌恶康老头打呼噜。

    康术德呢,又嫌弃宁卫民没规矩,不懂礼貌。

    再比如,宁卫民天天怪康术德把外屋弄得都是纸盒子,臭浆糊味儿散都散不出去。

    康老头呢,也是坚决不让宁卫民屋里抽烟,怕他把纸盒子引着了。

    而且反唇相讥,说他不洗脚就上床,那味儿比浆糊还大。

    还有哪,宁为民没收入,可也得吃、得喝。

    他毫不客气的拿康老头的米面、煤火来用。

    康老头又如何肯干呢?

    他当然得捂着,不乐意当冤大头。

    可宁为民又说了,这屋里的家具、炉子和锅碗瓢盆可都是他们家的。

    不给吃喝,那就别用。

    就这样,俩人直吵得惊动了邻居,才在大伙儿的劝说和见证下,又协商出一个法子。

    那就是宁卫民每天得帮着糊一定数量的纸盒子,还得把副食本拿出来和康老头公用。

    这康老头才能提供免费的吃喝煤火。

    总之,这一老一少,从开始碰面争房,彼此就没有过好印象。

    带着个人情绪,生活习惯还这么大的差异,自然过不到一块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事儿都能成为矛盾,人脑子没打成狗脑子已经不错了。

    而这,也是给整个小院儿出了道难题。

    几家邻居们烦的啊,一说起给这俩人劝架,个个都脑仁儿疼。

    难就难在了偏着这个不行,向这那个也不行,怎么办都是错啊。

    可也别说,就在大家都以为康老头和宁卫民会在弱弱相残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互相伤害再也不会出现其他的可能的时候。

    命运这个家伙又安排出了另一种非常奇妙的转折剧情,一下就把局面由坏变好了。

    也就是1980年春节前后吧。

    这两个堪称是前世冤家、今世对头的人,不但旧日的矛盾全盘化解,反倒还变得亲如一家了。

    要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答案其实很简单,就五个字儿而已,患难见真情!

    这种转变的起因发生在腊月二十八那天。

    老人觉少,就起得早。

    那天康术德一起床,就发现屋里煤火味儿不对。

    披着件衣服,他寻着味儿就找到了宁卫民的门前。

    跟着一通拍门叫人,屋里没丁点儿反应。

    老头儿登时急了,知道不妙。

    果断拿凳子把内屋窗户给砸碎了,这才救了宁卫民的小命。

    偏偏等到过了年之后,又轮到康术德出事了。

    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宁卫民从外头赶回来吃饭。

    没见着吃食,倒是发现老爷子手里拿着纸盒子,闭着眼趴桌子上了。

    怎么叫都叫不醒。

    再一摸,脑门滚烫。

    得了,宁卫民也不含糊,赶紧背上康术德。

    又招呼了旁边在家的邻居——退休的边大爷,和居委会主任边大妈老两口。

    几个人一起给老爷子送友谊医院去了。

    没想到情况不甚乐观,不光得打点滴,人还得住院观察两天。

    问题是康术德看病必须自费,这钱谁来掏啊?

    就在边大妈跟医院磨嘴皮子,问能不能让居委会作个保的时候。

    谁都没想到,这宁卫民出去了一会儿。

    半个多小时后回来了,就跟变戏法似的,当场拍出了六十块钱。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急赤白脸交完了钱。

    都没容边大妈和边大爷过问呢,宁卫民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现场登时大乱啊。

    边家老两口也吓坏了,赶紧招呼路过的医生给看看怎么回事。

    随后谜底才彻底揭开。

    这钱到底是哪儿来的啊?

    敢情宁卫民急中生智,他刚才去抽血室献血去了。

    兜里的单子写得清楚着呢。

    从他身上抽了300cc,换来了这笔救命钱。

    还有,可别忘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宁卫民直到此时,都没吃饭呢。

    他背着人到了医院,饿着肚子抽完血,心里又有火,连水都没喝一口,又怎么能不晕呢?

    那想想吧,当康术德被救回来,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啊?

    人心可都是肉长的,哪怕日常生活里,有着再多的龃龉,也抵不上过命的交情不是?

    说起来,这一老一少谁都没想到,真遇到关键时刻,对方会这么干。

    所以经过这番折腾,他们都觉着对方是可以共患难的依靠。

    彼此念着对方的好,自然而然就和睦起来了。

    再往后,那肯定不一样了。

    弱弱相残变成了同病相怜,宁卫民敬老,康术德爱幼。

    俩人即便再有什么矛盾,互相也能包容了。

    他们说话再没动过肝火,倒是经常笑呵呵的聊天逗闷子呢。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爷儿俩,原本就是一家子呢。

    就这样,街道干部们总算放宽心了,甚至有心想把这一老一少并户,促使他们真成为一家人。

    而扇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呢,也都喜笑颜开,把此事当成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典范,津津乐道个没完。

    但在这里,有句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

    这看似已经圆满的结果,却并不是故事的结束,仅仅是故事的开始。

    因为命运玩儿得这一把花活,其匪夷所思的程度,远超人们所能想象的范畴。

    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觉察到,他们眼里的宁卫民,其实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的身体里,已经换成了一个全新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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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晨曦

    1980年三月中,一个新鲜清冷的凌晨。

    因为还不到五点,天儿还是黑的。

    房檐及树枝上落着一层薄薄的霜,霜在月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

    扇儿胡同2号院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各家各户的窗户无不拉着窗帘。

    只能偶尔听见各家门户里人们熟睡的鼾声儿,和院里各家小厨房闹耗子的动静。

    但在这样静寂的时刻,宁卫民却已经醒来了。

    他迫不及待,逃离了温暖的被窝儿,淅淅索索地穿上了衣服。

    说来有点郁闷,今儿个,他竟然是被自己的蔫儿屁给臭醒的。

    这大概就是昨儿个晚上葱蘸酱、臭豆腐抹窝头,还有椒盐炒黄豆吃多了,所产生的副作用。

    没办法,说到吃嘛,本质就是香香嘴,臭臭屁股的味儿事儿。

    何况还想着省钱。

    毛八七就能让嘴过瘾的吃食,生理上不就得付出一定代价吗?

    要不然,这顿饭,又怎么会叫“穷人乐”呢?

    起床后,宁卫民摸着黑在屋里的尿盆里放过了水。

    又蹑手蹑脚的走到外屋里,用水舀子给洗脸盆打水,洗了脸,刷了牙。

    再把火炉子里的煤填上,把一壶水给坐上。

    之后,才拎上墙角里那个印着“京城”两个大字和“京城火车站”图案的帆布行李包,拉开了外屋门的插销。

    只是尽管他万般小心,饶是他已经无比熟悉屋里的环境,绝没有发出什么任何不应该的声音。

    可惜那岁数比宁卫民还大的外屋门,却是老眉咔哧眼的玩意了。

    只听“滋扭”一声,还是把康术德的咳嗽声给招出来了。

    这就证明,老爷子已经被吵醒了。

    果不其然,外屋床上传来了一声询问。

    “卫民,这就走啊?”

    “老爷子,踏实睡您的,我这就把门给您带上。”

    “今儿怎么这么早啊?怕还不到钟点儿吧?”

    “是起猛了点儿。不过也没早几分钟。这就五点一刻了。”

    “行吧,那你早去早回。早点可千万得吃好喽,人是铁,饭是钢,别凑合……”

    “哎,我亏不着自己,您就放心吧。”

    “还有,记着,你跟那些人打交道,吃点亏无妨,斤斤计较发不了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别年轻气盛……”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我不傻……”

    随着脚步迈出,门轻轻掩上,宁卫民拎着大包儿,终于走出了小屋。

    跟着绕着出了院门,来到了扇儿胡同里。

    此时此刻,狭长的胡同儿里空空荡荡。

    不但没有任何的行人,就连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有。

    而嘴里呼着白气的宁卫民走在寒冷的小风里,兜紧了头上的棉帽子,心里却是无比熨帖。

    不为别的,那非亲非故叮嘱他的老头儿,嘴上虽然絮叨,可话真暖心啊。

    有这么一个真心惦念自己的人,真好。

    是的,他不是宁卫民本人。

    这个躯壳是莫名其妙被他占据的。

    事实上,他不过是因为在2020年春节的头两天,在家喝高了,睡了一觉。

    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年代,换成了这个身份。

    要从这个时空的角度出发,真正的他,其实这会儿还没生出来呢。

    还得等到1986年,襁褓中的他才会被他狠心父母遗弃在福利院门口。

    所以说起来,他和真正的宁卫民之间首先能确定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没有亲人,全是孤儿。

    因此,既来之则安之。

    他为什么会穿越,本名又叫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身在这里了。

    从煤气中毒的状态里醒来的一刻起,他就取而代之,成了宁卫民。

    拥有了一条全新的,充满了无数机会的,人生之路。

    而这,也就是他肯去卖血,救康术德的根本原因。

    想想看,八十年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啊?

    那就像“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片头一样,散发着红底金字儿的万丈光芒!

    那是百废待兴,我国由弱转强的.asxs.,是改革屡创奇迹的最好年代。

    伴随我国从无到有,经济腾飞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可以赚大钱的机会。

    甚至无论是任何投资品种,现在都处于历史大底。

    那么毫无疑问,任何人身处他的位置。

    如果未来不打算去争一争全球首富的宝座,也必定会去尝试超越“二马”的成就。

    即使是再没出息,缺少理想和抱负的人。

    也能轻而易举的坐享荣华富贵,过上左拥右抱、前呼后拥的好日子啊。

    因此把他从这个年代唤醒的康术德,等于是把一张没填写数字的时空大彩票塞在了他手里。

    这是给了他成为富一代机会啊。

    当然会让他视为自己的贵人,宛如再生父母。

    再说了,就连从蛋壳里孵出的小鸡小鸭,都会把第一眼看见的活物,当成可以依赖的对象。

    而他一醒来,就看着这位老人家,给他喷水、扇风、擦脸的。

    甚至让他一度误以为,这老头儿就是他占据的这个躯壳真正的亲人呢。

    他又怎么能对老爷子不心生好感?

    虽然等他逐渐搞清了自己的状况,发现康术德实际上是和自己争夺这两家小房的对手。

    可这无疑,更让他充满感动和信任感。

    没的说,这老爷子,确实心善啊。

    绝不是为了一个利益,没有底线,丧失了良知的人。

    而且除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最后还有关键的一点。

    其实对他而言,作为打小鼓的前辈,康术德本身就值得他敬仰和尊重。

    因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年代之前,他也是靠文玩古董吃饭的。

    干的是回收当票代赎典当行抵押物的义务,和从网络上倒腾纪念币和邮票什么的。

    没事就得跑典当行、拍卖会和马甸邮币卡市场。天天都得和各种收藏品打交道。

    自然而然,像“马老师”那样的家喻户晓的收藏大家就是他真心崇拜的偶像。

    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康术德是真人不露相。

    肚子里全是真玩意,一点不比马老师差。

    春节没事,只随便唠闲篇儿似的说上几句,就足以让他五体投地了。

    那他岂能再为点蝇头小利去跟老爷子叫板哪?

    他要真跟过去的宁卫民似的不开眼,那不成了傻波依了吗

    别看这两间小房位于京城核心地带,日后能值个几百万。

    可与康术德的个人价值相比,那就屁也不顶了。

    因此综合以上的种种理由,对于康术德,除了承情和感谢,他满心都是得遇高人的喜悦。

    对老爷子的那份敬仰和崇拜,全都是发乎真心的

    如此,他才能跟这位老爷子真正的把关系捋顺,越处越投缘。

    否则光靠卖血这一出,顶多也就算两不相欠罢了。

    事后这一老一少或许能保持相当的客气、礼让,但绝不能把他们俩人关系给拉近到这一步的。

    总之,作为一个知道后四十年世界大势以及国内将会如何翻天覆地大变样的灵魂。

    他的核心利益早就不受眼前的前门楼子的限制了。

    一点不夸张的说,自打他确定了自己穿越的真实性,每天做梦都能乐出声儿来。

第三章 目的地

    从扇儿胡同往东走,不出二百米就是前门大街。

    在当下暂时还冠名为“新京城”的大北照相馆和邮局的路东侧,就是宁卫民要乘坐的202路和203路站牌子。

    说来也巧了,宁卫民刚刚走出胡同口。

    就发现从马路南边远远驶来了一辆宛如面包形状的公共汽车。

    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当他跑到了站牌子底下的时候,那下蓝上百的“斯柯达”正好开到。

    果不其然,车头的牌子上,显示的数字是“203”。

    因为是首发车,车上自然人不多。

    站牌子底下除了宁卫民也没旁人等车。

    这要晚一点,兴许就错过去了。

    正确的举措,让宁卫民极为欣慰。

    他上车出示了一下月票,就踏实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不过说实话,这个年代,凌晨时分的京城还真是没什么看头儿。

    哪怕是京城最为知名的核心商业区——前门大街也是一样。

    要知道,此时人们的生活方式实在是太质朴了,公用设施也实在太落后了。

    大街上没有便利店,没有霓虹灯,没有显示屏,没有过街天桥。

    电线的连接方式都是明面的,蜘蛛网似的通过木头电线杆在空中相连。

    人行横道粗糙得简直像为了孩子们“跳房子”画的线,红绿灯也比后世简易太多了。

    就连马路都很窄,四车道的大街就已经算是宽阔的了。

    透过乌涂的车窗玻璃,实际上也只有街灯,闪烁着宛如萤火虫似的微弱光亮。

    至于沿途两边一家挨一家的店铺。

    除了西打磨厂那由正阳楼旧址改造成日夜大食堂,为了接待火车站的旅客还在开门营业,露出了一点代表着接纳含义的昏黄灯光以外。

    其余所有商铺,门窗无不严丝合缝,挂着木头闸板,静悄悄的戳在黑暗里。

    让人连店铺名称都难以看清。

    甚至就连高大巍峨的前门楼子,在黎明前,都只能呈现出青灰色一样的死寂,毫无生气。

    说是八十年代的首都,可怎么看,都像是清末民初的京城。

    只有当203路由南至北经过伟大领袖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广场,一拐上长安街后,才会显示出新社会的首都气势来。

    这里的道路宽阔规整,华灯永远璀璨,两侧树木高耸,苏式建筑林立,把首都最核心的位置装扮得无比庄严、巍峨。

    伴随着逐渐亮起的天光,京城火车站传来的《东方红》奏乐声,各式各样的机动车也终于出现了。

    伏尔加、大解放、212吉普、三蹦子……

    再加上零零散散骑着自行车去赶早班的人们,和当时城市运输主力——蹬着平板三轮拉货的三轮车夫。

    一下就让这条全国最著名的大街变得生动起来。

    只可惜啊,如此精彩的风景体面的景象,也仅仅限于从**到友谊商店这段儿路程。

    当宁卫民从王府井路口下了车,倒车上了大一路,等到一过了永安里就又完蛋了。

    因为此时建国门立交桥才刚刚竣工。

    建国门一带,除有限的几座建筑之外,一片平旷。

    这就是这个时代城里与城外的界限。

    一旦逾越了这里,就算是出了城,连缓冲的城乡结合部都没有。

    想再看见成规模化的建筑,只能等车开到大北窑了。

    而后世知名的cbd地区,现如今还是京城的工业基地。

    没有一栋高楼大厦,只有一个个自成体系,如同封闭小王国的厂区。

    但即便到了这里,也仍旧不是宁卫民最终的目的地。

    下了车,他还得再倒一趟郊区长途304坐上五站地,再徒步走出一公里才行。

    因为他要去的地儿,其实是京城东郊最大的露天垃圾场。

    而他的职业,就是靠捡垃圾吃饭的拾荒者。

    所以这也就说明了他为什么起这么早来赶路。

    既是因为路途远,也是他怕邻居搭讪询问。

    就连干活儿的装备,他都塞进大包里带着,生怕别人看见。

    说起来或许很难让人相信,这个有点丢人的选择。

    其实是宁卫民目前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

    不为别的,就因为时代的局限性。

    要知道,宁卫民对这个时代的认识,完全是从影视剧、重生小说和想象中得来的。

    他自诩有着饱经社会磨砺的情商和素质,有着穿越时空的金手指,有着一肚子点石成金的办法。

    自认为在这么个处处是机会的黄金年代,想要钻个空子发发家,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哪怕没赶上1979年最后一次非应届毕业生考大学的机会,理所应当也能过得满好。

    可惜想象终归只是想象。

    作为一个对这个时代缺乏足够了解的人。

    宁卫民根本无法准确的衡量这个陌生的年代到底存在着多么大的限制。

    在所难免的犯了乐观主义错误。

    是的,那些的地名和标志。

    开始纷纷改回以前的老地名,老字号。

    “东风市场”改回“东安市场”,“京城烤鸭店”率先恢复了“聚德全”的匾。

    年轻人甚至穿起了时髦的喇叭裤,姑娘们把头发烫成卷发。

    这些都是生活即将发生积极改变的明显信号。

    但话说回来,这也只是表面性的变化而已。

    真正的内在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需要一个非常缓慢艰难的过程。

    实际上由于改革刚刚开始,此时社会的生态环境,还在遵从着计划经济体系的规则。

    现实并没有给宁卫民提供什么大展拳脚,谱写个人传奇的空间。

    旧有势力和观念还在人们的心里根深蒂固。

    首先说做买卖吧,这个年头就没有合法的个体户。

    做小买卖的人有是有,甚至都有人胆大包天,推着小车跑到**广场上,明目张胆卖卞萝卜去。

    可有一样,千万别碰上“办公室”的人。

    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东西会被充公、没收、罚款。

    倒腾粮票、工业券、侨汇券的事儿,当然也有人在干。

    可那罪名也更重,倒卖票证涉及国家经济根本,已经算刑事犯罪的范畴了。

    真被逮着,就不是号子里待几天的事儿了,至少也得两年起步。

    想吃医院、火车站,当黄牛党同样没戏。

    这年头,票证制度严格执行,限制了外来流动人口。

    京城的医院仍然是为本地人服务的,到不了挂不着号的地步。

    医院看病是三联单制度,也没人愿意花钱买专家号儿。

    出差的旅客呢,又几乎都是公派,必须用介绍信买火车票。

    那谁会买高价票啊?买了也没法报销啊。

    要说这方面唯一可行的,恐怕就是倒卖点电影票或是演出票了。

    可干这个,一是利薄,二是有点晚了。

    电影院、剧场已经有各路的毛神划定势力范围了。

    这些人又哪儿是好惹的啊?

    外人贸然伸手,最轻也得捞顿胖揍,弄不好就让人给花了。

    至于邮票这东西,倒是没人管,私下里的交易也很繁荣。

    可惜的是,多数集邮者都是以票易票,交换自己没有的邮票。

    此时集邮就是集邮,仍旧保持着极大的纯洁性。

    真有人用重金求购珍惜票的情况不多。

    而尤其让人急眼的是,此时猴票已经发行了。

    那一张张整版的“金猴儿大钞”就趟在邮局柜台里无人问津。

    偏偏对兜里比脸还干净的宁卫民来说,是看得到,吃不着。

    这又有多急人啊?

    那简直是一种抓心挠肺的折磨啊。

    说白了,这就如同盲人似的,若天生看不见也就罢了。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全不知道,不难受。

    就怕那半道儿瞎了的。

    红的怎么艳,绿的怎么鲜,他心里全明白。

    那是恨不得拿脑袋撞墙的滋味啊。

    当然了,也正因为如此,宁卫民退而求其次,动了上班工作的念头。

    觉得为了买猴票,找个事由儿暂时先干着,倒不是不可以。

    哪怕是临时工呢,哪怕一个月十几块的工资。

    只要拿到手里刨去开销,也够他每月弄两张整版票的了。

    一个整版一百五十万到一百八十万,干一个月,就等于能存上三百万呢,值啊。

    可惜,这条委曲求全的路也行不通。

    永定门外的蔬菜批发站倒是找过一次装卸工。

    街道也推荐宁卫民去了。

    可人家一看宁卫民京剧小生一样的形象,就把他退回来了。

    嫌弃他太单薄,太文弱,干这活儿还不如个老娘们。

    于是之后,宁卫民就再没有得到过任何有关工作安排的消息。

    说句不好听的,在全国一千七百万返城知青的庞大就业压力下。

    连火葬场的焚烧工,环卫局扫街的,外加掏大粪的,都成了得竞争上岗的工作了。

    像宁卫民这样的苦孩子,当初有妈的时候都没找着工作,如今成了无根之草,不就更难了吗?

    就这样,宁卫民是有力无处使啊。

    那些有关未来的那些宏伟大计,都快在他肚子里憋馊了。

    左思右想下,为了能接住老天爷给的旺旺……不,猴票大礼包。

    好像也就捡破烂这一条路能走了。

第四章 点拨

    自打有了这个想法,宁卫民倒是很快就克服了心里的障碍。

    毕竟是穿越人士。

    来自后世的他更加的务实,不比这年头的人,有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毛病。

    身为孤儿的经历,也让他懂得生存比脸重要的道理。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的问题只有值不值当一干而已。

    而据他观察到的情况来看。

    对比几十块月工资的人均收入,如今的废品价格可真不低。

    一斤废纸就能卖七分钱,废铁一毛二,废塑料三毛,生铝八毛四,熟铝一块三毛五,黄杂铜两块八,紫杂铜三块八。

    特别是可供回收的废品物资涵盖范围还相当广泛,有些后世完全无用的垃圾居然也能卖钱。

    像肉骨头、橘子皮、烂布条、碎木头、碎玻璃、牙膏皮和废电池皆能变现。

    而且正因为此时的人们太要脸儿,觉得干这个丢人,竞争者也少。

    所以他得出的结论是,捡破烂是不体面,可未必就比去国营大厂当正式产业工人挣得少。

    更何况,他还看过一部有意思的时代剧呢。

    里面的主人公,一个大杂院出身的穷小子。

    从八十年代起,就是靠废品回收去捡漏儿,成为收藏大家的。

    上辈子,他看那电视剧可上瘾了。

    或许是因为他从事的行业与之贴近吧。

    也或许因为他一样曾是个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代入感十足啊。

    他看的时候,就总想着自己要有这样的机会,那该是多么的牛x闪电啊。

    而现在再看看成为宁卫民自己,那人设简直跟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模子啊。

    时代一样……

    一穷二白的处境……

    同样住在前门楼子底下……

    家里还有个现成的高人康老头儿呢……

    除了没有那二百五一样的奇葩女朋友,和那莫名其妙的疯狗对头。

    嘿!就没这么合适的了!

    如果要再过三十年之后,还能有那部电视剧上映,他都敢起诉那剧组去。

    哪儿能不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人生经历给剽窃成电视剧呀?

    至少演员你总得换一个吧?

    总不能找个还不如老子帅的呀。

    对,就这么办!

    英雄莫问出身!

    天予不取,必遭天谴!

    所以没多纠结,宁卫民就下定决心了,也要照方抓药去捡漏儿发大财。

    可惜啊,对这个年代的一知半解,让他一不留神还是犯了老毛病了。

    等真干上了,他才知道,哪儿有他想象得那么好啊。

    第一,是能捡到的废品太少了。

    要知道,这年代可真穷啊,人人都不富裕。

    连政府都重视资源有效利用和无谓的消耗。

    所以回收范围才这么广,定的废品价儿才这么高。

    老百姓又不傻,谁自己个儿不把能卖的东西存着啊?

    因此往往宁卫民掏十条胡同的铁皮垃圾桶,也未必能凑出卖几毛钱的东西来。

    那电视剧里整个一误导,全给说反了。

    什么老百姓日子越来越好了,就没多少破烂可收啦。

    屁!越穷,才越没东西呢。

    第二呢,同样是因为资源有限,导致竞争也挺激烈。

    扛着麻袋没干几天,宁卫民就发现了,其实捡破烂的人并不少,每个垃圾桶都有常驻军。

    而这种专业人士,往往都是破衣拉撒的老头子,老太太。

    他们还都推着一种拾垃圾的小车。

    通常是用三个铁轮子,车身的主体就是一只柳条的垃圾筐。

    什么铁钩子,木夹子,粗铅丝编的耙子,一干工具都挂车把手上带着。

    刨出能卖的东西就放车里,非常方便。

    由于那车拉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胡同里,分外鲜明响亮。

    这种玩意,也被胡同里的孩子们谑称为“土坦克”。

    而他一大小伙子,和这样明显是老无所依的老人争抢地盘,实在于心不忍。

    更何况人无害虎心,虎还有伤人意呢。

    有那么一次,他在著名的八大胡同之一——胭脂胡同掏垃圾桶的时候,就碰上横主儿了。

    当时,他从垃圾桶里扒拉出几张沾满了油墨的牛皮纸来。

    刚要往自己麻袋里装,忽然耳听身后有窸窣的声响。

    一回头,见一个花白头发的瘦老婆子就站在他身后。

    正用那双阴鸷的黄眼珠子狠狠地盯着他。

    他再一看对方手里拿着个铁钩子,似乎有点明白了。

    可就在要解释一番的时候,却不妨那糟老婆子已经先发制人的骂了起来。

    “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来这儿的!这是老太太我的地盘儿!”

    “你他娘的,还不给我滚!再有下一次,我跟你没完!”

    说着就举起了家伙,一钩子就把那些牛皮纸勾在地上了。

    当时给宁卫民吓得魂飞魄散,撒丫子就跑啊,心都快停跳了。

    可说真的,真不能怪他胆儿小。

    关键这老太太那模样太凶了。

    大眼珠子,长指甲,一脸沟壑纵横的干肉。

    看着别说压过梅超风了,简直和恐怖片里的魑魅魍魉一模一样。

    而且他在家附近捡破烂,那就得选在天黑之后。

    这年头的胡同里那又是什么样的模样啊?

    昏黑不堪,墙壁灰泥剥落,露出的都是坑坑凹凹像被人凿过的一块块青砖。

    就这样的环境里,鬼气森然啊,再冒出这么一个黑山老妖似的老太太,谁能不胆寒?

    不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就不错了。

    所以自此之后,他觉得这行是真没法干了,愁得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

    更难过的是,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恨自己废物。

    想想吧,能回到这个年代,是多么大的幸运啊。

    可眼睁睁看着天赐的猴票,却没法尽情往自己怀里扒拉。

    这又是多么大的折磨?

    自诩有一身的本事吧,偏偏找不到丝毫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实际操作一把,就连捡个破烂都这么失败。

    这又是多么大的打击?

    大概永远不会有比他更苦逼的穿越者了。

    不过话说回来。

    幸好是宁卫民的身边,还有康术德这位真正的行家啊。

    康老爷子见宁卫民精神状态不对,问清楚情况,稍微的点拨了那么几句。

    就让这小子受到了莫大的启发,找着了方向。

    老爷子说了,这京城打小鼓儿的,虽然是不设门脸儿的行业,可也有高低可分。

    人和人的水平相距悬殊,里面耐琢磨的东西多了。

    最关键的,就是哪儿买哪儿卖。

    拿这行里的高级人物来说,那得穿着体面,专门出入府门、宅门。

    除了珠宝璀钻,细毛皮货,文玩字画和瓷器家私,其他一概不收。

    囤来货之后,转卖古玩铺子,金店银楼,或是私交较好的收藏大家。

    中等的人物呢,那也得衣帽整洁。

    这个层次,同样无需走街串巷,只和典当铺打交道即可。

    从中接手已经成死当的旧衣旧鞋以及各种家用物品。

    然后收拾一新,去市集上转卖估衣,或是摆“老虎摊儿”去。

    只有低级的人物,才跟现在收废品的差不多,俗称“串街的”的。

    收购废旧钢铁、残破没法用的家具、农具、衣物,有时还承接小偷的赃物。

    再往下还有最底层的,纯粹只靠拾荒过活,也就是俗称“捡破烂儿”的。

    但即使是“捡破烂的”仍旧有层次高低之分。

    傻的就是没有固定地方溜街的。

    是碰上什么捡什么,挨饿是必然的。

    而聪明人都有个共性,知道找宝地生财。

    像果子市里捡烂果子的,跟着东交民巷的洋马车拾粪的,又或是沿着西山铁路捡煤块儿的。

    起码也能混个温饱。

    所以这就说明了,干什么全得动脑子。

    如今呢,尽管高级的和中级的都不让干了,这行见不到大利了。

    但要从中挣小钱,也必须得先想明白了,捡什么和去哪儿捡的问题才行啊。

    老爷子不亏是行里的前辈,这番话是太有价值了。

    而聪明人一点就透,话到此为止,宁卫民可就自己活动上脑筋了。

    是啊,先把这两样弄明白了,比什么都重要。

    那就按着这路子想呗。

    废品里什么最好卖钱啊?

    这……当然是有色金属啊。

    那哪儿的有色金属最多啊?

    这个……肯定是工厂呗。

    那最后,工厂的垃圾车又奔哪儿去啊?

    得,就这么着,醍醐灌顶一样,宁卫民豁然开朗了。

    后来的几天,他都是跑到大北窑的马路上盯着各工厂区的垃圾车。

    兹要遇见有运垃圾的车出厂区,他就赶紧高举一盒烟跑到马路边儿去跟司机招手。

    试的次数多了,还真有司机看见他停车的。

    这时候宁卫民抓住机会上去一套磁,烟往司机手里一拍。

    那些厂里的垃圾往哪儿倒,也就搞清楚了。

    注:老虎摊儿,专卖捯饬货,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老虎意为“吃人”,说的是摊主黑心,以次充好。

第五章 早点

    建国路是大一路东向的终点站,往前走不远就是304路的车站。

    宁卫民在这里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街上的人和车已经相当多了,让马路变得非常热闹。

    此时最让宁卫民感动的。

    除了气温开始转暖,耳边听到了“铃铃铃”清脆悦耳的自行车铃响之外。

    那就是炸油饼和豆浆的香味在空中飘荡,一个劲往人的鼻子里钻了。

    车站不远处的早点铺已经开门了,不少住在附近的人都端着钢种锅来买早点。

    这时候可没有打包盒,带这种锅来,锅里打豆浆,锅盖反过来正好盛油饼。

    等拿到家去吃,还是热乎乎的,也挺方便。

    而这种早点铺,也是这个年代京城街面上最典型的便民饮食店。

    优点是价廉物美,特别实惠,缺陷就是经营品种相对单调。

    早上卖的早餐还算丰富点。

    至少有油饼儿、椒盐火烧、芝麻酱烧饼、糖耳朵和豆浆、棒子面儿粥可供选择。

    中午和下午那就简单极了。

    也就卖点炸排叉、炸丸子和烧饼、火烧的。

    不过也得说,再往东走,除了工厂就是农田了。

    所以用“过了这村儿就再没有这个店”来形容这个早点铺的重要性,一点不为过。

    尤其从宁卫民较为特殊的工作性质出发。

    不但要保证充足的体力,甚至直到下午收工,他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和胃口吃喝。

    那就更不容错过此处,必须得在这儿先吃饱喝足才行。

    因此他的吃法儿也就比较特别,通常都会选择最为豪华的套餐组合。

    也就是康老爷子教给他的,老辈儿京城人喜爱的特殊吃法——火烧夹油饼!

    或许有人会觉得两种面食夹在一起吃挺怪的。

    觉得能好吃吗?这不成了相声中说的大饼卷馒头了,傻不傻啊?

    其实这么想的人才是少见多怪呢。

    别处不说,至少沪海也有异曲同工的吃法,那就是大饼夹油条。

    想想吧,南北两地口味不同。

    偏偏这两个一线城市的人却在这方面吃法趋同,总不能脑回路都有问题吧?

    这么吃,自然就有这么吃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

    嗨,油饼解馋,火烧顶时候。

    把两样吃食夹在一起,实在是最过瘾也最省钱省粮票的吃法。

    这火烧要二两粮票五分钱,油饼一两粮票七分钱。

    这么一套真正的花销不过三两粮票,一毛二分钱。

    真要吃的话,买的时候都不用细说,直接招呼“来一套”,卖早点的就能明白。

    这也算是一种年代特色。

    至于具体的吃法,说来跟洋快餐的汉堡包颇为类似。

    就是把刚出炉的火烧掰开,再将刚出锅的热油饼夹在中间。

    味道好不好,是根本不用怀疑的。

    要知道,火烧原本外表酥脆,里面松软。

    一夹上色泽金黄油饼后,口感就升华为脆——嫩——脆。

    火烧吸走油饼部分油脂,不但使得这套美食不再油腻,而且火烧的椒盐味儿中又增添了油饼的香气,味道那叫一个绝。

    最后呢,最好还得在油饼里配上点咸菜,再来碗热乎乎的加了糖的豆浆搭配着,那才叫“得”呢。

    以宁卫民来说,初尝第一次就爱上了这种吃法。

    而他也更喜欢用较为文艺的抒情方式来描述自己体验。

    那就是——

    “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的椒盐火烧,用自己刚出炉的身躯紧紧拥抱住曾受过炼狱煎炸的油饼,用自己绵柔的内心吸走油饼多余的油滑。”

    “油饼呢,表面上抗拒火烧拥抱,其实却欲火焚身,恨不得身体的每一处都能与火烧紧紧依靠。”

    “油饼尽量的不去影响火烧的淳朴本质,却最终与之互相补充、交融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整体。”

    “像这种天真少女与回头浪子的组合,真是让人在短短的一顿早餐内便体会到了偶像剧的无上心法,大彻大悟啊!”

    当然,除了火烧夹普通油饼的吃法,还有火烧加糖油饼的吃法,味道也是极其好的。

    热着吃,是又酥又脆。

    凉着吃,是又糯又甜。

    所以现在的宁卫民,通常早上都会是或甜或咸来上“一套”,外加一碗“糖浆”。

    这足可以保证相当长的时间,他的肚子都不会饿了。

    …………

    大概是早上七点左右,宁卫民完成了最后徒步的一公里,终于到达了东郊垃圾场。

    这里是位于未来的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的地带,一片足有好几千平方米的荒凉开阔地。

    放眼看去,附近就连低矮的民房都没有几间,只有农田和沟壑纵横的土沟。

    而垃圾场里,除了一个个如小山一样连绵的垃圾堆,就是几十棵参差不齐的树木穿插在其中。

    由于当年条件有限,环保意识欠缺。

    京城的垃圾场,全是露天的。

    没有现代化的焚烧填埋方式,没有任何防渗、防溢流措施。

    只采用这种简易的混合堆积法。

    使垃圾借助太阳热能升温发酵,以期达到灭菌、灭杀虫卵等目的。

    以至于离着这里大老远,一股臭味就能迎面扑来,连附近的村民都不原意接近这里。

    但反过来讲,也正因为经常可以见到大卡车在此倾倒垃圾,不仅白天来,晚上也有。

    而那些车又几乎都是来自附近工厂的,这里可供开采的资源才会特别丰富。

    别看国家有规定,生产中的废旧金属,工厂必须运到国家规定的物资回收站去。

    可工厂又不是自家的,工人们哪儿能那么尽心尽责,一丝不苟的执行规章制度啊?

    于是便经常会有一些的铜铁铅铝,因为工人的“粗心大意”,混杂在车间的日常垃圾里,被倾泻到此处。

    这就使得东郊垃圾场,成为了全京城所有垃圾场里最璀璨的明珠,是一处毫无争议的“富矿”。

    而这样的“矿”,给宁卫民带来的是苦乐并存。

    一方面,他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真正能发财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这样的财也不是那么好发的。

    别的不说,就说这里臭气熏天的程度,比城里的垃圾桶要提高好几个层次。

    简直能把人熏得吃不下饭去,直到现在他也不能适应。

    于是,即便到了“矿”上,他也不能直接扑上去猛干,必须先得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才好上岗。

    因为如果从危害健康,有可能传染疾病的角度来说,他从事的也是一种具有危险性的工种。

    宁卫轻车熟路地下到了垃圾场旁边的一条深可至胸的沟里。

    在沟里,他先从自己的衣服里掏摸出了一个口罩和一个游泳镜戴上。

    然后就打开了带来的那个帆布旅行包。

    依次拿出了一套脏衣裤,一个破草帽儿,还有一双脏破的五眼棉鞋。

    当他把这身衣服套在身上,鞋换上,草帽顶在脑袋上之后。

    又从包里再抄出一个二齿铁钩拿在手里。

    等到最后再背上一条麻袋,手提大包,从沟里重新走出来。

    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极为专业的“破烂专业户”了。

    这副打扮,对卫生的防护准备周到是一方面。

    关键是只要他不开口,哪怕任何一个熟人站在他的眼前,也认不出他是宁卫民了。

第六章 山头儿

    地上全是厚厚的尘土。

    宁卫民脚上踩着破棉鞋,一溜烟儿地走进垃圾场,就跟开了腐蚀光环特效似的。

    但他还是不能直接开工。

    因为垃圾场的各个“山头”上,至少有十多个位蓬头垢面的家伙,注意到他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个个手拿二齿钩或者铁丝耙子盯着他瞅。

    那热切的眼神就跟一窝子土匪瞅见一个要从山下过的旅客一样。

    不过别看这副场面挺吓人,但实际上宁卫民清楚。

    这帮人渴望的并不是他的小命儿,而是他包里的东西。

    所以他一点不犯怵,冲着一个坐在旁边叼着烟卷的休息的四十多岁的壮汉就走了过去。

    然后从包里拿一瓶散打酱油、一瓶散装醋、两瓶散白酒和一打白蜡,两瓶黄连素。

    统统放在了这位绰号“将军”的壮汉面前。

    看见这些东西,壮汉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一伸手拿起酒瓶来拧开盖子,直接对嘴儿喝了一口。

    而其他蓬头垢面的家伙们看到“将军”过瘾的样子,也无不跟着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

    至此,宁卫民才真正获得了当天进入“宝山”发财的资格。

    说起来,这副宛如丐帮里给花子头儿“进贡”的场面,一点不稀奇。

    因为世上聪明人可不止他宁卫民一个。

    早在他发现这块宝地的之前,这里就已经被十几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凑在一起的男女盲流占山为王了。

    他眼前这个叫“将军”壮汉,就是凭借武力树立个人威信,成为团伙老大的。

    而且如同所有行业的老大一样,“将军”也希望最大程度的保证自己和这个小团伙利益。

    为此,“将军”也颁布了两个几乎所有团伙都在奉行的规矩。

    一是垃圾场所有成员要给他“进贡”,确保他生活最为舒适。

    二就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他不许任何一个外人再来这里“采矿”。

    无需怀疑,这就是最初垄断拾荒的团伙儿雏形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有他们这些人把着这里,任何人都没可能再走近垃圾堆,从中发财了。

    可问题是宁卫民都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了,又怎么可能见宝山而空回呢?

    作为一个孤儿,上辈子宁卫民不但考上了大学。

    而且一脑袋扎进投机行业,跟在别人后头学着平地抠饼,居然也混得小有成就。

    这本身就证明他智商不低,且对社会相当有适应能力。

    这种能力,说白了就是心眼比较活泛,外加能言善道。

    再加上他是穿越人士,眼界和见识都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个年代。

    那么经过思考,他一点都不难发现自己身上有个可以利用的优势——京城户口。

    也很容易明白过来,盲流们想在京城生存下去,必然会跟康老头一样,面临副食品和轻工商品的紧缺。

    于是宁卫民不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迎难而上,主动试着去跟“将军”谈判。

    他的提议就是,以一些必须由副食本才能买到的限购分配物资,来换取垃圾场的“采矿权”。

    还别说,事实证明,宁卫民看得还真准,确实抓住了解决问题的关。

    要知道,这帮有家不回的盲流子,最怕的就是被人被人查问,遣送回籍。

    要不然,他们这伙儿人怎么会跑到远离城市的垃圾场来谋生呢?

    而且还不顾脏臭,非住在垃圾场的附近?

    就这帮人,除了卖废品,平日连城里都不敢轻易进,只去附近村里的小店儿买东西。

    还别说限购物资了,就连普通的酱醋油盐,蜡烛电池,他们都缺。

    实际上对这个建议,那是想拒绝都无从拒绝啊,根本就是求之不得。

    于是当场一拍即合,“将军”唯一强调的一点,只是让宁卫民的嘴把牢。

    要他答应,不泄露这里的情况,也不能再把别人招来。

    就这样,宁卫民凭借着提供采买的服务,临时成为了垃圾场的一员,开始每天帮盲流子们从城里带东西。

    为此,他在这个团伙儿里,还获得了一个让大家叫起来方便的外号——“采购”。

    不能不说,在这里捡破烂虽然出力遭罪,但却大发横财。

    和城里翻半天垃圾桶只能弄点废纸有着天差地别。

    那些工厂真是大方极了,什么宝贝玩意都舍得扔。

    铅坨子、铝板、铜线、铁板、铁链……

    垃圾场里就跟个小五金厂似的,要什么有什么。

    宁卫民上手头一天,就卖了七块多,之后随着经验丰富,一天赚得比一天多。

    不过不好的地方,在于盲流子们都爱占小便宜,他们是以团伙的形式面对他这个外人。

    于是几乎每次带东西,宁卫民总要吃亏,往里贴补。

    等于替盲流子们买的东西越多,他自己就亏得就越多。

    像这次,宁卫民带来的这些东西,就是昨天盲流子们给他下的订单。

    酱油一毛五,醋一毛四,两瓶白酒两块六,一打白蜡三毛,黄连素四毛六。

    他总共垫付了三块六毛五,外加一张工业券。

    但“将军”听了他报的账,最后递给他的却只有三块钱脏兮兮的票子。

    挂嘴上的话更是尤为气人。

    “抹了零头吧,就算你小子交管理费了。”

    而这恰恰就是临出门时,康术德最后叮嘱宁卫民那几句话的缘故。

    就是怕他年轻气盛拎不清,忍不住一时意气,去较真儿。

    不过说实话,康老头也是白担心了。

    既然在偏门里混饭吃,宁卫民的前世可天天都得和各路的人精子打交道。

    他不仅早就懂得该装孙子的时候要装孙子,该当爷爷的时候得当爷爷的道理。

    还擅长怎么趁同行不注意,从人家的碗里抢肉吃,让人无法察觉。

    而且尤为喜欢坑人的时候,让人帮他数票子,还把他当成好人。

    如今和这帮盲流子混在垃圾场里,一起干了也有十天了,该摸清的情况也掌握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宁卫民就决定要换种玩法,往回捞本钱了。

    “钱我就不拿了,等我走的时候,咱直接换铜行不行?”

    “怎么折算?”

    “就按收购价啊。你有秤对吧?秤好了份量,折算就行。”

    “那行,就这么办。”

    说实话,对宁卫民要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将军”想不明白所以然。

    所以打心里觉得宁卫民是个傻蛋。

    不过对他来说,这却挺不赖。

    既省了腿肚子转筋,去跑两公里外废品收购站了,还免了遭遇公安盘查的危险。

    于是还是一口答应了。

    而这恐怕就得说,人和人的境界太不一样了。

    其实谁比谁傻啊?

    往往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第七章 窍门儿

    干什么都有窍门儿,这个道理对各行各业都适用,是无需争议的事实。

    怎么干,其实远比认不认真,卖不卖力要重要的多。

    捡破烂也一样,不是光有力气和胆量就行了。

    只有智慧,才能把劳动效率和收益最大化。

    宁卫民就属于那种爱琢磨窍门,又善于总结经验的那种人。

    他可不像盲流子们,没事儿就狗一样的在垃圾山上寻着嗅着。

    恨不得掘地三尺地找能卖的东西。

    他习惯养精蓄锐,突击作战,专等着汽车喇叭响。

    只有新到的垃圾车来倾泻垃圾,他才从地上站起来,真正的上手。

    哪怕是两辆垃圾车一起来,他也要先区别一下两辆车分别是哪个厂子的。

    因为工厂越大,运来的垃圾才会越值钱。

    另外,宁卫民还懂得占据有利的地形,充分认识到抢占上风头的重要性。

    每次来了垃圾车,他都不惜一切办法,杜绝自己被挤在下风头。

    因为那垃圾的灰雾一下就能把人罩成个泥猴。

    鼻子不通气儿,眼睛也看不见。

    再能干的主儿,也坚持不了多一会就完蛋了。

    还有,在干活的具体流程上,宁卫民也和别人有着明显的不同。

    当他扑向一车新垃圾时,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着急捡能卖东西。

    他的习惯是拼命的先把垃圾划拉到自己的身边,然后摊开四肢压住。

    等汽车开走了,再从从容容的从垃圾中挑拣有用的东西发财。

    至于最后,关键的一条就是,宁卫民绝不是什么废品都要的。

    他十分清楚自己单打独斗,携带量有限。

    他没法像这帮盲流子们那样,可以大批量的积累废品,再统一用手推车统一运到回收站去卖。

    所以哪怕垃圾场的资源如此丰富,他也只有去捡体积小,价值高的东西才划算。

    像废纸这种东西价格最低,还占地方。

    即便是满满一麻袋废纸也没多沉,但体积却大的要命,而且往往遍布污秽。

    对他而言,那是一定要坚决鄙弃的。

    反过来,有色金属就不一样了。

    不管铜、铝、锌都行。

    随便碰上一件,就能顶一麻袋废纸的。

    即便是铁也好啊。

    别看一毛二一斤,可他的二齿钩上绑了一圈儿的吸铁石。

    那废铁对他来说,就是最容易得到的东西。

    在寻找的过程里,根本不用费心,随随便便就能吸上来不少。

    那都是白来的添头儿。

    总之,宁卫民不但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还相当能动脑子。

    因此下手特别有针对性,是绝对不做无用功的。

    于是作为一个充分把智商应用在捡垃圾上的人。

    他创造性的工作方式,屡屡创造了收获奇迹,也给盲流子们展示了什么叫“一个顶俩”的效果。

    在相同的工作时间内,如果没有谁格外受老天眷顾,交了意外的好运。

    宁外么每天收获的“矿产”,几乎注定会是板上钉钉的第一位。

    这样时间一长,其他人当然会注意到这样明显的成效差距。

    于是许多盲流子也都自觉不自觉的开始效仿起宁卫民的工作方式。

    至少到目前为止,垃圾场里,就变成了人手一块绑在铁钩子上的大磁铁。

    大家也都懂得跟在垃圾场后面抢占上风口,以及先划拉再干了。

    这种情况,难免让宁卫民的收获会受到影响。

    不过这也没关系。

    因为说到底,这些窍门毕竟只是皮毛而已。

    宁卫民最重要的一招,这些盲流子们可学不会,也没条件学。

    那就他擅长计算,还有见识。

    他还可以通过以物易物的办法去扩大自己的利润,从这些盲流子们的身上吃差价。

    说实话,其实打一开始,宁卫民跟盲流子们相处没多久。

    他就发现了盲流子们相当无知的缺陷。

    这些人可没几个人上过学的,对有色金属的了解特别匮乏。

    他们根本分不清生铝、熟铝的区别,也不懂黄铜、紫铜有何不同。

    更别说锡、铅、锌了。

    对阀门、齿轮、轴套、门把手这些各色金属掺杂在一起配件。

    也常常认不准是什么材质,不知道哪部分是铜的。

    他们顶多也就知道铜锁、铜电线、电缆、电磁线有铜。

    这就给别人提供了可钻的巨大空子,让他们自己吃了很大的亏。

    宁卫民曾经跟着盲流子去过他们卖废品的地方,那是两公里以外的东郊废品回收站。

    或许是因为盲流子们图距离近,也或许有点怕进城,他们向来只光顾那一家。

    然而时间一长,东郊废品站的人对盲流子们的情况摸透了。

    就开始欺负他们“老赶”没见识,懵他们懵得毫不手软。

    只要盲流子们送去的东西,不但都被废品站刻意压份量。

    而且还经常会发生在吸铁石上做手脚,硬把铜件说成铸铁情况。

    或是趁盲流子们不备,悄悄上手偷铜。

    是的,废品站是按官方价儿计价收购的。

    但价格上却仍旧有着不小的猫腻。

    就拿铝和铜来说,都只给盲流子们最低的种类价格。

    根本不区分生铝、熟铝,黄铜、紫铜。

    可要知道,因为都是工厂的垃圾里淘出的铜。

    盲流子们找到的,大部分都是工业用途的紫铜啊。

    那里外里,差价可就大了去了。

    而这些差价,最终恐怕是落进了私人的腰包。

    很明显,这个废品回收站是国家的不假,但架不住财帛动人心啊。

    说白了,这个废品站上上下下恐怕人人都有问题。

    大概率是黑了心,把这帮盲流子当成他们的摇钱树了,合起伙来长期从他们身上揩油。

    所以别看那天目睹了一切,什么宁卫民心里都清楚。

    他却忍住了,一点没有声张。

    他不傻,说破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平白招惹不必要的敌人。

    那又何必呢?

    反过来讲,盲流子们没文化的可怜,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浑水摸鱼的机会啊。

    他大可以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抢在废品收购站之前“截胡儿”啊。

    就这样,自打那天不声不响的离开之后。

    宁卫民就在心里琢磨上了,该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这事儿当然不能蛮干,他需要顾忌地方主要有二。

    一是不能直接出钱买下盲流子们手里的铜去倒卖牟利。

    否则他们必定会起疑。

    真要是让盲流子们得知铜上存在着巨大差价。

    哪怕对进城再胆怯,他们也多半会因为钱的激励,克服这一点的。

    那就没有以后了……

    二是尽量不能让废品收购站的人起疑。

    这就是说他不能真的把所有好处吃干抹净。

    必须得留下一部分给废品收购站的人,让他们继续像过去吃着。

    要知道,断人钱财等于杀人父母啊。

    对吃顺嘴的人来说,尤为不愿意别人染指自己的膏腴。

    还是安全第一,细水长流最好……

    总之,宁卫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计算着,权衡着。

    正因为他需要找到最合适的办法,想赚安稳钱。

    他才托了这么久,直至今日开始实施行动。

第八章 要求

    看日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

    宁卫民大致把自己的收获归置了一下,举起了二齿钩向着盲流子们振臂高呼。

    “哎!我要走了啊。你们谁还想让我带东西,赶紧过来,登记一下。”

    这是他的习惯,一旦肚子有了饥饿的感觉,就是他收工的时候。

    出于健康的考虑,他不允许自己在饥饿的状态下,还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继续劳作。

    另外,也只有这时候走,他才能舒舒服服的坐车回家,避开下班晚高峰公共汽车的拥挤。

    说白了,捡破烂对他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出卖时间和劳力赚钱只是无奈。

    他的本性喜欢好逸恶劳和投机取巧。

    并没有想长期当破烂王,然后晋升环保大亨的打算。

    今后的人生方向,自然还是得去挣轻松钱才行。

    然而他的想法和理想,是这些盲流子们没法理解,也想象不到的。

    他们只知道宁卫民如不赶在商店在打烊之前会去,就没法为他们大伙儿买东西了。

    因此几乎都对宁卫民的处境充满了同情。

    可怜他每天大老远来,大老远去,发财的时间却那么少。

    像“将军”带着三个盲流子向宁卫民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嘴里就都念叨着便宜话。

    “‘采购’,这就走了啊?又没过足瘾头吧?”

    “我都替你可惜,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最值钱的垃圾,往往都是下午和晚上才送来呢。”

    “就是,你应该跟我们大伙住一起来,想挖随时来挖,那才划算嘛。”

    “嘿嘿,不过你这小体格太单薄了。还得多吃点,养得壮点,才好发财……”

    而这一点,也被宁卫民加以利用上了。

    他正好借此提出自己的要求。

    “是啊是啊,我跟你们比不了,哪儿有你们这身力气?所以说,既然我给你们买东西提供方便了,你们是不是也替我着想一下,让我也方便方便啊?”

    眼瞅着几个盲流子听到这话愣了神,宁卫民进一步作解释。

    “你们看看。我每天捡的东西太杂了,都凑一块儿,也忒不好拿了。我总得先去卖了才能给你们买东西吧?这么着行不行?我捡的东西跟你们折算成铜件儿。”

    这时看表情,几个盲流子明白是明白了,可显然还有点犹豫。

    宁卫民自然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便又补充说明。

    “放心,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价钱就按废品站的价钱算。如果份量超出的,我肯定还给你们补上,无论你们要东西还是要钱,都行。”

    “怎么样?我只想图个轻装前进。难道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吗?”

    “我说,昨天的东西可就是这么办的,不信你们问‘将军’……”

    听到提到自己,“将军”赶紧拿出一个铜管,放在另一只手里的秤盘上,当面就约上了。

    “对对,我还欠你小子三块钱是不是?按说好的。我就拿这铜管抵了啊。你看,一斤一两,你还占便宜了呢。”

    说实话,宁卫民此时只想骂街。

    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将军”这是当面儿跟他捣鬼糊弄他呢。

    就那铜管里,绝对塞了不少土。

    扔秤盘上直冒烟儿,份量绝对要少算二两。

    不过哪怕明知如此,他也不能说半个“不”字儿。

    一是当面不能不给“将军”面子,毕竟这是垃圾场老大,开罪不起。

    二是他还得靠“将军”帮忙掌称呢,也得借助“将军”的权威说服别人。

    三是“将军”给的铜件儿,明显泛着玫瑰色的光。

    这就说明,那铜管是紫铜的。

    那每斤要比黄铜多一块呢,实际也并不亏。

    还别说,或许就是宁卫民的“傻气”发挥的作用。

    不但让“将军”对他挺满意,其他仨人也因为“将军”的话打消了疑虑,都答应了。

    他们甚至允许宁卫民自己从他们的东西里挑选中意的玩意上称折算。

    这可真正如了宁卫民的意了,那他还能客气嘛。

    他拿出包里的账本,先记好了几个人需要的东西,

    就跟着盲流子到了大家临时存放东西地方,就开始从中挑拣紫铜。

    而且由于只重质量,不怎么重份量。

    在“将军”的大秤下,宁卫民很快和盲流子们完成了交易。

    只是有一条让他挺难受。

    那就是他今天的收获太少了。

    当日的劳动成果,不过是一个破铝盆,七八斤电线,两个轴承,一把铜锁,一个铜把手,两个瓦楞钢板,五斤不到的废塑料和三十来斤的废铁。

    刨去铜锁、铜把手和铝盆他自己留下,和提前把轴承里的铜件偷偷抠了下来。

    其余的东西顶多值个十一二块。

    哪怕加上购物需要垫的几块钱,也就能换出六斤铜件儿。

    这实在是太少了点,就这么回去,可有点让人不甘心啊。

    眼瞅着面前的地上还有不少优质的货色,实在是诱人。

    宁卫民心里是一个劲儿着急,怎么能多弄点铜走呢?

    好在他脑子快,眼珠一转就一个主意。

    没多久灵光一现,他赶紧开口又问了一句。

    “对了,你们要不要手表啊?要吗?谁要的话就得再让我挑点铜当定金,我才好把表给你们买回来。”

    这话茬一提,可真是管用。

    别人还没说话,“将军”倒先动心了。

    因为这年头,全钢手表可是大件儿,“三转一响”之一啊。

    那不光是块手表,而是能够显示身份的高档消费品。

    哪怕是珍珠、沪海、双菱这样的国产表,那戴在手腕上也倍儿有面子,别人的笑容都能多几分。

    因为作为团伙的头儿,“将军”腰包鼓了以后,其实早就惦记弄块表来,风光风光了。

    可这玩意需要工业券,不是有钱就能买的。

    在“将军”的脑瓜子里,也知道十五张工业券是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

    万没想到宁卫民今天突然提了出来,让他还真是又惊又喜。

    “你真能买到吗?你有这么大能水?可别骗我!”

    “哪儿能呢?骗谁我也不敢骗你啊?那我还想不想干了?”

    “也对,可你小子哪儿去弄工业券儿啊?”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我有把握能在商店里买到。”

    “那你要多少铜啊?”

    “那……当然越多越好了。手表的价格你知道吧?一百二呢。我哪会带着那么多钱啊。你要想明天要,我今天就得带足了铜才行。我琢磨,总得再拿走三四十斤铜才够吧。”

    眼瞅着“将军”脸上神色变化,宁卫民就知道这家伙已经开始动心了,迟疑只是担心所要冒的风险罢了。

    于是以退为进,他又抓紧时间,激了“将军”一下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铜我带走这么多,你也没法相信我啊。这就难办了……”

    “要不这样,再等等的好。容我再干上两三天,差不多我就能凑出买表的钱。”

    “到时候还是我把表拿来,你再给钱的好。你这两天呢,最好也再想想,免得反悔。”

    “只是丑话说前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几天商店真卖完了,我也没办法,就只能再等机会了……”

    这话一说,“将军”激动得龇牙了。

    他实在无法抗拒拥有一块手表的诱惑。

    更无法容忍与本该属于自己手表失之交臂。

    于是一拍大腿,破釜沉舟似的做出了决定。

    “别啊,等什么等,夜长梦多。不就是点铜嘛。有什么信不过的。四十斤就四十斤。给你!”

    随后,还指着其他盲流子今天的收获说。

    “我的铜不够,你就从他们别人的货里凑。他们的铜要还是不够,大不了你就跟我回窝棚去拿。回头拿了谁的,拿了多少,我跟他们说一声就行。”

    宁卫民眨了眨眼睛,这时反倒故意做出迟疑的样子。

    “将军,你……你还真敢给我呀?难道你不怕我……”

    而这反倒更让“将军”心里更踏实了。

    他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的说。

    “那当然。不说你小子没这个胆儿,你也没那么傻。你自己不是刚说过嘛,你才来干几天,就差不多挣出一块手表钱来了。你会为这一百二十块砸了自己的金饭碗吗?不能……”

    这一席话,立刻说得旁边其他几个盲流子为之喝彩,相当的佩服。

    宁卫民便也赶紧做出一副感受到了王霸之气的表情,便秘一样举起了大拇指。

    “英明神武啊!难怪您坐着垃圾场的头把交椅!”

    要说“将军”也真吃捧。

    就像被宁卫民碰到了痒痒肉,他乐得都合不拢嘴了。

    粗壮的大手只把秤杆一挥,以睥睨天下的爷们儿劲儿放话。

    “拿吧,随便你拿。拿到你小子满意为止。”

第九章 丰收

    这一天,宁卫民在归家途中,头一次频频遭到旁人的鄙视。

    因为他拿的铜件儿太多了,足有五十来斤,全都装在了他那条破麻袋里。

    哪怕他上车前,已经把脏臭的工作服、破草帽、开线棉鞋、二齿钩统统塞回了帆布大包里。

    还用军用水壶里的水洗了把脸。

    别人也依然能分辨出他真正的身份。

    尤其是坐大一路的时候,那车售票员看宁卫民拎着沉重的麻袋上车。

    麻袋一放在车上还叮当乱响,当场就差点汆儿了。

    也就是顾忌宁卫民是个年轻小伙子。

    而且见他主动出示完月票,还为自己的麻袋多买了一张票,售票员才没把他给轰下去。

    至于车里的乘客们,也都像躲苍蝇一样躲着宁卫民。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那麻袋散发出的垃圾场味道,是相当明显的。

    这么说吧,比起这一年上映的纪录片《乘车记》里那些留长发,戴蛤蟆镜,玩世不恭的阿飞。已经老老实实尽量待在不碍事地方的宁卫民,似乎还要更讨人嫌一些。

    所有人几乎都在想,你一捡破烂的干嘛还要坐公共汽车啊?

    还坐贯通长安街的大一路?

    你那形容好看吗?

    你腿儿着,给自己省俩钱儿不好吗?

    这不成心给大家添堵吗?

    不过对此,宁卫民本人可没有表露丝毫的不满,也懒得去品味别人的白眼。

    因为其一,这年头公共汽车的售票员是绝对不能招惹的。

    他们收入低,没有服务意识。

    天天都得泡车上,日子里也没什么乐趣,生活里就剩下与乘客斗嘴其乐无穷了。

    别看他们永远用一种睡不醒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语调报站名,让人听不清爽。

    可谁要敢露出些许的挑衅苗头,他们就会以比报站清楚几倍的话茬子噎你。

    这时候千万千万还不能顶嘴。

    一顶嘴,他们更有成筐成箩的话等着你,训你如同暴雨淋漓。

    直浇得你浑身湿透,落荒而逃为止。

    有一次,宁卫民不过是斗胆问了一句到某某站还有几站。

    就惹得那个售票员气不顺,立刻翻起了白眼。

    “你耳聋还是耳背啊?我刚报站你没听见?下站就是,赶紧起来吧,那座儿就那么舒服?”

    前车之鉴啊,他何苦去触霉头,非吃这个眼前亏?

    至于其二呢,还别看售票员这么牛,其他乘客们这么鄙视他。

    可宁卫民心里还真不是很在乎。

    因为自尊和自信是来源于自己的,哑巴吃馄饨他心里美啊。

    还别看他是捡破烂的,他就敢在这儿放上一句狂话。

    这车上没有一个人兜里的钱,价值能超过他这条麻袋的。

    那可是五十多斤铜啊,八成以上是紫的,这得多少钱啊!

    所以从建国路到王府井的这一路上,宁卫民盘算自己的收益还盘算不过来呢,哪儿还有空生闲气。

    他的脸冲着窗外,看着街上的美景,脑子琢磨的,全是自己今天到底挣了多少。

    嗯,我自己捡的那些,原本差不多能卖十**。

    可经过这么一倒腾呢,换成了紫铜,差价就平白多出了六块。

    还有后来那四十来斤挑来的铜,刨去其中不多的一点黄铜,大概又能赚个四十块。

    这样粗略的一算,我已经赚了六十多了。

    我靠,合着今儿这一天顶平日三天啊。

    不不不……这么算还是太简单了。

    因为今天我最英明的,就是临时冒出来的那个买表的主意。

    “将军”那老小子一定想不到,城里还有信托商店这样的地方,专门寄卖出售二手货啊。

    那里的手表不但便宜,而且还不要票证哪。

    嗯,记得过完年时候,跟着康老头儿去店里看他老朋友。

    那里面一块八成新的沪海牌手表就挺合适,好像才卖八十二块。

    我要拿到钟表维修点拾掇一下,也玩一手“老虎活儿”,明天按新的发给“将军”。

    这等于又增添了三十八块的利啊。

    这么一算,我这一天居然都能挣小一百了。

    哈哈,老子果然天纵奇才,问天下谁与争锋啊!

    就这样,乐着乐着,一个没留神,肚子里走了气,还真的乐出屁来了。

    “噗”的一声,尤为清晰。

    难免又为他招来了更多的鄙夷……

    不过实话实说,其实还真不能怪宁卫民嘚瑟,怪他如此臭美,怪他这么没眼界。

    主要是因为回来的这段日子,他太苦了,完全是在忍辱负重前行。

    说真的,他兜里钱最多的一次,还是上次在医院卖血救人的时候。

    结果六十块钱都没捂热乎就又还给医院了。

    事后补身子,也只是鸡蛋、红糖、小米粥,没什么荤腥。

    就跟坐月子似的,而且还是跟康老头均分的。

    平时一日三餐呀,早就给他肚子素得不成样了。

    也就是十天前真到了东郊垃圾场,生活水平才稍稍有所改善。

    可他一样手里没落下什么钱。

    因为他挣钱有自己的目的,有了钱惦记的就是跑邮局,把能花的钱都用来买了宝贝猴儿票了。

    干了十天,天天买,攒了十二张整版票。

    为这事儿,康老头意见大了,直说他脑子有病,钱都糟践在不顶吃喝的玩意上了。

    没辙,毕竟是两世人,这老爷子思维也有局限,并不认可有关邮票的投资理念。

    所以说起来,前世那些喝茅台、蒸桑拿、打麻将、点龙虾的逍遥日子都已经距离他太遥远了。

    就跟一百年的记忆似的,几乎淡化得都快彻底消失了。

    现在的他,看见盘红烧肉恨不得能馋死,也怪可怜劲儿的了。

    再说了,这年头的一百块含金量多高啊?

    此时京城居民每人每月的平均生活费仅为十元左右。

    一个成年人几十块的月工资基本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

    甚至于在2010年之后,还有一位京城师范大学教授专门对八十年代出现的“万元户”含金量做过评估,并为此发表过一篇权威学术研究报告。

    这位教授认为随着近三十年通货膨胀的侵蚀,当年的一万元,基本相当于当下的“255万”!

    若是以此标准来衡量,这1980年的一百元,至少要等同于今日的两万五千五,甚至可能更多。

    一天就能挣到这个数,搁谁也得乐得屁颠屁颠的吧?

    而最关键的是,钱还是次要的,成就感更为重要。

    要知道,这还是宁卫民今生今世头一次,成功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转化成了现金收入。

    这笔生意带给他的振奋、自信、刺激、得意,完全驱散了他对于这个年代的不适感。

    一点不亚于他前世掌握了把盖销票刮戳,修饰成新票的手艺,又第一次成功出手的欣喜程度。

    说白了,情绪压抑太久了,难得见着点阳光,自然就要灿烂灿烂。

    作为一个于高级趣味基本沾不上边的骚气人儿。

    他能克制住自己,没扭屁股喊“oh,yeah”就已经很低调了。

    …………

    出门儿容易,回去难。

    宁卫民进家门的过程有点儿啰嗦,这是因为他要办的事儿多。

    第一件事儿,当然是先拎着沉重的麻袋去物资回收公司的废品收购站去卖铜。

    自从去了东郊垃圾场,宁卫民常去的,其实一直是百子湾收购站。

    不为别的,虽然不想被东郊废品站“黑”,可也得尽量就近才方便嘛。

    可今天他改变了以往的规律,特意不辞辛苦,坐着公共汽车回到了前门的废品站出手。

    就是为了这是家门口的主场,他知道里面的人办事规矩,不会亏待他。

    果不其然,卖废纸的日子里,认识的“大老刘”人黑手不黑。

    拿磁铁验过了成色,把东西上过了秤,就痛痛快快的按照份量和规格如数给钱。

    虽然相当惊叹铜件儿的数量和份量、

    可“大老刘”也没死乞白赖追问这些玩意打哪儿来的。

    毕竟东西不是新的,又太过杂乱无章,一看就知道来源不会有问题。

    就这样,一百九十三块四,顺利到了宁卫民的手里,倒是真对得起他这一脑袋热汗。

    跟着第二件事儿,当然就是去给“将军”弄表,给盲流子们买东西了。

    前门的信托商店就在前门大街西侧,挨着自行车店的位置。

    让宁卫民有点意外的是,店里八十二块的沪海牌手表没有了,已经卖掉了。

    柜台里较为合适的,只有一块丹东产的七成新孔雀。

    价格更低,才七十。

    虽然看着明显旧了许多,表蒙子不少划痕,可没关系。

    只要机芯没毛病,走得准就行啊。

    宁卫民胸有成竹的出手买了下来。

    按照预案,他前脚刚出了信托商店,后脚就转弯儿进了目前还叫做“晨钟”的亨得利钟表店。

    然后出五块钱挑了一块全新的表蒙子,又花了两块钱的打磨清理费。

    不过四十来分钟,就让钟表师傅出手把这块表修饰得焕然一新了。

    名店师傅的手艺那可不是吹。

    只要不开后盖儿,谁也看不出这块表是旧的。

    过“将军”那关绰绰有余。

    当然,这个等待的过程里,宁卫民也没耽搁工夫。

    先是去副食店和百货商店买了盲流子们要的其他东西。

    又给自己个儿和康老头买了点打牙祭的吃食。

    最后又过马路跑了一趟邮局。

    在临关门前,一口气买下了十七张整版猴票,才又回来取的手表。

    等到这些事儿都办完了,也到了傍晚六点冒头了。

    这时再回家,那才真称得上完美收官呢。

    不用问,此时再看宁卫民,那脸上喜悦完全是从心里往外冒的。

    虽然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却也心旷神怡。

第十章 饭点儿

    扇儿胡同2号,里别看只是个住着四户人家的小院,可结构相当复杂。

    院里除了一棵高耸的香椿树和带池子的自来水龙头以外,各家各户谁都有自己的小房。

    这个院简直没有一点宽绰的地方,也很像一个掉在地上的大煎饼。

    捡起来吧,扒拉扒拉灰还能吃,但里面的层次和内容可都是乱套的。

    而之所以会如此,当然是拜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所赐。

    作为能感受到强烈震感的地区,正是由于经历了那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

    大家才会在院儿里盖起来地震棚,然后又改成了自家的小厨房和杂物间。

    要是外人头一次走进来,一定会因为杂乱无章的地形有进入迷宫之感。

    或是于柳暗花明的不经意间,再被地面高度的落差害个脚底下拌蒜的。

    傍晚六点一刻,当宁卫民走进这个“大煎饼”的时候。

    又如往常一样,赶上了饭点儿。

    各家各户都在忙和晚饭,整个院里都飘着煎炒烹炸的香味儿。

    不得不说,这个当口回家,一直都是件让宁卫民有点难受的事。

    因为个年代人们讲礼数,忒客套。

    宁卫民一脚高一脚低的往院里走,屡屡能碰见从小厨房往屋里端饭菜的邻居们。

    碰了面那他就得叫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的,多少聊上几句才能继续往里走。

    其次正因为饭菜飘香,宁卫民肚子里的馋虫还得忍受勾引。

    以他匮乏的肠胃自然更加饥渴难耐。

    而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哪怕人家再相让,他也不能当真不是。

    嘿,闻得着,吃不着啊。

    当面谢过,他还是得含着哈喇子回自己屋儿去,和康老头一起抱着窝头啃。

    那心里落差,多大啊。

    不过,今天倒是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了。

    发了这么大的财,再怎么着,那也得庆祝庆祝。

    所以他可不是空手回来的。

    除了给盲流子们买的东西都塞在了大包里。

    他另一只手还拎着瓶给康老头买的白酒和四个足足实实的油纸包呢。

    任谁一看,都知道油纸包里一定是好吃的!

    于是往日让他黯然的场面,变成了欢迎他回家的仪式。

    昔日让他烦恼的诱惑,也成了能增进食欲的前奏了。

    进院儿先经过的是糕点厂的罗大叔家。

    宁卫民走到罗家小厨房前,迎面正碰上罗婶儿端着一盘炒鸡蛋,拉开家门正要往屋里送。

    不用问,宁卫民就知道这是为罗家的大儿媳妇准备的。

    这是罗家今年注定要发生的喜事。

    大儿媳妇已经显怀了,估计九月份就该生了。

    “卫民,回来了……”罗婶儿扭头招呼。

    “哎,罗婶儿。我说的呢,您这手艺绝了。打院儿外头我就闻见了,十里飘香啊。”

    “嗨,一盘炒鸡蛋。瞧你说的……”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你小子闻着香啊,那就在我这儿吃吧。”

    又一个声音从开着门传出来,那是在屋里喝酒的罗大叔。

    罗家的大儿子,大儿媳妇,也都坐在饭桌旁,端着饭碗冲宁卫民乐。

    可宁卫民哪儿好意思啊,赶紧推辞。

    “罗大叔,谢您了,我今儿也打牙祭。您瞧……”

    宁卫民这一提手的动作尤为关键。

    罗家人此时那表情,如果写本书,书名肯定叫《一万个没想到》。

    “哟,这酒不错啊,华灯的。你小子有良心,给你康大爷买的吧?”

    “罗大叔,也是给您买的,您去我那儿喝酒吧。”

    “哈哈,客气了。不过心领,我这都吃上了。回头啊,等咱院儿里这头茬香椿下来,咱爷儿俩再就着香椿炒鸡蛋喝。”

    嘿,这还是头一次,宁卫民变被动为主动,敢去对旁人发出邀请。

    里子面子全有啊!

    等转过一个弯儿来,就是边大爷和边大妈的家了。

    宁卫民眼瞅老太太正跟厨房里外的炉子上端蒸锅呢。

    别看锅盖严丝合缝,可里面是什么,他仍然一鼻子就能闻出来。

    也知道要低头过去,老太太肯定得生气。

    于是隔着小厨房的窗户,他主动跟边大妈打上了招呼。

    “大妈,您今儿又吃馅儿啊,白菜猪肉的吧?”

    “哟,民子回来啦,你鼻子真灵。你边大爷就爱吃馅儿。别走,我也给你拿几个,刚出锅的,趁热吃。”

    “别别别,大妈,今儿我买了现成的,也是进屋就吃的事儿。”

    “哎哟,那敢情好,那你快回屋吧,别让你康大爷等着急了。”

    没的说,老太太看见酒和油纸包儿,也是一脸的惊奇劲儿。

    这让宁卫民又美了一泡儿。

    心里这滋味,飘!

    可这还没完,连小院儿最里面的东屋,大观楼电影院的放映员米师傅一家,也没拉下。

    也是该着今儿宁卫民出风头。

    就在他放下帆布大包,正要拉自家屋门的时候。

    米师傅叼着牙签,披着衣服,手拿提包,刚好从家里出来。

    这位一眼瞅见宁卫民手里的东西,眼珠子更是瞪得溜圆儿。

    “哟,今儿什么日子?这不年不节的,要开荤啊!”

    “嗨,这不最近肚子素得狠了嘛,连放屁都不是味儿,这才补补油水。您吃了没?一起喝点吧。”

    “哈哈,我都吃过了,你小子,又跟我逗闷子。陪你康大爷好好喝吧。”

    米师傅正要错身而过,猛的又站住了,跟着拍拍宁卫民肩膀。

    “对了,一会儿吃饱了要没事儿,你就找我看电影去。今儿大观楼放新片子,《归心似箭》……”

    “谢谢您了,米师傅。待会儿我要没喝晕乎,一准儿去。”

    谈笑之间,米师傅终于出院儿去了,宁卫民这才真正能进家门。

    不过此时,也不知怎么,他反倒在原地出上神儿了,心情还挺复杂的。

    似乎对这个年代的邻里关系,又多了一层感悟。

    是啊,虽然这些话不能当真,谁都清楚只是客套,却不能简单的定义为无意义的虚伪。

    因为这些客套里,确实蕴藏着真情,包着亲切和热情。

    只有回到这个年代,他才清楚的认识到,过去的京城人是什么样子的。

    和气、实在和敦厚,是这些老辈儿人的主流价值观。

    这些左邻右舍,街里街坊,又都是十几年,几十年住在一起的熟人。

    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儿,这些称呼都不是虚的。

    只要一个院儿住着,这些邻居远比亲戚管用。

    别说平时看衣服,看孩子,生炉子,守门户,这些日常琐事了

    就是赶上生产、生病,婚丧嫁娶,化解家庭矛盾的大事,也能指望这些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人出手相助。

    没人顾忌“管闲事,落不是”。

    更不会像后世的邻居,骆驼打哈欠——大拧脖儿,谁也不理谁。

    说实话,来到这个年代,各家各户的饭菜,他还真的都吃过。

    现在想来,他怕这种客套,烦这种场面。

    其实很可能是因为自己一直还不上这份人情,他感到自卑和亏心罢了。

    换句话说,如果刚才他真应了。

    那么无论炒鸡蛋,还是肉馅儿大包子,他一定全都有份。

    哪怕是罗家的大儿媳妇亏了嘴,边大妈家里恐怕得热俩窝头凑数。

    两家人也不会说什么,下回还会依然这样招呼他。

    不为旁的,只因这是京城的民风,燕赵的慷慨而已。

    嘿,怪道康老头儿经常跟他念叨呢。

    “……回老家那十几年,我怎么待着都别扭。一直不知是人家别扭,还是我自己个儿别扭。直到又跑回来了,才似乎有点明白了。让我惦记的,大概不是京城,而是这里的人情世故啊……”

    就在开门的一刻,宁卫民已经有了主意。

    他决定今儿买的这些东西,绝不能独闷儿。

    有来有往,投桃报李。

    进门之后别的不干,先得找几个空碗,把这些油纸包里的东西分分,给各家各户都送一些去。

    比起刚才那微不足道的些许得意,这是一种更高级的快乐。

    ps:边大妈,罗婶,米婶,这些称呼之所以跟他们丈夫一样。是因为建国前,还保持妇女随夫姓的习惯,再下一代婚姻,妇女才会被别人称呼属于自己的姓氏,这是年代的特殊性,不是为了省事

第十一章 窝头

    窝头是穷人的吃食。

    京城话里就常有相关调侃。

    “小时候吃窝头尖儿,长大了做大官儿!”

    “看你这窝头脑袋吧!”

    “瞧你这窝头命呀!”

    “你兜里也就剩俩窝头钱了!”

    等等……

    像这些话里的窝头,无不诠释着一个意义——贫穷。

    可说实话,宁卫民在前世却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这是因为他吃过的窝头都是点心一样的玩意。

    在经济相当繁荣的时代,慈禧太后爱吃的栗子面小窝头,已经不光在北海仿膳饭庄里卖了。

    几乎满京城都在批量生产这玩意,然后装进精美的包装盒里,作为送人的礼品。

    而大小饭馆里的窝头,更是成为了一道花样翻新的时尚菜。

    什么韭菜炒窝头、包菜粉丝炒窝头、油渣儿椒盐儿窝头、辣椒炒肉末配窝窝头……

    做法简直太多了,配菜五花八门,口感也各有千秋。

    所以宁卫民曾经一度认为,过去的人一提苦日子必提窝头,似乎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情。

    窝头这东西多好啊,别名可是叫“黄金塔”。

    又营养又健康,味道鲜美,还不得糖尿病呢。

    要不价钱怎么比大米白面还贵呢?

    这就叫价值发现。

    连窝头都不爱吃,爱想吃什么?

    但当他也回到这个经济才刚起步的年代,不得不天天与此物为伍,他可就不这么想喽。

    在缺盐少油的环境下,窝头已不再是酒席上的点缀,成了每餐必不可免的主食。

    用民谚来说就是“一天到晚的大窝头,老腌萝卜没点儿油”。

    于是这玩意突然间退去了华丽的装裱和配饰,只剩下了那又干又粗又牙碜的口感,和那寒酸的窟窿眼。

    而这直接导致宁卫民对窝头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从过去的自愿吃,喜欢吃,变成了强迫自己吃和不得不吃。

    甚至还因为难以下咽琢磨出了不少因陋就简的花样儿。

    比如往窝头里掺点糖精,即可让窝头多出一丝甜味。

    比如将窝头切成片,放在火上烤,能烤出焦黄的脆壳,一咬嘎嘣脆。

    再比如将玉米面发酵,蒸出来的窝头便会蓬松许多,好吞咽了不少。

    总之,穿越的这段日子里,他每天守着窝头,变着法的哄自己下咽。

    就只为了求一个肚子安稳,不闹饥火而已。

    哪儿还谈得上健康不健康,营养不营养?

    往日尝鲜似的闲情逸致早都扔爪哇国去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以个人的亲身体验证实了一点——窝头不好吃!

    人们之所以会把这玩意当成苦日子的象征,绝没有掺杂丁点偏见和夸张的成分。

    好在这样抱着窝头啃的日子倒并不算很长,二十几天就过去了。

    到得今日,这些清苦的记忆,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让人尤为欣喜的满足和成就感。

    没错!人活着最好的滋味儿,莫过于苦尽甘来。

    人生最有意思的地方,也莫过于风水轮流转。

    昏黄的灯光下,宁卫民把猪耳朵、拆骨肉、粉肠和花生米,依次摆在了桌子上,

    这些前世在宁卫民看来相当普通的吃食,此时不但散发出一种不亚于山珍海味的吸引力,甚至还具有一些哲学的味道了。

    生活似乎在用一种极为实惠的方式演绎着人生起伏的乐趣。

    摆好酒菜后,当着康术德的面,宁卫民美滋滋拧开瓶盖儿,又开始倒酒。

    他先给老爷子满上,随后才给自己面前倒了一杯。

    并且非常恭敬的站了起来,双手举杯。

    “老爷子,咱碰一个吧,我真得好好谢谢您呀。”

    康术德对宁卫民的礼数很满意,他眼光温煦,端起了酒盅。

    却很大度的一摆手。

    “谢我?就为了给你出主意?甭客气,那不算什么。”

    没想到宁卫民还真是诚心诚意。

    他双手端着酒杯,小心翼翼在老爷子的杯沿儿下端碰了一下。

    “话不是那么说。要没您的点拨,我想破脑袋也找不着北。在您是聊闲篇儿似的随口一说,可对我那管大用了。您不是凡人,您是点化我的活神仙。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眼瞅着宁卫民先干为敬,一口把酒吞了,康术德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话不着调。什么神仙?我就一普通的孤老头子。还是你自己个儿脑瓜灵,才能抓住钱……”

    但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也真熨帖。

    因为没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同样也喜欢感恩的人。

    宁卫民能承情,老爷子这心里就觉得帮他值当。

    “嘿,没想到这么个不入流的营生,都让你给变出大钱来了。一天挣了一百块啊!行,小子,这笔生意干的漂亮。就冲你这脑子,要搁早年间,我非得收你这个徒弟不可。”

    把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胡撸着嘴,老爷子忍不住又夸了宁卫民几句。

    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在的宁卫民浑身可都是消息。

    一听这话,他立马把酒又给老爷子倒上了,顺着杆儿就往上爬啊。

    “干嘛还非早年间啊?现在一样啊。只要您愿意收我,我立马给您磕头拜师。”

    但康术德却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真要拜我为师?说胡话呢?我现在能教你什么啊?糊纸盒子?”

    宁卫民却仍旧坚持着。

    “您怎么刚说的就要反悔啊?我学糊纸盒子干嘛?当然是学您的老本行了。”

    康术德又愣了一下。

    “诚心跟我逗闷子是吧?我的老本行?那都被废止了?你学那个有什么用啊?”

    没想到宁卫民还挺认真。

    “您别这么说啊。行当可以废止,学问这东西,何曾有过废止的?别的不说,科举制度早废了吧?那学生们为什么上语文课还要学古文呢?真废了的,除非那不是真学问。”

    一边说着,宁卫民一边给康术德的碗里夹着猪头肉,还有粉肠。

    “老爷子,别人不知道,可我最清楚。就您那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是能变出真金白银来的真学问。没用?那咱俩人现在的吃喝又是哪儿变出来的?”

    “是,您现在不吃香了,可那不过是您走背运罢了。人哪儿能跟大势抗衡?那是时代更迭的副作用。您得这么想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势这东西早晚也会变的。人的运气也早晚会转回来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在我看来,这说的既是东西,那也说的是人,是学问。对我来说,您就是乱世的古董,盛世的黄金……”

    本来到这儿还挺好,要逻辑有逻辑,要情理有情理,康术德都有点听入神了。

    可宁卫民实在不该触景生情,被满桌酒菜儿旁一锅死眉瞪眼的窝头,感动得又多了句嘴。

    “还有……眼下这窝窝头。”

    这个比喻可有点不恰当,大转弯也很突兀,让被捧得云里雾里的康术德登时为之诧异。

    “窝窝头?”

    至于脑子里都在转悠窝头的宁卫民,则有点尴尬的一笑,赶紧解释。

    “您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尽管现在这棒子面儿窝头看上去不算什么,好像是粮食里最便宜的东西。可杂粮也有杂粮的好处,营养价值终归比大米白面强。总有一天,它会气死烙饼,羞煞馒头,堂而皇之摆在山珍海味之中,比大鱼大肉还引人口水呢。您信不信?就连它也有一飞冲天的日子……”

    但很显然,他这无意泄露的天机,是不会被康术德认可的。

    以老爷子的经历和见识,可想象不出那样的情景,只有无奈的摇了摇脑袋。

    脸上那副表情,就像最近这些日子,每天见他把辛苦钱都换了猴票一样。

    非常为他的脑回路担心。

第十二章 拜师

    不过好在康术德的为人,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计较。

    就像猴票的事儿似的,老爷子也不是没劝过宁卫民,怕他把钱打了水漂。

    但本分尽到了,宁卫民不听,非要一意孤行,也就由他了。

    反正是钱是他挣来的么。

    这次一样。

    已经明显感受到了宁卫民的诚意,康术德就没太在意这小子拿自己比成窝头的不恭。

    只把这当成年轻人口不择言。

    老爷子在乎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不能不提前跟宁卫民说明白了。

    “卫民啊,我得说你这番话有几分道理。年轻人有你这种眼光和见识的不多。无论讲办事,还是看脑子,你都没挑儿,是块好材料。所以你要拜我当师父,这么看重我,我打心里高兴。”

    “其实话还可以这么说,我都这把岁数了,就巴不得时常跟人聊聊当年的事儿。你愿意听我唠叨,这本身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儿。”

    “更何况,咱爷儿俩还挺有缘。因为这间小房,你和我,从天南海北凑到这儿来。咱们之间有过矛盾,但更多的是同病相怜的处境和过命的交情。所以,我就更犯不着对你藏着掖着,对不对?”

    “可问题是,我不能误人子弟啊。你跟我学,学不着好儿。说实话,这行里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东西,那是生意经。什么是生意?生意生意,生出主意骗人。这和讲究货真价实的买卖不同,是偏门儿。你学这个,就是学投机取巧,学怎么算计人心。我是真怕把你的心思弄歪了,害了你。”

    “我就问你。难道你就想一辈子老这么自己一个人儿混着?难道你不想找个安稳体面的工作成家立业?你得踏踏实实、本本分分的活啊,那才能有个好前程,有个稳定正常的生活。”

    “好好看看我,前半辈子怎么折腾,后半辈子怎么遭罪,一辈子瞎忙和。老了老了混到这步田地,双手攥着的只有空拳。难道你也想像我一个样儿?”

    毋庸置疑,康术德这些情声并茂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一听,就知道老爷子是诚心诚意为了宁卫民好。

    可话说回来了,佛法虽广,却不度无缘之人。

    此宁卫民早不是过去那个宁卫民了。

    这小子穿越过来的灵魂是当世第一黑。

    来到这个年代,心里简直憋着一团火,是奔着要当叱咤风云的投机大鳄去的。

    所以这些话没用。

    宁为民仍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心态。

    “老爷子,我这么跟您说吧。我这人受不了约束,自由散漫惯了。向往的就是海阔天空,怕的就是天天活得一个样儿,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还有,您别忘了,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我和别人天生就不在一个起跑线上。要按照正常的方式去生活,我只能排别人后头,或者溜边儿站。好事儿哪儿轮得上我呀!”

    “所以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除了自己个儿,我没别的依仗。就得靠自己折腾,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活好了。”

    “您不希望我当个处处碰壁的废物,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吧?您不希望我任性胡折腾,弄出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吧?所以您要是真为我好啊,那您就应该成全我。”

    嘿,瞧这话说的,反倒把康术德逼到了道德死角上了。

    可老爷子也不是吃素的,毕竟是靠嘴吃饭的老前辈。

    虽然心里感叹,“看来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已经被宁卫民说得动心了。

    但嘴上却还得给一下子,不能让他太嘚瑟了。

    “你小子,少跟我来里个儿啷。你沾上毛儿比猴儿都精,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你心里不知道?你要多行不义,自己找死,可赖不到我头上。那是报应!”

    宁卫民连忙嬉皮笑脸称是。

    “对对,您说的都对。可话说回来了,咱爷俩如今感情多好啊。您心肠又善,当然盼着我好了。可万一我要没个好下场,哪怕是我自作自受。于您,心里不也得难受啊?我不能给您添堵不是?”

    康术德也是为宁卫民的厚脸皮彻底折服了,再次摇了摇头。

    “行了,别油嘴滑舌的了。既然你死心塌地非要学,那我要再拦你反倒显得我小气了。不过传艺有传艺的规矩,既然你要拜师,那就得有个说道儿。”

    “您说,我听着呢。”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理儿明白吧?我可没有子女。收你做徒弟,我后半辈子就着落在你头上了。你不但得管我吃喝拉撒,还得管我生老病死,给我养老送终。嗯,怎么样?你还拜师不拜师啦?”

    一边说着,康术德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宁卫民,非常仔细的观察他的反应。

    老爷子心里有个主心骨。

    他知道在赡养老人这件事上,一个人的态度,才最能说明他的品行。

    虽然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看一个人还得长期看是否能言行合一。

    可要连应都不敢应,这本身就已经是个消极信号了。

    所以只要宁卫民神色显得为难和踌躇,就说明这小子没他想的那么可靠。

    那以后对宁卫民的信任自然就要打个折扣了。

    没想到结果还让他特别满意。

    宁卫民非但丁点迟疑都没有,反倒高兴极了,连声嚷着。

    “拜啊,当然拜啊。老爷子您也太瞧不起我了,早这么直来直去多好。”

    康术德还怕他年少不经事,把题目想简单了,特意补充了几句。

    “你可仔细斟酌着,这不但意味着平日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或许将来我下不来炕,还得要你把屎把尿,熬药熬夜呢。”

    可宁卫民依然如故。

    “嗨,哪有什么?还别说您是我师父了。哪怕您不愿意收我当徒弟,就冲咱俩的缘分。我也不能看着您晚年真没有个着落啊。没问题,应当应份,全包我身上。”

    跟着就主动磕了一个。

    “师父在上,徒弟给您见礼了。”

    那没的说啊,眼瞅着宁卫民做到这份儿上,康术德反倒有些不落忍了。

    他赶紧招呼宁卫民起身,跟着一激动,仰脖又喝了一个满杯。

    那是红光满面,容光焕发啊。

    可这儿得说一句,老爷子高兴也是瞎高兴。

    因为他完全一厢情愿,错误的高估了宁卫民了。

    在老爷子看,非亲非故的宁卫民愿意给他当这样的床头孝子,那可真太不易了。

    可反过来对宁卫民来讲,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宁卫民是认为自己未来肯定会很有钱吗,照顾个把老人又有什么啊?

    大不了就开个养老院呗,一边养着康术德,还能顺便挣钱呢。

    这也只能说,不怪老爷子看不穿,只怪世界太疯癫啊。

    谁让他碰上了一个灵魂穿越了时空界限的妖孽呢。

第十三章 见面儿礼

    比起宁卫民只拿好听的填乎人,康术德要实在很多。

    刚收了这个徒弟,就送东西,甚至这东西还是早早儿就开始筹措的。

    老爷子取出了一个两尺长一尺多宽,红褐色的小木箱子摆在了宁卫民面前,笑吟吟的告诉他。

    “这个箱子,是我早就托信托商店的老朋友帮忙找的。原本就是要送你的。也巧了,今儿个刚给我送来。不贵,六块多钱。眼下应了景儿,就权当你拜师的见面儿礼吧。”

    宁卫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出,很意外的被感动了一下。

    “这……这是给我的?”

    他对木头其实不是很了解。

    但仅凭木箱上精巧的铜件和花纹,也能知道,这箱子日后必定得值几个。

    为什么?这年头可没假东西,能做出这模样的箱子就差不了。

    而这还不是全部呢,就在他喜滋滋的摸着箱子,又打开箱子去看的时候。

    发现箱子里面居然还另有一个小玩意。

    “对了,还有这把锁呢,也给你了。”

    康术德伸手进去,也给拿了出来,摆在了桌上。

    那是一个鲤鱼形状的小铜锁,做的惟妙惟肖。

    但这锁最有意思的地方还不在于外观,而是有钥匙却找不着锁眼。

    直到康术德亲自演示了一下,从鲤鱼后背的一个地方把钥匙插了进去。

    宁卫民才恍然大悟。

    跟着就兴致勃勃的摆弄起来,连酒肉饭菜也顾不上吃了。

    “老爷子,这是什么锁啊?也太牛了,您要不教我,我都不会开,巧夺天工啊。”

    但他的由衷喝彩,换来的却是老爷子的不屑一顾。

    “切,少见多怪。这叫花旗锁。‘花者花式,旗哉标志’,懂吗?”

    “这种锁什么样儿的都有,不求锁技之奇,只求精工之美,民间玩物罢了。你玩儿过一次不就会了吗?”

    “至于我为什么送你这个鲤鱼啊?只为图个吉利,希望你有朝一日能鱼跃龙门,过得比我强……”

    宁卫民赶紧说好听的。

    “谢谢师父,我一定给您争气,不坠您的江湖名头。”

    但老爷子可没这么好糊弄。

    何况刚才那些的话,也不是平白无故讲的。

    “别光拿嘴说,也甭只顾着好玩儿。告诉你,给你这俩样东西,锁不重要,重点还在箱子上。好好看看,知道这箱子是什么木头做的吗?”

    宁卫民意识到老爷子话里有话,赶紧认真地观察起来。

    但里外都摆弄了一遍,却看不出所以然来,摇了摇头。

    康术德又说,“闻闻。”

    宁卫民便仔细闻了闻。

    这回确实发现异常了,箱子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而就在他诧异到底什么味儿的时候,师父已经主动给出了答案。

    “记住了,这个味儿就是香樟木的味道。这种木头做的箱子,好处就在于它的味道能防虫蚀鼠咬,还能驱霉隔潮。”

    “所以过去多是女人用来收嫁妆的,又叫女儿箱。也正因为这个,我才会把它送给你。”

    “听着,作为师父,今儿我教给你第一个事儿。就是收东西千万别只顾着收,还要注重保存方式。”

    宁卫民情不自禁一个愣怔。

    本来他还以为师父要他记住香樟木呢,没想到仍然不是重点。

    “您是说……”

    “还没明白呢?你的邮票啊。”

    老爷子有点不耐的哼了一声。

    “尽管那东西我是看不上眼,可毕竟是你拿辛苦钱换回来的,你自己当成宝贝疙瘩啊。所以你就理应用最妥贴的方式收好。”

    “可你自己呢?倒是真省心,一塞抽屉就完了。”

    “我说你也不看看咱们住的房子。墙皮爱反潮,到处是蜘蛛,房顶儿闹耗子,雨天还滴答水。”“嘿,真等有一天,你从抽屉里再拿出你那些邮票。却发现是长了毛,粘在一起的残纸,我看你怎么哭吧。”

    别说,还真是。

    康术德的寥寥几句就把宁卫民说了个大红脸。

    他赶紧给老爷子斟酒夹菜,既是谢老爷子提醒,也是谢老爷子替自己想得周到。

    可这没用。

    康术德的教训并没有就此打住。

    “不要你谢我,也不要你唯唯诺诺,我要你真真儿的往心里去。”

    “再给你说个真事儿吧。当年,曾有一个主顾从我手里买了幅王时敏的山水。这位先生最爱‘四王’的山水,那是非常高兴,出门叫了辆洋车就着急往家赶。”

    “可惜乐极生悲,就因为车上点燃烟斗一个没留神,烧着的烟丝掉落在了包画轴的布上,把画儿给烧了。”

    “整整三百大洋啊,当时都够买个小院儿了。就这回家的路上,不过三四条街的距离,一个粗心大意的疏忽,全完!即使再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也没用啊。”

    “所以你要做我徒弟,就得记住前人的惨痛教训,永远不许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否则,你也甭说是我徒弟了,我都没脸认你。”

    什么叫孺子可教啊?

    宁卫民此刻就做的挺好。

    他能感受到康术德的良苦用心。

    因此对这样的训诫没半点反感,简直是虚心极了。

    他连连说老爷子教训的是。

    并以郑重其事的向师父再三保证,自己是绝对不会再犯了。

    如此,康术德觉着自己的吐沫没白费,也就愿意再提点几句。

    他喝了宁卫民刚才给满上的酒,又吃了宁卫民给布在碗里的菜,之后满意地胡撸着嘴说。

    “再跟你说个事儿啊,可能更不受听,那你也得听着。就是你的言行举止有毛病,得改。”

    “首先,你说话市井腔调太重,是标准的京油子味儿,难登大雅之堂。过去,只有太监才这么说话。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你这么一开口,就暴露了你出身于社会底层。”

    “真正的京城话,其实是京白,也叫官话。那是一种京腔京韵,端正大方的国语。不见得非得咬文嚼字,出口就是成语典故。但也绝不该带有贫气、痞气和油滑气。”

    “其次,你说话太爱调侃,俏皮话儿一类零碎太多。日常聊聊天儿挺好,但谈正事儿就显得你心眼儿多,轻佻。”

    “懂什么叫精明外露,过犹不及吗?老实人是不会愿意和你打交道的。人家担心自己吃亏。那别人都绕着你走,你还鼓捣什么生意啊?”

    “你这就叫,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啊。”

    应该说,这些话是宁卫民从未想过的。

    不过他仔细一琢磨,好像又是这么回事。

    他的前世,并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说话。

    由于受电视剧的影响,他误以为吃收藏这碗饭,越是嘴花花大忽悠,装出京大爷的范儿来,才越好。

    结果吃它这套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或是初入行里的雏儿。

    还有几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主儿能被他唬住。

    但他的交际圈里,真没几个上档次的人物。

    以至于后来他由行商改坐商,在邮币卡市场里终于有了自己的铺子。

    营业额也始终都比不了旁边几个看着买卖冷清不少的商家。

    他本以为那是自己道行尚欠,大客户、老客户还需要时间和运气去积累。

    这会儿琢磨琢磨,弄不好还真就被他自己的毛病给局限住了……

    “……再说你的举止,一样的道理……”

    康术德的话,可还没完呢,哪怕在宁卫民沉思的时候,也依然在继续。

    “你小子,平日逮哪儿靠哪儿,坐着就跷二郎腿,没事还爱打哆嗦。对不对?看着挺自在挺舒服,可一样惹人烦啊。”

    “常言道,手不扶碗穷一世,抖腿耸肩霉三代啊。你就这么自在下去,这辈子也不会结交到什么贵人的,都得被你自己给抖跑了不可。”

    “总之,别人和你初次见面,是不会清楚你里头的瓤儿到底是怎么样的。所以你外在带给别人的感受就非常重要。你必须得装得像那么回事,才能让人觉得你靠得住,愿意和你打交道。”

    “这就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如果你只满足于小打小闹,混个温饱,也罢了,算我没说。可你要想日后往社会上头走,折腾出点儿彩儿来。就必须好好说话,变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毫无疑问,这些又是直戳肺管子的话。

    即便是脸厚如斯的宁卫民,这面皮也觉着跟火烧似的。

    可也得说,这些话对他堪称醍醐灌顶啊。

    对他以后的路,有着莫大的好处。

    宁卫民真服,发自内心的服。

    说白了,他是当局者迷。

    要不是老爷子眼光卓著,把他的毛病给戳了个底儿掉。

    他又上哪儿明白去呢?

    所以被训得丧眉耷眼的他,当场仍举起了酒杯,诚心诚意的又谢了师父一次。

    “老爷子,谢谢您。您的话,我都记住了。这杯不敢说是敬您的,就算徒弟认罚吧。我再干一个,您随意。从今往后还请您继续直言不讳的教我。”

    “好,你小子这态度是真对我心路。”

    康术德很喜欢宁卫民这股子劲儿,于是也乐呵呵的端起了酒杯。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借着一桌子稍显简陋的拜师宴聊了多半宿的体己话。

    康术德是吃饱喝足,谈兴空前浓厚。

    宁卫民也是大快朵颐,没少跟着长见识啊。

    总之,师徒二人的心越聊越近。

    至于去看什么《归心似箭》的电影,宁卫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第十四章 花活

    第二天凌晨。

    在由漆黑变成深蓝色的天空上,星星还眨着眼睛的时候。

    宁卫民又已经拎着大包,坐上公共汽车,直奔东郊垃圾场了。

    但和过去的每天有所不同。

    这天当他再度闻到那臭烘烘的气味,当众把那块手表交给“将军”时,引发了盲流子们前所未有的热情追捧。

    不为别的,主要是谁都没想到,他还真能把表给买来。

    说实在的,“将军”昨晚上压根没睡好。

    别看他嘴上说的大方,可心里还是挺打鼓的。

    从昨天宁卫民带着铜离开,他就开始后悔、烦恼。

    直至今儿早上,又看见了宁卫民,这一颗心才算踏实了。

    当然,最让他惊喜的一幕。

    肯定是美梦成真,亲眼瞅着宁卫民从怀里把表掏出的一瞬间。

    在阳光照耀下,那“孔雀”牌手表亮闪闪的泛着光,简直把他给晃晕了。

    他迫不及待的接到了手里,然后就是翻来覆去的看。

    那个激动啊。

    摩挲,放在耳边听声儿,乐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真比四十年之后的人得了块儿劳力士金表还美呢。

    后来还是在宁卫民的提醒下,他才醒过神来,把表郑重其事的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可想而知,连他都这样,其他的盲流子那得馋成什么样儿啊?

    众多的“好汉”们目睹了这份招摇,谁也没心思干活儿了。

    于是乌泱一下子,全从各个“山头”涌下来了。

    他们要么羡慕地围着“将军”,打听这表是什么牌子的,称赞连连。

    要么就是缠着宁卫民问这表多少钱,他怎么买到的。

    就连昨天托他带日常用品的两个盲流子,也顾不上去检验自己货品的好赖了。

    一个劲儿拉着宁卫民,强烈要求也给他们俩都买一块儿手表。

    结果他们一开了这个头儿,简直是一呼百应啊。

    几乎所有的盲流子都来劲了,闹着、吵着,非要把买表变成群体性参与活动不可。

    毫无疑问,这是宁卫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他心里说了,这康老头所料的还真准哪。

    这做成的第一笔生意果然起了示范效应,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生意。

    可话说回来了,好是好啊,他还真不能马上就痛快答应。

    因为他很清楚,什么东西越得之不易,才越让人想要。

    他要想从中多得点好处,那就得先吊吊这帮兔崽子的胃口才行。

    另外,他心里同样很明白,“将军”对此恐怕不会乐意的。

    因为这年头,人们买表可不是单纯为了看时间,更是为了满足个人虚荣心。

    “将军”作为盲流子们的首脑,作为第一个买了手表的人。

    当然不希望别人追着自己屁股后头买。

    那还怎么显得出他的与众不同啊?

    所以要做这笔生意,就必须得先抻一抻,还不能因此恶了“将军”才行。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嗨,昨天康老头儿不是已经教过他了嘛,得让人觉得他可靠嘛。

    他本人的理解,老爷子所说的“像那么回事”,其实就是“装”。

    也就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呗。

    他是谁啊?

    那是看过周星驰《喜剧之王》的主儿。

    一个演员的基本素养当然是具备的。

    于是很顺利就进入了表演状态。

    他故意装作受不了盲流子的缠磨,苦着一张脸,跟“将军”道上委屈了。

    大概意思是说,他给“将军”买的这块表,就因为没有工业券,其实要比商店的官价儿多花了十块。

    而且他昨天带走的铜,份量也没那么足实,人家给他的钱比预计要少。

    这样里外里,为了买这块表,他自己搭进去差不多十五块哪。

    虽然为“将军”买东西,他是心甘情愿,别无二话。

    可别人凭什么要他吃这么大亏呀?

    再说了,要是每个人都要他买表,他也亏不起啊。

    所以他求“将军”一定要替他“主持公道”。

    嘿,这些话让“将军”听了绝对的受用。

    他还误以为他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高兴坏了。

    于是一个劲儿拍宁卫民肩膀,让他别着急。

    可盲流子们却都唯恐“将军”干涉,有点急眼了。

    特别是刚才最先提出也要买表的俩人,都迫不及待叫起来了。

    一个主动给宁卫民开条件。

    “我们多给你铜还不行吗?多给你五斤,不,六斤……”

    另一个则央求“将军”。

    “大哥,我们哪儿能跟你比啊?也没说要占这小子便宜啊。你别听他瞎咋呼……”

    说着就打开了宁卫民刚给买来的“北海”牌香烟,塞给了“将军”一盒整的。

    就这样,宁卫民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活,就把所有人摆弄得滴流乱转啊。

    “将军”非但未曾阻止此事,反而主动替双方调解起来。

    表的价钱却因为盲流子们急不可耐的心气儿,由此给抬上去了。

    所以宁卫民是得偿所愿。

    这天回去的时候,不算自己的产出,他带走了足足五十斤挑好的紫铜。

    不用细算,也知道,今儿这笔生意肯定比昨天挣得还多。

    而这还只是一块表呢。

    后面排队等着的,那还十好几位呢。

    于是哪怕还得再度面对售票员和乘客们的白眼,宁卫民也一点不在乎了。

    甚至在公共汽车上,一想到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每天都能挣出一百块来。

    而这每天的一百块,还都能转化成整版的猴票儿。

    他心里就跟喝了酒一样的爽啊。

    捡破烂的怎么了?

    千条江河归大海,能挣着钱就行。

    劳动的形式顶个屁用啊,关键还得看劳动的价值!

    嘿,就凭咱,不费吹灰之力,倒腾点废铜烂铁的,一天就能挣出平常人好几个月的工资。

    谁瞧不起谁啊?

    要真是连买的猴票都算上,我这一天等于挣的是未来的两千来万!

    嗨,说起来简直就是传奇,连我都崇拜我自己个儿啊!

    得意忘形的宁卫民,乐颠颠的哼着小调一路归去。

    一下了车,由于急不可耐想要回家,迫切想把今天再度告捷的好事告诉师父。

    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竟然连歇都没歇气,直接就把铜背进了废品站去。

    卖完了铜,他掉头就奔了信托商店。

    这次是花了七十元整买了一块珍珠牌的旧手表。

    然后照方抓药,送进了“晨钟”,去让钟表师傅帮忙翻新。

    紧跟着,就是去邮局买邮票。

    但到此为止,就和昨天有点不一样了。

    因为宁卫民没再买什么吃喝的东西,反倒是趁着手表翻新的这段时间,直接回了家。

    不为别的,就因为今儿多卖了二十块,消费方式可以升级了。

    他想请康术德一起下馆子去,再好好庆祝庆祝。

    那不用说,一见着康术德,宁卫民就是夸夸其谈把当天的事儿一通吹啊。

    等在香樟木的小箱子里安置好买回来的邮票,他笑嘻嘻的说晚上不在家吃了,外头吃去。

    哪儿知挺好的事儿,康术德却非摇头说他烧包,教训他好日子不能一顿就过了。

    还挺担心他大手大脚花钱止不住。

    生怕他除了买猴票,再添上一个今日有酒今日醉的败家毛病。

    幸好宁卫民会哄人,赶紧发表声明,才没让这事儿真的扫兴。

    “师父,下不为例行不行?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就为补一个正式点的拜师宴啊。”

    “昨天那顿,真有点惨。要是用猪头肉和老白干就把您打发了,那我以后一想起来就臊得慌啊。最起码,也得请您吃顿烤鸭呀。”

    “哎,我都想好了,等饱喝足了,咱俩也别着急回来,我再带您泡个澡去,等泡舒坦了。咱爷俩再泡壶茶,一起聊聊过去的事儿。”

    “至于明天,咱再照着原样过,行不行?您放心,一顿饭而已,我变不成纨绔……”

    如此,康术德一琢磨,名店的手艺确实馋人,自己也真的想洗澡了。

    也就不再坚持了。

    “算了,难得你小子有这份心,今儿就给你个面子吧。图个吉利,‘聚德全’嘛。咱爷儿俩聚在一起是缘分。”

    宁卫民乐了。

    “是嘞,师父,那我头前带路,咱走着。”

    这就叫,烤鸭啊,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遂心肠。

第十五章 杨胡子

    京城的春天,向来是从“杨胡子”生长的那一刻开始的。

    “杨胡子”是什么东西?

    “杨胡子”是京城人对杨树在初春时节所生长出来的一种花絮的称谓。

    在南方,这种东西也叫做“杨花”。

    之所以京城的老百姓会把它冠以“杨胡子”的称谓。

    完全是因为杨树长出来的花,毛茸茸的泛青、成串儿,像极了老头儿胡须之故。

    而且很明显,就通过两地不同的称谓,便可以体现出南方北方对此物泾渭分明的观感与态度。

    南方人大约比较浪漫。

    注重的是这东西的诗意,喜欢杨絮纷飞如大雪漫天的美感。

    京城人却比较务实。

    情感上多是恨这东西生出的白毛,会无孔不入、深入浅出地乱飞。

    这并不奇怪,因为京城的春季是多风的,而且风还很大。

    能刮得飞沙走石,让人发如乱草,睁不开眼。

    所以到时候你就看吧,京城的大街小巷,天上地下,晾晒衣服上、被褥上,水里菜里……哪儿哪儿都会是杨絮。

    这东西会挡住人们视觉,让人们看前面斑驳陆离、眼花撩乱。

    这玩意能钻进人们鼻孔,会让人们骚痒难耐、喷嚏连天。

    当它被人吸进咽喉里,又会导致咳嗽不断,伤肺又伤呼吸道。

    一旦当它飞进领内或袖里,人们皮肉也便没了安稳舒适之所,只能频繁的挠痒痒。

    但这仍不算完,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东西还有衍生火灾的风险哪。

    如果有人愿意去查查京城消防每年有关这块记录,那绝对会是触目惊心的感受!

    总之,“杨胡子”这可恶的家伙借助风力散播的杨絮,简直就像无赖一样。

    既打不走也骂不跑,黏黏糊糊、腻腻歪歪。

    给京城人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了太多的不快与不便。

    不过说起来比较有意思的是,从1980年3月份到5月份,这个正在闹“杨胡子”的京城,社会状况竟然也神似一样的应季。

    真就像杨絮漫天似的,既有那么一点的浪漫,也有扯不清的纠缠,理还乱的困扰。

    浪漫主要充斥在大学校园之中,或是说发生在年轻人群体之间。

    这个时期的大学生,以及社会上的年轻人具有两个特点。

    一是身心都处于急剧转变观念的潮流之中,对生活和未来开始拥有多元化的思考和渴望。

    二是许多人因为历史的原因耽误了时间,如今都面临着成家立业的需要。

    所以对他们来说,除了已经蔚然成风的诗歌热、文学热、外语热、电影热、跳舞热、邓丽君热以外。

    顺理成章热起来的,还有谈恋爱这件事。

    于是有心人开始发现,高等学府已经不再是纯粹钻研学问的严肃场所,公园角落里一男一女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了。

    在年轻人中间,不但诞生出一个用来形容人的新词儿——“很开放”。

    互有好感的青年男女之间,那原本遥远、隔阂的界限,也正在借助一种较为委婉的亲近方式开始拉进。

    要知道,当时搞对象的人,非常保守,可不敢在大庭广众下明目张胆的拉手、搂抱。

    但肩并肩漫步的过程里,他们的手臂却往往会紧靠在一起,而且都会向后背着。

    这样做,便可以实现最大程度的亲近,以体现出俩人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来。

    这应该也算是一种民间智慧的创新应用。

    只是与渴望变化的年轻人完全不同。

    这个时期,其他群体却几乎都在因为身边正在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巨大改变而感到焦虑不安。

    另外,由于“伟人”在这段时间发表讲话,宣布可以分期付款购房。

    以及“外汇兑换券”作为购买力超然的第二货币,在我国开始正式流通。

    也让长期在分房福利政策和物资配给制上占有优势的一些阶层,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和无所适从。

    还有文艺界的意识形态之争,也正在愈演愈烈。

    此时的李谷依,正因为演唱了一首《三峡传说》的主题曲《乡恋》,而饱受业界的批评和质疑。

    在工作里,国有大中型企业显得步履蹒跚,沉疴难愈。

    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赖一个样。

    不但让渴望恢复旧日荣光,努力工作的人日益心冷。

    也让国营企业人浮于事,越来越丧失活力。

    毫无疑问,城市人口暴涨是知青大返城的必然结果。

    从1978年到1980年的三年,京城以每年几十万人的速度,容纳这些从异地归家的青壮年。

    京城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孩子属于这个群体,因此没有人能够抱怨。

    就拿扇儿胡同2号院来说吧。

    继宁卫民之后,边家的二儿子边建功,米家的大闺女米晓冉。

    也都在这个春季回到了家里,把户口都迁回了京城。

    于是,不但工作岗位的缺口越来越大,返城知青有了“待业青年”的雅号。

    京城的市政体系和服务业也深陷在超负荷运转之中。

    无论坐公共汽车、上街买东西,澡堂子洗澡,洗发店里理发,照相馆照相,还是饭馆里吃饭。

    这些人们的基本需求,全都变成了困难重重之事。

    以宁卫民的家门口儿来看,无论前门大街、大栅栏、鲜鱼口、还是打磨厂。

    作为京城的闹市区,几乎从早到晚的人满为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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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潮1980介绍:
“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