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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国潮1980txt下载     国潮1980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九十二章 心猿意马

    很快结束了客气的寒暄,1103号公寓房门的密码锁终于被打开了。

    女人居前,宁卫民居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入了玄关。

    进门之后,宁卫民瞬间见识到了另一个世界。

    尽管有着领先着几十年的见识,但他也不由自主为这间公寓的内部装潢和设施打了九十分。

    因为除了第一眼感到浅灰和白枫木搭配为主的颜色很搭,整体感非常赏心悦目之外。

    房间里也有很多小地方很细致,比如玄关的门自带仪容镜,出门前就可以很方便整理自己。

    客厅的摆设也很有格调,一看就是经过主人精心设计的。

    灯具、家具、地毯、地板、窗帘,无一不是兼具功能性和美观性的大牌高档货。

    关键房屋的朝向也很好。

    客厅和房间的主要采光,都面向东方。

    至少能保证一个上午阳光充裕,勉强也算冬暖夏凉。

    最令人意外的是客厅里是没有电视的,铺着地毯的茶几和皮沙发的对面。

    在阳光的照射里只见有层层书架,并且放满了相框、艺术摆件和图书。

    这样一间公寓,完全可以说房如其人。

    宁卫民就这么站在玄关处粗略看了看,居然就喜欢上了,竟然有了不妨再买一套的想法。

    还真是,不是不行啊。

    麻布的优秀地理位置条件古来有之。

    自江户时代大名宅邸开始,许多神社、寺院的选址都会选择在此。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这里土壤安全系数高。

    相较于临港、临海区域,麻布的土壤液化程度小,能有效对抗地震以及水灾。

    而且麻布地区国际色彩和本土氛围相互交融,非常适合享受生活、适合居住的区域。

    公寓附近都是高级Lounge,高级Cafe,还有一些仅限会员进去的高级会所,属于到了晚上会看见霸道总裁的地方。

    何况明摆着,这套房是没有租客的。

    房间的设施也比赤坂那套更舒适,百分百符合自己的置业的全部要求呀。

    就是不知道面积多少,需要耗费多少资金。

    不过一居室的话,再大也大不了哪儿去吧?

    虽然买下来的话,刚宽松没几天的钱包又要紧巴了,可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进来吧。”

    就在宁卫民的观望迟疑着,心里暗自盘算间,已经换完鞋的女人径直走进。

    顺手打开了卫生间的灯,以便让宁卫民看个清楚。

    “抱歉……”

    出神耽误了时间的宁卫民,不禁为恰才不自觉的串了戏,带入了买方的角色而道歉,赶紧低头换鞋。

    “没关系的,不要着急。毕竟今天我才是真正迟到的人,刚才等急了吧?抱歉,累你久候了。”

    女人极为体谅的表示,顺带还为自己迟到而道歉。

    对这样高素质的客户,宁卫民怎么可能会心存芥蒂?

    “千万别这么说,您实在太客气了,我很惭愧。”

    麻利的脱下鞋后,赶紧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地板上。

    宁卫民又从皮包里拿出了相机、笔和记录单据,准备工作。

    如今的他换鞋时已经不会用屁股对人了,动作很标准,这得说充分受益于香川凛子私下里的取笑和提醒。

    “这间公寓大概是七年前我买的,室内面积三十八点五平米,外加阳台三点五平米。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开放式的电气化厨房。家电都是房产商送的日本货,但家具、地毯、灯具和窗帘,都是欧洲进口的,这些东西我也想打包卖掉,买房的人可以直接入住的。所以一些细节,还请务必拍清楚些,最好能把细节也体现出来。像壁纸、挂钩之类的,也都是进口货……”

    女人站在客厅角落那个奶油小酒柜的旁边,目光温和凝视宁卫民,娓娓道来。

    然而边听边记的宁卫民却有点心神不宁。

    不为别的,只因为女人进门后,伸手就把罩着头发的丝巾和墨镜都摘下来了。

    没有了这些东西的遮掩,女人完全显露出的容颜竟然散发出了更夺目的光彩,很难让人不心猿意马。

    她的瓜子脸精巧细致,眼角、鼻梁、唇角清丽秀气,脖子修长。

    耳朵上的珍珠耳钉细腻圆润,配着她一头乌黑卷曲的长发。

    虽然隔着裙子,她的身体依然可见优雅的曲线和弧度,透射出女人独有的柔性和肉感。

    宁卫民根本做不到不把眼神凝结在她的身上。

    并且忍不住去想,她到底比我大几岁?

    两三岁,还是……也许,比我要小?

    宁卫民一点也不想显露出轻浮和好色来。

    可偏偏他自己又确实对眼前可餐的秀色垂涎欲滴,难以自控。

    这就矛盾了。

    结果在猜测女人的年龄时,一个没留神,他后退的时候竟然被自己刚才放下的东西伴了一下,差点栽倒。

    “啊呀,小心……”

    女人担心的立刻走了过来,“没关系吧……”

    “嗯,没关系。都怪我自己……”

    出糗的宁卫民左手拿着相机,右手拿着书和皮包,自嘲的笑了一笑,多少有些显得局促。

    “请把东西交给我吧。”

    真得说女人是善解人意的动物。

    她见状立刻接过手来,帮忙把东西收好,摆在了沙发旁看着像贝母材质的茶几上。

    “谢谢。”

    “这没什么。有任何问题,你尽管开口。”

    女人的神色和姿态都很亲善,没有任何压迫感,别看只是一点小事,但做得如此轻松自然,更让宁卫民心生好感。

    “那我……就开始拍了……”

    宁卫民低头开始摆弄相机。

    说实话,在这样一个大美人的注视下,再不认真的话,都会产生罪恶感了。

    他立志要用这款饱受好评的相机拍摄出令人满意的照片。

    于是很快,他就背过身去,开始从玄关处,认认真真拍摄起来。

    女人却似乎对他的工作完全不在意。

    她梳理了下裙摆,缓缓坐在了沙发上,眼神望向了刚刚亲手放在茶几上的那些东西。

    “很少有人……工作时会带着一本书的……”

    “哦,我只是随便看看,书不是我的,是别人看完后,托我送还书店的……”

    “啊,居然有这么好的书店老板吗?愿意免费把书借阅给别人?”

    “对不起,您说什么?”

    由于已经开始把注意力从玄关处转移到卫生间,宁卫民根本没听清女人问话。

    于是便又从卫生间走出来,重新问了一遍女人的问题。

    然后一边拍照,一边信口胡柴。

    “哦,原来您说借书的事儿呀,其实吧,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借书的人和书店老板认识。书店老板人可没那么好,不是谁来借书都可以的。”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个书店老板?”

    “不,不,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呢?有时候,我还会在这家书店打工呢。我只是就事论事。客观地说,书店老板除了小气点没什么大毛病。”

    “哈,你是怕这些话传进老板的耳朵吧。请放心,我是不会多嘴的。哎,你刚才看的那本书是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吧?书包里还有其他的书要归还吗?”

    “嗯,还有两本,是川瑞康成的《雪国》和《千只鹤》……嗯,您好像也很喜欢小说呀?这些书,您都看过吗?”

    女人这次没有马上回应,直至过了半晌才说了一句。

    “很早以前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忽然沉浸在了过去的回忆里,想起了自己最迷恋小说的学生时代。

    那个时候,小说不但对她来说,就像是牛奶和面包。

    而且还有一个让她非常怀念的人,也在那段记忆里♭。

    就为了她能经常有免费的书看,那个“他”放学后主动去求学校旁边的书店老板,甚至为此不惜白替老板干活。

    确实是很久以前了,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啦,几乎都变得模湖不清了……

    女人坐在沙发上,远远的望着宁卫民又跑进了厨房。

    大概为了寻找一个最佳的角度,他弯下腰去拍摄,侧身随之呈现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那条弧线是那么年轻、纯粹,有力。

    在女人的眼里,就好像一下子复原了当年,看到了那个她最亲近的人,勤奋的在为书店老板打扫卫生的情景。

    然而就在这时,宁卫民一句话进一步打乱了女人的遐思。

    “那个……如果您有什么书,想要再重看一遍的话,也可以从书店借的。”

    “哎?我也可以借吗?”

    女人一下就愣了。

    她也说不出因由,但就在这一刻,她的眼前,宁卫民这个陌生人忽然就和她记忆里熟悉的那个人在形象上完全的重合了。

    他们之间有某些东西竟然是那么的相像。

    “没关系,小事情。我去跟老板说一声就行,老板不会拒绝我。再说女孩子看书都会很小心的,比粗心大意的男人可在意多了。不瞒你说,这次托我还书的也是个女孩子,她看过的书还是跟新的一样。”

    听到宁卫民如此澹定且有把握的回复,女人忽然感到了自己眼角的湿润。

    他们确实是像啊!

    这些话不就是当年的那个“他”曾经说过的吗?

    这让她仿佛又重新感觉到了那已经失去的时光的味道。

    似乎又重新感觉到了那个亲近的人,近距离感受到了让她熟悉的皮肤触感和澹澹汗味儿。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攥紧了。

    但就要真把眼前的陌生人错当成那个人的时候。

    思维又忽然意识到了现实,从通往歧途的小路退了回来。

    于是最终,女人难以克制的激动和站起来的动作,都凝滞在了空气里……

    “该拍的照片我都拍完了。”

    又过了几分钟,当时钟指向十一点时,宁卫民终于结束了全部的照片拍摄工作。

    他手握相机,从阳台处缓步走了过来。

    对女人刚才的异常毫无觉察的他,走得很轻,在沙发不远处停下。

    “天色变了,好像要下雨了。要我把阳台的窗户再关上吗?”

    “好的,请关上吧。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了?资料登录吗?”

    情绪已经平复的女人问得同样很客气,而且站起身来。

    “是的,公司的表格还有些空白处,我们需要一起填写一下。”

    宁卫民说着把相机也放在了茶几上,随后从桌子上拿起填写了一半的单据。

    女人因此而窥见了宁卫民的指甲,修剪得圆润而工整,异常清洁。

    她素来喜欢清洁与干净,但从没见过一个男人的手也能精致的修剪成这样。

    “你的手很好看……”

    她有些突兀,但不无坦诚的说。

    “嗯?啊,谢谢。还是头一次得到这样的夸奖。”

    宁卫民敏感的意识到了女人的趣味,因此越发措辞谨慎。

    因为在他看来,能注意到别人手部细节的人,心思也一定细密如发,不好湖弄。

    但见女人低头去看他递过去的资料表格,却又因为心痒难耐,而忍不住去偷瞄她。

    果然,这个险冒的还是值得的,他窥见了一张完美优雅的侧脸。

    光滑白皙,清丽雅致,如一轮半月。

    尤其那颗珍珠耳钉闪耀着柔和细腻的光,把她的耳垂映衬得如同贝肉一样可口。

    “有关房屋的基本资料,目前填写的都没问题……”

    女人忽然转头开口,“只是,我的个人信息,是不是暂时可以先保密呢?有关联系人和房屋主人的信息,我还填写渡部的名字可以吗?”

    “我想是没问题的。”

    赶紧低头把目光藏起来的宁卫民,毕竟不是日本人,他的脑子可没那么轴。

    尽管女人的要求好似违反了某些公司的准则,而且令人费解。

    但终究不影响房屋的交易。

    于是想了一想,他就答应了。

    只不过,随后又补充提醒了几句。

    “不过,这种保密也只能是暂时的。渡部先生虽然可以作为您的代理人,甚至代替您签署买卖合同。但房屋真正过户交易的时候,还是需要房主本人签字和印信的,这必须和房屋产权证一致才行。另外,房屋交易的整个过程会有政府派遣的法务代办现场监督的。这些情况对您来说,最好有所准备,没问题吗?”

    “嗯,如果这样的话,是可以的。”

    女人点头称是,但又提出了新要求。“只是不知道房屋什么时候能卖出去?我希望能尽量快一点。”

    宁卫民看出了她眼里的急切,没多犹豫,就给了比较积极的回复。

    “其实现在的房屋交易已经开始热络起来了,这套房子各方各面条件又这么好,应该会有许多人喜欢的。看房的人一定会络绎不绝。我想正常情况下,也许一个月就可以了,最多不会超过两个月吧。只是您心目中期许的交易价格又是多少呢?”

    “真的吗?”女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六千五百万円。怎么样?连同家具一起……”

第八百九十三章 蓝色弧光

    六千五百万円!

    坦白说,女人报出的这个价格其实是明显高于当前市价的。

    一直都在关注东京房地产市场价格变动的宁卫民非常清楚这点。

    而女人之所以对于价格会如此在意,似乎也与之一直表现出的恬澹性子极不相符,颇为让人意外。

    于是宁卫民真心感到好奇起来。

    “您不会是着急用钱吧?坦白讲,现在西麻布的不动产交易均价一平米大概在一百二十万左右,如果您这套房愿意以五千万出售,不,或者是五千五百万出售。都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这些家具摆设也都很精致,一定会有人喜欢,愿意一起买下来的。但六千五百万……恕我直言,恐怕您还需要有点耐心。”

    而对于宁卫民陈述的市场情况,女人显得多少有点不安。

    但她仍然坚定地执着于价格,好像不太愿意就此放弃。

    “是这样的吗?那假如我要坚持这个价格的话,最坏的情况需要等多久才能把房子卖出去呢?”

    “这个就不好说了,也许三四个月,也许半年。”

    “那有没有那种可能性?不动产的行情会变差呢?如果我决定等一段时间,房子不但卖不出去,而且行情还会变得糟糕起来?”

    “这个肯定不会。”

    宁卫民非常有把握的点头。

    “您的这套房可是稀缺性房源。会引得许多人络绎不绝来看房的。特别是现在日元在美国的主导下有序升值。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在这个金融环境的大前提下,日元资产只会在全球范围变得炙手可热,尤其东京核心地区的不动产一定会在海外资金和日本国内资金的共同推动下,持续走高的。所以我认为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多等一段时间,您的房子就能按照您期望的价格卖出去。可毕竟也需要等待啊。而且能卖掉的话,我也认为房价不会就此止步,还会继续上涨。所以我有些担心您日后会因为过早出手后悔。如果您不是非常急需用钱的话,也许您可以再等上一两年出手,会划算很多。”

    女人显然被触动了,被宁卫民这绝对有悖于行业准则,自损利益的建议触动了。

    一个靠卖房拿佣金的人,居然在忙和了许久之后,诚心诚意的劝你不要着急卖出房子。

    这怎么能不让被劝说的人感动。

    哪怕他的年纪很轻,就自信满满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看上去很有些莽撞和自大的嫌疑。

    但这明显与其他房产经纪人截然不同的做派,和胆大直言的男性魅力,还是立竿见影的获得了女人的信任。

    至少女人可以肯定宁卫民的出发点是善意的。

    “所以你的建议,是要我等上一两年后再考虑卖掉这套房子吗?”

    宁卫民以毫不掩饰的肯定态度点头确认。

    “是的,我能给您的就是这样的建议。如果您不是有什么特别理由,短期内非要拿到六千五百万円现金的话,再耐心等一等才是对您自己最有利的。说实话,其实也不光是因为价格问题。更重要的是我能看出您对这房子的卷恋和喜爱,您对这里每一处介绍起来都那么熟悉。这里的家具和摆设,都应该是您亲自布置的吧?而且这栋房子里这样的洁净,也说明主人会派人常来打扫。这样的一个公寓,我觉得或许对您很重要,会有些特别的意义。”

    坦诚换坦诚,女人也说了真心话。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没想到,你全都看出来了。是的,这套公寓是我购买的第一套属于个人的房产。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是不想卖掉的。只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的家人目前出了一些问题,急需用钱。所以才……”

    “如果您需要的数目没有那么多的话。其实还可以想想折中的办法。比如把这套房暂时抵押给银行,那样的话,也能获得三千万円。只要以后能还上就好。代价只是一些利息,房子还是您自己的。”

    “太谢谢了,非常感谢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不知是因为话题谈到这里,已经牵扯到了隐私,还是因为话题太过称重。

    反正说完了这些话,该做的事儿好像都已经做完了。

    接下来,两个人的互动到此结束,立刻陷入了一种安静得出奇的奇妙氛围里。

    客厅空旷,灯光璀璨,他们俩如同一起站在一个开阔舞台的中央。

    四周没有观众,一个都没有。

    但正因为没有人旁观,身处舞台中央,灯光之下的人才会更加的无措,更加不知所向。

    也不知怎么,这短暂的安静让女人一下子就陷入了迷乱,一瞬间的迷乱。

    女人忍不住去想。

    哎,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呢?

    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年轻人独处一室呢?

    刚才不是明明打算找时间再约下一次的吗?

    怎么好似全然忘记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性,就这么带人进来了?

    更别说,进入公寓后还莫名其妙的一个异国他乡而来的年轻人谈论那么多。

    谈论小说,谈论自己的生活……

    他不过是一个在房地产中介公司靠兼职讨生活的小人物而已。

    如果不是希望能够尽量对自己私生活保密,故意找一个小公司委托业务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闲极无聊,自己甚至永远都不会结识这么一个年轻人。

    可是,这种交谈又是那么平静和安然,那么充满诱惑力。

    这种感觉,就像自己孤立在纷乱的街头,哪怕恐惧滚滚的车流,却有被一条纤细又不容反抗的绳索牵引着,横拉硬扯着向前走。

    更可怕的是,自己好像并不真心想反抗,其实也想继续向前走。

    于是女人便越发没来由的惶恐起来,随口没话找话的破除沉默。

    “你看着很年轻。可好像处理业务很有经验的样子。我很好奇你的年龄,方便透露吗?”

    “我二十四岁。”宁卫民直言不讳。

    “真是年轻啊!”

    虽然言之无物,完全好似是无心的感慨,但最后一句,还是多少透露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

    否则,女人又怎么会没来由的感慨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年轻呢?

    女人也没再多想什么,只是恢复了镇定,动作轻柔地把茶几上的那本《金阁寺》拿过来在手里。

    “我没有其他的事了。如果不麻烦的话,那我留下这本书可以吗?过几天,等到房屋合同签订的时候,我再带来还给你……”

    “完全没问题。您慢慢看好了。那我就先走了。最后再和您确定一下,等待您的正式回复之前,我们不会把这套公寓的信息对外公布。是这样吗?”

    “是的,非常感谢。”

    “那好……”宁卫民知道是该告辞的时候了,便礼貌的一鞠躬,走向玄关。

    刹那间,望着他的背影,女人有所怅然若失,但又不知失去了什么。

    好像一些该发生的事儿,没开始呢,就又结束了。

    好像一只蜡烛刚被点亮,就又被风无情吹灭了。

    也许无比简单,只是一种无聊的兴致被忽然打破。

    但尤为值得重视的,是已经太多年了,她几乎以为自己丧失了这种感受。

    喧嚣与浮华的名利场,让她的感觉变异和失觉,几乎认不清自己了。

    她甚至很久没有想过,自己需要什么,或者又遗憾什么,失去了什么。

    她已经丧失了怅然若失的心理敏感以及感观功能

    全没想到,重新唤起的久违感受,竟然会是一种微甜与微痛,混合纠缠的幸福感。

    是那么不可思议的奇妙。

    …………

    东京的冬天,天气一样说变就变。

    刚才宁卫民站在阳台的时候,天色还仅仅只是乌云翻滚,但现在他走出了公寓大楼,天色已经变成漆黑一团。

    犹如又一块巨大的黑色幔帐完全包裹住了天空,雨滴也开始掉落下来。

    虽然公交站距离公寓大楼不远,这场冬雨也属于是阵雨性质的,眼瞅着稀稀拉拉的下不了多大。

    但宁卫民跑到站台的时候,还是发现这里挤满了候车的人和躲雨的路人。

    宁卫民不得不勉强挤在车站顶棚下的边缘,已经无法再挤进去一些。

    他低头看看裤脚和鞋子,已经溅上了不少的泥点,这简直让人抓狂。

    和众多日本人挤在一起他,开始后悔自己没过脑子的选择了。

    明明应该跑到便利店或者是超市的。

    喝上一杯热饮,再花几个钱买一把雨伞就好了嘛。

    何必为了图省事,跑到这里来受罪?

    但与这一点相比,他其实更后悔自己刚才对那个女人说的那些建议。

    交浅言深,最蠢的事儿莫过于此。

    他算干嘛地的啊,究竟有什么理由,站在什么立场,白白为人家操那份心呢?

    居然还给人家提什么抵押融资的建议。

    多余!真多余!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像他这么干,别说对不起把这事儿托付给他,等着从中赚取佣金的香川美代子了。

    就是那个大美人儿,怕也会把他当成居心不良,想要推荐金融贷款的掮客了吧?

    哎,谁都怪不着,只能怪他自己刚才是真的色令智昏,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了。

    别说,或许就是老天爷也看不得他这么莽撞的行为了,似乎专为要惩罚他似的。

    雨居然一反常态,开始下大了!

    而且一向守时的东京公交车居然也出了问题,老半天遥遥无期。

    一道闪电刷的一下照亮了天慕,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宁卫民不禁打了个寒颤,硬是又往棚下挤进去半个身子……

    几乎于此同时,1103号公寓的女主人却是以和宁卫民的狼狈不堪,完全不同的姿态出门的。

    尽管还需要重新用丝巾和墨镜把自己包裹严实,但她根本用不着挤公交车或是地铁。

    她有自己的汽车。

    坐着电梯直奔地下车库后,很快,她就坐上了自己那辆深蓝色的日产S130。

    然后发动汽车迅速驶出公寓地库的大门口,向右拐上了两边种有樱花树的水泥马路。

    这辆外观极其惹眼,风靡全球,并有“Fairlady”之称的跑车,以从容不迫的姿态,穿过了闪电和雨幕,逼近了那装有塑料天棚的公交车站台。

    要按正常情况来说,她理当气定神闲地把握着方向盘,用车轮在马路上甩出漂亮的水痕。

    然后一脚油门,在车站众多普通人的羡慕视线中就此远行消失的。

    但靠近车站的时候无意中的一眼,偏偏就又让她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见了宁卫民。

    在她的眼中,这个年轻人居然还是那么的异常显眼。

    哪怕被挤在黑黢黢的人群中,被推来搡去。

    哪怕像峭壁的一棵孤松,摇摇欲坠,也一样显得鹤立鸡群。

    穿着风衣的宁卫民,以远超身边其他人的清澈和鲜活,突破了雨幕和车窗玻璃。

    正如天空噼下的闪电一样,映入了她的眼帘。

    犹豫不决是有的,片刻的踌躇让跑车驶离了公交站台足足十米远。

    但也正是果断的一脚刹车,跑车在发出了刺耳声响的同时,停下了。

    这时,女人从后视镜中能够观察到,身后车站的天棚下,几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这辆汽车的尾部。

    人群里的宁卫民也明显把头扭了过来,他在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

    但这还是不够。

    于是女人咬了咬右手食指,又开始果断地把车往后倒去。

    明知道这是违法的,或许会给自己引来麻烦,但她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紧接着就在闪电骤雨中,众目睽睽下,女人把车停在了宁卫民的正前方,并且按下了电动车窗。

    宁卫民完全是在一种类似于梦游的不敢置信中,看见了如同梦幻仙子一样适时出现,从车里向他频频招手的大美人儿。

    刚开始的时候,他相当迟疑不决,还以为这个女人在和别人打招呼。

    当他仔细辨别,女人又向他招手失意。

    这甚至引得人群的集体目光齐刷刷的瞄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他才不再犹豫了,疾冲向如同一道蓝色弧光的前卫跑车。

第八百九十四章 到底是谁

    这种感觉真是十分奇妙,令人五味杂陈。

    因为按照传统的东方审美,向来都是英雄救美女的。

    结果今天完全给整反了。

    就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反而是大美女停泊了她跑车,从风雨摇摆中,雷鸣战栗中,解救了落汤鸡一样的宁卫民。

    这微妙的感觉甚至让宁卫民一时有点如同喝醉酒的失控。

    以至于就要拉开车门的时候,他一个没留神,一脚踩在了泥浆里。

    踩在了路边那让人抓狂的,全是污水的一个大水坑里。

    嘿!这下可好,乐极生悲!

    不但宁卫民感到自己的一只脚丫子全湿透了。

    而且拔起脚来,看着被污水淹没的一只脚丫子,似乎也不方便再上车了。

    然而令宁卫民没想到的,是面前的女人竟然是那么坚定。

    毫不犹豫的在车里鼓舞着、催促着,邀请他上车。

    “可是我的鞋……”

    “没关系。”

    “不,太脏了,会弄脏你的车……”

    “我说没关系。”

    “那……好吧……”

    又是一道闪电雷鸣,宁卫民面对女人深情款款的一双美目,确实感到没法再推辞了。

    便只好带着难言的狼狈不堪和万分的过意不去,坐进了车舱。

    坐在了那张柔软的、温暖的、舒适的、小牛皮质地的跑车副座上。

    “快用这个擦一擦……”

    女人居然还很体贴地给他递过来一个宝石蓝色的薄绒毯。

    “谢谢,不过,没关系的,不用了……”

    感激之中,宁卫民扫了一眼那绒毯,马上推却。

    那绒毯柔软光滑,十分轻薄。

    但正因为那是个众所皆知的标识,彰显出了不菲的价格。

    他才不好意思接受这份好意。

    “那怎么行,你会感冒的。”

    女人转过脸来,还是坚持着把绒毯塞在了宁卫民的手里,跟着柔声轻问。

    “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去书店。”

    跑车重新开动了,但起步速度缓慢,一点也不狂野。

    倒像是一个淑女依偎着自己情人在雨中漫步。

    “哦?这样的天气还要去还书吗?”

    “嗯,主要是已经说好了的事儿,不好变动。而且店里还有人在等我……”

    “哎?原来是和女朋友约会吗?”

    这话一出口,就连女人自己也感到诧异。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赫然问出一个如此隐私的问题。

    “怎么可能?不是的。”

    宁卫民摇摇头,连声否认。

    “是书店里有一些事,店里需要我来帮忙。”

    “哦,是这样啊。果然打两份工嘛,这样很辛苦的。”

    “还好吧,其实我并不是经常去书店的,只是偶尔帮忙。”

    面对宁卫民的回答,女人越发显得尴尬,赶紧就势改变了话题。

    “那么书店的位置在哪里呢?”

    “西麻布2丁目,就在那条街的中间位置,叫做惠文堂书店……”

    “哎?这么近?我好像从没注意过。好吧,应该很快就能到。”

    就这样,跑车带着那如同精灵一样美的蓝色,朝着越下越密的雨幕中驶去。

    而公交站台上,望着彻底消失不见的蓝光,也不知道多少人发出了对这个世界如此不公的默默哀叹!

    人比人气死人啊!

    良久之后,躁动的人群才渐渐恢复了蓝色跑车出现前的状态,许多人又重新用充满焦虑的眼光,去苦苦巴望着公交车应该出现的位置。

    至于坐在车里的宁卫民,用昂贵的薄绒毯慢吞吞的擦去头脸和衣服上的雨水后,倒是比刚才气定神闲了许多。

    这让他在对女人由衷道谢的同时,也更能够设身处地的从对方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车被我弄脏了,太抱歉了。真不知该怎么表达谢意。车里有纸巾吗?等下车的时候,我帮您把座位下的污水好好擦一擦吧。如果您明天重新清理车内,产生的费用请务必我来承担……”

    宁卫民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刚用过的薄绒毯又折叠了起来。

    经常和服装打交道的他,在折叠布料织物方面已经练就得异常麻利和熟稔。

    所以他叠过的薄绒毯异常整齐,看起来就像刚刚拆封的样子。

    而为此,女人则莫名感到一种性感的滋味。

    同时似乎还加杂着赞赏、欣喜、默契、渴求……

    不禁怦然心动。

    “别客气,真的没关系的。你不是也在帮我卖房子吗?”

    “这不是一回事,我帮您卖房子是工作,是要赚钱的……”

    “那你给我的建议,也是为了赚钱?”

    “这个……我刚才的确有些冒失了,好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如果让您有所困扰……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就因为你设身处地为我考量?”

    女人先是笑了笑,随后竟又转过脸来,露出担忧的神色。

    “不过,卖房子的收入也很难有保证吧?如果我最后决定房子不卖了,你不但拿不到佣金,对于公司也会很难交代的吧?还有那位今天我没有见到的香川小姐,她事后会不会怪罪于你?你好像说过,你是她的助手吧?”

    “不,没关系的,您无需为我担心。您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日元升值会让东京房地产炙手可热。不瞒您说,实际上《广场协定》以来,整个东京所有房地产中介公司的业务量就一直在急速增长的。所以哪怕您改变主意,公司也不太会计较这件事的。何况香川是个很好的人,一向对我照顾有加,绝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的。”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这么说的话,你跟这位公司里的香川前辈,私交也很好吧?”

    “嗯,已经算是朋友了吧。香川是个很细心、也很热心的人,我来东京并没多久,对于在这里生活的常识,很多方面都得益于她的指点。还有她的未婚夫左海,也帮过我很多的忙。要是不认识他们的话,我的生活里一定会平生出不少苦恼来。”

    “是这样啊,听起来就知道是很好的人呢。虽然没见过面,但我觉得,他们一定很般配吧?”

    “是说香川和左海吗?对,是很般配的一对,他们俩是在东京认识的。应该就快要结婚了吧。可以说,就是这个带有梦幻色彩的城市促成了他们的缘分……”

    “哈,你这样的表述,听起来就好像爱情电影一样。看来你有编剧的天分呀……”

    两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听起来好像没什么要紧的话,表面上两人都很放松。

    但实际上,在他们的心里却不是这样的,反而各自都在暗暗绷着一根弦儿。

    说起来,倒是有点像是车窗外来回摆动的雨刷器,竭尽全力的在和风雨造成的污痕搏斗着。

    势必要把已经很透亮的汽车挡风玻璃刷洗到一尘不染,苛刻到无菌的状态才是。

    不知不觉间,雨变得小了。

    蓝色的跑车慢慢转过一个弯道,越来越接近目的地。

    女人开车其实相当慢,一直都很慢,就像刚才对话里逐字逐句的旁敲侧击,这无疑是她的故意为之。

    不为别的,就因为这样短的一段距离,她发现竟然治愈了自己内心的孤独和恐慌。

    已经有许多年了,无论出席多么盛大的宴会和典礼,她都会感到孤独。

    唯独今天与宁卫民一起相处,她却一点不孤独。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还就是这样的。

    浮华盛宴和翩翩起舞都是孤独的诱因。

    而陌生男女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安静的相处,反而是能治愈孤独的良药。

    “《金阁寺》我已前是看过的,但现在几乎全忘了。只记得小说的主题,这本书好像讲了美的毁灭……”

    片刻的沉默后,女人忽然想起了今天借走的书。

    便没话找话,又换了个话题。

    可没想到宁卫民如是说。

    “是的。不过我个人其实并不喜欢这本书的主题。甚至有点想要反对。”

    “为什么?”女人好奇的问。

    “因为太极端。太消极。”

    宁卫民顿了一顿,“这本书的观点就是在追求一种纯粹的极致。作者认为美终须要毁灭,毁灭的才最美。他也认为死亡比生存美。人如果死去,身体只能深埋在底下腐朽,灵魂却得以上天堂。因为身体属于生存,所以灵魂更美。”

    “难道这种观点有错吗?我觉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最美的东西,往往就是毁灭的……世间有时候藏污纳垢。最美的东西一定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苟延残喘,所以才毁灭。”

    “可如果人人都存有这么偏激的想法,这世界就难有和平了。生活幸福的人,是绝对不会赞同这样的观点的。我们都清楚,生活从来就不容易,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其实大家都有自己的烦恼。那又怎么样呢?社会的和谐难道不是建立在相互包容和体谅的基础上吗?所谓藏污纳垢,不愿意妥协。这往往是缺乏智慧和斗争力量之人的托辞。只能体现出自我放弃的悲观。有能力的人绝不会这样,面对强大的力量。聪明人不会急于一时,而是会像下棋一样,进退有据,做出取舍。然后在隐忍中慢慢壮大自己,等待良机,最后才能用代价最小的方法实现理想。德川家康不就是这样的吗?”

    宁卫民的话,让女人若有所思,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说得也是……你的想法……的确很新鲜。”

    宁卫民转眼一看,顿时被女人此时的神态牢牢吸引。

    尤其她的鼻梁,笔直纤巧,鼻尖有澹澹的光晕,就像精凋细琢的羊脂玉一样。

    这让他忍不住去想,她的皮肤真的足以去代言任何的大牌化妆品啊。

    但也是因此,宁卫民一下警醒。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三岛由纪夫的死对于其他日本人意味着什么。

    不清楚日本人对于德川家康是否怀有敬意。

    更不清楚他刚才的话让女人想起了什么。

    但这种流露出澹澹忧伤的表情,无疑是不愉快的。

    于是唯恐自己刚才的说法冒犯了女人心里珍视的一些东西。

    为谨慎起见,他赶紧转移话题。

    “您……去过金阁寺吗?”

    “去过几次。”

    “真正的金阁寺是什么样子的?”

    “确实很美。在湖心,但并不大。”

    “是吗?真想去看看啊。”

    “这并不难啊。你是应该去看看。”

    果不其然,转移话题有效。

    脱离开虚无缥缈的思想意识话题,一提起实实在在的名胜古迹,女人逐渐雀跃起来,兴致浓郁。

    “京都还有一个银阁寺。说真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最好在京都住上半年。那里有很多寺院和神社都值得一看……”

    只是女人思绪一乱,路就差点走岔了。

    眼瞅着到了路口,女人的眼神还直盯前方,没有丝毫变化,宁卫民忍不住提醒。

    “前面应该左转了。”

    女人赶紧打方向盘,纠正错误。

    还好车速不快,有惊无险。

    “呀,抱歉,差点开过了。”

    宁卫民指着右前方的街道说,“没关系,前面就是书店了,就在那里停下吧。”

    不知不觉中,终于要到达目的地了。

    女人缓慢的把跑车在宁卫民指出的地方停下,随后转头往店里看去。

    惠文堂的书店门脸不小,但因为年久失修,看起来很简陋。

    尤其被左右两边洋气高档的饭店和餐厅夹击,更显得书店寒酸。

    甚至到了就连这辆车停在书店门口,都多少有些不协调的地步。

    以至于跑车刚一停在门口,就引得店里的人,透过玻璃窗伸头探脑的往外看着。

    说实话,其实今天书店里的情况还算好的呢。

    因为毕竟是下雨了,书店的客人还要多一些。

    透过玻璃窗就可以看见,原本在文化节后就恢复冷清的店堂里,居然还有寥寥数人晃动着。

    那绝对都是为了避雨才会进来翻书的客人。

    不过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这样,宁卫民的个人处境反而愈发显得不如意,让女人产生了很大的误会。

    更进一步触动了女人的敏感、悲悯、痛惜之情,以及天然的母性。

    “我走了,非常感谢您能送我一程。给您添麻烦了。”

    临下车前,宁卫民再度躬身表示感谢。

    “别客气。”女人还是笑得那么平静温和。

    然而就在宁卫民下了车后,关上车门,站在车窗外,打算目送女人离开的时候。

    女人又把车窗弄了下来,探身叫住他说,“你……想去电影制片厂或者是演艺公司打工吗?”

    “什么?”

    “我是说,你有考虑换一份兼职工作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进个剧组帮忙的话,每天也有八千円的。要是能演个小角色的话,还有额外的劳务费。你形象不错,应该有机会被导演选中的,也许还可以多挣一点钱。如果是去演艺公司的话,工作更轻松,这是报酬方面……”

    然而她的这番好意,宁卫民却照样没办法接受。

    “不,谢谢了。我对自己现在的收入还算满意。就不给您添麻烦了。”

    于是女人也没办法了,她以为宁卫民只是纯粹因为年轻,出于脆弱的自尊心而拒绝她的帮助。

    “那么好吧。如果房子还要卖的话,我一定委托你来办。”

    “好的,太感谢了,愿意为您效劳。”

    宁卫民点点头,跟着又不由哂然一笑。

    “现在我确信,您一定是个大明星了。可惜目前只是知道您的姓氏,您的全名能告诉我吗?说实话,我真有点后悔了。明明带着相机,却没好意思跟您提出合影的要求。”

    女人听着,有点忍俊不禁,又笑了。

    她索性伸手打开了皮包,拿出了一张银色的名片递了过来。

    “这是我的名片。有事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到我。如果你能够严格保守秘密的话,也许下一次再见面,我会和你合影的……”

    说完这话,女人最后笑了一笑,便关上了车窗,启动了汽车。

    沿着马路,蓝色的跑车缓缓离开了书店。

    就在这个过程来,女人也依然忍不住通过后视镜继续窥视着宁卫民。

    窥视那个冒着风雨依然还站在雨中的素色风衣。

    而宁卫民同样是根本顾不上跑进书店避雨,就定睛去看名片上的内容。

    上面根本没有多余的文字,简洁到了没有任何头衔,任何职务,只见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的地步。

    松本庆子?

    直觉中,宁卫民依稀感到自己在国内就好像听过名片上这个名字,有过一定的印象。

    但偏偏绞尽脑汁,仔细去想,却仍旧是想不起来究竟哪儿听过。

    眼瞅着汽车逐步远去,犹如一道迷离的光影,渐渐拉远,渐渐消失。

    宁卫民心里越发感到迷惑。

    这个漂亮的女人,她到底是谁呢?

    究竟是歌星还是影星?

    是在山口百惠的电视剧里出过镜呢?

    还是高仓健的电影里演过角色?

    人证、追捕、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

    阿信、血疑、姿三四郎、排球女将……

    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一共国内引进的日本影视剧也没多少啊?

    难道是广告明星?

    也是啊,像这样容貌和风姿,如果出演影视剧不可能不是主角的。

    真要是那样的话,她注定会把主角的戏抢光的……

第八百九十五章 风光背后

    在普罗大众的眼里,明星的生活无疑是风光无限,五光十色的。

    尤其是当代社会,很多普通人都羡慕明星能够在特殊光环的笼罩下,在社会各处享受特别的待遇,而且物质生活也很丰富。

    几乎每个人都都认为受到许多人喜爱的明星,无不过着一种无忧无虑生活,可以随意花钱消费的。

    他们的生活里几乎就不存在有关世俗的烦恼,美好得简直无可挑剔。

    但实事求是的说,这种观点绝对是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主观臆想出来的。

    虽然成为大明星,确实比起普通人,要赚得多一点,也经常会有出风头的时候。

    但正因为这个行业是个投机性极强的行业,能轻易让人名利双收。

    不但竞争格外激烈,而且也引得各路鬼魅魍魉充斥在这个行业里。

    纵观整个演艺行业,既充满了尔虞我诈和谎言暗算,也充满了层层打压和权力胁迫。

    尤其是日本,甚至不乏有黑帮的触角深入演艺界,许多艺人就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难以得到保障。

    那么可想而知,在这样恶劣的生态环境下,一个人要想成为明星有多么的不容易。

    不但需要天赋和努力,需要有付出极大的代价的觉悟,而且还得靠一定的运气。

    有哪个明星背后没有流过泪,受过罪?

    又有哪个明星没有忍耐过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

    更何况即便是真的侥幸成了大明星了,过上了名利双收的好日子,也并不一定就代表着收获了幸福。

    其实明星们在享受着饱受宠爱光鲜亮丽生活的同时,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焦虑。

    他们反而会担心许多常人不用太过烦恼的事儿。

    比如担心自己的体型、自己的皮肤、自己的头发,自己的年龄。

    担心自己的风光不再,担心一夜之间业内有新人崛起把自己取代,担心和自己同类型的竞争对手得到更好的事业发展机会。

    还会害怕出门被狗仔队偷拍,恐惧私生活和个人信息的泄露。

    哪怕和人相处时,也总会琢磨“这个人是不是在图谋我什么”,“对方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所以在这个世界,恐怕还真的没有几个人会知道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明星患抑郁症的概率其实要比普通人的概率高上好几倍。

    为什么会这样?

    其实答桉很简单,因为哪怕已经实现了财富自由,但向上的欲望依然是无限的。

    人呐,越是尝过的名利的滋味,就越舍不得撒手。

    痛苦和烦恼也就从此横生,割舍不掉了。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反而是爬得越高的人,活得就越是心累,越容易成为被名利束缚的奴隶。

    日本昭和时代的第一美女,电影明星松本庆子,她目前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的。

    …………

    清晨六点整,除了银杏树上偶尔几声鸟鸣,东京都大田区最着名的豪宅地块——田园调布,整个街区的范围都是十分幽静的。

    这里各家各户的富太太们多半还没有起床。

    唯有住在四丁目的松本庆子,却以极高的自律性按时起床了。

    为了保持身材和美貌,她严谨遵循着每一天的生物钟。

    起床后先是喝下了半杯蜂蜜柠檬水,然后就去自家别墅二层露台的阳光花房里做瑜加晨修。

    松本庆子对这件事的态度极为认真。

    不但换上一件纯白色的瑜加运动服,卷曲的长发也经过认真的梳理,工整细致地盘成一个简洁的发髻。

    这天的天气也是分外晴朗,随着六点半的到来,橘红色的阳光照应在阳光房的落地玻璃窗上,反射出绚烂夺目,如梦似幻的光芒。

    松本庆子柔韧苗条的躯体,则开始在晨光的光影里舒展变幻。

    一会儿幻化成倒立的鹤,一会儿又幻化成斜飞的鸟,绽放的花,弯曲的弓,飘忽不定的云……

    她的瑜加术是受过名师指导的,何况又认真练习了多年。

    如今水平已经足够专业娴熟,完全够格去给别人当老师了。

    一直做瑜加到七点钟,她才去洗漱,更换衣服,然后到楼下的餐厅里用早餐。

    早餐是佣人按照固定菜单给她做好的。

    每天七点,受松本庆子长期雇佣的两个家政服务人员会准时来家里上班。

    一个负责厨房和家里的采买工作,另一个负责打扫卫生和花园维护的工作,一直工作到下午四时。

    她们并不住在这里,只是每天按照固定的时间,几乎不变的程序来进行工作。

    不用多说,松本庆子家的厨房所用的食品大多都是高档货。

    除了日本本地的牛奶、鸡蛋、草莓等优质特产,还有许多进口食品。

    比如秘鲁的红皮土豆,丹麦的培根、英国的燕麦、希腊橄榄油等等。

    然而她个人的餐食却并不复杂,而且食量还很小。

    就像这天的早餐,她只是喝了一小碗麦片粥,一小盘凉拌时蔬和纳豆,一小杯蛋羹,三片新奇士鲜橙和一粒有益于皮肤的营养含片而已。

    而一旦用过了早餐,松本庆子就要开始她每天的第一项重要工作了——化妆。

    作为公众人物,作为当代国民女神,为了让自己对外呈现出无暇的风貌,松本庆子日常化妆从不假借他人之手。

    其细致程度足以媲美强迫症患者。几乎每次都要耗时一个小时以上。

    其实原本是不用这么长时间的。

    尤其是熟能生巧的前提下,松本庆子的化妆技术早已经日益娴熟。

    但正因为松本庆子生于1952年,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到了三十三岁。

    出于年龄日益增长所带来的心理恐惧感,她也不可避免的在这件事上钻了牛角尖。

    现在的她,已经越来越无法接受岁月给自己的容貌留下的时间痕迹。

    年老色衰的隐忧,几乎成了她主要的精神困扰和痛苦的源泉。

    三十三岁啊!

    对于任何一个女演员,这都是让人倍感尴尬的年纪。

    为什么?

    就因为这个年龄的女演员,如果再去出演青春靓丽的女性角色,已经明显变得不太合适了。

    而二十六七岁的女性角色,往往又是主角亲友或是主妇之类的角色,属于每部戏的配角。

    如果不愿意接这样的角色,也不愿意出演更高年龄的中年女性的话。

    那年过三十的女演员也许就无戏可拍了。

    可身为女明星的骄傲又岂是那么容易抛弃的?

    特别是对于松本庆子本人而言,头几年可是她演艺生涯里登顶辉煌的高光岁月啊。

    实际上,从1980年开始,她就成为了松竹映画的当家一姐。

    直至1983年为止,她为松竹映画连续主演了《青春之门》、《浪花之恋》、《道顿堀川》、《蒲田行进曲》、《人生剧场》、《五番町夕雾楼》等多部知名电影。

    她甚至打破了日本影史的纪录,成为历届“日本奥斯卡”唯一的连庄影后。

    在1982年和1983年,连续两年包揽了日本电影学院奖的最佳女主角奖。

    尤其是1983年日本电影学院奖的颁奖典礼上,还曾经发生了最为戏剧性的一慕。

    原本按照日本电影学院奖的历来传统,每年都是往届的获奖者给新一届的获奖者颁奖。

    可结果就在这届颁奖仪式上,去年才刚凭借《青春之门》获得影后的松坂庆子,当场宣读的获奖名单,竟然还是她自己的名字。

    而且她还是电影学院奖上,破天荒,凭着《蒲田进行曲》和《道顿堀川》两部电影获奖当选的影后。

    这两个前所未有的情况,无不打破了这个奖项设立以来的惯例。

    可想而知事先毫不知情,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松本庆子当时的激动。

    说实话,她还以为自己去年才拿完奖,今年就不可能连着获奖了呢。

    于是伴随着掌声雷动,松本庆子在现场自己给自己颁奖,并忍不住为此殊荣喜极而泣。

    而这个场面不但感动了所有观看颁奖的观众,让松本庆子坐实了当代日本第一女星的地位,这一幕也永远的成为了日本电影学院奖值得回味的经典镜头。

    在此后的数十年里,这个名场面经常会被电视台作为回忆当年的素材,拿出来反复重播。

    只是可惜的是,这奇迹一般的人生成就,无形中也恰恰成为了松本庆子事业发展的瓶颈。

    1983年之后,虽然已经在日本影坛登顶,名气和身价无不压过了多年来的竞争对手吉永小百合。

    但头顶两届影后桂冠的松本庆子,却难以在此基础上让自己的事业更进一步了。

    特殊类型的角色,确实成就了她,但也死死的限制住了她的戏路。

    除了爱情伦理电影中,她所擅长的那种以美貌为标签的,能够魅惑众生的女性角色。

    其他类型电影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各大导演往往不愿意找她来拍。

    偏偏功成名就的她,也已经不愿意为钱来接烂片了。

    她对剧本要求的更挑剔了,只想出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和剧本。

    她非常想要跳出原有角色框架,变换自己的表演路子。

    甚至想在戏剧舞台上有所发展,渴望能彻底脱离开与以色娱人的“美女花瓶”的角色。

    结果现实的反馈不尽人意,她的工作不但因此锐减,而且改变戏路的尝试也惨遭失败。

    1984年整整一年的时间,她只接拍了三部精挑细选的电影。

    分别是《上海浮生记》、《鼠小僧怪盗传》和《化妆》。

    但万万没想到,这几部影片上映之后,全部凡响平平。

    无论是影评人还是观众,好像都不太买账。

    所以到了1985年,她出演的电影作品一下子就成了零蛋。

    不但有心尝试的几个角色,最后被导演们予以拒绝。

    就连她擅长的角色,也没有人来找她拍摄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这种时候,松本庆子在广告代言方面的事业也遭遇了重创。

    原本呢,顶着影后的桂冠,又是颜值巅峰。

    按理说至少几年内,松本庆子都应该是倍受大品牌商家青睐的广告代言人。

    从名利的角度出发,她就是没有电影拍也无所谓,光靠拍广告就能收钱收到手软的地步,名气和咖位也会因为广告的播出而维持住。

    可谁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今年年初,她接拍的一个纸巾广告竟然意外的陷入了一场灵异风波里。

    这个有关纸巾的电视广告播出后,不但广告制作人和剧中的演员都相继离奇地死去。

    而且背景音乐后来也被查出是一种用俄语唱出的邪教语言。

    最终这个广告遭到了日本全国媒体的封杀,全面禁播。

    而松本庆子因此也吃了瓜络,成了不祥的艺人,而被原本签订的各大厂商解约。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那可是最迷信的了。

    这事儿一出,什么日立、索尼、马自达、日本航空、三井银行、资生堂、三宅一生……几乎一股脑的跑来解约了。

    对松本庆子来说,此事件直接导致的经济损失恐怕得以十亿元来计算。

    什么迷倒众千的容貌,什么双冠影后的荣誉,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的她可是太可怜了,比沦为票房毒药还惨呢,那简直成了广告毒药了。

    更别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广场协定》一出,松本庆子的父亲,开办的企业又遭遇到了汇率的重创,最近急需几千万円来周转。

    所以说,现实生活是有多么的残酷啊。

    明明才刚刚走到事业的巅峰,松本庆子居然就面临着过气的威胁了。

    明明满应该过上几年吃喝不愁的富足生活,可松本庆子眼下,竟然比自己没当影后的时候还缺钱。

    这种情况下,她一介只会演戏的弱女子,如果想要走出逆境,那还能有多少选择呢?

    要想再接一步能让自己翻红的电影,重新获得不菲的广告收入。

    那么除了支持她的事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容貌这张牌,她又有什么可以依仗的?

    也就难怪,她会在有关容貌的这种事上格外斤斤计较了吧?

    这就是身为明星的滋味啊。

第八百九十六章 鸡飞狗跳

    终于化好了妆容,松本庆子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看着镜中处处完美的自己,她的心情犹如雾霾散去一样,美好得就像得了魔镜的回答“你是世上最美女人”的王后一样。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有兴致去抬头欣赏落地窗外的花园美景,和那碧蓝如洗的天空。

    但晴朗之日,注定也会是无比忙碌之日。

    这天,松本庆子的行程排的可是被她自己安排的满满的。

    上午,要先去自己的事务所给下属们分派任务。

    下午,则要去参加两场圈层的聚会,稳固人脉,寻找机会。

    不同于演艺界大部分的艺人,经济合约都会绑定在专业的经纪公司名下。

    像松本庆子这样的一线电影明星,在经济合约上是有充分自主权的。

    往往在最初的经纪合约到期后,她这种级别的大明星就会聘请律师、财会师以及专属代理人,组建个人事务所,然后跳出经纪公司的掌控。

    女演员栗原小卷是这样的,吉永小百合是这样的,“硬汉”高仓健和喜剧明星握美清也是这样的。

    有的明星甚至专属于个人的团队能多达数十人。

    除了专业的工作人员,贴身助理之外,甚至还有专属个人的按摩师、营养顾问、形象顾问、对外公关。

    所以是否拥有个人事务所,其实也是日本明星咖位大小的一种体现。

    换言之,愿意签在经纪公司下的都是小明星而已,真正的大明星无不是自己来选择工作的。

    七十年代红遍亚洲的山口百惠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但那也只是因为她退隐的太早了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以松本庆子目前的窘境而言,这方面的特权好像反而成了她的劣势。

    因为没有工作,她就没有收入,偏偏还要养上一大票的人。

    哪怕她的专属团队属于比较精简的那种,只雇佣了七个人。

    但每月个人事务所的人工开支和办公费也是一笔不菲的数字,至少需要三百万円来维系呢。

    这也就是说,她自己就是不吃不喝,每年也得为养活辅助团队花出去四千万円。

    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经济负担。

    像这天早上九点半,松本庆子驱车来到莆田公园附近的事务所,走进办公区后。

    她所感受到的场面,就是她的团队成员都无所事事的端着咖啡或者是茶,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见到她后,哪怕这些人站起来行礼问好也是慢吞吞的。

    由此可见,整体士气是多么低落。

    而这样惨澹经营的尴尬局面,甚至是比实际的经济困境还让松本庆子更为难过。

    所幸这几天她已经重新为自己规划好了一些事业进取的计划。

    于是这天走进自己的事务所后,她直接做出了即将有所行动的积极态势。

    让助理去通知最重要的两个团队成员——负责财务的渡部满和合约代理人冈本晃,到会议室来开会。

    冈本晃和渡部满,都是较有资历的专业人才,过去他们也都是松竹映画的雇员。

    正因为他们参与了多部松本庆子拍摄的电影,多年又在松竹映画内部也有较好的声誉,而受到松本庆子的赏识很信任。

    原本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能够追随大明星松本庆子,加入到她的个人团队,也是职业生涯里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们都以为这位双贯影后即便拍不出更优秀的作品,起码也能维持十年大红大紫的状态。

    那么他们作为事务所的主要成员,按道理来说,起码也有十年能跟着沾光,抖抖威风、吃香喝辣什么的。

    甚至有望获得千万円以上的年收入,一步迈入初级富人的行列。

    可谁都没想到,才不过一两年间,这位正当红的影后居然就已经人气减退,被她自己那份艺术追求给毁得都快变成隐形人了。

    尤其是不可预知的广告灵异事件对于松本庆子的财务状况打击最重。

    居然已经迫使这位影后在考虑出售名下的不动产来维持事务所的运行了。

    而他们的收入与过去相比,只不过多了每月十万円固定薪金而已。

    一点额外收入没有,清澹得要命,而且还朝不保夕。

    这样的处境可就令人尴尬了。

    虽然说娱乐圈不比其他行业,换东家比较常见。

    他们凭借行业内的资历,照样能在别的地方找到新的工作。

    哪怕离开松本庆子,也不算狼心狗肺,牵扯到什么道德问题。

    可毕竟这种人事变动是被动的无奈之举。

    而且知名演员的一举一动总会受到社会广泛关注。

    如果最后松本庆子沦落不得不关闭事务所的地步,那他们的职业前途也不可能不受牵连。

    一定有人会认为是他们的失职和失误,才造成雇主事业的失败。

    所以此时跳槽的话,对他们的职业履历大大不利。

    不但至少浪费掉十年的光阴白费,多半还会因此成为同行口中的笑料。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两个人也一样没有退路。

    怎么可能不为松本庆子着急,不盼着她尽快走出泥潭呢?

    于是进入办公室后,无论冈本还是渡部,根本就没给松本庆子开口说话的机会。

    除了大概其汇报一下他们目前几乎毫无意义的工作进度,就又都开始老生常谈,苦口婆心的规劝松本庆子。

    希望她能够抛弃影后的骄傲,放下身段,重新去走观众认可的表演路线。

    “松本桑,也许再拍一种您所擅长的类型片就又红了呢?趁着还没被影迷完全遗忘,还是有可能够挽救个人事业的。”

    “是啊,只要您再出演一个为观众喜爱的角色,广告商还会重新再找上门来的。这行不就是靠名气和人气吃饭吗?有了名气和关注度就有了一切啊。

    “哪怕随便拍拍什么,上上综艺什么的也好,总比这么坐吃山空强啊。真要等到人气流逝殆尽,那您可就完全失去商业价值了,到时候别说影坛地位不保,就是想走回头路也不可能了。”……

    不用说,经历过这一年的冷清,两个人对松本庆子的恭敬已经大不如前了。

    他们就像两只鹦鹉一样叽叽喳喳老半天。

    许多话甚至已经有所冒犯,过了应有的身份界限。

    只是松本庆子是个很通人情很讲道理的人,她一直都对目前的不良处境抱有歉疚感。

    她知道在东京生活非常的不容易。

    她也自认为给予部下们更好的前程,是自己应该负有的责任,可偏偏没有做到。

    所以对于这两个部下的急切心情,松本庆子也是相当理解的。

    说白了就一句话,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拴的蚂蚱,既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因此哪怕这些部下们在她的面前一天比一天的懒散,一天比一天更多抱怨,她也没怎么生气。

    就像今天,面对两个部下的无礼和僭越,她只是十分温和的做出了解释。

    “抱歉。让你们二位担心了。对于冈本桑和渡部桑的一些建议,最近我已经认真思考过了。我承认之前判断有误,这一行确实并不是只有鲜花、掌声和闪光灯,哪怕我已经得到了影坛的最高荣誉也不能安枕无忧,任何一步走错都会毁掉之前的所有努力。所以我决定了,不会再任性的拿自己的演艺事业当赌注了。我会认真听取大家的意见,适时做出一些改变。”

    而她这番谦虚和表态,不禁让冈本晃和渡部满都吃了一惊。

    “您说什么?”

    “您……这是答应了?”

    他们谁都没想到这回的劝告居然有了效果。

    原本还都以为松本庆子会继续固执己见,把他们利益置于一边不顾呢。

    “我答应了。”

    松本庆子再次确定,而且命令非常干脆明确。

    “冈本桑,请你帮忙联系电视台吧,看看最近有什么综艺节目可以上的。还有帮我联系一下松竹映画,看看有什么新片有适合我的角色。主角当然最好,但如果有困难的话,第二女主角也可以接受。至于山田洋次导演正在筹拍的《电影天地》。我会亲自回复他的角色邀请,我同意放弃争取女主角,本色参演那个电影中的女明星川岛澄江。这样的话,应该会让许多人满意了吧?我们短期内也会有足够的工作量,繁忙起来了吧?”

    “嗨依,太感谢了。有您这样积极的态度,那我们就方便做事了。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的!尤其片酬方面,我一定尽力为您争取符合您身份的价格。再怎么说您也是影后啊,就像《电影天地》,哪怕出演配角,也应该有三百万円吧?毕竟我们是帮助松竹映画力捧新人有森也实啊。上到制片人,下到山田导演和主演握美清,想必都会因此心怀感谢的吧?”

    负责对外联络的冈本晃对此欣喜至极。

    他马上给了松本庆子一个大躹躬,又忍不住连声感谢了好几句。

    心说了,你肯迷途知返就好。

    只要有你这个态度,咱们就大概率能把丢了的东西再找回来。

    然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松本庆子眼光还挺长远,居然并不急于一时。

    而且还出乎想象的彻底放下高傲,竟然也打算去求人了。

    “不不,赚钱的事儿不用太刻意了。冈本桑,对我们目前来说,还是机会更重要。如果有好的演出机会,能够增加公众曝光度的话,适当降低下报酬也没关系。就拿《电影天地》来说,是松竹映画规划的重点题材电影,几乎等于是一部电影制作的教科书。获奖的概率应该不低,影评家们都会给面子的。所以我参演不好要价太高,这是做人的原则问题,关系到我个人的风评,绝不能大意。还有上综艺的事儿,也不要单纯看劳务费,首先考虑社会影响吧。我个人比较倾向于NHK电视台。你不会忘了新年就要到了吧?你可以这样跟NHK交涉,说我愿意免费上台里的综艺,只要他们邀请我参演红白歌会。另外我自己也会尝试一下裙带路线的,今天下午我就约好了百货公司的理事夫人一起喝茶,我会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接一些商演工作。”

    冈本晃吃惊之余,更是“嗨依,嗨依”一个劲称是。

    “您的决策太明智了,松本桑,我会全力为您争取红白歌会的机会的!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您一定还会成为曝光度最高,最受影迷喜爱的影星。”

    松本庆子的改变,立竿见影,让他的期待值和恭敬度都增加了。

    然而与他相比,更吃惊的还是负责松本庆子事务所财务的渡部满。

    因为就连面临的金钱困境方面,松本庆子都提出了另辟蹊径的解决办法。

    “渡部桑,我在西麻布的公寓,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卖掉了。”

    “那……事务所的运营费用怎么办?目前账面上只有不足千万円了,即使您现在接到新的工作,资金运转也存在一定的时间风险。还有您父亲的公司,不是至少需要三千万円来维持吗?难道您……”

    “不,不是的,别误会。其实是有人给我提了一个新建议。不用出售不动产,反而能以更快速的办法筹措资金。”

    “啊?那是什么办法?”

    “把不动产抵押给银行呀。别人告诉我,这么办的话,应该是能贷到房产价值一半的款子。所以我决定,要把我现在居住的田园调布的房产抵押出去,那就可以换来一大笔钱了。田园调布的房价现在差不多是一百一十万円一平米,我的房子连庭院在内大概占地八十五坪,庭院六十平米,房子大概四百平米,那么连庭院带房子差不多能值六七个亿。不知道渡部先生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银行呢?要是能顺利办下来的话,资金运转上我们就无需担忧了吧?”

    “哎,这个嘛,确实是如此。可是一下子贷款三四亿円的话,还款压力方面也不小呢。您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吗?我是说,万一事业进展不顺利的话……”

    “请放心,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其实您无需过虑,因为日元还会继续升值的吧。那么长远来看的话,东京的地价只会同步走高,变得越来越炙手可热。所以哪怕最后我真的不能靠工作顺利还款的话,过几年再筹些款子把房子赎回来出手卖掉的话,也会划算的多。现在实在不是出手房产的好时机。直接卖掉虽然省心,却不划算。而且抵押给银行的话,我还能继续安心住在那里,难道不是吗?”

    对于松本庆子这番言论,渡部满意外的感到无言以对。

    他不禁带着惊讶回应,“哦,您说的对。确实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到。还是您的决策更明智,那么我就按您说的办了。”

    毕恭毕敬,渡部满也是一个鞠躬。

    “好,那贷款的事儿拜托了,期待尽快就能得到好消息。啊,对了,一开始托你联系的房产中介公司,你就不用回绝了,我会亲自跟青叶不动产的房产经纪打招呼的。”

    松本庆子再度露出温和的微笑,“还有冈本桑,我没有别的事儿了,你也可以去忙啦。”

    就这样,两个部下都全都倒退着出了门。

    完全可以说,进来时是一个样儿,出去时又是另一个样。

    久违的温驯和恭敬又出现在他们的身上,又有了部下侍奉雇主的样子了。

    出门后俩人还叽叽咕咕的相互寻思呢。

    “喂,松本桑这是怎么了?突然间就……哎呀,这放在两三个月前,谁敢想?”

    “是啊,没想到身为女人,居然也懂一点财经大事呢。松本桑不是没有开过自己的店吗?真让人想不到,居然说的头头是道啊。很会利用金融手段呢,这点可比其他只会存钱买珠宝的女明星要强多了……哎,刚才她说是有人给她提的建议,你也听见了对吗?难道松本桑最近再和什么金融界人士来往吗?”

    “没有啊。你知道松本桑的性情嘛,从来是不爱应酬的。而且外表温柔,内心孤傲,连电视剧都不愿意去演,只和电影界的人士往来。怎么可能去和那些天天跟金钱打交道的人往来?”

    “也是啊。能去跟百货公司的理事夫人们联系,就已经很为难她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松本桑果然是想明白了,也只有这样的明星才能有更好前途啊。”

    “哈哈,那倒是,这可是非常令人欣喜的转变啊。我们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

    “哎,加油吧,渡部桑……”

    片刻后,当两人走进办公区,立刻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喂,你们这些懒鬼。难道每天就会喝咖啡吗?山田,尤其你这个小子,每天这么混吃等死的,就这么心安理得吗?混蛋,松本桑付钱给你,是要你做事的。给我打起精神来。马上打电话叫辆出租车。跟我出去一趟。有工作了……”

    “步美小姐,有件事需要麻烦你,请你把三井银行宣传部长的联系方式帮忙找出来……对,就是去年广告解约时,来的那个部长。我有事需要联系他……”

第八百九十七章 重裀列鼎

    许多普通人的内心都在向往上流社会。

    他们对于个人成功场面的想象,就是能够身着盛装华服出席高档场所。

    不管是酒会、宴会、还是参加典礼、观看演出,无论什么都可以。

    关键是一定要有那种重裀列鼎的社交氛围。

    只要能在常人难以涉足的高级场所与名流聚首,手拿香槟把酒言欢,这就足以慰藉大多数人的虚荣心,给他们带来足够的满足感了。

    但这些向往上流社会的卑微之人所不知道的是,其实对于一些真正有资格出席这种聚会人,反而会把这种聚会视为精神负担。

    去出席这样的场合,纯属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

    众所周知,东京最早闻名海外的购物街区就是位于中央区的银座。

    与后起之秀“新宿”、“六本木”的“鱼龙混杂”不同,银座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经典。

    最早来自西方的外国人就是通过银座大量涌入日本,在银座定居,带来西方的文化及生活习惯的。

    包括咖啡馆、西式酒吧、画廊等,全是在银座最初涌现的。

    所以这里几乎是日本通向世界的门户,也是东京时尚的轴心,更是日本百货公司必争的战略要地。

    而在银座商圈的有乐町。

    矗立于此最醒目的商业建筑物,就是去年才刚刚开业的西浦百货有乐町店。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已经换好了一身洋装的松本庆子,还是以丝巾和墨镜乔装打扮,脚步匆匆走进西浦百货顶楼叫做“樱园”的花园式餐厅。

    然而才刚一进门,甚至还没来得及细看这里的环境,她就被已经提前等候在这里的原田美智子认了出来。

    随后便被其一把揽住胳膊,火急火燎地往里面的包间引领。

    “姐姐,你怎么才来呀。哎呀呀,真是的。三点钟马上就要到了呀。就差你了,知道不知道?如果时间过了,就不灵了呀……”

    虽然性情完全相反,但这个咋咋呼呼,满嘴抱怨的原田美智子,却是松本庆子为数不多的要好朋友。

    原田美智子同样是日本的电影演员,但年龄要比松本庆子小上六岁。

    她是1973年,松本庆子从“大映”刚刚跳槽到“松竹”之后不久,签约“松竹映画”的小演员。

    所以从工作关系上讲,两个人本就属于前后脚进入同一电影公司的师姐妹。

    再加上原田天生一副温顺可人的模样,属于青春洋溢的乖乖女,和松本庆子的“媚眼如丝”完全是两种类型。

    她们两个在事业上压根就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相处起来也就比较融洽。

    更别说,出身贫寒单亲家庭的原田从小就很会察言观色,讨好人。

    进入松竹没多久,她就看出松本庆子具有大红大紫的“一姐”潜质。

    于是主动去巴结松本庆子,总是及时把松竹映画内部流传的各种消息告知松本庆子,还亲自给松本庆子端茶递水。

    就为这个,她很快博得了松本庆子信任的关照,俩人处得就像姐妹一样。

    而原田的事业也就逐渐有了起色。

    起初,在松竹映画的诸多电影中,原田美智子只是出演一些女学生还有某些角色女儿之类的小配角,台词都没有几句。

    但正因为有了松本庆子的刻意提携。

    渐渐地原田美智子的演出机会多了起来,所出演的角色也日益变得重要。

    到了1976年,当时已经十八岁的原田美智子还在松本庆子担保和力荐下,出演了《大地摇篮曲》和《青春的杀人者》两部电影。

    终于在银幕上表现出了独特的个性,引来了多方关注。

    不但成功实现了转型,脱离了少女和学生形象的桎梏。

    也赢得了当年电影旬报最佳女主角奖,以及蓝丝带奖、报知电影奖等各种电影评奖中的新人奖。

    时至今日,她已经参与了不少影片和电视剧的拍摄,连话剧和主持人领域也有涉足。

    也算拥有了一定知名度,是年轻女演员中一个不大不小的“腕儿”了。

    虽然因为什么工作都接,业余生活太丰富等原因,她的心不再磨炼演技上。

    事业始终难有突破,再没有再拿过什么重要电影奖项。

    但话又说回来了,出演了太多的角色的她,哪怕就是撞大运,也总能撞上一两个能让人记忆犹新,津津乐道的鲜明角色。

    何况只要曝光度足够,起码也能在观众的记忆里混个脸儿熟。

    所以还别看原田美智子的演技一般般,容貌顶多也只能算是七十分的水平。

    根本无法像松本庆子那样,只凭银幕上的一个眼神就能魅惑众生,让男人变成下半身思维的动物。

    但她还是成功跻身于二流女演员之末,片酬收入差不多能达到每年一千五百万円的水平。

    这在当前日本演艺界,就已经算是不错的收入水平了,起码超过了百分之七十的艺人。

    而且她的福分还不止于此。

    由于面容娇美,性情乖巧,嘴甜似蜜,又会适当的撒娇卖萌。

    在扩展人脉关系方面,其实她远比松本庆子要擅长得多,可以说已经成精了。

    别的不提,就说她几乎一有空就跑到这些贵太太常去的场合,小施手段与更多的贵太太们交朋友。

    这一手就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实惠,让她在拍摄平面广告和商演方面独具优势,起码每年能多挣一千万円的广告费。

    还经常能免费获得各种化妆品和服装的赠品。

    或是作为陪客,与贵太太们一起享受各种美容和护理的服务。

    如今的她,其实早已经是和许多贵太太日常见面的时尚教母、八卦导师了。

    就像今天,松本庆子来相约见面的西浦百货的理事夫人。

    原田美智子不但认识,甚至对理事夫人的那个贵妇人的圈子,她比松本庆子还要更熟悉。

    所以在这里见到原田美智子,松本庆子其实一点都不意外。

    唯一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她还搞不清原田美智子说的“耽误了时间就不灵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至她们两个人真正进入包房,看清了包房里面的情形。

    松本庆子终于才搞清楚了答桉,原来原田美智子的意思是……贵夫人们在占卜看相呀。

    不得不说,所谓上流圈层的交往,往往也逃不过三教九流。

    在日本的高级聚会中,除了权贵富豪作为主体之外。

    往往还有他们的家庭成员、情妇、私生子女、文艺界人士、宗教人士、政经人士、医生、律师、混子、骗子、掮客、马甲……参与其中。

    就跟走马灯似的,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所展现出的都是趋炎附势的市侩人性。

    而那些非主流的额外成员群体里,最受贵夫人们青睐的除了文艺界名人,就属宗教人士了。

    相比起来,文艺界人士就像是能够随身佩戴的珠宝。

    能有这人人围绕在身边,可以替贵夫人们解决无聊,减轻市侩,增添夺目光彩。

    而宗教人士则像是精神镇定剂。

    他们能替贵夫人们消除恐惧和抚慰忧虑,以及抹去堕落奢靡所带来的罪恶感。

    特别是懂得批八字、看相、测字、占卜的巫女、卦师和相师。

    他们还能为精神空虚的贵妇们提供一种带有神秘感的刺激,也就更加受到上流社会的欢迎和喜爱。

    就像今天,这些贵夫人们的聚会就请来了一位相貌堂堂的相师。

    虽然松本庆子本人是不太相信这些歪门邪道的,她也并不知道这位相师究竟姓字名谁。

    但只凭此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禅衣华丽、闭目在座,面对几个贵夫人喃喃低语,一副高深莫测的传道样子,就知道应该是当今社会上比较知名的神棍。

    否则房间内的三四位贵夫人也不会趋之若鹜的聚在他的身边,都是一副诚惶诚恐,聆听教诲的样子了。

    甚至就连原田美智子拉着松本庆子进来后,她也没敢打扰。

    反而拉着松本庆子一起跪坐在旁,静候了片刻。

    直到那位神棍,把所谓的神谕宣讲完,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她才敢拉着松本庆子和屋里的这些人打招呼。

    圈层的交往大多是利益往来,这些太太们的关系也都是盘根错节。

    像带着眼镜的理事夫人,仗着丈夫西村武藏是西浦百货的董事会成员,当然她就是这里最尊贵的人。

    而和她比较亲近的大野夫人地位也很显赫,因为其夫家拥有日本第五大珠宝公司塔思琦。

    这个品牌以珍珠首饰为主,几乎在每家西浦百货都有销售。

    所以她穿着打扮也是最华丽的,身上的珠宝首饰无一不是高级的货色。

    另外,在原田美智子的中介绍下,松本庆子在这里还结识了两位以前从未谋面的贵夫人。

    一位姓容貌稍显尖刻黑田的夫人,其丈夫是理事夫人的远亲,也是一名法官。

    而黑田夫人自己在西浦百货有乐町店正经营着两家餐厅,像这次会面的樱园餐厅就是其名下产业。

    另一位胖墩墩的宫本夫人的丈夫是一位国会议员的秘书,也就因此成了替权力和金钱沟通的桥梁。

    他的能力就是为许多事业遇到阻碍和困扰的初级权贵和富人,安排磋商机会,为圆满解决问题寻找可行的办法。

    所以宫本夫人也和这些贵夫人们有着牵扯不清的利益关系。

    总之,每一位贵夫人的能量都不小,家庭背景也都很显赫。

    而她们每天下午的聚会,也基本都是因为功利的目的而聚在一起的。

    所以她们不但重视礼节,也更重视面子和实际能否获得利益。

    像松本庆子今天来求理事夫人就不是白手来的。

    她有一定的觉悟,不但准备放低姿态,而且还带来了提前准备好的厚礼——一幅日本近代画家川合玉堂的画作《朝阳映岛》。

    这是她在知名画廊花了八十万円买来的,就是知道理事夫人喜欢川合玉堂的作品才不惜重金求购,专为投其所好。

    那么……今天既然原田美智子也在,应该也会帮忙说好话的吧?

    松本庆子这么乐观的想着,把握不禁又多了几分。

    然而可惜的是,此时送礼深谈,似乎还不是时候。

    虽然理事夫人对于松本庆子差点迟到没有什么见怪的意思,对她这样的大明星能出席自己组织的圈层聚会,还是感到很有光彩的。

    可与接待松本庆子相比,似乎理事夫人更为看重的,仍然是那个道貌岸然的神棍。

    于是只是草草以简单的礼节迎客,这位贵太太就又把主要精力放在让大师为自己解惑上了。

    “大师,我们继续吧。是不是该到了占卜的环节了?我最近总是心神不宁,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总觉得安稳的日子有些不踏实。还请大师指点。”

    而大野夫人则以更露骨的话语表示自己的忧虑。

    “大师,我也想求家庭和睦。最近我丈夫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总是拿工作敷衍我,连孩子也不怎么关心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家里留住他?”

    大师倒也不加推辞,轻咳了一声,就神秘兮兮的开始卖弄。

    “男人和女人,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就是男人满足之后,意念里往往觉得不过如此。女人不同,会因为满足而感动。所以男人的欲望满足后,总是以失望结束,而女人的欲望满足总是伴随欢喜。”

    几位贵夫人不禁面面相觑,恍忽了片刻,才意识到大师已经开始了点拨。

    黑田太太眼神率先一亮,不由追问,“大师的意思是,女人应该想办法让男人得不到满足?”

    “是欲得而不能。”大师微微一笑,“勾起欲望才是前提。欲望才是让人与人变得亲密的灵药。甚至可以控制人心。”

    大师又顿了一顿,捻动手里所持的佛珠。

    然后以更讳莫如深的笑容说,“当然,男人和女人是大不一样的。所以夫人们对自己的要求不必如此,反而应该学会自我满足。因为只有获得满足的女人才是最幸福的。要知道,一个汤碗配一把汤匙足以,一个茶杯配一把壶足矣。但反过来,一把汤匙也能放进无数的碗里,一个茶杯也能接引不同壶中的水。看破这点,女人就能彻底自由了……”

    说完,大师闭目做出冥想状,不再言语,手中的佛珠也静止不动了。

    “没了?”宫本夫人忍不住惊叹。

    “不要太贪心啊,夫人。”大师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仍然闭眼。

    “大师,还有吗?能不能再多说几句?”

    原田美智子知情达意,这个时候便主动凑趣过来,靠近大师,替贵夫人们问了一句。

    大师嗅到女香,受了蛊惑,终究耐不住,睁开眼又开讲。

    “吃喝很重要,食物很重要,世上唯有女人知欢喜。但欢喜从何处来?正是从食物来啊。身体无恙才欢喜,体虚不欢喜。每个女人都会有一种最符合自己脾胃的食物,常吃就常欢喜,不吃便不欢喜。”

    “哦……”理事夫人这时候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似乎有所体会。

    大野夫人看了她一样,也跟着频频点头,似乎心领神会。

    黑田夫人和宫本夫人也是兴致徒增,面色红润。

    她们几乎同时彼此对视一样,然后急切发问。

    “那我们要得欢喜,除了进补,还需要做什么呢?”

    原田美智子更是拍着巴掌夸赞,“太神奇了。真有意思!”

    唯有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的松本庆子暗自哀叹,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

    莫名其妙听一个江湖术士胡说八道,而且言谈话语处处在暗示着似乎很下流的东西。

    但她越是厌恶,就越是躲不开,这个时候,大师说话了,而且目标直指向她。

    “要得欢喜,还要先明心性,可把手掌交与我,让我为你们一一证来。”

    说着大师缓缓伸出右手指向了松本庆子,“就请这位初次见面的女士先来吧,我观你面相有碍,不及时化解,生活会诸事不顺。原本大富大贵的命相也会有变化……”

第八百九十八章 骑虎难下

    大师此言一出,贵夫人们的眼神,不约而同投射在了松本庆子的脸上。

    就像是奢华香艳的霓虹灯。

    羡慕、好奇、期待、兴奋,如同各种颜色交相幻化,闪烁在她们的眼里。

    可事实上,对于松本庆子本人来说,不但大吃一惊,甚至可以说内心充满了反感和抵触。

    首先,她并不习惯和陌生人肌肤相近,尤其不想当众做出逾越合理范畴的接触动作。

    其次,就是内心深处,她也并不相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

    是的,大多数的日本人都很迷信,对于预测术的热衷,是出了名的。

    在这个国度里,对神秘事件的热衷和对未来预测的热爱,可以说是不分年龄也不分职业。

    甚至从历史上看,被算卦和手相哄骗的日本上层人士就从没中断过。

    隋唐以来,但凡中日爆发战争,基本上都是这帮江湖术士为迎合上意,讨日本统治者欢心,蛊惑的结果。

    更别说近代甲午战争,还确确实实懵对了,赌赢了。

    让日本得以掌括大国耳光,以险胜的战果风光了数十年,一度成为亚洲霸主。

    于是受此影响,不但帮助尹藤博文撺掇明治天皇出兵侵华的高岛嘉右卫,被捧上了“易学大师”的神坛。

    预测术更是在日本发扬光大,让靠这行吃饭的日本骗子们迎来了名利双收的黄金年代。

    从战前到战后,日本吃占卜这碗饭的“大师”倍出。

    什么批八字、相面、手相、占卜、测字,一片繁荣。

    这些行业甚至可以堂堂正正的开店,合法营运。

    有的人不但信徒数以万计,而且还开办了专门的学校,写作出版,上了综艺节目。

    甚至还有不少人走进了上流社会的殿堂,世世代代都成为了权贵们预测未来的专属相师。

    完全可以说,正是因此,日本才会成为一个宗教泛滥,鬼魅魍魉多不胜数的国家。

    但是要知道,松本庆子可不是纯粹的日本人哪,她其实是一个朝鲜侨民。

    从小,她就居住在东京莆田地区的“朝鲜屯”里。

    而她的父亲也始终没改国籍,一直都在以“韩英明”的名字在日生活。

    正是因此,她一直坚定的站在反战阵营里。

    在日本影坛成名之后,她不但多次代表松竹映画去华夏进行友好交流,甚至还参与了中日合拍的反战电影《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而最最关键的是,当小时候住在由破败房舍构成的朝鲜侨民聚居区时,松本庆子的邻居就是一个靠占卜相面为生的老奶奶。

    那个从小被她称呼为“阿纯婆”的独居老人,在朝鲜屯是颇有名气相师。

    经常会给生意发达走出屯去的那些朝韩人士看风水和相面,而且一直活到了松本庆子上初中的时候。

    但老奶奶在生前,往往用占卜术逗弄小小的松本庆子之后,总会主动为其揭破其中的秘密。

    会语重心长的告戒她。

    “瞧呀,庆子,什么大富大贵,有福气啦,这些话都是骗人的。其实我只是能够看穿你心里所想而已,就像魔术一样。所以你可一定不要轻信别人的甜言蜜语啊。依赖占卜的人是愚蠢的,怎么可以把幸福委托给别人?所谓预测术全都是骗人的。占卜既不能教我们正确解决问题,也无法让人生变得轻松如意。记住,沉迷占卜的女人是不会幸福的哟,命运必须自己来开创啊。你只有懂得努力,愿意付出,长大后才能成为一个靠得住的人呀……”

    “可是……那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佛保佑这回事呢?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神社和庙宇?”

    最初的时候,小小的松本庆子对老奶奶的话,还是抱有一定怀疑的。

    然而老奶奶更为睿智的回应,却给了幼小的她以正确的人生观。

    “庆子啊庆子,小脑袋还是很会想的呀。没错,神佛保佑这回事当然有。可神佛一定不会是什么人都保佑的,也一定不是你所能想象的样子。你知道‘佛不渡人人自渡’这句话吗?什么是神佛啊?神佛就是你心中的信念。那么多的人,去神社和庙宇拜的是什么?不外乎是他们所想所求罢了。尤其是有钱人,今天是朝阳,明天是夕阳,活得颤颤巍巍难以安心。他们只是出于敬畏命运,才会求神问道。可是求人不如求己呀,光拜又有什么用?想要愿望满足,实现幸福。除了要有坚定信念,还要自己肯努力、肯付出汗水,才会得到神佛的保佑啊……”

    就这样,受益于老人的忠告,长大后的松本庆子在事业上一直是个勤奋努力的人。

    自从踏上表演艺术这道路后,她一直在毫不间断地琢磨演技,拍摄电影。

    她从不相信任何所谓预测未来的妖言惑众。

    哪怕自己遇到了倒霉的灵异事件,她也从没动摇过心里的信念。

    别说没有像别人那样大作法事消灾解难了,就是问卦询方也没有过。

    仅仅是去浅草寺拜了一拜,就像普通人那样,掷了一百円,许了一个愿而已。

    反而愈发对神棍们抱有警惕,知道一定会有人想钻这个空子,算计自己。

    就像眼下遇到的这种情景。

    所以她的直接反应就是极不情愿的摆了摆手,显出谦让的姿态,委婉谢绝。

    “不,不用了。大师还是先给理事夫人解惑吧。我的生活一切顺利,并没有任何苦恼。”

    但这一下,别说那神棍紧锁双唇,面露愠色。

    就是贵太太们也都不干了。

    多么好的机会呀!

    眼瞅这就有热闹可看,谁愿意放弃探听明星隐私的吃瓜机会?

    于是这些八卦之魂崛起的贵太太们就各施所长,争相踊跃的来劝说。

    黑田太太心情如容貌,张嘴见心,开口见胆。

    “咦,这话怎么像是在敷衍呢?松本小姐的纸巾广告前年不是出了问题吗?我们都知道的呀。这位大师可是在整个墨田区赫赫有名的阴阳师啊,是理事长好不容易才请来的。松本小姐可不要自误,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啊?”

    容貌敦厚的宫本太太心思倒是缜密,认为松本庆子是顾忌隐私问题。

    “松本桑,还是让大师为你相看一下吧。请放心,在座诸位的嘴都严得很,不会往外传闲话的。”

    大野夫人则以利诱之,“松本桑,我们是熟人了。我不怕跟你说实话,经商之人实在是怕邪祟。虽然我能体谅松本桑的委屈,可我总要顾忌我老公的看法。你的来意我很清楚,你不妨让大师看看,只要没有大碍,塔思琦明年的广告我愿意帮忙疏通。”

    跟着她又看向理事夫人,“还有西浦百货的圣诞节活动、迎新活动和公司年会,西村夫人的意思,也是希望请您来做主持人的。是这样的吧?”

    于是理事夫人优雅含笑的瞻首回应,以示赞同。

    跟着再加上,原田美智子惊讶的捂住嘴,凑趣的一个劲的表示羡慕。

    “姐姐,两位夫人好大方啊,对你也太好了吧,那你快让大师看看吧!还等什么呀?”

    这个时候,松本庆子的处境就变得有点尴尬,骑虎难下了。

    确实,圈层之所以是圈层,就是需要大家趋同,不能搞特殊化,更不可以鹤立鸡群。

    何况日本人本身就注重合群,整体社会都存在严重的羊群效应,极度排斥与众不同的个体。

    于是思来想去,松本庆子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也只能是妥协的结果。

    “那好吧,就麻烦这位大师给我相看一下吧。”

    她极力克制住心里抵触的情绪,这么说着。

    不留任何破绽,让笑容端庄平静,让神态优雅自然的融入贵太太欢场释然的气氛之中。

    然后就缓缓的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的轮廓修长,精致柔润,涂上透明色的指甲就像杏仁一样诱人。

    看得那个期待已久的神棍,不禁悠悠吐出了一口气,额头渗出了细汗。

    眼瞅着那一直最不情愿也是最让人心痒难耐的手伸了过来。

    他肥厚的指头都忍不住蠢蠢欲动,眼神更是露出了压抑不住的焦灼来。

    他欣慰自己耐心得到了回报,想象着猎物即将落入自己手掌中的滋味。

    然而就在最后的一刻,他眼中的邪气和唇角的窃喜,都被松本庆子敏感的察觉到了。

    难以克制下,她差点作呕。

    于是仅仅让自己那只白嫩舒展的手轻叩了一下神棍的指尖,就像轻柔的丝带飘了回去,并且条件反射一样收紧了身体。

    眼瞅着即将入口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对于神棍来说,却犹如一段晦涩难明的古经般挑衅着他、羞辱着他。

    不得不生憋回去他那些后续的手段,只有一股愤怒的激流涌入了他的五内,混入了他的丹田。

    可他偏偏还发作不得。

    不为别的,就因为松本庆子可是演员!

    而且不是一般的演员,是专业级别的影后!

    “哎呀!我犯忌了!”

    抽走右手的松本庆子故意显得很是慌张。

    “怎么了?”

    贵夫人们全都大惑不解,一起错愕的望向了她。

    “抱歉,太抱歉了,我给忘了。全忘了。上个月,其实我去过妙法寺祈福。真言宗的主持望海大师,专门叮嘱我九十九天不许占卜,也不许求灵……结果我……我今天几乎都忘干净了……对不住了,诸位夫人。对不住了,这位大师!”

    松本庆子诚惶诚恐,一个劲的给在场诸人鞠躬致歉,而且是行的还是大礼。

    于是众人面面相觑后,态度也就都含湖起来了。

    “竟然是这样啊,那……要不就算了吧,不要相看了。禅师对阴阳师,不能冲煞的呀……”

    宫本夫人应该是真的信了,否则她不会主动帮着打圆场。

    “是不能冲煞,否则都不灵了。”

    原田美智子更机敏,顺势帮着松本庆子说话。

    大野夫人则眉毛一挑,有些不满地挑剔上了礼数。

    “真是的。松本小姐,你应该早点说嘛,这样太让人尴尬了,多没礼貌!”

    黑田夫人更在乎的是替大师挽回面子,撇撇嘴也说了几句刻薄话。

    “松本小姐,那也只能说是你没福气了,今天这位阴阳师也是看着理事夫人的面子上才来的。下一次,你就想占卜,也未必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是的,是的,都是我不好。太粗心大意了,才辜负了大家一片盛情。不过,各位心胸是多么的宽广呀,一定能把喜马拉雅山装进去的……”

    松本庆子很有技巧的表达自己的歉意,捧得几个贵太太心里熨帖,都不禁面有得色的笑了。

    这样一来,在她的机智下,神棍也没法再矫情了,也只有沿着台阶慢慢走下来。

    “那好吧,来日方长,来日方长。那就换下一位好了。”

    言必,意犹未尽,颇感遗憾的神棍又把目标转向的旁人。

    原田美智子倒是不客气,见状主动请缨。

    她把自己那修长的、灵动的、妖冶的手很大方的伸过去,任凭神棍随意把玩相看。

    然而可惜的是,对于松本庆子来说,年纪最长,见多识广的理事夫人这一关却着实难过。

    虽然她笑了笑,并没对此结果说什么。

    可她凝视松本庆子的眼神和水晶镜片的反光,却散发出与之表面的温煦截然相反的肃穆威压。

    这无疑充分说明了一件事,她的眼睛不揉沙子,绝对不容哄骗。

    所以这一天,满怀希望而来的松本庆子终究未能如愿以偿,几乎等于白跑一趟。

    因为哪怕她送出了画作,也一样没能讨得理事夫人的欢心。

    最后仅仅只得了一个圣诞活动的商演承诺。条件更是相当苛刻的。

    不但需要在户外工作,报酬也只有不算丰厚的二百八十万円,而且服装还需要自筹。

    这已经足以说明她因为今天表现不佳,而被原本对她颇有好感的理事夫人记恨嫌弃了。

    这种活动的价格对于她来说,无疑也是一种羞辱,分明就像是对乞丐施舍了几个小钱。

    可说实话,对此松本庆子一点也不后悔,她唯一后悔的就是不该来这个地方,参加这次聚会。

    因为比那个阴阳师更让她作呕的,是这些夫人们聚会的餐食。

    松本庆子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体面洁净,衣着华丽,一尘不染的贵妇们,竟然会以猎捕的鲸鱼生殖器官为进补美食。

    她们居然迷信这样的东西能带给自己身心幸福。

    于是根本等不及聚会结束,连一口东西都没吃,松本庆子就又找了个托辞,就像逃离梦魔一样,从樱园餐厅的包房逃走了。

    原田美智子追出来送她到停车场。

    在电梯里独处的时候,忍不住开口埋怨她。

    “姐姐,你今天也太不给面子了。明明至少可以捞五千万円的机会,就变成了这么点零头。我都替你可惜啊。你为什么就非要这么倨傲呢?太亏了……”

    可松本庆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才刚一出电梯,她就顾不及自己的形象了。

    就这么守着地下车库电梯门口的垃圾桶……吐了。

第八百九十九章 丑恶人间

    下午的约会出师未捷,让松本庆子不得不把最后的期望全放在了当晚七点的约会上。

    大概是周末晚上的关系,东京市中心,银座丸之内,帝国大酒店的餐厅里挤满了用餐的客人。

    窗下变成流彩的车灯和街灯连绵着,闪着宝石般的美丽光芒。

    街上琳琅满目的各色商业广告和霓虹灯,更是成了沿着马路缠绕的细长丝带,光彩夺目,迷幻至极。

    就在一张紧邻窗边、视野甚佳的桌子边,松本庆子和南阳化纤的近江社长夫妇面对而坐。

    身穿深色和服的松本庆子一等菜送上来,随即请近江夫妇先用。

    “今晚真是太难得了,没想到真的能够把近江老师给约出来。上一周,我凑巧在涩谷又去了一次插花课室。听人说老师这个月刚刚从英国回来了,我才试一试打电话过来。没想到真的顺利跟您联系上了,非常感谢您的赏光,让我无比荣幸……”

    松本庆子满怀感激地说道。

    之所以她会称近江夫人为老师,是因为近江夫人喜好花艺,而且在东京花道界小有名气。

    许多名门小姐和贵妇人为了增加个人修养,都曾经拜在她的门下学习。

    松本庆子也不例外,六年前曾经托人引荐,在近江夫人授课的插花课室学习。

    更没想到的是,两个人比较投缘,相处得特别好,私交远胜旁人。

    要不是后来近江夫人需要陪近江社长去英国,扩展外贸业务,不得不辞了插花教学的工作。

    她们多半现在还能保持着良好的师生关系。

    “别这么说呀,庆子酱。能够接到你的电话,我也是很高兴的,看来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插花老师啊。怎么样?几年不见,我们的庆子都已经成为了拿影后桂冠的大明星了。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在家摆弄花草吗?”

    近江夫人已经有五十多岁,以一种很慈爱的目光看着松本庆子。

    “哎,一有空还是会练习的。有幸能跟近江老师学习两年多的插花艺术,真的让我受益良多啊。我现在的确能够体会到,插花对提高个人修养和优雅举止真的很有帮助。而且每当工作有了烦恼,摆弄一下花草,就会变得静心了呢。这样一来,揣摩角色似乎也变得容易了许多。否则的话,我能不能拿到那些奖项,还得另说呢?所以真是要多谢老师的教诲呢。”

    “啊呀呀,庆子现在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呢。哄得我真是高兴啊。不过,你还能时常摆弄花草,而且体会到其中的好处,让我很宽慰。既然这样的话,有时间你就到家里来陪陪我吧。他这个社长可是一年到头忙个不停,我的子女又都在国外,说实话我很孤单的。我们要是能经常坐在一起喝喝茶,共同探讨一下花艺,也是乐事一件啊。”

    “那太好了,能够时常跟近江老师见面,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正说到这里,突然间,松本庆子还不太熟悉的近江社长插口了。

    “哎呀,你怎么好提这种要求呢?庆子小姐可是首屈一指的大明星啊,她的工作一定很繁忙吧?电影、广告、商业演出,应该多不胜数吧?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来陪你?你这样冒失的开口,会让庆子小姐为难的呀……”

    这话一说,近江夫人登时迟疑了。

    她随后看着松本庆子的眼睛,便如探问似的流露出了些许担心,又有些尴尬的眼神。

    松本庆子见状赶紧解释,并且非常坦诚的说出了自己的事业困境。

    “不不,没关系的,我有时间的。坦白说,最近一年来,我的事业不是很顺利。由于去年拍摄的一个广告出了灵异事件,造成了不太好的社会影响。以至于广告被封杀,许多广告商也解约了。所以目前除了一两部还在计划中的电影,暂时还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忙。最多,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NHK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可能近期会邀请我去充当嘉宾。以及新年的红白歌会的机会,还需要谈谈看。其他的工作安排就没有了……”

    这样一来,不但立刻让近江夫人放宽了心,成功博得了她的同情。

    也让她弄明白了松本庆子这次会相约见面的真正用意。

    “是这样啊?我们一直待在国外,可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庆子酱,这一年来过的很是辛苦吧。”

    近江夫人不由感慨了一声,但仅仅是略作思考,随后就痛快的表示。

    “不过,遇到点挫折没有什么的。庆子酱,你可不要灰心啊。这样好了,你后天下午就来家里找我。倒是巧了,最近三越百货公司的专务太太,还有《装苑》杂志艺术指导的太太,也想跟我学习花艺呢。我介绍给你认识,她们应该会对你的事业有所帮助的。还有,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有心筹备自己的插花课室。相信还是有一些情趣高雅的贵太太会卖我一些面子的,到时候你也来吧,庆子酱,起码可以借此扩充些人脉。”

    而近江夫人发自真心的关照和好意,让松本庆子登时就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她立刻鞠躬致谢。

    “那太好了,这对我而言,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太谢谢近江老师了。”

    但这还不算完,近江夫人不愧是值得让松本庆子称为“老师”的人。

    一向有钱有闲的她好像终于发现人生意义似的,对这个爱徒确实上心,对帮忙的事显得非常热衷。

    自己竭尽全力就不说了,甚至还当场逼迫自己的老公也要积极表态。

    “对了,老公,南阳化纤的面料业务不是和许多服装公司都有合作吗?你也帮着疏通下关系,介绍庆子和那些服装公司的会长、社长、理事什么的认识一下,让她接几个广告呀!不是我说,像庆子这样的好的演员,是不该就此埋没的。如果不能够帮助她,我可是不会安心的呀!”

    不用说,既然近江夫人都当着松本庆子的面开了这个话头。

    近江社长再怎么样,也不能不接这个话,卖自己老婆几分面子了。

    “庆子小姐,我对演艺界没有什么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也不需要拍什么广告。所以我对这些事就是个大外行,实在不知道自己去说有没有用。不过,我也认为庆子小姐是很优秀的演员呢,所以我会尽力帮忙的。明天我就打电话去问问看。”

    不得不说,近江社长真不愧是做生意的大老板,似乎很习惯受人请托了。

    他公事化地应付了一下,留的也是活扣儿。

    但这已经足以加深松本庆子的感动,让她由衷为自己身边有像近江夫妇这样的热心长辈而庆幸了。

    于是松本庆子再次道谢,同时也认为自己应该尽最大的努力予以真诚的回报。

    “社长,您太客气了。能得到您和近江老师如此呵护备至的关照,无论结果如何,我已经高兴得无以复加。这样好了,近江老师不是要开办插花课室吗?经费方面我也愿意出一份力。近江老师无论如何,请千万不要拒绝我啊。我知道您不缺钱,只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万分过意不去,实在难以报答您的厚爱。”

    近江夫人不由为之露出宛若孔雀开屏般的骄傲和灿烂的笑,状甚愉快地加以谢绝。

    “啊呀,庆子酱,这种事儿就别放在心上,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事儿嘛。身为你的老师,照顾自己的学生也是理所应当的嘛。这么一点小事,真的不算什么。”

    但松本庆子已经铁了心了,她是个讲感情的人,别人越对自己好,她就越要求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不,老师您就别说了。这事一定要这么办,否则我可没脸见您了。请您就允许我任性一次吧。”

    “哎呀,你这个孩子,可真是的。让我说什么好呢……”

    不用说,接下来,酒宴氛围就更加和谐了。

    心存感激的松本庆子不但为近江夫妇频频敬酒布菜,饭后特意为近江社长要了昂贵的雪茄。

    而且她也以为自己终于驱散掉霉运了,喝了不少的酒。

    结果恰恰就在这顿饭即将以宾主尽欢来结束的时候,事情偏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逆转。

    这件事的起因,是近江夫人起身去洗手间。

    原本松本庆子是想要陪同近江夫人一起去的。

    然而就在她即将随之起身的时候,却骤然发现自己手被人在桌子下面,一把拉住了。

    最最令人不敢相信的是,那个拉她手的人居然是坐在她斜对面的近江社长!

    骤然的惊吓突然从天而至。

    松本庆子整个人几乎都麻了,完全傻在了当场,而且羞愤交加的地红了脸。

    然而在她张大眼睛,骇然的凝视下。

    头发花白的近江社长却一脸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轻轻又把手撒开了。

    他甚至还微笑着对松本庆子点点头,示意要她安心坐着。

    于是就连松本庆子本人也有些怀疑,是不是刚才在酒醉的氛围里发生了错觉,像近江社长这样的长辈怎么可能动手摸她?

    也就是这样,在她失魂落魄的情况下,近江夫人离开了,没有察觉任何的异常。

    然而等到近江夫人一走,道貌岸然的近江社长就忍不住露出了另一幅面孔。

    随后几近无耻的话,则彻底让松本庆子原本的美梦破灭了,重新认识到了真实世界的丑恶。

    “留下来,我们单独聊几句不好吗?”

    “您……您这是是什么意思……”

    “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呀。我想和你好好谈谈你的处境呀。”

    “我……我的处境?”

    “是啊,仅仅一个广告的失误,就对庆子小姐的事业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明明拥有这么高的知名度,深受国民喜爱的呀,结果全都没有用处。难道松本小姐还不明白吗?明星的事业就是这么脆弱的呀。也许一个意外,就灰飞烟灭了……”

    “社长……您……您是不是喝醉了?”

    “我醉了?哈哈,也许吧。”

    近江社长凝视松本庆子,露出了诡秘莫测的笑容。

    “可是你要清楚一点,广告的事儿,对我不过一句话而已。凭我的面子,没有几家日本服装企业会拒绝我的要求。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保证服装广告,你会多得接不过来。可我是个商人,我是需要回报的。”

    “回报?刚才……难道我们不是已经达成……”

    “不,真正的交易,怎么可能是那点表面上的条件能够促成的。我要更好的条件。我的太太老是说起你,说你多么多么漂亮,我过去还不信呢。直到看过你几部电影的录影带,像你这样的大美人,就连我这样快要步入花甲之年的老人也被你迷住了呢……”

    “不,近江社长,请您自重!这样的话真是太失礼了。我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对……对近江老师十分尊敬……”

    庆子的声音不但生硬,而且已经恐惧起来。

    甚至因为气愤交加,听起来都是颤抖的。

    “哈,这有什么?现在哪还有人没有情人的,除非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只要我们不说,有谁会知道呢?恕我直言,松本小姐,其实你需要的不是广告,不是电影,不是机会。而是靠山,坚如磐石的靠山。我就可以成为你的靠山。你拍广告能有几个钱,演电影能有几个片酬顶天了四五千万円。也就这样了吧?可只要你同意和我秘密交往,无论一亿円,两亿円……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满足你。有了我的资助,还有什么能阻碍你的演艺事业呢?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拍属于你自己的电影。怎么样?很公平吧……”

    说着,已经完全化身为痴汉的近江社长,居然又色迷心窍,在桌下伸出了咸猪手开始动作。

    人间的纲常全弄颠倒了!

    如此的屈辱无法让人容忍!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这个惨痛的教训让松本庆子遭受了精神和情感的双重重创,心理的承受力完全崩溃。

    虽然她早已不是不明世事的小姑娘,平日耳濡目染,不知见过多少娱乐圈里的种种混乱关系。

    她自己的身边更是不知道藏着多少色中饿狼,总是免不了会被男人惦记,遭受骚扰。

    可这个觊觎她的人,无论是谁,都不应该!也绝不能是!近江老师的丈夫啊!

    近江社长的无耻不但毁了她和近江夫人的情感和关系,也彻底毁了她对世界最后一点的美好认识。

    松本庆子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她的心,一口一口,咬得生疼。

    不争气的她,当场就流出了眼泪。

    根本没就能等到近江夫人回来,就夺路而逃了。

    开车回到家里后,她直接躲进了盥洗室在洗手池拼命的洗手,好像上面沾染了一千年的污秽。

    洗了无数遍之后,她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凄凉的笑,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

    她真的不知道,今后还怎么再见近江老师,人生的路又该怎么继续。

    今天所经历的一切,这简直颠覆了她对人生的认知。

    究竟是她自己过去太无知呢?还是这个世界把肮脏隐藏得太好了?

    她不知道!

    但她清楚,她不愿意妥协,不愿意苟延残喘,所以渴望毁灭。

    凭她此时的心情,她真想砸破镜子,放一把火烧了这房子。

    恨不得毁灭这现实的一切,毁灭全世界的龌龊和污秽。

    就像《金阁寺》中所说的那样,“只要没了证人,耻辱也就从这世上被斩草除根了吧。他人全是证人,而若他人不存在,耻辱这东西也就无从而生了。”

    可是又是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只有一面之缘年轻人的话。

    “所谓藏污纳垢,不愿意妥协。这往往是缺乏智慧和斗争力量之人的托辞。只能体现出自我放弃的悲观。面对强大的力量。聪明人可不会急于一时,而是会像下棋一样,进退有据,做出取舍。然后在隐忍中慢慢壮大自己,等待良机……”

    幸好如此,因为正是这些话,像细丝线一样系在了她的心脏上。

    保护了她的心脏没有完全的破碎、炸开。

    正是这些话,还让她尚存有最后一线希望,犹如微弱的初燃火苗。

    她想他了,她想见他。

    无论有多少理由在告诉她其实不该这么做,可她还是迫切想要见到他。

    那是一种源自于灵魂的吸引,而非来自于荷尔蒙的渴望。

第九百章 再度相见

    到底该穿什么衣服才合适呢?

    在心底,松本庆子已经反复默念这句话好几次了。

    在二楼的梳妆室里,她对着一面一人高的长镜,又脱下了一件稍显华丽的长裙。

    尽管在柔和的灯光下,她丝缎般的肌肤足以让任何男人血脉贲张。

    但她自己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应有的自信。

    反倒望着十平米房间里来自于世界各地几百套的大牌服装,她第一次心季犯难。

    其实从道理上来说,她几近完美的身条儿,应该是比较容易选择服装的,几乎穿什么衣服都好看。

    更何况她已经参加过无数次,数不清的上流宴会和名流派对了。

    无论在巴黎还是在纽约,无论出席戛纳电影节,还是出席威尼斯电影节,她从来不会因为装扮煞费苦心。

    可是,就在今天,就为了一会儿要去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一个来自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华夏人。

    她总是忍不住以苛刻的眼神来审视自己。

    不是觉得那套衣服太花俏,就是觉得那套款式已经过时了。

    不是挑剔那件衣服领口装饰太繁复,就是挑剔那套裙子的腰身显得自己有点发胖。

    她的这种局促不安,心里慌张,几乎是生平头一回。

    哪怕她参演的电影头一次获奖,站在领奖台的时候,她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这是多么的莫名其妙,多么的奇怪啊。

    而最终,她忽然想起了前些年,几次去华夏参加电影交流活动的往事。

    对了,华夏人对服装都很保守,而奢侈也可能会让自己显得庸俗。

    至少在那个华夏年轻人的眼里,很有可能是这样的。

    他的着装风格是那么的清爽朴素,一看就能知道他喜欢简单。

    所以一番踌躇,试过了至少十几套衣服后,松本庆子最终还是选择了白色套裙的装束。

    脚上搭配了一双珍珠白颜色的浅跟皮鞋。

    珠宝只保留了耳朵上的珍珠耳钉,而且换成了较为暗澹的颜色。

    腕表也放弃了最常戴的那块玫瑰金镶钻卡地亚,换成了白色软皮带的精工坤表。

    这个样子应该会好多了吧?

    松本庆子对着镜子暗自思忖。

    而当她终于感到比较满意,转过身来准备离开时。

    眼睛却又忍不住看向了梳妆台上的那本《金阁寺》

    那正是初次见面时,宁卫民正在阅读,后来又同意借给她的那本书。

    在松本庆子的心里,这本书无疑是被那个漂亮干净的年轻男人仔细读过的。

    每一章、每一节,每一个文字都被他触摸过。

    也许是轻柔的,也许是随意的,字里行间都留下了他的指纹和皮肤的味道。

    所以虽然是有言在先,说好再见面就要归还的,她还是犹豫了。

    还是……先……不要还了吧……

    想到这里,松本庆子的脸颊不由微微发烫,心跳也抑制不住的加速。

    这样的羞怯,更是许多年都未曾有过的异常。

    这种奇妙的滋味,就像她小时候淘气,背着大人爬树摸鸟蛋。

    既渴望得心里发痒,又害怕失足从树上掉下来的感受。

    而真正等到决定出门的时候,松本庆子甚至不打算再开上次的那辆蓝色跑车了。

    忽然间,她觉得那车似乎太过张扬,太见锋芒。

    可她却想要把见棱见角的东XZ起来一些,能够显得自己温柔、优雅、闲适一些。

    所以最终还是保守起见,换成了自己的另一辆车——银色的丰田皇冠。

    …………

    花在路上的时间几乎一瞬而过。

    足足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松本庆子来到了自己位于西麻布的公寓。

    停车的时候,她看了看表,整整下午三点。

    其实之所以会这么早,除了松本庆子内心比较期待的原因以外。

    也有她想要提前给房间换换气,然后烧一壶水,才能够更好的招待客人的缘故。

    所以她一来,一进入公寓,就开始忙和起来。

    开窗之后,紧接着是开空调,好让室内保持温暖干燥又比较新鲜的空气。

    虽然是晴朗的下午,阳光充足得很,可她还是把室内的灯都打开了,让这套公寓更加通透敞亮。

    正因为藏了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想法,莫名其妙的心思。

    而且刚刚才经历了那些让她一想起来就恶心作呕,只想永远忘记的遭遇。

    松本庆子才更加的惧怕晦暗,害怕阴影,渴望能沐浴在光明里。

    终于等到一切忙完了,泡茶的水也烧开了,她又忍不住在公寓大门后的穿衣镜前开始徘回。

    就好像不经意地偷窥几眼镜中的女人,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她走到镜子前照一下就走,然后又忍不住再走回来。

    倒不是不自信,她只想照一下,用这种方式观察一下自然状态下的自己。

    她心中尤其担心的是,怕自己打扮修饰得太过了,会显得做作和老气,而落人耻笑。

    终于,她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了。

    她忍不住仔细审视这镜中的眼神。

    除了迷茫和紧张,渴望和欣喜,不安和叛逆。

    还有一种如夏娃对于苹果的饥渴,潘多拉对于魔盒的好奇,而她又永远无法自己把握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突然受惊,就这么站在门口足足有半分钟,松坂庆子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门镜前去确认门外之人的身份。

    还是那一身的装束,如约前来的宁卫民站在门口静候着。

    松本庆子窥视着她渴望见到的这个年轻人,时间比刚才的愣神更久。

    足够一颗苹果熟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了。

    最终随着她打开门锁开门的声音,门外传来了那个她曾经耳闻过的,一种年轻的、带着磁性的谦恭声音。

    “您好,让您久候了,我好像来的有点晚了。抱歉。”

    “没关系,时间刚刚好,快请进吧。”

    等到宁卫民换好鞋,她又特意邀请。

    “茶已经泡好了,过来坐罢。”

    宁卫民的动作还是很轻,走路很安静。

    他穿过玄关缓步走到沙发近前,窥望着已经坐在沙发上的大明星,却没有直接落座,而是再度施礼。

    “太麻烦您了,怎么好意思?”

    “没有的事儿,我才是要感谢的人。”

    松本庆子见他如此客气,也站起来还礼。

    “上次见面,你给出的建议太好了。托你的福,用抵押贷款的办法,已经暂时解决了经济上的问题。”

    “啊?我的建议……”

    这倒是让宁卫民比较意外。

    “您的意思是说,这房子已经抵押了吗?所以这次叫我来……并不是打算卖房?”

    然而对这个问题,松本庆子却采取了不置可否,避重就轻的应对方式。

    “我们还是坐下说吧,茶的温度刚刚好,你先解解渴吧。”

    确实,毕竟两人还很陌生,而财务状况又是一个人毕竟重要的隐私。

    松本庆子实在没必要把这方面的详细情况对一个外人开诚布公。

    于是宁卫民也就不好拒绝邀请了。

    这次不但走到次座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而且爽快地拿起已经倒好茶水的杯子,礼貌性的喝了一口。

    “好茶,谢谢。”

    然后他就静静等待着松本庆子的下文。

    可让他有点没想到,松本庆子之后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反倒是没话找话一样,居然转移了方向,意外的关心起了他的近况。

    “最近很忙吗?要接待的客户很多吗?房子好卖不好卖?有谈成的吗?”

    “哦,我才刚入门,还在学习阶段。不过能肯定的是,这一行确实越来越繁荣。”

    宁卫民内心大感费解,索性也用含湖其辞来对付。

    “那就好。”松本庆子笑了一笑,跟着却继续问着,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你呢?你自己现在住在哪儿?”

    “我?我其实……住在……银座……”

    “银座?”松本庆子的声调一下子就高了,透着难以置信的吃惊。

    但宁卫民可比松本庆子的本事高。

    他既能睁着眼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瞎话,更不憷半真半假的打马虎眼。

    “啊……是的。就在5丁目6番8号,是银座精工大钟十字路口后面一个街道里。您一定不会相信那还有一栋三层的阿巴托吧?说实话,那三层的铁皮小楼,被外面的商业建筑挡的严严实实的。就是东京人也没几个人会知道呢。实际上,房子里面,除了顶楼露台,一点阳光见不到。大白天都得开灯呢。但好处就是房价便宜,交通方便。一个月才四万円……”

    这确实能解释通了。

    松本庆子微微点头,她显然信了。

    “真不可思议,那样的地段还有这样的房子吗?你是怎么找到的?”

    “嗨,也是赶巧了,我刚到东京找房子的时候,那房子前面的建筑刚被推倒重建。后面的阿巴托就被我看到了。上面是有出租广告的……”

    “是这样啊,确实是巧合。可这样的房子不好长处的呀?对健康不利。”

    “您说的是,不过东京找房子不容易,总得慢慢来。”

    对于宁卫民的解释,松本庆子全盘认可,再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

    但于此同时,一时却再想不出什么话题了,尤其是合适的话题。

    他们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

    至少有两分钟,落入彼此相对无言的尴尬。

    宁卫民勉强还能沉得住气。

    毕竟商人的基本素养嘛,就是微笑,不着急。

    他要做不到这两条,干脆就别在商场里混了。

    更别说,他不但已经了解了松本庆子的明星身份。

    而且对方还是一个怎么看都看不厌的绝色大美人。

    再加上松本庆子今天一身白色的服装,让她显得更年轻。

    比起电影中的她,更没有距离感。

    甚至有遮盖不住的文雅气质,丝毫也没有咄咄逼人。

    能和她这么面对面对坐着,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奇遇,人生乐事。

    他又有什么坐不住的?

    而反过来,对于松本庆子而言,由于她迟疑不决,在心里一直在琢磨一个很难敲定的主意。

    她的心态远不如宁卫民,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是真有点忐忑不安了。

    毕竟,她目前对宁卫民知之甚少。

    所以她对于自己接下来想要表达善意的方式没有真正的把握。

    究竟该不该贸然启齿?

    该不该就这么拿出来?

    这么做的话是不是过于唐突?

    会不会引发误会?有不可预知的错误?

    可她的心思虽然还在反复纠结,最终想说的话却还是突然出口。

    “这次麻烦你再度过来,其实是为了当面表示感谢的。你真的帮了我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忙,但你自己却因此受到了重大损失。这让我非常过意不去。所以一点小心意,还请笑纳。千万别拒绝,否则,我会不安的。”

    说着,松本庆子就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用双手奉送到了宁卫民面前的茶几上。

    由于皮肤洁白细腻,那修长手指上澹蓝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而宁卫民只需一眼,就能确认,那信封里多半是一沓没开封的整钞,也就是一百万円!

    然而正是这一举动,却让宁卫民的心脏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勐烈的泵出滚烫的血,急速的流向他的每条血管,渗进了每个毛孔,又涌入他的脑腔,整个身体都被滚烫的血液灼烧着。

    “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给我钱?这钱我不能要……”

    宁卫民尽力克制情绪,可一直保持的和气消失了,表情还是变得严肃起来。

    松本庆子登时察觉到了他的不快,赶紧解释起来。

    “不是……不是平白无故的。你为我蒙受了损失。如果房子卖出去的话,你个人应该有至少百分之一的提成……”

    “那也只是六十几万。您给的这些,未免也太多了。”

    “并不多,我是日本人,还是电影演员。这点钱对我不算什么。可你是华夏人,在东京生活很吃力吧。你需要这笔钱,正好可以用来租个好一点的房子,改善一下生活,收下吧……”

    越描越黑,越说越过了。

    虽然不傲慢,也是好意,但这该死的优越感和施舍可真让人不舒服。

    “呵呵!”宁卫民似笑非笑哼了两声,随即进一步反问。

    “您是在可怜我吗?就因为您自己是日本人,而我是华夏来的?如果您想要做善事的话,我建议您,还是把这些钱捐给正规的慈善机构吧。我有手有脚,还不至于接受这种施舍……”

    宁卫民的心里是翻江倒海,完全没有想到松本庆子会采用这种方式酬谢他的善意,居然这么直白的塞给他钱。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恼火,原本这种事儿对他来说不该算什么的。

    而且很可能只是他自己想多了。

    如果用金钱“砸”他的对象不是松本庆子的话,他完全可以笑嘻嘻的感谢一声,马上拿着钱走人,转脸再买一百万円的坂和兴业股票去。

    可就是邪了门了,面对松坂庆子拿给他的钱,说出这样的话。

    他就是控制不住的光火,轻而易举就破防了,一颗心在抽搐的疼。

    他是随便几个钱就能打发的人吗?

    他分明是在馋她……

    咳咳,总之,这事儿不能这么算的,他这个华夏人,之所以会大老远的过来,期待的可不是这些。

    而他的这些话,也完全让松本庆子意识到他真的是生气了。

    惊慌下,她能给予的解释也越发磕磕绊绊起来。

    “对不起,宁桑,请别生气。如果……如果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容我解释。我……我真没有任何瞧不起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付出了就应该得到回报。收了恩惠也要适当予以报答。目前金钱对你是最有用处的……”

    “不用说什么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可不需要您做出这样的回报。您如果因为我的建议解决了苦恼,我为您高兴。可房子没交易成功,我就不能拿您的钱。这是我做人的原则。就这样吧,祝您愉快……”

    宁卫民不耐烦的打断,他一改曾经的礼貌和风度,转身就要果断离开。

    而刚走到玄关,他的身后却传来了松本庆子激动的声音,那是最后的挽留。

    “不,请别走。我是真心想和你交朋友的。我本以为……你会很高兴收下这些钱,然后打算让你请我吃饭的……”

    就为了这句已经带有一些哽咽的话,宁卫民一下重新绷紧了神经,勐然回过头来。

    “什么?你……想要和我做朋友?”

    “是的。”松本庆子郑重其事,一本正经的说,“可以吗?”

第九百零一章 美人相邀

    “当……当然可以呀!”

    宁卫民将信将疑做出了答复,居然有些六神无主了。

    就好像有一顶皇冠悬在了他的眼前。

    而他原本以为这顶皇冠只是展示品。

    觉着自己大概率只有看看这无价之宝的福气,能不能用手摸着还两说着呢。

    可熟料却马上被告知,这顶皇冠原本就是为他准备的,即将戴在他的头上。

    于是在否定与确定之间,在失去与得到之间,就充满了骤悲骤喜的煎熬,在信与不信的不真实感中摇摆。

    “那么作为朋友,你现在愿意收下这些钱了吗?然后请我吃饭……”

    松本庆子再度壮起胆量问,并且殷切地凝视着宁卫民的脸。

    出于紧张,她用力抿着嘴唇。

    在她的想象中,这些钱对于宁卫民的生活是可以发挥大用处的。

    他的脸上应该可以戴一款新款的墨镜。

    他的脖子上也应该有一条好看围巾。

    他的手腕更需要一块高级点的名牌腕表……

    总之,他需要太多的东西了,也适合太多的东西了。

    这些都是很容易的事,她真心愿意成全他,并且为能够帮助他而欣慰。

    “我……受宠若惊。”

    宁卫民完全可以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了,大明星确实在对他发出邀请。

    俗话说,最难消受美人恩。

    他喉咙吞咽了一下,有那么片刻犹豫,可还是拒绝了。

    “我当然愿意请您吃饭,可我真的不愿接受您的金钱馈赠。因为我也是真心把您当做朋友。难道朋友之间就帮这么点小忙,还要牵扯到金钱交易吗?”

    不过和刚才不同的是,哪怕出于男人的自傲拒绝了,宁卫民也已经恢复了温和洒脱的常态。

    他不再偏执,闹什么意气了。

    因为他真正理解了松本庆子的一片好心。

    是啊,人家要不是出自善意,要是没有诚意,何必约自己在这里单独见面呢?

    就让那个打电话给自己的渡部把钱交给自己,岂不是更方便?

    可见他刚才有多愚蠢,怎么真成了毛头小子了?行事完全就没过脑子呀。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当局者迷呢?

    实施航,此时此刻,宁卫民反而开始担心松本庆子会因为自己再度的拒绝,感到面子下不来。

    “对不起,刚才我的反应有些过分了。请您原谅我的偏执和不成熟吧。能和您成为朋友,是我的荣幸。喜欢吃什么菜?请尽管说好了。算我给您赔罪了。”

    如此一来,松本庆子虽略感遗憾,未能如愿让宁卫民把钱收下,但多少也有欣慰。

    尤其是出于对男人要面子的了解,反而不得不迁就他了。

    “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了。不过,我们既然是朋友,那我就想提个小小的要求,你可不可以不再对我再用敬语了?朋友间这么称呼多么奇怪呀。”

    “这个嘛,您说的是……啊不,你说的是。”

    “今后叫我庆子吧。”

    松本庆子轻颦浅笑,很有点俏皮。

    “啊……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庆子小姐。”

    “我也不客气了。喂,你真的要请客吗?可以随便我选地方?”

    “当然。请放心吧,再怎么说。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哪怕是高级餐厅。咱们去银座还是六本木呢?和食还是西餐?”

    宁卫民的身上虽然才十几万现金,但如今也是有信用卡的人了,所以心里有底。

    他心说了,一顿饭而已,就是吃再贵的东西,总不可能吃掉五百万円吧。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松本庆子居然会这样说。

    “可是我不想去那些高级的地方。如果我只想要去个极为普通又别有情味,只是工人和小职员会经常光顾的地方。你会不会又对我产生误会?会为此生气呢?”

    “这……”

    宁卫民不由为之语塞,犯了难。

    因为他可没法确定,松本庆子这么说,到底是故意想为他省钱,还是心血来潮,想领略一下普通百姓的生活滋味。

    “也许让你很意外,可我说的那家饭馆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就在我中学的旁边,真的很想去呢。是韩裔侨民开的风味小馆。有烤肉,拌饭,泡菜,烤玉米,明太鱼,还有……”

    松本庆子的解释很有说服力,然而话未说完,她又忽然停顿下来。

    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不由得低下头轻声叹息了一下。

    为此,宁卫民居然有了点心疼的感觉。

    他下意识去探问,“还有什么?”

    “还有……包饭……好多年都没吃过了。”

    松本庆子这才又抬起头来,脸上始终挂着澹然的笑,仿佛被某一个记忆轻触了一下。

    十几年来,这记忆早已经刻在了魂灵深处,与她一起呼吸,与她一起成长,不可能再被磨灭。

    “好多年了吗?”

    宁卫民心疼的感觉,无疑因为这个表情又大大的加重了。

    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变得更加温柔。

    “嗯……至少两三年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所以很想去看看。”

    没的说,这样的愿望没有男人不愿意去满足。

    宁卫民已经不想其他了,随便怎么都好,只要眼前女人高兴就好。

    于是望着松本庆子令人迷醉的大眼睛,他一本正经的点头,态度非常诚恳。

    “也许有呢。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你真的愿意陪我去尝尝吗?千万不要勉强呀。”

    “没有勉强,我是真的想去。其实我对庆子小姐上学的地方很好奇。如果能看到的话再好不过了?”

    “这个恐怕不行,学校已经被拆掉了呀。”

    “是吗?那真的太可惜了。”

    不得不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

    事情一旦摊开了,松本庆子刚才所顾虑的一切,以及不适感,反而全然消失殆尽了。

    她其实早有这样的打算,否则就不会安排接近晚饭时间的下午见面。

    当然,她也打过退堂鼓,感到难以启齿,有点不想惹是生非。

    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的渴望,步步前挪,对宁卫民发出了邀请。

    可话说回来了,生命的意义不恰恰就在于心存渴望吗?

    在虚无缥缈的生命里,又有什么能比这种微妙的感动更能触人心弦呢?

    如果褪去面具与外壳,人所剩下的不就是怦然而动的心跳吗?

    如果失去了这种渴望,人岂不是犹如冰冷僵化的死人,沦为麻木不仁的机器?

    特别是宁卫民回馈过来充满了怜爱的眼神,充分让松本庆子的自信心燃烧起来。

    就像在冰雪上也能够燃烧的火种一样。

    火焰在眼前跳跃,火花在清冷中飞舞。

    只要火焰永不熄灭,每一个火花都会是希望的火种。

    所以现在的松坂庆子完全可以平视宁卫民了,也可以俯视他了。

    她可以驾驭他,也可以呵护他。

    她可以引导他,也可以任由他。

    虽然对于宁卫民这样骄傲的人,悬殊的财富和身份都是一种增进彼此关系的枷锁和阻碍。

    但在现实中,女人最宝贵的财富,最终只能是来自于自身的魅力。

    是的!当发现在这个年轻人的面前,自己也是有魅力的。

    松本庆子就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自上而下的,可以撒娇放松的,有无限想象和发挥空间的精灵……

    四点多一点,松本庆子开车载着宁卫民往大田区的方向驶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过去曾经叫做蒲田村。

    不但松坂庆子儿时居住过的朝鲜屯在那里,松竹映画最早的制片厂也在那里。

    说起来,松坂庆子中日两国同时大火的那部电影《蒲田进行曲》,其实就是为了纪念那里的松竹制片厂而拍摄的。

    只不过随着东京城市化改造,现在那里一切都变了。

    过去曾经由成片的破败房舍,醺醺的歌声,大声喧哗的朝鲜话所构成的朝鲜屯,变成了体面的商业街和住宅区。

    曾经捧红过无数电影明星,被称为“梦之都,电影之都,我们的蒲田”的蒲田摄影所也基本上丧失了原有的拍摄功能,只是作为旅游景点接待游客了。

    这段路并不算短,因为目的地算是东京的远郊,从市中心到那儿起码要开车四五十分钟。

    这还是不堵车的情况下。

    所以路上的这个过程,也就成了松本庆子和宁卫民需要用闲聊来打发的时光。

    松本庆子先找了个话题,谈起了那本这次应该归还的书。

    “那本书……你不着急吧?”

    “你说什么?”

    “就是那本《金阁寺》呀,你上次借给我的,说好再见面要还你的。可我这次没带来,还想再看些日子的,可以吗?”

    “这个……当然没问题。不着急的,你慢慢看。”

    “老板那边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尽管放心好了,如果还有想看的书,也可以告诉我。”

    “暂时还没有,我记下了。谢谢。”

    他们其实很有默契,一个没提买下来,一个也没提送。

    他们心里当然都清楚这本书不算什么,都是故意埋下这个伏笔,这样他们日后的接触也就有了理由。

    只不过,尽管彼此心动,互有好感,可毕竟还是不够相互了解。

    由此导致的矜持,让双方没能借助这个话题顺利聊下去。

    好在望着车窗外不断移动的风景,宁卫民也在绞尽脑汁想着话题,突然间灵光乍现。

    “上次回去后,我忍不住好奇,还是专门向别人打听了你的名字……”

    果然,松本庆子对这个牵扯到自己的话题产生了兴致。

    “哦?所以呢?”

    “完全被人当成怪胎了!虽然有心理准备,可也没想到你是那么有名的电影明星。在日本拍过那么多着名的电影!对我真是难以言表的尴尬经历!”

    “哪有这么夸张?”松本庆子先是失笑,随即低声说,“我已经很久没拍戏了,其实差不已经算是个过气的演员了……”

    “你太谦虚了。难道你不知道?你出演影片的录像带,出租率非常高呢。在店里特别受欢迎。”

    “哎?你最近去录像带出租店了吗?专门找过我的电影?”

    松坂庆子的声音,明显带出了高兴的意味。

    “是的,我答应过你要保密的,不好去跟身边的熟人打听你。决定干脆直接去问专业人士。没想到录像带出租店的老板,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个傻瓜。当时他再沉默里鄙视了我至少一分钟。然后随口说出来的你拍的电影,就有十几部。还指给我看店里的海报,我回身一看,居然自己身后的墙壁上就有四五张你的特写海报。直接无语。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感受吗?在那之后,我赶紧租下几盘录像带,就夺路而逃了。”

    这话一说,脑海中浮现出画面,让松本庆子忍俊不禁。

    “这不能怪你,你是外国人嘛。”

    可宁卫民却主动拒绝了这个“脱罪”理由,反而颇为自责的检讨,

    “不,不是这样的。坦白说,我是应该感到惭愧的。其实你出演的电影《蒲田进行曲》,不但在日本有名,在华夏也一样轰动。共和国至少有上亿人因为那部电影成了你的影迷。我还记得几年前影片在京城上映的时候,场场爆满,排队买票的人能有好几百米。多亏我有个邻居是电影放映员,我才免了排队之苦。否则的话,要想看到这部电影就太难了。你可不知道,京城有多少人迷恋你演的小夏。刊登你照片的日历和杂志也成了抢手货,太多人把你当成梦中情人了。只要是看过那部电影的小伙子,无不嫉妒那个跑龙套的运气。都说这傻小子的命也太好了吧?而那个抛弃小夏的银次郎简直是个蠢货。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几年后自己来到日本,居然会有幸遇见小夏扮演者本尊。难怪觉得你看起来眼熟。可惜我的脑筋还是不够灵光,没能记住你的名字,更没能在见面时当场认出你来……”

    “真有上亿人吗?前几年我去过华夏昆明参加日本电影周的,华夏记者采访我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我还不相信呢。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松本庆子不免有些吃惊的说,宁卫民的话让她越发开心。

    至于对宁卫民没能认出她的罪过,却是一点也不介意的。

    “不过,你没认出我也不奇怪。演员真正的样子其实和银幕毕竟是有较大差距的。银幕上都是化妆师和摄影师通过技术美化过的。何况那部电影也是好几年前拍摄的了,而女人老得很快的……”

    哪知对于她的回应,宁卫民却直接予以了坚决否定。

    “不,这种说法我无法赞同。是,你本人和银幕形象不大一样。演员都很上相,往往本人不如银幕上漂亮也是普遍现象。可恕我直言,我没想到的是,你本人居然要比银幕形象还漂亮。看着也要更瘦一些。而且我才发现,你的气质竟然是多变的,我已经看过你的五部电影了,可觉得你演过的每个角色都有独特的美感……”

    这样的恭维,几乎已经可以等同为情话了。

    松坂庆子忽然感到了脸热起来,竟然会发自内心而感到羞涩。

    实话实说,尽管宁卫民的口才不错,可像这样的恭维,松本庆子从没成名的时候就开始听。

    成名之后她整个人更是几乎被淹没在这样的奉承与恭维里,差不多已经到了耳朵快听出茧子的地步了。

    就是哪怕如今人气不旺,长久没有作品问世了。

    可人们见到她,还是无一例外,专捡好听的说。

    所以松本庆子其实是有足够免疫力的。

    不能说面对奉承,感到厌恶和无动于衷,但波澜不惊,不形于色才是常态。

    可问题是,一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终究是不一样的。

    就因为这些话是从宁卫民的嘴里冒出来,偏偏能让松本庆子的心产生季动。

    能收获有好感之人的肯定,对于任何女人,都会感到欣慰。

    尤其上一次宁卫民对《金阁寺》的见解,还给了她莫大的精神支撑。

    松本庆子就更是发自内心的感动了。

    “太谢谢你了,真的太感动了。原本已经对事业有点失去信心了呢,多亏你的鼓励。又觉得还有一线希望了呢。”

    松本庆子这句话里,蕴藏的含义太多了,宁卫民不可能全部了解。

    可尽管如此,在怎么能让人心花怒放上,他仍不愧为熟练的技术工。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明明就是日本最优秀的电影演员好不好?你真该去出租录像带的地方看看,你就会发现有许多人在期待你的新电影。当然,你拍广告的意外我也听说了。不过,我觉得你要为这种倒霉事担心,就太没意义了。因为人都是很健忘的生物,负面作用就会消失的。在你的绝对实力面前,这只会是暂时性的困难……”

    “别安慰我了。难道你就一点不害怕我吗?好多人现在都觉得我是个不吉利的人,靠近我有可能会带来霉运哟。”

    “怕你?我吗?怎么可能?别忘了,我是华夏来的外来户。日本的妖魔鬼怪可管不了我。何况我的运气好啊!我是蒙天卷顾的人。你要真是个被霉运缠绕的人,那你就该早点认识我。有了我这个朋友,霉运自然而然就会远离你了。放心,我们京城有句话说得好,天空飘来五个字,这都不算事儿……”

    最后一句,宁卫民用京城话一字一顿的调侃。

    还同时用手点着虚空,做出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笑容绽放的松本庆子,模彷起来则差了一点点。

    “天空……飘来……五个字,这、都、不……后面怎么说?”

    “算事儿。”

    “这、都、不……算事。”

    “哈哈,对了,就是没关系,你需要放轻松的意思。”

    “嗯,天空飘来五个字,这都不算事。这句京城话,我已经学会了。现在真心觉得我们是朋友了呢。否则你是不会这么吹牛的……”

    两个人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关系一下拉近了不少。

    然而聊完了这些话,接下来好像又找不到什么可说的话题了。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因为拘束,虽然情感都渴望继续交流,可两人又有点怕过犹不及。

    于是考虑到相处的时间还很充分,宁卫民这次主动选择陷入沉默了。

    正所谓,言者不如知者默。

    即便是奉承,即便是卖弄,即便是想让自己喜欢的女人开心,留下好加分的印象。

    他也要张弛有度,否则就会弄巧成拙。

    松本庆子也没强行再找话题。

    她的心思全在身边的宁卫民的身上。

    说实话,她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在她的私人轿车里,一个几乎陌生的男子端坐身旁,轻易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

    不仅是香水,她身体所有的味道,他都能闻到。

    何况,他又比她年轻九岁。

    最终,他们只好打开收音机听音乐。

    没想到却正好碰上了电台播出几年前红遍全日本的电视剧《水中花》的主题歌《爱之水中花》。

    这部电视剧不但是松本庆子主演,歌曲也是松本庆子本人演唱的。

    于是松坂庆子感到莫名害羞,要调台。

    而宁卫民却恳求要听一会儿。

    就在称颂爱情的歌声中,气氛更微妙了。

第九百零二章 羡煞神仙

    距离下午五点还有七八分钟的时候,银色的丰田皇冠汽车差不多抵达了目的地。

    在东京大田区的东南方向,有一条面向宽阔马路,林立着几家“柏青哥”、兑奖商店和提供消费贷公司的商业街。

    在日本,目前大约有一万多家“柏青哥”店,其中大约七成以上。都是在日朝鲜人和在日韩国人经营的。

    所以只要对这方面稍微有所了解的人,一看到这里竟然是以弹珠机娱乐来招揽顾客,进行变相赌博的地方。

    就应该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在日朝鲜人或者在日韩国人的地盘了。

    这几乎是在日生活的常识。

    不过汽车并没有在此地停下,当驶过“柏青哥”后,又转入旁边的小巷。

    随即一排打着日朝两种文字招牌的店铺映入宁卫民的眼中。

    在这条街上,朝鲜民族的特点更是明显了。

    店铺招牌上不是“平壤”、“板门店”,就是“明洞”、“青瓦台”。

    可这里却并不像外面的那条商业街那样,有统一牌坊和路灯,破败陈旧的楼房好像从未被修缮过。

    数十家小餐馆密集地挤在一起,许多餐馆共用一个卫生间。

    大白天的,就有醺醺的朝鲜歌声伴随着煮猪大肠味道,从路边的小饭馆里传出。

    狭窄曲折极不规则的街道往往只能通过一人,破败的铁皮房舍后面是随处可见的垃圾。

    总之,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底层贫民居住的“棚户区”。

    整体缺乏规划,道路狭窄,布局凌乱成了先天顽症,公共设施也严重不足。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很难相信自己身在日本,俨然是一个独特的国中之国。

    而这里,就是过去曾经被本地居民称为“朝鲜屯”的仅剩部分,也是现今大田区仅剩的朝韩人聚居区。

    来的路上,松本庆子已经向宁卫民袒露了自己韩裔侨民的身份。

    还告诉他,今天去的饭馆,距离她小时候的家和学校都很近。

    所以在终于停好汽车之后,松本庆子主动以原住民的身份继续充当导游,向宁卫民详细介绍这里的情况,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儿了。

    据松本庆子所说,1959年的时候,在日本的朝韩侨民就达到五十九万人了。

    到了1985年,再加上加入日本籍的朝韩裔族人的话,总数要超过三百万之多。

    相对于此时在日不过几十万人的华夏侨民来说,在日的朝韩侨民无论总数还是比例,都要高得多。

    所以相而比于在日华人比较集中的聚居区只有横滨,神户两处唐人街而言,朝韩侨民的聚居区可是堪称星罗棋布。

    象这样的聚居区,在日本稍大一点的城市中几乎都以各种形式存在着。

    东京的上野还有一个辣白菜横丁街,也是朝韩人聚集区。

    而“朝鲜屯”最早的居民,其实是一批来日本充当劳工的朝鲜人和韩国人。

    1948年前后,他们不愿意回国,被赶到这里,政府默许他们自己盖房聚居。

    多年来,在这里居住的朝韩族人不但获得了土地房屋所有权,也获得了永居身份。

    但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生活形态。

    他们通过自己居住区的自治会,朝鲜语学校等机构,体现着出明显的民族特性。

    住在这里的人尽管很多只会说日语,但对韩国和朝鲜的政府仍有较强的归属感。

    不过这里的人,也都十分讲“出身”。

    朝韩两族虽然和平共处,但绝不过多来往。

    松本庆子还教给宁卫民一个识别朝鲜餐馆和韩国餐馆的办法。

    说这里的烤肉馆儿是特色,少部分店铺由“在日韩国人”经营,其余都是“在日朝鲜人”的。

    店铺招牌上如果写着“韩国料理”,店主应该就是韩国出身。

    如果没有写这四个字,那都是朝鲜出身的。

    她甚至还偷偷告诉了宁卫民一个不为外人知的隐秘。

    说在日的传奇组织“朝总联”的一个支部就在这条街的小超市后面。

    由于这里对日本人来说是个不愿意涉足的地方,多年来只有住在这里的朝韩族人才知道这件事。

    说实话,其实对这件事,宁卫民倒不是很在意。

    他既不是日本人,又不是受命来潜伏的间谍,费心思琢磨这种和政治相关的事儿干嘛?

    反而因此不愿意惹麻烦,彻底打消了要去那小超市买包香烟的想法了。

    而他真正担心的,其实还是他们两个人和这里的嘈杂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会不会有安全隐忧的问题。

    要知道,这里可是鱼龙混杂的穷杂之地,烟雾弥漫,酒气熏天。

    混迹于这里的人一看就以蓝领和小商贩为主,捞偏门的人也不少。

    事实上,他们把汽车停在这里,就足够引起一片关注的目光了。

    更别说松本庆子还穿着那么高雅的衣着,打扮那么漂亮。

    今天手拿一个银色普拉达手袋,头缠丝巾,戴着墨镜的她,走下车之后来更加的醒目。

    不但冷食店门口一直在窃窃私语的两对少年男女忽然一言不语了。

    三个坐在货车后面等着干活的装卸工也停止了交谈。

    尤其是一家按摩院门口,有两个刚出来的雅库扎模样的男人。

    他们看到松本庆子,就像狗看见了肉骨头。

    不禁从嘴里拿下烟头,又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双手拢了把油亮亮的大背头,直接跟了过来。

    宁卫民真是有点担心会惹来什么麻烦。

    凭他的身子骨,可没把握在这儿充当英雄好汉。

    可没想到他其实完全是杞人忧天的瞎操心了。

    因为松本庆子终究也是朝鲜后裔,是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一份子。

    她很快就开始用娴熟的朝鲜话跟周围店铺里的人打招呼。

    和她说话的人无不是这里的常住民,见到她全是笑嘻嘻地嘘寒问暖。

    一看就是相识的熟人。

    就连那两个贼熘熘尾随过来的两个雅库扎,都被一个在店门口收拾垃圾的大婶扬起扫把给拦住了,然后叽里哇啦一通,就给撵走了。

    看凶巴巴的样子,大概是严厉警告不许他们打坏主意,或是靠近松本庆子。

    所以宁卫民大大松了一口气。

    按照他的理解,松本庆子在这噶呀,大概跟他自己在扇儿胡同的地位是差不多的。

    哪怕是一个犯罪团伙来绑人也没用。

    打个比方,要是在扇儿胡同,他一嗓子,整条胡同的人都能被他嚎出来。

    到时候都别说上手打了。

    就凭几百口子人,用扫帚疙瘩、脏土盆和脚下的拖拉板儿,就能把一伙子人给砸死在胡同里。

    这就是家门口的好处,主场的优势。

    宁卫民默默跟着松本庆子,看着她尽显女性魅力的纤柔背影,脑子里正这么胡思乱想着。

    忽然间,松本庆子竟然回过头来,朝宁卫民笑了一笑,然后用手指了指右前方的街角。

    松本庆子的脸上浮现出的是孩子一样的神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宁卫民看见了一家名为“金家”的烤肉店。

    店里挂着“韩国料理”红蓝灯笼果然表明了老板出身。

    这家店的门脸不太大,一不留神能走过去,但店里的空间还可以。

    门口先摆了几张桌子。

    往里面去,下几节台阶,还有一个较大的空间,又摆了十几张桌子。

    因为距离真正的饭点还有段时间,客人只有寥寥几个。

    店主夫妇也是松本庆子的熟人,一对勤奋精干的五十岁夫妇。

    尤其老板娘见到松坂庆子那叫一个亲切,连称呼她也与众不同,惊喜中是这么告诉老板的。

    “当家的,快过来,看看这是谁来了?是韩庆子来了”。

    这让宁卫民一下子意识到,恐怕这才是松本庆子的本名。

    让人有点意外的是,店里居然还有包间。

    店主让老婆带他们直接去了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

    这是唯一带透气窗的房间,可以更好的排烟。

    暖黄色的灯光,映照在可以坐下六个人的大木桌上,泛出了澹澹的油光。

    “老板娘,先来两杯啤酒吧。”

    松本庆子还没坐下就开口要酒,显得很兴奋。

    “你开车了。”宁卫民不由提醒她。

    “没关系的,可以找司机。”

    松本庆子又看了一眼老板娘,“实在不行,车也可以放这里。我们坐出租车回去。没关系的吧?”

    老板娘笑呵呵连连点头。

    “没问题的,车要是留在这里的话,回头我让当家的给开到院子里去。”

    如此一来,宁卫民也不好做扫兴之举,当面再说什么了。

    他确实没料到,松本庆子竟然会主动要求喝酒。

    按理来说,一个女人与并不熟悉的男人约会,主动提出喝酒,主动带男人去她认为值得怀念的地方,通常说明她已经放下戒备。

    这已经足够给男人暗示,并且留出极大的想象空间和发挥余地了。

    但是,事到临头,他却丝毫也不敢妄下断语。

    因为他太喜欢现在的感觉了,不能不加以小心,生怕轻举妄动,搞砸了一切。

    老板娘很快端来两大杯的扎啤,轻轻搁在桌子上,又把菜单拿了来,让他们慢慢看。

    “来吧,干杯!”

    松本庆子豪气的举起了酒杯。

    酒杯很大,她的手显得格外纤柔秀气。

    “不吃点东西就喝酒吗?你……容易醉的……”宁卫民好心再劝。

    “别扫兴,醉不了。”松本庆子若无其事。

    如此宁卫民也就得拿出点爷们儿劲儿了。

    “好吧,干杯,为了你的新作早日问世,上映大卖!”

    “不,为了……三岛由纪夫吧。”松本庆子语气变了,不像开玩笑。

    “为什么?”宁卫民不解的问。

    “为了他写出了《金阁寺》,也为了那本书让我们……”

    松本庆子没有再说下去,但微红的脸色和轻垂的眼眸,恰到好处的表明了心思。

    “好,干杯!”

    宁卫民当然不是笨蛋,几乎是下一秒就大彻大悟,明白了这潜台词。

    于是倍受鼓舞的凝视着眼中的人,与松本庆子碰了杯。

    酒杯与酒杯轻轻相吻,声音异常清脆。

    更出乎预料的是松本庆子一口气就喝下小一半。

    宁卫民见状,原本已经学会遵守日本喝酒规矩的他,便也赶紧改弦易辙,喝掉了大半杯。

    然后他们才开始点菜。

    菜单是一张泛黄的纸,没有图片,宁卫民完全看不懂,因为全是韩语。

    体贴的松本庆子主动问他,“你喜欢吃什么?”

    “听你的。”

    “别客气,喜欢吃什么?我替你点。”

    松本庆子拿起菜单,干脆放在两人中间,指着上面的文字,歪过头来。

    “我一个个给你念,好不好?”

    “谢谢,可我一点不挑食的。你是想吃包饭的吧?菜单上有没有?”

    “有呢。”

    “那就点这个好了。”

    “可你……吃得惯吗?”

    “吃得惯的,我其实很喜欢。满族有个风味食品叫得胜包,就是用白菜和紫苏包大酱、土豆泥、炒麻豆腐加青豆、炒杂拌等拌好的米饭。这种吃食,在华夏的京城和东北三省都可以吃到。非常盛行。另外我们国家有五十六个民族,其中也包括鲜族同胞的。京城有家店,叫延吉餐厅,就是……”

    “啊,我知道的,那家朝鲜餐厅我也去过的。荞麦冷面很有名,我觉得味道可以的。不过你说的得胜包……我在京城好像没有见到过呀?”

    话到最后,松本庆子好奇的问。

    “那大概是接待你的人也不了解京城吧。不过这个容易,下一次你要再去京城,我来接待你。给你当免费导游。”

    “那可太好了,说定了……”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放松聊着,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当老板娘再进来的时候,惊讶的发现菜居然还没点好呢、

    只看见松本庆子和宁卫民忘我地聊得正欢。

    老板娘嘴里道歉,说声“打扰了”,又退出去了。

    可看表情却像是在憋笑。

    这一来,松本庆子也不好意思了。

    便随便点了一些烤素菜、烤肉串、烤鱼,连忙把这个程序结束。

    可没想到老板还送了不少小菜和烤玉米,最后竟然摆的六人桌都快放不下了。

    桌上的东西那叫一丰富,哪怕五六个人吃,也是绰绰有余的。

    很明显,今天这两人怕是要摊上些浪费粮食的罪孽了。

    于是宁卫民也不绷着了。

    干脆脱掉西装,捋胳膊挽袖子的吃喝起来。

    心说,能吃多少吃多少吧,吃得多,应该才是给面子吧?

    果不其然,松本庆子很喜欢看到他这样大快朵颐。

    不但一个劲给他布菜,还亲手替他包饭包。

    宁卫民这福享大了,刺熘一口菜,吧嗒一口酒。

    他什么都不用管,只负责专心吃就行了。

    虽然吃进嘴里的东西其实已经分不出滋味了。

    但这种幸福和满足,却实实在在的羡煞神仙啊。

    他们就这么一边吃一边聊这,彼此也越来越亲近,越来越投机。

第九百零三章 心动

    “我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倒是很喜欢喝柠檬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感觉柠檬的味道可以清洁我的身体。”

    “庆子小姐,你已经很美丽了。”

    “真的吗?太谢谢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哎,你的酒量好像也很好啊。已经快喝完第二杯了吗?”

    “嗯,啤酒的话没问题的。三打。如果威士忌的话,喝两瓶……”

    “啊?真的假的!那这杯喝完还要再点吗?”

    “不不,暂时不要……说实话,我好像已经有点醉了,有点被凉啤酒弄得头疼了呢。哎哟,早知道就不吹牛了。我真不喜欢这样,好像自己突然就老了,变成老婆婆了。”

    “老婆婆?你可真会开玩笑。你能比我大多少?”

    “比你年长就是了。哎,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年龄?”

    也许是很久没喝酒了,也许是因为皮肤太白的缘故。

    两大杯啤酒下肚,松本庆子的脸颊已经开始泛红,挂着俏皮的浅笑。

    年龄、经历、沧桑、坎坷……

    这些东西或许能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但很难改变人的天性,尤其是有点俏皮女人。

    像这种俏皮的神色,每个女人都会有,每个年龄段也都会有。

    而其中蕴含的意思却是共通的,既充满快乐的放松感。

    对于男人而言,让一个女人感到放松,比什么都重要。

    反过来,女人一旦紧张起来,有时便覆水难收了。

    “我……说实话,是想知道的。但你不愿意说,我也理解。反正女人不管是几岁,总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

    宁卫民被揭穿了,但他可不是真正的毛头小伙。

    所以不但没害羞,没尴尬,反而大方承认了。

    这样一来,倒是松本庆子脸上掠过一丝羞色,不免有点撒娇着说。

    “知道还问?那就不要问这个问题嘛。我和你是一样的。”

    “和我一样?”

    宁卫民先是重复了一句,随后看似不经心的轻笑一声,“怎么可能?”

    松本庆子不免感到有点受伤了,过了片刻,她有点赌气的说。

    “哎呀,一点都不信吗?那好吧,我承认好了,其实我年纪是比你大。”

    宁卫民却没心没肺的居然又来了一句。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和我一样的年纪?你看着明明比我大嘛,撒谎有什么意义。都二十五了吧?姐姐。”

    这句揶揄到最后。可是让松本庆子猝不及防。

    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一下呛咳起来,连忙用纸巾擦拭。

    “你……你……咳咳……真是的,原来是故意的……”

    “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宁卫民含着笑回应,主动帮忙递来更多的纸巾。

    “庆子小姐,其实你看着这么年轻,哪怕说你是我妹妹,也有人信的。”

    “别胡闹,我哪有那么年轻?我真要是二十五岁就好了。”

    松本庆子的脸更红了,擦拭好了酒渍,带了点嗔怪的情绪,白了满嘴跑火车的宁卫民一眼。

    随后便是心生感慨。

    “说心里话,我可真是羡慕你啊,还这么年轻。过不了几年,我可就要变成欧巴桑了。”

    宁卫民摇头,“你这么说可不对。大家的时间都是一分一秒的过去。我们现在的样子,有多少区别呢?”

    “区别大了。女人老得非常快的,而变成欧巴桑的女人多么凄凉,你是想象不到的……”

    “你这话让我更无法赞同。你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呢。我怎么也猜不出你真正的年龄。你到底是二十七,还是二十八?”

    “我……其实……已经三十三岁了。”

    终于坦白了自己真正的年龄,松本庆子几乎能够预计到宁卫民会做出何样的吃惊反应。

    所以说完之后,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

    而为了掩饰,低头啜了一口啤酒。

    然而宁卫民由衷的赞美,却让松本庆子多少有点意外。

    “可你看上去……真的真的太年轻了。”

    “是真的吗?”

    “是真的!”

    “那有多年轻呢?”

    “我不是刚才说过吗?一旦也不开玩笑的。你分明就是二十七岁,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八。而要是单看你的背影,好像更年轻。”

    宁卫民毫不犹豫,坦率的说。

    松本庆子不免感到了一些宽慰。

    “那也是三十三了,毕竟我们年龄差距有九岁呢。”

    “那又怎么样?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你的三十三岁,可比许多人的年少青春,质量都要高呢。也许再过几年,我看着就比你老了。”

    “胡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其实不该和我这样年纪的女人有来往的。”

    “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忽然觉得我心智不够成熟,已经不配和你交往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你如果能和更年轻的……”

    “我觉得你已经很好了。虽然跟你接触的时间还没多久,可我总感觉我们不是素昧平生,而是早就认识的人。许多方面都很谈得来。不是吗?这样的缘分很难得,我很珍视。你刚才是想说我应该和年轻的姑娘在一起,是吗?可再年轻的姑娘也一样会失去青春的。在我看来,其实年岁的差距远没有心灵、思想和价值观的差距大。青春易老,对谁不是如此呢?其实这世上最远的距离,莫过于人和人近在迟尺,却内心冷漠……”

    松本庆子的话全被堵住了,但她的心里却如花般绽放。

    全天下的女人都会吃醋,这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真理。

    因此,女人们都希望自己喜欢的男人只觉得自己最好,永远也只喜欢自己。

    虽然一点都不现实,却如果站在女人的立场来看,也并不奇怪。

    何况宁卫民还说出了女人最喜欢听到的话。

    他不在乎年龄,而注重感情的主张,几乎一语击中了松本庆子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自然令她欣慰不已。

    “让我送你一件礼物吧?好不好?”

    松本庆子放下了啤酒杯,她的左肘软软支在桌子上。

    而她凝视宁卫民的眼睛,目光又是那么温柔。

    可无功不受禄啊。

    这没来由的馈赠,有点难以回避,热得烫人的目光,都让宁卫民有点发慌。

    “哎?为什么?”

    “为了感谢你。你不肯收钱,那我买件礼物送给你总是可以的吧?”

    宁卫民下意识又要回绝,可没想到松本庆子随后又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就算我没说吧……”

    这一下,担心会伤了对方的感情,他倒不好再固执己见了。

    尤其是被松本庆子看得自己发慌,一时又难以回避。

    于是想了一下,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那太谢谢了。劳你破费了。那么今天这顿饭,请一定让我来付钱吧。这件事不会变吧?”

    跟着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又不禁提出。

    “对了,你还答应考虑和我合影呢?这件事你没忘记吧?那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不知是因为他终于肯接受礼物了,还是因为他刻意重申的附加条件,都有点孩子气。

    松本庆子灿烂如花,一时只顾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片刻后才控制住自己说,“没问题的,都没问题的。下次见面你带相机,我们多拍几张。亲密一点也没关系呢。对了,要是有能更方便联系到你电话,你也给我写一个吧,免得我总让渡部给房产中介打电话。”

    “那我把书店的电话留给你。没有意外,目前我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一点半几乎都要去帮忙的。其他时间说不准,如果我不在。你就告诉店里的人你是韩庆子,我就知道联系你了。”

    宁卫民说着,忙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纸笔写下来。

    然而就在这气氛大好之际,一阵电子设备的“嗡嗡”震动,极为扫兴的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松本庆子从手袋里拿出自己的寻呼机后,看了看上面的号码,道一声抱歉,就出去借电话回复去了。

    为此,内心拥有极为丰富信息社会经验的宁卫民产生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等到松本庆子再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这一餐恐怕要提前结束了。

    “非常抱歉。我们今天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只能再小坐二十分钟了。一会儿我得去一趟NHK电视台,和制作人商谈工作的事儿。”

    “没关系的,还是工作要紧嘛。”

    宁卫民言不由衷的彰显男人风度。

    但话说回来了,他也确实有点好奇。

    “庆子小姐要上电视吗?是什么节目?可以提前预告一下吗?我会准时收看的。”

    “一切还没定下来呢。如果顺利的话,我可能会上一个综艺节目,还有新年的红白歌会。”

    “那可真是恭喜了,NHK可是日本的官方电视台啊,有点像我们国家的CCTV,红白歌会就相当于我们的春节晚会吧。恭喜你。能上这样的节目,证明你还很红啊。”

    “哎,不是的。一切还是未知数呢。只是有这个可能性。主要是另一个原本要参加红白歌会的演员出了意外,至少要修养三个月,我才有机会的。”

    “我相信会一切顺利的。虽然有点不该这么说,但我真心替庆子小姐感到高兴。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吧。真的期待电视上能够看到你哟。”

    说着宁卫民就要站起来。

    “好了,不坐了,我们这就走吧,不能让你迟到。万一出租车不好叫呢。”

    “你好像没吃好啊。再吃点东西吧,不用这么急的。”松本庆子阻拦说。

    “已经饱了,很好吃。会剩下这么多,全是因为老板太热情了,送的菜太多了。”

    宁卫民摇摇头,丝毫也不做作的说,“哎,不过浪费好像不太好啊,老板会不会生气?要不你稍等片刻,我把这些东西打包,带一些走,回去慢慢吃。可别笑话我,我是穷孩子出身。”

    “怎么会?不浪费食物很好。我小时候家里也是过苦日子的。”

    松本庆子没有任何轻视,还主动上手帮忙。

    宁卫民忍不住又说,“其实你吃的才少。你呢?吃好了吗?可别只为身材,饿着自己呀。”

    “吃好了呢。我吃的已经比平时多了。”

    就这样,两个人很快收拾好了,最后,宁卫民又把目光放在了啤酒杯上。

    “那么还剩一点酒!来,我们干杯!祝你成功!”

    松本庆子欣喜的端起了酒杯,在宁卫民的酒杯上轻轻碰了一下,仰起头一饮而尽。

    暖黄色的光,映在她的清秀精致的瓜子脸上,充满了诱人的水性。

    …………

    当两个人从餐厅出来的时候,是差一刻八点钟。

    正是街巷中食客最多的时候,到处能听见嘈杂的朝鲜话和商家的招揽叫卖声。

    这个时间段,喜欢晚上活动的人全都出来了。

    所以街面上的出租车是比较多的。

    拎着两大口袋食物,足能保证三天口粮的宁卫民,陪着松本庆子,非常顺利就拦下了一辆车。

    居然一点工夫也没耽误,肯定是不会迟到的了。

    只是尽管如此,钻进车去的宁卫民,心里却颇有点不是滋味的郁闷。

    不为别的,主要连这顿饭钱他都没能如愿做成东。

    刚才他去付账的时候,老板娘居然告诉他。

    因为餐馆受过松本庆子很多次帮助,所以他们吃饭根本不用付钱,对于松本庆子永远免费。

    于是走的时候,心知被松本庆子又作弄了一回的宁卫民,就想顺手往桌上放上五万日元。

    可结果还是被精明的老板娘发现,又给硬塞回来了。

    这让宁卫民明白了,大概类似的举动,松本庆子每次也会做的,老板娘早就防范着呢。

    于是这吃软饭的小白脸,他就是想不当还不行了。

    合着这次出来,他不光白吃白拿,答应了收礼。

    而且这趟出租车,因为顺路要先送他,他恐怕也没机会付钱,仍然得沾人家的光了。

    瞧这事闹得,他明明给自己的人设,是胸有大志的有为青年,商场奇才。

    可突然间,居然就过上了靠颜值吃饭,不用努力的生活了。

    这不成了他专门跑到日本来当男公关了吗?

    穿越回来,折腾了好几年,总不会给自己挣出一个鸭王的命来吧?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忽然间,松本庆子居然主动靠近了过来,宁卫民不由一个醒神。

    “对不起,我头有点晕,能不能借你的肩膀靠一靠。”

    松本庆子颇有醉意的说。

    “啊?庆子小姐,不要紧吗?”宁卫民有点装,其实担心是假,欢喜是真。

    “不要紧的,就是想靠一会儿,休息一下。下车呼吸到新鲜空气就会好的。”

    “那……好的。请便吧。”

    随着两只手轻轻揽住了自己的左臂,松本庆子也侧靠在自己的肩上。

    宁卫民是真的晕菜了,差点激动的原形毕露啊。

    说真心话,他亲身体会到这种堕落的滋味实在太危险了。

    可以说,谁身边要是出现了这么一个温柔似水,娇艳美丽的明星大姐姐,谁都扛不住。

    真是让人沉迷其中,就想一直这么颓废堕落下去啊。

    这一天两天,一次两次好说,时间长了,那还拔得出来吗?

    谁还有心思忙正经事呀!

    他这辈子,肯定不会为钱所困了。

    原本以为,为情所困的事儿也摊不上他头上呢。

    他注定要纵横花丛,成为拥有一片广袤的森林的好汉。

    可现在看嘛……这事儿恐怕有点悬乎喽。

    原定计划,他好像没那么执着了。

    用肩膀感受着温香软玉的依偎,鼻端嗅着舒缓清新的女香,又看着车窗外一轮半月挂在舒朗的夜空。

    丝毫不敢乱动,强装正人君子的宁卫民忽然心有所感。

    过去常听人说“找老婆要找日本女人”,这一刻,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了。

    不过打死他,他也不相信,像松本庆子这样体贴、温柔、可爱,还善于理解人的好性情是日本女人的共性。

    怎么想,还是那句话才是至理名言。

    年少不知姐姐好,错把少女当作宝,年少不知软饭香,错把青春倒插秧。

第九百零四章 迪厅

    酒为色媒,此言不虚。

    何况又是身在东京,这灯红酒绿,充满欲望的城市。

    因此对于血气方刚,一路上被侧靠在自己身上的松本庆子撩拨的蠢蠢欲动,几乎不能自持的宁卫民来说。

    这个迷离的夜晚,实在难以就这么结束。

    事实上,在港区和松本庆子依依不舍礼貌作别之后。

    宁卫民回到家,把手里的两袋子打包盒一甩进冰箱,他就装不来什么绅士了。

    哪怕冲洗热水澡的顺便隐私了一下,可还是觉得躁动的难受,渴望刺激和发泄。

    于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还不到十点,他索性又换了一身衣服出了门。

    决心主动去找找灯红酒绿的乐子,好好补偿一下自己。

    至于去哪儿?

    说心里话,宁卫民今天对于歌舞伎町街的风俗店可没多大兴趣。

    早已经尝试过许多会,他带有口音的日语太容易被拆穿外国人的身份。

    而歌舞伎町偏偏好玩的地方,又基本都只接待日本人。

    去那里消费,他就像是个冤大头,钱花不少,却没什么实际意义。

    至于像宝岛人、越南人、泰国人开的风俗店又门槛太低,什么鬼魅魍魉都往那跑。

    黑店不少,小姐玩“仙人跳”的也不少,那些人为挣钱几乎不择手段。

    那么为自己身心健康、财产安全着想,他也不想以身犯险。

    所以想来想去,他最后决定干脆就近,去六本木的舞厅迪厅熘达一圈儿好了。

    那种地方应该是有一定概率,可以泡到年少无知的日本女孩子的。

    即便是每个小姑娘都有护花使者,无机可乘,那也可以跳跳舞啊。

    反正不会白去,蹦迪也是一种较好发泄精力的办法,跳累了晚上一样能得个安眠的觉。

    何况他也不光纯粹只为了猎艳,还打算认真学习一下资本主义国家的夜店经验呢。

    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照搬回国内,增加马克西姆餐厅晚间营业的吸引力。

    总之,这钱并不是完全无意义的糟蹋掉,也算是工作需要啊。

    就这样,他找到了不少可以平复堕落感和罪恶感的正当理由。

    于是带着狼性化身痴汉,坐着公交车就从赤坂的公寓来到了歌舞升平的六本木。

    在东京,六本木一直都是人尽皆知,最负盛名的夜生活圣地之一。

    但这个年代的六本木,迪厅和舞厅却只有寥寥几家。

    而真正狂热,迪厅林立的风潮,还远未真正到来。

    究其原因,东京舞厅的发展远远落后于西方,这主要是受一个社会恶性桉件的影响。

    1982年,新宿歌舞伎町某迪厅发生两名十四岁女中学生被诱拐的桉件。

    造成一死一伤的惨痛结果,但桉件凶手至今未曾找到。

    于是社会舆论哗然,日本政府就此规定不许未成年人进入。

    说白了,迪厅和舞厅在八十年代前半,在东京是遭到一定打击的,很有点像华夏头几年禁止跳舞的日子。

    所以当宁卫民找了一家名叫“Shining”的迪斯科舞厅,花了四千五百円买了门票进去后。

    对此情况缺乏足够的了解的他,一看到迪厅内部的情景,多少感觉有点突破想象。

    因为他敏感的发现迪厅的客人年岁偏大。

    和他印象里,迪厅到处都是年少青春小姑娘的情况不大一样。

    绝没有学生,或者刚走上社会的大学毕业生。

    而是以二十五六的上班族居多,还有些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甚至连四十左右的大叔也有。

    像他这年纪基本就是垫底的了,不会有比他还年轻的人。

    可话又说回来了,尽管如此,但也谈不上肉疼。

    因为票价虽贵却是值得的,这里的硬件设施确实真棒,远胜于那种用库房改建的舞厅。

    迪厅是在大厦里的,装修考究,还带VIP包间。

    不但顶光、桥光、柱光,频闪,追光,多元素灯光构成了舞台布景,而且中心舞台上面还有一个可自由升降的迪斯科灯光球。

    这里酒水卖的也很贵。

    一瓶最普通的麒麟啤酒就要一千円,一杯威士忌就要两千八百円了。

    这大概也跟客人普遍年龄较大,消费能力较高有关。

    所以即便是一个人来,在这里玩几个小时,也能轻松消费上万円。

    在宁卫民的印象里,九十年代末的时候,华夏内地也曾流行过这种歌厅,国内称为“港式迪厅”。

    不过现在看来,鼻祖倒很可能是日本。

    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虽然缺少年活跃的轻人,这年头的东京迪厅也没有太拥挤的环境,太清凉的着装,甚至就连传说中的扇子舞也还没流行起来。

    但迪厅毕竟是迪厅,闻到混合着烟草味、香水味混合的空气,听到震耳的动感音乐,看到舞池里灯光闪烁。

    宁卫民身体里的音乐细胞一样有了感觉。

    尤其是看到台上迪厅女王们的劲歌热舞,跳的诱惑奔放。

    他更是心神荡漾,任凭自己走下舞池,混入那些脱去制服的上班族之中,开始伴随韵律舞动。

    很快就如痴如醉一头栽进灯光闪烁,沉进了动感的音乐。

    应该说,尽管国内环境闭塞,风气保守,十分缺少迪厅和舞厅这样的娱乐场所。

    可宁卫民却不是个土包子,毕竟上辈子浪过那么多年呢。

    何况今生以他的收入水平,也足以支持在马克西姆餐厅和国际俱乐部这样的地方经常消费。

    说白了,经过前生今世的经验积累,至今,他也算跳了几十年的舞了。

    其实什么事儿都有个熟能生巧的规律,尤其是身体的技能,更讲这个。

    那么实际上,别说蹦迪和月球步,宁卫民已经娴熟,完全超越了旧日只会“夜店三步”的水平。

    就是华尔兹和探戈,他也在马克西姆的环境熏陶下,学了个七七八八。

    这么说吧,尽管这小子还不能和专业的舞蹈演员相比。

    但在民间,怎么也算是个具备相对较高水平的跳舞达人,比普通人可强多了。

    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下,宁卫民就成了舞池中较为显眼的一个。

    他的舞步和这个年代的大众水平是有较高差距的,舞蹈动作也极不相同。

    没跳几曲,他就引起了舞台上领舞人员的注意。

    甚至跳着跳着,就和台上的女王形成了有效互动。

    于是众目睽睽下,他甚至被台上的人拉了上去,在高高的舞台上与众多领舞一起跳舞。

    这一曲舞,那跳的可太爽,也太刺激了。

    宁卫民居然找着鸟叔被伴舞团众星捧月一样的感觉了。

    完全进入了享受舞蹈的心态,跳得越发挥洒自如。

    尤其他颜值和身材又比鸟叔强太多了,不是粗糙的大叔,而是小鲜肉儿。

    让所有的观者都觉得仿佛置身于迪斯科的天堂,满眼都在掉金子。

    就连DJ都疯了,因为音乐的效果在舞步的衬托下,表现力提升到极致,让人心情激荡。

    一曲跳毕,满场轰动,气氛达到了极致。

    好多客人都以为这是舞场故意安排的节目,请来了专业舞者。

    音乐还没完全结束,就热情的挥手叫好,鼓起掌来。

    直至宁卫民见好就收,谢绝了领舞女王再跳一曲的一再邀请,功成身退的回到卡座去休息。

    大家才明白过来,原来还真是“高手在民间”。

    这一舞完全是兴之所至,无法再复制的偶然性事件,不免多少有点讪讪然的遗憾。

    不过尽管如此,宁卫民还是收到的舞台经营者遣人馈赠的酒水和优惠券,作为他成功带动全场气氛的谢礼。

    然而这还不算完呢。

    宁卫民更没能想到的,他苦寻无果的东西,得来会如此容易。

    恰恰因为他在舞池里刚才表现出众。

    一个梳着此时流行的披肩发,丰腴的脸颊白嫩得如同煮熟的鸡蛋,乌黑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发自身体深处的温情,涂着鲜艳唇膏的嘴唇轮廓分明的日本女人。

    竟然主动过来跟宁卫民搭话。

    “你是一个人吗?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请坐吧。我只有啤酒,喝一杯吗?”

    宁卫民根本没法拒绝,因为这个女人非常性感。

    最诱人的是她的身材,凹凸有致,而她那双腿,又显得修长秀美,这是个别无争议美女。

    年纪也还好,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正值女人最好的时光。

    宁卫民的眼睛像磁铁一样盯住她,难以挪开——爱美,本来就是人的天性。

    “好的,谢谢。”

    送货上门的日本女人应了一句,就大方的坐在了宁卫民身边的位置上。

    宁卫民也爽快的奉上一瓶迪厅赠送的麒麟啤酒。

    然而当宁卫民无意中眼光与这个女人目光相对时,她竟然手拿啤酒,微笑着把身体依偎过来。

    “你的节奏感可真好!是专业舞者吗?”

    “谢谢。不是的,我的水平还远远不够,身体其实很僵硬的……”

    宁卫民说的是实话,他经常会跟朋友山吹海聊。

    但对陌生的女人,他一般愿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厚道。

    “可这样,也很厉害了。你的舞跳得非常有魅力呢。不过柔软这种事,其实还是我们女孩子比较擅长……”

    “……”

    宁卫民无语,看着她唇角的笑意,已经心知肚明这日本娘们是在勾引自己了。

    只是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上这个钩儿。

    玩儿一夜情倒无所谓,可万一碰上“仙人跳”呢。

    “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合香。”

    女人大方的把纤柔的手伸了过来。

    那上面有个精致的白金镶钻戒指,但不是戴在表示已婚的手指上。

    “你好,我叫宁卫民。”

    宁卫民不露痕迹的扫了一样,轻轻握了一握,就很礼貌的放开了。

    “你是外国人?”

    日本女人倒是愣住了。

    她似乎终于排除了音乐的干扰,听出了宁卫民异于常人的京味儿日语。

    “哎,是的。”

    “哇,你的日语说的很好呢。你是哪里人呢?”

    “我是华夏人,来自共和国的京城。”

    “华夏?共和国的京城?真少见呢,刚才听到你自报姓名,我还以为你是韩国人?”

    “不会吧,我可是双眼皮呢。”

    宁卫民发自内心不愿意让别人把自己误会成棒子,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半开玩笑的调侃一句。

    “说的是呢,看到了。”

    女人果然也领会到这绵里藏针的潜台词,笑了。

    “不过,恕我冒昧,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难道华夏也有这样的娱乐场所吗?”

    “有的,只是不多而已。不过,我是经常去的。”

    “哦,明白了,你是来自华夏的时尚达人。那你是来日本学习前卫舞蹈的吗?还是寻找相关的机会?”

    “不,我只是个普通的打工人。是公派出差的。”

    “那你现在呢?有没有把跳舞变成职业的想法?不用不好意思,照实说。也许我能帮忙哟……”

    “是让我在舞厅跳舞吗?还是不要了。我刚才已经谢绝过这家老板的邀请了,我对自己目前的工作很满意。”

    “哎呀,果然害你误会了吗?我得解释清楚,我可和这家舞厅没关系啊。今天还是和朋友们第一次来呢。我非常高兴能认识你。而且我早就注意你了。从你进来时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外形很出众,非常具有优秀舞者或者演员的潜力呢。怎么样,咱们换个地方聊聊好不好?找个更能放松的环境。就咱们两个人,也许我们很多方面都能谈得来呢……”

    在几分钟前,两个人还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但现在她却笑着发出这样明确的暧昧邀请。

    日本女人还真是大胆啊。

    而且想不到她那么早就注意到自己了。

    宁卫民吃惊之余,多少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说真心话,他此时还真是动心了。

    看着在闪烁霓虹映衬下的面前美女,心说这就叫飞来艳福吧?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现在百分百确定,只要自己一点头,就能带着这个高质量的日本姑娘直奔情人旅馆,去体会真正的日本风情。

    对方或许从他犹豫不定的眼神中,也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进一步打消他的顾虑。

    “我可不是什么坏女人哟。我是在电视台工作的。也许真的可以在事业上,或者是生活上,帮助你呢。怎么样?想要我的名片的话,我们就去增进一下相互了解吧,顺便也舒舒服服的休息一下。”

    舒舒服服的休息一下?

    这是更明确的信号了,尤其此时一只细白的手还搭到了宁卫民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更加紧张了。

    自己能被这个叫合香的日本姑娘这样热情主动地邀请,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来吗?如果是费用方面问题,就不要担心了。小事一件,我会负责的……”

    在合香黑白分明,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眼睛凝视下。

    让宁卫民的心抑制不住地跳荡着,甚至咽了口唾沫。

    居然不要钱,反而要倒贴吗?

    看来自己这条件,吃软饭是满够格了。

    可是……

    就在他想要点头的一瞬间,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松本庆子的脸。

    这么一比,眼前的女人似乎就没有多少魅力了。

    而且更莫名其妙的是,他自己居然对做出这样的行为很抵触。

    虽然不用负责,也不会让人知道。

    正是自己过去最想追求的那种刺激。

    可问题是,他现在觉得要是答应了,这么做了,好像说不出的别扭和内疚。

    总有个声音在在心里问自己,这样好吗?会不会后悔?

    “抱歉。我不能去。和你聊天很愉快,我还是先走了。”

    宁卫民放下了酒杯,轻轻点了下头,就要站起身。

    合香愕然无措,忍不住追问。

    “怎么了?是觉得和我一起没意思吗?”

    “啊,不是的。主要是我……有点累了。而且不习惯这样……”

    “累了。不习惯?”合香也站了起来,“那我们互相留个联系方式好不好啊?我们可以再联络,慢慢来的……”

    “这个,也不方便。其实……我有女朋友了。对不起……”

    宁卫民既然决定离开了,就不再犹豫了,他说走就走,使劲硬往外挤。

    在人群中挤出了门口,扔下了背后醉气熏天的喧哗。

    随着体内一口污浊之气缓缓释放。

    他的神经逐渐松弛,身体慢慢轻盈,整个人渐渐重归平静了。

    这时间所有的浮华和诱惑,他现在都不想要了。

    好像只有才见了第二面的松本庆子,对他来说,才像个安全的母港。

    然而于此同时,迪厅内,功败垂成,被独自甩下的合香却像个充气筒一样。

    体内不停充气,充入满腔的怨气、怒气、晦气。

    这些气体稍微摩擦,就会爆炸。

    所以当她气哼哼念叨着“差劲,差劲,太差劲了”,走到吧台,要了杯烈酒。

    调酒师早已明确看出她的气恼,没敢多言,小心伺候着。

    合香则旁若无人的点燃了一根女士香烟。

    又从皮包里拿出了一个此时还很罕见的手机打起了电话,大声叫嚷,让自家司机开车来接自己。

    跟着一饮而尽,攥紧了双拳,砸着吧台抱怨。

    “混蛋!这里怎么居然会碰上这么好的男人!”

    随后又冲调酒师喊。

    “喂,刚才坐在那里的那个人,是这里的常客吗?”

第九百零五章 便利

    当天晚上,松本庆子重新回到大田区田园调布的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是她的下属,合约代理人冈本晃开事务所的车把她送回来的。

    有别于闹市的灯火辉煌,这片富人街区一片静谧。

    于是冈本晃驾驶汽车一进入银杏树为标志的道路范围,就不由得开始放慢了车速。

    以免遇到路况异常突然颠簸,或者窜出一只猫,跑出一只狗之类的意外情况。

    但意外往往是以不经意的方式而来的。

    途径中央花园的时候,松本庆子无意中瞥见了一辆红色的宝马E30。

    这是这个年代非常张扬的一款德国进口汽车。

    鲜艳的颜色还有极具标识度的宽体的车身和尾翼,牢牢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然而就在绕过这辆汽车时,松本庆子忽然发现在车的另一边,还有个身穿皮草大衣的年轻女人,正依靠在车边上低声哭泣。

    尤其女人的脸,还恰巧就在路灯的光照范围内,看起来很熟悉。

    看了好几眼,松本庆子终于认出来,居然是演艺界的后辈。

    好像就是去年东宝灰姑娘选美大赛取得冠军,今年刚演过一部电影《刑事物语3潮骚之诗》的那个姑娘。

    叫什么来着?

    好像姓泽口……

    然而就在这时又一个意外发生了。

    忽然间。从这个女人的身后黑暗里,又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

    他过来二话不说,就蛮横的抱住这个女人,还把她压在汽车上强吻。

    至于女人,哭着抖着,不停的用拳头捶打这个粗鲁的男人。

    这一幕看得松本庆子不由得心神震荡,一股热流涌遍全身,目光很难再移开。

    可就在汽车完全驶过,她还有点舍不得回头张望的时候。

    那个男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勐然间冲着她乘坐的汽车抬起头来。

    那一副带有警惕和防范,怒目而视的神情,让松本庆子尴尬不已。

    有点被吓到的她,赶紧回身靠在车座上,轻轻拍抚自己加快的心跳。

    总算在前面开车的冈本晃对此毫无察觉,还不算太过丢脸。

    而接下来的路,就再没有遇到什么异常情况了。

    绕过一片花树林,两条街,又经过一条十字路口,抵达了松本庆子的一户建。

    当然,松本庆子临下车时,也没忘了先礼貌的感谢一下这个下属。

    “冈本桑,谢谢啦。今天真是辛苦你了,替我加班联系工作,还要送我回来。”

    冈本晃则毕恭毕敬的转头回复。

    “松本桑,请别客气,这都是身为下属的我应该做的。”

    松本庆子再度鞠躬感谢。

    “不是客气。今天并不是工作时间。如果不是你消息灵通,及时安排今晚见面,也许这个机会就变成别人的了。多亏你了,NHK的综艺访谈节目,和红白歌会的事儿总算都确定下来了。所以为表示这份感谢,也只有这么说了。冈本先生,请放心,我们事务所,明年一定会好起来的。还有,年终奖金绝对没问题的。到时候一定会让你满意,让大家高兴的。”

    “那就太好了。大家也能过一个愉快的新年了。松本桑这么照顾大家,如果听到这个好消息,所有人都会振奋起来的。”

    听到夸奖,心知很快就要拿到实惠,冈本晃当然很高兴。

    所以临了,他鼓起勇气,忍不住又苦口婆心多说了几句。

    “不过……松本桑,恕我直言,红白歌会只能让观众不会忘记您,维持住您现有的人气。可要想再度获得广告商的看重,接到高报酬的工作。您还必须得再抓住一个让观众深受触动的角色,以主役身份出演一部现象级电影才行呀。”

    “还有句话,我一直都想说。虽然您是目前松竹映画无所争议的大女优。论道理,绝不该缺少参演电影的机会。可现在松竹映画的经营状况一直在走下坡路,大船厂能用于拍摄的资金一年比一年预算少。要捧的新人却多了起来。这种情况也令人堪忧啊。”

    “如果您不主动一些,还像过去只醉心表演和艺术进修,事业要想尽快获得起色,恐怕也很难。所以,我个人希望您可以去尝试一些交际方面的努力。比如和松竹映画的迫本社长,还有诸位大导演加强私下里的联络。该讨要人情的时候,您可不要客气啊。我就是跑得再勤快,也没您面子大,只要您肯亲自出面求人,那绝对不一样……”

    应该说,冈本晃的话虽然刺耳,但的确是从松本庆子事业角度考虑的务实之言。

    经历过两年冷遇的松本庆子也早不负旧日的心高气傲,心态发生了不少变化。

    她当然了解冈本纯粹是好意,知道他不是想推卸自身的职责。

    于是仅仅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去尝试。

    “我了解了,感谢您的建议。冈本先生。我只能说,会尽量去试试的,这毕竟不是我所擅长的能力。总之,我们一起加油吧。”

    如此,冈本晃也就欣然放下心来。

    “嗨,愿意为您效劳。那松本桑,就请您好好休息吧。明天起,您可就要为上节目做准备,为演出排练了。我也会为您去盯紧松竹的拍片计划的。有关事务所的一切的庶务,也请放心交给我。”

    就这样,松本庆子下了车走进庭院,而冈本晃也安心的开车离开了。

    此时,松本庆子的家里已经没有佣人了。

    只有亮着灯光,安装着密码锁的大门,和成套的高级警报系统担负着这里的安保工作。

    她输入密码,走入家中,然后换鞋,开灯,开空调,径直来到二楼的梳妆室。

    在镜子前,她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始更换衣物。

    她先脱下了大衣,然后脱裙子,脱袜子,脱内衣……

    她的身体就像刚刚完成的一幅安格尔油画,浮现在了反射现实的镜子里。

    可也不知怎么,在这个过程里,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却总是想到陪她一起吃晚饭的那个年轻人,想到出租车上自己找借口的大胆举动。

    她忍不住脸红了,为自己的冒险有些后怕,但更多的还是激动。

    特别是想到刚才在中央花园意外看到的一幕,她的心更加的季动。

    不知不觉,伴随着胡思乱想,小腹也开始发紧,双颊滚烫。

    好像这一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经历的这些,就像魔咒一样,把她沉睡的身体彻底唤醒过来了。

    而且变得愈发敏感,愈发娇嫩……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情绪混乱的松本庆子就像是被扎了一针。

    嵴背间勐一阵的发凉发麻,似乎做了一万件需要永远保守秘密的亏心事。

    她像一只偷窥外面世界的鲜蚝,刚刚透出一口气,就被水中异常的响动惊吓到了,立刻又闭紧了自己的蚌壳。

    第一次电话响了足足得有一分多钟,松本庆子才匆忙换上了暗色的丝质睡衣,跑出梳妆室。

    当电话第二次坚定不移的响起,又过了得有半分钟。

    终于赶到二层楼道电话旁的松本庆子,才拿起了电话。

    她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在小沙发坐下。

    连舒了好几口气,又沉静了几秒,才小心翼翼的发声。

    “莫西莫西……”

    “庆子吗?你最想念的人,现在也在想你啊……”

    一个过去曾经熟悉的男人声音响起,而且大言不惭,松本庆子不由又是一惊。

    “哎?深作导演,怎么是你?”

    “这么惊讶吗?连称呼也这么生分。好无情啊。你已经彻底厌弃我了吗?我可真伤心啊,容我抱着街灯,先好好哭一会吧……”

    “你……是不是喝醉了?”

    松本庆子皱起了眉头,从对方的语气中,已经听出了一些端倪。

    “嗨嗨,是喝了一点酒。不过也没什么。你别总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好不好?好无趣的啊。”

    “已经很晚了。有什么事就请快说吧?如果是醉了,就赶紧回家陪太太吧。别总让早苗等你那么晚。”松本庆子的语气愈发生硬。

    可对方却似要纠缠到底。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什么要提那个女人?我已经彻底厌烦她了。你……难道是在吃醋吗?那可太好了。庆子,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我一定会跟她离婚的。”

    这些无礼的话让松本庆子又气又恼,忍不住斥责起来。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老婆不要了,儿子也能不要吗?何况……早苗比我还小一岁呢。你今天能厌恶她,明天就会厌恶我的……”

    可醉酒的男人却越发的无耻。

    “早苗?早苗,她怎么能够和你比?她没有你漂亮,演技也不如你。你知道我对你的偏爱的,庆子。你才是我命中该娶的女人,无论事业还是私人情感,我都只对你情有独钟。只恨自己成家太早……”

    松本庆子如今对这样的纠缠只感到头疼。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爱上过这样差劲的男人。

    非常悔恨,曾经的自己完全被他的才气、关心和甜言蜜语,蒙蔽了双眼。

    难怪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没有智商……

    “别任性了,深作导演。这些话完全没有意义。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结束了。能在您的指点和关照下,获得两次学院奖。对此我很感激,但也就是这样的了。请珍惜你已经拥有的东西吧,你不要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什么都想抓在自己的手里。你该成熟了。还有,这些话今后也请不要再说了,否则会伤害许多人。好了,没别的事,我要挂断电话了……”

    “等等,我还有正事没说呢……”

    “那你就说吧。我已经很累了。”

    松本庆子竭尽全力保持着最后的一丝礼貌。

    “永远都这么要强啊。你就是这点最不可爱。女人个性太强,可是会吓跑男人的……”

    “对不起,就这样吧,我要休息了。”

    “啊呀呀,请别挂断电话。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下一部影片已经要投拍了。拍坛一雄的同名自传小说改编的文艺剧情片《火宅之人》。预算足足伍亿円,得到了迫本社长的大力支持啊。庆子,我们再合作一次吧?还是你来做我的第一女主角,只要我们合作,一定会夺得1986年映画界的王者桂冠!我甚至可以给你和男主角一样的片酬。不要拒绝我,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你最近的情况不大好。怎么样?庆子,现在是不是有点想见我了?我们还是和好吧……”

    然而这次话未说完,电话就直接挂断了。

    松本庆子把电话撂在胸口,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发一声的倒在了沙发上。

    一丝难以名状的矛盾与挣扎,隐隐的在内心里天人交战。

    毫无疑问,她心中正翘首以盼,苦苦期待的机会已经来了。

    而且她只要肯伸出手,就能轻易握住。

    出演这种文学作品改编的影片,其实正是她和深作欣二这个导演都擅长的作品类型。

    完全可以预计,只要他们摒弃前嫌合作,就会有极大的概率再次获得重大成功。

    可问题是,她根本不可能答应深作欣二的条件。

    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人。一个今天刚刚见过面的年轻人。

    她不怕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二岁,有家室的男人。

    也不怕背负上什么破坏别人家庭,忘年恋、不伦恋的恶名。

    可前提是,那首先得对得起自己的感情。

    她不可能让这种关系沦为权衡功利的结果!

    那么放弃吗?

    好像现在就是这种时候了。

    只是,难免又要让冈本先生失望了,这件事大概率是瞒不过他的。

    松本庆子想到这里,不由笑了笑。

    是那种极其复杂的笑容,包含着愧疚,夹杂着哀伤,透露出悲切,散发着无可奈何的情绪。

    但又隐隐约约暗藏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而这微弱的希望,恰恰就来自于电话桌上,那一本静静放置的《金阁寺》。

    哪怕对自己的未来再迷茫,再感彷徨。

    可一看到这本书,松本庆子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冲动。

    她忍不住想要去帮助那个来自于华夏的年轻人,保护那个年轻人,而绝不愿意去背叛他,伤害他。

    “这样的便利还是算了吧。总还有其他的电影可拍的。不能担当主役,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又不是没演过小角色……”

    松本庆子自言自语的站起来了。

    她挂好了电话,只怀抱着那本书,如一个深夜行走的精灵,散发着辉光,优雅地走回了自己卧室。

    而于此同时,远在赤坂的公寓大楼里,满身寒气的宁卫民,也正拎着一提袋的录像带回到自己的住处。

    从六本木走回来的他,又顺便去了一趟录影带租赁店,弄回来的全是松本庆子参演的影片。

    进门换鞋,洗手,宁卫民拿出手提袋里六盘录像带,开始研究一个难解的问题。

    都是松本庆子演的,可究竟先看那一盘呢?

    《青春之门》?

    超越了吉永小百合那一版本的获奖电影,而且还是描写在日朝鲜人的。

    庆子算是本色出演了。

    可是看着有点像《阿信》的苦情戏啊。

    她是演一个独自抚养孩子长大的单身母亲吗?

    《信札疑云》?

    这部电影国内好像也公映过。

    庆子是演一个痴情又放荡的女孩吗?

    碰上渣男和绿茶大小姐了,剧情还是有点虐啊。

    《事件》?

    这部电影里的她,看着好年轻。

    1978年拍的?

    那应该是二十五的年纪吧?

    还是学院奖提名女主角的电影。

    对,先看这个吧……

    就这样,他凝视着电视的屏幕,借助录像机,成功和心里想念的人相会了。

    而这,就是与明星交往的特殊便利了。

第九百零六章 忙碌

    自从第二次和松本庆子见面以来,宁卫民只在隔天上午按照那张私人名片上的寻呼机号码,联系到她问候了一下。

    听说她一切安好,而且已经拿下了综艺节目和红白歌会的演出机会,正要赶着联系去排练的事儿。

    宁卫民由衷说了声“恭喜”,说自己很期待,然后又鼓舞了几句,就挂断电话了。

    之后就是足足一个多星期,完全没和松本庆子再联系过。

    第一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松本庆子肯定开始忙了,不好意思多加打扰。

    第二是因为他自己也忙。

    所有的事儿,几乎一下扑面而来,让他有点应接不暇。

    第三则是他的心理年龄不是小年轻了。

    遇事能够沉着冷静应对,也懂得适当放手,尤其知道泡妞切忌步步紧逼。

    在他看来,如此礼貌的表达关心已经足够。

    如果人家对他有意思,有了时间肯定会主动联系他的。

    如果人家没意思,哪怕上赶着死缠烂打,照样没用。

    而无论到底怎么样,自己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死踪着人家不放都不可取。

    不但会让人畏而生厌,也会有失尊严。

    这才是真正的舔狗。

    反正他是不会去傻乎乎做出痴情状去撩拨,生搬硬造出什么“想你的夜”,此类的土味儿情话的。

    倒不如把精力放在正事上,把该干的事儿先干好,忙完了再考虑其他。

    男人嘛,当以事业为重。

    最好还能放眼世界,有点家国情怀。

    像眼下,惠文堂书店改建方案和坛宫饭庄的装修设计的确定,就是宁卫民需要认真对待的两件大事。

    说实话,虽然有钱好办事,又有香川凛子这半个内行帮助。

    可设计方案一但确定下来,就要开始动工实施了。

    如果功能上设计不合理,那会影响工作效率,为职工平添不少麻烦。

    重新调整的话,肯定还得花费一大笔钱。

    如果装修风格出了失误,不符合东京人的审美,也会对经营和口碑造成不良影响,降低收入的。

    像东京这样商业极为发达的国际都市,名店汇集,顾客们见多识广。

    哪怕花了大钱,也还是存在有用力过勐,卖力不讨好的可能性的。

    所以在真正和装修公司敲定方案,签订合同之前。

    宁卫民就需要充分了解日本人对高档餐厅的审美和需求。

    设身处地反复考虑方案的漏洞,可能遇到的麻烦。

    还得做金钱计算题,衡量不同的制作材料和方案实施的性价比,对于功能性做出尽量客观的评价。

    以及尽快跟设计人员沟通,想办法调整已经发现的不足之处。

    这都不是旁人能帮得上手的。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宁卫民一时还真无心顾忌其他了。

    每天他就做这么几件事。

    不是去高档餐厅用餐,和服务员、厨师聊天,收集有用信息。

    就是跑到设计事务所,阐述自己的意愿跟设计师沟通方案。

    然后等到下班时间,再去见香川凛子,对最新的情况与之进行沟通和讨教。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社会上最大的变化,就是日本的经济形势持续恶化。

    《广场协议》签订后日元的急速升值给日本的出口产业带来了巨大打击,随之而来的就是短期的“升值萧条”。

    目前为止,日本政府仍未拿出有效的应对方案,导致日本的出口情况每况愈下。

    于是日本股市可就难了,大批依赖出口业务的企业开始慢慢阴跌。

    不过格外醒目的倒是坂和兴业这只股票。

    竟然完全违背了整个钢铁出口行业的走势,反而坚挺着一路收复失地,表现异常亮眼。

    如今已经高达八百亿円市值了,相当于从低位上涨了百分之六十。

    至于宁卫民所持有的股票市值,也因此一下子膨胀到了十五亿之巨,简直赚翻了。

    宁卫民完全可以确信,已经有投资机构发现了坂和兴业的披着羊皮的秘密,正在大举增仓。

    所以他这几天也没少跑证券公司去看大盘,每天下午都得去待个把小时直到收盘。

    确实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纯属浪费时间,可问题是看着就高兴啊。

    每天都挣一个亿日元,就是往少了说,也三百万人民币呢。

    尤其确信这只妖股,更好的日子还在后面呢,绝对不会跌下来。

    这是什么心情?

    只有痛快,只有放松!

    没有担忧,没有恐惧!

    怎么一个“爽”字了得……

    与此同时,日元本币升值还为他带来了另一个意外惊喜,就是原材料进口价格下降。

    忽然间,市场上许多进口商品都便宜了,开始竞相打折。

    日本建筑工程和室内装修行业的价格也因此降低了。

    宁卫民的两个装修工程,为五家装修建筑公司争抢,报价是节节下降。

    到了最后也相当于打了八五折呢。

    宁卫民最终在一周之后,确定了装修方案。

    他给了香川凛子五十万円作为帮忙的酬谢。

    又给委托的设计事务所缴付了二百万円的设计费。

    然后仅以九千六百万円的价格,就把两个工程打包交给了一家“田岛株式会社”中型装修公司来制作。

    合着因为《广场协定》,又节省下了一千万円。

    至于这家公司的制作质量和施工水平,宁卫民心里也是有谱的。

    人家日本人也不傻,这个价钱还抢,肯定是看准了进口建筑材料还会继续下跌,才愿意做的。

    所谓争到就是赚到,绝不存在偷工减料的可能。

    何况京城的马克西姆餐厅,当初就是这家公司派人来制作的。

    连远在华夏施工都没出质量问题,更别说在东京本部了。

    要按理说呢,这个时候宁卫民算是忙完一站了,应该有时间歇歇了。

    说实话他也挺想再见见大明星的。

    录像带这东西虽然能一时解决不能见面的问题。

    可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在银幕上展现魅力,反而更加深了宁卫民想见明星本人的渴望。

    但偏偏就这个时候,两件大事儿,一前一后的又赶来了。

    第一是拉杆旅行箱的后续。

    不但施工图纸已经最终完成,港城和京城的代工工厂已经找好待命。

    金利来和皮尔卡顿也达成了统一意见,愿意把易拉得公司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转让宁卫民,以此作为拉杆旅行箱专利的交换。

    如此一来,也就意味着宁卫民即将成为易拉得公司最大的个人股东。

    而且他的股份会与金利来公司持平。

    更重要的是,从此之后,他也能享有易拉得领带所带来的收益了。

    相当于变相拿回了自己的领带专利。

    对这样的条件,宁卫民自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反而感到相当满意,甚至是感动。

    说实话,他本来的预期是百分之二十的易拉得股份就能满意的。

    结果自己的大老板、二老板和曾老板居然给开出这么丰厚的条件,实在是超乎他的想象。

    只能感慨都是通情理,重交情的厚道人啊!

    没的说,人家给脸,他就得兜着。

    于是一句废话没有,花了一天的时间收到全部传真后,拿到律所让自己的律师过了下目。

    一听说没多大问题,宁卫民就果断签字按上个人印信和手印,随后回传。

    三方正式完成了这份协议合同。

    再之后,就是开动马力生产和打广告、跑销路的事儿了。

    在这种情况下,宁卫民自然不好偷懒,反倒有了一种压力。

    感到自己必须要尽快打开日本市场的大门,甚至是得拿到些海外订单,才对得起几位老板的器重。

    于是这个时候,他连邮购的渠道都来不及打通,就又把精力花在查询东京即将举办的展览会上。

    才刚找到年底12月18日到12月22日,马上要举行的国际箱包展信息。

    紧急联系了组展公司,以易拉得公司的名义作为海外参展商的代表加急报名。

    皮尔卡顿日本株式会社的社长长谷川英弘又派副社长高田传达了指示。

    说基本同意华夏公司方面提出的要求。

    但希望能在年前签署合作协议。

    所以督促宁卫民转达华夏公司,尽快派人过来签署合作合同。

    考虑到日本这边重男轻女的风气,和日本公司居高临下的傲慢。

    宁卫民认为宋华桂是肯定不能过来的。

    来了干嘛啊?受气啊!

    于是邹国栋就成了不二人选。

    宁卫民不但跟他继续磋商办合资厂的相关事情,还得代表他跟日本皮尔卡顿公司确定接待标准和具体日程,以及代他申请商务签证。

    于此同时,为保证合资办厂的事儿能够减少人为的阻力。

    宁卫民还得为这件事,去感谢高田副社长的宽宏大度,以及石川监事的促成之功。

    不但连着几天,请这俩家伙夜夜笙歌。

    还得耐着性子听他们说有的没的,跟俩人打口头游击战,变相商量分配利益的条件。

    所以说,宁卫民忙的是脚打后脑勺啊!

    在11月底的几天里,他居然比前一个礼拜忙装修方案的时候,时间还紧张。

    这个时候,他可就有点焦虑了。

    不但是因为俩人中断联络好像时间太久了一点。

    每天中午,他打电话去惠文堂书店问,一直都没有收获松本庆子的留言。

    也是因为天天晚上跟着两个低级趣味的人出入风月场所,看他们搂着女侍灌酒的丑态。

    他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荷尔蒙带来的生理反应还是有的。

    可问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俗话说,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品味这东西一旦上去了,那就下不来了。

    像宁卫民这样已经和松本庆子这样的天姿国色的“日本第一美女”近距离接触过的男人。

    对于其他的女人又怎么会看得上眼?

    甚至别说普通女子了,就是电视上天天能看见的那些当红的偶像派艺人。

    什么松田圣子,泽口靖子,浅野温子……

    有一个算一个,落在他的眼里,也有着五官上的硬伤。

    而且年龄太小,就别谈什么优雅和韵味了。

    宁卫民就对这种婴儿肥的清纯派美少女,完全无感。

    倒是为此,他不得不承认有“东洋邪术”之称的化妆师行业,整体水平确实先进。

    无论多拉胯的底子,经过他们的手修饰一番,也能轻而易举提升到中人之姿的水准。

    总而言之,这小子算是入了相思门了。

    情感的空白好像只有一个人能填补。

    所以思而不得下,也只能受尽相思苦。

    不过话说回来了,值得庆幸的是,宁卫民倒并不是单相思。

    其实这十几天来,松本庆子的状况也不太好,和他差不多。

    没错,事务所的两员干将办事都很得力。

    冈本晃为松本庆子争取到了想要的工作机会,渡部满也顺利的把房屋抵押贷款办妥了。

    就连事务所的整体工作气氛也因为有了奔头振作了起来,焕然一新。

    而且访谈节目的拍摄也很顺利,红白歌会对于松本庆子的演出曲目设计也颇有新意,好像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可是这么久都没能和宁卫民再取得联系,松本庆子的心情也不免深感落寞。

    并不是她不想和宁卫民联系,而是实在没有时间见面。

    有心想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偏偏身边人多眼杂,每天只有深夜回去休息才有隐私。

    但惠文堂书店也过了营业时间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接听电话,代为转达留言。

    松本庆子本想遏制自己,把这份落寞扼杀掉,却屡屡失败。

    尤其接下来的几天,深作欣二利用《火宅之人》的拍摄权,以工作为理由,继续光明正大的骚扰她,引诱她,似乎尤未死心。

    而她的父亲那里,又因为旧日的隙怨,死活不肯接受她的资金帮助。

    不但让母亲把钱还给了她。

    还为此埋怨她的母亲多事,不该对她胡说八道,狠狠训斥了母亲一顿。

    松本庆子就更加感到痛苦和闹心,有点无法忍受事业和生活施加在几身的双重压力。

    甚至,她就连每天固定做瑜加的心思也丧失了。

    所以,在结束了NHK访谈节目后,她踌躇再三,还是决定要主动联系宁卫民了。

    说什么也抽出时间见上他一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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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与“潮”的结合,传统与现代的碰撞,前人的文化遗产与今人的智慧交相辉映。一个坑人无数的现代投机份子,如果灵魂一下子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他究竟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惊人奇迹?又会走出什么样的人生轨迹?这一切都从1980年开始,从京城的前门楼子底下开始。从一个叫宁卫民的孤儿,穷困潦倒的处境开始……国潮1980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国潮1980,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国潮1980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