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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七零 陈安之的寒冬(下)

    陈安之怔了怔。

    他没想到唐兴所求的,竟然是这件事。

    “吴淑仪今年刚刚晋位为仪,现在再提品阶并不妥当,而且淑仪出身卑贱,皇朝有祖制,一品妃必须出自世家!”陈安之沉声回应。

    一品妃只能出自世家,虽然没有写在律法上,但却是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一个象征,是大家默认的。

    如今皇帝要打破这个规矩,实际意义当然不只是提升一个嫔妃的地位那么简单,而是在公然打破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格局,明目张胆压低世家的权位,侵夺世家的权力!

    陈氏身为世家门第,家学修得就是礼法,于公于私都不会容许皇帝这么做。

    唐兴目不斜视:“祖制也好,规矩也罢,都是人定的,沧海横流世道变迁,时势不同了,有些规则自然也要变,陈大人说是也不是?”

    陈安之脸黑如墨。

    此事关系的不仅是陈氏立场,还有世家大局,如果陈氏同意皇帝将赵玉洁进位为一品妃,陈氏就损害了世家整体利益,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排名本就在门第末尾的陈氏,往后还怎么立足与朝堂?

    兹事体大,太大,莫说陈安之无法拿主意,就算是陈氏家主都得慎之又慎,他怎么敢附和唐兴?

    “此事下官得回去跟家主商量。”陈安之也无法拒绝唐兴,谋反的罪名陈氏担当不起,他们本来就跟宰相徐明朗不合,现在要是又得罪了皇帝,真大难临头的时候,谁又能救得了保得住他们?

    唐兴对陈安之的回应并不意外,悠然饮尽一杯酒,随意道:“陈大人只管回去跟家主商议,只不过时间不多了。造反这么大的事,本官可不敢耽搁,明日一定得有个结果才是。”

    谋反,听到这两个字陈安之就怒火万丈,太平盛世,皇权稳如泰山,谁吃饱了撑得会去造反?!

    依照他一惯火爆的性子,要是换种情况,他现在已经锤爆唐兴的狗头,但是此情此景他只能强忍住怒火。

    “告辞。”陈安之站起身,准备立即赶回去,跟家主合计这件事。

    唐兴悠悠道:“陈大人,咱们好歹共事一场,而且都是赵公子的朋友,为免你做出将来后悔的决定,没了下场,本官被赵公子诘难,本官现在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大势之下,陈氏千万不要站错了地方,皇朝之内的世家太多了,本官也未必一定要陈大人答应这件事,选择对本官来说很多。”

    走到门口的陈安之脚步一僵。

    他终于反应过来,皇帝设立推事院,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几个月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有世家的也有寒门的,数量上并没有明显区别,仔细算得话,寒门官员甚至要多出一些。

    财富膨胀的太平盛世里的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经得住查,每个人俸禄之外的收入都绝对大于俸禄,尤其是家境不好的寒门官员,很多在一朝得势之后更是会大肆敛财,所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虽然有很多冤枉的,但也确实有不少的确罪有应得,这也是推事院没有被群起而攻之,还能继续存在的原因之一。

    正因如此,陈安之虽然痛恨唐兴,但对皇帝并无微词。

    如今听罢唐兴这番话再寻思,陈安

    之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每一个世家都是一个闭合的整体,内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世家官员获罪后,他的族人亲友的名声官声也会受到影响,尤其是世家家主,必须要负失察的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处置世家家主,不连带彻查其他家族官吏也就罢了,世家还怎么能大张旗鼓的,让本族子弟继任官职?

    在以往时候,这种情况一旦出现,联姻、结盟家族的子弟,就会接过那个官位,日后再用其它官位偿还,所以世家并不会有实质损失。

    但是这几个月来,推事院行动密集,不少世家都损失了大量官位,一个个世家官员名声也都受到了不小影响,暂时不好再推举谁,这就导致很多世家官员被治罪、罢免后,留下的官位无法由联姻家族的人补充,最后的结果就是让寒门官员给占据了!

    而寒门官员就没有家族连累的影响,因为他们身后本就没有大家族。

    他们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颗棋子罢了,每年都有数百进士补充进来,没了一个,皇帝随便就能拿另一个顶上。

    所以推事院设立这几个月来,世家大族的权力,在实际上已经被寒门侵夺了许多,皇帝在朝堂上话语权更大了!

    因是之故,皇帝才敢把赵玉洁的事抛出来。

    但这件事陈安之都能看透,自然瞒不过其它世家家主。皇帝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为了避免世家联合起来向皇帝施压,这就有了唐兴今日的行动。

    皇帝的目的,根本就不只是简单的想要淑仪进位,而是要借此事让陈氏就此屈从于皇权,变成皇帝的应声虫,令陈氏自今以后唯皇帝之命是从!

    这是皇帝分化门第力量的手段!

    意识到这一点,陈安之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那颗不精通算计,只想着沙场血战建立军功的简单脑子,也终于看清了皇帝的面目。

    推事院,是皇帝手中收拢世家权柄的机器!

    唐兴、周俊臣这两个推事院核心实权官员,更是皇帝捅世家大族的刀子!

    之前见唐兴行事大胆无所顾忌,陈安之还不能理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唐兴谁不敢对付?

    陈安之艰难回头,看向唐兴声音晦涩的开口:“唐大人,你这样完全把自己卖给陛下,彻底丢弃自己的立场原则,甘愿做爪牙一心为鹰犬,真就不顾士子的道德与理想了吗?!”

    他这番话问得直接、无礼、犯忌讳。

    唐兴却没有发怒。

    他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平静道:“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自古皆然。”

    这话是没错。

    但在陈安之看来,书生士子卖给帝王家的应该只是文武艺,而不是包括心肝脾肺肾、道德良知在内的整个人!

    正所谓卖艺不卖身。

    陈安之正要把这个道理说给唐兴听,可看对方自顾自饮酒,根本就不看他的模样,分明是没打算跟他多探讨这个问题。显然在人生道路的定义上,唐兴已经坚定无比,油盐不进。

    陈安之不肯死心,换了个思路,咬牙道:“既然你跟宁哥儿是朋友,也知道我跟宁哥儿是挚友,若是这回你果真诬陷陈氏谋反,对我

    严刑拷打让我生死两难,你就不担心宁哥儿不会放过你?宁哥儿的智慧与手段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

    唐兴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他的面色微微黯然。

    他道:“所以唐某也不希望,跟你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顿了顿,他的口吻变得重了几分,“但唐兴身为陛下臣子,自当以君父之令唯命是从,又岂能因为顾惜自身而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陈安之张嘴无言。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跟唐兴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寒门士子,在人生观价值观上有着根本差异。

    ......

    回到陈氏本家府宅,得知陈询就在家中,陈安之连忙赶了过去。

    听罢陈安之火急火燎的转述,端坐在案桌后的陈询,并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与神色变化,只是抚着花白胡须沉吟。

    陈询的这个反应出乎陈安之的预料,他本以为陈氏陡然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与选择,对方会忧心如焚,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镇定,好像早有预料一般。

    陈安之精神一震,失声道:“父亲,难道您早就知道这件事?”

    陈询示意陈安之坐下来,等到对方跪坐安稳了,他才喟叹一声,不无忧愁的道:“大势临面滚滚如洪水,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强者或许还有反奋击挣扎之力,弱者就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了。”

    陈安之听出陈询是在说陈氏是弱者,立即不服气的辩驳:“陈氏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怎么能说是弱者?”

    陈询摇摇头,悲凉道:“强弱是相对而言的。在开朝之初,陈氏或许不弱,但现在寒门实力今非昔比,跟皇权一比,陈氏就只是弱不经风的存在,面对皇权,陈氏已经没有抵抗之力。”

    听陈询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表示,陈氏已经决定屈从皇权,陈安之顿时大急:“父亲,我们也有姻亲盟友,推事院若是果真要对付我们,章家、史家绝对不会坐视!”

    陈询瞥了他一眼,“我们是有章家、史家为臂助,但你别忘了,我们也有徐氏这样的对头敌人。章家、史家跟我们的家势处境差不多,你认为我们能跟徐明朗抗衡?”

    陈安之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年年末,徐明朗想要集合所有门第之力,对付刚刚有反扑之势的赵氏等将门,彼时徐明朗还亲自到过府上,跟陈氏冰释前嫌,而后陈询就叮嘱过陈安之,少跟赵宁、魏无羡来往,好歹敷衍一下徐明朗。

    在那回的风波中,陈氏从徐明朗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陈安之也因此升了官品,但陈氏只拿好处不办事,虽然没有给徐明朗添堵但也没有帮助对方,那回的事情结束后,徐明朗对陈氏的态度,就比之前更加恶劣。

    仅仅是面对徐明朗跟徐氏等门第,陈氏就已经是力有不逮,如今若是再被皇帝忌恨,哪里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只怕反手就会被皇帝拿来杀鸡儆猴。

    唐兴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在皇帝眼中,大齐的世家太多,有必要消减一些。

    念及于此,陈安之握紧拳头,不甘而悲愤道:“陛下如此逼迫陈氏,打压世家,就不怕我们群起而攻之?陛下就不怕重蹈隋炀帝覆辙?”

章二七一 皇权之路

    陈询苦笑一声:“陛下可不是隋炀帝。

    “中央集权并最终加强皇权这件事,最大的敌人就是世家门阀。

    “陛下最忌讳的,无疑是世家一起反攻皇权,颠覆皇帝对天下的统治。有隋炀帝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陛下在对付世家时,当然会有完整而深远的布局与计划。

    “一言以蔽之,现在陛下之所以敢用谋反的罪名来威逼陈氏,只不过是因为如今到了陛下应该、可以大刀阔斧动世家的时候!”

    陈安之神色一僵。

    陈询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如坠深渊。

    陈询跟陈安之从头梳理了皇帝收权的谋划。

    皇帝计划的核心,是分化世家,让世家陷入互相争斗的死局,同时加强寒门力量,让自己的实力快速增强。

    首先,皇帝让跟他有师生之谊,对他非常信任的老师徐明朗,做了朝廷宰相。

    每个有作为的皇帝,即位后都得有施政纲领,宰相想要青史留名,也得有自己的主张与政绩,而当宋治成为帝王徐明朗成为宰相时,大齐已经承平百年,正处在盛世高峰之时,外无强敌,内无忧患。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跟徐明朗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另寻他途。于是宋治跟徐明朗制定了收拢将门兵权,文官节制武将的国是。

    大齐有十八将门,而士人门第只有十三个,文武强弱之分一眼可见。

    这个局面是开朝时形成的,彼时太祖扫平天下,当然更加倚重将门,所以将门势大;但到了太平盛世,这个关系就得改改。手里握着兵马的对象,一定是皇帝首先忌惮的对象,古今皆然。

    徐明朗跟皇帝达成协议,并且雄心勃勃想要一展抱负。

    于是乎,皇帝这就一手挑起了文武世家之争。

    在他的暗中扶持下,徐明朗很快取得巨大进展,将门世家受到不小打压,随着诸多将门官员被罢官,军中出现文官监军,兵部落入文官之手,吴氏杨氏被降爵,将门世家的权力大为削弱。

    在这个过程中,徐氏一跃成为第一世家,徐明朗自身成为皇朝第一权臣,威风一时无两,宋治也算给足了徐明朗好处。作为交换,徐明朗默许宋治扩大科举取士规模,监军与兵部中出现寒门官员。

    为了帮助徐明朗成事,顺利收拢兵权,宋治还分化了将门。

    他利用孙氏这几代人多出俊杰,族中出现了两名王极境,野心膨胀,对大都督之位有了觊觎之念的情况,扶持孙氏在将门内部另立山头,与赵氏分庭抗礼,破坏将门团结,让赵玄极无法集中将门力量跟徐明朗抗衡。

    但赵氏毕竟是第一世家,在军中威望深厚,若是赵氏对宋治的举动不满,宋治就很难区处。

    为了避免赵氏记恨帝室,宋治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安抚赵氏,在秋猎场上赏赐赵宁射雕弓,给予他出仕的高起点,而后又赐给他金蚕丹,向雁门关增兵三万,等到赵七月年龄到了之后,更是直接封赵七月为后,都是体现。

    第二步,等到赵氏等将门,对门第文官的打压的不满,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要引起内政不稳,有可能联合起来作乱的时候,皇帝便暂时抛弃门第,暗中支持赵氏等将门反扑士人门第,引导他们将怒火发泄到门第身上。

    于是,刘氏、庞氏相继倾覆,郑氏、吕氏家势大衰,门第势力受到惨重打击。

    起初打压将门时,皇帝没有动赵氏,对其他将门也是压而不灭,但到了对付门第时,随着时机成熟,皇帝收世家之权的力度加大,这就有了门第整个覆灭的情况。

    当门第遭受惨重损失,将门有抬头之势时,皇帝又开始再度站在徐明朗这边。

    这一回,皇帝不再把赵氏排除在打压范围之外,他之前的布局也发挥了作用,安思明成功带着六万将士入驻雁门关。

    而赵玉洁进入后宫,将会成为皇帝对付皇后的刀子,就是意外之喜。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见缝插针,因势利导,让寒门官员势力成功壮大。

    至此,士人

    门第跟将门勋贵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大齐文武世家,几乎不可能再走到一起联合起来对抗皇权!

    加之将门内部都已经分裂,实力大减,而宋治手里的寒门势力,也已经足够跟门第、将门分庭抗礼,所以宋治开始实行第三步。

    第三步,设立推事院。

    让唐兴和周俊臣等人网罗、制造官员的各种罪名,大举向世家官员动手,罢黜一个个世家官员,再用寒门官员顶替,进一步侵夺世家大族的权力,扩大寒门官员力量!

    同时,故技重施,扶持门第内部产生第二座山头,进一步分化门第力量,引发门第内斗。因为此时皇权已经很强,皇帝就能让被扶持的门第完全听从他的号令,成为皇权附庸。

    而皇帝选定的要扶持的门第势力,就是陈氏!

    宋治加强皇权的道路,目前就走到这里,往后他还会有哪些手段,尚未可知。

    听完陈询的分析讲述,陈安之目瞪口呆,愣了许久。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必人生观都已经崩塌了。

    这不奇怪。

    光明伟岸的皇帝竟是如此面目,要他去效忠一个这样的人,他怎么都做不到。皇朝的权力争夺如些阴暗丑陋,他甚至都生不出忠君报国之念!

    陈询没有打扰陈安之发呆,自顾自喝了一盏茶。

    良久,面无人色的陈安之艰涩开口:“为何......为何是陈氏?陛下为何要选择让陈氏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为什么要把陈氏架在火堆上烤?”

    陈询放下茶碗,神色悲戚:“原因自然只有一个,柿子捡软的捏。

    “陈氏弱,所以没有选择,否则在陛下与徐相的报复下,陈氏必然成为下一个被除名的世家;因为陈氏弱,好控制,所以陛下才让陈氏来做世家当中,第一个无底线依附皇权的应声虫,而不用担心日后被陈氏反噬。”

    陈安之豁然起身,悲愤的一脚踢飞了案桌,脖颈青筋暴突的大吼:“这不公平!陈氏诗书传家、专修礼法,满门忠义之士,从未有过作奸犯科、违法乱纪之事,皇帝怎么能这样对待陈氏?!他就不怕寒了我们的心吗?!”

    陈询没有制止陈安之发疯,只是用悲伤哀绝、无奈凄凉的目光看着他。

    接触到陈询的延伸,陈安之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陡然不动了。

    就因为陈氏专修礼法,向来有原则有立场,所以陈氏完全依附皇权,对其它世家而言,才更有冲击力,才能起到带头作用。

    陈安之一屁股坐倒在地,泪如泉涌!

    他知道,从今往后,陈氏会成为世家笑柄,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论皇帝要陈氏做什么,是对徐氏出手还是对赵氏出手,陈氏都无法拒绝。

    陈安之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皇帝要他去捉拿赵宁、魏无羡进入推事院刑讯,他该怎么面对这两个手足兄弟。

    可陈氏没有选择。

    他也没有选择。

    陈询从案桌后起身,缓步来到门前,面容沧桑的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寂然不动良久。

    末了,他长叹一声,“小寒已过,大寒将至。”

    大寒,一年之中最冷最难熬的时节。

    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熬不过这个时节,会死在这个寒冬里。

    陈氏呢?

    ......

    翌日,陈家家主在朝会上,收回了之前反对皇帝将淑仪吴媚进位为一品丽妃的谏言。为了让自己的态度有说服力,陈家家主提议,自此之后,朝臣不再干涉后宫之事,全凭皇帝一言而决。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群情汹汹,文武两派的世家重臣,都纷纷指责陈家家主无耻之尤。只是片刻,陈家家主就被喷了满脸唾沫。

    而寒门官员则相继附议,赞同陈家家主的意见,一时之间朝堂争论不休,各种声音嘈杂一片。

    末了,皇帝没有赞同陈家家主关于后宫之事的提议,理由还是皇家无私事。作为交换

    ,对于淑仪吴媚进位为丽妃的决定,朝臣再也没能阻止。

    退朝之后,陈家人好似成了瘟神,世家官员人人避之不及。有性子暴烈的,更是在经过陈氏官员面前时,恶狠狠吐一口唾沫。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大局,之前无论世家如何内争,在限制皇权肆无忌惮扩张立场上的一致性,随着陈氏无底线投靠皇帝,宣告破裂。

    这是皇权的胜利,是世家的失败,是宋治承宋氏数代先帝遗泽,一手造就的天下大势!

    ......

    赵玉洁得知自己升为丽妃的事情定了下来,是当天午后,在崇文殿伺候宋治处理政务的时候。

    这让她喜不自禁,连忙下拜谢恩。

    这些时日以来,她在崇文殿的差事,已经不是简单的整理奏折,间或被宋治询问一些对某件政事的见解,而是在宋治身旁有了自己的小案,开始批阅部分宋治自己没多少兴趣处理、事体不大的上疏。

    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是身份的巨大转变!

    赵玉洁的确聪慧无双,她在宰相府的时候,就在徐明朗的耳濡目染下,接触了政务开阔了眼界,学习到了该用什么角度思考国事,这几个月被宋治有意提点教导,已经渐渐具备独当一面的实力。

    虽然赵玉洁批阅的奏折,宋治都会再看一遍,审核她的处理是否妥当,但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意味着,宋治对赵玉洁能力的非凡认可,与对她这个人的极度信任!

    让嫔妃帮忙批阅奏章,即便是只涉及小事的奏章,这种事莫说在百余年的大齐皇朝没有出现,就算往上数千年也是绝无仅有!

    没人知道宋治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图。

    虽然知道这件事的人,目前本身就只有几个宋治的心腹宦官。

    但在这些人看来,这是宋治对赵玉洁的宠幸无以复加的表现。

    宋治真的宠幸赵玉洁吗?

    之前不好说,但是现在,答案已经毫无疑问是肯定的。

    因为赵玉洁已有身孕,太医诊断过了!

    这也是宋治在朝堂上,要群臣同意他提升赵玉洁品阶的理由之一。

    赵玉洁的容貌可以用独步天下来形容,更兼体察人心,善于逢迎,昔日徐明朗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被她在须臾之间拿下,如今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之下,宋治又怎么可能不动情?

    对宋治来说,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想睡谁,根本就不必有顾虑,不管是真心喜欢还是只因为**,他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必要。

    就这样,赵玉洁再一次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蜕变。

    “起来吧,不必跟朕多礼。”

    宋治牵着赵玉洁的手将她拉起来,一把将对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嘴角噙笑的拨弄着她的青丝,意味深长地道:“这天下是我们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番大事,让后人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

    “吴媚,你可准备好了?”

    “臣妾遵命!只要能让陛下稍微高兴一些,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

    立政殿。

    端坐在案桌后的皇后赵七月,听罢心腹侍女对今日朝堂风云的转述,眼帘不由得耷拉下来。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皇帝。皇帝不到立政殿来也就罢了,她去崇文殿的时候,敬新磨也总是告诉她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现在,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嫔妃,不惜在朝堂上闹出如此风波!由此可见,她近来遭受的冷遇,跟这个叫作“吴媚”的嫔妃有直接关系。

    对方她当然见过,而且次数很多,她毕竟是皇后,也知道对方出自宰相府,但她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如今看来,皇帝对这个人的宠幸已经达到了非同一般的地步。

    “派人去查,本宫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细。从她打娘胎里出来到进入宫城,这期间她的一应情况,事无巨细,都得给本宫翻出来!立即去办。”

    “是!”

章二七二 必定到来的死亡

    赵宁计划离开郓州时,是小寒过后第三天。

    也是在这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赵玄极的家信。

    通过这封家信,赵宁知道了陈氏的事。

    赵玄极在信中还说,小寒当天深夜,伶仃大醉的陈安之到过镇国公府附近。不过他尝试没有进府,只是在街角坐了一个时辰,而后便在寒风中离开。

    合上信件,赵宁陷入沉默与沉思。

    他离开燕平城时,陈安之是知道的,后者在小寒当晚没有进镇国公府,原因大抵也在于此。

    性情火爆的陈安之头脑简单,面对如今的局面很可能会心绪茫然、彷徨失措,亟需一个人为他开解心事,跟他合计未来该怎么做。

    很可惜,在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他的朋友已经不在燕平,无论赵宁还是魏无羡。

    他离开街角的时候,应该是格外孤苦、伶仃、无助。

    然而人生的艰难总需要自己去面对,无论那有多么难以承受。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尤其如此。眼下赵宁能做的,也只是写一封信派人送给他,告诉对方无论时势如何陈氏如何,他们的兄弟情都不会变。

    赵宁一共写了三封信,除却给陈安之的,还有给赵玄极和给赵七月的。

    这几年皇帝会紧锣密鼓收拢世家权柄,无论是哪个世家,稍微有差错就会被推事院揪住不放并大做文章,赵氏也不例外。

    不过赵氏眼下的核心追求是秘密壮大自身实力,这其中的主要部分又是长河船行。漕运的事有赵宁亲自主持,所以赵氏在燕平的力量暂时只需要稳住即可。

    另外,赵氏其它产业的扩张,会由王柔花回燕平来打理,在赵宁离开燕平之前,王柔花就已经准备启程了,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了镇国公府。雁门关那边有赵逊辅佐赵北望,短期内就算王柔花不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新晋丽妃“吴媚娘”是谁,赵宁不得而知。

    他也没见过。

    不过既然对方出自宰相府,有徐明朗义女的身份,那赵宁就得考虑对方是赵玉洁的可能性。要初步验证也很简单,只需要一品楼收买宰相府的下人,稍微打听一下赵玉洁还在不在宰相府即可。

    赵宁写完这三封信,派一品楼修行者送出的时候,周鞅跟黄远岱联袂而至。

    三人见礼落座,寒暄两句,赵宁开门见山:“时近年关,正是家人团聚之时,赵某本不应提这个问题,但这回赵某离京南行,有诸多杂事在身,实在无法在一地多作停留,故而只能冒昧询问:二位可愿随赵某南行,一同游历天下?”

    问完这个问题,赵宁目不转睛注视着两人,静静等待对方回答。

    这次到郓州来,赵宁如愿见到周鞅跟黄远岱,双方还一起覆灭了方家,此情此景,让赵宁情不自禁想起前世大家并肩作战,为国淤血的场景。

    前世黄远岱死得最早,荆州之役苦战数载,后期齐军防线被攻破,大军损失惨重,余部不得不向楚地撤退。为了让赵宁所部将士跟周鞅所部官吏,能够从战场上脱身,黄远岱自愿留下断后。

    那也是一个寒冬。

    荆州很少见的下起大雪,荒草萋萋的古道口,带着一帮残兵败将,护着许许多多伤员的赵宁、周鞅,跟黄远岱在呼啸的西风中拱手作别。北胡军近在身后,他们甚至连喝一杯离别酒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在马背上简单抱拳。

    自此之后,赵宁就再也没有见过黄远岱,但他跟周鞅所部却成功撤到了岳州。月余后赵宁才得知,以身为饵把北胡军耍得团团转的黄远岱,终因寡不敌众,被北胡军包围在夷陵。

    在历经一场血战,麾下只剩下百余将士后,黄远岱打开城门,一马当先,带着众将士策马出城,冲进了漫山遍野的北胡军群中。

    黄远岱战死的次年,齐军丢失江淮,被迫退守岭南。赵宁在广州训练新募士卒时,周鞅奉命前往

    福州组建右翼防线,后因同僚出卖,被俘于乌江之畔。

    北胡军素知周鞅大名,用尽各种手段企图让他投降,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到严刑拷打百般逼迫,周鞅始终不为所动。终受尽磨难后,他在狱中用鲜血写下“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等句,绝食而亡。

    前世之事已成过往云烟,赵宁无意回想太多。

    他现在想要的,是周鞅跟黄远岱就此跟在他身边,彼此再度共度时艰,为天下之事各展所学,并肩奋斗。若能有他俩相助,赵宁不管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往后国战爆发时,也能顺理成章带着他们赶赴战场,委以重任。

    但这也得他俩同意才行。

    覆灭方家,双方是平等合作的关系,赵宁就算对他俩有恩,在云家之事上他俩也偿还了,如今郓州事了,若是他俩不愿跟着赵宁,赵宁也没办法强求。

    赵宁毕竟只是世家公子,不是皇帝不是朝廷,周鞅跟黄远岱愿意舍身报国,却不一定愿意跟着赵宁。

    加上他俩都是大才,心气高,如今没了方家作梗,他们选择留在郓州读书,谋求科举出仕,做皇朝的正经官员,对他俩而言是非常不错的一条路。

    听罢赵宁的话,周鞅跟黄远岱相视一眼。

    他们都没有立即回答。

    厅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赵宁心头一阵黯然。

    跟皇朝正统相比,他这个世家公子的身份,在书生士子眼中,到底还是轻了。

    就在他准备打个哈哈,把这茬给揭过去,免得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的时候,黄远岱嘿然一笑,不甚正经的对赵宁道:

    “黄某这辈子没什么追求,尘世间唯二眷念的东西,除了家里的丑婆娘就只剩下美酒了。若是宁哥儿船上好酒管够,黄某能带着婆娘在船上安个家,那跟随宁哥儿游历天下又有何不可?”

    赵宁心头大喜,当即哈哈笑道:“我也是好酒之人,杨大将军同样如此,黄兄到了这里,不仅酒肉管够,酒友也是绝对不缺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

    黄远岱拍着大腿拿定了主意,丝毫不拖泥带水,言罢瞅了犹在寻思的周鞅一眼,“书呆子,你怎么说?干脆些,不要婆婆妈妈的。宁哥儿是敞亮人,你一大把年纪了,想回去媳妇孩子热炕头,那是人之常情,宁哥儿不会生出什么不快。”

    黄远岱这话,其实是给了周鞅台阶下,让对方不必因为他打算跟着赵宁,就有什么心理负担,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很贴心了。

    周鞅的考量有了结果,他朝赵宁拱拱手,正色道:“此番若无宁哥儿出手相助,周某已经是死人一个,哪里能有大仇得报、扬眉吐气、妻回子归的今天?

    “宁哥儿少年英雄,正气浩然,在燕平时即能揪出敌国细作,铲除黑心世家,年方十七征战沙场,便能纵横三军大败外寇护卫国门,今番到了郓州,更是为诛除地方豪强恶霸仗义出手,无论人物品格还是心性才能,都让周某敬佩不已!

    “这回若能跟宁哥儿一同游历天下,在见识大好河山的同时,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实在是生平一大幸事与快事,周某怎能拒绝?”

    他这番话说得严肃认真,入情入理,跟黄远岱张口闭口美酒婆娘的言辞形成鲜明对比。

    不管他说了什么,只要同意跟着自己,赵宁就非常高兴。

    “周兄满腹经纶一身正气,此行能跟周兄坐而论道,听周兄指点江山,见识周兄诗赋风流,也是赵某之幸。”赵宁也拱手正色回应。

    两人一板一眼的对话,听得黄远岱头大如斗,连连摆手道:“你俩快别掉书袋了,好好的游玩采风,多轻松愉悦的事,被你俩说得死气沉沉,实在是煞风景!

    “宁哥儿,快让人上酒,老黄我已经馋得不行了。自从喝了你这的剑南烧春,老周家的刷锅水我

    是再也喝不下去,昨夜就没睡着,白白便宜了家里那丑婆娘。”

    “好,今日不醉不休!”赵宁也不矫情,自动忽略了对方跟家里媳妇晚上的事,当即就让人上酒。

    其实黄远岱跟周鞅的态度是不同的。

    黄远岱答应同行的条件是美酒,这就是交换,既然是交换,那他等于是把自己卖给了赵宁。带自家婆娘在船上安家的言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周鞅不同,他没有提条件,答应同行的理由也是敬佩赵宁,这表明他对彼此的关系的定义是平等相交,所以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正儿八经跟赵宁一起游历天下,并不是投入赵宁麾下。

    赵宁对两人的态度心知肚明,黄远岱干净利落投过来,他万分欣喜,周鞅暂时保持独立,他也绝对不介意。说到底,赵宁要的只是三人再度并肩作战,不一定非得周鞅成为他的附庸。

    再者,周鞅的态度也不是就不会转变了,这回一起行走四方,朝夕相处之下,赵宁相信周鞅最后不会让他失望。

    ......

    赵宁离开郓州两个月后。

    方家覆灭带来的市井议论,已经渐渐消散,郓州刺史贾肃而言,曾以为一家独大的方家消失后,没了地方豪强的掣肘,他就能在郓州一言九鼎,可事实并没有如他所料。

    云家忽然强势崛起,虽然跟方家的家势没法比,但在郓州大族中的威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个大族都唯其马首是瞻。这让贾肃的权力还是时时受到限制。

    让贾肃头疼的是,云家跟方家大为不同,云家家主虽然也对他客客气气,但却只是客气,根本就没有跟他相互勾结,在郓州为所欲为的打算。贾肃好几次试探的效果都不好,这让他没了巨额钱财来源,渐渐就对云家分外不满。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云家凭借自身在郓州的良好名声与现有威望,开始对官府指指点点。

    这集中表现在官差们像往常那样,敲诈勒索郓州商贾,对平民百姓予取予夺时,云家都会站出来主持公道,并且每回都会把事态扩大,闹得全城皆知,短短两个月间,贾肃就被迫处理了好几名殴打百姓、勒索商贾的官差。

    贾肃逐渐意识到,云家靠着自身的影响力,已经极大制约了刺史府的权力。

    而对方最为依仗的利器就是舆论,在刺史府跟云家之间,郓州百姓没有更愿意相信刺史府,而在具体事情上,因为云家每每都站得住脚,所以往往都能取得百姓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刺史府的官吏被迫收敛言行,不敢再轻易在青楼、酒楼、市井横行霸道,也不敢再随便鱼肉百姓,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官吏们权威下降,没了诸多利益收入。

    腰包瘪了下来,官吏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希望贾肃能够扭转局面,让一切回归正轨。

    贾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飞鱼卫”。

    之前“飞鱼卫”帮他拔除了方家,现在他希望对方再度出手,将云家也打压下去,继续维护刺史府的地位。

    这一夜,贾肃写好了密折,打算直接呈送皇帝,希望对方可以让飞鱼卫再来一次郓州。理由很明确,云家崛起过快,即将成为第二个方家,来日也极有可能成为世家,必须尽早处理。

    飞鱼卫之前让他对付方家,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贾肃觉得自己这份奏折送到皇帝面前后,必然能够让飞鱼卫二度出现。

    密折写完封好,贾肃打了个哈欠,感觉脑袋昏沉得实在是厉害,就打算先眯一眼,明日天亮后,再派人将密折送出。

    他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睁开。

    永远都不可能再睁开。

    子夜,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房间,拿起那份密折打开看了看,随手收了。探了探贾肃的脉搏,在确认贾肃已经死亡后,黑衣人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章二七三 看来你真要造反

    赵宁离开郓州,转入济水,顺河西下,打算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东京汴梁。

    汴梁是中原腹地,也是京杭大运河通济渠段核心重镇,四通八达,繁花似锦。

    前世国战伊始,北境防线全面崩溃,距离雁门关仅数百里的燕平城,自然就不再适合皇帝与朝廷停留,他们便将中枢搬到了汴梁。汴梁本就是四京之一的东京,这回迁都倒是没费太大事。

    从郓州城到汴梁城有十天左右的路程,楼船过了梁山进入大野泽时,置身于一望无际方圆百十里的大湖中,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风景一时美不胜收,赵宁让人打开窗户卷起竹帘帷幄,跟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摆酒闲谈。

    大齐承平一百二十年,随着科举取士规模不断扩大,天下文风大涨,武风远不如开朝立国时那般浓烈,将门子弟平日里也免不得附庸风雅,若是外出游玩,都喜欢文人书生广袖长袍、曲水流觞那一套。

    赵宁在十六岁之前,就很喜欢诗词歌赋这种东西,每每向穷酸书生买了一些,在青楼艺伎面前吟唱一番,就自认为风流无双,常常引来魏无羡的喝彩与陈安之的鄙夷。

    今时不同往日,赵宁自然不会再去追逐潮流,眼下跟周鞅、黄远岱等人谈起的,也是正儿八经的时务策论、风物人情。

    “贾肃只要活着一天,假冒飞鱼卫的事早晚要败露,为防让皇帝知道这件事,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酒过三巡,在周鞅跟黄远岱结伴去放水时,杨佳妮转头问赵宁。

    整个郓州刺史府,只有贾肃知道他们“飞鱼卫”的身份,只要贾肃能够闭嘴,赵宁等人就不用担心在郓州的行动留下大的后患。

    “要一个人能绝对保守秘密,办法当然只有一个。”赵宁耸耸肩。

    “贾肃毕竟是一州刺史,突然被人杀了,朝廷哪能不全力追查?”

    “要一个人死,方法有很多种,未必非得行刺。”

    “你又用了什么阴谋诡计?”

    “算不上诡计,大齐的世家中,赵氏是最擅长的炼制修行丹药的,‘镜水涤生’每年都是供不应求,这你应该知道。”

    “然后呢?”

    “赵氏既然擅长炼制丹药,那弄出一些毒药自然也就很合理。”

    杨佳妮眼前一亮,“你给贾肃下了毒?”

    “贾肃到云家赴宴,想要跟云家结成利益同盟的时候,在场的长河船行修行者高手,给了他一杯毒酒。”

    “可下毒也会留下痕迹,仵作验尸的时候必然能够察觉,你难道把仵作也收买了?”

    “那太麻烦,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毒药留下痕迹虽然不可避免,但留下的是什么痕迹,却可以控制。贾肃喝的毒药,会让人觉得他是修炼的时候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而亡。”

    杨佳妮恍然。

    修行者修炼的时候出岔子是经常有的事,服用了副作用大的丹药没控制好,导致走火入魔的更是屡见不鲜。就算没服用辅助丹药,修炼的时候急于求成或者冲击瓶颈时处理不当,出问题的情况也不少。

    眼见周鞅和黄远岱还没回来,杨佳妮奇怪的道:“他俩怎么去这么久?”

    赵宁饶有意味的戏谑道:“这两个家伙都已经三四十岁,人到中年,特别是男人,喝多了酒,身体有

    些不好处理的麻烦不可避免。”

    杨佳妮似懂非懂,却也没有追问,周鞅修为已经被废,身体差些理所应当。

    “我还有件事很好奇。”

    杨佳妮抿了口酒,看着赵宁目不转睛道:“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露面撑腰,有长河船行相助有一品楼暗中帮衬,云家彻底取代方家在郓州的地位,拥有巨大影响力已经是必然。

    “贾肃这个人虽然必须要死,但云家跟刺史府却理应加深联系,有官府背书,云家很多事做起来都会很方便,对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的帮助也会更大,这就有利于长河船行发展壮大,也能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在行侠仗义时,可以免去很多来自官府的麻烦。

    “民间势力有没有贿赂官员跟官府相互勾结,获利能力有天壤之别。

    “可你却偏偏让云家跟刺史府划清界限,还要求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盯着郓州官吏,一旦对方有不正当的行动,就要立即插手,并引导云家的人主持公道,这几乎是跟官府唱对台戏,结果必然是双方关系恶化。

    “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吃了亏损失了利益,肯定会盯着云家,最后双方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解脱束缚,这不是给云家戴上枷锁吗?”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杨佳妮的疑问,而是先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润嗓子。

    放下酒杯,在杨佳妮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赵宁接下来的话,就让杨佳妮更是云里雾里:“我要的,就是云家、长河船行、一品楼,跟刺史府交恶,让他们互相盯着,彼此牵制。”

    杨佳妮觉得赵宁这是吃饱了撑得,但她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赵宁做事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种理由往往能让人信服,她现在需要的是静静等待赵宁解释。

    赵宁当然不是吃饱了撑得。

    让以云家为核心的三方联合势力,跟官府处于对立关系,是赵宁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安排。

    原因其实很简单,说穿了无非两个字:制衡。

    云家现在是很正直,一品楼的青衣刀客也在行侠仗义,但往后呢?

    如果他们跟官府上了一条船,在郓州就能呼风唤雨,没有哪个势力能跟他们抗衡。如此一来他们的确可以收获更多利益,发展壮大,这也是赵宁在意的东西。

    但不是赵宁最在意的。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拥有了无法被限制的绝对权力。

    人一旦拥有了绝对权力,无论做什么都没人能抗衡的时候,就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腐化堕落是必然结果。当他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时候,还要道德做什么,追逐利益就好了。

    道德是什么?是规矩。就跟律法一样。强者守规矩的前提,是破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弱者守规矩是因为没有规矩保护,他们会被强者吃得连渣滓都不剩。而一旦强者拥有了绝对权力,做什么都不用付出代价,那还遵守规矩干什么?

    为所欲为不爽吗?

    云家可能变成方家。

    行侠仗义的青衣刀客可能变成恶霸。

    他们将跟官府沆瀣一气,毫无节制的追求利益。

    如果情况变成那样,赵宁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他要云家跟刺史府交恶,双方划清界限,彼此对立,互相盯着,达成制衡的局面。

    在这种局面下,官府不敢鱼肉百姓,云家也会坚守本心,大家拥有的是有制约的力量,谁都不敢为所欲为。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道德才有用。

    一方不遵守规矩,不遵守律法,不遵守道德,侵害了黎民大众的利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平民百姓所唾弃,另一方就能顺势而为,让其付出代价。

    谁也不想失去自己的地位,所以大家只能一起守规矩。

    为了获得更多百姓的支持,双方都得勤修德行,为黎民谋福祉,最终的结果就会是道德大彰,正气昭显。

    仓禀实而知礼节,平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受权贵欺负,心中没有怨恨与戾气,能够感受官府、朝廷的善意,自然就不会敌视皇朝,也会变得正直知礼。一旦外敌入侵,大家为了保护自己的美好生活,才会忠君报国与敌寇死战。

    “权柄和力量都需要制约,这是核心。

    “官府不该有绝对权力,地方豪强也不该有绝对权力;皇帝不该有绝对权力,世家门阀同样不该有绝对权力。两条腿一样长,路才能走得安稳。绝对权力一旦出现,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就是必然。”赵宁最后总结道。

    ......

    听罢赵宁的解释,杨佳妮沉吟良久。

    她看赵宁的双眸很晶莹,好似有星光在闪烁。

    赵宁被她一动不动的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喝杯酒掩饰一下。

    良久,杨佳妮问道:“我观史书,每逢乱世,大家都会说这是礼崩乐坏之时,但照你这么说,好似太平盛世才是真正道德沦丧之际。因为在这个时候,朝廷拥有绝对权力,官吏们都在贪赃枉法,所有人都在繁华世界里逐利。”

    赵宁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

    “不过乱世倒真不是礼崩乐坏最严重的时候,虽然死的人很多,虽然有很多丑恶之事,但越是乱世,黎民百姓就越渴望安宁,因为只有规矩存在,平民百姓才能有活下去的秩序。这个时候,能保障律法与道德等规矩的枭雄,才会得到普通百姓的人心。

    “那些无恶不作,无视道德规矩的人,根本就不会得到万民拥护,又哪里能够得到天下?

    “所以乱世之中,上到想要成就帝业的君王,下到渴望正常生活的百姓,都会推崇道德。故而每逢开朝立国之时,都是天下道德正气最浓烈的时候,吏治清明、民风淳朴。到了太平盛世,一切的确会不同。”

    杨佳妮认真听完,很认可的点了点头。

    忽然,她冒出了一句让赵宁差些把酒喷出来的话。

    她正色道:“看来你真是要造反了。”

    赵宁咳嗽两声,好不容易将酒杯稳稳放下,没好气道:“别胡说八道。”

    杨佳妮却振振有词:“你对皇帝和现今的世道意见这么大,又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想要改天换日不才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赵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看得起我。眼下皇朝内忧外患,我只是想履行赵氏镇国的职责,尽自己所能,不让这座江山被胡人窃据而已。”

    两人说到这里,周鞅和黄远岱竟然还没回来。

    他俩发现这个反常现象时,楼船外忽然传来一阵别样的喧嚣。

    紧接着扈红练走进来,禀报了一个让赵宁立即起身的情况。

章二七四 流民

    来到船舱外,赵宁知道了周鞅跟黄远岱迟迟未归的原因。

    他看到了湖泊边缘的烂草堆里,那一望无际散落着,正在挖草根而食的流民。

    粗略估计,此处的流民超过五百之数。

    这不是赵宁第一次见到难民,前世烽火连绵兵祸不绝之时,他见过的流民多不胜数,但眼前的惨烈景象仍然让他动容。

    这些流民穿着最廉价的麻布袍裤,依旧衣衫褴褛,纷飞的大雪中,这些人个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饶是青壮男子也不免满脸菜色,间或有婴儿小孩的啼哭声响起,在寒风中就像是刀子一样锋锐,听得赵宁等人眉头直皱。

    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此刻都在河滩淤泥里,用鸡爪一样的双手刨挖草根。湖泊边总有许多芦苇杂草,只是现在时节不好,大多已经烂了,只剩下杂乱的根茎,湖泊里也会有游鱼,只是不知这些人能够弄到多少。

    面对如此场景,船舱里的酒肉饭菜再是丰盛,对赵宁、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而言,也不会有半分滋味。难怪周鞅跟黄远岱没有进房间。此刻他俩忧愁的看着这一幕,饶是平日里放浪不羁的黄远岱,面色也是难看至极。

    这季节大野泽没太多船只来往,附近就只有赵宁的船,包括脚下这艘楼船跟几艘长河船行的货船,然而在湖泊边收集野菜草根的流民,却对他们熟视无睹,显然不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不认为他们会施舍食物。

    不等赵宁吩咐,扈红练早已下令,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将楼船上的所有食物都集中起来,她放下了两艘小舟,一些青衣汉子已经上了小舟准备登岸。

    “大野泽西岸是郓城县,本身颇为富裕,每年的赋税也不少,眼前会出现这么多流民,可见郓城贫富分化已经极大。

    “虽说最近几十年来,齐鲁、中原之地每年都会有失去土地的流民,但流民多是去往县城、州城,希望能够在繁华的地方寻个活路的机会,像这样在野外出现数百人的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

    说话的是黄远岱,他性情洒脱,经常游历四方,称得上见多识广,此时声音沉重的说出这番话,眉头已经扭成了疙瘩。

    郓州州治在须昌县,郓州城也就是须昌县城,郓城县是郓州辖下诸县之一,因为靠着大野泽,所以土地比较肥沃灌溉也很方便,再加上还有渔业,自然就会是相对富庶之地。

    赵宁默然不语。

    去年冬天比往年寒冷,今年夏天又格外炎热,旱涝不分家这是常识,它带来的结果就是农田欠收,青黄不接多是这么来的。看样子今年郓城县的情况格外不好,百姓交不上赋税,土地被大户富人兼并,这才会在此时造就这么多流民。

    大齐皇朝施行的是均田制,按人口分田,在此基础上形成府兵制,农人忙时种田,闲时操练,有战事有戍边任务就自带甲兵出征。

    若是百姓失去了部分土地变得穷困,或是失去土地的百姓过多,无法负担甲兵亦,甚至是兵源减少,府兵制

    就会受到影响。

    雁门军在今年的战争中损失不小,需要补充大量戍卒,雁门关作为北境国门,兵源还是有保证的,但赵宁在离开雁门关的时候,就发现新来的戍卒情绪并不高。

    “让长河船行也将粮食都拿出来。”

    赵宁无法坐视眼前的惨状,今年的冬天也不暖和,这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要冻饿而死多少。好在他们人数不是太多,船队的食物都给他们能起到不小作用,至于船队自身的饭食问题,只要去下一个县城、集市就能采购。

    “要我们去一趟郓城县吗?这里就有这么多难民,县城肯定也不少,一个县在一个冬天就造成了这么多流民,此地的官府、大户是什么德行可想而知,我们打杀几个有罪的大户,把他们的粮食分了,郓城的流民就能活下来。”

    扈红练来到赵宁身边,面色肃杀的提出了她的见解。按照大齐制度,上县百姓有万余户,中、下县百姓拢共只有几千户。

    赵宁还没说话,黄远岱已经张了张嘴,不过他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冒然插话,赵宁见他有话想说,就让他先说来听听。

    黄远岱叹息着道:“以土地兼并为核心的财富兼并,是太平盛世的大势,谁也忤逆不了,财富必定会逐渐向少数人手里集中。弱肉强食这四个字听起来让平民百姓不好接受,也被锦绣文章百般遮掩,但现实就是如此。

    “这些流民的遭遇的确凄惨,但他们的土地被大户富人收买,却是合乎律法的,这是关键,官府也不能左右。

    “如果大户富人兼并土地就要被杀,那宁哥儿要杀得人就太多了,根本就杀不过来。这几乎是跟天下地主为敌,而且不解决根本问题。况且皇朝的根基就是世家大族、地主大户,跟天下地主为敌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多说。”

    扈红练听了这番话,顿时柳眉倒竖:“照你这么说,我们就该坐视流民不断增多,坐视眼前这些人冻饿而死?!”

    这回赵宁南行,一路上一品楼的青衣刀客随之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配合长河船行在各处建立分舵,核心任务就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要是让她无视眼前的惨景,那青衣刀客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黄远岱捶着自己因为天气不好而难受的瘸腿,针锋相对道:

    “这是国家问题,岂是个别世家、势力能够解决的?就算是朝廷,也未必解决得了。天下那么多豪强、地主,哪一家没有修行者,哪一家跟官府关系不密切?流民是一定会继续产生的,靠我们现在的力量,根本解决不了。”

    赵宁没有插嘴两人的争论。

    其实两人争论的问题,已经涉及到青衣刀客面临的困境。

    那也是赵宁匡扶世道正气,必要面对的难题。

    在松林镇这种小地方,除掉如瘦虎儿、许显这样的恶霸,让松林镇成为“世外桃源”不难,在郓州城铲除方家这样的豪强,扶持云家这样的大族主持世道公义,跟官府相互制衡也容易。

    但这能解决太平盛世的根本问题吗?

    土地买卖是合乎律法的,天灾**面前百姓交不上赋税,想要不入狱,就只能出卖土地;生老病死面前,身无长物的平民想要为家人治病又没有那么多银子,就只能把土地卖给大户富人。

    赵宁能用惩奸除恶的方式尽量减少**,但他能彻底避免天灾与疾病吗?

    只要天灾存在,只要天下不是年年风调雨顺,只要平民百姓依旧没有富裕到可以完全抗衡疾病、旱涝等风险的程度,失去财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就是必然,土地兼并的大势就无法避免。

    一个冬天,一个郓城县,就有数百流民,天下三百余州一千余县,每年会产生多少流民?十年会产生多少流民?一百二十年又会有多少流民?

    天下流民这么多,世道怎么可能真的安稳?对流民而言,能吃上饭就是最大的希望,饿死的威胁近在眼前,他们还会在于是谁给了他们粮食?北胡给的粮食就有毒吗?

    “周兄,我派人送你回一趟郓州城,你去见一见云家家主。”赵宁转头对周鞅说道。治下出现了大量流民,首先应该负责的就是官府,官府有救灾职责。

    周鞅当仁不让的点头答应,他知道赵宁这是让他去跟云家合力,让郓州出现这么多流民的事摆上台面,让刺史府不得不出面解决。

    听到赵宁跟周鞅的谈话,黄远岱停止了和扈红练的争论,他想了想还是道:“刺史府的确应该也的确可以出面赈灾,打开粮仓放粮施粥,集中搭建简易棚屋帮助他们御寒,让他们撑过这个寒冬。但冬天结束后呢?

    “来年他们如何生存?官府不可能一直养着他们。赈灾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要这些流民不能重新获得土地,他们就永远无法靠自己生存下去。

    “而土地就那么多,他们都是有主的,官府不能让大户富人交出自己的田产,已有的土地上也已经有人耕种,不需要更多佃户。

    “太平盛世最不缺的是什么?是人!人口增多,让大户地主拥有足够的佃户,所以这些流民无处可去,无田可种!”

    扈红练插话道:“官府就不能组织流民开荒吗?”

    “开荒?说来简单。中原皇朝走到今天,适合种地的地方,几乎都成了田亩。大齐承平百余年,朝廷、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为了维护均田制府兵制,能变成田亩的地方,官府几乎都垦过了,哪还有那么多可以垦荒的地方?”

    闻听此言,扈红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末了,她涩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得不是皇朝乱世,而是普遍情况?”

    黄远岱点点头,直言不讳:“的确是普遍情况。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因为贫穷冻饿而死的人究竟有多少。多了,力量大了,就会有人造反。”

    扈红练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多言,“这些问题之后再说,先做分发食物。”

章二七五 区别对待

    随着小舟靠岸,米粮酒肉等食物被一批批搬运到岸上。

    不用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招呼,早就饿得有气无力的流民们,从远近各处自发聚集了过来。

    面对一个个带刀大汉,他们不敢轻易上前。

    但一双双发绿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食物,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此时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其它东西,只有最基本的生理本能需求。无论是奄奄一息的老者,还是骨架雄壮的男人,亦或是瘦小得跟鱼干一样的孩子,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食物咽口水。

    从他们的面色中赵宁读懂了,如果这时候他要是不分发食物,只怕这些人就会像野兽一样扑上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带了刀,都会死咬住食物不放。民以食为天,世间哪里还有比吃饭更大的正义呢,对一群即将饿死的人而言,食物就是一切。

    “发粮吧。”赵宁挥了挥手。

    扈红练对放粮这种事很有经验,每年寒冬,一品楼都会定期做这样的事,在她的安排下,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将食物分成两个等份,肉饼等熟食跟米粮干粮彼此搭配,确保每一个流民拿到的既能马上填一填肚子,又能有后续口粮。

    给青壮的多一些,给老弱妇孺的少一些。

    这并不是扈红练要收买青壮看不起妇孺,而是为了确保在他们离开之后,青壮流民不去抢夺老弱的粮食。青壮对食物的需求量大,自身也有力气,如果食物平均分配,青壮必定会恃强凌弱,届时妇孺连基本的口粮都无法保证。

    领到食物的流民们,在离开之前,不断对发粮的一品楼跟长河船行修行者躬身道谢,很多带着小孩的妇人都泪流满面,当场跪下的不在少数。也有一些自持身体不错的青壮,趁机询问扈红练需不需要人手,他们什么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忍,也不要什么工钱,只求一口吃食。

    赵宁看到一些男人在离开人群后,立即迫不及待将自己妻儿手中的粮食蛮横的夺了过去,自己大口咀嚼吃得恶行恶相,却只给她们半块饼子;也看到一些头发黄黄饿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少年郎,在领了肉饼、米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跌跌撞撞跑到自己已经饿晕的年迈亲人面前,手忙脚乱的先喂给他们吃。

    他还看到几个妇人拿了食物就不断往嘴里塞,一边争分夺秒的快速下咽一边忙不迭解开衣衫,背过人群给自己怀中的婴儿喂奶,这些妇人都是几天没东西下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奶了的。

    披头散发的流民们,散落在各处大口吞咽食物的样子,跟猫与狗并无二致,跟湖泊边倾倒枯黄的杂草也没有区别。他们艰难的生存在这个世间,生的时候渺小,死的时候无声,对这个世界好似全无影响,也没几个人真的在乎他们活成什么样。

    但他们其实跟赵宁、杨佳妮一样,跟方大为、贾肃一样,甚至跟皇帝一样。

    他们都是人。

    “都看清楚了?”赵宁忽然问扈红练。

    “看得很清楚。”扈红练眉眼肃杀。

    “那就做事吧。”

    “是。”

    已经将粮食分发完毕的青衣刀客们,忽然大举出动,那些刚刚抢夺了妻儿、老弱食物的男人们,被一个个从人群里揪了出来,稍有反抗迎接他们的就是拳打脚踢;那些第一时间顾着老人孩子吃饭的,则被很客气的请到赵宁面前。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这些人直接杀了。”扈红练指着前面那批人,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儿感情。

    还没有启程回郓州城的周鞅怔了怔,连忙劝阻:“这些人虽然行为卑劣了些,但怎么都罪不至死吧?”

    扈红练冷笑一声:“我是可以收回他们的粮食,直接驱逐他们,但在我们离开后呢?他们会潜回来,更加没有底线的抢夺老弱妇孺的食物,届时死的就是后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种事我绝不会做。”

    言罢,不理会周鞅,扈红练的手挥了下去。

    “不,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

    “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杀我们?你们有什么权力杀我们?!”

    “你们这是在犯罪,官府不会放过你们!”

    “饶命,饶命啊......”

    无论这些男人是什么反应,青衣刀客手中的刀都挥了下去。

    看着眼前这一幕,周鞅嗔目结舌,转头对扈红练怒目而视,指着她手臂发抖,看样子是要喝斥对方。但不等他开口,扈红练就冷冷道:“青衣人,除恶刀。我们杀的是恶人,而不是富人。良善大户我们不会动,凶恶百姓我们也不会放过。”

    周鞅说不出话来。

    而后扈红练走到那些刚刚表现不错的人面前,换上了一副亲切面容,“恭喜你们,你们可以带着家人跟我们走,只要你们保持本心努力做事,就不用担心没饭吃,也不用担心家人病了没有药。”

    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有青壮也有半大孩子,他们听到扈红练的话先是愣了愣,旋即便无不是大喜过望,连忙拜倒称谢。

    如今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正在急剧扩张,很需要人手。

    做完这些,众人开始搭乘小舟回船上——湖岸水浅,楼船跟大货船无法靠过来,所有人都得分批上下大船。

    赵宁是最后一批回船上的。在他离开湖岸之前,岸上还有很多流民,这里面没有恶人,也没有很善良的人,他们就只能留在这里,等待郓州刺史府赈济。

    “我们不管他们了吗?”周鞅于心不忍。他们虽然给了这些流民食物,但也只能保证他们饿不死而已,这么冷的天,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地方遮风避雨。

    赵宁没有回答。

    黄远岱摸着下巴上寥寥几根胡须正经道:“能救所有人的,只有天下之主——皇帝,我们再是有心,也只能救一部分。所以想要被人救,总得有个长处才行,要么身强体壮要么品性端正。如果一点儿长处都没有,别人又凭什么帮他们?”

    周鞅认真看了黄远岱一眼,目光有些怪异,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黄远岱随意笑了笑,他知道周鞅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在今天这件事上,

    黄远岱考虑问题、说话已经完全是站在赵宁的立场上,所谓“我们”是指代赵宁的势力。他说得很自然,可见已经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这就跟周鞅有了很大区别。

    在确定投到赵宁麾下之前,他口中的“我们”一直都是指代他跟周鞅。

    回到楼船,众人继续启程。

    岸上的流民们只有很少几个,对着楼船、货船离开的背影躬身致谢,表达他们由衷的感激之情。绝大部分人都神色漠然坐在地上没动,就好像赵宁等人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刚刚也没有施舍他们足够他们撑到官府救济到来的食物。

    人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待遇有了区别人心自然就不再一样,一批人被赵宁带走了,往后衣食无忧,跟这些人相比,留在原地人就是被遗弃的对象,要他们对遗弃他们的人仍旧保有善意,要他们承认自己不如被带走的那批人,这无疑非常困难。

    有些人甚至开始抱怨、编排刚刚帮助过他们的青衣人,说青衣人的不是,这里面以妇人居多。她们的不满在彼此的交谈中,变得更加浓郁了,就好像他们已经站在了青衣人的对立面,彼此之间有了莫名的敌意。

    而这些人,并非什么恶人。

    赵宁回到厅房,没有再继续跟黄远岱等人宴饮,因为食物已经没了。他选择了打坐修炼。周鞅也已离开大队向北而行,在一些修行者的护卫下快速赶回郓州城。

    刚刚收拢的流民,都被安置在了长河船行的货船上,接下来他们会接受“培训”,主要是告诉他们新的身份、新的规矩,要做的事等等。根据个人资质、年龄的不同,有的人会接受修行考核,有的人则只能做个普通伙计。

    这些事扈红练轻车熟路,自然不必赵宁亲自去管。

    ......

    从大野泽到汴梁城不到十天的路程,赵宁见到的成规模流民就有四股,小的百十人,多的超过了千人——那是在曹州城外。曹州官府开设了粥棚赈济难民,情况还不是太坏。但也只有曹州城有粥棚。

    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虽然需要人手,但也不要这么多人,船队的装载能力也有限。再者,就算赵宁有心帮助更多流民,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最需要的也还是青壮、少年,很多老弱妇孺其实根本没能力管。

    这一路来,最忙的还是青衣刀客。在船队的载人规模达到上限后,就带不了多少粮食,为了让流民不至于饿死,也为了官府能够做事,青衣刀客没少出动。

    然而青衣刀客出动也是有限制的,他们在动手之前,总得弄清楚地方上的哪些大户罪大恶极,这需要多方走访、实地勘察。再加上一品楼、长河船行沿途还要谋求开设分舵,任务繁杂,扈红练跟陈奕都忙得不可开交。

    后来黄远岱也不得不帮忙。

    简而言之,原本只需要十天左右就能抵达汴梁的路途,船队耗费了多一倍的时间。

    在进入汴梁地界后,船队已经只剩下一艘楼船一艘货船,其余人都散在了沿路进行各自的任务。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夜里赵宁遇到了大规模袭击。

章二七六 第一个造反的人(上)

    在遇到袭击这天,白日里赵宁见到的流民数量,比过去这些时日加起来都多。

    河南中原,沃野千里,古来繁华,论人丁之盛,非皇朝其它地方可比。

    故而自古以来得天下者,首先必为中原之主。所谓逐鹿天下,核心便是逐鹿中原。

    兴起于天下棋盘边角之地的乱世诸侯,稳定基业之后的第一个战略目标,一定是图谋中原。不图中原就无以图天下。而不能入主中原者,无论一时之间有何等霸业,末了终归免不了灰飞烟灭。

    汴梁,又称汴州,州治开封县,四通八达,财富集中,是中原的中原,腹心的腹心。

    汴梁如此重要,是以大齐在开朝立国之初,便将其立为东京,为皇朝四大都城之一,有常驻军十万,众多官吏,权贵云集,富人斗量,修行者无数。

    大齐朝廷对汴梁的控制力,远非郓州这种地方可比。

    对于国战而言,若说北胡得到燕平就等于得到河北,那么得了汴梁北胡便相当于得了中原。

    前世国战时期,靠着黄河天堑暂时挡住北胡的皇帝,曾在汴梁传诏天下号召四方义兵勤王,短时间内无数地方豪杰,带着中原大地上的平民青壮组建的军队,从八方云集而至,同心同德共卫家国社稷。

    汴梁如此重要、繁华,这里的吏治会很清明,这里的百姓生活会很好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河岸上成千上万、多如蚂蚁的流民,再一次提醒赵宁,所谓盛世繁华,只是天下多了很多富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只属于富人,跟平民百姓并无太大关系。而官吏则忙着跟能给他们带来银子的富人来往、周旋,没有太多心里去管平民百姓的感受。

    越是繁华的地方,富人越多的地方,就会有越多生活在光鲜亮丽背面,黑暗压迫里的底层百姓。

    白日里青衣人通过打探得知,今年夏日大雨连绵,黄河决堤,河南遭受水灾,无数百姓失去粮食收成,官府虽然赈了灾,朝廷虽然免了赋税,没有让绝大部分百姓饿死,但也没法保证百姓家家都有可以度过一年的粮食,百姓依然难以存活,大户富人趁机以低价大量收买、兼并平民土地,于是造成了现在流民遍地的情况。

    灾难来临时,人人都有损失,灾难过后,大户富人的损失,却通过廉价兼并土地得以弥补,他们的财富还增加,一直在吃亏的始终是百姓,灾难的损失最终被富人转嫁到了平民身上。

    官府赈灾施粥当然很容易,但重点不在这,能不能让百姓在灾后迅速重建家园,回到正常的劳作环境中,才是关键。而东京汴梁的官吏们,并没有做好这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强硬阻止大户富人大肆兼并土地。

    入夜不过一个时辰,远没到子夜,四野刚安静不久,漫天繁星下赵宁还在甲板上,吹着寒风看着夜色思考接下来的布置,漆黑如墨的河流与河岸,忽然间灯光四起,一柄柄火把亮了起来,一艘艘渔船小舟由远及近,怪叫、口哨、呼喝、寒声陡然在周围炸响,眨眼间就形成了浪涛之势向楼船汹涌而来。

    楼船停靠在码头,附近有个不小的市集、村落,渔船不少,现在这些渔船都成了“战船”,从东西两面向一品楼的楼船、长河船行的货船快速袭来。

    在渔船火把的昏黄光芒下,赵宁看到了一

    个个手持鱼叉、小刀、锄头、铁锤乃至木棍的汉子,他们衣衫简陋,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但他们面色坚毅而凶狠,双目中透着疯狂之意。

    为首的一艘较大船舶上,几名大汉举着手中长刀,指着楼船大声喝令,让楼船上的人束手就擒,但凡是稍有反抗,当心性命不保。

    船虽然小,加上木筏竹排,也多达数十艘。

    上面的汉子虽然不是个个强壮,但无不精神亢奋,被这么多人黑夜围攻,楼船就算大一些,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块大些的肥肉罢了。

    杨佳妮、扈红练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后,都是哑然无言。

    不用谁解释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些流民是来抢掠的,对方把楼船跟货船当作盘中肉了。做了这么久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事,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被劫富济贫的对象。

    眼看对方越来越近,双方距离已经不到百步,扈红练挥了挥手,几名青衣人立即从楼船上跃出,脚尖在水面上几点,身若燕雀,飞快上了为首的船舶。

    不管那些刚刚还在叫嚣警告的大汉,此时是如何错愕震惊,青衣人出手毫不客气,几记手刀下去,对方便软绵绵的丧失了战力,而后仍由他们提着后领从船上飞跃而回。

    赵宁扫了眼这几个被青衣人丢在甲板上,一脸惊恐、不忿、不甘的流民壮汉,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致,摆了摆手,让扈红练弄些肉饼出来。这些壮汉也只是骨架大而已,身上没有几斤肉,虽然个个颇有气势,但也只是像即将饿死的野狼。

    失去了领头的人,流民们却没有散去,更不曾停止动作,他们只是稍微意外了一阵,就吼叫得更加大声,划船也更加卖力,合围之势快速变成围攻之势,群狼攻象之态已经形成。

    “我们已经展现了修行者实力,他们还敢继续靠近,是当真不怕死?”杨佳妮不太能理解对方这种作派。

    扈红练面色黯然,眸子里似有伤感之色,黄远岱摸着胡须道:“他们又不是在打仗,他们是在求生。

    “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而言,今夜不能抢下我们,他们就会饿死。咱们的楼船跟货船都不小,自然有护卫力量,他们敢动手,就是做好了死人的准备。死一批人在他们看来理所应当,所以他们并不那么怕死。”

    肉饼被端了出来,连盘子放在几个被俘的流民面前,他们看看肉饼又看看扈红练,无不是一脸不解、茫然,不能理解赵宁等人这是意欲何为。

    在他们看来,他们就算不被立即砍死,也该被揍得面目全非,眼下他们可是在做强盗贼人,哪有被善待的道理?

    “吃。”扈红练不管他们怎么想,只是让他们吃饼。于是这些汉子恍然大悟,原来扈红练是要毒死他们!肉饼的香味很诱人,让这些几天没正经进食的汉子禁不住连连吞咽。

    但明知吃了会死,谁还敢下嘴?大家都很迟疑。

    “要杀你们,犯不着浪费粮食。”扈红练冷冷的表示肉饼没毒。

    这话有一定说服力,汉子们将信将疑,当中一个身形最为瘦小、年纪最大的家伙,忽然大喊一声“我先来,我没死你们就吃”,抓起肉饼就让嘴里塞,看他一脸决绝一副在被毒死之前好歹把自己填饱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抱了必死之心在给同伴试毒。

    周围的渔船

    划开水波急速靠近,巨大的喊杀声已经如潮水一般,将楼船跟货船淹没,一根根被削尖的竹竿,开始从船上被抛出来,一个个钩锁也钉到了船舷上,双方距离不过一二十步了,这些汉子们即将攻船。

    赵宁依然站着没动,不用他吩咐什么,扈红练将那些抓着肉饼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汉子,给带到了船舷前,眼看着他们还只顾埋头大吃,没好气的踢了他们几脚,“赶紧喊话,不用他们攻船,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派人上来取就成。”

    几名汉子闻言,都醒悟过来,顿时手舞足蹈的大声向同伴招呼,不断重复扈红练的话,并且还高举手中的肉饼,向同伴展示他们的美食,证明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正准备以命相搏攻上楼船、货船的流民们,乍然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懵,他们已经做好了付出人命的代价来达到目的,现在却被有着强大修行者护卫的抢劫目标告知,他们可以不用费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尤其是在看到那几个流民,一个个高举肉饼甚至是酒壶的时候,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一些已经被热血蒙蔽神智,被饥饿与食欲冲昏头脑的汉子,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还是叼着刀子拽着钩索在往楼船上爬,结果却被楼船上的青衣人给一一点名,鬼魅般的身影从他们脑袋上踩过,毫不费力就将他们踹回了河里,完全没有上船的机会。

    如此一来,暂时化身匪盗的流民们,都相继停下了进攻的步伐,选择先观望一阵,但气势不能丢,他们仍然在举着鱼叉木棍叫喊着,让楼船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几个差不多填报肚子的汉子,在扈红练的命令下,从楼船下到小船上,一阵招呼过后,带着一群汉子上船。

    当他们跑着米粮、酒肉再度现身,回到小船上后,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在各条小船、木筏上响了起来。于是跳板出现在楼船、货船跟小船上,更多汉子踏着木板来回搬运吃食,场面一下子就井然有序起来。

    一种怪异的井然有序。

    “多谢公子仗义疏财,我等感激不尽,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我等定会报恩!”

    那个以身试毒的年长汉子,用他的行为赢得了流民的尊重,建立了不错的威望,在其它流民欢天喜地搬运食物的时候,他带着之前那几个汉子向扈红练打听到了谁是主人,这就连忙过来拜谢。

    这是个胡茬花白,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实际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以及洗不干净的指缝,证明他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向被抢劫的对象道谢,这是个听起来很讽刺的事,这个名叫张大壮的汉子,却将这件事做得严肃认真,这就更显得荒诞。

    活了四十多年,张大壮眼力劲还是有的,船上青衣人不少,个个都给他莫大的压迫感,显然都是杀过人的修行者,如果赵宁不愿意拿出食物,围攻过来的数百流民,今夜的下场绝对会很凄惨。所以他知道今夜有收获,不是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强大对方怕了,仅仅是因为赵宁仁慈。

    仁慈,或许是,赵宁其实更多的是不想杀人,尤其不想杀一群饿疯了的底层百姓,与之相比,些许财物不值一提。

    他让张大壮起身,正要问对方一些问题,旁边忽然传来杨佳妮不无惊诧的呼声:“快看那里!”

章二七七 第一个造反的人(中)

    赵宁转过头,顺着杨佳妮手指的方向望去。

    河岸上不远处,村子市集的方向,忽的燃起了冲天火光。

    房屋燃烧的轮廓在大火中隐约可见,更大的叫喊声在彼处响起,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哭喊与放肆怪异的大笑,还有急切的狗吠。

    火光照亮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在奔跑在械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烧着。

    凭借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赵宁嗅到了血腥味。

    他这里没有流血,但相隔不到两里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在死人。

    大规模死人。

    “这是怎么回事?”杨佳妮有些疑惑,“有人在进攻大户的庄子?流民在劫掠地主?”

    不等赵宁派人过去查看,张大壮已经面色复杂的出声:“是白沟太岁,他们动手了!”

    “谁是白沟太岁?”扈红练皱眉问。她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不太好看。

    “有人说他是行侠仗义的一方豪杰,有人说他为祸一方的河匪强盗,但他的确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也是白沟河上河帮首领。”

    张大壮咽了口唾沫,提起这个所谓的“白沟太岁”他就面露惧色,见众人都向他看过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今夜的行动,就是对方领头布置的!”

    “白沟太岁”当然是诨号,本名张京,这个人赵宁虽然不太熟悉,但也听说过——当然是在前世。

    前世,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对方纠集流民劫掠大户、攻杀地主庄园,在短时间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实力,一度占领县邑攻打州城。

    作为皇朝太平盛世中第一个“造反”的人,张京的所作所为引成了不小震动。

    造反这种事,最能形成规模与巨大影响力的,不是什么绿林豪杰、山贼土匪、地方豪强,而是流民。有了成千上万无家可归、无粮可食的流民,攻城掠地就有了可能。麾下流民越多,造反就越有可能成事。

    “去把‘白沟太岁’张京带过来。”赵宁遥望村中大火的方向,头也不回的向扈红练吩咐了一句。

    “是。”扈红练招招手,带着几名元神境中期高手从楼船飞跃而出。

    一品楼眼下虽然还没有元神境后期,但中期却有不少,比之去年也增加了几个。依照如今一品楼的发展态势、财富厚度,再有赵宁的支持,出现元神境后期是早晚的事,就算是王极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扈红练带人离开后,赵宁双目渐渐变得深邃。

    他在郓州不做停留,朝着汴梁一路赶来,就是因为知道张京会在此时举事。如今时间刚好,双方正巧碰上了,他怎么也得跟对方照个面。

    不到两里的平地自然不需要消耗多少时间,扈红练等人须臾赶制村外。

    村子有两三百户人家,大体分作三个部分,大火冲天的地方在村子中心区域,浓烟弥漫在上空,整座村子已经完全乱套,鸡飞狗跳的场景中,小孩子的哭声格外喧闹。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村民没有人敢露头,行动的都是流民。

    他们集中在中心起火区

    域,激战声喊杀声唾骂声此起彼伏,靠近的过程中扈红练等人发现,流民们在一群悍勇青壮的带领下,正在进攻三座高墙大院,显然被他们围攻的都是大户地主的庄子。

    “二姐,你看那里,那座被围攻的大院是薛家庄,这附近的农田有两成多是薛家家的,白日里我们已经打探过了。薛家算是个良善之家,虽然这些年也在兼并土地,但并没有刻意压低价格,而且平日里对邻里也有周济之举,几乎没有劣迹。”

    一名青衣人指着其中一座大院,对扈红练说道。

    彼处战事激烈,河匪带着流民已经攻进大门,院墙内外躺了不少尸体,有流民的也有身着统一家丁服饰的,流民人多势众,看样子薛家支撑不了多久。

    扈红练眉眼一沉,当即直奔薛家庄。

    眼下面目凶狠的“白沟太岁”张京,正提着滴血的长刀,站在薛家庄大门前,望着手下带着流民们进攻大院。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五官说不上英俊也没啥特点,看起来并不十分起眼,但他既然闯下了“白沟太岁”这个名号,在白沟河一带呼风唤雨,可见不是易与之辈。

    事实上他有些奇遇,机缘巧合之下刚刚成就了元神境,手下也有不少御气境修行者,这才能一统白沟河流域大小数股河匪。深山有山贼,草原有马贼,大海有海盗,河上自然也会有河匪。

    既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强人,不管秉性如何,手下都不会缺少人命。张京今天的地位都是一步一步拼杀出来的,可不容易。

    如今他既然已经一统白沟河一带的强人,不可避免就得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人生如逆旅不进则退,这也是谁也无法违逆的规律,不进就无法解决不断产生的问题。

    张京同样有他自身的问题,且不说官府没少找他的麻烦,他要养活越来越多的手下,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最近几十年来,大齐越发繁华,天下大户富人多了,也就代表着骑在平民头上压榨百姓的人更多了,所以流民也是越来越多。

    中原富庶之地,大小地主本身不少,这些年白沟河一带的流民也是愈发增长迅速,张京既然是这里的“绿林”之主,一方豪杰,走投无路之下来投奔他,求一口饭吃的流民,自然也是不少。

    张京自恃英雄,面对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那是绝对不能不救;面对称赞他的英明,愿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好汉,那是绝对不能不收。

    如此一来,张京麾下的青壮不仅快速增多,青壮身后的老弱妇孺规模也急剧膨胀。时至今日,他手下可战之士已经多达三千,要是加上妇孺,那就超过万数了。

    每天清晨双眼一睁,望着一万多张等着吃饭的嘴,张京再是自视为英雄好汉,那也是愁得头发直掉。

    今年又是灾年,慕名而来的流民一望无际,张京看着那一片片向自己跪下,口呼大王的青壮汉子,不由得豪气顿生,感觉自己犹如皇帝;再看看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面带菜色的老弱妇孺,他的腰杆就顿时被压弯,觉得自己只是个背着山峦前行的可怜人。

    很多

    时候,张京都很后悔,当初就不该头脑一热就把队伍扩大,应当严格控制队伍规模的。

    但如果真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当英雄。被人跪拜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大丈夫活这一世不是就该如此?

    总而言之,形势如此,张京为了给手下一口饭吃,只能发挥悍匪本色,带着大家打家劫舍,原本张京很少对地主动手,都是勒索白沟河上过往商船的钱财,毕竟前者更容易被官府针对。

    现在情况不同了,事到临头需放胆,这回出动,张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一票大的,白沟河附近的大村子小镇子,他打算都洗劫一遍,给水寨一次性弄够三年的口粮!

    这样一来,他就能过三年不用为粮食发愁的轻松日子,可以躺在大王椅上美滋滋的喝酒吃肉。想想都惬意。

    今天到杏花村来,张京一开始没打算强攻薛家庄,伤薛家的人命,作为一方霸主,他对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各种情况都了如指掌,所以也知道薛家名声不错。

    他原本的打算,是只要薛家交出一半的粮仓粮食跟库房钱财,他就放过对方。

    但没想到薛家竟然严词拒绝,只肯给他一千石粮、五百两银子!这点东西能干什么?完全达不到预期。张京跟对方多次交涉无果,不由得恼羞成怒。

    这薛家是良善之家不假,可他娘的也是守财奴,既然对方要钱不要命,张京别无选择,恼火之下只能下令手下进攻大院。

    这没开战不要紧,一开战张京就发现,薛家庄的修行者竟然不少,家丁护院也是训练有素,给他的手下造成了不少伤亡!怪不得对方敢拒绝他的要求。

    眼看数十名手下躺在血泊中哀嚎,还不能攻进大门,张京勃然大怒,亲自出手,一连斩杀了对方十几个修行者,这才让手下成功攻进大院。

    解决了对方的强者,手下得以长驱直入,张京就回到了大门前。

    身为水寨大当家,白沟太岁,元神境强者,那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存在,临战出手干掉对方的强者就够了,若是一直冲杀在前,那就跟马前卒无异了,太过跌份,有损他的风仪。

    张京现在打算静待战斗结束,然后再进去将薛家家主踩在脚下,问对方一句后不后悔。

    正如此想着,他忽的没来由的心头一跳,浑身毛孔好似都在刹那间收缩了起来!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张京对危险的感知力分外敏锐,当下就意识到不妙,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臂挥刀,转身向危险传来的方向砍去!

    第一个时间,张京看到了一张妆容艳丽,眉眼里含着无限风情,嫣红嘴唇有摄人心魄之美的脸。他的心跳又乱了一拍,如此美人是他生平所仅见。

    第二时间,张京就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长刀悬在半空再也无法劈下去,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第三时间,张京感觉自己的下颚传来猛烈的撞击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短暂丧失了意识。

    “高手!好美的高手......”这是张京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章二七八 第一个造反的人(下)

    张京一个机灵。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浇了一盆冷水,头上脸上衣领都湿漉漉的。

    打开朦胧的视野,他看到了那个美得让人不禁想起,“君王从此不早朝”这句话的成熟美人。

    作为一个豪杰,一个大丈夫,一个雄霸一方的霸主,必然是爱美人的,不爱美人那还能叫男人吗,还能被称为英雄吗?英雄就该难过美人关,英雄就该跟美人成眷属。

    张京一向很喜欢美人,并且把美人当作一生的追求,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算不能学曹操建个铜雀台,至少也得有个才貌双全的压寨夫人,是让手下那些汉子们见了,都要垂涎三尺且纳头就拜的那种。

    为此张京追寻了很多年,成为白沟太岁也有不短时间了,好看的皮囊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但气质如眼前这个美人这般深邃而强悍,妖媚而端庄,成熟而危险,让人一看就又爱又怕,又想拥有又想膜拜的,他从未碰到过。

    张京觉得眼前这个美人,无比符合他身为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

    若是对方愿意,他可以将自己的水寨拱手相让。

    可张京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美人竟然是站着的。

    而且是站在一个人侧后。

    这说明这个起码有着元神境中期修为,且倾国倾城的美人,竟然只是个随从?!

    张京心神巨震,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那个坐着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男人,很年轻的男人,应该还没到及冠之龄,锦衣玉带风仪卓约,眉宇轩昂稳如泰山,仅仅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强大的震慑力,初看如剑,再看如刀,细看如枪,认真看如山岳,盯着看如皓月,一动不动的看如流云。

    复杂至极,完全不可捉摸。

    跟对方一比,张京觉得自己简单的就像是一张白纸。

    张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尤其是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至少没在人世间见过。

    如此公子,怪不得那样的高手美人,都只能站在身后充当个随从。

    身为一个乡野之人,他不禁自惭形愧。

    但作为一方悍匪,张京又本能的感到不服气,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谁还比谁高贵了?

    大家活在这个世界,比拼的是实力,皮囊跟气质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做绣花枕头!大丈夫立于当世,当手提长刀凭借修为实力纵横四方,难不成还靠着外貌去给贵妇当姘头?

    真有本事,咱俩脱下衣裳,赤膊上阵,真刀真枪博一阵,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张京就低下了头。

    他更加自惭形愧了。

    因为那个年轻公子,竟然也有着元神境中期的修为气机!

    “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是元神境中期,如此人物世间能有几个?这岂不是说老张我此刻见到的,是天下有数的奇才俊彦?那起码得是世家公子吧?这样云端上的贵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让我老张碰见?”一时间张京有些心神失守。

    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张京迅速左右看了看。

    他跪坐在一间布置素雅的厅堂,眼前没有多余的陈设,并不是太大的房间显得空旷干净,一些小玩意儿的摆放,好像有着某种章法。

    张京暗暗撇了撇嘴,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跟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一样,他是个粗俗之人,不是什么眼光敏锐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认不出王羲之的字、吴道子的画,也看不出青釉茶碗、紫檀木案几有什么讲究。

    要是房间里装饰得金碧辉煌,花瓶是黄金茶具是白银,屏风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大颗宝石,或者干脆在房间里摆上几大箱子金锭珍珠,他说

    不定还会心折,感叹对方真是富有,实在是底蕴深厚,并生出敬佩膜拜之心。

    但这间看起来普普通通,顶多让人觉得舒适清净的厅堂嘛......

    张京扭了扭肩膀,这才陡然发现,他竟然没有被绑着,双手跟身体是完全可以自由活动的!这也就是说,如果他想跑,至少是有那么一些机会!

    张京眼前一亮,猛然抬头,看向正端茶品茗的那个年轻贵公子。

    对方神态闲适。

    张京眼中的神色在刹那间暗淡下来。

    他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脑子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要不然也不能一路拼杀出来,成为一方豪雄。

    对方不绑他,是因为有绝对把握,他根本就没能力逃跑、反抗!这就像对方没有在屋子里摆满金银珠宝,是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靠这些俗物,来彰显自己多么富贵!

    对方跟他完全在另一个层次上。

    那是一个更高的层次,一个足以俯瞰众生的层次!

    张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什么意思,此刻再看那张平平无奇,好似不值几个铜板的案几后的年轻贵公子,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判断无比准确。

    对方身上那种深不可测、掌控一切的气度,绝对不是什么家财十万贯的大户豪富之辈,身上的庸俗福气能够稍微比拟的!

    要养成这种气度,仅仅有钱是屁用不顶,那需要的是长久以来手握强大权力非凡势力,在反手之间左右强悍对手的命运,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后的慢慢积淀!

    想通了这一点,张京终于弄清了对方的高度。

    他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更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有什么态度。

    虽然他眼下还不知道,对方抓他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赵宁放下茶碗,瞟了眼跪坐得规规矩矩的张京,见对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眸底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刚才有意留出一点时间,正是为了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处境,现在看来目的达成的不错。

    他知道张京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会面谈事自然省力,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说,对方也能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如果对方不够聪明,他恐怕就免不得要发怒、喝斥、威胁、逼迫来让对方就范,而这里面的无论哪一种应对,都会让自己五官变形面目狰狞,那无疑很没格调很没风范的事,不符合赵宁的习惯与喜好。

    倘若真要是哪种情形,赵宁根本不会给张京见到他的机会,这样的事交给扈红练、方墨轩他们去做就行了。

    “我听说你在白沟河一带名声不错,虽然是河匪,但行事也有自己的准则,很少害人性命,这回为何突然带着人手,纠集流民为祸乡里,还攻杀薛家这样的良善之家?”

    赵宁的语气声音都很平和,像是在跟故友闲聊,完全没有刻意让自己显得很有威严。

    张京一五一十的道:“公子容禀,不是张某丧心病狂,实在是手下要吃饭的人太多了,张某完全是迫于无赖。

    “薛家把钱财看得比命重要,完全不给张某面子,张某要是不打他们,往后还怎么在白沟河说一不二?要是张某不能再说一不二,那就没人卖张某面子,给张某买路钱了,张某手下的人不是都得饿死嘛?那都是人命啊!张某如何忍心?

    “请公子明察!”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因果清楚论证严谨,扈红练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赵宁不置可否,“你麾下有多少人?”

    “共计一万一千三百六十八人!”张京很迅速的就报出了准确数字,“如果加上这回跟着张某行动的流民,那还得再加两千多!

    这个数字远超扈红练预计,她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多?”

    张京抬头偷看了一眼赵宁,见后者面容随和,并没有怒意,好像还挺好相处的,胆子稍微大了些,叹了口气摊开双手,不无忧愁的道:

    “张某在白沟河多少有点劫富济贫的名气,这些流民闻名来投,张某怎么能拒绝?官府不管他们,张某要是也不管,那他们岂不是都要饿死荒野?

    “其实张某也时常愁得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个长久之计。张某现在每天睡醒,都会在枕边发现许多落发,估计过不了多久,张某就得秃顶了。公子可能不知,张某才三十多岁,哪曾想过会这么早脱发......”

    赵宁闻言不由得失笑。

    张京的“长久之计”他其实是知道的:攻掠州县行造反之举。

    现在看来,张京造反多少有些被逼无奈的意味。

    按照眼下形势推断,今年冬天还会有很多其它地方的流民来投他,他现在抢的那些粮食届时完全就不够用,他又不愿控制队伍规模,那除了向有更多粮食的县邑、州城动手,还能怎么办?

    时至今日,啸聚山林的盗匪越来越多,但凡是个商道,有深山老林的地方,基本都有山贼盘踞。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流民。不上山下河,流民还能怎么办?

    若非有流民不断补充新鲜血液,天下哪来那么多山贼盗匪?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放着好好的地不种,不安居乐业娶妻生子,而去做刀口舔血朝不保夕,还被世人唾弃的山贼。

    前世也就是国战爆发得早,要是再拖个几十年,天下估计会出现很多行造反之举的人。当绿林豪杰们,靠收取商队的买路钱无法过日子后,就只能大举下山劫掠乡里、州县。

    “你麾下聚集了这么多人,就不怕官府清剿?白沟河连着汴梁,此地距离汴梁城也不是太远,那里的官军可是不少,你麾下这点战力,怕是不够对方塞牙缝。”赵宁摸着下巴道。

    听赵宁问起这个,张京立即来了兴致,精神颇为亢奋的道:

    “其实张某老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彼时张某的想法是,等哪一天在白沟河过不下去了,就去别的更加偏僻险峻的地方。不瞒公子说,张某已经选好了方向,那就是大野泽!

    “彼处湖泊宽旷、河网密布,地形不错,而且还背靠一座山峦——梁山。

    “张某若能占据梁山,立个山寨,经营大野泽,就有了依山傍水的基业之地。届时再大规模召集流民,厉兵秣马,攻下附近的那些大户庄园,稳固自身的势力范围,就能把水泊梁山的根基打牢。

    “若得如此,就算官兵来犯,张某也有一战之力!”

    越说到后面,张京声音就越大,脸色也更加红润,整个人都激动起来,那种神采就像是在勾勒自己的梦想,很有感染力。

    扈红练已经张圆了小嘴,她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河匪,竟然还有这样的蓝图大计。

    “大野泽,梁山,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赵宁微微颔首。从军事兵法的角度上说,张京“水泊梁山”的构想,的确有成功的可能性。

    前世,张京攻打州城失败,被官兵一顿围剿,损失惨重,随即确实带着小股残兵逃到了梁山。在那里,他还结识了一个赵宁相对更加熟悉的豪杰,并广纳流民,“水泊梁山”的大旗也的确被竖立起来。

    不过那会儿他们并没有过于发展壮大,因为国战很快就爆发了。

    再往后,皇帝在汴梁号召四方勤王,张京跟他在梁山的结义兄弟,就带着一群好汉下山加入了王师的队伍,共同抗击北胡大军。

章二七九 官养匪

    “想法不错,为何没有施行?”赵宁问张京。

    这个问题一出,张京刚刚的兴奋劲儿顿时烟消云散。

    他怅然喟叹: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岂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且不说梁山本就有一股豪杰盘踞,张某贸然过去并不妥当,就说汴梁的官府,也不允许张某轻易离开白沟河。”

    赵宁微微颔首,已是明白了张京的意思。

    扈红练却不明白,她追问道:“汴梁官府不允许你离开?这是什么说法。他们难道还希望境内有你这样的悍匪?”

    张京奇怪的看了扈红练一眼,似乎是对她有这样言论很不解,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

    “官养匪。”赵宁简单为扈红练解释了一句,“古来就有的把戏。”

    一品楼跟绝大部分江湖帮派都不同,他们不跟官府勾结,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正因如此,他们才能一直保持本心。一旦进了权钱交易的大染缸,在里面摸爬滚打,只怕没几个人能保持初心不坏。

    张京大点其头,看赵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知己,后者让他很有倾诉的**,遂继续道:“这天下的绿林豪杰、江湖悍匪能够一直存在,不是因为我们强到可以对抗官府,战胜朝廷官兵的围剿——我们哪能跟皇朝扳手腕?而是因为官府养寇自重!

    “更有甚者,官匪勾结。

    “为了‘清剿’张某,汴梁官差隔三差五就会纠集人马出动,跟张某战上一场。所谓战鼓一响黄金万两,汴梁官兵每回出动,朝廷都会有大量钱粮拨下来,相关官吏便能借机中饱私囊,所以汴梁官兵从不把张某逼上绝路。

    “若是张某哪天消失了,这些官吏的财路岂不是断了?故而他们也不允许张某离开。”

    扈红练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以前只知道豪强、大族跟官府相互勾结,来往密切,这她能理解,毕竟钱、权不分家。

    但她却没想到,原来官、匪也是一家。

    赵宁对此早有认知,当然不至于大惊小怪。

    将门需要战争来突显自身的地位,同理,地方官兵就需要悍匪来佐证自己的价值。

    战争没了,天下承平日久了,将门处境就会很尴尬,地方没了匪盗,官兵的重要性也不再那么高,虽说不至于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但官兵的利益肯定会大为减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永远不会过时。

    众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名青衣人进来禀报:汴梁方向有高手逼近,预计是好几个元神境修行者。

    “看来你今夜的行为,已经触碰了官府底线,他们坐不住要来找你麻烦了。”赵宁看了张京一眼。

    盗匪收过路商贾的买路钱,乃至劫掠商队,只要不怎么杀人,官府都可以纵容姑息,但盗匪大举下山攻打地主庄园,为祸乡里,这个影响就太大。

    别的不说,地主可比商贾的地位高多了。

    张京咬牙道:“张某今夜敢这么做,就是不怕跟他们鱼死网破!被官府日夜煎迫,骑在头上拉屎的日子,张某是过够了,这回张某要跟他们真刀真枪干一场,让他们知道张某不是他们可以任意拿捏的!”

    赵宁浅啜了一口清茶,没说什么。

    ......

    李彦是东京汴梁城中,寒门官员里排名前三的人物,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让他可以在听闻杏花村惊变后,带着一队元神境高手火速赶来驰援。

    眼看远处的杏花村火光冲

    天、浓烟滚滚,交战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李彦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张京这个混账,竟敢率众公然攻打乡里,这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控制张京这股河帮悍匪,一直是他在具体负责,前面这几年双方“相处”得还算不错。

    一方面张京行事还算讲规矩,只劫财不杀人,造成的影响力有限,汴梁府虽然经常接到商贾们的状告,但声势都可以控制。

    汴梁府每年只需要出动兵马“清剿”对方一次,带上几百颗人头回去,并让对方安静一段时间,就足以向朝廷邀功并且平民愤;

    另一方面,除了钱财方面的考量,张京对汴梁府而言还有另外的大用,所以只要张京“安分守己”,李彦是不介意让对方一直做“白沟太岁”、一方豪雄的。

    “今年流民多,张京的势力膨胀过快,羽翼丰满之后,难免野心滋长,现在率众为祸乡里,破坏规矩,也是情理之中。这回只需把他带回去,让他在牢狱里吃点苦头,磨磨他的性子,往后他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人。”

    说话的是个面容阴鸷的男子,同样的元神境中期修为,此人名叫蔡贯,是汴梁驻军的主要将领之一,往先汴梁官兵攻打张京,多数时候是由他统率。

    李彦冷哼一声,一边赶路一边轻蔑地道:“要不是因为这几年流民产生得过快过多,总得给他们找个去处,而张京在这件事上为汴梁府解决了麻烦,我们怎会让张京过得这么舒坦?”

    流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官府赈济只能让他们一时不能饿死,要彻底解决这个麻烦,就必须让他们有个去处。

    张京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帮助官府收拢了这些流民,没有让这些流民大规模作乱,影响汴梁秩序与官府名声。

    流民作乱,这是很大的过失,朝廷必然会追究汴梁府的责任。

    但如果是悍匪作乱,过失就小很多,朝廷还会拨给钱粮,让汴梁府剿匪。

    让张京收拢流民,再出兵剿匪,杀掉一部分已经成为匪盗的流民,这既是汴梁府控制张京势力,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人多势众的方法,也是解决不断产生的流民的策略。

    这才是张京在李彦眼中最大的用处!

    在此之前,这个局面一直保持得很好,张京的力量虽然在增长,但在李彦看来,那都属于可控的范围。

    没想到今年流民特别多,而张京“野心膨胀”,开始为祸乡里、攻杀地主大户,公然破坏官府秩序,无视汴梁府之前为稳定地方做出的种种努力,这是明目张胆打汴梁府的脸,实在是太“过分”!

    李彦怎么都不能忍了。

    蔡贯晒然一笑,“那是你们文官的事,跟我可没关系。我只负责让麾下军队用手中的刀杀人。”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应当。

    作为皇朝内部驻军的将领,蔡贯深知自己的职责。

    跟驻守边关看守国门,抵御、征伐外寇的边军不同,皇朝内部军队存在的目的,就是维护皇朝统治秩序,镇压造反势力,消除危害皇朝稳定与秩序的一切存在。

    流民有可能变成暴民、匪盗,为祸乡里,那诛杀他们就是职责所在。

    至于流民是怎么产生的,在变成流民之前是什么身份,蔡贯管不着,也不需要管,那是李彦这种文官的职责。

    李彦瞥了蔡贯一眼,冷冷道:“没有流民,没有他们不断补充进匪盗队伍,哪有你率军征剿山贼悍匪,斩下他们的头颅建立军功的机会?再者,你可别

    忘了,那些地主大户在兼并土地的时候,给官府的例行孝敬中,也有你一份。”

    蔡贯耸耸肩,“行,算我也有责任。我多杀几个人,不让流民造成太大祸乱,让你们麻烦不大不就好了?”

    地主大户兼并土地时,使用的手段并不都很光彩,天灾**之余也会压低价格,这些都会造成百姓不满,引发百姓敌视大户地主。

    如果地主大户不打点官府,他们的麻烦就会很多。

    正是有官府的人在百姓想要闹事,对大户地主不利的时候,出现在一旁“维持秩序”震慑平民,百姓才不敢对大户地主怎么样。

    蔡贯接着道:“这几年你从地主大户、商贾富人那里聚敛的钱财,已经不少,足够你打点上峰官升一品了吧?如果你升迁去了朝中任职,届时可别忘了那件事。”

    李彦呵呵一笑,“不出意外,明年我就会去朝中任职。那件事你放心就是,提升寒门力量是陛下的大计,有你出头的时候。”

    对他而言,抑制大户地主土地兼并,为百姓主持公道,半点儿好处都没有,这可不会成为政绩,还会交恶地主大户,这些人可比百姓对官吏有影响力多了,说不定就会贿赂他的上官,给他小鞋穿。

    只有跟大户地主相互勾结,用权力作为交换,才能得到对方给予的实际钱财。然后他就能拿着这些钱财,贿赂上官走门路,谋求自己的升迁,获得更大权力与更多财富。

    这就是寒门官吏的“奋斗之路”。不是个例,而是通用之途。

    话至此处,他们也到了杏花村外。

    蔡贯望着不断死人的惨烈血火战场,半点儿也不着急,有些流民已经失控,开始冲撞普通百姓的房屋,他不理会那些民房里传出的凄惨哀求与呼救,嘿然道:

    “那件事关系着的,可不只是我个人。往小处看,那是咱们寒门官员的整体利益,往大处说,这是皇朝稳定、社稷攸关的大计,怎么都马虎不得。

    “汴梁说是十万驻军,但现在军营里连五万人都没有!我这空饷都吃得心里发慌。

    “最近这些年,服徭役兵役的府兵越来越少,皇朝又总是优先轮替边关将士,汴梁要是再不解决兵源的问题,等过几年我成了光杆将军,那可闹了笑话,还拿什么去清剿张京这样的大股匪盗?”

    听了这话李俨有些烦躁。

    土地兼并过甚,太多百姓不是成了地主家的佃户,就是成了流民背井离乡,均田制被大肆破坏,自耕农少了,面向自耕农的府兵制就难以维持,现在兵源已经成了大问题。

    佃户是不服徭役、兵役的,流民就更谈不上这个,眼下汴梁府不得不延长现有自耕农的徭役兵役时限,甚至不惜强掳青壮,可依然是杯水车薪,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大局。

    皇朝没了强大军队做后盾,那还能叫皇朝吗?一旦有人造反,亦或是强大外敌入侵,皇朝拿什么应对?

    “这件事回去再说。”

    李彦暂时按下这个麻烦事,挥了挥手,示意四名元神境修行者上前,吩咐道:“去把张京找出来抓捕,别让他跑了!”

    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领命。

    只要能逮捕张京,眼前这场闹剧自然可以结束。张京只是元神境初期,李彦没把他当回事,捉拿对方肯定是手到擒来。

    张京确实出现在了李彦面前,不过不是被抓捕的,而是在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还没动身时就主动出现。

    “张某在此,何劳李大人费力抓捕?”

章二八零 反抗

    李彦循声望去,就见张京从河岸方向走了过来。

    “你倒是识情知趣。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人停手,你准备跟本官去一趟汴梁城。”

    李彦摆了摆手,示意张京赶紧依照他的吩咐办事,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张京很配合,当即就招来了他的几个属下,让他们分头约束人手,退出杏花村。当然,粮食财物得带走。

    到了此时,除却薛家庄,其他两个大户庄子已经被完全攻下,战斗也确实可以停止了,再要不下令收兵,那些杀红眼的汉子就会祸害普通百姓。

    见张京的手下已经收拢了人手,李彦对他明智的举动很满意,“本官早就跟你说过,不得为祸乡里,否则本官必然让你生死两难。今夜你的举止,已经严重触犯律法,若是识相,现在就自缚双手,若是让本官下令,你会现在就生不如死!”

    张京呵呵一笑,“李大人这是说什么话,张某这些年收拢了过万流民,给了他们活路,不说有多大功劳,至少也有苦劳。倒是李大人你,勾结大户压榨百姓,敲诈商贾勒索张某,你才是应该脑袋搬家的那个吧?”

    李彦没想到张京竟敢说这样的话,顿时勃然大怒:

    “住口!你算什么东西,一介盗匪而已,也敢在本官面前狺狺狂吠?你现在就给本官跪下!否则,别怪本官马上让你命丧九泉!这些年你罪行累累,今日又纵容手下草菅人命,本官诛你三族都不过分!”

    张京乜斜李彦一眼,“张某或许该死,李大人难道就不该死?张某要是下地狱,李大人怕是该作陪吧?”

    看到张京这么丧心病狂,身为官员,蔡贯也不禁怒发冲冠,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混账鸟厮,你活腻了!你难道以为你能活到今日,是因为你自己有本事?要不是本将放你一条生路,你的坟头草早已三丈高!”

    张京冷笑一声,看蔡贯的眼神格外愤怒,充满仇恨,“你个狗官,每年都带着官兵来杀我数百手足,你难道不知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这种狗贼,有何颜面立于当世,张某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每回跟官兵作战,张京都要损失数百手下,但他本身就打不过官兵,所以根本没办法扭转这种局面,回回都只能硬着头皮被动挨打。

    可恨的是蔡贯把他当作了韭菜,每年都要来割一茬,他也是一方豪杰,眼看自己辛苦养活的手下死得毫无意义,临了还成了蔡贯的军功,成了对方升官发财的垫脚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回张京之所以率众攻掠乡里,就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想要带着自己的手下换一种活法。他不仅要攻打地主大户的庄园,在有了更多粮食聚拢更多流民实力壮大后,还要将兵锋直至城镇、县邑,甚至是州城!

    他要跟这些被官府、大户富人压榨的没有活路的无数流民一起,向那些曾今祸害他们的人宣战!

    他要屠戮这些狗官,诛杀那些为富不仁的地主,他要烧掉县衙州府,抢夺地主庄园的粮食财物,他要众人失去的生存资源,用刀与剑在血与火中夺回来!

    这是战争!

    他要掀起一场战争,他要向狗官狗大户开战!

    纵然战争会死人,会死很多人,会比每年被蔡贯杀得人多得多,但他不在乎,就算是死,他也要手下这些人都死得有尊严,死得像个人!

    他要让这些狗官狗大户,要让这个黑暗的朝廷,知道无视百姓欺压平民的下场。他要向天下人宣告,他们不是引颈受戮的鸡鸭,不是可以予取予夺的蝼蚁!

    他们也有自己的战力,他们也知道反抗不公!

    大事若成,固然是好,大事不成,不过是蹿入大野泽,雪夜上梁山而已。届时再聚集好汉,竖立替天行道的大旗,跟这些狗官狗大户战斗到底!

    就算中途死了,也不过是碗大个疤,只要死得豪烈死得快意,死得顶天立地,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好汉!

    张京双目通红如血。

    “放肆!一介山野蝼蚁,竟敢如此大胆,本将现在就让你知道触犯官威的下场,给本将去死!”蔡贯怒不可遏,反手抽出长刀,大喝一声,当头就向张京额头劈下。

    夺目的刀光霎时喷薄而出,映亮了方圆百步的范围,核心的一道匹练更是凝练如月,有泰山压顶之威!真气爆发掀起呼啸的狂风,张京身上衣袍猎猎、脚下飞沙走石,坚毅愤怒的五官被照得一片惨白。

    他无视临面的刀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握住自己的战斧,骂了一句狗官,完全不顾防御,集中全部力气向蔡贯的脸砍了下去!

    “找死!”

    蔡贯见张京以元神境初期的修为,竟然想跟元神境中期的他拼命,眼中顿时充满轻蔑与不屑。

    张京今晚的行为,无论是率众攻掠乡里还是跟他动手,在他看来都是得了失心疯,现在他有绝对把握在张京击中自己之前,就将对方劈成两半,让对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像张京这种有点修为,但没什么地位的江湖修行者,这些年蔡贯不知杀了多少。别的不说,就张京麾下的流民,他每年都要收割几百个。现在不过是轮到张京了而已!

    他以为他能轻而易举杀了张京,不会有任何意外。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还不知道他今夜将要面对什么。

    他更不知道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有一只从云端伸下的,掌控一切的大手,已经向他罩了下来。

    他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在他的长刀距离张京额头还有两尺距离时,就再也斩不下去。

    他甚至不能动了。

    任何一个心口被洞穿的人,都会四肢僵硬,身体无法动弹。

    他察觉到了危险,想过要应对,但那抹危险来得太快,间不容发之际,他已经感觉到心口一凉,旋即浑身的修为之力,就像是泄闸的洪水,在顷刻间消失得近乎无影无踪!

    无法形容的浓烈惊恐,让蔡贯如坠冰窟,骇然之下,他几乎想要像小孩一样大叫出声。

    他没能叫出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张京,已经挥动战斧劈在了他脸上!

    以他的修为境界,如果他能及时调动护体真气,就算张京这一斧击中他的脸,也顶多只是让他受伤、破相,断然不至于让他丧命。

    但现在,战斧劈开了他的额头、鼻梁,劈进了他的头颅,真气轰然爆开,让他的整颗脑袋成了被打碎的西瓜!

    嘭的一声,血花与脑浆四散,碎骨与血肉齐飞,蔡贯的脑袋就此消失在世间,只

    留下一具无头的尸体被战斧余劲砍倒!

    没有脑袋的人,自然不再是活人,所以蔡贯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站在一旁的李彦,在被张京激怒后,本来打算亲手处理掉对方,但蔡贯这个军中将领明显脾气更加暴躁,行为更加果决,故而抢先出了手,那一刻,李彦心里虽然略有遗憾、不满,但也没觉得蔡贯会失手。

    只要张京死了,这口恶气就出了。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两人交手的结果,不是张京被杀,而是蔡贯身亡!

    蔡贯是谁,东京汴梁屯驻军的主要将领,身份地位岂是寻常,这样的皇朝要员,竟然毫无预兆,突然就死在了乡野之中!

    谁敢杀他?

    谁要杀他?

    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件事都小不了!

    在场的李彦也脱不了干系。

    李彦的第一个反应是心神巨震,第二个反应是怒火万丈,第三个反应则是心惊肉跳。

    蔡贯在战斗中,无暇准确察觉场外变故,李彦可是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了蔡贯遭遇了什么!真正给予蔡贯致命一击的,不是张京那一斧,而是将蔡贯穿心而过的东西!

    那件东西在从蔡贯背后飞出后,李彦看得分明。

    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小小鹅暖石!

    堂堂汴梁驻军上将,威震中原的显赫人物,竟然是被一颗石头杀了?

    这未免也太过讽刺。

    可这就是事实。

    而能用一颗鹅暖石,就给予一名元神境中期强者致命一击,虽然占了趁其不备、出其不意的便宜,但出手的人至少也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实力!

    这乡野之地,怎么会出现一名元神境后期的恐怖存在?

    哪个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不是真正的皇朝重臣?

    对方怎么会到这里来?

    对方为何要杀蔡贯?

    对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图谋?

    是蔡贯惹到了什么人,还是对方本身就是针对汴梁府的?

    对方会不会是世家大人物,这是不是世家势力在对付寒门势力?!

    张京这个盗匪今日之所以行为失常,难道不是因为麾下人手大增,野心膨胀看不清世道了,而是因为已经为对方所用?

    霎时间李彦思绪万千,他想得越多,心跳就越是紊乱,感受到的恐惧就越多。

    如果对方是冲着汴梁府、寒门官员来的,那么死得恐怕就不只是蔡贯,他自身今夜也有命丧这个乡村的巨大危险!

    “跑!回汴梁城才安全!”瞬息之间李俨就做出了判断,他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在蔡贯尸体倒下的那一刻,便已转身。

    他的判断不可谓不正确,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刚刚转身,一步迈出,第二步就怎么都跨不出去。

    他面前不远处,已经站着一个人。

    杏花村几座庄园的大火依然在燃烧,虽然光线到了此处不再明亮,但也正因如此,对方广袖长袍、负手而立的身影,才显得倍加神秘莫测。

    李彦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能看到的只有绝望。

    他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

    面前这个修行者,竟然也是元神境后期!

章二八一 神与知己

    大齐皇朝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是有数的,掰着手指头都能一个一个数过来。

    整个东京汴梁府,就只有两个元神境后期,一文一武,坐镇中枢。

    如今,在这小小的杏花村,李彦就见到了两个这种强者,而且对方明显是敌人,这让李彦怎么能不绝望?

    这一刻,李彦满脑子想的,都是皇帝收世家之权做得太过火,终究是引起了世家的不满与反抗!

    世家大族不好在燕平城太过折腾,就瞅准了东京汴梁这种既非常重要,又不是最致命的地方动手,在可以造成巨大影响,给皇帝一个鲜明、强硬态度的同时,又保留了回旋余地。

    而他跟蔡贯,注定了要成为皇朝上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这些年李彦在汴梁府,乃至整个中原大地,都是堪称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存在,至少是这种存在之一,不能不说威风得很。他随便跺一跺脚,数百流民就得脑袋搬家,数千百姓就得流离失所。

    但于整个国家的顶尖力量而言,他也不过跟张京一样,只是蝼蚁罢了。

    现在,到了他被命运捉弄的时候。

    只要没成为天下顶层存在,个人就会有不可忤逆的命运。只有云端上那寥寥几个非凡存在,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必不被他人左右。

    从古至今,真正对人的命运有真实影响力的,从来就不是神灵,而是一怒可以伏尸百万的天子,一策可以左右兴衰的大臣。

    命运的根脚,是力量,是权力。

    这一刻,李彦动也不敢动。

    “李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张某还没动手,你怎么就发起抖来了?这可不符合李大人你一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风仪格调。”

    听到张京满含嘲讽而又底气十足的声音,李彦僵硬的转过头,眼见张京提着滴血的大斧一步步向他走来,只觉得浑身血液好似都停止了流动。

    “张......张大当家,有话好好说,且慢动手。”李彦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此情此景,张京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乡野蝼蚁,可以任由他随意拿捏,在对方靠上了真正的参天大树后,身形就变得十分伟岸,伟岸到足以决定他的生死。

    眼下他才是那只巨人脚下的蚂蚱。

    “你在祸害百姓,逼迫张某,杀我手足的时候,可曾慢过?!”

    李彦不开口还好,他一说话,张京就怒火冲天,两步冲上前,战斧狠狠一挥,重重砸在李彦脑门上。

    饶是有元神境中期的真气护体,李彦遭此重击也是头破血流,当即忍不住惨嚎一声,身体翻倒,重重砸在地上。

    张京却丝毫不觉得满足,一下下提起战斧,一下下砍在李彦身上,每一击都用尽了全力。李彦杀猪般的惨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随着身上血花四溅,他浑身的骨头都在接连断裂。

    到了后来,李彦只能勉强卷缩成一团,尽量护住要害。

    但饶是如此,他身下的血潭也是越积越大,声音也不可避免的愈发微弱。

    在全身近乎没一块好皮,四肢血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时,终于是要死不活。

    这也就是张京境界低,尤其手中符兵品阶委实不堪,不然李彦早就死了。李彦之所以没被砍成肉泥,也是因为身为官员,相比之于张京很有钱,身上有比战斧品质强很多的上品内甲保护,不然光靠护体真气,他也撑不了这么久。

    整个过程中,李彦连一下反抗都没有。

    周围其它四名元神境初期官吏,看着这一幕皆是遍体生寒,他们倒未必想要救李彦,只是想到自己的下场,一个个禁不住双手发抖。

    可有两个元神境后期在场,黑暗中还有数道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气机,他们也跟李彦一样,半点儿都不敢反抗。

    “张大侠......张英雄,李某也是身不由己,你只要不杀我,一切都可以商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蛆虫一样的李彦有气无力的哀求。

    出够了恶气的张京神清气爽,闻言嗤的一笑,很不负责的道:“李大人跟我求饶没有用。”

    他指了指停在河边的楼船,抱抱拳以示尊敬,“真正掌控你的命运,左右你的生死荣辱的大人物,在那艘船上。只不过,贵人是不是要见你,就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

    李彦精神一振,连忙转头看向河边。

    彼处,深黯的黑夜中,果然有一艘楼船的轮廓。

    在李彦朦胧模糊的视野中,那艘并不是太大的楼船,就像是参天巨兽,强悍而又诡秘,不可捉摸,不可揣测,不可直视。

    ......

    灯火通明的厅堂里,赵宁闲适的坐在主位上。

    黄远岱在下首的位置上道:“区区一个李彦,虽然官职不低,但在宁哥儿面前不值一提。杀他固然不难,不过若是能让他物尽其用,帮助宁哥儿实现在汴梁城的布局,暂且让他多活几日也无不可。”

    赵宁到汴梁城来,自然有他的目标。

    随着皇帝加强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过程不断深入,非世家传统根基之地,又被皇帝重点关注的东京汴梁府,寒门官员日益庞大,目前已经稳压世家官员一头。

    权钱不分家,既然寒门官员在这里握有更多权力,那世家大族的各种产业自然就处境不好。

    赵氏不是以家财丰厚著称的世家,产业并未遍布皇朝,核心地域就那么几个,除了基业所在地晋阳,皇朝中枢燕平城附近,其它的两个重要地带,就是汴梁跟扬州。

    扬州是杨氏基业所在,彼处赵氏的产业自然会被照顾得很好,所以眼下就数汴梁城的问题最大,亟待解决。

    赵氏作为皇朝第一世家,本来就是出头的椽子,现今皇帝已经不再对赵氏有所保留,汴梁府的寒门官员,为了压榨世家大族在这里的整体利益,已经拿赵氏产业开了刀。

    加上赵氏在汴梁官场、军队中没有羽翼,这就让汴梁府在对赵氏动手时,愈发没有顾忌。时至今日,赵氏在汴梁城的各个产业,都陷入了经营危机,有难以维持之势。

    赵宁插手漕运建立长河船行,是为了增加财富壮大赵氏实力,但若是赵氏本来的产业都保不住,收益大受影响,那漕运带来的财富也就只能填窟窿,起不到应有作用。

    赵宁到汴梁来,首要任务就是帮助家族产业摆脱困境,并且要让家族产业有所发展。

    跟新建的长河船行在财富之路上“开天辟地”不同,赵氏产业在汴梁原本就有基础,只要解决了近来出现的拦路虎,发展起来便不难,论短期势头还要强过长河船行一些。

    因是之故,赵宁认同黄远岱的建议,微微点头道:“让张京进来。”

    .......

    服用了随身丹药,好歹勉强缓过一口气,可以自己走路的李彦,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跟在张京身后,忐忑不安的来到码头。

    他们没有得到登船的允许,只能在岸边等着,李彦战战兢兢,越等待越不安,末了,实在是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赔着笑脸小声哀求张京:“张大当家,咱们好歹有些交情,你能不能给贵人说说,给李某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很怕自己直接被杀了。

    蔡贯可是就死在他面前。

    张京乜斜他一眼,冷哼道:“别跟我套近乎,我跟你能有什么交情,咱们之间只有仇恨!至于贵人给不给你说话的机会,我无能为力,贵人见不见我,我都没有把握。”

    李彦惊诧道:“张大当家不是已经成为贵人爪牙了?”

    张京笑了一声:“贵人是真正云端上的存在,张某何德何能,可以成为贵人的爪牙?”

    听了这话,李彦心头震惊更甚,有万余手下的张京都入不了对方法眼,那这个贵人的高度实在是可怕。

    如果对方出自世家,绝非普通的世家人物,倘若对方万一是朝廷大寒门员,那想必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位高权重。

    “难不成,来的是哪个世家家主?亦或是六

    部尚书这种显赫存在?”李彦不禁如此猜想。

    “张大当家,公子传你进来。”楼船上响起一个声音。

    张京面色一喜,连忙整整衣襟,咳嗽一声,在李彦倾羡而紧张的目光中,大步上了跳板。

    “公子......竟然是个世家公子?不是世家家主?连长老都不是?”眼看张京上了船,李彦回过味来。

    意识到这点,他满头的雾水更浓了,哪个世家的公子排场这么大?胆子这么壮?连他跟蔡贯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张京进了船舱,看到主座后的赵宁,纳头就拜:“多谢公子厚恩,张某无以为报,往后只要公子有所驱使,张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这话说得诚恳。

    在跟赵宁碰面之前,他是被官府逼迫得无法忍受,只能不顾后果奋起一搏的河帮首领,虽然号称一方豪杰,实则不过是一介悍匪。

    就算他此番行动成功,也顶多能肆掠州县一番,最终必然在皇朝力量的打击下沦为丧家之犬,而蔡贯、李彦这些让他备受煎熬、杀他无数手足的仇敌,他仍然没有力量可以越过军队直接报复,对方根本不会因为他而遭受致命伤害。

    那样的话,他就算是去了大野泽,上了梁山,也是被逼无奈的最差选择,会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

    如今不同了,因为见到了赵宁,在对方的帮助下,他手刃了每年都要杀他数百兄弟的仇敌蔡贯,还将多年以来对他颐指气使的李彦揍得满地找牙,偏偏对方还不敢对他发怒,只能低声下气的奉承谄媚,哀求他在赵宁面前说好话。

    这种关系的扭转、地位的颠覆,让张京大为痛快!

    之前积累的怨气与怒火扫空大半,现在他只觉得心胸敞亮,看天地都觉得开阔许多。大丈夫快意恩仇的风流意气,让张京迷恋不已,只觉得好男儿就当如此!此生能有一回这样的体验,终究是不负七尺之躯与大好头颅!

    故而对张京来说,赵宁就是他的神,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同时赵宁也是他的知己。能为了他不惜跟汴梁府为敌,冒着被朝廷追责的风险,也要让他一纾胸中郁垒,这不是知己什么是知己?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眼下就算赵宁让他去官府领罪,担下诛杀蔡贯的责任,张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宁摆摆手,“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汴梁府不念你收拢流民,养活万余百姓的功劳,这是他们暴虐无道;既然让我碰见了你,那现在就由我来给你那份应得的待遇。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活路我来负责。

    “作为条件,你们也不得再攻掠乡里。像薛家这种良善之家,更不应该遭受横祸,稍后你得登门致歉。至于薛家的损失,就由我来帮你赔偿好了。”

    张京心潮翻涌,再度拜倒,声音也有些变调走音,“多谢公子!只是薛家是在下攻打的,怎能由公子帮忙赔偿?”

    赵宁笑了笑,“一个乡村大户的损失,再多对我而言都只是九牛一毛,你的钱粮还是留给麾下流民作口粮吧。”

    张京头伏于地,难掩哽咽的道:“公子待张某如此之厚,叫张某如何回报?”

    “我厚待的不是你,而是你跟你手下的大群流民。”

    赵宁摇摇头,纠正了张某的话,随后声音凝重两分,“这世间是存在公义的,如果你们看不到,那就由我来给你们昭示。

    “大齐皇朝虽然有诸多黑暗,但始终有那么一群人,在为了家国社稷奋躯而战。于我而言,这是所处位置决定的职责;于你而言,这是你心中的道德之光。

    “上位者不舍使命,普通人不弃家国大义,这个国家才能无惧任何挑战,战胜一切艰难!”

    张京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赵宁。

    此时此刻,他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仁义公正的帝王。

    他很快复又低头,不过这回声音铿锵有力,气势勃发:“张某愿意追随公子。鞍前马后任凭驱使,虽九死犹不悔!”

章二八二 黄远岱的手段(上)

    跟一个精于算计,凡事以利为先的人面对面,要说服对方跟自己上一条船,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不仅需要耗费诸多精力,在很长的时间中彼此试探,并给予大量实际利益与未来前途,关系还不一定稳固。

    而跟一个豪烈疏阔、以义为先的性情中人相交,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只要大家志气相投、脾性相合,关系便会非常坚固,背叛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小。

    就算将来大家真要分道扬镳,也不用担心背后被捅一刀。

    好在赵宁谋求的是匡扶正气、抵御外敌,一切都以家国大义为核心,这回南行,他想要结交的同袍也不会是什么势利之徒,这就让他可以不用跟来到他身边的人蝇营狗苟。

    他要对付的是贪官污吏、地方恶霸,他要帮助的是江湖豪杰、仁人志士。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快意恩仇,让人痛快舒爽的过程。

    “是不是该让李彦进来,布置接下来的行动了?”在赵宁跟张京说完话后,黄远岱非常称职的及时询问。

    赵宁站起身,“时辰已经不早,我得去修炼了,李彦就由黄兄来见吧。”

    黄远岱知道这是赵宁在给他主事历练的机会,作为赵宁羽翼势力中的新人,他要想站稳脚跟,获得他人的认可尊重,没有立下功劳苦劳可不行,同时,在他看来,赵宁只怕也不无考验他能力的意思。

    “宁哥儿只管去修炼,汴梁府的事交给我就是了。”黄远岱笑着拱手,当仁不让。

    他获得赵宁的信任非常迅速,十多日过去,赵宁已经几乎把什么事都跟他说了,这让黄远岱在有些疑惑不解的同时,也觉得受宠若惊。他虽然生性洒脱啥也不太在乎,但知遇之恩对大丈夫而言却不能不重视。

    赵宁回到休息的房间,的确是立即投入了修炼。

    凤鸣山之役中,他成就了元神境中期,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怎么都不短了。

    重生之后第一年,也就是十六岁这年,他从锻体境九层,一跃到了元神境中期,大门槛便跨越了两个,就算平均一下,也是三个月就会提升一个境界。

    虽说元神境的境界突破,比御气境要难得多,但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的修行黄金四年中,境界提升本就应该突飞猛进。

    在北境之战中,赵宁通过各种手段得到了大量财富,现在就算是最顶级的辅助修炼资源,他也是半点儿都不缺,有改进过的《青云诀》作为基础,境界提升理应非常迅捷。

    因为北境之战得到历练、有所领悟,突破境界的修行者,是雁门军整体,赵氏一族财富提升后,获益的也是全族,有这两者同时加成,赵宁开始尝试在今年结束前成就元神境后期。

    抛开他不说,到了现在,赵玄极的境界都有所松动,大有要成就王极境后期的趋势。如果赵玄极能够达到王极境后期,那就将是大齐皇朝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不过从王极境中期到后期,这一步并不简单,赵玄极年纪也大了,能不能真的跨过这一步目前还不好说,只是有了这种可能性。

    无论如何,赵宁总不想境界一直落后于杨佳妮,虽然北境之战后,对方就不再提相互切磋的事,但主动权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早些成就元神境后期,才能在突破王极境时,尝试早杨佳妮一步。

    其实杨佳妮的问题并不关键,关键的是天元可汗的境界。

    只要国战开始,赵宁跟天元可汗早晚都会碰上,届时对方必然是天人境,赵宁若是境界跟不上,差得太多,在战局上无疑会很被动。

    千言万语诸多努力,追根揭底,自身实力才是唯一真理。

    如今他文有黄远岱,武有扈红练,两人作为左膀右臂,已经能帮他处理绝大部分事务,他自己就能空出很多时间精力,来专心砥砺修为。

    收敛杂思,赵宁沉气凝神,闭目静修。

    厅堂里,黄远岱望着跪伏在地,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的李彦,失笑道:“李大人乃是四品大员,位比刺史,虽然在汴梁府不是主官,但也不必如此胆小吧?”

    李彦闻言抬起头,心虚的瞥了主座一眼,这才发现彼处没人——他进来的时候一直低着脑袋以示敬畏,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楼船的主人竟然连见都不见他,可想而知,对方完全没把他这个份量的存在放在眼里,对方的身份之高实力之强,已经是呼之欲出。

    李彦强颜欢笑的回答道:“在汴梁府这一亩三分地,下官或许可以称为地头蛇,但在大人这样的过江龙面前,下官不过是一介寒微,怎敢造次?”

    黄远岱轻笑一声,没去纠正对方称呼他为“大人”,平白暴露己方虚实,开门见山道:“蔡贯将军是自杀的,对不对?”

    突然听到这么个论断,李彦浑身一震,但他连忙点头:“确实如此!”

    黄远岱慢悠悠道:“蔡贯将军身为朝廷要员,军中上将,怎么会突然自杀于乡野?”

    李彦顿时面色一苦,心想这我怎么知道,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察觉到黄远岱在等他给出答案,他连忙快速思索一阵,靠着敏捷的思维,立马为蔡贯找到了自杀的理由:

    “蔡将军多年剿匪不利,致使白沟河河匪日益壮大,如今更是发展到大举为祸乡里,眼看事态不受控制,他自知难辞其咎、罪莫大焉,必被朝廷追责严惩,故而畏罪自杀!”

    黄远岱哈哈一笑,拍手赞叹道:“妙极妙极!李大人真不愧是才子,才思真是敏捷。”言及此处,他忽的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蔡贯将军自杀的时候,李大人身为同僚,为何没有出手阻拦?”

    李彦张口结舌。

    是啊,他怎么不阻拦呢?或许是蔡贯自杀的太快,他没来得及,这是个很显而易见的理由。但李彦看了看黄远岱,见对方一脸揶揄与期待,显然是对这个可以轻松想到的答案并不满意,希望他给出更好的回答。

    李彦现在是哑巴吃黄连,他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回答?

    “李大人,剿匪不利你也有责任,而且未必比蔡贯将军小,如今悍匪为祸乡里,攻杀地主大户,形同造反,蔡贯将军畏罪自杀,你为何还活着?”

    在李彦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又听到了黄远岱的声音。

    李彦心头猛然一跳,惊得嗔目结舌,这一瞬间,望着黄远岱饱含深意的神情,他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蔡贯自杀了,他身为相关责任官员,为何没有像蔡贯一样自杀,他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理由,不是他不自杀的理由——他本来就不会也不想自杀——而是他对黄远岱一方的用处,是对方留他一命的理由。

    那么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彦看着黄远岱,无知而又无辜的眨了眨眼,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哪知道对方在图谋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张京已经被对方收服,今晚攻掠乡里的行动,也在此时忽然停止,他来楼船的时候,河匪流民都在聚拢,看样子是打算撤了。

    这也就是说河匪不会再继续为祸一方,那么对方控制了张京控制了事态,却不放过他,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李大人,你是四品命官不假,但却不是汴梁府主官,汴梁府出了万余公然祸乱乡里的匪盗、流民,致使百余人死亡,这么大的事,谁该负主要责任呢?”

    黄远岱若即若离、非远非近的声音,给了李彦进一步的提示。

    于是李彦恍然大悟。

    他赶紧大声道:“蔡将军是要用自己的死,来引起朝廷的重视,揭露汴梁府某些人的罪恶!下官之所以还活着,也是因为要完成蔡贯将军的遗愿!蔡贯将军的确死不足惜,但河匪、流民攻掠乡里,除了咱俩,还有更应该为此负责的人!

    “大人明察,我们之所以剿匪不利,不是官兵不够强,也不是我们不够认真,都是因为汴梁府主官利欲熏心,有其它图谋,不想让盗匪真正被灭!我们身为下官,都是受此人胁迫,身不由己啊!

    “这回河匪裹挟流民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下官罪不容诛,但若是汴梁府主官罪行不昭,下官跟蔡贯将军死不瞑目!”

    这话说完,李彦拜伏于地,做出悲怆的样子。

    他意识到了黄远岱真正要对付的目标,其实是他的上司,汴梁府主官——府尹童京!

    跟燕平的京兆府尹一样,汴梁的东京府尹也是四品,但童京作为东京主事者,中原大地上位置最重要的官员,身上还有另外一个职衔——同平章事,也就是所谓的副宰相。所以童京是二品大员!

    跟李彦一样,童京也是寒门出身。

    跟李彦不同的是,童京是真正的皇朝重臣、皇帝心腹。

    真说起来,蔡贯还是童京一手提拔起来的。

    黄远岱对付童京,也就是在对整个汴梁府的寒门官吏势力动手!

    李彦禁不住浑身发颤。

    听到李彦的回答,黄远岱笑了,笑得很鸡贼,也很戏谑。

    他明显对李彦的这番话很满意,但对李彦这个人却更加鄙夷:“李大人,你骨头这么软,心思这么容易变幻,让我很难相信你的为人。我若是放你回汴梁城,你要是不把这事如实报给朝廷,反而立马反水,你叫我如何区处?”

章二八三 黄远岱的手段(下)

    李彦一张脸皱成了包子,感觉苦胆汁都到了嘴里。

    作为一方大员,一个唾沫一个钉,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何曾被人如此质疑过?

    但他不得不承认,黄远岱的话非常有道理。

    其实他心里的一个侥幸想法,就是先跟黄远岱虚与委蛇,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只要能回到汴梁城,到时候要怎么做还不是他说了算?

    难不成黄远岱还能派人,跟着他到东京府去?

    就算他被人跟着,只要进了汴梁城,千百修行者数万大军一起出动,无论黄远岱背后是谁,都无法抗衡这股力量。

    李彦决定装回傻,言辞凿凿道:“下官保证......”

    “不用你保证。”黄远岱打断了李彦话,他明显对李彦的心思洞若观火,没耐心听对方胡扯,“纳投名状吧!”

    “什......什么投名状?”李彦听到投名状三个字就感觉头皮发麻,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黄远岱晒然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悠悠:“一者,一颗人头;二者,汴梁府主要寒门官员贪赃枉法、渎职犯罪的证据。”

    李彦心跳一片紊乱,硬着头皮道:“下官......下官不知道别的官员,有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李大人身为汴梁府核心官员,若是连这都不知道,那你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黄远岱面色陡然一冷,目光锐利如剑,杀气犹如实质,从他身上如潮水般卷向李彦,“今天你到了我这里,要死要活都不是你说了算,你要是硬气,那就试试我抽筋扒皮的手段!”

    李彦瞬间面如死灰。

    黄远岱阴测测地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李大人,跟你同行的四个官吏,都是元神境修行者,想必在汴梁府的地位不会低。此时此刻,我的人已经在刑讯他们,倘若你供述的童京等人罪行,跟他们有所出入,那么我一定会给你终生难忘的体验。

    “你大可以怀疑我的刑讯手段,说实话,我也想把各种刑具用在你身上,毕竟严刑拷打之下出来的供词,怎么都要准确一些。而到时,我会让张大当家来主持对你的用刑。”

    说着,黄远岱看向一旁的张京,“张大当家可愿帮忙?”

    张京哈哈一笑,抱拳道:“乐意效劳!”

    李彦顿时瘫软在地,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

    他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汴梁城的青楼里左拥右抱,接受富商的款待,收授对方贿赂的金银珠宝,欣赏闻名中原的花魁的舞姿,如今不过是几个时辰过去,他就从呼风唤雨的汴梁府大人物,成了别人的阶下囚,生死两难。

    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灾难?

    今早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没看一下黄历?

    这小小的杏花村,为何竟是自己的死地?自己之前怎么就完全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阴险谋士的主人,到底是哪家的公子?!

    徐相嫡子,还是镇国公嫡子?

    难不成是那个近一年来,有过种种惊人之举的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

    随后,黄远岱临了的一番话,帮助李彦下定了决心,做出了选择。

    黄远岱道:“只要李大人配合,我们达到目的后,绝对不会为难李大人,有了这回的交情,咱们也算是朋友了。百十年来,投靠世家的寒门官员还少了?他们中的佼佼者,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成了人生赢家?”

    李彦精神一振,好像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绿洲,此时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那片绿洲是不是海市蜃楼,他发自内心的希望、需要那是真正的绿洲,连忙屏住呼吸问:“敢问,贵公子到底是何人?”

    黄远岱微微一笑,“赵氏公子宁!”

    “果然是他!”李彦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被解开,眼前豁然开朗。

    除了那个扳倒刘氏、庞氏两大世家,让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在别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揪出北胡公主的细作势力,在北境之战中表现惊艳的赵氏公子宁,还有谁有这个心性手段,有这个羽翼势力,能在悄无声息间降临到中原大地,在暗中陡然掀起这么大一股风暴,让他身陷囹囵毫无反抗之力,让汴梁府的寒门势力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赵氏公子宁,虽然眼下没了官身,但他丢失官身的原因,可不是履行职责不力,而是公然殴打了参知政事!

    一言不合,连参知政事都敢打得满地找牙,还有什么是对方不敢做的?还有哪个寒门官员会被对方放在眼里?

    他李彦区区一个四品地方官,对方又怎么会在意?

    李彦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知道他根本没可能跟赵氏公子宁斗法,也没那个力量跟对方扳手腕,两人无论地位还是份量,都有着云泥之别。

    同时他也知道,在黄远岱没有遮掩报出赵氏公子宁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了投靠赵氏这一条路。

    倘若他不就范,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他,必然再无生机可言!

    投靠世家,诚如黄远岱所言,这并非什么稀奇事。大齐开朝立国一百二十余年来,或自愿或被迫成为世家爪牙的寒门官员,何曾少过?

    世家为了保证家族的强势与新鲜活力,吸纳寒门俊彦一直都是正常举措。

    得到世家青睐娶了世家千金,从而平步青云改变了自身命运的寒门官员,也不是一两个。前些时候,当时还是新科榜眼、探花的唐兴跟周俊臣,都曾被徐氏尝试收服过。

    也就是这些年来,随着皇帝扶持寒门官员的力度空前增大,收世家权柄的谋划渐渐显露,投靠世家的寒门官员才慢慢少了。

    成为世家羽翼,李彦并无太多心理负担。

    ......

    李彦,黄州人,祖上曾是地方大户,到他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李彦年幼时,家田已经只有百亩。百亩田产,这就是大齐均田制下,一个成年男丁会分得的田亩数量。

    然而李彦家中却有四口人!

    所以这点田根本不足以让他们家境殷实,加上他的父亲不务正业却嗜酒如命,故而家中农事都是其母与长姐操持,饶是如此,其母与长姐也不准他务农,只是让他日夜读书。

    从大户地

    主沦为贫寒之家,李彦少年时,一家人没少受邻里的嘲弄与讥讽,大家都想踩他们一脚,并以此为乐,似乎欺负他们就是欺负了一个大户地主,能够证明他们的实力,让他们获得罕有的心理满足。

    李彦大小没少受白眼,而他那个游手好闲的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不断向他吹嘘自家曾经是多么富裕多么显赫,被人如何巴结奉承,家里有多少金银酒肉等等。

    所以李彦从小就立志,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将那些欺负了他们的人,都欺负回去,为辛苦劳作的母亲与长姐出一口恶气。

    成年后,李彦如愿以偿高中进士。不过他天资有限,莫说没有名列一科三甲,连二科进士都没捞到,只得了一个三科“同进士出身”的身份。

    正常情况下,一科三甲都会平步青云,二科进士只要努力,仕途也不会差,但三科同进士出身的所谓进士,就比较难以出头,尤其是在朝廷大规模科举取士的情况下。

    有了官身,李彦已经算得上出人头地,回到乡下,那些曾经欺负了他们家的平民百姓,都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不断带着鸡鸭酒肉登门道歉。

    但李彦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个县邑小官。

    见识过外面广阔世界的繁华,他想要往上爬,想要拥有真正的繁华富贵!好在这世道要升官,主要并不是靠能力,而是靠走关系,只要获得上官青睐,把对方谄媚奉承得好,就有上升阶梯。

    李彦虽然读书天赋不是太强,办事能力也一般,但心思的确活泛,小聪明不断,他不仅通过投其所好的方式,成功用几篇歌功颂德的诗文,得到了州府上官的注意。

    在听说对方特别嗜好荔枝后,年年都在最好的时节亲自跑去岭南,带着新鲜荔枝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回赶,速度比驿站快马都快,这让他获得了州府上官的青睐。

    而后,他更是瞄准了对方的千金——对方长得实在是丑,看着就会吃不下饭,而且还有麻疹的毛病,所以几乎没人愿意娶,但李彦却不在乎。

    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反正娶回家又不是要天天睡在一起,只要有了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而要得到荣华富贵总得有所付出,吃不得苦中苦如何成为人上人?

    他对着那位千金小姐一顿献媚,让对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追求与爱意,对方很快就被他打动,后来就嫁给了他。

    成为了州府官员,李彦继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边大肆敛财一边不断贿赂上官,靠着没有底线的脸厚心黑,在官场左右逢源,同时借着皇帝扶持寒门官员的大势,这才在四十来岁的年纪,就成了皇朝四品大员。

    如果不出意外,他明年还能再获升迁,入职中枢,届时,他在整个寒门官员中,都将是壮年派中坚力量!

    为了往上爬,李彦无所不用其极,至于什么原则立场,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想要得到的越多,抛弃的东西就越多,时至今日,李彦为了自身的富贵前程,已经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

    因是之故,在今日面对生死之险时,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与官位,出卖根本就没什么真交情的同僚,他是半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章二八四 运气好

    论对待普通百姓,还是对待身边同僚,李彦秉承的做事准则都是权衡利弊。

    至于身为官员的公义心,他根本就不在乎。

    十年寒窗,是为了出人头地。

    李彦弱小的时候,被乡邻嘲讽被旁人欺负,没有人给他公义,现在他强大了,凭什么要给别人公义?

    两个时辰后,黄远岱看罢李彦跟其他四名元神境官吏的供词,脸上浮现出满意之色。

    看了一眼毕恭毕敬站在厅中,仍旧显得局促不安的李彦,黄远岱终于露出了亲和的笑容,招呼对方道:“李大人,不必一直站着,请坐。”

    “多谢黄兄!”李彦连忙致谢。

    他现在已经知道黄远岱的姓名,但也仅此而已,黄远岱并未告诉他太多自身信息,没这个必要,所以李彦仅仅知道黄远岱是赵宁的谋士。

    倘若坐在这里的不是黄远岱而是周鞅,李彦在听过对方的名字后,说不定还能想到对方的身份,毕竟周鞅在郓州城跟方家斗了许多年,曲折的事迹传得比较开,至于黄远岱,之前没什么引人注意的轶闻,加之不怎么出去跟文人书生相聚,名声不显,说破天也就是被方家迫害的万千泥腿子之一。

    放下供词,黄远岱习惯性摸着那寥寥几根胡须,思索着问道:“童京身为同平章事、东京府尹,权冠一方,竟然只有些不痛不痒的劣迹,没什么罪大恶极的把柄,这似乎不是很正常。”

    在李彦跟几名元神境官员的供词中,童京虽然也在四时八节收受贿赂,但数额都不大,基本可以算作是正常的官场潜规则,其余的渎职罪行也不明显,大多是一些有问题但问题不大的事。

    在权力场这个大染缸里,没有谁能真的出淤泥而不染,区别只在于程度,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能在自己吃的脑满肠肥的时候,记得为百姓做点实事,没有戕害人命,那就值得送青天牌匾了。

    两袖清风六亲不认那种官员,从古至今就没出几个,每一个都还青史留名,被大书特书,说是神仙下凡、圣人转世也不为过。

    如果抛开土地兼并、流民的事不说,童京算得上是一个清官。

    李彦作为童京的左膀右臂,后者几乎没什么事能瞒得了他,连李彦都拿不出童京额外的罪证出来,可见童京确实没什么天怒人怨的举动。

    听罢黄远岱的话,李彦不无尴尬道:“童京家境优渥,童家虽然不是一方豪强,但也是地方大族,锦衣玉食并不缺,所以他在为官其间,基本没什么索取贿赂、谋财害命之举。”

    黄远岱嗯了一声,心中了然。

    皇朝官员这种存在,只要不贪财敛财,基本也就没了渎职枉法的必要,好色都不是问题——只要大小是个官,就不会太缺美人,而官职到了四品以上,除了权贵世家的千金,民间美人都是唾手可得。

    人生没有财色障眼,大部分**也就没了,仅剩的权力欲求,也未必非得用为非作歹的手段。

    暂且按下这个问题,黄远岱笑呵呵的对李彦道:“那四个元神境官员中,李大人想好要杀谁了吗?”

    李彦立时精神紧绷。

    他必须要杀一个人,才能完成投名状。尤其是在没有给出童京罪证把柄的情况下。只有这样,黄远岱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后路,让他往后只能唯赵宁之命是从。

    “其实李大人不必犹豫。”黄远岱淡淡道,“李大人只需要在这四个官员里面,挑出作恶最多罪该万死的那个人,杀了就行了。”

    李彦讷讷半响,终究是俯首称是。

    ......

    曙光透过窗纸洒进房间,赵宁结束一夜修炼睁开了眼。

    由青衣小姑娘伺候着梳洗过,赵宁刚刚准备吃早饭,黄远岱就捻着胡须进了门,打着禀报昨夜成果的幌子,要蹭赵宁的饭吃。这大清早的,黄远岱就嚷嚷着要美酒,说什么昨夜一夜未眠,现在精神疲乏得紧,正好来壶烧酒提提神。

    听完黄远岱的禀报,对童京没有大罪大恶的事实,赵宁并未感到意外,前世他就知道这个人,对方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清官。毕竟是东京府尹,宋治迁都汴梁后,双方不可避免会多少接触一些。

    “黄兄就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吧。”赵宁最后给出了决断,“童京虽然算是能吏良臣,但权力之争本就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黄远岱得到赵宁的态度,也就完全放下心来,美滋滋的喝了一杯酒,闭着眼咂摸了一下嘴道:“说是清官,也是抛弃了土地兼并这个前提。李彦他们对待张京的态度,没有童京的首肯也不可能行得通,真要把这些年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的罪过算上,童京这个地方主官死上八回也不冤。”

    赵宁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土地兼并这事,在整个皇朝内都是普遍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大势,既然是大势,那便不可违逆,个人并不能改变什么,能做的唯有适应。

    虽然此事的确让很多百姓家破人亡,但如果真要把这个算进官员的政绩考评里去,那天下州县的主事官员,就没几个能保住乌纱帽了。

    追根揭底,土地兼并带来的,是寒门庶族地主的力量壮大——这是皇帝扶持寒门官员、士子做大,必然要有的根基。寒门地主力量不大,寒门官员再多,也只是空中楼阁。

    所谓寒门,指代的并非普通百姓,商贾也好,作坊手工作业者也罢,包括自耕农在内,都称不上“门”。寒门,指代的是庶族地主。

    门阀士族、世家权贵之外的地主阶层,即为庶族地主。

    所以要称为寒门,首先得是地主。

    皇帝扶持寒门,主要就是扶持这些地主势力。

    故而土地兼并绝无可能断绝。

    当然,这也不是说,皇帝就把平民百姓排除在外了,科举从来都没有“不是地主大户出身不能参与”的规定。

    只不过普通平民,农夫、商贾、手工作业者,大多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钱财去拜师读书,仅是干活养活自己跟家人就要拼尽全力。能专心致志十年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至少也得是殷实之家。

    吃完早饭,黄远岱提着没喝完的半壶酒走了,他

    需要带着人跟李彦一起,快马加鞭赶往汴梁城。而赵宁当然不用亲自奔波,跟着楼船按照正常速度驶往汴梁即可。

    午后的空闲时间,赵宁习惯性来到船头,在冬风里观风景。中原地势开阔,田野一望无垠,有助于开拓心胸。与此同时,赵宁也要看看沿岸的村落、平民,多目睹一些百姓的现状。

    没多时,杨佳妮也来到了船头。

    相较于赵宁,杨佳妮每日修炼的时间更多,毕竟她几乎不用管事,以往她每天结束修炼,不是坐着看风景发呆,就是抱着酒壶去厨房捣鼓吃食,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得了空闲她就会出现在赵宁的视野中。

    “你让张京麾下的悍匪流民都回了老巢,却让他呆在楼船上,把他带去汴梁城,是打算做什么?”杨佳妮侧着脑袋问。

    赵宁看了杨佳妮一眼,对方跟他站得比较近,这一眼看过去,入目就是对方雪白水嫩的俏脸,瞧着挺饱满,却又半点儿都不显得胖,仿佛掐一下就能掐出水来,充满了青春活力,看得赵宁心头微微一动。

    “汴梁不比郓州,这是大齐东京,中原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人丁众多,鱼龙混杂,而你我两家在这里都没太大势力,所以无论一品楼还是长河船行,要在这里立足都不是那么容易。

    “张京白沟太岁的名头,威震一方,在汴梁城也有很大影响力,难得的是这个名声因为近些年来不断收拢流民,跟豪烈义气挂钩,在市井中颇受欢迎与赞誉。

    “有张京走在前面开路,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就要简单很多。”收回看杨佳妮的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广袤天地,赵宁简单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杨佳妮认真的点了点头,忽的奇怪道:“你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走到杏花村就碰到了作乱的张京,而后顺势抓住了前来平事的李彦,现在又要靠他俩打开汴梁城局面。这一系列举措下来行云流水,轻松写意,谈笑间就扭转局势,稳操胜券,神似周郎火烧赤壁。

    “要不是有他俩,你要解决咱们两家产业在汴梁遇到的困境,只怕不会容易吧?你说说,你的运气怎么能这么好?”

    赵宁笑了笑,他能说他是早就知道,张京会在差不多这个时间,于杏花村一带闹事,这才有意安排了行程吗?

    不同的是,前世张京及时察觉到李彦等人到了,只身开溜跑得飞快,没有在今夜被抓住,没过几天再度露头,便重新组织人手,开始大肆攻掠县邑。

    凡此种种,赵宁当然不能说,所以他只能口不由心的道:“我的运气一向都不差。”

    这话能忽悠其他人,却蒙蔽不了杨佳妮,后者很严肃的审视了赵宁浑身上下一遍,若有所思的道:“总觉得自从去年秋猎见面以来,你这家伙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怪异气。”

    赵宁打了个哈哈,“能有什么怪异的,不过就是不再做纨绔了。”

    杨佳妮哼了一声,直接选择无视赵宁这个敷衍之词,而后她陡然眼前一亮,自认为抓住了重点:“你是不是修炼了某种强大秘法,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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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