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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八五 开辟新天

    汴梁。

    城中最有格调的酒楼的雅间内,**个人摆案而坐。

    这些人个个气息沉稳,呼吸绵长,满面威严精明之色,衣衫材质都是顶级,价值不菲,显然皆是有身份地位的强者。

    最年长的已经白发苍苍,最年轻的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若是有汴梁的大商贾在场,一定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些人的身份,他们都是各个世家在汴梁城的主事者!

    同时他也会感到惊愕,因为其中一些人彼此关系并不好,平日里没少互相争斗,因为他们分属将门勋贵与士人门第!

    “这些年来,童京隔三差五就会派人,以各种理由来干扰我们各家产业的正常经营,今天说有人状告我们以次充好,明天说我们强买强卖,后天说我们构陷同行,每回来都要翻看账簿,从上到下调查一番,让我们好几天无法正常买卖,大大小小的客人与伙伴,都被扰得不厌其烦,不肯再度登门。

    “最近几年,我们都在亏钱,经营规模一减再减,很多商铺不得不关门大吉,

    “尤其最近这段时间,童京愈发肆无忌惮,竟然开始以各种名目直接查封我们的店铺!这鸟厮在对付我们这些世家时,也没忘记扶持寒门商户见缝插针,肆意侵夺我们的产业份额!照这样下去,不用几年,我们就将彻底退出汴梁城!

    “诸位都是各家实权长老,肩上担着为家族增加收益的重责,而因为眼下这种局面,相信诸位都没少受家主诘难。若是我们果真丢了在汴梁乃至中原大地的生意,只怕诸位都无法给家族一个交代吧?”

    说话的是赵正吉,赵氏在汴梁城的主事者,四十多岁、面容阳刚,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言辞颇为恳切。

    众世家长老闻言,大多面容肃然,不乏唉声叹气者,显然赵正吉的话,正是所有人都面对的困境,而且是轻易无法解决的难题。

    听完赵正吉的发言,众长老都把目光投向他,今天对方邀请大家到这里来赴宴,众人之所以会摒弃世家之间的成见到场,就是想要商量着一起拿出解决方案。

    现在赵正吉挑开了话头,众人都想听听对方接下来的话,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如果说在寒门面前世家利益一致这句话,多少有些空泛,在当今形势下不好落到实处,那么在汴梁城,这些同病相怜的长老,无疑有着切实联手的可能性。

    汴梁权力基本掌握在寒门官员手中,童京为人又强势,仅靠单个世家自己,谋的还是商贾之事,在如今被迫站在了官府权力对立面的情况下,的确是步履维艰,极难扭转局势。

    然而,不等赵正吉接着往下说,房中就响起了一个阴阳怪气,满含讥讽的不和谐声音:“赵长老这话说的,好像各家在汴梁的产业,都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然而在座的诸位哪个不知,眼下童京查封的产业,基本都是赵氏商铺。最近这段时间,遭受损失最大的,也是赵氏。也就是说,童京真正动刀的对象,是你赵氏一族,可不是我们其它世家。”

    众长老循声望去,就见一位气质颇为儒雅的半百老者,正一脸讥笑的看着赵正吉。

    这是徐氏长老徐嵩,当朝宰相徐明朗的堂弟。

    赵正吉脸色一沉:“徐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各家产业的规模没有大量缩减?”

    徐嵩针锋相对:“徐某的意思是,童京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你赵氏,面对退出汴梁危险的,也只有你赵氏,其它各家并无生死之虞。

    “赵长老刚刚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拉着我们一起下水,让我们跟你一起对抗童京。你这是把我们当枪使,让我们都跟赵氏一样,跳到跟童京不死不休,没有退路的局面上去!你觉得我们会答应?”

    在场的杨氏长老闻言坐不住了,大声道:

    “童京要在汴梁彻底压制世家力量,当然不会同时把我们都逼到死路上,引发我们共同反抗。可一旦赵氏撤出汴梁,接下来就会轮

    到我们!唇亡齿寒这么简单的道理,徐长老难道都不明白?”

    徐嵩呵呵冷笑道:“杨氏跟赵氏的关系,谁人不知,杨长老自然向着赵长老说话。但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好处的事,我们可不干。”

    “你!”杨氏长老被气得不轻。

    赵正吉却忽然道:“若是有好处呢?”

    “能有什么好处?”徐嵩一脸不信。

    赵正吉正色道:“赵某有把握,只要我们联手,这回就能扳倒童京跟他的党羽!此事之后,各家产业都能恢复如初,或许还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徐嵩不屑的冷笑一声:“大言不惭,空口无凭。”

    赵正吉面色铁青,大怒道:“你可敢跟我打赌?!”

    “你要怎么赌?”徐嵩老神在在。

    赵正吉咬牙道:“这回的行动,你徐氏可以不参与,但事情若成,徐氏的产业就彻底退出汴梁!”

    “事若不成呢?”

    “我赵氏再不踏足汴梁一步!”

    “好!一言为定!”徐嵩生怕赵正吉反悔,“在场长老都是人证,你若是食言,赵氏就会名声扫地!”

    赵正吉冷冷道:“赵氏从不食言,也希望徐氏不要出尔反尔!”

    “这就立约,白纸黑字写清楚!”

    “正该如此!”

    眼看赵正吉跟徐嵩闹得面红耳赤,各世家长老都有些尴尬,赵氏跟徐氏是眼下大齐最顶尖的两大世家,而且随着文武之争愈演愈烈,两家的关系也是愈发紧张,他们之间的争斗,这些世家长老并不好轻易插手。

    这要是放在以前,雅间的诸位长老们,说不定就按照文武之分站队了,但如今面对来势汹汹,有皇帝支持的寒门,和眼下汴梁的局势,大家都表现得很克制很谨慎。

    约定立完后,雅间的气氛也不再适合宴席继续,没多久众人就各自散去。

    除了有两家长老跟着徐嵩走了之外,其他世家的长老都决定这回跟赵氏同一立场。面对切身利益,分歧都可以暂时抛开,先看看赵氏能不能有办法总没坏处。

    宴席结束,赵正吉跟杨氏长老结伴离开酒楼。

    “宁哥儿既然已有对付童京的策略,咱们自己行动就成了,完全没有必要拉着其它世家一起,尤其是那些士人门第,又不是没他们不行,咱们跟他们费这番口舌、力气做什么?”进了马车坐下,杨氏长老不解的问赵正吉。

    作为杨氏在汴梁的头号人物,他已经知道了赵宁要怎么对付童京。

    此刻的赵正吉,已经完全没有在雅间时,被徐嵩激怒的恼火之态,整个人神色轻松意态闲适,完全不像是刚刚发过火的,闻言他轻轻一笑,不无深意道:

    “宁哥儿看得比我们远。他已经不满足于,赵氏、杨氏只是在将门中有影响力了。”

    杨氏长老怔了怔,讶然道:“赵氏难道还要结交士人门第?”

    “这回的事,就是一个契机,也是投石问路,且先看看效果如何。总而言之,从商事上入手,比直接跟世家官员在权力场上碰面要好得多,回旋余地大。”赵正吉不急不缓的道。

    “眼下大齐文武之争如烈火烹油,在这种形势下,宁哥儿还要谋求跟士人门第结交,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杨氏长老双目瞪大,他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不简单。

    刘氏、庞氏倾颓,郑氏、吕氏衰落后,士人门第中的不堪之辈,除了徐氏,基本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剩下的不说个个家风纯正,至少没有大奸大恶之辈了。

    赵正吉没有正面回答,事实上赵宁也没有给他明确答案,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推测徐徐道:

    “这天下哪有什么永远的敌人。杨兄可别忘了,在本朝之前,门阀世家本身就没那么明显的文武分流,早些时候的真正世家俊彦,哪一个不是出将入相?”

    杨氏长老似懂非懂。

    良久,他叹息一声,悠悠道:“宁哥儿在想什么,

    我或许不明白,但眼下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何事?”

    “徐嵩跟徐氏这回会亏得很大。”

    “杨兄觉得,他们亏了什么?”

    “当然不只是在汴梁的商利。”

    “还会有什么?”

    “在士人门第中无可比拟的威望!”

    ......

    作为同平章事、东京府尹,童京每日都有大量政务,所以昨夜杏花村的流民祸乱,事态虽然不小,但在李彦、蔡贯都赶过去之后,童京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等对方给他带回捷报。

    两个元神境中期带着四个元神境初期,弹压区区一个张京,就算后者麾下河匪流民很多,在童京看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真正让童京觉得有些烦的,是眼前这个站在大堂中间的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官员,出自士人门第中的章氏,是东京府中的两个从四品少尹之一,叫作章东来。那也是东京府上层官员中,唯一一个世家官员。不到四十岁就能官居从四品,除了家世显赫,章东来自身能力也是非凡。

    叫童京头疼的是,对方品性端正的可怕。

    章氏、史氏、陈氏,都是门第中排名靠后的世家,家势虽然不大,却一个比一个顽固,诗书传家培养出来的,就是一群把礼法看得比天还大的家伙。

    “张京为祸乡里,固然罪不可恕,但他麾下能有过万之众,根结却在于这些年来汴梁土地兼并过甚!今日我们要剿灭张京固然不难,但若是不能抑制土地兼并,坐视流民持续增多,那么明日就会有李京,后日还会有王京......”

    听着章东来侃侃而谈,童京不由得脸黑如墨,他觉得对方很可能说大后天就会再出个童京。

    抑制土地兼并,说得轻巧,寒门地主不壮大实力,他这个寒门官员、寒门利益的代表,在汴梁的地位怎会稳固?

    秦汉以来,皇朝的立国根基都是世家大族,眼下皇帝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就是要把皇朝的统治基础换成庶族地主,从而实现中央集权。

    不扶持寒门,皇帝的大计如何成功?

    产生一些流民,只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罢了。

    从童京的立场出发去思考,等到天下没了世家,世家大族的家业、田产全都空出来,自然也就有了安置流民的地方,届时天下自然会安定。

    至于眼下,如张京这种势力,胆敢冒头闹事,灭了就是。皇帝难不成还会因为此事降罪于他?

    皇帝比谁都门儿清。

    “张京的事本官自会处理,章少尹还是继续本官之前交代的任务,去处理那些不法商贾吧!”童京冷冷打断了章东来的话。所谓不法商贾,其实指代的就是各个世家的产业,用世家的人对付世家的人,能给童京减少很多世家仇恨。

    “大人!下官说得不是张京,而是流民,是土地兼并......”眼看童京偷换概念,章东来严词强调。

    “退下!”童京断喝一声。

    章东来张了张嘴,末了还是无法忤逆上官的权威,只能无声退出大堂。

    望着章东来愤怒而落寞的背影,童京暗自嗤笑。身为官员,首要任务就是弄清什么才是政绩,那是立身之本、进身之阶。

    抑制土地兼并、为普通百姓做主是政绩吗?扩大寒门地主的势力,打压世家的力量,才是皇帝需要的认可的政绩!

    童京已经是二品大员,挂着同平章事的职衔,他要继续往上爬,就得瞅着宰相大位。

    这些年他政绩不错,童京仔细算过,等做完手上的事,让各个世家的产业、势力基本退出汴梁,他就完全证明了自己对付世家的能力,而这份成绩也足够让他再进一步。

    届时,大齐皇朝的第一个寒门宰相,就将是他童京!

    他将开创历史先河,为后续无数寒门官员闯出一天新天,并且青史扬名,成为后世无数寒门官员歌颂的对象!

章二八六 是谁

    一时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中,童京眼中渐渐有了由衷的笑意。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到当下的实际事务上。

    拿起案桌上的一份文书,童京眼神逐渐凌冽,嘴角也浮现起一抹残酷笑意:“赵氏?大齐第一世家又如何,皇朝最显赫的外戚又如何?

    “如今陛下布局完成,对你们已经不再留手,连雁门关都有了六万禁军,你们还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

    “只有把你们的势力从汴梁抹去,才能体现我这个东京府尹,对付世家大族的手段。等我达成这个目标的时候,陛下就知道我已拥有打压一切世家的能力!”

    念及于此,童京合上这份对付赵氏产业的计划文书。

    就在这时,李彦回来了。

    “你回来的正好,之前查封赵氏各个商铺、产业的事,一直都是你在主持,要找到合适的不会有后患的理由,多少需要些精力,这件事还你来继续做,张京就交给蔡贯。”

    对付赵氏很关键,容不得半点差池,童京只会把这件事交给自己信任的人,章东来他不会考虑。

    话说到这里,童京见李彦面色有些奇怪,不像平常面对他时那么恭敬,反而直勾勾的看着他,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也有些红,似乎在准备说什么大事,心里觉得纳罕,遂问道:“蔡贯怎么没来?”

    为了凝聚寒门力量对抗世家,皇帝目前没有在寒门官员中,实行特别严格的文武分流之策,童京作为汴梁东京府主官,这里的驻军他也有部分节制之权——只是部分,毕竟天下军队都归大都督府统率。

    但就是这部分节制之权,已经足够童京拿鸡毛当令箭,实际插手驻军事务了,故而蔡贯平日里也将他视作上官,这回出去处理杏花村张京的事,理应跟李彦一同到他这里来复命。

    李彦的回答出乎童京预料,让他禁不住手脚一僵:“蔡贯将军死了。”

    蔡贯怎么会死?他可是元神境中期!区区一个张京,本身不过元神境初期,麾下河匪中修为最高的,也只有御气境。就算对方人多,蔡贯只要不一心寻死,又怎么会被河匪流民欧杀?!

    童京心念急转,勉强压下心头的意外、震惊,他冷着脸沉声问:“蔡将军怎么死的?”

    李彦道:“自杀。”

    童京饶是城府深厚,也被这个答案扰得心潮翻涌、脸色大变,厉声喝斥:“胡说什么!好好的,蔡将军怎么会自杀?!”

    李彦背书一样的道:“因为蔡将军同情百姓,不想把手里的刀对准流民,更不想跟给了万千流民活路的张京为敌,但上官军令在身,他又不得不绞杀流民,蔡将军走投无路,唯有自裁!”

    童京猛地一拍桌案豁然起身,遥遥指着李彦的鼻子,气得怒发冲冠:“李彦!你疯了不成?什么话也敢乱说!蔡将军为国除害,何谈走投无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京何在?!”

    童京怒气勃发,要是换作以前,李彦肯定会非常畏惧,但此刻他完全不为所动:“下官说的都是事实。

    “大人无法抑制土地兼并,又不能妥善安置流民,致使汴梁每年都要饿死百十人,成百上千的流民别无选择,为了求一口饭吃,只能选择上山为盗、下河为匪,这才致使白沟太岁张京日益做大,以至于发展到攻掠乡里的地步。

    “蔡将军

    想要将此事上报朝廷,却畏惧忤逆大人的势力、权威,可怜蔡将军忠义无双,无法向手无寸铁的流民下手,又畏惧大人惩罚,这才只能在杏花村自杀,想要借此引起朝廷注意。

    “下官目睹蔡将军之死,痛心疾首,蔡将军临死之际,不忘托付下官,一定要将汴梁府情况上报朝廷,给百姓流民一条活路,下官这才忍辱偷生!

    “眼下下官回到这里,就是想请童大人迷途知返,主动向朝廷交代自己的过错罪行。如此,下官也能全了同袍之谊。”

    听罢这番话,极度的震惊让童京瞳孔放大,面上的血色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他怔怔望着侃侃而谈、大义凛然的李彦,就好像完全不认识对方。

    但他没有继续发怒,反而冷静下来。

    他重新在桌案后坐下,看李彦的眼神变得一片冰冷。

    李彦是他的左膀右臂,但他知道,现在对方已经背叛了他,这让他无比难受,也让他格外恼怒。

    他不再把李彦当作同僚看待,眼下已经完全将对方视作政敌。

    敲了敲桌子,叫进来一名心腹官吏,低声吩咐两句,让对方下去迅速弄清杏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不骄不躁的看向李彦,漠然道:

    “李少尹,你弹压河匪不利,致使蔡将军身死,还敢在本官面前大言炎炎?说,蔡将军是不是你杀的?

    “你害死蔡将军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颠倒是非,抹黑汴梁军政大局,你当真以为投靠了某些贵人,就能为所欲为?本官告诉你,贻害了陛下的大计大业,谁也保不住你,你有十颗脑袋都没用!”

    说到最后,他如箭的眼神盯在李彦身上,仿佛要将他万箭穿心,言语间流露出洞察一切的智慧、掌控万事的自信、不可触犯的威严,更是犹如一座大山,要将李彦活生生压成肉泥。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童京想来,李彦今日举止反常,当面跟他翻脸,必然是有恃无恐。所以对方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投靠了世家!寒门官员成为世家爪牙并不新鲜,而也只有投靠了世家,李彦才敢跟他这个二品大员决裂。

    李彦摄于童京的强者威严,不禁心跳如鼓,脸色也有些发白,长久以来对童京的畏惧再度回到身上,让他感觉到非常紧张。

    “来人,将李少尹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河匪流民祸乱杏花村的事不查清,不得让李少尹踏出牢房半步,也不得允许他跟任何人接触!”童京将李彦的神色纳在眼底,已然知晓对方心中有鬼,顿时强硬下令。

    若是换作寻常时候,李彦此时必然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有底气,故而虽然心中畏惧,但脚下生根,一动也不动。

    童京的命令下达后,进门的不是他的心腹官吏,而是许多东京府中上层官员,且个个面色复杂。他们到了堂中之后就拱手而立,也不说话。

    刚刚退出去的章东来,现在就站在人群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童京不死不休,铁骨铮铮的模样。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大半个东京府的中上层官员,没有得到命令就擅闯童京的公堂,这让童京不由得心头一沉,预感大为不妙。

    若只是世家官员“逼宫”也就算了,他们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大的风浪,可在场的还有很多寒门官员,那可是童京

    的根基力量!没有这些寒门官员,他不过是个光杆府尹罢了。

    “尔等这是要造反不成?都给本官退下!否则,休怪本官严刑峻法,上书陛下,将尔等全都下狱治罪!汴梁府大局有多重要,陛下有多重视,难道尔等不知?此刻竟敢犯上作乱,这是跟陛下为敌!谁能护得了你们?!”

    童京将皇帝搬了出来,这番话是说给寒门官员们听的,“现在立刻退下,本官可以不追究你们的罪责,胆敢稍有延误,就算本官能放过尔等,陛下也必然不会姑息!”

    若是寻常时候,这番态度摆出来,堂中的官员们怎么都该畏惧了,可现在没有一个人后退。

    李彦清了清嗓子,现在有这么多人在场,他的胆子壮了起来,敢于再度直视童京了:“童大人,你勾结汴梁大户,纵容对方兼并土地,草菅人命,致使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而今更是导致张京祸乱一方,杏花村百十人因此而亡,渎职之甚,我等与你无法继续共事。

    “就在今早,下官等已经联名上书朝廷,请求陛下治你的罪!”

    听到联名上书这几个字,童京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他不知道李彦是用这些寒门官员的罪行证据,以及赵宁给予的大量钱财,逼迫、利诱他们倒戈投向了赵氏——这些寒门官员,跟李彦的经历、德行差不多,选择当然也就跟李彦类似——但却明白上书一旦送出,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章东来这时上前一步,出声道:“下官先前已经劝过童大人,可童大人心中没有百姓。

    “不仅如此,这些年童大人跟一些商贾相互勾结,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制造并不存在的罪名大肆打压世家产业,致使天怒人怨,如今我等已经将童大人的罪证,一并遣人送到了朝廷!”

    这番话让童京惊怒万分,再度从座位上豁然起身,却是面白如纸,半响没说出一句话来。

    扶持寒门兼并土地,制造了许多流民并不算什么,没能将流民尽数妥善安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引发对方祸乱地方,却没能及时有效处理,还让蔡贯当场自裁,这就问题很太严重。

    如今麾下寒门官员都跟他反目,他连府衙都管理不好,更是无能到极致的体现。

    一两个世家说他为政不公,有皇帝保着,他或许还不是很畏惧,但诸多世家一起说他贪赃枉法,他就很难保全自身——真当世家根深蒂固的影响力,都是虚的不成?

    而眼下还是世家官员跟寒门官员的联合!

    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皇帝要一个不能掌控局面,成为了众矢之的的东京府尹做什么?

    童京心中一片绝望。

    他知道,他完了。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玩完的。

    明明前一日,他还是有望宰相大位的重臣。

    为何一夜之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谁在针对他?

    童京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在黑暗中对付他的这个人,一定可怕到了极点。

    若不是十分强悍,对方怎么能在悄无声息间,就将汴梁府的寒门、世家实力,给聚集到同一个阵营,并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他致命一击,让他连反手的余地都没有?

    此人,到底是谁?!

章二八七 节度使与藩镇

    楼船行驶到汴梁城外,靠在了人来人往、繁花如织的码头。

    赵宁坐在窗前,一边意态安闲的饮茶,一边眺望附近的热闹市井。

    码头上最多的是贩夫走卒,扛着包、装卸货物的苦力,个个都在寒风中挥汗如雨;河面上最多的也是货船,载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有的包装严实,如丝绸与茶叶,有的裸露在外,如柚子与陶器。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画舫,跟松林镇不同,这里的画舫不仅更加高大,装饰得更加精致,而且数量繁多,一眼望不到尽头,形成了另类的独特“长街”。

    今日难得艳阳高挂,不过眼下天色已晚,天边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层云如梭漫卷舒展的景象,好似夏日。

    在青衣小姑娘奉上晚饭的时候,杨佳妮抱着两坛酒在桌前坐下。自从上回她自认为聪明的,推断出赵宁修炼了某种能够未卜先知的强大秘法,这两天就一直在赵宁面前晃悠,想要得到准确答案。

    这种秘法固然是存在的,天元可汗用来推测王庭有无奸细的天机诀,就属于其中一种。赵宁给不出确切答案,杨佳妮不肯轻易放弃,就老是围绕在赵宁身边。

    “汴梁府的大事似乎都已经解决,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秘法的事赵宁不说,杨佳妮也不好逼问,坐下来便随意找了个话题。

    赵宁边吃边道:“今年就不走了,我们留在汴梁过年。核心要务是已经解决,但汴梁府诸事繁杂,要达成此行目的,还需要一段时间。”

    如今已经是腊月中旬,年节就在眼前,在繁华热闹的汴梁过年,怎么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杨佳妮喝着酒若有所思道:“咱们这回到处游荡,最根本的目的,一方面是为长河船行扫清障碍,控制运河沿线要地,为两家攫取更多财富;另一方面是行侠仗义、匡扶世道正气,为接下来极有可能到来的国战做准备。

    “像松林镇这种小地方,有青衣刀客除掉地方恶霸,教训当地官吏,再建立一个小小的分舵,就能达成目标;

    “到了郓州这种州城所在地,就得面对地方豪强、封疆大吏,做起事来就不能简单粗暴,得讲究方式方法,但靠着我们的修行者实力,处理起问题来依然不难,扶持地方良善之家也轻而易举,长河船行跟一品楼也能很快站稳脚跟;

    “但到了汴梁府这种真正的繁华、枢纽之地,世家、寒门势力庞大,市井鱼龙混杂不说,我们要解决的最大不公义之事,也变成了由土地兼并产生的大量流民——这也是皇朝最大的问题所在。

    “跟童京这样的人物交手,影响直达朝廷,撬动的是世家文武之争、世家与寒门之争的皇朝权力大局,皇帝都很有可能亲自插手具体事务。

    “此时仅靠咱们两家的势力,已经无法正面轻易扫平障碍,这时候你就不得不联手各个世家,乃至是士人门第,需要考量的东西剧烈增加......”

    说到这,杨佳妮只觉得头大如斗,她满满饮尽了一杯酒,这才哀叹一声:

    “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可即便是这样,咱们的目标也未必能达成——童京是可以扳倒,但土地兼并跟流民的问题,真的能解决吗?张京跟他的手下能得到妥善安置吗?”

    赵宁没想到一向话少的杨佳妮,这下会一口气说这么多,当然对方问的东西他早已考虑过了,而且早就有了答案,这厢不紧不慢道:

    “我之前就说过,能真正解决流民问题的,只有皇帝,我们不过是尽量缓解,暂且给流民一条活路而已。

    “类似张京这样的存在,接下来几年会出现更多,他们占山为王下河为匪,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收取过路商贾的买路钱,也是劫富济贫的一种方式,虽然商贾也有很多不容易的,但只是付出买路钱的话,总归是能活下去。

    “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张京他们这几年不被官府剿灭,等到国战开始后,一切都会不同,那时候他们的命运才会真的得到改变。

    “在这个过程中,只要我们处理了童京这样的大官,昭示公义匡扶正气的效果还是会有,那些暂时没有失去土地的百姓,都会拍手称快。无论怎么说,惩办贪官污吏是平民百姓最喜闻乐见,也是最能引导世道正气的举措。

    “只要这两者做好了,余下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最重要

    的是,我们要争取的,只是这几年而已。”

    杨佳妮放下酒杯跟筷子,盯着赵宁一动不动,严肃认真的问:“童京会真的被治罪,皇帝会真的着手解决流民问题吗?”

    扶持寒门地主,可是皇帝的国策。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他喝了杯酒,悠悠道:“我要做的,就是让皇帝不得不就范。”

    ......

    燕平,宫城。

    皇帝的崇文殿里,站了不少大臣,世家、寒门官员皆有,宰相徐明朗、大都督赵玄极赫然在列。眼下众人在商议的,便是汴梁府童京的案子。因为事情涉及蔡贯,属于军方,所以赵玄极也到了场。

    “李彦等人以下犯上,状告上官,胆大妄为,理应严惩不贷!至于他们所说的童大人种种罪状,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缺乏有力实证。

    “没能处理好河匪、流民祸患的,也是蔡贯,把这事算到童大人身上,有失公允。况且蔡将军自杀的事情疑点重重,不可不查。仅凭李彦等人一面之词,就要治一名二品大员的罪,未免轻率。”

    说话的是参知政事孔严华,也就是在凤鸣山被赵宁痛殴的那位,这人知耻而后勇,现在已经是元神境后期,靠着皇帝信任与修为境界,参知政事的职位也得以保全,他自然是要保全童京的,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臣建议派人去汴梁彻查此事,还童大人一个清白!”

    御案后的皇帝不动声色,听罢孔严华的话,似乎显得很犹豫,转头问徐明朗:“宰相以为如何?”

    徐明朗目不斜视道:“过万河匪流民祸乱乡里,导致百余人死亡,此事确凿,多名汴梁府官员联名上书,揭发童京处置流民不当、收受贿赂的罪行,也有实证。

    “现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在汴梁传开,引发民怨沸腾,在燕平也是闹得人尽皆知,若说童京是完全清白,只怕臣民不服,难以平息舆论。”

    宋治默然片刻。

    他知道徐明朗说的是事实,既然徐明朗在这件事上,没法偏袒太多站在他这边,那也就说明民情民愤确实不好平息了,他若是执意保全童京,只怕会因小失大。

    只是汴梁府的事,怎么会这么快在燕平都闹得众所周知,就值得深思。

    “说到底,还是这些年流民增加的过快,童京没有处置周全。”宋治做出一副寻思的模样,“现在天下流民这么多,各地兵源都受到极大影响,诸位有什么好的解决之法没有?”

    孔严华见皇帝将话题岔开,就知道皇帝这是要借童京的事做文章,变害为利!

    汴梁府流民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今日会出现张京,明日就可能出现李京,为了稳固皇朝的统治秩序,必须要寻求解决流民的法子。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土地兼并是导致流民产生的根源,但皇帝不可能断绝土地兼并,这就必须另寻他途。

    作为皇帝心腹,孔严华当然知道宋治追求的是什么,当即出声道:

    “流民祸乱乡里,已经不可不重视,但要妥善安置流民,也不是简单之事。臣认为,既然军中现在兵源缺乏,府兵制已经难以维持,不如改府兵制为募兵制!

    “让各地主官招募流民青壮入伍,并且不再轮替,这样就能给他们一份生计,免得他们作乱,还能解决皇朝兵源不足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听罢这话,皇帝眼前一亮,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忙让孔严华详细解释。赵玄极则是脸色大变,惊怒交加的看向孔严华,就差没当场直接喝斥对方闭嘴!

    孔严华接着说,现在府兵制很难维持,很多地方都陷入了抓壮丁的困境;且因为各军都在延长府兵服役时间,导致各军逃兵日益增多,汴梁府军营里已经只有不到半数兵丁,如此情况,军队战力所剩无几。

    而实行募兵制,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让自耕农可以安心耕作,有利于百姓安居乐于与皇朝的长治久安。

    至于如何实行募兵制,孔严华建议增设“节度使”这个官职!

    因为招募流民后,要妥善安置他们,除了给予粮饷之外,还得安置他们的家属,所以领兵的“节度使”必须拥有军政大权,既要能独立招募、训练将士,也要有屯田,调集地方粮饷的权力。

    总而言之,“节度使”的军队,不能都由朝廷

    养着,这对朝廷负担太大,得让他们就地取食,一地财税养活一地的军队。

    孔严华这番话,就是赵玄极脸色大变的原因!

    他很清楚,一旦皇朝实行募兵制,现存的府兵制就会消失,过上一些年,无论雁门军还是别的军队,都没有新到的兵丁轮替,那老卒服役时间到了离开军营后,雁门军就没人了!

    长此以往,天下军队将完全属于“节度使”!

    而皇帝任用的“节度使”必然大部分都是寒门官员,大齐将门世家不用多久,就会名存实亡,乃至彻底失去权位!

    “臣反对实行募兵制!”在孔严华话说完后,赵玄极立即上前一步,神色肃杀的表明立场,“府兵制是皇朝根基,多年来战功赫赫,岂能轻废!”

    不等皇帝表态,孔严华针锋相对道:“府兵制兵源已经无法保证,为了确保皇朝军队战力,实行募兵制是大势所趋,大都督为何对各地军队的现状视而不见?”

    “荒唐!只要天下没有那么多流民,均田制不被破坏,府兵制怎么会无法维持?!”赵玄极大怒。

    两人就此争论起来。

    末了,童京与这回的汴梁之案,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

    最终皇帝做出了决定:“府兵制是皇朝根基,不能轻动,但募兵制不失为解决现存问题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问题是从汴梁引发的,那就先在汴梁增设一名‘团练使’,不必拥有军政大权,专门招募流民青壮,训练将士即可,给予两万兵额。”

    赵玄极不想开这个口子,但他又确实没有解决府兵制现存困境与流民的法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法继续反对。

    “那童京......”徐明朗开口询问。

    “严惩!”皇帝丢下这两个字。

    不严惩童京没能妥善处理流民的罪责,如何突显施行募兵制的必要性?

    ......

    在汴梁增设团练使,招募流民建立新军的消息,很快就被赵宁得知。

    “流民产生的根源是土地兼并,陛下不抑制土地兼并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增设什么团练使?”扈红练对这个消息很不解。

    赵宁坐在案桌后,稳如泰山,淡淡道:“财富兼并、土地兼并是大势,一方面不可扭转,另一方面皇帝本身就要扶持寒门势力,而实行募兵制,不仅能暂时解决流民问题,还可以给予将门世家重创,皇帝何乐而不为?”

    “皇帝此计,对将门世家而言是釜底抽薪!”站在窗前的杨佳妮眼露杀气。说到这她顿了顿,疑惑的看向赵宁,“童京的事,咱们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赵宁摇摇头:“均田制已经被破坏,府兵制难以维持,这是事实;实行募兵制是大势,这就是现状,谁也阻止不了。童京的事发生与不发生,皇帝都会推行这个计划。”

    “将门世家难道要坐以待毙?”扈红练问。

    “从局势发展来说,将门世家的确会逐渐消亡。”赵宁面色如常的道。

    只要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会消亡的又岂止是将门世家,士人世家同样如此,这天下终究会属于寒门。中央集权与皇权的加强,是不可忤逆的大势。

    赵宁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就眼下的天下局势而言,国战爆发在即,一切都还有变数。几年之内,将士世家的力量,还不至于遭受根本大创。”

    前世国战期间,为了汇聚各地力量,手握地方军政大权,能够做到政令统一,自筹军队与粮饷的节度使大行其道。他们在各地建立自己的军队,形成区域军阀力量,号为“藩镇”!

    节度使多为寒门将领,世家力量也有,不过非常少。

    赵宁就曾以镇国公的身份,拥有过自己的藩镇与军队,就是没坚持太久,就被北胡军击败,不得不离开藩镇南奔。

    说到这,见包括黄远岱在内,众人面色都很难看,赵宁笑了笑,“不必过于忧心,咱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我们来汴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往后做好自己的事,继续壮大我们的力量才是根本。

    “在国战中取得了胜利,才能去想其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战是大洪流,天下都会变样,届时各种各样的机会都会有的。”

章二八八 赵玉洁的选择

    酒楼雅间,赵正吉笑呵呵的看着徐嵩,一脸自得与揶揄。

    徐嵩脸色十分难看,今日各个世家长老再度相聚,就是为了履行、见证之前的赌约。

    坐在他旁边,之前跟他同一阵营的两个世家长老,现在脸色发绿,显然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徐长老,该签字画押了。”赵正吉把文书摆在对方面前,居高临下的催促,“之前你可是说过,徐氏断不至于毁约的。”

    徐嵩难受的就像是吃了一碗苍蝇,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确做不到出尔反尔,末了只能硬着头皮依言照办。

    收起文书,赵正吉笑得更加灿烂,“自今日起,徐氏产业就得全面退出汴梁,徐长老,好走不送。”

    徐嵩面色铁青。

    丢了汴梁,他回到燕平会被家族诘难,权力自然也会被尽数收回,往后再难有出头之日。而徐氏遭受这回的打击,至少于在场这些世家面前,威严大损。

    “赵长老不要得意太早,我们走着瞧!”徐嵩冷哼一声,丢下一句场面话,甩袖离开雅间。这地方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不得不快些落荒而逃。

    但这回,之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世家长老,却没有与他同行。

    现在,他们都到了赵正吉面前,赔着笑脸道:“赵长老,之前是我们目光短浅,没有看清事态,我们给你赔个不是,还请赵长老给我们一个机会,往后我们必然唯赵长老马首是瞻!”

    徐嵩走了,赵正吉如果不收留他俩,他俩势单力薄,被他俩打理的两家产业,必然会被赵正吉等人吞并——毕竟世家间的争斗也十分激烈,届时他们在各自家族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正吉笑得和煦:“好说好说。”

    ......

    紫竹宫。

    夕阳的余晖染黄了院中的竹丛,西风让飘零的竹叶成了舞者,草木淡淡的清香中多了层肃杀气,夏日里恼人的蚊虫因此绝迹,今日虽然没有大雪,天地也显得清白干净。

    赵玉洁喜欢这种清净,哪怕这种清净冷酷无情。她坐在窗前凝望着院中美景,嘴角浮现的笑意安静而凌冽。

    “娘娘,魏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

    宫娥带着一名品阶不高不低,年龄不大不小,满眼精明之色的宦官进了殿,后者隔着老远便谄媚的拜伏在地,恭恭敬敬的行礼:“仆下拜见丽妃娘娘!”

    “不必多礼。”

    赵玉洁伸出葱根般洁白的玉手,旁边煮茶的侍女立即双手将刚刚煮好的清茶奉上,她现在已经很少自己煮茶,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的,普天之下已然唯有皇帝一人,“宫外情况如何?”

    魏公公弯腰站着,一五一十道:“一切如常。依照娘娘的吩咐,‘深渊’处在稳步壮大中,就是燕平城江湖如今是一品楼一家独大,我们没有太大的机会。”

    赵玉洁淡淡嗯了一声。

    她进宫的时间还不长,但地位早已今非昔比,皇帝对她的宠幸冠绝后宫,除了皇后那边的人,宦官女官都对她毕恭毕敬。她没有浪费这个珍贵的机遇,收拢了许多可用之人,羽翼逐渐丰满。

    “深渊”是她的江湖势力,之前被一品楼打击得近乎灭绝,现在得以重振旗鼓。

    现在虽然在宫城威风无双,赵玉洁也没忽略布置退路。

    眼前这个魏公公,是她的吸纳的羽翼,因为是采办宦官,经常出入皇宫,故而赵玉洁跟深渊的联系,多半是通过对方。

    赵玉洁再是得宠,也不可能随意出宫,她行事谨慎,也不想被皇后抓住把柄。

    “这两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品了口茗,赵玉洁照例询问。

    深居宫城,赵玉洁也没忘了实时掌握外面的情况,日日呆在崇文殿,她对天下大事并不缺乏了解,但这并不够,她还需要对民

    间、市井情况了如指掌。

    “没什么特别的事。”魏公公答道,“京兆府倒是接了个案子,闹得满城皆知。”

    “哦?”赵玉洁兴致不是太浓郁。

    现在的燕平城,京兆府已经办不了大案要案,但凡涉及修行者的案子都会被巡城都尉府抓在手里。如果事态严重,则会由大理寺接手。

    不过这案子既然能闹得满城皆知,想必也有些奇特之处,故而赵玉洁示意魏公公接着往下说。

    魏公公如实道:“太学院的一个学生,酒后祸害了一个平民女子,善后之事没有处理好,被对方报了官,而后京兆府尹判了这个太学生入狱一年半,但却没有立即执行,而是要缓刑一年半。而且太学院还没有开除这个太学生的学籍,仍旧让他继续在太学院读书。”

    魏公公话说完,赵玉洁哑然失笑。

    她是被气笑的。

    怪不得这案子会闹得满城皆知。

    魏公公见赵玉洁来了兴致,便接着往下说:“事情传开之后,百姓们都在声讨太学院,纷纷指责他们为何不开除那个太学生的学籍,可谓群情激奋。

    “而太学院则说,那个太学生才学非凡,大有前途,而且年纪轻轻,不应该就此被断送了人生......百姓们这几天跟太学院争论得不可开交。”

    赵玉洁刚刚啜了一口茶,听到这话差些没喷出来,好在她心机深沉,这才只是轻轻将嘴里的茶水吐回了茶碗。

    赵玉洁没了品茶的好心情,放下茶碗时,她眼中已经满含煞气:“一群愚民!”

    魏公公见赵玉洁似乎是有评论,识趣的问道:“百姓愚蠢在何处?”

    赵玉洁冷哼一声:“太学院的嘴脸姑且不去计较——委实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人不要脸了,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太学院的学生有人生有前途,被祸害的平民女子就没有?说到底,太学院那些人根本没把平民女子当人看。

    “这群市井百姓之所以愚蠢,是他们完全被太学院有意的大胆言论,引导了注意力与争辩方向,都去跟太学院争论什么学籍,这事最大的问题是学籍吗?

    “一个成年人,祸害了一个女子,竟敢只用入狱一年半?律法上是这么说的?还缓刑一年半!缓刑是什么?是只要缓刑期间表现好,之前的判决就不用承担了!用膝盖想都知道,一年半后,这个太学生必然不会入狱。

    “这也就是说,这个太学生祸害了一个女子,最后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不用入狱,还能继续读书,连正常的生活都没受影响,估摸着日后还能科举出仕,成为朝廷命官。

    “这样的人成了皇朝官员,在他治下,多少平民百姓会遭受苦难?

    “而那个女子呢?会不会自杀?就算不自杀,有了这么个经历,想法会不会发生变化,心理会不会变得特别阴暗,可不可能无法正常生活、嫁娶,乃至沦为罪犯?”

    说到这,赵玉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的像是一湖死水。

    她年幼时也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良家子,现在之所以唯利是图,完全摒弃了道德,还不是因为遭遇了种种黑暗经历?

    好在这种事她见得过了,多少已经习以为常,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末了问道:“那个太学生是世家出身?”

    能让京兆府跟太学院,都如此大力气保庇,这个太学生自然家世不简单。

    “不是世家出身。”魏公公答道,“倒是有亲戚是寒门官员。”

    赵玉洁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没什么意外之色的道:“名声威望是世家大族立身之本,他们做事好歹还要点脸面。这些寒门官吏,却是一个比一个没有底线,只要不引起能威胁他们手中权力的存在的不满,他们什么都敢做。”

    说到这,她的眼神再

    度低沉了几分。

    在崇文殿这么久,她早就知道了皇帝无条件扶持寒门的计划。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这对天下人心、江山社稷并非什么好事。

    魏公公见赵玉洁脸色难看,以为她是在为那个遭受祸害的女子鸣不平,试探着道:“陛下对娘娘亲信有加,若是娘娘让陛下知道这事,陛下必然能给那个苦命女子一个公道。”

    “愚蠢!”

    出乎魏公公预料,他提出这个自认为很不错的建议后,迎来的却是赵玉洁劈头盖脸的厉声喝斥,“你是不是跟市井陋夫接触得多了,自己也染上了蠢病?”

    赵玉洁没有继续往下说,挥挥手,让魏公公退了下去。

    一头雾水的魏公公退下后,赵玉洁的真正心腹,紫竹宫的宫娥女官蓝瑛——被她一手安排进宫的深渊老人,走到她身边,一边为她捶肩顺气,一边劝慰她不必为这点小事生气。

    约莫是那个苦命女子的遭遇,让赵玉洁想到了自己,她心气难平,冷冷道:

    “禀报陛下,陛下会在意这些小事?真是愚不可及!这群人怎么就不懂,皇帝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什么民生疾苦、世道公义,而是皇权!而保障权力最重要的,就是规矩与秩序。

    “陛下怎么会亲自插手京兆府判定的一个小小案子?

    “总有人以为凡事只要上达天听,就能得到公正对待,总有愚民认为天子脚下就是公义昭昭、鬼神退避的清白世道。这群人当真以为皇帝会认同‘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的荒唐话?

    “他们根本就不理解,天下之主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还有句话赵玉洁没说,皇帝要是真的那么在意百姓,就不会容许财富兼并、土地兼并大行其道,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压世家,扶持寒门,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不择手段。

    随着在崇文殿接触的政事越多,很多问题赵玉洁都看清了。

    侍女重新递上了一碗茶水,赵玉洁一口喝干,冷静了下来,陷入沉思。

    半响,蓝瑛见赵玉洁似有所得,便问道:“我们要不要帮那个苦命女子讨个公道?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能够匡扶世道正气,也可以为深渊竖立好名声,对我们有利。”

    她出身微寒,曾经差些饿死街头,是深渊给了她一条活路,所以她对赵玉洁感恩戴德,心中对救苦救难的侠义之举,始终保留着一份向往之情。

    赵玉洁眼神果决道:“传令给二当家,准许他动用‘底也伽’开烟馆!”

    蓝瑛闻言神色一僵,手上动作都停了。

    如今燕平城是一品楼掌控江湖,深渊要聚敛钱财、扩展力量很难,前段时间,深渊二当家另辟蹊径,将一种得自天竺的迷幻-药底也伽(鸦-片),送到了赵玉洁面前,说用它开烟馆可以日进斗金。

    赵玉洁让宫娥试过这种东西,对效果分外忌惮,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使用。

    而今日,她终于做出了选择。

    蓝瑛没想到京兆府的案子,带给赵玉洁的影响,竟然是让对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见蓝瑛不无恐惧、犹疑之色,赵玉洁冷漠道:“连皇帝都不在乎他的子民死活,我们为什么要替他操这份心?

    “你给我记住,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你不够强,就会一直面临被强者欺压、夺财乃至戮杀的危险!弱者是行走在黑暗深渊中的人,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没有资格同情别人。

    “皇帝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我们为了确保自己能活下去,能活得好一些,动用一些手段有何不可?世道现实如此,我们作为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无力改变大势大局,唯一能做的就是适应!

    “弱者的怜悯之心,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东西,我不想你们也如此愚蠢,明白了吗?”

    蓝瑛低下头,躬身应是。

章二** 毒打

    眼看时辰已经不早,赵玉洁让蓝瑛给她梳妆,她今日还要再去一趟崇文殿。

    在进宫之前,天下唯一的主人皇帝,在赵玉洁心目中的形象光辉伟岸、强大睿智。

    成为对方的女人,是赵玉洁最大的愿望,那也是她认为自己这一生,能够抵达的巅峰高度。

    若能获得皇帝宠幸成为皇后,她就能实现人生目标与价值。

    可现在,真正得到皇帝无双的宠幸后,赵玉洁却对皇帝没了敬畏之心。

    原来,皇帝也是脸厚心黑,皇帝也是不分是非,皇帝也没有道德。在宋治身上,赵玉洁没有感受到她日夜期待的,能够让她发自内心膜拜、甘愿臣服的人格魅力。

    成为这个人的附庸,不再能让赵玉洁满意。

    既然皇帝也不过是个醉心权力,为了皇权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不值得她完全奉献自己,既然这天下的万民愚蠢不堪,承受官府权贵的压榨却不知道该如何反抗,那她又何必用一颗敬畏之心活着?

    这天下的至高权力,自己为何不能争一争?

    这天下,为何不能自己来做主?

    自己为何不能将这天下踩在脚下?!

    论资质,自己修行两载入御气境,而今已经是元神境中期,突破元神境后期在即,天下有几人能比?论美貌,自己能将皇朝宰相迷得神魂颠倒,能让大齐皇帝旦旦而伐,天下有几人能比?

    论智慧,自己在宰相府数月,就熟悉了皇朝政事,成为宰相心腹书吏,在崇文殿短短时间,就已经能独立批阅奏章,被皇帝称赞有加,天下又有几人能比?

    放眼整个大齐,谁人能与自己匹敌?!

    这大齐皇朝,为何就不能属于自己?!

    盛装打扮好的赵玉洁,站在铜镜前意气万千,雄心勃勃,大有一种‘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大丈夫豪情。

    而在走出紫竹宫大门时,她已经换上了一副柔弱清纯、人畜无害面孔,连目光都变得清潭般澄澈。

    她知道皇帝喜欢什么。

    插手批阅奏章这种事,本身就容易引起忌惮,她的权力目前全都源于皇帝,断然不能出半点儿纰漏,导致权力被皇帝收走。

    这段时间经过缜密思考,她已经将自己包装成了,聪慧但单纯,善解人意却胆小怕事的样子,对权力没有半点儿野心,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讨皇帝开心。

    她做得很好,宋治现在是暂且相信的,她还需要再接再厉。

    可这一次,赵玉洁没能去成崇文殿。

    皇后传令,让她去立政殿。

    赵玉洁不得不去。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赵玉洁对此有心理准备,她在皇帝面前如此受宠,皇后早晚都会忌惮,并且对她采取措施。

    来到立政殿,赵玉洁做出小心谨慎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皇后,径直在殿中伏地下拜,“参见皇后娘娘!”

    她听到了赵七月的声音。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但还是让她心头一颤,并且霎时面红耳赤。

    因为赵七月说的是:“叛女赵玉洁,你知死吗?”

    “叛女”两个字入耳,赵玉洁就像是被万箭穿心!这是她心中最大的逆鳞,每回被人触碰,都会让她心境立即失常,变得怒不可遏。

    她不是什么叛女,从来都不是,她没有亏欠赵氏!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此时此刻,更让赵玉洁心惊的,还是赵七月已经察觉了她的身份!

    赵七月是怎么知道的真相的,赵玉洁无暇顾及,她奋力按下心头涌动的怒火与不安,收敛情绪,装作无知的样子,跪伏于地没动。

    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赵七月的声音,她才茫然的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好像在寻找跟赵七月对话的人,一副完全不知道赵七月在说她的样子。

    高坐锦榻的皇后发出一声嗤笑,“赵玉洁,事到如今,你还想不认账?好啊,那本宫就帮你回忆回忆

    往事!”

    说着,赵七月挥了挥手,“来人,给本宫打!”

    “皇后娘娘,臣妾冤枉......”赵玉洁脸色一变,连忙叫屈,她了解赵七月,对方就不是个磨叽的人,说打就一定会打,而且说不定还会变成打杀。

    两名元神境修行者闻声出现在殿中,根本不理会赵玉洁的反应,一拥而上,将她按倒在地,第三名元神境修行者旋即出现,二话不说,手中的长棍符兵就朝赵玉洁屁股上招呼过去!

    啪!

    响声清脆,赵玉洁身上真气一荡,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竟然已经是元神境中期?”赵七月眉眼一沉,赵玉洁的境界,让她觉得对方已成大患,遂面色一寒,“往死里打!”

    “皇后......”

    啪!

    这下行刑的修行者用了全力,赵玉洁顿时经受不住,娇躯一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啪!

    饶是赵玉洁咬紧牙关,也没能控制住脏腑翻涌,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地板。

    啪!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赵玉洁再也忍受不住,发出狐狸般的悲鸣,瞳孔开始涣散,气息跌落大半,面色一片死灰。

    啪!

    伴随着身体的痉挛,赵玉洁屁股上已是皮开肉绽,她吐血不再是一口一口,嘴里往外呕的血就没间断过。

    她的神智渐渐模糊,视野里高坐锦榻、一脸杀气的赵七月,多了许多重影,好似变得分外高大。

    赵玉洁恐惧的意识到,赵七月是真要将她活活打死!

    她可是一品丽妃,就算赵七月是皇后,按照规矩也不能随意夺她性命,况且她还深受宋治宠幸,但眼前的赵七月明显没有顾虑什么的意思!

    “本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肯承认自己的身份,本宫或可饶你一命。”赵七月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

    赵玉洁知道,她若是再被打两棍,性命就没了,此刻唯有承认,才能得到苟延残喘之机。只有活着,才能谈及以后,若是连命都没了,就算赵七月事后被皇帝治罪,那跟她又还有什么关系?

    赵玉洁怎么都没想到,赵七月竟然会这么狠!

    她想活着,她怎么都不想今日死在这里。

    但她没有开口。

    “继续打!死了有本宫兜着!”赵七月的声音透着决然的杀意。

    啪!

    赵玉洁张了张嘴,却只有鲜血涌出,并无其它声音。

    她感觉到世界破碎了,魂魄即将离开身体。

    可她决定坚持。

    她今天的地位,拥有的一切,都是拼尽全力抛弃所有才奋斗得来的,要是放弃了这些,她将一无所有。承认了自己赵玉洁的身份,赵七月难道真会放过她?

    就在夺命一棍即将落下,赵玉洁就要魂飞魄散的时候,一个愤怒而焦急的喝斥声,闯入了立政殿:“给朕住手!”

    若非这个声音来得及时,赵玉洁今日必死无疑。

    在传令赵玉洁到立政殿来的时候,赵七月就派人控制住了紫竹宫与赵玉洁麾下所有宦官宫女,避免赵玉洁的人将消息传递给皇帝。

    但皇帝还是来了。

    很明显,这是皇帝暗中派了人手在盯着后宫,刻意保护赵玉洁。

    黑着脸大步走进立政殿的宋治,此时并不能知道,他救下的究竟是个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今日的这个举动,将来会带给他怎样的后果。

    ......

    汴梁。

    赵宁住进了赵正吉在城中的宅子,虽然他很喜欢河上的风景,但终日在楼船上颠簸,嗅着永远不会消散的鱼腥味,总归是有些不便。

    过两天就是年节,汴梁却并不平静,除了日常的热闹外,团练使已经到了城中,开始大张旗鼓招募流民青壮。

    对方打算在除夕到来之前,将皇帝善待流民的隆恩,尽可能的扩散出去,让更多可以过个好年的流民,抓紧时

    间对皇帝感恩戴德。

    “这段时间,官府在全力缉拿在下,要治张某祸乱杏花村的罪责。水寨张某是不好回去呆着了,日后就跟在公子身边打打下手,还望公子不要嫌弃。”张京朝赵宁抱拳。

    说到这他不禁唉声叹气,水寨是他的基业,麾下那三千青壮,也是他的心头肉,如今说没就没了,他感到分外难过。

    虽说攻掠乡里的时候,就做好了要失去一些东西的准备,但事到临头,不能再统带万余手下,令行禁止一呼百应,还是让他精神萎靡。

    赵宁招招手,扈红练将一瓶丹药,放在了张京面前,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赵宁道:“这是玉琼液,能够改变你的容貌。”

    张京先是愣了愣,随后就慌了神,“公子要赶我走?公子不肯收留张某?”

    如果他跟在赵宁身边,根本用不着改变容貌,赵宁足以庇护他,只有将他驱逐,又不想看着他被官府逮到,这才让他改头换面。

    赵宁摇了摇头:“水寨是你的基业,有数千青壮,不能轻易放弃,这回团练使招募流民从军,你正好带着你的手下进入军营。”

    张京又是一怔,“团练使肯收水寨的人?”

    赵宁笑了笑:“你这个匪首跑了,水寨群龙无首,自然作鸟兽散——你也可以安排一出河帮内部争夺大当家之位,然而大家分裂的戏码,制造一些头目身死的假象。

    “除了首恶与主要领头人,其他流民官府不会追究,也不会拒绝招募其中的青壮,毕竟普通流民都是被裹挟的,是可以原谅的,而新军的目的就是吸纳流民稳定地方,你们这万余人不妥善处置,把你们排除在外,那是坐视隐患存在。

    “等你们进了军营,前期需要隐匿修为,小心行事,团练使为了确保你的人中没有有威信的头目,肯定会进行几遍筛查,我也会给你们一些隐藏修为的丹药。通过筛查后,你们就得好好表现,争取将校官职。”

    听到这里,张京眼前一亮,整个人都兴奋激动得满面红光。

    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失去手下了,而且摇身一变,还成了皇朝官将,往后再也不用担心被官兵绞杀,虽然不免被人管束,但局面已经是出乎预料的好。

    就是知道他改变容貌的人,必须要严格限制,最好只有几个心腹明白内情。

    而只要这些心腹日后成为了将校,掌握了部曲,且愿意听他号令,那他的地位就没有太大改变。

    张京跟着黄远岱下去商量具体行动后,杨佳妮瞟了赵宁一眼,不无深意的道:“张京麾下的河匪中,不乏骁勇之辈,而且精锐还有修为,往后必然在新军中拥有不错地位。

    “你在新军中安插了张京,一旦往后事有不谐,这支朝廷的新军只怕会变成你的新军吧?就算张京的人只能控制新军部分力量,那也是大为有用。”

    赵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杨佳妮继续道:“天下流民很多,如果不出意外,像汴梁新军这样的募兵制军队,也会越来越多。

    “而这几年只要我们不断行走四方,抢先施恩于流民,威服流民首领,亦或是干脆把一品楼的人手,安插到流民之中,让他们靠逐渐显露的实力成为新军将校,并靠长河船行给予的银子,仗义疏财广交军中英豪,那很多皇朝新招募的军队,就会从皇帝的爪牙,变成你手中的刀子!

    “这是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

    说到这,杨佳妮看赵宁的眼神,再度变得犀利敏锐、意味莫测:“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你打算造反?”

    赵宁痛苦的拍拍额头:“往后别再说造反了,我告诉过你,我只是履行赵氏镇国的责任。现今我在做的种种事,都只是这个目的下不得不用的手段,未必光明正大,但绝无叵测之心。”

    杨佳妮动不动就说造反的性子,让赵宁很是无奈。

    这也就是他知道对方心思纯净,性子洒脱,没那么多规矩束缚,在他面前又越来越不遮掩心迹,不然他非得缝住对方的嘴不可。

章二九零 异乡的除夕

    扈红练请见而入,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消息来自于塞北,是苏叶青派人日夜加急送来的。

    内容很简单,全文不过数十个字,说的事情却关系大势:天元右贤王察拉罕,月前引精骑十万日夜兼行向西而去。另,据报,天元二皇子疑似正在西域用兵。

    听到这个消息,扈红练等人都有些意外,黄远岱更是疑惑道:“天元部族已经强盛到,可以派遣十万精骑远征了?”

    他久居郓州,并不知道草原形势,虽然赵宁跟他说了一些,但没有切身经历今年那场北境之战,很多东西到底缺乏真实感悟,认知有偏差——就如宋治一样。

    在他的印象中,天元部族就算再是强大,也只是疑似让契丹部、女真部马首是瞻而已。

    赵宁对此则不感觉到意外。天元军本来就是要西征的,早晚而已,向南用兵只是他们的方向之一,向西也是他们的主要扩张方向。

    在凤鸣山之战中,北胡军甲胄严重缺乏的弊端被暴露出来,为了增强军力,获得更多铁甲,准备跟大齐的国战,天元可汗肯定会向西征伐。

    “最近我们没有接到陇右军说天元犯境的消息,那么天元军打的是谁?”扈红练不解的问。

    “大齐控制的西域领土在天山以南、葱岭以东,如果天元军打的是葱岭以西,自然就不会跟陇右军起冲突。”有前世的记忆,赵宁很轻松就推断出天元军的用兵目标。

    “葱岭以西......天元军去的可是够远的。”黄远岱既惊讶又意外。

    赵宁笑了笑,“对齐人而言,葱岭的确很远了,但对漠北草原来说,葱岭哪怕没在家门口,也隔得不远。”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天元军向葱岭以西用兵,没有侵犯大齐西域,陇右军干不干涉在两可之间,一切就看陛下的心意了。”

    黄远岱默默颔首,大齐的确可以不干涉天元军的远征,但如果要干涉,那也有理由:不能坐视邻国强大。从地势上说,如果天元军得了葱岭以西,随时都有可能以合围之势进犯陇右。

    “你觉得陛下会不会干涉?”杨佳妮忽然问赵宁。

    “如果是为了限制将门世家,那皇帝自然不愿开启战争,但就像今年的北境之战一样,皇帝最终还是下令打了,究其根本用意,是想要安思明等寒门将领立功。

    “这回西域之战也一样,如果陛下有意扶持军中寒门势力,完全可以招募更多流民军队,开赴西域参战,乃至在陇右设立团练使、防御使、节度使。”赵宁说到这,低头喝了口茶,止住了话头,没有再继续。

    众人也没有再问,现在大家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就看皇帝到底如何选择了。

    ......

    察拉罕来到葱岭以西的七河流域时,天元二皇子蒙哥,正率领数万将士围攻伊丽河畔的弓月城,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右贤王,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有你相助,这小小的弓月城旬日可下!”相较于成熟稳重的蒙赤,一直在西域牟取商利的蒙哥,性子就显得活泛很多,走出辕门迎接察拉罕时,一脸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蒙哥在西域已经有些年头,但领兵作战还

    是头一遭,不过早在天元部族壮大的过程中,他就没少跟随天元大军东征西讨,所以本身将才并不缺,这回天元可汗把察拉罕派过来,求的是万无一失。

    察拉罕躬身见礼,低着头惭愧道:“戴罪之身,何敢言勇。大汗能给在下立功赎罪的机会,已经是莫大恩德。”

    凤鸣山之战结束后,回到王庭的察拉罕备受诘难,天元可汗倒是没怎么说他,倒是别的天元贵族颇有微词,毕竟这一二十年来,天元大军百战而雄霸草原,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败仗。

    天元可汗对察拉罕的处罚,是削夺他的王爵与职掌,所以准确地说,察拉罕现在已经不是右贤王,只是天元部族下一个部落的酋长而已。

    但这回天元可汗既然把察拉罕派到七河流域来,就是要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如果这里战事顺利,天元可汗高兴了,他恢复王爵自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右贤王不必过于自责,只要你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还在,一时成败不用挂在心上,且跟我进帐。攻下弓月城不难,接下来如何用兵,能达到快速西进的目的,还需要右贤王多出主意。”

    蒙哥热情不减,他是王极境初期,往后的确多有需要依仗察拉罕的地方。

    进了中军大帐,两人就着地图与蒙哥这些年收集的各种信息,谈了一些战争部署,议定了一些战略战术后,分别坐了下来。

    “西面的敌人,虽然不乏强者与硬骨头,但小王真正担心的,还是南朝。陇右军近在咫尺,若是他们越过葱岭,从背后袭击我们,那我们可就腹背受敌了。”

    蒙哥面容肃然,“右贤王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大?攻达旦部之战中,雁门军主动出击,致使我们不得不分兵在凤鸣山阻截,兵力没有集中,如若不然,区区一个达旦部,又怎么能坚持那么久?

    “凤鸣山之战中,南朝军队表现出的战力非同凡响,我们不能小觑他们,但这回西征,大汗只给了我们十几万兵马,如果我们还要分兵应付陇右军,那就捉襟见肘了。”

    从这番话中,察拉罕感受到了蒙哥对大齐边军的浓烈忌惮之意。

    在今年之前,已经是草原霸主的天元军,没有将齐军放在眼里,但雁门军在凤鸣山之战中的表现,让天元军记起了百余年前那场齐军北伐的战争,唤醒了天元部族对大齐军队的恐惧。

    察拉罕能理解蒙哥的想法,但他认为对方完全没有担忧的必要,摇头道:

    “南朝承平百余年,军队战力下降是必然,唯雁门军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是特例,是南朝镇国公的嫡系,是大齐军中最强悍的存在,而且有赵宁这个让公主吃了大亏的不同寻常的存在,所以可以跳出常理的范围。

    “除了赵氏跟雁门军,大齐的其它将门跟边军,并不值得我们忌惮。要是每支边军都能跳出常理,那南朝的军队就是天兵天将了,我们也不用跟他们国战。”

    蒙哥若有所思:“右贤王是说,就算陇右军出葱岭,我们也能轻易应付?”

    “的确如此。”右贤王点头。

    蒙哥叹息一声,难消犹疑,“可我始终觉得,南朝边军不能轻视,一旦陇右军出动而我们不能快速击败他们,那七河流域的战事与

    西征大局就危殆了!”

    察拉罕见蒙哥如此徘徊,便道:“既然如此,那就由在下来防备陇右军,大帅只需要专注于西征战局即可。”

    蒙哥寻思片刻,“右贤王需要多少兵马?”

    察拉罕轻描淡写道:“一万精兵,三名王极境,足以扼守葱岭山口,让陇右军寸步不得出。”

    “当真?”蒙哥眼前一亮。

    “军中无戏言。”

    “好,小王给右贤王三万精兵,只要右贤王能为小王挡住齐军,这西征首功就算右贤王的!”蒙哥拿了主意。

    “末将领命。”

    这四个字说出口,察拉罕忽然反应过来,蒙哥之所以表现得对陇右军忌惮不已,就是为了让他主动提出来去对付他们。

    这样双方分兵,蒙哥就能带着主力大军西进,放开手脚按照自己的想法征战,不用因为有他这个王极境中期的军中宿将在身边,而感觉到束手束脚,甚至被掣肘军权。

    想通这一点,察拉罕暗感无奈。他是戴罪之身,若是西征顺利,军功也是蒙哥拿大头,他能将功折罪就算很不错了。

    ......

    寒风呼啸,毡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风声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说话的时候都需要很大声,饶是如此,苏叶青依然感觉很开心。不仅是热气腾腾的铁锅里肉香四溢,还因为在这个除夕之夜,范翊赶了数百里终于在入夜前到了小叶部,让她可以不用过一个孤独的年。

    凤鸣山之战已经结束了小半年,两人在战争期间商定的事宜,如今多半都已经变成现实,一品楼控制的部落力量,相较于当初已经有了根本改变。

    别的不说,小叶部的毡帐就已经超过了一千,麾下有了过千青壮战士,苏叶青这个冒牌酋长,也成了方圆百余里内的霸主。手中有了力量,她在契丹部中的地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俨然已是一方新贵,前来交好的部落酋长不少。

    虽然一品楼控制的部落,达到这个规模的目前还只有小叶部,但各部的势力都有成倍增长,如果苏叶青现在要调集所有战士出征,凑两个万人队不会有太大问题。

    “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你酿得酒不错,煎得茶也很好,但煮得肉的味道,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范翊喝了口肉汤,摇摇头放下碗,看着苏叶青认真的说了这样一番话后,就起身准备换一锅肉自己来煮煮看。

    苏叶青瘪瘪嘴,“我就算煮得肉不怎么样,那也有好些年的经验了,你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想弄出比这锅肉更好的味道来?”

    范翊回过头,她说话的时候有一定要看着对方的习惯:“在燕平的时候,我的确没下过厨,但到了草原,别的不说,烤羊我可早就学会了,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

    “见识见识就见识见识,做得不好吃我可不会口是心非。”

    “你就等着尝美味吧!”

    草原没有大齐美食,两个吃惯各式炒菜的女人,现在只能使劲儿折腾肉食。

    乾符七年,结束于两个身份差异巨大,却因为同在异乡所以成为挚友的女人的不着边际的交谈声,与奇怪的肉香里。

章二九一 回不去的纨绔少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转眼两年过去,时间来到乾符九年深秋。

    北风萧瑟,燕平城落叶满街巷,推事院门前,陈安之抬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心头的阴霾犹如降临的日暮,挥之不去。

    在推事院这两年,陈安之的双手已经不乏血腥味,在他手里遭殃的官员不少,虽然抓人、审讯都是唐兴在主持,处理案牍的是周俊臣,但陈安之作为推事院实权官员之一,没少掺和到各种案子里面去。

    他走在大街上,无论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官吏,都是避之不及,唯恐遭了横祸。起初还只是这些有官身的人,到了后来,平民百姓见到他跟推事院的人,都是畏畏缩缩、如避蛇蝎。

    现如今,只要推事院的官吏出现在大街上,聚集在一起的人会立即散去,但凡推事院的人出现在酒楼,里面高声谈笑的声音会霎时压低乃至消失。

    凡此种种,靠得都是这两年以来,推事院以百官不能抗衡的权力、血腥残酷的手段成就的凶名。七百多个日夜,在推事院或死或伤的大小官吏多达数千,因之家破人亡的不计其数。

    推事院的倒行逆施,换来的成果分外显著。

    世家大族的力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眼下朝堂的格局,已经不是寒门、将门、门第三足鼎立,而是将门跟门第联手,才能勉强对寒门保有优势。

    朝堂如此,地方上也不例外。

    募兵制下,各地团练使招募流民组成的军队,已经多达近二十万,其中更有相当一部分投入了西域战场,如今已有一些寒门将领,在西域打出了一些名气。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世家都开始家势衰退,虽然暂时不至于家道中落,但他们的处境已经分外不妙。

    一言以蔽之,凡两年间,大齐格局已有很大变化。

    陈安之身为推事院官员,为虎作伥,如今在燕平落到了没有朋友的境地。不仅如此,他出入酒楼见到世家中的显赫子弟,对方还经常对他出言不逊,甚至找他的麻烦。

    陇右魏氏因为在西域作战不利,又被状告有人不法侵占平民商贾的财产,也有遭殃的族人,在西域战场脱不开身的魏无羡曾经写信给他,让他帮忙疏通一下关节,然而在强势的唐兴面前,他并没能办到。

    最后那些魏氏族人都因为不同程度的罪名,贬官的贬官,夺职的夺职,甚至还有两个流放的岭南的。魏无羡事后虽然没有专门写信对他发怒,但陈安之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俩之间的友情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

    暗暗叹了口气,陈安之听到脚步声,收回目光,这便看见一个形容猥琐的地痞,正轻手轻脚的往万民箱里塞东西。见陈安之看过来,这个地痞脸上顿时挂满谄媚讨好的笑,露出粘着菜叶的暗黄牙齿。

    地痞点头哈腰的走了,陈安之心里的烦恶却经久不散,这两年来,推事院就是以这些地痞不分黑白的状告为理由,不问是非的抓人刑讯。

    唐兴手下的地痞数量,多的陈安之都数不过来。

    现在只要提起唐兴的名字,整个燕平城的人都会呼一声活阎王。

    若非有宰相徐明朗在上面镇着,唐兴早就死了十回八回。

    脚步沉重的离开推事院,陈安之没有进马车——他原先都是骑马出行,自从来了推事院,就不再愿意抛头露面,上下差都是乘坐马车,只有躲在车厢里不见人,他才不会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要是让他素面朝天,他会像太阳底下的老鼠一样无地自容。

    但是今天,陈安之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陈氏

    府宅他更不想回去。

    在之前十几年,族人亲友在他眼中,都是正直的饱学之士,议论的是诗书礼法、世道纲纪,而现在,每次回去,听到族人谈论的,都是如何争权夺利,好像都变成了恶犬。

    他厌恶那样的氛围。

    其实他也知道,陈氏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迫不得已。因为在门第内部造成分裂,不可避免跟徐氏水火不容,徐明朗从来没放松过要找他们的麻烦。陈氏一旦松懈,就有可能被徐明朗吃得连渣都不剩。

    皇帝让门第内部分裂,造成徐氏跟陈氏相争的局面,既让陈氏必须依附皇权,也让徐明朗不敢跟皇帝作对,他们双方都需要争取皇帝的支持,借此压制对方。所以最终的主动权,仍是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而皇帝手中的王牌,现在无疑就是推事院。让陈安之进入由徐明朗领了虚衔的推事院,本身就是一种牵制双方的手段。

    陈安之走在街上,一路上因为刻意躲避行人的目光,也没有观望街景的缘故,等他忽然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燕来楼。

    望着那块鲜亮的招牌,陈安之神思一阵恍惚,曾几何时,三兄弟几乎日日出入这里,纵酒高歌,畅谈大志,意气风发。

    而现在,只有他一人还在燕平城。

    且他还背弃了曾经的坚守与志向,成了人人唾弃的推事院恶鬼。

    物是人非,陈安之心中一片怅然,只觉得满嘴苦涩,油然而生一种想要离开这个黑暗世界,乘风羽化、归天而去的冲动。

    他深深望了一眼燕来楼,却没有踏过门槛进去的意思,对他而言,这里现在是伤心地,在这里多呆一刻,都会让他神伤、惭愧。所以他转过身,打算去找一家酒楼,先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再让马夫把自己带回去。

    但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唤他:“陈公子请留步。”

    这是个不算熟悉的声音,但陈安之能感觉出自己听过。让他心神一动的,是“公子”这个称谓。在他出仕之后,已经很少这样称呼他,尤其是做了推事院的官员,别人要么敬畏的呼一声“陈大人”,要么怨恨的直呼其名。

    转过身,陈安之看到了一个艳丽成熟的美人,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不禁愕然当场。他已经两年没见过对方,而且据他所知,对方已经跟着某个人南下了。

    扈红练见了礼,微微笑着道:“我家公子正在等候,陈公子请随我来。”

    陈安之又惊又喜,又陡然想起魏氏那些族人的遭遇,难免心中不安,羞于见人,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只能跟着扈红练进门。

    “陈大人。”

    出乎意料,在上楼的时候,陈安之看到了一身常服走下来的唐兴。对方明显是刚刚见过友人,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但对方面色如常,显然没有多喝,而且神情并不是很愉快,虽然也谈不上不悦,不过还是让陈安之觉得对方情绪有异。

    “唐大人。”

    两人只是简单招呼,唐兴就离开了燕来楼。

    陈安之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扈红练,后者没有隐瞒,“公子刚刚的确是在见唐大人。”

    陈安之不知道赵宁见唐兴所为何事,但赵宁南行了两年,如今突然回到燕平,在他还没得到消息的情况下,就先见了唐兴,明显不会是寻常会晤。

    照理说,就算赵宁之前跟唐兴颇有交情,现在也该是处在对立阵营,且不说唐兴残害了许多世家官员,就连赵氏本身,也曾有族人进过推事院。

    到了雅间门口,扈红练停住脚步

    ,示意陈安之自己进去,在陈安之进门后,她旋即关上了门。

    绕过屏风,陈安之看到了赵宁,对方容光焕发,依然是那副眉宇轩昂的模样,好似就算天塌了下来,对方也能举手撑住,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这跟情绪低落、满心愁苦的陈安之有云泥之别。

    “本来打算在你明日休沐的时候,再找你好好喝一天,没想到你现在来了燕来楼,既然如此,今晚你我便不醉不归。”

    赵宁一如往常那般笑着招呼的姿态,让陈安之觉得好似时光从未流逝,时局也未发生变化,他俩还是早年间横行燕平的纨绔少年。

    这让陈安之那颗紊乱的心好歹放松了些。

    “你不是去扬州了吗?怎么忽然又回了燕平。我还以为,你要趁着这段时间,在外面好生浪荡五年。”

    陈安之边落座便说,话至此处,他忽的一顿,眼神锐利了两分,“我只是来到燕来楼前,并未停留多长时间,你这就知道我来了,还派了人出来迎接?”

    赵宁笑道:“看来这两年你长进了不少,以前你可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他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因为不需要解释,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现在一品楼的势力,已经大到可以洞察燕平城的一切风吹草动。而他只要出行,明里暗里就会跟着许多精锐修行者。

    陈安之神色一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望着空荡荡的酒杯嗓音低沉道:“时过境迁,很多事很多人都变了。人在宦海沉浮,始终是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经年之后再回首,谁又不是面目全非呢?”

    赵宁将陈安之的神情纳在眼底,能理解对方的感受。

    这两年来,他从没间断过对故友的关注,一品楼的修行者日夜往来于燕平、陇右,这两处发生的事,陈安之与魏无羡的遭遇,他都能及时得知。

    只不过,赵宁也只是暗中注意罢了,并未选择去干涉两人的成长。人生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大家都是踽踽独行,好朋友也不可能一直风雨同舟。

    “且先不说这些,今夜我们只管饮酒作乐。”赵宁举起酒杯。

    对饮罢,陈安之却摇摇头:

    “饮酒作乐是需要心境的,现在我已没有那个心情了。宁哥儿,你我都不再是纨绔少年,做不到傻乐了。往昔无法回头,大家都得在现实的泥潭里,挣扎着向前看、往前走。简单快乐的那些日子,注定了一去不复还,也根本找不回来。”

    说到这,陈安之看着赵宁,肃然问:“你忽然回燕平,是不是将谋大事?”

    赵宁放下酒杯,“何谓大事?”

    “你所谋的,就是大事。”

    这话很对。

    但从陈安之嘴里说出来,就让赵宁不得不暗叹一声。

    他知道,现在想跟陈安之没心没肺的狂饮胡侃一通,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了。

    “明日休沐过后,你让陈氏家主出面,将你调离推事院。”赵宁切入正题,“如果短时间内调离不了,那就干脆辞官。”

    到了眼下,大齐皇朝内部时局进入一个关键点,赵宁回到燕平,要帮陈安之渡过一个对方自己都未必发现了的,真正难关。

    “推事院要遭大祸?”陈安之现在很敏锐。

    赵宁语气如常的说了四个杀气凛然的字:“灭顶之灾。”

    “推事院眼下如日中天,横行燕平,怎么会遭此灾祸?”陈安之难以理解。

    赵宁端起酒杯,摩挲一圈,淡淡道:“不仅是推事院,徐明朗的末日,也到了。”

章二九二 先帝遗泽

    对陈安之来说,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他默然片刻,直直看着眼前的好友,半响没有说出一个字。

    对他而言,徐明朗深得皇帝信任,是皇帝头号心腹,一手帮助皇帝成就了眼前的权力格局。正是对方挑起了文武之争与世家内部之争,默许年年扩充科举取士的规模,纵容寒门势力日盛一日。

    对皇帝来说,徐明朗功莫大焉,地位理应是铁打的。之前徐明朗带着门第诬陷赵氏失手,当时很多人都以为徐明朗会沉寂下去,结果徐明朗圣眷不衰。也是从那时起,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帝师的地位不可能被撼动。

    但是现在,有人却告诉陈安之,徐明朗的末日到了。

    如果说话的是别人,陈安之必然会极为不屑,但此时开口的却是赵宁。

    自打赵宁出仕,所谋之事还没有不成功的。朝野军民都没有发现的北胡细作,是赵宁突然连根拔起,这两年来,将陇右军打得溃不成军的天元军,曾经被赵宁跟雁门军在凤鸣山揍得满地找牙。

    乾符七年冬,天元军击葱岭以西,皇帝下令陇右军出击,结果却被天元军在山口杀得大败,损兵折将数万。而后,陇右军重振旗鼓再战,仍是不能取胜。

    乾符八年,西域多个臣服大齐的小国反叛,在各地进攻陇右军,而陇右军不能制,西域局势陡然糜烂。是年五月,皇帝设立陇右团练使,招募、训练新军,并令其赶赴西域前线作战,镇压叛乱邦国。

    从那之后,陇右军与团练使的新军,便在西域广袤地域上,跟各国叛军鏖战,经年不休,虽然王师打了不少胜仗,但始终不曾彻底消灭叛军。

    前些时间,朝廷传出风声,皇帝因为不满西域战况,打算升陇右团练使为节度使,统领所有西域大军,凝聚陇右一应民力财力,确保解决西域战事。

    若是此事确凿,那大齐陇右军的军旗就会消失。

    时至今日,虽然天元太子蒙赤打死不认,但明眼人都知道,西域那些小国之所以敢于背叛大齐,还有跟王师鏖战多时的军力,是有天元军在背后支持。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乾符七年的北境之战,赵氏跟雁门军是作战不利?谁还敢批评雁门军当时损失过重,虽胜犹败?

    十二万陇右军,现在被打得只剩三四成,要不是魏氏涌现了一批以魏无羡为代表的精悍将领,近来颇有胜绩,陇右军的建制只怕都已被陇右团练使的新军,给完全取代了!

    要知道,眼下在西域的新军,可是已经多达十万,是陇右军的两倍!

    前段时间,陈安之专门收集过凤鸣山之战的资料,对战况了解得分外详细,赵宁种种卓越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是从那时起,他才意识到,那个打小跟他混迹市井的纨绔好友,究竟有着怎样的才能。

    现在赵宁说徐明朗的末日到了,那这件事就绝对不是无的放矢。

    哪怕陈安之一时无法理解,他也只是苦恼自己为何不能理解,而不是质疑赵宁这番论断的准确性。

    沉默半响后,陈安之道:“你打算怎么扳倒徐明朗?赵氏现在的处境可不怎么好。与徐明朗的宰相之位

    相比,我其实觉得大都督的地位才更加危险。”

    这两年西域不靖,东北也不安宁。

    魏氏跟陇右军在战争中表现不佳时,孙氏跟山海军可没少讥讽对方,甚至连大都督赵玄极都捎带上了,说对方都督天下兵马不力。

    可就在去年,东北的女真部,忽然之间也像是发了疯,竟然没来由的在秋日袭扰、劫掠东北州县,对方突破长城防线,杀入了关内,山海军才反应过来。

    而后,山海军虽然将对方赶了出去,但却在追击的途中,被对方杀了一个回马枪,野战大败,折损不小。

    之后孙氏跟山海军恼羞成怒,发大军征讨女真部,竟然跟对方打了个平手,谁也没占到便宜。倒是山海军过于深入,粮道给女真部袭击了,最后没了军粮,只能狼狈退回。

    到了今日,朝廷在山海关设立防御使之职,同样是招募、编练新军。

    在此之前,朝廷官府也好,文人骚客也罢,都在鼓吹大齐的巅峰盛世是如何如何强,结果这两年一打,军队首先暴露出战力低下,跟开朝立国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真相。

    而当边军折损连连时,府兵兵源竟也无法得到保证,损失无法及时有效的弥补,朝臣都在指摘大都督赵玄极,说他没有统率好天下兵事,渎职严重。团练使、防御使的新军趁势而起,有了遍地开花的势头,也都不归大都督统辖。

    “大都督府虽然督天下兵马事,但其实并不过问兵源粮秣这些事,那是兵部的职责。大都督只是战时负责调兵遣将,作战略战术部署,协调各方而已,所谓统率天下兵马,在平日就是个说法。”

    赵宁知道陈安之这个诗书传家的门第子弟,对将门军事缺乏了解,就简单解释了一句,“朝臣诘难大都督,只是拿大都督作靶子,掩盖府兵制被土地兼并破坏的实情。赵氏就算因之受到一些影响,也终究是有限。”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另外,要扳倒徐明朗的,并不是我赵氏,而是世家大族这个整体。”

    “整体?”陈安之再受震动,“包括跟徐氏关系不错的那些世家?”

    “到了今日,哪还有什么跟徐氏关系不错的世家?徐明朗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赵宁哂笑一声,“陇右军、山海军战事不利之时,魏氏、韩式、孙氏、石氏的族人、官员,可是没少被带进推事院。

    “陇右、山海关的新军之所以能没受太大阻碍的成势,将门世家作战不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就是因为将门自顾不暇,无力反抗朝廷的安排?”

    陈安之沉默下来。

    推事院掌握实权的是唐兴、周俊臣,但名义上的领头人却是徐明朗,推事院能这么横行无忌,虽说暗中是皇帝支持,但明面上是借了宰相的权威。

    推事院有多招人恨,徐明朗就有多招人厌。

    “这个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又无法真的战胜将门,还让门第势力衰落,令门第内部分裂,让世家在被寒门侵夺无数利益时,无法抱成团发挥自身力量的始作俑者,现在是真正的过街老鼠。”

    说到这里,赵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推事院这两年做得太过火了,世

    家大族都已忍无可忍,我这次回来,就是给推事院和徐明朗送行!”

    ......

    崇文殿。

    皇帝宋治看完手中的折子,满意地笑出了声。

    “陛下何事如此高兴,可否跟臣妾说说?”在旁边的小案桌后,批阅其它奏折的赵玉洁,闻声转过头来。宋治能笑出声,就是非常高兴,想要分享这份喜悦,她自然得识情知趣的配合。

    “史禄山亲率三千新练精骑,在辽东袭击女真部得手,斩首两千级,算是又给朕争了口气。”宋治笑容不减。

    史禄山,山海关防御使,现在对方麾下的流民军队,人数已经超过四万,跟雁门关的安思明相差不大。

    与安思明之前在战场上没立下啥功勋的情况不同,史禄山最近几个月以战代练,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在山海关的地位与影响力已经非常稳固。

    赵玉洁眨了眨无辜纯真的双眼,“史将军骁勇善战,这半年来屡有胜绩,为何陛下独独这回如此高兴?”

    宋治哈哈大笑,遥遥点了点赵玉洁的鼻尖,“就知道瞒不过你这玲珑性子,史禄山大胜的时候,孙氏出关的军队,刚好被女真精骑击败,折损逾千。”

    赵玉洁作恍然大悟状,随即作不忿状:“这些将门世家,委实太过无能了,让他们戍守边关国门,实在是不再妥当!”

    这话让宋治眼中笑意更甚。

    赵玉洁知道,她的话说到了宋治的心坎里。

    别人不知,她可是很清楚,女真部去年根本就没主动袭扰边地,战端是宋治暗示山海军挑起的!

    当时兴奋不已的孙氏、石氏两门,还欢天喜地的以为有军功可立,哪能想到,如今会被史禄山取代了那么多份量?

    若无战争,军中寒门势力如何能够抬头,新军怎么能有如此迅速的发展?

    凤鸣山之战后,宋治一方面意识到,北胡颇有战力,想要打压一下,免得他们继续变强;另一方面,宋治也觉得将门边军,战力有所下降,这便有了以战代练的心思。

    于是,在得知天元军西征的时候,他果断下令陇右军出击。

    陇右军败得那么惨,是宋治没想到的,他既高兴终于有了大举削弱将门世家,收拢军中权力的机会,又觉得北胡过于强大,而边军战力太过弱小。

    在往西域不停派遣新军,跟天元军作战时,宋治主动挑起跟女真部的战争,谋求的,就是用战争的方式,让新军迅速获得成长,形成真正的护国战力,同时侵夺孙氏、石氏等将门的兵权!

    这个时候,皇帝当然不会去想,将门世家之所以连战连败,被新军比了下去,是因为土地兼并过于严重,府兵制遭受惨烈破坏,军中府兵大多家境不好,兵甲不修,且多年没有得到轮替,士无战心。

    纵容天下土地兼并,扶持寒门地主打压世家大族,是宋治的策略。

    那么大齐经过一百多年的土地兼并,在均田制被大面积破坏的情况下,出现军中府兵难以为继的局面,导致将门世家在战争中表现不堪,被寒门将领的新军压得抬不起头的结果,难道就不是大齐历代先帝对宋治的的“遗泽”?

章二九三 一触即发

    从宋治这里,赵玉洁了解到了皇帝对待天下万民的态度。

    只要百姓不闹事不造反,能够按时交税,是不是被权贵富人压榨财富,是不是被地主兼并土地,是不是活得跟牲口一样,又有什么关系?

    赵玉洁知道,宋治现在唯一不满的,是太多自耕农失去土地沦为流民后,租税与人头税少了很多,这是个涉及社稷根本的问题,不容忽视。

    她还知道,宋治的打算是先处理世家,在皇权基本集中后,再反过头来解决这个疑难杂症。再者,农税虽然少了,但太平盛世商贸繁盛,商税不少,所以国库暂时无虞,可以支撑宋治进行这个计划。

    念及于此,赵玉洁垂下目光,将晦暗怨毒的眼神,投向了案桌上的折子,免得被宋治发觉她的异常。

    她曾经是个底层百姓,平心而论,她对宋治漠视苍生的帝王心性非常厌恶,甚至可以说痛恨,发展到最后就是瞧不起。

    但她更加知道,这是现实规则,是她该适应该利用的东西。

    所以她很快就平复了情绪,继续笑颜如花的看向宋治:“眼下新军在西域跟辽东表现良好,相信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取代将门世家,成为大齐王师的中坚力量。”

    “若能如此,也不枉朕一片苦心。”宋治半是喜悦半是骄傲的感叹一句。

    ......

    镇国公府。

    议事堂里坐满了人,一眼望过去不下二十。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世家家主,最次也是实权大长老。也就是说,这二十多人来自二十多个不同的世家。

    将门十八勋贵,除掉刘氏、庞氏、郑氏、吕氏的士人十三门第,到场的有一大半。这在之前是不能想象的。

    文武之争最严重的时候,将门与门第相互仇视,而直到今日,将门与门第内部的分裂,依旧无法扭转。

    在赵玄极的主座侧后,摆了一张小案落座的赵宁,是在场唯一一位非家主、大长老的存在,他对议事堂能有这么多将门、门第主事者到场,并不感到意外。

    一方面,两年前的汴梁之变,让赵氏跟一些门第接上了关系,虽然当时只是几个产业长老之间的对话,份量并不重,但在这两年中,在赵宁的有意引导下,这份关系得以扩充、发展。

    到了现在,赵氏跟许多世人门第的关系,都得到了一定程度改善,双方之间原本也没有死仇,现在虽然不至于多亲密,但遇到事关整体利益的大事,还是能做到一起商议一下。

    另一方面,这回赵玄极召集各个世家,要讨论的事情格外重要,几乎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而且堪称心腹之急,所以除了徐氏、孙氏身边那几个姻亲世家,余者几乎全部到场。

    赵玄极看着满座的世家之主,心中感慨万千,这样的景象他只在皇帝的大宴中见过,没想到如今这么多世家之主,都会到赵氏的议事堂里来。

    念及于此,赵玄极回头看了赵宁一眼。

    若非赵宁这两年奔波在外,不辞劳苦做了很多事,赵氏如今也聚集不到这么多世家来议事。

    赵宁的成就非止于此,他突破元神境后期已经一年多,眼下还正在冲击王极境!

    赵宁若能在今年成就王极境,这对赵氏而言,不只是多了一个强者那么简单。十九岁的王极境,根据以往经验,此生成就王极境后期十拿九稳。莫说赵氏,整个大齐皇朝,这种修行者都只在开朝时出现过!

    份量如何不用多言。

    有子万事足,现在赵玄极就有种有孙万事足的感觉。

    赵宁朝赵玄极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准备好,赵玄极可以开始了。

    赵玄极回过头,轻咳两声,示意众人安静,而后神色肃然的直入正题:“这两年来,推事院横行无忌,唐兴此獠栽赃陷害,残害的官吏数以千计,闹得人心惶惶天怒人怨,此人不灭,推事院不除,我等永无宁日!

    “三日后大朝会,本公打算在朝堂上,将推事院与唐兴的罪状面呈陛下,请求陛下将其治罪,诸公以为如何?”

    虽然在来镇国公府之前,在场的世家之主,就知道此行要商讨的事情内容,但此时听到赵玄极说要彻底铲除推事院,还是颇受震动,立即议论纷纷。

    半响后,门第章氏家主开口道:“推事院让我等寝食难安,我等想除之久矣,然则推事院有徐相主持,要推倒它谈何容易?”

    此言一出,众人大多附和。

    赵玄极冷笑一声:“本公这回不仅要抹除推事院,连带徐明朗也要弹劾!徐明朗在宰相之位上多年,毫无建树不说,反而引得朝野大乱,如今流民遍地,他这个百官之首难辞其咎。”

    章氏家主等人,闻言都是错愕不已。

    将门石氏家主道:“徐明朗这老匹夫,这些年倒行逆施,早就该脑袋搬家了!只是这老贼深受陛下倚重,只要陛下愿意保他,以如今寒门官员在朝堂上的势力,就算我们群起而攻之,也未必有胜算。”

    赵玄极信心满满:“事在人为。徐明朗不除,朝野难安。本公告诉诸公,这回只要我们齐心合力,徐明朗就一定会栽!”

    “镇国公为何如此有把握?”

    赵玄极微微一笑,指了指侧后的赵宁,“无它,本公有此子筹谋。”

    众人的目光旋即落到赵宁身上。

    无论这些目光是什么情绪,至少看赵宁的意味,都没有看年轻人的意思,对这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赵氏唯一的家主继承人,众世家之主都是平等视之。

    ......

    一家普通酒楼的雅间内,徐明朗坐在窗前,有一杯没一杯的饮酒,目光始终盯着窗外,急切之意虽然不是很浓郁,但半刻也不曾消散。

    昨日他忽然得到消息,赵玄极联合了诸多世家,意图一起在大朝会上弹劾他,将他从宰相之位上拉下去!声势可谓浩大。

    这些年自己做了什么,世家内部对自己有多不满,徐明朗心知肚明,若是一二十个世家之主,在朝堂上同时向他发难,他也不得不犯怵。

    所以他紧急派人给在宫中的义女传了信,让对方试探皇帝的心意,帮他确认皇帝这回会不会像之

    前一样保他。现在,到了对方回信的时候。

    平心而论,徐明朗觉得皇帝应该会保他,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对方的授意,无论是早年间挑起文武之争,还是近来扶持推事院。

    虽说在这个过程中,双方有利益交换,徐氏一族的真正实力,已经凌驾于其他世家之上,成为了皇朝第一世家,但这都是皇帝理应给的恩赏。

    从道理上讲,徐明朗自己觉得自己这么一个,有实力有威望,现在又对皇帝近乎言听计从的世家之主,呆在宰相大位上,对皇帝十分有利,皇帝没道理抛弃他。

    喝空了一壶酒后,赵玉洁终于到了。

    “你怎么亲自来了?”徐明朗惊愕起身。以赵玉洁现在一品丽妃的身份,受宋治宠幸的程度,会亲自出宫来见他,是徐明朗没有想到的。

    做寻常宫女装扮的赵玉洁,放下兜帽,笑着回答道:“此事关系重大,容不得半分闪失,让别人来我不是太放心,非得我亲自来告知义父不可。”

    这番话让徐明朗心生感慨,赵玉洁到现在还能对他这么贴心,没有因为宋治的宠幸而变得骄横、目中无人,让他很是感动。

    “陛下是什么意思?”徐明朗问这话的时候,凝神静气。但其实他心中已经不是很紧张,从赵玉洁的表情上看,对方带来的应该是好消息。

    果不其然,赵玉洁道:“义父只管放心就是。陛下一直是依仗义父的,义父毕竟是陛下的先生,这个份量不是旁人可比,再者,失去了义父,陛下去哪里找像义父这样忠心有威望的世家之主,来担任皇朝宰相呢?

    “所以就算世家大族群起而攻之,陛下也会授意寒门官员与之对垒,确保义父权位无虞。”

    闻听此言,徐明朗心中大喜,暗道果然不出所料。

    既然赵玉洁来了,徐明朗也就趁机询问了一些细节,确保这件事的确没有意外。而后两人叙了些旧话,加深了一下感情。赵玉洁不能逗留太久,徐明朗将她送到门口。

    望着赵玉洁远去的背影,徐明朗摸着下巴,笑容渐渐浮上脸庞,不屑的自言自语道:

    “赵玄极你这老贼,还想扳倒老夫,真是不自量力!如今陛下权势日盛,对皇朝大事已经近乎是一言而决,老夫有圣眷在身,又岂是你这老匹夫能够匹敌的?”

    赵玉洁深受宋治喜爱,在崇文殿批阅奏折的事,如今在燕平已经不是秘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皇后备受冷落。

    姑且不说安思明在雁门关领兵六万,隐隐与雁门军分庭抗礼,就说宋治对待赵七月的态度,就已经再明显不过的传达出了,皇帝对赵氏疏远的信号。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怎么会帮着赵玄极,对付他这个赵玉洁的义父?

    ......

    转眼到了大朝会的日子。在等候进殿的时候,徐明朗坐在屋子里优哉游哉的喝茶。他跟赵玄极两人,是唯二拥有在屋中休息,不必站在外面排队的特权的大臣。

    眼见赵玄极进门,徐明朗放下茶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章二九四 被抛弃

    眼见赵玄极进门,徐明朗放下茶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在心机深沉,养气功夫了得的徐明朗身上,这种近乎**的嚣张挑衅姿态,平日里基本见不到。

    可见赵玄极这回针对他的布局,曾让他感受到巨大压力,这才在自知胜券在握的情况下,看到赵玄极就迫不及待的释放情绪。

    赵玄极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端起茶碗自顾自品茗,全无跟徐明朗作意气之争的打算。

    “如今府兵难以为继,导致边军战力下降,随着战争进行,原本的军队人数不断减少,新军又隶属于团练使、防御使,想来大都督府近来很是清闲吧?”徐明朗瞥了赵玄极一眼,有心寻对方的晦气。

    作为皇朝文臣、武将之首,之前两人之间的地位,是由文武之争来决定,如今文武之争虽然仍在,但已经不是主要矛盾。

    随着军方分出去了一块新军势力,将门世家的份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赵玄极的权威因之大为削减。

    在庞氏覆灭,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后,被迫在赵玄极面前低头装孙子的徐明朗,如今哪能不抓住机会扬眉吐气?尤其是在知道对方暗中纠集力量对付自己,想要将自己扳倒,却注定会失败的当下。

    “大都督府的事,不劳徐相挂念,徐相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为好。”赵玄极淡淡回应。

    徐明朗暗暗冷笑,并没打算就此放过赵玄极,继续道:

    “大都督身为皇朝军人之首,却不能襄助陛下,妥善处理好军伍之事,可谓失职。如今新军相继建成,规模日渐壮大,朝中不可不置官衙统率,陛下日前已经同意本相之请,将新军划归枢密院管辖。”

    说到这,徐明朗看赵玄极的眼神充满戏谑,“本相看大都督年纪也大了,这不用多久,大都督府也该没什么事了。往后大都督便能安心颐养天年,遛狗逗鸟,真是羡煞本相。”

    这是说赵玄极会成为一个没有权力的闲人。赵玄极瞟了眼志得意满的徐明朗,见对方一副胜利者面孔,心中厌烦,有心反唇相讥,但就在这时,外面钟磬之音响起,上朝的时辰到了。

    赵玄极遂起身出门,不复跟徐明朗多言。

    很快,朝臣分作两班,踩着第一缕朝阳进了含元殿,随着敬新磨浑厚高亢的嗓音响起,头戴珠冠的皇帝宋治出现在御案后。

    起初是寻常奏对,没什么特别重要的。

    几个臣子说完了自己的事,一时再也无人出声,大殿陡然安静了一阵,不少世家官员都互相看看,彼此以目示意,气氛旋即变得诡异。

    敬新磨正要照例来上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御史中丞忽然抱着笏板出列,他一动身,世家官员们都是精神一振,而那些不知道今日会有风波的大臣,也都是神色一凛,因为御史中丞面色悲戚,一副苦大仇深、泫然欲泣的模样。

    “启奏陛下,臣弹劾推事院长史唐兴、周俊臣,目无法纪,肆意栽赃陷害皇朝官员,两年以来,制造数百起冤假错案,致使数千人家破人亡,惹得民怨沸腾,天下不安,请陛下明察......”

    话说完,御史中丞奉上自己的奏折,旋即就拜倒在地,泣不成声,仿佛死了亲儿子。当真是见者落泪,闻者心痛。

    宋治一副听了天书的模样,显得意外至极:“竟然有这

    种事?朕怎么不知?”

    兵部侍郎接着出列,也是满脸悲怆,惨声道:“启奏陛下,此事属实,乾符八年七月,有地痞无赖诬告兵部员外郎崔城贪污受贿,推事院不分青红皂白,闯入兵部抓人,臣稍作阻拦,他们就将臣轰去一边......

    “员外郎进了推事院,因为遭受不住刑讯而昏迷,唐兴此獠竟然抓着他的手,在自己制造的供词上按了手印!可怜崔城一身清廉,竟然因此被罢官,他回到家宅不过数日,就抑郁病亡了!

    “这两年来,推事院的罪行罄竹难书......当日之事,涉及臣之下属,臣无法置身事外,辗转打听多时,终于收集到了一些证据,请陛下过目!”

    说着,奉上奏折,而后就跟御史中丞一样,拜伏在地。

    有这两人打头,一个又一个世家官员接连出列,历数推事院的种种罪状与恶行,须臾便是十多人拜伏在地。中间有人从始至终都泣声不绝,感情真挚,显然是有亲友被推事院残害。

    宋治快速浏览了一遍众臣递上来的奏折,中间面色数变,末了,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投向殿中那些拜伏的大臣时,又是满脸戚然,遂走出御案,亲自将御史中丞、兵部侍郎扶起,潸然泪下道:

    “朕从未想过,推事院会有这么多倒行逆施之举,枉朕如此信任唐兴等人,孰料竟然被他们这般蒙蔽!诸卿少安,此事朕定有处置!”

    说着,宋治回到皇位上,面色一正,“唐兴目无纲纪,肆意妄为,残害忠良,为皇朝所不容,着令,立即将其下狱,暂封推事院。此案交由三司从严审理,五日之内,必要有一个结果!”

    闻听此言,御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无不是大喜谢恩。

    徐明朗望着正气凛然的宋治,听罢对方的处置决定,心中不由得一突。推事院是他领衔的,唐兴等人有罪,他也难辞其咎,眼下皇帝这么严厉的处置唐兴等人,让徐明朗难免不安。

    不过他也就是稍稍不安而已,并未感受到真正的危机,推事院他只是挂个名,就算有责任也不大,最不济被处罚一二就是了,宰相之位不必担忧。

    这时,御史中丞、兵部侍郎等人退下,殿中刚刚安静下来,御史大夫面容肃然的出班,他一开口便语出惊人:

    “启奏陛下,臣弹劾宰相徐明朗,纵容推事院为非作歹而不闻不问,坐视土地兼并愈演愈烈而不加抑制,旁观朝臣相争而无所作为,致使千百官员蒙冤受屈,是为皇朝大患,请陛下罢之!”

    这回,宋治没有流露出意外之情,面色也没有变化,稳坐皇位不动,只是沉吟。

    赵玄极随即出班,他说的是两年前,徐明朗指使庞氏、郑氏等门第陷害赵氏。

    紧随其后,二十多个将门、门第的官员,纷纷出班弹劾徐明朗,罪责五花八门,核心就是徐明朗渎职,不仅不配再做宰相,更应该被下狱治罪。

    没有人说徐明朗危害了世家大族的整体利益,大家的理由都光明正大。

    徐明朗对这一幕早有预料,是以并不慌乱,在赵玄极那边的人手都出面,朝堂上接近半数官员,都拜伏在地后,他向自己的人手示意,让他们出面驳斥赵玄极等人的弹劾,表明不同意见的立场。

    这样的官员虽然不多,但足够起个头,而后自然就有皇帝授意的寒门官员,声势浩

    大的相继发言,来抗衡乃至压倒赵玄极等人的弹劾之势。

    徐明朗的人手的确是表明了立场,但在这寥寥几个声音落下后,大殿再度陷入寂静。

    没有寒门官员动身,也没有寒门官员为徐明朗鸣不平,反驳赵玄极等人的弹劾。

    徐明朗等了片刻,发现无人声援后,心头猛地一跳,顾不得仪态,回头去看那些寒门官员。

    却见这些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全都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好似耳朵已经聋了,压根儿没注意到眼前的异变。

    这一下,徐明朗大惊失色,连忙向皇位上的宋治看过去。

    对方没有看他,反而是一副被众多世家官员说动的模样,正眼神闪烁的在寻思着什么。

    面对这么人的弹劾,徐明朗是不能自辩清白的,他只能让别人帮他说话,然后等候皇帝的处置。

    可现在,皇帝好似并没有帮助他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的,皇帝会让寒门官员保他?

    赵玉洁明明很肯定的!

    时间安静得越久,徐明朗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到后来逐渐慌乱。

    “既是如此,宰相就咱时回家休养,等三司查明诸卿弹劾之事是否属实,再决定如何处置。”终于,宋治看了徐明朗一眼,给出了决定。

    从皇帝的眼神中,徐明朗没有看到半分情义。有的,只是帝王的冷漠。

    从皇帝的话语里,他更加感受不到丝毫迟疑。有的,只是果决的判断。

    徐明朗如遭雷击,身子晃了晃,禁不住后退两步,脸上霎时一片死灰,如丧考妣。

    他终于意识到,赵玉洁骗了他!

    可赵玉洁怎么会骗他?

    赵玉洁为什么要骗他?

    谁能让赵玉洁骗他?

    是谁让赵玉洁摒弃了跟他的利益联盟?

    答案显而易见。

    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让已是一品丽妃,且在崇文殿参与批阅奏折的赵玉洁,做出这个选择。

    宋治。

    这也就是说,宋治故意让赵玉洁告诉他,皇帝会保他。其目的,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确保今日这场弹劾能够顺利进行,达到目的!

    这一刻,徐明朗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他被皇帝抛弃了。

    而且是早有预谋的抛弃!

    不同于两年前,这回,皇帝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真正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徐明朗始料不及,震惊意外之余,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仿佛天都塌了。

    他不明白,皇帝为何要抛弃他?

    他对皇帝还不够言听计从,不够忠心吗?

    为此,他甚至成了绝大部分世家大族同共的敌人!

    这时,已经起身的赵玄极,在回到自己的位置前,经过徐明朗面前时,微微顿了顿脚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揶揄道:“徐相,你说,咱俩接下来谁该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说到这,赵玄极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这个人一定不会是徐相。因为徐相你渎职之罪很严重,想要颐养天年只怕很难。”

    听到赵玄极这些话,徐明朗只觉得心潮翻腾,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响出不来,末了好不容易顺了气,没有自己把自己给憋死,却是一口鲜血到了嘴边。

章二九五 内相

    镇国公府。

    朝堂上风云变幻,大臣言辞激烈、皇帝悲声落泪时,赵宁则在府宅的亭台中跟杨佳妮下棋,秋风拂来,亭台下的荷花池里水波不兴。

    两个臭棋篓子经过两年的磨砺,手谈水平已经今非昔比,站在一旁的扈红练现在就算是想要开口指点,也是无从下手。

    很多时候她甚至都不能理解两人的棋路,往往要随着棋局的发展才能恍然大悟,暗道精妙。

    一局棋下完,时辰不早,赵宁让人撤去了棋盘。丫鬟们奉上茶水点心,扈红练也坐了下来,三人边吃着午茶边闲聊。

    “到了这个时辰,朝堂上的事情差不多该有结果了吧?”

    扈红练看看皇宫的方向,亭台虽然地势颇高,视野广阔,但在这里注定是看不到皇宫情景的,扈红练收回目光投向赵宁,“徐明朗那老匹夫有可能绝境逢生吗?”

    细嚼慢咽的赵宁将嘴里的桂花糕吞下,喝了口茶水清清口腔,这才不紧不慢的回答扈红练,“皇帝打定主意要抛弃他,他又如何能有生机可言?”

    扈红练叹息一声,“我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抛弃一条这么忠心好用的老狗。”

    “皇帝会缺忠犬吗?”赵宁轻笑一声,“对我们的皇帝而言,让每一条狗都物尽其用,才是应该做出的选择,而不是非要每条忠犬都有一个好下场。”

    见扈红练还想开口询问,赵宁便主动继续解释:“徐明朗成为了世家大族的众矢之的,这才是他该死的地方。

    “如今二十多个世家,联合起来弹劾徐明朗,若是皇帝依然不肯做出让步,将徐明朗丢给世家泄愤,那么接下来世家就不是弹劾徐明朗了。

    “这些年皇帝一手促成世家文武相争、世家内部分裂、寒门崛起的局面,真当世家们都对皇帝没有怨言?时至今日,这份怨忿已经极深,深到足够促使世家大族暂缓彼此间的仇隙,站在一起面对共同的敌人。

    “之前不可能联合起来的将门勋贵、士人门第,如今也在赵氏的牵头下站到了一起,被徐明朗一手破坏的世家团结,如今已有重塑之势。

    “在这个时候,世家们还没有明目张胆反对皇帝,只是要求处理掉徐明朗这条咬人的狗,皇帝不答应,那是逼着世家们把怒火对准他。只有抛弃徐明朗,世家大族跟皇帝之间的关系,才能得到一定程度缓解。”

    说到这,赵宁又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推事院跟徐明朗,都是皇帝用来打击世家大族的爪牙,如今他们的作用已经达到,任务已经完成,是到了抛弃他们,避免世家大族闹出大乱子的时候了。”

    听到这里,扈红练再度恍然大悟。

    杨佳妮忽然道:“徐明朗虽然注定要被皇帝抛弃,但他作为皇朝宰相,徐氏家主,这些年肯定没少为巩固自身权位而筹谋。

    “今日朝会,短短一两个时辰中,徐明朗就从云端跌落尘埃,没有反抗之力,是不是太快了?狗急了还能跳墙,徐明朗就没点保底手段?”

    赵宁沉吟片刻:“徐明朗就算有保底手段,只怕也来不及用。皇帝决定要抛弃他,就不会给他见势不对,反咬自己的机会。所以在今日朝会之前,徐明朗应该是觉得皇帝会保他的,所以没想过要动用保底手段。”

    “徐明朗怎么会这么相信皇帝?”

    赵宁叹息一声,起身来到亭子边,负手站在高高的亭台上,面向皇宫的方向,声音低沉道:“经过了两年前庞氏、郑氏、吕氏之案,徐明朗未必还会完全信任皇帝。真正让他确信皇帝会保他的,只怕另有其人。”

    杨佳妮坐在石桌前没动,望着赵宁的背影道:“赵玉洁?”

    赵宁没有回答。

    是默认。

    扈红练忽的哂笑一声,不无讥诮道:

    “说起来,这个叛女还真是背叛成性。早年间背叛赵氏,差些让宁哥儿遭逢大难不说,而后背叛萧燕,致使对方没能逃出生天身陷囹囵,这回又背叛徐明朗,使得徐明朗连保底手段都没能用出,就稀里糊涂跌入深渊。”

    说到这,扈红练若有所思道:“真不知这叛女的叛主行为,什么时候是个头。”

    赵宁没有接话。

    杨佳妮也没有。

    扈红练止住话头,发现气氛不太对。

    赵宁的面容她看不到,便将疑惑的目光看向杨佳妮。

    杨佳妮低声道:“赵玉洁如今在宫城的地位,已经非同等闲,如今她又帮皇帝处理了徐明朗,份量就更上层楼。推事院跟徐明朗倒了,皇帝必然要再度扶持一个爪牙出来,而且会比推事院、徐明朗更有用,否则就是倒退。”

    扈红练蹙眉寻思片刻,忽然脸色一变,“你是说,皇帝下一个要放到台面上的爪牙,会是赵玉洁?!可她......不过是一个后宫嫔妃!”

    “她虽然是后宫嫔妃,却已经在崇文殿批阅了很久的奏折!”

    杨佳妮的声音变得很危险,“如果不是为了‘重用’她,皇帝何故让她做这件事?而且,宰相倒了,再要扶持一个比宰相更有用的人,可不容易,寻常人哪能胜任?”

    扈红练半响说不出话来,末了她仍是无法置信,“自古以来,后宫都不得干政,历朝历代,除了主幼母壮,太后垂帘听政的情况,从无皇帝正值盛年,而嫔妃插手朝政之事!”

    “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更不代表以后不会有。一切都要看形势是否需要。在眼下大齐皇朝内部这种风云激荡的形势下,什么都可能发生。”

    杨佳妮看了赵宁的背影一眼,“赵玉洁会不会正大光明插手朝政,暂时不得而知,但赵玉洁身份显赫后,皇后在皇宫的处境就不会太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扈红练陡然看向赵宁,终于明白赵宁为何会忽然情绪低沉,遥望皇宫的方向不言不语。

    ......

    半旬后,含元殿。

    宋治看罢三司递上来的折子,默然半响,终是长叹一声,嗓音沉痛道:“徐相既然有这么大的罪责,就算跟朕有师生之谊,朕也不能徇私枉法,就依照三司所奏,废除修为流放岭南吧。徐氏一应为虎作伥的官员,也依照律法处置。”

    “陛下英明!”御史大夫称赞一声。

    这样一来,不仅徐明朗沦为废人,余生只能饱受苦难,徐氏也会家道中落,渐渐从世家大族中除名。

    这个短暂坐上了皇朝第一世家之位的门第,终将是不可避免成了明日黄花。

    宋治拿起另一本折子,“唐兴等人颠倒黑白,罪不容诛,为尽快平息民愤,不必等到秋后,三日后便问斩吧。”

    “陛下明鉴!”

    “设立推事院,本是为了肃清官场风气,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如今闹成这样,已经跟朕的初衷背道而驰。就依诸卿所请,废除推事院。周俊臣等人革职查办。”

    “陛下英明!”

    议完这些事,宋治稍作沉吟,看着满朝文武道:“朝中不可无相,朕意,拜陈询为相,诸卿以为如何?”

    陈询,门第陈氏家主。

    闻听此言,赵玄极等人都是面面相觑,深感意外。

    他们原本还以为,在徐明朗下台后,皇帝会任用一个寒门官员为相,譬如说参知政事孔严华。却没想到经历了这场风波,皇帝还会让世家官员为相。

    当然,陈氏跟徐氏不合,而且早已成为皇帝附庸,大家都是知道的。但在如今这

    种形势下,让一个世家之主成为宰相,总比让一个寒门官员成为宰相强。

    于是乎,陈询就成了新的宰相。

    ......

    宫城,风雪亭。

    以往宋治来这里,基本都是一个人,偶尔会让徐明朗跟赵玄极过来。

    如今徐明朗已经没了,而赵玄极——两人之间的关系,随着安思明、新军与皇后处境变化,已经跌入冰点,就差没有当面撕破脸皮,宋治也是没有再让对方过来私下相见,笼络对方的必要。

    眼下有资格跟宋治一起坐在这里的,是赵玉洁。

    “这两年来,你处理奏折、国事的水平,已经跟朕差不了太多。朕近来身体不适,尤其是眼疾愈发厉害,打算专心养病,让你多分一些担子,你可愿意?”

    宋治这句话,让赵玉洁心头大喜。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关心皇帝的病情。

    末了,宋治道:“朕打算设立内阁,主要是让几名重要的寒门官员,随侍在崇文殿,以备咨询。往后有什么军国政事,内阁成员先行商议,拿出主意,有了定论后,再放到朝堂上讨论一下——当然,更多的只是公布一下。

    “内阁成员会由孔严华领头,世家官员也会安排两个——也就是照顾一下世家颜面。朕会给你一个崇文殿学士的官衔,让你可以正大光明参与内阁日常事务,从今往后,你就是朕在内阁的耳目手脚。

    “朕养病的时候,会呆在养心殿,内阁有什么大事,就由你来给朕禀告,朕有什么决意,一般也会让你传递给崇文殿。”

    说到这,宋治正视赵玉洁:“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赵玉洁当然明白。

    有了内阁,三省注定被驾空,宰相都会渐渐沦为应声虫,朝堂实际事务是由内阁说了算!而她这个所谓的崇文殿学士,因为日常单独负责沟通皇帝与内阁,会成为事实上的内阁主事。

    如果说陈询这个宰相只是外相,那么她就是内相!

    设立内阁,是宋治加强皇权的一大步,这意味着皇帝不仅是在向世家大族要权,更是在向中枢的三省六部要权!中央集权到这一步,就走到了真正加强皇权的道路上。

    这个举动,无疑会引发朝臣极大不满,会让宋治结怨于百官。

    所以宋治把赵玉洁推了出来,让赵玉洁成为内相,有她日常跟朝臣接触,她就会吸引百官的注意与怨忿。而宋治则能借着身体不适,专心养病的由头,脱离于这股漩涡之外。

    最终,百官对皇帝不满对内阁不满,都会集中为对赵玉洁的不满。

    这就像之前的徐明朗。

    但也只是像而已。

    赵玉洁这个内相位高权重,关系重大,在宋治明面上不大理事的情况下,近乎是皇朝第二个皇帝,对宋治而言分外重要,不会轻易抛弃。

    宋治之所以用赵玉洁,而不是用别的官员,是因为对她格外信任,也是因为跟寒门官员相比,赵玉洁更加没有根基,所有权力都是宋治赋予,哪天宋治不满赵玉洁势大了,可以轻易撤掉,都不会引起什么大风波。

    赵玉洁当然知道,内相这个位置的危险度。

    那比徐明朗更危险。

    但权力也会比徐明朗更大。

    因为这个时候,皇帝毕竟养病去了。

    所以赵玉洁绝对不会拒绝。

    她将在这个位置上,大展宏图,继续推进宋治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势力,加强皇权的进程,并为自己谋划。

    “只要能让陛下开心,臣妾愿意赴汤蹈火。”赵玉洁拜伏在皇帝面前。

    皇帝笑了笑,面容柔和,满眼温情,“媚娘,不要让朕失望。”

章二九六 这一生

    镇国公府的议事堂,今夜灯火通明。

    家族中的实权长老尽皆在座,其中还包括从雁门关归来很久,负责赵氏产业发展与隐藏的王柔花。

    除此之外,黄远岱、周鞅两人,也坐在赵宁身后。经过前两年游历天下的行程,周鞅已经心甘情愿跟在赵宁身边。

    “陛下设立内阁的风声已经传出,如此看来,陛下并没有因为徐明朗、推事院的事,就放弃亦或是暂缓削夺世家权柄,甚至变本加厉了。”

    主座上的赵玄极面色如铁,“事到如今,我们必须有所应对。再坐视局势发展,不用太久,赵氏就会沦为普通大族,再不复世家之位!”

    赵玄极一番话说得无比肃杀。

    赵氏能有今日地位,是千百年家族积累的结果,中间有无数英才的血汗,别的不说,仅仅是大齐开朝立国时,战死沙场的赵氏修行者就极多。

    现在,要赵氏甘愿放弃眼下的地位,无疑是赵氏族人不能接受的。

    非止赵氏,所有世家都一样。

    “如今陛下牢牢把控朝政,寒门官员势力已成,我们要在朝堂上跟陛下分个输赢已经很难。而且陛下的帝王心术确实厉害,论争权夺利,我们不是对手。”

    说话的是大长老赵镇中,他面色忧愁,“再过几年,雁门军兵源减少,我们连立身之本都要失去,这个时候说要有所应对,实在是不容易。”

    众长老闻言,都纷纷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有人说要联合将门勋贵,向皇帝施压,将新军并入以前的军事体系,有人说要联合所有世家,跟寒门势力分个高下胜负,有人说打铁还需自身硬,多发展产业赚钱提升修行者实力才是根本......

    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不乏真知灼见,等到大家都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堂中渐渐安静下来,而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赵宁。

    众人都想知道赵宁是什么看法。观他们信任期待的眼神,可见他们认为赵宁必有真正实用的见解。

    见解赵宁当然有,而且也不用藏着掖着,他的优势在于能结合前世记忆,这时便娓娓道来:

    “两年前,家族年入不超过五百万金,修行者不过数百,元神境只有五十,王极境唯祖父一人。现如今,家族正常产业的年入超过千二百万金,修行者达到一千三,元神境已有八十多人,御气境增加了四成,而王极境达到了三人。

    “两年之后,如果我们能达成先前立下的目标,使家族年入两千万金,元神境达到百五十人,御气境超过五百,修行者两千余,那么我们的力量,就比得上三个世家。

    “如果王极境还能再多一两个,那赵氏的这份力量,就连帝室都比不上。届时一旦北胡大举南侵,开启跟大齐的国战,赵氏能在混乱的局势与沙场中,拥有怎样的影响力,就不必多言了。”

    说到这,见众人都是深以为然,不少长老神色稍振,赵宁接着道:

    “我们的难题,不过是军队。诚然,府兵制被破坏后,随着雁门军原有将士轮替离开边关,我们手中的可用之兵越来越少。但赵氏身为将门世家,以如今的财力,招募私军很难吗?”

    听赵宁说要招募私军,一些长老顿时色变。

    赵玄极抚须沉吟:“世家能有多少护府私兵,朝廷是有律法规定的,至多不能超过八百。八百人能干什么?”

    “八百人太少,当然要大规模增加。”

    “这瞒不过朝廷!”

    “在燕平当然瞒不了。”

    “赵氏要在晋阳隐蔽招募私军?”

    “晋阳是赵氏基业所在地,控制力强,藏一两万军士不难。”

    “那也藏不了太久!”

    “无需太久。”

    “那是多久?”

    “短则两年,长则四年。”

    “四年之内,国战必然开启?”

    “以天元军在西域的战事顺利程度,此事绝无意外。”

    “一两万军士,耗费也不小。”

    “只是普通军士,不需要修行者,耗费不会太大。”

    话至此处,众人都沉默下来。

    招募私军,这不是小事,万一事情败露,赵氏当即就会覆灭。

    以眼下的形势看,皇帝对赵氏戒备心极重,赵氏不能

    不小心行事。

    所以包括赵玄极在内,众人都很迟疑,低头沉思,权衡利弊。

    赵宁正视众位长老:“叔伯们难道认为,只有赵氏会暗中发展自家力量,乃至招募私军吗?”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抬头。

    是了,以世家大族如今的处境,谁会甘愿坐以待毙?

    在皇帝治徐明朗的罪,废除推事院,任命陈询为相时,世家们或许曾欣喜的认为,皇帝这是要收敛了。但随着内阁之事的风声传出,世家们绝望的认识到,皇权没有停止逼迫他们的打算。

    这个时候,世家们怎么可能不谋退路?

    ......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地方,寻常时候要来探监并不容易。

    不过对于即将被砍头的死刑犯而言,无论牢头还是狱卒,都会格外网开一面,准许他们见见家人好友,跟故人告别一番。如果没有人来见他们,狱卒还会给他们准备一份相对丰盛的断头饭。

    唐兴在燕平没什么亲人,在被判了死刑后,他就没想过会有人来看他,只是安静等待死亡降临。所以当赵宁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很是意外。

    “赵兄。”

    唐兴虽然身陷囹囵命在旦夕,但精神并不显得萎靡,脸色也很正常,难得的是连风仪都没丢,跟赵宁见礼的时候,依然风度翩翩。好似仍是那个威震朝野,人人避之不及的推事院大魔头。

    “想不到唐某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赵兄来送行,今日饮了赵兄的酒,明日唐某走上黄泉路时,也能平生一股无惧无畏的豪气!”唐兴接过赵宁递来的酒坛,哈哈大笑了三声。

    言罢,看到跟在赵宁身后的人,唐兴微微一怔,旋即露出释然的笑容,“周兄能活着,甚好。”

    跟在赵宁身后的,便是推事院双煞之一的周俊臣。

    不同于唐兴,周俊臣因为处理的是案牍之事,不曾亲手抓人、刑讯,再加上跟唐兴性子不同,终究是心存道德,在推事院也救了一些实在不该死的官吏,所以这回虽然被革职查办,丢了乌纱帽,但却保住了性命。

    唐兴不知道周俊臣的具体情况,但看到对方能够自由行动,到狱中探视自己,就明白对方至少没有被判死罪。

    “唐兄......”周俊臣弯腰作揖,来之前有千言万语,此时一句唐兄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本是同乡,又是同年高中,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接着一同结识赵宁,一路加官进爵,成为执掌推事院的实权官员,威风一时。

    如今却又同时落难,之前种种都化作云烟,大起大落之后心中可谓五味杂陈,感触良多。只是两人一个死罪即将被砍头,一个好歹保全了性命,心境有所差别,周俊臣张嘴无言。

    须臾,三人在房中落座,唐兴抱着酒坛一顿豪饮,一口气就喝掉了半坛,末了舒畅的大出一口气,道一声爽快。

    “之前我刚回燕平时,告诉过唐兄,若是及时抽身,将过错都推倒徐明朗头上,或许还能保全性命。唐兄执意不听,以致于此,何苦来哉?”赵宁不无感慨。

    周俊臣讶异转头,没想到赵宁之前竟然还劝过唐兴。

    唐兴不以为意的一笑,“唐某自知罪孽深重,手上冤魂怨忿无数,断然无法脱身。就算依照赵兄所言,勉强保住一条性命,日后恐怕也要唯赵兄马首是瞻,从陛下爪牙变为赵兄家犬。此非唐某之愿!”

    唐兴主事推事院的时候,曾让一些赵氏族人被罢官,也曾让魏氏一些族人被流放,在这种情况下赵宁还愿意保他一命,当然只是看中唐兴的才能,想要让对方卖命给他。

    周俊臣纵然罪责小很多,毕竟是推事院两位主官之一,此番能保住性命,也是因为赵氏从中运作,让那些这回跟他们联合的门第官员,在审案过程中做了手脚。

    见唐兴事到如今,言语中依旧有以给皇帝做爪牙为荣之意,周俊臣心头堵得慌,涩声道:

    “从京兆府到推事院,我一直在劝唐兄,凡事要守住自己的本心,不可为了陛下连士子原则都不顾了,连是非黑白都不辨,可唐兄始终不听。

    “如今,摆明了是陛下抛弃了推事院,抛弃了我们......陛下连徐相都抛弃得果决,可谓无情至极。唐兄一心事君,结果落得如此下

    场,为何还对陛下如此愚忠?”

    唐兴瞥了周俊臣一眼,淡淡道:“士为知己者死。

    “如我等这种毫无出身的寒门进士,若无陛下垂青,在世家大族的挤压下,终其一生也无法真的手握大权,成为朝堂真正的重臣。就算运气好,六十岁位列中枢,那时候已经垂垂老矣,还谈得上什么意气风发?

    说到这,唐兴抱起酒坛痛饮,末了一抹嘴,豪气干云道:“大丈夫生于世间,当顶天立地,让万民俯首,令百官畏惧,一呼一喝皆有雷霆之威!哪怕只能做一日人上人,颐指气使,也好过一辈子碌碌无为,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

    “我唐兴能得陛下赏识,主事推事院,凡两年间,掌生杀大权,握权贵生死,视世家大族为蝼蚁,令衮衮诸公胆战心惊,所到之处,人皆畏惧退避,不敢有半分不敬,威风何人能及?

    “凡我所喜,皆为忠良,凡我所恶,皆为奸邪!断人间是非,定朝野黑白,如阎罗降世,似天神下凡,肆意妄为,无所不能,哪个寒门官员能比?此不亦快哉!

    “臣子手握大权,从无长久的,我唐兴能有这两年,此生足矣!”

    听罢唐兴的慷慨陈词,周俊臣张大了嘴,又是半响说不出一个字。

    末了,他黑着脸道:“唐兄这般倒行逆施,可知会留下什么名声?”

    唐兴一口气将坛子里的酒喝完,洒然一笑:“当今之世,世家衰微,寒门崛起,此乃大势。方今圣上有改天换日之志,亦有改天换日之才,百年之后,这天下将成为寒门的天下,再无士族门阀!

    “而我,唐兴,生于当世,为陛下爪牙,为寒门猛士,为陛下宏图大略开疆扩土,为寒门崛起披荆斩棘,百年之后那些显赫人前的寒门官员,都该对唐某感恩戴德!

    “史书上若有唐某的名字,自然会给唐某冠以酷吏、小人之名。但真正的有识之士,会看到唐某的功勋,铭记唐某的功德,对唐某今日之勇心悦臣服!”

    说到这,唐兴将空酒坛用力摔在地上,哈哈大笑三声,“好酒!”

    周俊臣愣愣无言。

    赵宁摇摇头,也不复多言。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寒门斗士,在权力之争上立场不同,对是非对错的定义不一样,注定了无法成为真正的朋友。

    他留下一句“唐兄走好”,起身离去。

    赵宁离开牢狱后,房中安静下来。

    之前意气风发的唐兴,身上的豪烈之气,逐渐消散,整个人平静下来。

    周俊臣默然片刻,看着唐兴眼神复杂,伤感的道:“你我进京赶考时,梨花不舍的送了二十里,出了山口都不愿回去,哪怕在瑟瑟寒风中冻得发抖,也一直站在山包上远远望着我们......

    “我写过信回去,他们告诉我,她时常跑到那个山口,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默默流泪,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日暮方归。唐兄,你应该知道,她在等你回去娶她......她打小就倾心于你,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老是跟在你后面......”

    说到这里,周俊臣再也说不下去。

    想起那个长得不算太漂亮,但脸蛋总是很干净,温柔得像是水,做得一手好饭菜的青梅竹马,唐兴面容黯然,沉默不语。

    良久,他方喟然一叹,抬头将眼眶里的泪逼回去,嘶哑着嗓音道:“我的确亏欠梨花许多,如果有来生.......”

    他顿了顿,忽的摇头:

    “就算有来生,我还是会做跟现在一样的选择。我唐兴就不是个婆娘孩子热炕头的人,我追求的是手握大权显赫人前,注定了要在宦官里沉浮挣扎。若是我没有死得这么早,大概也会娶一位大员的千金......”

    闻听此言,周俊臣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指着唐兴,开口就要大骂几句。但话未出口,他又垂下了手。对方是什么性子,他早就知道了。

    唐兴抬头看向自己的同乡好友,笑得恍若隔世:“周兄,若是你喜欢梨花,那就娶她,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如果你不喜欢她,那就帮我告诉她.......勿等,勿念。”

    ......

    翌日,唐兴等人被斩于菜市口。

    行刑台上数十名官吏,不是痛哭流涕,就是大声喊冤,唯唐兴神色自若,临死都不肯弯腰低头。

章二九七 三年二圣

    大雪日,大雪纷纷。

    陈安之在码头送别赵宁,情绪低落:“本以为你这次回来了,就会呆在京城,不曾想未满三个月,你又要南行。”

    言罢,叹息不绝。

    锦帽貂裘的赵宁笑了笑:“我只是游历四方,又不是云游天外,总有回来的一天,何必如此怅然。有事给我写信即可,只要送到镇国公府,家里的人会尽快呈送到我面前。”

    陈安之欲言又止。

    他因为从推事院脱身及时,加上自己本来就没什么致命劣迹,没有被牵连不说,眼下借着陈询为相的形势,已经是加官进爵。

    然而,陈安之跟陈氏的地位看似上升了,有徐明朗的前车之鉴,陈氏上下并不敢掉以轻心。

    “艰难困苦平常事,守住本心即可。”这是赵宁的临别赠言。

    他这趟离开燕平继续南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之前游历的时间尚短,区区两年并不足以让他完成布局,京杭大运河沿线走完了,但其它地方却没去。

    另一方面,宋治被太医“诊断”出头晕、眼痛的毛病,时过多日也没见好转的迹象,如今正在专心养病,赵玉洁以崇文殿学士的身份,沟通内阁与皇帝,隐隐有成为内相的趋势,权力日盛,羽翼渐丰。

    以之前赵宁跟她不死不休,相互刺杀、暗杀的情况,赵宁继续留在燕平在对方眼前晃,无疑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坚守本心,说来容易,宦海沉浮身不由己,想要不随波逐流,难如上青天。”陈安之仰天长叹。末了,跟赵宁拱手作别。

    ......

    楼船从码头驶离,赵宁负手站在船头。随着眼前船舶渐渐减少,视野徐徐开朗,河流田野在脚下画卷般铺陈开来,接天连地。

    眼下是乾符九年。

    前世,国战爆发于今年秋天。

    彼时的大雪日,赵北望战死于雁门、边关失陷的消息已经传回,赵玄极也已因为走火入魔而命丧黄泉,赵七月正在令堂断指明誓。

    赵氏风云飘摇,正处在危在旦夕之时。

    那一日就如今日这般大雪纷飞。

    而这一世,因为赵宁之前在凤鸣山的奋战,国战还未爆发,北胡没有大举入侵,赵北望夫妇依然健在,赵玄极更是在努力冲击王极境后期。

    赵七月是大齐皇后。

    赵氏的真正势力——无论是修行者实力,还是对天下的掌控力,亦或是自身羽翼的丰满程度,早已不是大齐任何一个世家可比。

    前世的此时,宋治在赵宁心目中还是明君,对家势大衰的赵氏的态度是扶持,而现在,宋治正在让赵玄极大都督的权力日益缩水,是赵宁眼中的昏聩帝王——同时也是唐兴等寒门官员眼中,有改天换日之志同样有改天换日之才的雄主。

    前世,赵玉洁在这个时候,摆脱了销声匿迹的状态,成功依附宰相徐明朗;现如今,徐明朗已经流放岭南,朝不保夕,而赵玉洁是宋治的丽妃,大齐唯一的崇文殿学士,有成为内相之姿。

    前世今生,天差地别。

    一切不同,都源于赵宁。

    无论好的

    ,还是坏的。

    赵宁眺望眼前无边无际的风景,嘴角微微一动,喃喃道:“改天换地?”

    .......

    乾符十年,赵宁行于关中、陇右。

    宋治头晕眼痛的毛病加重,常常不能上朝,朝中内外政事几乎都由内阁议定,而后靠赵玉洁禀报宋治批准。自此,赵玉洁势重朝野。

    她网络了一批寒门官员为己所用,于是势利之徒相继趋炎附势,甘愿为其爪牙。朝野之中但凡有人对赵玉洁不满,动辄便会被人告密,而后身陷囹囵,不是贬官就是夺职。

    赵玉洁不仅在朝中排除异己,在皇宫之中也是肆意妄为,除了皇后,哪个嫔妃要是触犯了她,翌日就会遭殃,不是被发现用巫术诅咒赵玉洁,就是被宫娥宦官告发唾骂皇帝,而后被打入冷宫。

    这一年,因为对赵玉洁不满,亦或是因为党争而遭殃的官员,比之乾符七年只多不少。没有人特别说明的是,这些遭殃的官员,多出世家。

    也是这一年,苏叶青的小叶部发展到四千帐,范翊已经成为草原上声名远播的豪商。

    ......

    乾符十一年,赵宁行于蜀中、荆襄。

    燕平市井中,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朝野逸闻时,开始默契的称呼赵玉洁为内相。

    朝中忽然出现了一些赵玉洁的亲戚,或为叔伯族亲或为堂兄表弟,且无不官居要职,这些人皆是耀武扬威,作威作福。

    宰相陈询真正沦为内阁应声虫,只能督办具体事务,无法参与大事决策。

    赵玉洁的地位有多显赫,反对的声音就有多大,相应遭殃的官员就有多少。朝野终于意识到,这位“内相”非易与之辈,不仅足智多谋,且凶残成性,绝不输给任何一位权臣、屠夫。

    就在某些寒门官员中的有识之士,跟一些忍无可忍的世家官员,列出赵玉洁的种种罪状,想要请出养病养了这么久也没彻底好转的皇帝,来为大齐处理这位从古至今闻所未闻的女权臣时,一件事让他们变得迟疑。

    据说,赵玉洁之前将几位颇受宋治宠幸的嫔妃,打入冷宫时,宋治并未理会,但时过境迁,某日宋治想起这几位嫔妃的好来,就去冷宫探望,见到对方生活凄惨,形容枯槁,不禁心软,追悔莫及,说要宽赦她们。

    孰料此事马上就被丽妃知晓,气得赵玉洁柳眉倒竖,立即跑到宋治面前责问,言辞非常严厉。宋治竟然百般抵赖,不敢说实话。赵玉洁心狠手辣,随即假传圣旨,将那两位嫔妃杖责百下,手足截去,投入酒缸,任由对方哀嚎多日死去。

    赵玉洁还不罢休,而后竟然胁迫宋治下诏,将两位嫔妃的家人流放才满意。

    这件事一出,说什么的都有,什么皇帝被美色所惑,再也不能明辨是非,什么皇帝病糊涂了,早就心智迷乱,什么皇帝虽然温良但历来软弱,不敢跟丽妃翻脸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些话都是市井之人的议论,朝臣却是不会这么想。他们上奏皇帝处置赵玉洁的筹谋,就此烟消云散。

    这一年,魏无羡成就王极境,在西域三战三捷,斩首数万,威服

    两国。

    这一年,陈安之奉内阁、宰相之令,在燕平大肆对付世家官员,时人侧目。

    也是这一年,团练使、防御使编练的新军,总计超过五十万——大齐军队拢共不到百万。科举取士的规模,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两千人,因为过于骇人听闻,一时之间引发天下议论。

    还是这一年,朝堂上的寒门官员,势力已经大于所有文武世家官员之和。

    同样是这一年,世家大族皆在祖业所在地,秘密招募私军。

    ......

    乾符十二年,赵宁至江南,停于扬州。

    赵玉洁诞下一女,恶之,遂闷杀于襁褓之中,嫁祸于皇后,意图废而代之。

    当其时也,赵玉洁势重朝野,独断专行,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就连外邦来使,都是由赵玉洁接见。宋治偶尔上朝,赵玉洁也会坐在一旁听政。

    市井风传,赵玉洁与宋治争权,而前者势大,后者一时不能制,常召亲信密谋图之。可惜的是,赵玉洁耳目众多,往往能及时察觉,到宋治面前质问。

    而宋治生性软弱——之前是向来软弱,现在已经传成了生性软弱——被赵玉洁一顿叱问,往往就会心虚惊慌,极力否定这种事,并撇清自己。于是那些跟宋治密谋这些事的人,往往不会有好下场。

    这就导致赵玉洁不仅地位稳如泰山,而且愈发威重朝野。

    燕平城中,渐渐有了“二圣临朝”的言论。

    这种言论很有市场,但也被很多人不屑。因为赵玉洁只是丽妃,连皇后都不是,怎么都算不上一圣。除非有朝一日皇帝真的废了皇后,那才勉强可以这么称呼。

    市井百姓把“废后”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与跟朋友争论的论据,而朝中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则知道,在丽妃之女“不明不白”的死了之后,宋治是真打算废后了!

    宰相陈询,已经为宋治准备好了废后的依据:皇后入宫数载,尚无一儿半女,这是犯了“六出”之罪。而丽妃贤良淑德,体察圣心,堪为贤内助。

    “体察圣心”这四个字,可不是陈询随便说说,作为皇帝的附庸,赵玉洁的应声虫,大齐名义上的百官之首,他知道的事情不是那些市井百姓可比。

    总而言之,废后的事宜已经被提上日程。

    无论如何,废后这件事,稍微知道大齐朝堂深浅的官吏,都不会觉得意外。这些年来,皇后在宫中就像是隐形人,鲜少有见对方露面,亦或是听到对方事迹的时候。

    作为一个皇后,做了什么事,做了好事还是坏事,都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皇后什么事都没做,那才是最严重的。这说明对方一点分量都没有。皇后作为天下二主之一,一旦没了份量,那还是主人吗?

    陈询唯一知道的是,自从乾符七年,皇后在立政殿欧杀赵玉洁未遂,就没了音讯。如果不是这回的废后之事,陈询甚至都不确定,皇后是否还活着。

    联想到眼下的朝堂局势,军政大事,陈询觉得,废后这件事是顺理成章的。

    ......

    这年夏日,赵宁自扬州归燕平。

章二九八 心腹大患

    乾符十二年,初秋。

    燕来楼。

    “皇帝老儿实在是恶毒,要不是没机会见着面,我一定会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问问他脑袋是不是给驴踢了!”

    魏无羡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停给自己灌酒。

    说到这,他瞪着赵宁道:“我都已经在燕平闲了半年了,上差的时候往衙门一坐就是一整天,下了差除了喝酒就是喝酒,这样的日子跟一头猪有什么区别?”

    赵宁被他唠叨了半个时辰,耐性再好耳朵也要起茧子,只能不停给他灌酒。

    魏无羡成就王极境后,在西域连战连捷,半年间,反叛的西域邦国,被他灭了三个威服了四个,一时间威风大振,功勋无两。西域三十六国,这些年陆陆续续反叛了二十好几,被魏无羡这一通打,顿时稳住了局面。

    魏无羡强的其实不是个人战力,而是深沉心机与练达智慧。没成就王极境时就靠这个颇有佳绩,如今历经多年沙场磨练,修为都到了王极境,可想而知他在战场上的作用会有多大。

    眼看魏无羡就要趁势高歌猛进,建立非凡功业,有望彻底平定西域诸国,皇帝忽然下了一道诏书,升了他的官,让他回燕平做了兵部侍郎!名义上说什么人才难得,在中枢可以发挥更大作用,实际上却是让他成了闲人。

    朝廷这个布置的用意,魏无羡当然明白。他不从西域离开,在西域的防御使新军就没建功立业的机会。左右现在西域局势已经稳住,他不在也不会出大乱子。

    有如此遭遇,可想而知魏无羡对朝廷有多大怨念。

    放下酒杯,魏无羡忽然收敛了怒气,压低了声音神秘莫测道:“按理说,以我在西域建立的战功,回朝后怎么都要被天子召见,可你知道我在崇文殿见到的是谁?”

    赵宁淡淡道:“崇文殿学士?”

    “可不就是赵玉洁这臭婆娘!”

    魏无羡猛地一拍大腿,“这贱人现在人模狗样的,高高坐在皇帝老儿的位置上,假惺惺的对我一通褒奖,真当她换了容貌我就不知道是她?当时我看她就像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

    赵宁没有多说什么。

    丽妃是赵玉洁的事,赵宁没理由瞒魏无羡,尤其是在对方从西域回朝的情况下。

    “这臭婆娘现在手握大权,胡作非为,我父亲都说,我这回回朝,都是这婆娘从中作梗。还让我到了京城后,不要对皇帝有怨言,若是皇帝召见我,态度一定要好些......可惜皇帝并没有召见我,好像病得快死了一样。”

    说到这,魏无羡摇头叹息。

    “魏公这话没错。虽然我们知道事情不是这样,但我们得把过错看成是赵玉洁的,不如此,世家大族就只剩了造反这条路。”赵宁喝了杯酒。

    魏无羡苦笑道:“造反......如果是十年前,世家大族造反,还有可能成事。但是现在,寒门官员势力太大了,寒门新军也成了气候,世家大族又不可能形成稳固同盟,完全拧成一股绳,所以造反根本没可能成功。”

    他长叹一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家是真要衰败了,这往后的天下,真就是寒门的天下,是皇权的天下了!”

    赵宁默然以对。

    士族门阀也好,世家大族也罢,终究是斗不过皇权的——以前或许赢过,但今时不同往日,在寒门真正崛起后,世家最后只能走上末路。日后天下或许还有名门,但也只是名门而已,再也不会出现世家与皇权共天下的局面。

    这些年西域、辽东战事不停,大齐基本保持了胜多输少的局面,防御使的新军得到历练,将士都堪称精锐;地方上的团练使们,也不断带着麾下新军,绞杀啸聚山林的流民盗匪,战力同样已经形成。

    军中修行者的整体实力,因此得到成规模增强,元神境强者比前些年多了不少,寒门中成就王极境的高手,现在一只手已经数不过来——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同样在战争的磨砺中提升了修为实力,只是麾下军队越打越少。

    所以将门势力跟寒门官将一比,仍是处于下风。

    但对大齐军队整体而言,战力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现在齐军,再也不是乾符七年,那个承平百余年后,将士懈怠战法不精,府兵兵源不济、军营空虚的齐军了。

    抛开

    这些不说,赵宁跟魏无羡的谈话进行到这里,就不可避免深入到下一步。

    魏无羡看着赵宁道:“近来‘废后’的风声已经愈传愈烈,依照推事院、内阁出现的规律看,朝廷在造势完成后,就会切实推行这件事。

    “皇帝废除皇后,这种事大齐不是没出现过,但之前的皇后被废除了,接替的皇后也必然是世家出身。可现在,皇帝老儿是要用赵玉洁这个,非世家出身的贱婢坐上皇后大位!

    “这不是简单废立皇后,而是在明目张胆废除世家与皇权同天下的格局,触犯的是所有世家的利益!这是图穷匕见,是皇帝老儿在向所有世家大族开战!”

    顿了顿,魏无羡目露凶光的道:“这说明在皇帝老儿看来,眼下的这个时节,已经是可以跟世家大族摊牌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所有部署,现在只需要所有世家低头了!

    “可想而知,一旦赵玉洁成为皇后,‘二圣临朝’就会成为定局!

    “皇帝老儿继续在深宫养病,做出懦弱无能,争权争不过赵玉洁的样子,好让外人觉得他跟赵玉洁是对立的,让赵玉洁在人前以排除异己的幌子,用更加残酷阴毒的手段,肆无忌惮打压世家官员!

    “一旦世家大族集体反抗,并且进展顺利,导致局势失控,皇帝老儿就会立时现身,有跟赵玉洁争权对立的铺垫在,他便能把所有过错推倒赵玉洁身上,将赵玉洁丢出来就能起到顶罪的效果;

    “若是赵玉洁能稳住大局,那皇帝老儿则会继续隐身,直到大齐再也没有世家!”

    一番话说完,魏无羡剧烈喘息几口,喝了整整一壶酒,才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

    赵宁也在喝酒,不过只喝了一杯。

    宋治的“改天换日”之策,的确推进得有条不紊。

    让赵玉洁成为牵线木偶,制造“二圣临朝”的局面,更是神来之笔。有哪个权臣,能发挥赵玉洁这么大的作用呢?

    只是,赵玉洁真就甘愿成为木偶吗?

    没有人比两世为人的赵宁,更加了解赵玉洁。

    宋治这种做法,要是他自己长命百岁也就罢了,倘若他寿元不长,自己死的时候赵玉洁仍然精力旺盛,大齐往后会不会出现一个女皇帝?

    事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赵玉洁有没有可能真的成为一代女帝?

    似乎是看出赵宁在思索的问题,胡吃海塞一通的魏无羡,擦擦嘴,话锋一转,主动说起一件逸闻:“你回来的前几天,石门县出了一件案子。”

    石门县是京兆府下辖的县,赵氏得自刘氏的紫晶矿场就在那里。

    魏无羡继续道:“有个八旬老妪,家里世代果农,靠卖梨为生,本来家境还算殷实,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可就在七年前,石门县衙以平整土地为名,忽然将她家的百亩果树全部砍伐,对她家没有任何补偿交代。”

    赵宁安静听着。

    魏无羡接着道:“此后七年,这个八旬老妪,就在不断向衙门讨说法,多次进京鸣冤鼓。老妪年老体衰,有一回进京鸣冤的时候病了,石门县便派了官吏,以赡养老人为由,给了她八百两银子,让她回去看病。

    “老妪本以为这是官府对她的赔偿,便让儿子收了银子,在收据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结果她们刚回去,就被石门县衙以敲诈勒索、寻衅滋事的罪名,给判罪下了狱!”

    赵宁微微皱眉。

    魏无羡叹息一声:“事情发展到这里,这老妪母子的命运便算是注定了,此生都不会有翻身机会。

    “但数月前,石门县令的政敌,得知了此事,便将其捅了出来。而后,官府认定了石门县衙破坏老妪田亩的事实,让县衙恢复果树,并且宣布老妪母子无罪。”

    话至此处,魏无羡停了下来,喝了一杯闷酒。

    “完了?”赵宁问。

    魏无羡苦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七年前石门县为何侵占老妪家的良田,七年后那些犯错的官吏,有没有付出代价,官府有没有给老妪补偿......答案当然是没有。

    “你我什么时候见过,朝廷官员因为对百姓犯错,而遭受律法严惩的?皇朝官员过失导致百姓死了的,都不一定被治罪,更何况这还只是让一个老妪入狱?

    “事发后,石门县令多方走动,贿赂

    了不少上官,这件事虽然被传出来了,但石门县令,包括当初陷害老妪母子的人,都没有得到惩罚。反倒是石门县令的政敌,最终斗争失败,自己遭了殃。”

    赵宁没说话,只是看着魏无羡。

    他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如果这件事只是目前这个样子,魏无羡没必要拿出来说,更不会在此时拿出来说。

    魏无羡神色变得复杂,“但就在前几天,石门县令被罢官夺职。京兆府尹升堂审案,不仅将这个县令下狱,当初为虎作伥的那些官吏,也全都依照律法条文受到了应有惩罚!

    “这时候市井百姓才知道,原来当初石门县无端侵占老妪的果田,是打算建一座别院贿赂他的上官,不巧的是对方没多久就被罢官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所以这七年以来,那地方始终荒着。”

    赵宁颇感意外,“是谁把这件案子追查到底的?”

    为民做主的官员少之又少,愿意为了百姓而把官吏依照律法治罪的,更是凤毛麟角,但凡出一个,就会青史留名,被大书特书。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三个让赵宁无比意外的字:“赵玉洁!”

    赵宁收回了看魏无羡的目光。

    他没有问为什么会这样,也没有问这是怎么回事,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魏无羡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他回京早,闲了半年,平日里就注意朝野风向、大小事务了,所以知道的情况不少。

    赵玉洁手握朝堂大权后,一方面肆意打压世家,一方面扶持寒门官员。现在的京兆府尹就是赵玉洁的人,而且是个罕见的能吏,名叫张仁杰。

    这个张仁杰,与另一位寒门能吏狄柬之,并称双杰。

    这两年来,赵玉洁势重朝野,连宰相都只能做个应声虫,皇朝权力被她牢牢握在手中,靠得可不只是皇帝老儿的支持,与心狠手辣、党同伐异。

    光靠狠是站不稳的。

    现如今的朝堂局势,多方制衡,平衡还没打破,若是仅仅施展重压手段,迎来的必然是反抗。更何况赵玉洁还只是一个后宫女人,她来做权臣,莫说世家不满,寒门官员也未必都服。

    她聪明就聪明在,在世家、寒门之外,新开辟了一方天地。这方天地,就是百姓。

    她麾下的爪牙,会勾心斗角恶毒算计的,都用来对付世家;而更多资质平庸,亦或是品行端正的能吏,则用来为百姓做主,让她可以获取百姓的支持。

    这天下,还有比惩办贪官污吏,更让百姓拍手称快的事吗?还有比为百姓主持公道,更能让百姓归心的事吗?

    所以这几年,皇朝上层虽然因为权力之争,而没少头破血流,发生种种大事,闹得沸沸扬扬,被史官所记述,但在皇朝中下层,吏治其实是在好转,盛世依旧在向前推进,很多百姓都得到了切实好处。

    后者对赵玉洁这个“内相”并无恶意与排斥。

    很多人还相当拥护。

    眼下燕平城的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二圣临朝”这件事时,并没有声讨赵玉洁之意,有看热闹的心态,却没有要反对的意思。

    真正对赵玉洁口诛笔伐的,是利益被她侵犯的权贵阶层,以及出身、地位不俗,秉承礼法之道的书生士子。

    市井百姓也好,乡野平民也罢,他们的遭遇与事迹,不会见诸于史书,但他们在当下的人心向背,却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上层人物的命运。

    正是靠稳步推进盛世的政绩,与平民百姓的相对拥戴,赵玉洁才能笼络如张仁杰、狄柬之这等有才能,有抱负的寒门官员;也正是因为有这些,她的地位才能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一直相对稳固,并且不断壮大。

    比起徐明朗这个只知上层权贵,不知下层百姓的宰相,赵玉洁高明了太多。

    赵宁想明白这些,眉宇间凝结出一股肃杀之气。

    “赵玉洁这臭婆娘,终究是成了心腹大患。”魏无羡一口喝干杯中酒,“眼下她跟皇帝老儿图谋废后,若是真让他们做成了,咱姐可怎么办?”

    昔日在巡城都尉府当差时,赵七月没少给赵宁跟魏无羡送饭,虽然她的饭菜未必好吃,但这份情谊却让魏无羡铭记于心。

    “心腹大患?”赵宁忽的哂笑一声,“她成不了心腹大患。”

章二九九 难回头

    赵宁回燕平的消息,赵玉洁很快就从“深渊”那里得知。

    这立即引起了她的警觉,当场便吩咐贴身丫鬟蓝瑛,让深渊的人手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且无论对方有无异动,必须每日一报。

    “赵宁前些年虽然做了一些事,但因为被陛下勒令不得出仕,这五年以来一直都在游玩山水,不过就是一介闲人而已。”

    蓝瑛对赵玉洁的小题大做很意外,也很不能理解,“现如今娘娘是皇朝两个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一言可抵百万师,一论可决兴废事!

    “区区一个世家公子,就算有些本事,又哪里有分量,能够让娘娘放在眼里呢?娘娘可是要解决所有世家的人!”

    赵玉洁没理会蓝瑛的絮絮叨叨,自顾自沉吟寻思片刻,忽然道:

    “我掌握大权不久,这几年的精力都在朝堂上,如今才算真正镇住大局,倒是忽略了对这家伙的注意。

    “立即传令二当家,让她派遣精锐人手,务必去查清赵宁这些年的行程。他到过哪里,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事无巨细,能查得多详细就查多详细,三个月内,我要有初步把握!”

    蓝瑛没想到赵玉洁心志这么坚决,对赵宁如此重视,张了张嘴,先是俯身应是,麻利的安排人手去传令,回来后才表达自己的疑惑:“娘娘为何对赵宁如此上心?”

    “你们把这家伙想得太简单了。”

    赵玉洁秀美纯净的脸蛋上,此刻遍是凝重之色,清亮如溪的双眸,更是闪烁着危险之意,“北胡公主萧燕是怎么败的,至今我都没有完全弄明白,但凤鸣山之战中雁门军是怎么打赢的,我们都很清楚。

    “如果说赵宁扳倒刘氏、庞氏等家族,是借了陛下给予的时势,那么这两件事,就完全是赵宁个人所为。

    “萧燕的手段有多高明势力有多庞大,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她败的时候,半点儿预兆都没有,临覆灭之际,大厦倾覆了,才反应过来。

    “而北胡军有多强悍......西域打了这么多年,王师虽然屡有胜绩,但连葱岭都没越过,一直处在平定反叛邦国的过程中,现在天元军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而在辽东,防御使的军队虽然胜多败少,但我仔细分析过军报,可以很确定的说,他们连女真部王庭大军、真正的精锐都没有碰到过!杀伤的只是女真部辖境内的那些中小部落,而山海军......不说也罢!”

    言及此处,赵玉洁沉默下来,面色愈发低沉。

    蓝瑛细细一想,也是心下骇然。

    别的不说,战争形势的深浅就足够让人脊背生寒。

    蓝瑛当然不会质疑赵玉洁对战争的见解,对方在镇国公府那两年,没少接触军队的事,彼时她就掌握了足够多这方面的知识,培养出了非凡见识。

    综合赵宁过往的事迹,不难顺势得出一个结论:赵宁绝对不会真的闲着!这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他看起来悠闲自在,年年游山玩水,好似什么都没做,但他也很可能什么都做了!

    恐怖的地方正在于此。

    往往事情爆发的时候,旁人才能意识到他之前到底干了什么,做了哪些准备与谋划。就像雷霆一击挖出萧燕的细作势力一样。在萧燕败亡前,大家都不知有北胡细作这个势力存在,谁又能知道赵宁到底做了多少事?

    而对于赵玉洁来说,于公于私,她跟赵宁都是死敌

    。双方之间的争斗,只有在一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才会结束!

    除此之外,绝不会有第二种情况。

    赵玉洁必须知道赵宁在做什么。

    “娘娘从一无所有、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市井底层,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付出的心血与努力不计其数,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纵观古今,青史留名的大丈夫大英雄也鲜有能及者。

    “现在,娘娘好不容易成为大齐皇朝,除了皇帝之外最有权势的人,近乎站在了群峰之巅,正是该大展宏图的时候,绝不能因为一个世家公子而失去这一切!”

    蓝瑛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一个奇特的问题:大齐皇朝之内,满朝文武之中,世家寒门之列里,就只出了一个赵宁。

    也唯有赵宁,能够真正威胁赵玉洁的地位与生命,且还对她抱有不死不休之志。

    天下若无赵宁,赵玉洁岂不是可以扶摇直上?

    又或者说,倘若赵宁不是敌人,而是朋友,那赵玉洁岂非无人能挡?

    “如果娘娘能跟赵宁联手,这天下还有谁能是敌手?想要什么不能得到,想要怎样的局面不能实现?若是当初娘娘没有跟赵宁反目成仇......”

    蓝瑛鬼使神差的说到这里,骤然意识到不好,连忙捂住了嘴。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当初赵玉洁跟赵宁反目,可是源于前者的背叛——虽然赵玉洁至今都打死不承认这一点,但公道自在人心,哪怕是在蓝瑛看来,赵玉洁当初算计赵宁、反出赵氏,都绝对不能说问心无愧。

    果不其然,蓝瑛这句话,顿时让赵玉洁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寒霜。

    但在蓝瑛拜伏在地惶恐谢罪,以为赵玉洁要严厉处罚她时,后者并没有如何。

    赵玉洁只是冷冷道:“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

    “是。”蓝瑛暗暗大松一口气。

    其实她也明白,除非时光倒流,否则赵玉洁跟赵宁之间,绝无媾和的可能。别的不说,现今赵玉洁在谋划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废除赵七月这个皇后!

    挥挥手,让蓝瑛退下,在大殿空无一人后,赵玉洁安静坐着,目光投向窗外,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蹙着眉头默然良久。

    岁月是个好东西,只要当事人拥有足够的智慧,它就能让人看清一切;但岁月也是最无情的存在,多年之后当人们看清了往昔,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重来。

    时至今日,赵玉洁隐约觉得,当初自己的选择,或许是错了。

    错误的核心,在于对赵宁的认知出了偏差。

    进入镇国公府后没多久,她便自认为看清了赵宁。对方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因为看不起赵宁,不认为在世道的艰苦磨难与风云变幻中,对方拥有跟她风雨同舟,为她遮风挡雨的能力,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要跟对方生活一辈子,她所谋求的,是从赵宁这里得到足够多,能让她自己更加强大的好处。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独行者,生来孤独死的时候同样孤独,在这中间的时候更是孤独奋斗。而个人又是依托人群的存在,所以绝大部分人总是本能的追逐温暖的归宿感。

    男人婆娘孩子热炕头的梦想,女人想要嫁一个良人强者呵护自己。

    自从母亲病死,在事实上流落街头,赵玉洁对归宿感的需求就变得很少。

    她无论走到哪里,

    都只把那地方当作暂时的栖身地,很少去想要把自己奉献给谁,成为什么府邸什么家族的一份子,她更多时候只相信自己,只追求自身的强大。

    虽然绝大部分女人,天生就有依附强者良人寻求庇护的本能,但赵玉洁那时就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属于自己的才是真实的,自己强才是真的强。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会产生许多不确定性,有被背叛被抛弃的风险,愚蠢无比。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只有自己能真正保护自己。

    未对赵宁倾心,反出赵氏,根结在于,赵玉洁不认为赵宁跟赵氏,有能力庇护她一生一世。一个风流纨绔的人性品德,值得相信吗?赵玉洁不想自己年老色衰后,被赵宁“打入冷宫”。

    但是现在,赵玉洁发现她当初对赵宁的认识有问题。

    首先,她低估了赵宁的能力。

    这已经无需多说。

    其次,她也错判了赵宁的品性。

    十六岁之后,赵宁就再也没有沾花惹草,一心为家族奔走,时至今日,赵宁都没有娶妻,唯一的妾室是他的通房丫鬟夏荷。这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好色纨绔,而是一个有雄心有抱负的端正之人!

    前者表明,赵宁能给她一生周全。

    后者表明,赵宁不会背弃、冷落自己的女人。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镇国公府,哪里需要颠沛流离、多处辗转,跟萧燕为伍,与徐明朗那老匹夫逢场作戏?”想到这,赵玉洁眉宇间煞气如剑。

    到了今日,她连宋治都看不起,认为对方品性有问题,不值得托付终生。

    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好鸟,但赵玉洁觉得那都是生活所迫。而宋治身为帝王却目无苍生,则是发自内心的冷血无情。

    她的路,已经越走越孤独。

    “往事不可追。”

    良久,赵玉洁深吸一口气,收敛了乱七八糟的思绪。

    要说对自己在镇国公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后悔之意,要说对自己错看了赵宁,有没有觉得自责——那必然是有的。

    但她的后悔,也只是衡量利害关系之余的后悔,无关感情。

    感情或许难以放下,但如果只是利害关系,那就没有过多沉浸的道理。

    人与事皆不可回头,人与事都只能向前走。

    而现在,她的前方,唯有两个字:大权。

    “我已经走到了现在,绝对不可能后退。弥补往日过错与遗憾的唯一方法,就是继续向前,拥有更好的人生。”赵玉洁站起身,面容坚毅。

    片刻后,她来到养心殿,到了宋治面前。

    她要在今日,把废后之事确定下来。

    造势的工作已经做完,接下来,就是把赵七月从皇后之位上赶下去,取而代之。

    成为皇后,是她执掌乾坤的道路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迈出去了,成为大齐的女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若能如此,她就真正站在了天下之巅,再也没有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可以对她横眉冷目,可以让她卑躬屈膝,可以让她跌落尘埃、一无所有、朝不保夕。

    迈不过去,她始终只是宋治手里的棋子。

    然而,赵玉洁还未开口,宋治便将手里飞鱼卫的密折递给她,神色肃杀的说了一件,让废后之事不得不暂缓的事。

    难掩愤怒与意外的皇帝,饱含杀气的道:“战争要爆发了。大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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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