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三零 中流砥柱(7)
钱元祐在云州生意不少,珍宝阁只是其中最大的店铺。
事实上作为外来商贾,他在很多地方都有买卖,根基之地青州的生意规模,比郓州这里还大很多。
故而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钱元祐都是上层人物,缺的只是官身而已。
因为家财丰厚,交游广阔,麾下修行者不少,本身也是元神境的高手,时不时要与人进行利益争斗,所以钱元祐很清楚青衣刀客是一群什么存在。
他更加清楚,“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有着怎样的份量。
平民百姓或许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凶险,他们谈论这句话的时候,更多只是在茶余饭后讲一个传说。
但只要是稍有身份地位的富人、大户、豪强、江湖势力,每每听到这十二个字,都会不由自主心神凛然。
如果这些权贵大户本身还颇有恶行,那听到这句话就会像是听到了索命鬼,可能在半夜的时候惊醒。
这六七年来,在大齐的江湖上,到处都有青衣刀客的传说,在普通人眼中,他们是锄强扶弱、惩恶扬善的侠客,而对钱元祐这些富贵之人而言,他们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稍有不慎,就可能身首异处——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小到恶霸乡绅,大到一方豪强,只要是见到了一副画着青铜匕首的画,多则三五日,少则一炷香的时间内,必然身死道陨。
无论对方是御气境还是元神境,都会在悄无声息间人头搬家,而事后即便是刺史府大力追查,也根本发现不了什么痕迹。
就连官府的官吏,若是恶事做得多了,也会死得莫名其妙,差别仅在于现场有没有留下青铜匕首的画卷。
所以即便是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本身,也绝对不敢无视青衣刀客。
仅仅是在齐鲁之地,六七年以来,被青衣刀客手刃的大小修行者,就超过了千人,而被他们处理的恶霸悍匪,更是多不胜数。
而若是把钱元祐听说的,发生在整个皇朝,中原、关中、蜀中、汉中、江淮、江南的青衣刀客除恶战绩都统计起来,那绝对是一个看了能够让人头皮发麻,连饭都吃不下去的恐怖数字。
当然,青衣刀客并没有太多针对五品以上官吏的行动。
否则的话,无论陈景河还是郓州刺史,眼下都不会有半点儿渎职的行为,换句话说,青衣刀客要是随便斩杀皇朝五品以上官员,那也早就没了立足之地。
像陈景河跟郓州刺史这种高官,因为身后就是整个皇朝,或许只是忌惮青衣刀客,并没有害怕得不敢贪赃枉法,只是不敢草菅人命,但对钱元祐来说,他就不得不时时刻刻小心谨慎。
虽然钱元祐是齐鲁大地有名的富商,买卖做到了中原,麾下御气境修行者过百,元神境超过十人,但在青衣刀客的无形威胁下,平日里都不敢有谋财害命、拖欠伙计工人工钱的事。
是以他虽然跟官府权钱往来很多,称得上沆瀣一气,但那都是经商之人必须要做的事,好似青衣刀客对此也不在意,又或者是管不过来,这些年钱元祐过得倒也顺畅,没有接到过青衣刀客的催命警示。
在去年开春之际,钱元祐听说青衣刀客因为行为太过招摇,已经引发朝廷忌惮,各地的防御使都接到了追查青衣刀客、围剿青衣刀客的诏令,而且要求各地官府协同,派遣捕快四处探查。
当时,朝廷是将这件事作为皇朝大政来做。
从初春到初秋,包括齐鲁的防御使在内,各地新军配合着捕快,到处大规模搜查青衣刀客。
不过后者行踪隐秘,实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半年时间过去,朝廷也没抓到几个人。
倒是一些跟各地官吏、防御使有过节的地方权贵、豪强、富人,被官府趁机栽赃陷害、挟私报复,死伤甚多。
其实早在朝廷统一大规模捕杀青衣刀客之前,各地官府,包括朝廷,也曾有过对付青衣刀客的零星行动,只是声势不大,影响较小,不曾统筹布置,也没什么效果。
被他们抓住的一些江湖修行者,也只是打着青衣刀客的旗号为非作歹,亦或是仰慕青衣刀客而模仿他们,惩奸除恶的侠客。
总而言之,朝廷在实际上虽然没有抓到几个青衣刀客,但这半年来,青衣刀客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再出现活动。
某些理应被斩首的官吏、恶霸,这段时间也没有遭遇什么不好的事,故而现在江湖上已经有传言,青衣刀客被朝廷绞杀殆尽了,往后不会再出现。
平民百姓固然对此深感痛惜,免不得指着日月多番臭骂,说老天不开眼,但钱元祐却有消息渠道知道,青衣刀客实际上实力未损,只是暂时韬光养晦了。
而后国战爆发,朝廷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战争上,便顾不上青衣刀客了。
又因北胡攻势如潮,朝廷节节败退,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也不再注意青衣刀客。
就这样,销声匿迹半年的青衣刀客,被绝大部分人有意无意的遗忘了,不再有什么人谈论他们。
但此时此刻,钱元祐却再次听到了“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这句话!
还看到了那副曾经让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被迫反省自己,做出诸多改变,不得不善待麾下伙计,放弃了几个会放一些百姓流离失所的产业扩张计划的青铜匕首!
这不是画在宣纸上的画,而是实打实的青铜匕首本身!
匕首的刀身纹路很特别,饱含细节,很难伪造,钱元祐一名颇有恶行的好友,在被青衣刀客取了人头后,他就对这些记得清楚,故而这会儿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柄青铜匕首的刀身纹路,没有任何错漏!
“陈......陈兄,你......你跟青衣刀客有什么关系?”钱元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一时间他思绪万千,首先想到的,就是陈奕故弄玄虚,用青衣刀客的名声来吓唬他,逼迫他就范。
但转念一想,他对陈奕本身就知之甚少,只知道对方修为莫测,麾下人手众多,但具体势力强到什么程度,他并无切实把握。
陈奕目不斜视的淡淡道:
“钱兄只管放心,陈某跟青衣刀客没有半点儿关系。只不过,要是钱兄不配合我们,你的人头立时就会搬家,而别人也会在你尸体旁边,发现一副画着青铜匕首的宣纸。”
钱元祐:“......”
陈奕说他跟青衣刀客没关系,钱元祐怎么敢信?他见到了青铜匕首本身,如果这不是伪造的,那么陈奕怎么会不是青衣刀客?
钱元祐连忙将目光投向云雍。
只见对方虽然对陈奕的举止,有些许意外,但并没有多少惊讶,好似早就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一般。
“这到底是不是他俩在演戏?”钱元祐这样问自己。
“钱兄,账本和自己的性命,你要哪个?”一直安坐的陈奕,忽然站起了身,目光如电向钱元祐看过去。
接触到陈奕的眼神,钱元祐如遭雷击,四肢僵硬。
这不是陈奕的目光如何可怕,而是因为伴随着对方的目光,一道极为强悍的修为威压,泰山压顶般向他砸了过来,让他气海一阵翻涌,当场就要吐血。
“元神境后期!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后期,境界应该都圆满了!”
大惊失色的钱元祐,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在陈奕修为的压迫下,不由自主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他敏锐的察觉到,在珍宝阁楼下的大堂,同样有一道极为强横,比陈奕只强不弱的修为气机,陡然向他这里覆盖了过来,就像是呼应陈奕一样,从两个方向将他锁死!
“竟然......还有一个元神境后期大圆满的强者?!”钱元祐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陈某没有太多时间,最后问一遍,账本在哪里?”居高临下,用看死人的眼神俯瞰钱元祐的陈奕,让前者觉得对方就像是一只参天猛兽。
“钱某这就去拿,这就去拿!陈兄......且慢动手!”钱元祐心惊胆战之下,再也没有抵抗勇气,牙关打颤的选择了屈服。
如果只是云家家主跟长河船行大当家,来这里逼迫他背叛郓州刺史府,那么即便对方修为强大,他也不会束手就擒。
毕竟对方要是真弄死了他,自己也不会好过,刺史府早就忌惮他们了,在因为国战手中权力大涨的时候,就差一个借口对付他们。
如果陈奕跟云雍强行逼死他,那是鱼死网破的选择。
但陈奕还极度疑似是青衣刀客。
在这种情况下,钱元祐哪里还能抑制得住心中的恐惧?
青衣刀客杀人,可是从来都不会手软,不会惧怕报复的。
“钱兄果然是聪明人。”
陈奕收了威压,换上一张笑脸,弯腰亲自将钱元祐扶了起来,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副大家都是好兄弟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钱元祐的心弦更加紧绷:
“还好钱兄做了正确的选择。
“青衣刀客从不曾冤杀了谁,钱兄虽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除了贿赂官吏,也没有可以判罪的恶行,取你的人头,对我们来说并不合理。”
此情此景,钱元祐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乾符七年,郓州第一豪强被青衣刀客覆灭后,原本只是中等家族的云家,忽然间异军突起,成为了郓州众家族之首。
彼时,众人都以为这是云家底蕴深厚,声望非凡的结果。
但现在看来,这岂不是青衣刀客跟云家,本就在一条船上的铁证?
钱元祐心念一转,福至心灵,瞬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连忙向两人弯腰行礼:
“陈兄,云兄,刚刚是钱某糊涂了,多亏两位仁兄点醒钱某!从今往后,钱某必定唯两位马首是瞻,两位有什么需要钱某做的,钱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若能跟青衣刀客这样强悍而又正义的存在建立联系,跟陈奕做个真正的朋友,那么往后他可以得到的方便与利益,岂不是要比贿赂郓州刺史大上百倍千倍?
章三三一 中流砥柱(8)
说是改弦易辙也好,叛友投敌也罢,钱元祐阵营的改换,在云州掀起了轩然大波。
云家这些年能够稳稳占据郓州第一豪强的地位,除了家族势力逐渐壮大,就是始终跟平民百姓站在一起。
他们本着正道之义、良善原则,不断为底层百姓遭遇的不公之事出头,无论压迫百姓的是官吏,还是富人大户,都不曾有半分退缩。
云家在郓州的声望,是他们屹立不倒,无惧刺史府的忌惮与敌视,家族越来越坚挺的最大依仗。
拥有百姓的支持,对正处于上升时期的大族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根基,得人心这三字,在平时看起来好似是一句虚言,但真正到了需要用到它的时候,它就能发挥出非同寻常的威能。
就如现在,云家在得了钱元祐的账本后,没有立马冲到刺史府去,当面向刺史大人发难,而是将陈景河滥用郓州百姓捐献,将百姓供给战争的财富,据为己有的事情,首先在市井中传播开。
换作以往,云家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眼下是国战时期,官府权力被大大加强,很多“事急从权”“便宜行事”“为了国战大局”的名分,让他们可以轻易的扯虎皮做大旗、拿鸡毛当令箭,挟私报复。
几乎是一夜之间,陈景河的种种作为,在市井间传开。
云家还找到了那些想要去府库领取物资、春衣,结果被陈景河斥退的义军将士,让他们讲述自己的经历。
所以旬日之内,郓州百姓的怒火就被点燃,在口诛笔伐的同时,于云家的引导下,聚集到刺史府门前,大喊着要官府给一个说法。
上午的时候,大门前还只有数百人,到了正午前后,就有数千人聚集。
等到午后,整个郓州城都被惊动,万人空巷之下,黑压压的人头海洋,将刺史府周围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是一股洪流。
在乾符七年之前,郓州就算出现陈景河这样的事,百姓们顶多就是议论纷纷,骂几句狗官,并不会跑到刺史府面前,想要撼动官府的权威。
这不仅是因为司空见惯,还因为他们知道,最先出现在官府面前的人,一定会被捉拿下狱。
“聚集闹事”的为首者必然遭受无妄之灾,其他人也会被官吏衙役殴打,事情基本在声势还未壮大的时候,就会被官府扑灭火焰。
可乾符七年之后,一切都有了不同。
但凡遇到事情,云家总会冲在前面。
他们的修行者实力不弱,还常常得到江湖侠客、正义之士,例如长河船行的支持,后者往往也会在第一时间,派出自己的修行者跟云家的人站在一起。
有云家等地方大族,以及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挡在平民百姓的前面,为百姓主持公义对抗官府,刺史府的捕快衙役无法越过他们,就不能对百姓动手。
而因为云家等势力,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是为百姓做主,并不是单纯跟官府过不去,所以刺史府是既没能力处置他们,也没理由欧杀他们。
多年以来,正是因为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郓州百姓知道自己有冤屈都可以得到伸展,所以就不再惧怕官府、权贵、恶霸。
也由于感激云家等势力,一次次无偿顶住官府压力甘愿为他们出头,所以大家的良善之心、侠义之念,也都被激发出来,并且得到极大壮大。
在这种情况下,经过这么多年,郓州之地,已然成为公理道义为第一言行法则的地方。
但凡有人被官府
祸害、压迫,眨眼间就会有无数正义之士,带着他们到官府来讨取公道,正所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也是因为郓州人的团结,这些年来平民百信的处境越来越好,已经没有人再畏惧官府如虎,大家普遍都能够做到平视对方。
于是,上到白发老人下到少年男女,都在称赞世道的公正,都在歌颂朝廷的严明——只要日子过得不错,没有来自上层的压迫压榨,百姓总会习惯性的感谢朝廷公正、赞颂皇帝英明,也正因如此,云家等势力并没有受到朝廷的打压。
与其说仓禀实而知礼节,不如说无欺良压善而人心自正。
郓州百姓都以作为一个齐人、郓州人而自豪。
是以国战一爆发,官府跟云家等势力,一号召郓州百姓为国战出力,郓州百姓人人踊跃捐献捐物。
青壮男子都自发帮助城防军修缮工事,每天提着篮子,往城墙内外给不相识的将士、青壮送饭送菜送水的老妪、小孩,多不胜数。
上下齐心、几十万军民同心同德的郓州,本该稳如泰山。
却不料出了陈景河这事。
因是之故,这回一听说这茬,郓州百姓的正义感与怒火立即被点燃,无数百姓这才相继冲向刺史府,想要刺史府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
郓州刺史李儒,背着手在厅堂里来回踱步,门外百姓热烈如潮的讨伐声,他每听到一点,心中的憋闷与怒火就更甚一分。
“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这帮暴民,这是想干什么,明目张胆造反不成?
“大战在即,胡人近在眼前,这帮人不想着为国出力,竟然都来冲击刺史府,这是想要亲者痛、仇者快?
“这个时候内斗,是想要把郓州之地拱手让人?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本官出仕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样愚蠢无知、不知大义的百姓!”
被嚷嚷得实在是忍无可忍,李儒指着大门的方向破口大骂,面容扭曲,唾沫四溅。
他出任郓州刺史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碰到郓州百姓这么大规模来找官府的麻烦。
之前这一年,郓州虽然也出了几件事,但一来因为近年郓州的世道已经很是清平,没什么大的祸害百姓的事,说不上什么影响力,给他造成的妨碍有限;
二来李儒一直认为这些事都是云家在跟官府争权,仇视的对象是云家,没想到市井百姓会突然这么大阵仗的来声讨官府,站在他跟官府的对立面。
发自心底的说,李儒对眼下形势是感到棘手的,也深为恐惧。
民情民愤,向来是官府很是忌惮的东西。
平日里官府可以控制舆论,甚至打压一些妄图对官府不利的群体,但当民怨沸腾,千千万万百姓都开始发声,事情闹大之后,官府一方面要考虑事态不受控制,百姓淹没官府的危险性,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官声。
若是不能迅速控制事态,被朝廷注意到,他们的乌纱帽就相当危险,故而就不得不出面立刻解决问题。
几十几百个百姓,是官府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几千几万个百姓,就足以跟官府正面对话,数十万百姓的意志,则是能够让地方官府胆战心惊的存在。
弱肉强食,基本法则。
李儒是郓州刺史,明面上的郓州最强权力拥有者,身为为天子牧民的封疆大吏,麾下百姓在他看来,都只是被“放牧”的存在,跟草原牧人的牛羊无异。
双方之间有本质区别,他的权威不容置疑、颠覆。
他本应把
对方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可是现在,牛羊竟然起来闹事了,这岂不是说明他这个牧人做得非常失败?如果他乖乖就范,答应外面那些人的所有要求,那岂不是被治下牛羊给主宰了?
到底谁才是郓州之主?
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得了一个懦弱的官声,让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与皇帝怎么看他,还怎么相信他的能力,往后他还怎么升官?
李儒越是恐惧外面那些百姓,就越是感到愤怒,就越是不想低头认输。
“大人,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若是我们再不处理陈仓曹,只怕局势会不可收拾。”一旁的刺史府长史好言劝说。
“处理?怎么处理?陈景河做的事,我们都有份,整个刺史府,谁没从府库中获益?现在依照他们的意思,处置了陈景河,来日他们要处置本官,本官是不是也要就范?”李儒怒不可遏。
长史苦口婆心道:“可事已至此,云家证据确凿,要是我们不让陈景河担下责任,只怕会让郓州百姓的怒火无处平息。
“那些市井平民也就罢了,可郓州城外还有许多义军,他们要是闹起事来,刺史府的修行者只怕挡不住。”
李儒脸黑得像是锅底。
挡不住的人,才是能够影响,甚至左右他言行的人。
“大人,高大人回来了。”
“让他近来。”
进门的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男子,李儒看到他,神色缓和了几分,“情况如何?”
“禀大人,下官已经查清楚了,郓州对岸并无胡人大军集结的迹象!胡人主攻的方向,绝对不会是我们郓州!”别驾高福瑞信心十足道。
一品楼查明胡人要主攻郓州后,在把消息送到朝廷时,也通过云家传递给了刺史府,希望刺史府能够重视军情,认真备战。
比起云家这个外人、地方上的势力,李儒当然更相信自己人,所以他立即派了高福瑞带着一些精锐行者,潜行渡过黄河去查探情况。
现在高福瑞说北岸没有军情,李儒当然没有理由不相信。
要知道,高福瑞是元神境后期大圆满境界的修行者,而且出身庶族地主中的大户,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熟读经书,尤擅兵事,本身更是著有军事书籍,被很多寒门将领封为经典。
不仅如此,高福瑞还跟朝中某位大人物关系匪浅,被寄予厚望,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一个既有大才又有修为的人杰,冒险亲自到河对岸确认过的军情,李儒有什么理由不信任?
既然胡人不会兵临城下,郓州没有大碍,不需要过分依仗地方豪强、百姓乃至义军,李儒对如何处理陈景河之事,也就有了主意。
“告诉外面那些百姓,陈仓曹处置府库不当,即日起会交卸一切职掌,回府静候官府查明此事!”
长史得了吩咐,躬身领命。
须臾后,他来到刺史府大门处,对着外面群情激奋的百姓,义正言辞的公布了李儒的处置方案,而后大义凛然道:
“刺史大人公正严明,必然会查清案件所有细节,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不辜负大伙儿的期待与付出。
“大伙儿也当相信官府,理智对待这件事,不要借机生乱,给官府添麻烦,妨碍官府办差,延误案情查明的时间,更不能让心怀叵测者有机可趁!
“好了,大伙儿都快些回去吧。大战在即,我等各司其职,郓州才能秩序井然应对一切来犯之敌,保证郓州不失,保障每个人的身家性命!”
章三三二 中流砥柱(9)
既然刺史府已经下了决议,当众承诺了处置陈景河,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陈奕跟云雍都没有质疑的道理。
这些年来,哪怕只是面对数百人群情激奋的场面,刺史府也不曾做阴奉阳违的事,毕竟大家都看着。
陈景河这件事,证据确凿,而且发生在国战时期,很伤军队士气与民心,刺史府但凡还要顾全大局,就不会整什么幺蛾子。
陈奕跟云雍站在战争局势,与郓州百姓的角度上,认定了刺史府会很快查清案情,将陈景河下狱,给所有人一个说法。
可惜的是,他们都料错了。
他们没有站在官府,站在官员,站在刺史的角度上去看待问题,更加没有真正理解李儒是什么思维方式。
在刺史府对外的布告中,李儒很迅速的处置了陈景河。后者也确实被免职了,于是百姓们额手称庆,觉得大功告成,狗官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义公道得到了伸张。
然而平民百姓并不懂什么是免职。
陈景河仅仅是卸任了仓曹主事,既没有被贬黜,也没有削减品阶。
换句话说,他就是暂时赋闲在家而已,等到风声过了,依然可以按照以往的品阶,出任刺史府的官职。哪怕是不在郓州任职,调到别的地方,官职也不会比州府仓曹主事低。
李儒没有因为民情民愤,而让自己人吃太多苦、受太多罪。
“这些时日,陈景河为刺史府上下的官吏,谋取了许多好处,哪怕是寻常衙役,也因为府库的充盈而得到了一些银钱,这是为大家谋了福利,刺史府上下谁不感谢他?本官也因此收获了众官吏的赞誉。
“现在陈景河被免职,也算是舍己为公,为大家牺牲了自己。
“本官若是真把他贬黜了,岂不是会寒了刺史府上下官吏的心?连自己的下属都保护不了,本官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没有好处了,往后谁还会尊敬本官,愿意受本官的驱使,为本官奔波劳碌、鞍前马后?
“刺史府众官吏们的拥戴,是本官坐稳刺史位置的基础,刺史府的人心要是散了,往后大伙儿都对本官心怀怨忿,本官还怎么令行禁止、建功立业?”
大堂里,李儒如是对自己的心腹——新任仓曹主事说道,“跟你掏心掏肺的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在仓曹主事的位置上应该做什么。
“市井刁民、地方恶霸想什么,不要太在意,他们咋呼一阵,事情过去也就忘了,不会揪着陈景河不放。
“这些底层百姓,为了自己的生计就要拼尽全力,哪有那么多余暇盯着官府不放?过上一两个月,这件事的影响也就消除了。
“所以你就任仓曹主事后,不要心怀顾虑,该怎么处置府库中的物资钱财,照样怎么处理。
“战争期间,诸事繁杂,刺史府上下都不得闲,比寻常之后忙碌劳累了数倍,不要让大小官吏们觉得,本官会因为几个刁民的嚷嚷一番,就不再在意大家的苦劳与好处。
“但是你得学聪明点,凡事得谨慎,不要像陈景河一样,留下什么把柄,闹到最后让刺史府丢脸,让本官下不来台。”
“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一定不会让大人失望!”新任仓曹主事躬身保证。
说着,他话锋一转:“大人,珍宝阁的钱元祐怎么处置?
“他公然背叛官府,跟我们对着干,陷我们于不义之境,若是不处置他,刺史府的威严只怕荡然无存,往后也不知还有多少人,会以为有云家等势力撑腰,就可以不将刺史府放在眼里。”
听到钱元祐的名字,李儒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目中的凶光好似虎狼,意欲择人而噬,还是不吐骨头的那种。
在李儒等刺史府官员看来,钱元祐此番的所作所为,是导致刺史府被百姓攻讦、名声大坠、威严大损的关键祸首。
对这样一个不将官府当回事的背叛者,刺史府恨不得食肉寝皮。
“今日云家来人问过,陈景河被免职后,还会不会有后续处理,可见他们并不满意当下这个结果。
“哼,云家到底是大族,知道免职是怎么回事,不是那些愚民可比。
“不过云家这般逼迫,当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还真的以为自个儿可以在郓州为所欲为不成?勾结钱元祐对官府不利,迫害刺史府官员,当真以为本官会咽得下这口气?”
李儒眼中杀气毕现,“官府要对付区区一介商贾,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本官已经安排了人,去搜查珍宝阁,到时候自然会在珍宝阁里,搜出一些违禁的东西来,而后将钱元祐捉拿下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只要钱元祐名声臭了,这回跟他们联合行事的云家,难道还能独善其身?就算云家没问题,本官也会让钱元祐,捏造出他们无数罪证来!
“等到云家成了勾结黑商,陷害刺史府官员,图谋不轨的恶霸,本官就不信,以郓州百姓嫉恶如仇的性子,会放过他们。
“届时,本官只需要以战争大局的名义,行驶便宜行事的大权,云家又能翻腾起什么浪花?真到那时候,有谁还会记得陈景河去哪儿了?”
“大人是准备反击,将云家置于死地了?”仓曹主事又惊又喜。
李儒冷笑不迭:“区区地方家族,竟然处处跟官府作对,真以为在百姓中有点声望,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本官身后是朝廷,是大齐整个皇朝!跟本官过不去,就是跟国家为敌!
“他区区一个云家,凭什么跟本官扳手腕?这是找死!
“真不知道,前任刺史是软弱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云家逞威这么多年。这回云家自己不识大体,跟本官对着干,本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从世间消失?”
“大人雄才大略,英雄无双,下官敬佩万分!”
......
走在郓州东城的街巷里,陈奕一直在左右观察。
东城的几个坊区,是郓州较为贫穷的地方,没有地方大族的家宅,也没有刺史府官员的府邸,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基本都是真正的平民。
胡人大军即将攻打郓州,形势迫在眉睫,陈奕虽然不是郓州人,平日里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也不长,但长河船行身为郓州江湖势力的领头者,他自认为不是普通人,自豪感、使命感、责任感都不低。
加之此番又接了赵宁的命令,要发挥所有力量,帮助大军守住城池,故而陈奕早已把自己跟郓州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有了这等心绪,陈奕便多少有了主人翁的心态,这两日没什么要事,就一直在巡查街巷,一方面是了解郓州百姓抵抗强敌的意志,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有什么问题需要他出面解决。
只要是有利于郓州防守战的,无论什么事他都会去做,上到联合云家扳倒陈景河,下到关心底层百姓的有无口食。
在一家杂货铺面前,陈奕停下脚步,被里面身着皂袍、腰挎长刀的衙役吸引了视线,稍稍靠近了些。
“胡人大军来犯在即,大军将士备战在外,日夜不敢懈怠,一些来帮助我们的义军连衣食都没有,我们怎么都不能亏待他们,官府号召大伙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们可曾捐献财物了?”
一名大腹便便的衙役,一脸正气与傲慢的,问面前恭敬有加的掌柜。
“捐了捐了,小的已经捐献了十两银子......”掌柜连忙说道。
“才十两?”
“小的这是小本生意,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多少银子,十两银子已经是能拿得出的所有活钱了......”
“算你还知道点家国大义。不过钱没了,也不是说就不能支援大军了,你这里的酒不错,果脯也可以,可以用于犒劳大军。我搬走几箱,你不会有意见吧?”
“这......应该的应该的,大人只管动手。”
看到这里,陈奕眼帘沉下来。
他是从市井底层起来的,知道民生疾苦,这样一家小小的杂货铺,能够拿出十两银子,已经是分外不易。
而且捐献捐物也是百姓自愿,官府没有逼迫的道理,这些衙役口口声声家国大义,竟然要强行带走对方的货物!
而且只看对方眼中的垂涎之色,陈奕就知道,这些酒肉果脯,必然不会到城外大军手里——刺史府甚至都不愿意,把百姓捐献的布帛拿出来给义军做春衣。
陈奕正要进门,忽然听到一旁两个妇人的交谈,顿住了脚步。
之所以被吸引注意,是因为其中一个妇人的声音很大。
“哟,卖菜回来了?你们就吃这个啊,一点儿青菜鱼肉都没有。”穿着在普通百姓里面显得很不错,但在陈奕看来其实上不来台面的妇人,笑嘻嘻的拉住面前一位挎着菜篮子、穿着朴素的妇人。
那菜篮子里,只有腌菜,卖相还不怎么好,似乎是去年冬天剩下的。
“胡人就要打过来了,什么都涨了价,家里的几个铜钱,都让男人捐给了官府,眼下在城墙上帮忙修缮角楼,也没有工钱,家里有菜吃就不错了,哪里还在乎那么多......”
朴素妇人说到这,看见邻居的菜篮子里,不仅有青菜有肉食,还有酒,顿时惊讶道:“你竟然买了这么多菜?花了不少银子吧?”
率先说话的妇人,顿时志得意满,扬起下巴,骄傲的炫耀道:“这不是买的,是衙门发的!每天都有呢,吃都吃不完。”
说到这,她呵呵笑道:“早就跟你说,让你家男人去衙门当差,哪怕做不了官,做个差役也好,若是你家男人听了劝,现在哪用连累你们过得这么清苦?”
听了这些话,陈奕顿时怒发冲冠。
经历了陈景河之事,到了今日,刺史府半点儿都没有收敛损公肥私的行为!
章三三三 中流砥柱(10)
陈奕的怒火尚未来得及发泄,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妪,就从身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抓住朴素妇人的手惶急道:
“玲儿已经晕过去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再不用药,只怕凶多吉少,快些想想办法啊!”
朴素妇人看到自己的婆婆,听到对方急切万分的讲述,不由得面色发白。
眼下是春季,伤风多发,家里的小女儿从前两日起就咳嗽、发烧得厉害,虽然也请大夫看过,但家中已无余财,在他丈夫没有工钱的情况下,连吃饭都成问题,故而没有及时用药,只希望小女儿能够撑过去。
底层百姓家碰到小病小灾,都不会轻易花钱去药铺买药,主要习惯是硬撑——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不是很严重......”朴素妇人惊慌失措。
“大夫说病已入肺,必须马上用药,否则性命难保,药钱至少要三两银子......”老妪也快要哭出来。
“三两银子.....”朴素妇人脚下一晃,差些倒下去。
他们家境寒微,满打满算只有四两银子的积蓄,前段时间还被丈夫拿了三两,捐给官府用于国战了,现在家里就剩了一两银子不到。
这可是一家人吃饭的最后依仗。
可这也不够给小女儿买药的。
朴素妇人只能将哀求的目光,看到刚刚向她炫耀完酒菜肉食的邻居妇人,对方家境殷实,这回还有官府发放的生活物资,不需要怎么花钱,这时候很可能会帮她。
“哎呀,我刚刚想起,家里还有事,虎儿也病了,需要照顾,我先走了......”妇人僵硬的笑了一下,转身就走,麻利的犹如脚下装了风火轮。
朴素妇人的泪水顿时溢出眼眶。
这一幕让陈奕心中怒火万丈。
平民百姓因为家国大义这四个字,在本身日子就过得不宽裕的情况下,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积蓄,导致吃饭都受到了影响,可谓正直善良到了极致。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捐献的用于保家卫国的血汗钱,反而进了那些本身就家境殷实的官吏、差役口袋。
而他们在失去救命银子,连家人病了都救不了的时候,官吏并不会理会他们。
朴素妇人的丈夫,的确是蠢,本就是穷人,还花那么大力气支援国战,拿出了积蓄不够,还亲自去帮助修缮城防,没有再挣钱养家。
现在可好,胡人还没打过来,他们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亲人都要受灾。
义军将士同样很蠢,他们大多也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种田劳作就已经分外辛苦,勉强够个生活,现在抛弃一切来抵抗外寇,官府连衣食都不给他们保证到位。
然而他们竟然还不走,虽然牢骚满腹,却依然呆在军营里厉兵秣马。
来日胡人大军到了,他们战死沙场,家里没了青壮劳力,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子女失去父亲,生活难道还会更好?
陈奕这些人同样愚不可及,国家有难,官府本该冲在前面,现在他们跳出来出钱出力不说,还要受到官府的记恨,即将被官府针对,身家性命难保。
而官吏们一个个趁机中饱私囊,不是大发横财就是生活依旧滋润,将弱肉强食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将吃人本色发挥到了极致。
可是,如果大齐没有这些愚蠢得不可救药的家伙,在胡人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的时候,哪里还会有家国在?
陈奕上前两步,挡在了炫耀妇人面前,在对方愕然停下脚步,马上就要喝斥他让开的时候,抬手一巴掌朝对方脸上狠狠扇出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说不出的清脆有力,妇人嘴里血沫与牙齿齐飞,惨叫之际,断线风筝般重重侧摔在地,半张脸顿时肿得犹如猴屁股。
这妇人趴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动弹,细细一看,原来是已经昏了过去。
朴素妇人与老妪吃惊的看着陈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陈奕这个路人,为何突然就向炫耀妇人发难,而且出手还那么重。
在陈奕向她们走进的时候,她们以为对方也要无故殴打她们,都是一脸害怕,畏畏缩缩的想要往后退。
陈奕掏出两个金锭,在朴素妇人迷茫的眼神中,塞进她的篮子里,用让对方不能理解却倍感安心的柔和语气道:“拿回去,给家人看病,不要耽搁了。”
朴素妇人与老妪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哽咽无言,唯有泪水滂沱。
在她俩下跪感谢的时候,陈奕已经转过身。
这世间的善良不可能都被守护,这世间的正义也不可能都被善待,他能做的,无非是多守护一点是一点,多善待一些是一些。
陈奕面向那件杂货铺,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
几名不远不近跟随的长河船行修行者,身形一闪,虎豹般冲向搬着几箱子果脯、米酒出门的衙役!
在对方还没弄清楚情况的时候,沙包大的拳头已经像是砸西瓜一样,精准轰在他们的鼻梁上!
两名衙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双被打倒在地,手里的果脯、米酒再也拿不住。
他们刚刚骂了两句,想要抽刀反击,就被两名修行者的脚踩在了脸上,生生晕倒在地。
陈奕看着两名手下,将那些果脯、米酒还给不明所以的杂货铺掌柜,眼神凛然。
这世间的邪恶不可能都被铲除,这世间的魑魅魍
魉不可能都被清理,他能做的,无非是在看到它们的时候绝不姑息,果断出手。
“大当家,接下来怎么办?”
两名修行者来到陈奕身后,面容肃然的请示。
陈奕同样面容肃然。
他伫立不动,看向长街尽头。
在他的视野里,是几名向这里快速冲过来,身着皂袍制服的带刀衙役。
很显然,他们当众殴打官差的行为,已经被对方的同伴注意到。
非止如此。
独属于衙门差役的示警、救援哨声,已经在长街各处响起,尖利、刺耳,如同催命鬼嚎。
几乎是同时,长街左右的无尽屋舍区中,一道道精锐修行者的身影拔地而起。他们上了屋顶,从四面八方,燕雀般快速向陈奕所在的位置奔来。
形似拉网。
个个眼神低沉,人人煞气升腾。
来者不善。
陈奕等人已经陷入包围中。
“大当家,这么多官府修行者一起出现,绝非什么巧合,刺史府绝对事先就有布置,他们要对付我们!”一名修行者寒声做出判断。
陈奕不言。
他当然知道形势是怎么回事。
对官府的人出手,向官府发难,哪怕是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道,也必然会召之对方雷霆暴风般的反击、打压。
朝廷、官府,才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主人群体,而统治者与主人的权威、尊严,在任何时候都不容触犯。
陈奕只是没想到,刺史府的修行者们,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
但只是转念一想,陈奕便明白,这必是李儒早有预谋的布置。
显然,无论是之前这些年,以长河船行为首的民间势力、江湖侠客,对官府权力的掣肘、对官吏衙役的打击,还是以云家为首的地方大族、良善刚正之家,对刺史权力的监督与制约,对官府利益的威胁、削减,都已经让李儒忍无可忍。
这回的陈景河之案,成了导火索。
这条导火索,点燃了郓州刺史府,跟郓州地方大族、民间势力之间的战争!
这是一场权力的战争,你死我活,谁也没有退路。
陈奕主事长河船行这么多年,见多识广思维开阔,只需要稍微寻思,就明白了李儒的布置:
出动近乎所有刺史府官吏、修行者,隐蔽散入市井之中,等到发现有那些在平日里,就喜欢多管闲事、对官差衙役不利的义士侠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官差出手,便群起而动,迅速拉网,捉拿这些江湖修行者!
只要陈奕的人被包围逃不掉,届时便是人证物证俱在,李儒就有了清理郓州江湖势力的理由!
对官府的人出手,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
杀民与杀官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后者跟造反无异,官府必然出动最严厉的制裁手段,且官府手握大义名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
而一旦双方开战,郓州驻军都得站在他们那边,陈奕等江湖势力,绝对没有胜算!
从这个布置来看,李儒对官府官吏、差役的德行举止,与郓州江湖义士的行为习惯,都有准确认知。
他一方面明白哪怕是在如今形势下,官府的人依然会横行无忌、压榨平民百姓的财物,甚至会因为战争期间权力扩大、有了大义名分,更加肆无忌惮;
另一方面他也清楚,以郓州这些正义的江湖侠客,平日里表现出的正义感与无所顾忌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理。
所以这个计划必然成功!
这是知己知彼。
陈奕在刹那间就意识到,既然李儒针对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都有了这样缜密而恶毒的清剿计划,那么云家等地方良善刚正大族,所面临的情况只怕会更加糟糕。
对云家、长河船行等存在而言,这是陡然到来的生死存亡之秋!
要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
是该奋起反抗,为了公理与正义,不吝与对方血战,还是顾全国战大局,避免不受控制的大规模内耗,暂时隐忍?
他不知道李儒已经判定,胡人大军不会主动郓州,所以做此布置毫无顾忌,他脑子里想的,是胡人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郓州有限的力量要撑到朝廷援军赶到,一星半点都损失不起!
陈奕左右为难。
深感左右为难。
不得不左右为难!
毫无疑问,局面已然失控。
因为他刚刚想要多保护一些善良、正义,因为他今天在面对邪恶鬼魅时,选择了绝不姑息,所以他将长河船行等江湖侠义势力,带入了险境!
甚至是绝境。
这是一个无比讽刺的局面,也是一个无比现实的局面。
“大当家!官府的修行者就要围杀过来了,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之前说话的那名修行者,见一向举止果断的大当家,在面对罕见的危急时刻时,竟然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不禁焦急万分。
陈奕收敛翻涌不定的思绪,抬头凝神看向已经近在百步之外,呈包围之势将他们围困的百十名身着制服,在各个屋顶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官府修行者,一时间只觉得满嘴苦涩。
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妨害了国战大局,这个罪责他担当得起吗?这是他的本心吗?
束手就擒让官府抓捕他们,坐视官府围剿长河
船行等江湖势力,让无数精锐而正气的修行者,因为他成为官府刀下的亡魂,这个后果他又如何承担?
无论怎么选,后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局势之浩大严峻,已经超出了他这个长河船行的大当家,能够处理的范畴。
他只是一个江湖势力的首领而已,不是主政一方的军国大臣,更不是朝堂上手握皇朝大权的王公权贵!
陈奕心中的悲愤与无奈,在霎时间积攒到了难以形容的高度,面对无法应对的局面,他情不自禁咬牙出声:
“百万外寇来袭,千里疆土沦陷,无数将士战死,社稷空前危殆,到了这种时候,郓州刺史府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本该是皇朝中流砥柱的官员,为何不能带领热血报国之士,全身心投入国战之中,还要跟我们自相残杀?!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这大齐的天下,到底是怎么了?!这就是大齐百年未遇的巅峰盛世?!”
他的低吼声充满了悲凉与愤懑。
他目眦欲裂。
他的心在滴血。
他人生数十年,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世道如此荒诞,从未有任何一天,有如此浓烈的世界崩塌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无所适从。
他感到绝望!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飘渺而厚重,平淡而有力,沧桑而镇定的声音。
“从古至今,任何一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强国,若是被外寇攻陷覆灭,其最根本的原因,绝不是外寇如何强大、敌军如何精悍,而只会是国家本身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内部问题腐朽了家国根基,导致国家衰弱不堪,外寇才能有机可趁。
“富人的财富堆积出来的所谓盛世繁华,若无正道人心的支撑,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看着光彩夺目,实则一击即碎。”
随着这个声音传入耳中、直击心灵,陈奕精神猛然一震。
而后他的视野中,就多了一个负手而立、衣袍飒飒、背影出尘的修行者,气息强大得如长天一般高远,似深渊一般莫测,如山峦一样坚固。
看到这个背影的一刹那,陈奕心只觉得头一热,浑身上下陡然生出诸多力量,情不自禁就地下拜,嗓音沙哑而又有力的道:
“属下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拜见公子!”
赵宁微抬手臂随意挥了挥,示意陈奕不必多礼,自行起身即可。
随着他的出现,强悍的修为气机震慑当场。
近在咫尺的郓州官府修行者,无不满面震惊、骇然,气势汹汹的模样再也瞧不见,只有发自内心的敬畏胆寒,这让他们俱都四肢僵硬,不复再敢往前一步。
赵宁平视郓州城,不曾理会那些举世无措的刺史府官员,继续教导陈奕这个肱骨手下:
“国战之中,与外寇大军沙场血战,只是整体事件的一部分,还不是最重要的。解决皇朝内部问题,凝聚大齐的人心人力,才是战争的首要任务与基础。
“你要记住,国战本身就有两个战场,内部战场的艰难残酷程度,绝不会输给外部战场半分。
“现在,你可知你刚刚的犹疑,错在何处了?”
起身的陈奕,望着面前这个伟岸如城的身影,之前杂乱无主的心智,在顷刻间变得坚定无比:
“属下不该忌惮刺史府的压迫,不该瞻前顾后心生畏惧,更不该遗忘公子的教诲,在面对邪恶鬼魅的威胁时,没有始终坚持我们的原则立场!
若是郓州百姓,四方黎民,眼见官府恶行累累而不必付出代价,得知官府屠尽了为民做主为国奋躯的我们,必然信念崩塌,再也无法前赴后继赶赴战场,护住大齐的天下!”
赵宁微微颔首,表达了对陈奕觉悟的肯定,他用一席话结束了这场对陈奕,也是对麾下长河船行等所有江湖势力的教导:
“你们都得记住,我们跟普通百姓是国战的主要力量,是大齐皇朝的中流砥柱,我们强大无匹,谁也不惧!
“无论对方是手握大权的地方大员,还是有百万之众的胡人外寇,谁挡我们保家卫国的路,我们就灭谁!”
话音方落,赵宁一步踏出,脚下陡生巨浪,衣袍霎时鼓荡。
陈奕没看清赵宁是如何出手的。
他只看到长街两侧,一座座屋顶上的刺史府修行者,犹如被山峰砸中,好似被海浪冲击,飘零的秋叶般悉数吐血倒飞出去。
他看到赵宁在无尽长街上步步前行。
他看到有无数青衣刀客,在更远的街坊中,在这个城池里相继跃起。
他们手中斩出一道道耀眼的刀光,将一个个占据高处的官吏击倒,将一个个失去战力的修行者捕获,就如老鹰扑食了野鸡野兔。
他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那一束束灿烂的阳光,格外明媚。
他呆在原地,如见天穹展颜,似见神祇降世。
他回过神后,连忙招呼自己的手下,一起纵身向前,跟上赵宁的步伐,跟在赵宁的身后。
前路漫漫,注定是要披荆斩棘,处处洒血。
甚至是横尸路旁,埋骨沙场。
然而,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足够强大!
长街两旁,在店铺里、街道边见证了这一幕的郓州百姓们,包括杂货铺东家在内,无不是满目崇敬、心神摇曳,而后尽数精神抖擞。
章三三四 危难之际(1)
西河城。
奉命驻守于此,率部监视黄河对岸的防御使贺平,数月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曾有半分懈怠。
若是北胡大军渡河进攻郓州,西河城就是首战之地,作为郓州的第一道防线,贺平必须要挡住对方的第一波攻势。
去岁,胡人以不可抵挡之势横扫河北地,朝廷在迁都汴梁后,第一件事就是建立黄河防线。
数月以来,王师与民夫修建了大量兵城,建立了许多军需仓库,尤其是在各个渡口要津,布置下了重兵。
西河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建立在郓州西边的黄河沿岸,以西河重镇为核心,大齐在这里建立了体系完整而严密的军事防御圈。
力量包括贺平麾下六万新军,汴梁水师大小八百艘战船,以及周围星罗棋布的作战军堡、示警哨楼,还有连接郓州城的烽燧。
西河城作为郓州乃至齐鲁大地的桥头堡,以数十里外的郓州城作为后勤补给点,郓州及其周边地区的人力物力,共同构成了它强大的纵深与后援。
无论从哪方面说,俯瞰黄河、辖制河岸,有水师呼应,有郓州作为腹心的西河城,在面对不善水战的北胡大军时,都是真正坚不可破的军事要塞。
整个郓州战区,拢共不过二十万上下的兵力,其中三分之一的战力都汇聚在西河城一线,可见朝廷给予了西河城怎样的期待。
初到西河城一线,主持建造兵城设立防线时,贺平是既激动感奋,又忐忑紧张,生怕辜负了肩上的重担。
带着麾下将士、民夫日日无休的忙碌了数月,防线终于建成,贺平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过了年节,北胡大军即将进攻中原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不仅是朝廷的探子,贺平麾下乔装打扮过后,进入黄河北岸活动的斥候,也发现了对方调集物资的动静。
这让贺平再度紧张起来。
唯一关键的问题在于,对方主攻方向是何处。
在朝廷判断北胡大军主攻杨柳城,直取汴梁的用兵方向后,贺平心情有些复杂,既觉得肩头压力一轻,又有些不能建立大功的失落。
不过他并不愚蠢,脑子清醒得很,知道轻轻松松攻克山海关、燕平城,屠戮了朝廷数十万禁军的胡人军队,战力是何等强悍。
所以哪怕是得知了对方不会主攻郓州,他也没有懈怠。
相反,他还谨慎的要求郓州派遣高手强者,去黄河对岸核实朝廷传达的军情。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品楼将胡人主攻郓州的军情带到了郓州,而后就是高福瑞这个,被朝廷专门派到郓州襄助郓州战区,屈身就任刺史府别驾,实则李儒都礼敬三分,元神境后期大圆满之境,研习兵法韬略数十年,精通军事战阵的显赫人物,亲自去了黄河北岸。
没有人知道高福瑞在黄河北岸看到了什么,做了哪些事,见到了哪些郓州斥候哨探,听取了怎样的禀报,印证了哪些情况,获得了怎样的实证。
总之,他在回到黄河南岸的时候,确信无疑的告诉郓州战区,北胡大军不会主攻郓州。
就算胡人会有侧翼兵马侵扰郓州,那也是为了呼应主攻杨柳城的主力,牵制郓州兵马,力量终究有限,可防可控,绝对没有给大局造成危害的可能!
为高福瑞的身份地位与学识才能,上到郓州刺史李儒、西河城防御使贺平,下到郓州府衙的官差小吏、权贵富人,没有人不相信他。
至此,贺平紧绷了半年的心弦,终于有了可以真正放松的机会。
他麾下日夜戒备、枕戈待旦,不曾有片刻休息的六万将士,河上水师八百艘战船上的精兵,也终于有时间缓一口气。
没有人可以一直保持精神的高度紧绷,时间久了必然心神疲惫、精力下降,甚至是崩溃,累死也不是不可能。
一张一弛才能维持良好状态,应对一切挑战与强敌。
于是贺平传下军令,让忙碌劳累了半年的将士歇息一段时间。
当然,这是轮休,贺平绝不可能让防线上没有人。一旦情况有变,他接到朝廷命令,也会在第一时间,结束将士们的休沐,将所有人召回军营。
但就算是轮休,防线上的力量,终究是空了太多。
当孙康等王极境修行者,经历血战后被赵宁救下,在火速撤回汴梁的途中,将鲁王宋真用性命换来的紧急军情,顺路通知西河城时,贺平惊得亡魂大冒。
他在第一时间,就下令所有外出休沐的将士,立即返回军营准备作战,同时让正在防线上的战士们,立即进入临战状态!
一旦发现胡人军队,各部必须随时投入战斗。
贺平的应对不可谓不准确,不可谓不及时。
身为统领六万将士,节制河上八百艘战船的防御使,他的军事素养与人品性格都不容置疑。
可惜的是,一切都晚了。
北胡左贤王博尔术,对这场至关重要的战争准备多时,无论是战斗开始前布置的假象,让朝廷与防御使军队的斥候探子,错判军情的种种迷雾,还是为防万一,在松林镇周边埋伏的王极境修行者,都体现出了他的卓越才能。
相较于朝廷的探子、贺平的斥候,是临时被遣入黄河北岸,需要乔装打扮四处观察的,得应付北胡各地驻军的重重检查,能够看到的情况有限,而且大多流于表面,容易被博尔术迷惑,早就扎根于各地、势力渗透各个层级的一品楼修行者,则是能够先一步准确摸清北胡大军的真正动向,也能及时将消息传递出来。
但相较于军中斥候,他们的消息取信于军队、朝廷的难度,无疑高了很多。
就是在消息从河北地送到松林镇,在从松林镇送到郓州城,而后从郓州城送到朝廷,再由朝廷派遣大修行者核实军情的这几日,博尔术已经基本完成了他的军事部署。
“大王伤情如何?”
博尔术刚刚从赵宁手里保住一条性命,回到中军大帐,调息过不轻不重的伤势后,便召谋主木合华来见,后者进帐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他的伤情。
作为大军统帅,二三十万将士中,修为最高的存在,博尔术的状态关乎全局。
“死不了。”想起跟赵宁交手的情况,博尔术不禁面沉如水。
虽说赵宁占了长刀千钧的便宜,但是能够两刀就让他落荒而逃,这份战力还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要知道,他早已是王极境中期大圆满,即将迈入王极境后期!
中原皇朝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人杰地灵、大才辈出,故而有奇兵的存在,且自古
就号称有十大奇兵。
虽说眼下被确认在世上的只有几件,但这对王极境初期和中期的修行者,实在是莫大掣肘。
草原近三十名王极境,如今被分散在三路大军中,原以为每一路都会对大齐王极境,形成绝对碾压之势,帮助大军迅速打开局面。
不曾想,现在区区一个晋地,就有**个王极境准王极境,手握千钧的赵宁战力尤强,察拉罕奈何不得。
博尔术这里的王极境,跟大齐中枢相差不多,也没有绝对优势,想要单靠王极境决定战局,力有不逮。
唯一在顶尖战力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是进攻河西的蒙哥所部——原天元王庭西征军。
那边倒是进展顺利,数月间,自葱岭东进,简简单单便攻下了“西域”全境,早早逼近玉门关。
前日得报,他们已经攻下玉门,正向沙州进发,继续向蒙哥的关键目标——凉州逼近。
但河西之地太过广袤,自葱岭到凉州光路程就有六千里上下,而且沿路环境复杂,携带诸多辎重的大军脚程不快,仅仅是走路都需要大半年,就更不必说大齐的河西军,还依靠山川险阻层层布防,不断迟滞大军步伐。
哪怕这些防线在王极境面前不堪一击,也始终会影响大军推进速度。
且就算西征军攻下了凉州,那也只是完成了第一步,要进入关中,还得突破重重防线。这么算下来,只要河西军不崩溃,蒙哥要进入关中攻下西京长安,至少也得两年时间。
在此之前,博尔术根本没法指望西路军呼应中原战局,他唯一能想一想的,就是要不要建议天元可汗,把蒙哥麾下的王极境调到这里来。
但如今大军攻掠河北地很顺利,进入中原的大战还未开始,以天元大军的精悍,大齐未必能挡得住,这个时候就请调蒙哥麾下的王极境过来,怎么说都太早。
这一战,博尔术只能靠自己。
但如果之后战局推进不顺,恐怕就只能请调蒙哥的手下,亦或是劳动天元可汗亲自出手了。
综合种种情况,可知赵宁眼下忽然跑到郓州来,救下了孙康等三名大齐王极境,还将博尔术本身击伤,对他跟他的军队的征战,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南朝到底是怎么开始怀疑,大军的真实主攻方向是郓州的?如果没有这个怀疑,南朝就不会派几个王极境过来查探,我们奇袭郓州的策略就不会落空!”
木合华很是懊恼,却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南朝过来的斥候哨探,基本都在他们的监视下,就算有漏网之鱼,以他们之前的布置,也足以迷惑对方。
他甚至都知道,从郓州方向来的那个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都被被他骗过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南朝理应在杨柳城备战,怎么会有几个王极境突然跑过来?
博尔术铁青着脸:“消息如何泄露的,必须要查清,要是让敌人摸清了我们底细,我们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那这仗也就不必打了!”
“是!”
木合华察觉到博尔术无法抑制的怒火,连忙躬身应承,这事是他打理的,现在出了问题,他罪责难逃。
但眼下情况有变,他无暇顾及自身,转而问道:“现在局势变得棘手,大王,接下来该当如何?”
章三三五 危难之际(2)
博尔术对此已有判断,当即眼神一凛:“立即传下军令,让先锋渡河进攻西河城!”
“原定不是四日后出战?主力还未抵达预定位置......”木合华怔了怔。
博尔术冷哼一声:“军情已经泄露,南朝现在知道了我们主攻郓州,出其不意的袭击方案已经无法实施,只能在郓州准备完成之前,先一步大军压境强攻城池!
“当务之急,是必须攻克西河城!
“我军不善水战,要突破南朝水师的封锁,必然要发出不小代价,正是为了避免过大伤亡,我们才制定了佯攻杨柳城、避实就虚的用兵方案。
“此番就算我们不能奇袭郓州,至少也得保证让大军能够安稳渡河。所以是否可以迅速抢占西河城,就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木合华面露迟疑之色:
“先锋虽然已经就位,但只有五万之众,根据我们之前的多番探查,西河城有驻军六万,这还不算那八百艘战船,先锋在不能奇袭的情况下进攻,恐怕......”
博尔术意志坚决,理由充分:“眼下连赵宁都来了郓州,如果我们再给他们四天,以赵宁的才能,必然能够让西河城稳如泰山,甚至整个郓州战区,都可能在他的经营下,变得犹如铁桶一般!
“如今右贤王进军数月,连晋地门户都进不去,赵宁甚至还能分身来郓州,便是最好的证明!我们绝对不能重蹈右贤王的覆辙!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保证大军能够顺利渡河登岸。先锋虽然兵少,但都是王庭精锐,再加上本王的亲卫队,足以一搏!”
这番话木合华挑不出毛病,赵宁跟赵氏,的确是大军覆灭南朝的最大绊脚石。
早在乾符六年之前,天元王庭就将赵氏视为攻打南朝的最大阻碍,所以才让萧燕谋划对付他们,只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若使萧燕当日之谋能够成功,赵氏在那时就被重创,战争哪里会是现在这副面貌?
然而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他们只能向前奋战。
听说博尔术连自己的亲卫队都要派出去,木合华知道自己再提异议也没有用,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去调兵遣将。
因为大军先锋已经到位,以天元王庭军历经百战的精锐程度,到位便意味着能够随时投入战斗。
在接到博尔术出击的命令后,先锋军立即掀掉伪装,在修行者的帮助下,隐藏的渡河船在极短时间内,就抵达了该到的位置。
当日黄昏时分,北胡先锋军向黄河南岸的西河城,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殊死进攻!
而这时,西河城防御使贺平,还在到处召集休沐的将士归营。
因为夜以继日辛苦建城、筑防,枕戈待旦防御胡人大军南渡,不敢半分懈怠了半年,这回一休沐,众将士都是大为放松,基本去了附近的小镇小城。
要么是胡吃海塞饮酒吹牛,要么是去窑子勾栏,释放压抑了半年的精神。
所以贺平召集将士们回营的过程并不快,等
到哨探传来胡人大军已经开始渡河的军情时,多半休沐的将士还没归来。
站在西河城的城楼上,遥望河上绵延如城的船只,贺平只觉得手脚冰凉。
无论是战船上的水师将士,还是西河城跟各个军堡的战士,在发现北胡大军陡然大举袭来的时候,都是跟贺平差不多的反应,甚至更加惊慌。
他们在这里严防死守了半年,什么都没发生,现在刚刚松了口气,就被北胡大军袭击,一个个都深感措手不及。
且此刻防线中很多位置都空着,正是战力最为虚弱的时候!
众将士本就畏惧北胡大军横扫禁军、河北地的战力,北胡大军这时候突然打过来,又有几个将士能不胆战心惊?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高福瑞不是说,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主攻郓州?他是朝廷专门派来的军事大才,又亲自去了黄河北岸,对战局的判断理应不会出错,可这数万北胡大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仅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又惊又怒的贺平,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一点,一时间心惊胆战。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下令水师战船首先开出,迎击北胡先锋大军。
因为事起仓促,强大的敌人来势汹汹,己方兵力不足,贺平这个防御使姑且心惊胆战,寻常将士又哪能不畏惧慌乱?
水师战船虽然出动了,但却举止失措、阵型不整。
本该给予北胡渡河船队迎头重击的水师,在出发的时候就没有整体性,有的动了有的没动,有的快了有的慢了,正面冲击的威力大为减少,也无法发挥或分割对方船队,或迂回侧翼,或包围聚歼的战术。
虽然也有不少战船稳稳前进,但却没法扭转整体的混乱。
双方几乎是没什么章法的接近。
这时候,战船上因为人手不足,弓弩无法齐发,导致射出的弓弩箭雨并不密集,没有狂风暴雨的气势,虽然相比北胡的船只仍然有压制效果,但却无法在短时间造成有效的大面积杀伤。
北胡船只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成功跟水师战船相接。
到了这时,北胡船只上的战士开始跳绑作战,修行者率先杀上水师战船,并因为战船兵力空虚而迅速站稳脚跟,而后就是将士大规模跟进。
不过一两个时辰,水师战船就宣告基本沦陷,大批北胡船只得以顺利绕过战场。
日暮刚刚降临,北胡军队便在河岸成规模顺利登陆,而后稍微集结,主力便向西河城大举杀来。
西河城上的守军将士,虽然因为轮休少了很多,但也有几万,按照常理,怎么都能抵挡北胡军一段时间,坚持到郓州援军赶来也不难。
但水师沦陷得太快,衬托得北胡军队格外凶猛,同袍战败之际惊慌的叫声、临死的惨嚎,相继落水的场景,北胡将士无往不利、杀人如麻的强悍之状,都震得众将士心神大乱。
加上他们本就畏惧对方的战力,这下心胆俱颤,顿时士气大降,大部分将士都是紧张得牙关打颤、浑身冒
汗。
士气低落到近乎崩溃的程度,战斗怎么都没法正常进行,无论贺平如何呼喝严令,都无法让将士们恢复状态。
于是如狼如虎的北胡将士,犹如涨潮的海水,快速蔓延上了城墙。
跟西河城的军队不同,北胡将士们是另外一种感受,在开战之前,博尔术亲自到他们面前动员,讲述了此战的关键与艰难,提前告诉了他们此战对上大齐水师,会有很大伤亡。
但博尔术表达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发誓为了捍卫王庭荣耀跟他们共存亡,并且亲临阵前。
所以这些百战精锐在出发之时,都是抱着跟大齐水师、西河城守军浴血奋战,不死不休的意志,做好了落水、牺牲的准备。
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大齐水师的战力比他们料想的要弱太多,战船连城压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他们雪山崩塌般的压迫感,弓弩齐发的时候,也没有暴风雪般的杀伤力。
等到双方跳绑作战,对方兵力不足、战力虚弱、害怕畏惧的样子,更是让他们始料未及。
敌人的弱小,斩获的巨大,伤亡的细微,战局的顺利,让北胡众将士无不是欢欣鼓舞,一个个哪里还能不斗志勃发?士气遂上升到了顶点。
此消彼长,北胡将士在攻打西河城时,气势如虹,人人争先,城墙被快速攻下。
好不容易斩杀了面前的胡人高手,血染盔甲、气喘吁吁的贺平,望着无法抵挡的北胡浪潮涌进城内,望着惊慌失措不断死伤的将士,望着片片沦陷的战线,望着已经出现溃逃的部曲,知道西河城再也守不住。
整个西河城防线即将崩溃,胡人大军势必全面攻进郓州战区,自己成为了国战的罪人、大齐的耻辱,胸中的无力、悲愤与不甘霎时浓如巨浪滔天,贺平颤抖着高举带血长刀,对着无尽黑夜悲怆大吼:
“高福瑞害我!!!”
......
郓州刺史府。
刺史李儒站在大门前的石台上,脸色绿得像是一锅菜汤,咬着牙一字字问面前负手而立、气度如渊的年轻人:“赵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刺史府面前,跪着数百名被押着的刺史府修行者,从锻体境到元神境皆有,每个人都形容凄惨,大部分还皮青脸肿浑身是伤。
而押着他们的也俱都是修行者,大部分身着青衣,少数则身着云家等地方势力的服饰。
李儒在听说他派出去执行构陷云家,捕杀江湖侠客的修行者,几乎是在现身的同一时间,就被无数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当场击伤、制服,还被对方压到了刺史府来,要向他兴师问罪时,是既震惊万分又怒火万丈。
等他从刺史府里出来,想要看看这些胆大包天的刁民,是不是真要杀官造反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所有人前面的赵宁。
对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让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怒火,不敢有半分异动。
赵宁瞥了李儒一眼,淡淡道:“李大人,你在郓州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从这一刻开始,结束了。”
章三三六 危难之际(3)
赵宁瞥了李儒一眼,淡淡道:“李大人,你在郓州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从这一刻开始,结束了。”
听得此言,李儒不由得眼皮一跳,心头猛惊。
倘若是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他断然不会放在眼里。
譬如说这话的是云雍、陈奕,他甚至还会大笑三声。
因为对方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自身修为,都比不上他,他就算此时拿云雍、陈奕没辙,但只要将此事上报,朝廷自然会有人来取对方的脑袋。
今日眼前这番乱象,也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有国战大局在,他只需要给对方按上通敌卖国,跟胡人里应外合的罪名,万事无忧——纵使自身有治理郓州不力的责任,免不得受些诘难,但只要贿赂朝中诸公得当,要保住官位却是不难。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刚刚出门时,李儒才是怒火冲天,而不是害怕胆怯。
但此时此刻,说这话的是赵宁。
论身份,对方是皇帝亲封的振武将军,跟他一样的四品;论背景,对方是第一将门的唯一家主继承人,而眼下谁不知道晋地战局的重要性,以及皇帝对赵氏的倚重?
论修为,对方是王极境中期,拿他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李儒都没有跟赵宁扳手腕的实力,双方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
这一点李儒看得很清楚。
但李儒好歹是封疆大吏,既然已经摸清了赵宁的态度,明白双方是对立关系,为了身家性命,怎么都不可能束手就擒。
就算对方是皇朝有数的大人物,也没有权力随意对他这个刺史喊打喊杀。
况且,眼下在大群修行者之外,还有聚集过来的千百郓州百姓,李儒身为郓州的最大权力者,绝对不能在自己治下的百姓面前,丢人现眼,否则日后在郓州就没法立足了。
李儒稳住心神,面色不改,眉宇间依然充满地方大员的威严:
“赵将军万莫说笑,本官自出任郓州刺史以来,一直勉力公事,恪尽职守,为百姓谋福,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曾有贪赃枉法之事。哪怕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也有夙兴夜寐的苦劳,作威作福这种话,只怕无从说起。”
赵宁哂笑一声,指了指那些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刺史府修行者:
“在来刺史府的路上,本将已经审问过这些人,李大人你下令属下,构陷云家的阴谋已是再清楚不过,仅是一条残害之下子民的罪过,就足以将你夺职下狱。
“更何况,你还有纵容陈景河贪赃枉法,滥用百姓捐献,发国难财的过失,你这颗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还跟本将说什么功劳苦劳?”
随着赵宁话音落下,陈奕等人顿时面朝不断聚集过来的郓州百姓,大声宣布李儒构陷云家的详细安排,并揪出执行此事的刺史府修行者,让他们当众承认自己的罪过。
这些修行者事先都经历过严刑,在生死威胁下,已经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此刻已经无法辩驳。
至于陈景河,也被青衣刀客捉拿了过来,百姓们只要看到对方身着锦衣、浑然无事的模样,就是群情激奋。
被千百人指着鼻子咒骂不得好死,李儒也不由得肝胆俱颤。
站在他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也是一个个脸色难看,不乏惊骇发抖者。
但李儒仍然没有乱了心神,义正言辞的道:“什么构陷云家,赵将军你这是血口喷人!这些修行者都被你屈打成招,什么样的供词你没有?
“关于陈景河,也只是案子还未审结,暂时没有下狱而已,赵将军凭什么就说本官纵容了他?
“赵将军,本官不知道你为何到郓州来,但你没有资格插手郓州地方事务!
“而且你现在煽动百姓围攻刺史府,还想构陷一州刺史,已经是莫大罪责,这件事本官一定会上报朝廷,请陛下为本官主持公道!”
听了李儒这番死鸭子嘴硬的狡辩,赵宁嗤的一笑:
“事实俱在,想要抵赖,只怕容不得你。至于本将为何到郓州来,有没有法办你的资格,你不妨看看这个。”
赵宁挥挥衣袖,一份敕令从衣袖里飞出,到了李儒面前,但却没有让对方接住,而是自行展开。
姑且不说敕令内容为何,上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猩红印鉴,就代表了这份敕令出自皇帝,是被用了传国玉玺的。
这份敕令的内容很简单,也很关键,它表明了一个事实:
赵宁受皇帝委派,来主持郓州战局,拥有郓州战区的军权大权,一应跟战争有关的事务,赵宁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加封的职衔则是“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
郓州就在汴梁东北面,赵宁的职衔表明,他的权力还不仅限于郓州战区!
“现在,你总该知道,本将到郓州来,所谓何事了?”赵宁招招手,将所有修行者都能借助修为看清的敕令,收回了衣袖里,而后淡淡的问李儒。
在看清敕令的刹那,李儒便已面色纸白。
听到赵宁这话,他不禁后退两步,心中翻涌起滔天巨浪,恐惧与惊悸让他双肩发抖。
但他仍是紧握双拳,勉强稳着心绪,咬牙盯着赵宁:
“就算赵将军是来主持战局,但下官......赵将军刚刚说的那些事,也需要时间查明,或许是子虚乌有,下官......下官仍有向朝廷上书,自证清白的权力!”
说着,他回头用饱含威胁的冰冷目光,狠狠扫视了一圈刺史府的官吏,这才再度看向赵宁:“刺史府上下,都可以为下官作证,下官绝无渎职犯罪之事!”
话音落下,李儒没听到动静,他又回头瞪了众官吏一眼,于是后者纷纷拱:“刺史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我们都可以作证!”
到了这份上,众官吏倒不是畏惧李儒,而是因为李儒之前谋取好处的时候,众人雨露均沾,就像陈景河那事儿一样,大家依照品级的不同,各自都有入账。
聪明的主官,好比李儒,碰到利益绝对不会独吞,一定会分给下属一些,所以在场的刺史府官员,没一个清白的。
在李儒的带头示范下,平日里大家都是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没少做缺德事,仅仅是没草菅人命而已,这时候真要彻查,谁还没点黑料?
这不是众官吏是不是都品德败坏,是否发自内心想要渎职的问题,而是主官都黑了,谁要是敢不把自己染黑,那便成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外人。
这种人在官场还怎么混得下去?
所以要是李儒倒了,以他对麾下官吏了如指掌的情况,届时攀咬一通,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既然李儒把大家绑在了一条船上,那众人就不得不支持李儒。
得到众官吏呼应的李儒,心中恐惧顿时大减,连腰杆也挺得直了几分,敢于再度直面赵宁的目光了。
只要刺史府能抱成团,他就不那么畏惧赵宁,法不责众,赵宁还能把刺史府的官吏,从上到下都处理了不成?
这世间的较量,并不是谁对谁就赢谁错谁就输,而是看谁的声音大、力量大。
只要没有触犯太过无法容忍的原则性问题,仅凭鱼肉地方、残害百姓这种罪名,李儒有信心赵宁拿他也没辙。
但凡赵宁不能将他立即法办,他回到公堂,马上就能拟写奏章,反咬赵宁一口。毕竟煽动百姓冲击官府这种事,性质太过恶劣。
官府统治百姓,这是皇朝秩序的根基,若使百姓能够反攻官府,以下犯上,那这世道还不乱了?皇朝的统治大局何在?
任何一个敢于煽动百姓,大逆不道危害官府、权贵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的事有多对,都是皇帝的头号大敌。
毕竟每一个开国皇帝,严格意义上说,都是带着一帮百姓反攻了上一个皇朝,颠覆了旧有统治秩序,才确立自身地位的。
谁敢效仿这种举动,那就是反贼,必须马上根除。
这不是李儒昏了头,相反,这是他认清现实,格外清醒的表现。
本朝开国太祖可以聚众造反,但本朝内的其他人绝对不可以效仿,连有一点这样的苗头都行,所以州官可以放火,但百姓绝对不能点灯。
赵宁看着李儒这副有恃无恐的可恶嘴脸,只得可笑无比。
可笑,不是因为李儒的依仗不强,而是因为对方一点都不了解他,也太小觑了他,实在是谈不上聪明。
对手已经蹬鼻子上脸了,李儒还不能知己知彼,这根本就是愚蠢至极。
赵宁什么时候做事会给人留把柄了?赵宁要动一个人的时候,什么时候会给对方以喘息之机了?若非有绝对把握,赵宁怎么会闹出大动静、大声势?
赵宁看李儒的目光,就像是看白痴一样。
这让李儒格外不自在,情不自禁恼羞成怒。
不等李儒出声,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情,由一名形色仓惶的修行者,带到了刺史府大门前。
“李大人,大事不好,胡人兵马陡然开始大举渡河,进攻西河城!”
听到这话,李儒浑身一僵。
战争一开始,就意味着赵宁这个行营大总管的权力,顿时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
这个消息让李儒意外至极,心神震动的无以复加。
他连忙回头,想要在身后的官吏中,找到高福瑞。
对方不是言辞凿凿的说过,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主攻郓州?眼下杨柳城战事还未爆发,西河城却首先受到了攻击,要说胡人不是主攻郓州,这怎么可能?
若非笃信胡人不会主攻郓州,郓州防线没有危险,李儒又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还出动刺史府的所有修行者,去跟云家、长河船行等地方江湖势力开战?
但这一刻李儒失望了。
他没有找到高福瑞!
“这混球去了哪里,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不见踪影了?”李儒大惊失色之下,已经意识到不妙。
随后,第二份军情到了刺史府。
“李大人,胡人已经攻下了西河城,大军全面溃败,请李大人速速驰援!”
李儒如遭雷击,浑身一颤,霎时间面如土色。
他是郓州刺史,郓州第一人,战争期间拥有郓州军政大权,整个郓州战区的权柄,都掌握在他手里,这是他敢于构陷云家、绞杀郓州江湖势力的最大底气。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必须承担军政方面的所有责任,现在西河城被攻陷,胡人大举登岸,六万将士与水师战败,他必须担下这个干系!
此情此景,再看面前的赵宁,李儒只觉得天塌地陷,世界无光。
“李大人,身为郓州刺史,在胡人大军大举进攻之际,你却在郓州城构陷地方大族,残害江湖义士,无视百姓身死,全然不顾陛下要求皇朝上下同心同德,共拒外敌的诏令。
“正是你的所作所为,导致胡人大军成功渡河攻进郓州地界,整个国战大局因之受到莫大妨碍,江山社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为难之境,中原亿万百姓性命垂危!
“此时此刻,你已经成了皇朝的罪人,还有何话可说?”
赵宁眼帘低沉,字字诛心。
这一刹那,李儒只觉得浑身力量散尽。
他再是把刺史府经营的滴水不漏,也无法对抗这么大的罪名;刺史府的官吏再是跟他站在一条船上,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再为他发声。
丢了西河城,让郓州防线崩溃,这是直接危害了大齐的江山社稷、统治大局,这已经不是百姓会怎么戳他脊梁骨的问题,而是皇帝必然震怒!
皇帝发怒,谁也救不了他,谁也不敢再跟他有半分关系。
“赵将军......赵将军!都是因为高福瑞说胡人绝对不可能进攻郓州,局势绝对可防可控,下官这才疏于防备......
“高福瑞是朝廷专门派下来的军事大才,他的话,下官没道理不信啊!这,这不是下官一个人的过错,赵将军......赵将军明鉴啊!”
李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拱手向赵宁苦苦哀求,脸上再也没有封疆大吏的威严自信,只有如丧考妣般的绝望。
说完他就不停叩头,把砖石地面砸得砰砰作响。
赵宁冷笑一声:“这些话,你留待日后跟三司去说吧!
“身为郓州主官,无视云家关于军情的示警,多日来无所作为,导致西河城沦陷、军民苦心经营的防线崩溃、胡人大举攻入境内,无数百姓面临生死之险,罪责难逃!
“来人,给本将拿下!”
李儒在被修行者们制住,压向大牢的时候,依然在高声喊冤、不断求饶。
末了,赵宁只听见一声饱含痛苦与愤懑的凄惨大呼:
“高福瑞误我!!!”
章三三七 危难之际(4)
不管李儒的过失中高福瑞占了多大责任,至少在军情如火、局势失控的这一刻,高福瑞是确实找不到了。
很显然,他没有承担责任的意思,而且为人很是机敏,见势不妙跑得极快,赵宁也没有看到这厮。
拿下了郓州刺史李儒,聚集在大门前的刺史府官员,看赵宁的目光都充满畏惧,不少人手脚发抖。
赵宁没有正眼瞧他们,负手大步前行,在众官员恭敬有加的避让中,从人群里跨进刺史府的门槛,径直来到大堂。
等赵宁在公堂主官的位置上坐定,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按照官位大小,分前后左右站在了公堂上。
从赵宁的角度望去,一片麦子在大风下低头的景象。
对这些刺史府官员,赵宁虽然没有半分好感,但也谈不上多么痛恨。
根据陈奕等人的禀报,因为乾符七年郓州第一豪强方家被灭,刺史被青衣刀客暗杀,而后云家、长河船行等势力匡扶正道人心、制约权力,在李儒到来之前,刺史府的官员们,大部分还是于民无害的。
在这个世道,只要官吏不压榨百姓,不去迫害平民,不曾草菅人命,哪怕是收授商贾的贿赂,贪污一些赃款,都算得上是好官了。
而官员在自己捞得家财万贯、吃得脑满肠肥的时候,还能记得为百姓做点实事,切实给百姓谋点福利,那就是青天大老爷。
毕竟是手握权力的统治阶层,还能指望他们两袖清风不成?
世家官员或许不贪财,因为他们并不那么缺钱,也不需要聚敛财富贿赂上官,但凡是有切实政绩,官声不差,靠着家族的力量,自然就能获得升迁。
对很多世家而言,名声跟利益一样,都是立身之本。正常时节下,他们不会做有碍家声的事,否则别说百姓不乐意,家法第一个就绕不了。
也不是说世家官员就一定优秀一些,没有寒门势力逼迫,世家官员只怕也会倦怠,朝着空谈玄学,不务实事的方向发展。
依靠家族利益关系,只要不妨碍百姓,不坏了名声,躺着也能升官,为何要费力去做事呢?驱使寒门小官小吏去奔波劳碌,不舒服不惬意吗?
而寒门官员没有背景,做了实事有了政绩,也不一定加官进爵,他们迫切需要聚敛财富打通关系、贿赂上官。
加上很多寒门官员少时贫穷,掌握权力显赫人前后,一方面自我膨胀,一方面不想此生再过苦日子,这才会迫不及待贪污受贿、大肆敛财,甚至鱼肉百姓、草菅人命也在所不惜。
李儒就是寒门官员,并且性格强势,手腕强硬——包括敛财。
他出任郓州刺史后,这里的官员都受到了影响,加上国战前寒门势力如日中天,所以这些官吏们变本加厉。
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的根结都在于“上”。世道正如此,世道歪也是如此。
水至清则无鱼,赵宁并不仇视这些宦海沉浮的官吏,无论他们是什么出身,哪怕他们贪污受贿。但凡能够守住底线,赵宁就不至于砸他们的饭碗。
战战兢兢站在公堂里的官吏们,并不知道赵宁是何想法,一个个都心怀忐忑。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的权力太大,手握他们的身家前程,而赵宁一来就处理了李儒这个郓州刺史,威严让人畏惧,谁也不知道赵宁会怎么对待他们。
“胡人入侵,战局糜烂,社稷危殆,当此之际,本将希望看到的,是尔等戮力为国,引导百姓与三军将士共度时艰。
“身为朝廷命官,在国家艰难之际,若是连保境安民、抵抗外敌,都不能尽心尽力,诸位还有何面目自称为齐人?
赵宁环视一圈堂中官员,目光所到之处,莫说没有人敢抬头迎接他的眼神,哪怕是身体感应到他的目光降临,也不少人因为浓烈的威压而身体一颤。
他接着道:“之前尔等做了什么,是不是该依律治罪,自然有人来甄别。本将要告诉你们的是,本将主事郓州,
眼睛里不揉沙子,一切依照法度行事。
“有功者必赏,有过者必罚,才智卓越者本将不吝提拔,尸位素餐者本将绝不姑息!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只要为国战出力,本将一视同仁。”
“自即日起,郓州通行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的军法,上至本将,下到衙役,不会有一人例外!现在,告诉本将,谁有异议?”
对赵宁这个王极境中期的大修行者,敬畏有加的众官员,听了赵宁定下的主事郓州的基调,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连面面相觑互相以目示意都不敢。
他们同时躬身应诺:“谨遵赵将军训令,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很好。”赵宁微微颔首,“擂鼓聚将!”
“是!”
博尔术的先锋军已经登岸攻下西河城,郓州距离彼处不过数十里,大战已经拉开帷幕,赵宁必须立马调兵遣将。
若是左贤王博尔术锐意进取,不是没有可能趁夜奇袭郓州。军队较量首要比拼的是实际战力,兵法首要奥义则是一个“奇”字,出其不意是最常用的策略。
而赵宁要想守住郓州,也不可能坐视对方的先锋军巩固战果。
“仓曹主事何在?”
“下官在......”
“立即带人,从府库抬十万两银子到本将堂前,你有三刻时间。”
“下官遵命!”
赵宁虽然之前一直在晋地作战,但始终着关注国战全局,一方面晋地战事平顺,察拉罕连井陉关都没攻下,另一方面赵宁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寻常将军看。
他谋求的是国战胜利,不可能只注意手中战事、眼前敌人,他从重生那一天开始,自身所处的高度就跟其他人不一样,纵览全局是基本。
他眼下哪怕是刚到郓州,但因为有一品楼跟长河船行在,对这里的军情民情也是了如指掌,知道郓州驻军的遭遇,也清楚刺史府是怎么对待义军的。
西河城防御使贺平的六万部曲,无疑是郓州战区的精锐,现在这部分将士正在溃败途中,赵宁手中能用的兵马,就只有郓州城外这十余万将士。
这些将士中,有半数是义军。
所谓义军,指代的当然是国战爆发后,地方豪强、江湖义士、乡野村民临时组成的队伍。
他们军备差,没地位,抛家舍业来为国而战,待遇却很凄惨。在陈景河眼中,他们只怕跟牲口没啥区别,否则,不至于连春衣战袍都不供给到位。
这些将士的心情、士气如何,赵宁用膝盖想也知道。要不是有一腔热血、赤子之心,他们现在就不会还待在军营里。
眼下西河城丢了,防御使新军损失惨重,郓州需要依靠他们拼命来保全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士气问题。
......
受聚将鼓之令,带领几名近卫打着火把进城,义军都指挥使耿安国,人生第一次有了在郓州大街上纵马飞驰的权力。
这让他看世界的心情变得有些不一样。
曾几何时,他还是盘踞在水泊梁山的悍匪。
在说书人的嘴里,他们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银,逍遥自在的绿林豪杰,过着被羡慕的生活,有被敬畏的资本。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怒杀人行侠仗义,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似神仙一般。
这是一种美梦。
对于平日饱受权贵富人压迫,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眉顺眼苟且偷生的普通百姓而言,这种任性豪放无拘无束,可以肆无忌惮欧杀狗官,毫不顾忌砍下恶霸的狗头,大喊大叫抢夺为富不仁者的钱财,而官府大户还奈何不了他们的生活,简直是世间除了做官、做地主之外,最理想的状态了。
身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握金刚不坏之刃,天大地大任意纵横。
这就是大家都想做的豪杰。
所以说书先生的绿林故事,总是有很多人来听,越是血腥残暴听的人就越多。
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
听,真让他们不顾父母妻儿,抛弃还能苟且的安稳生活,去拿刀杀人上山为寇,他们却是不敢也不会的。
所以他们只是听听书,听完之后吹吹牛,不会有实际行动。
做人嘛,首先要分得清美梦与现实。
但耿安国不一样。
坐起而行并且无所畏惧,是一个好汉的基本素质,所以他上了梁山。
到了山寨,耿安国才知道,原来美梦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不是现实;美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它照不进现实。
现实是另一番模样。
耿安国看到的最大现实是,所谓的绿林山庄,终究只是土匪窝。
山上没有良田,但大家要吃饭,怎么办?
好汉们选择抢劫。
其实山下有百里水泊,水泊里有鱼,大家可以打渔,山中也有野鸡野兔等诸多猎物,大家可以打猎。
但如果大家去打渔打猎,那跟渔民猎户还有什么区别?
大家上山,是来当绿林好汉、任意潇洒的,不是来当庄稼汉跟渔夫的。如果只是为了打渔,大家又何必上梁山?
况且,庄稼汉跟渔夫没法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想要实现这些,就只能抢劫。
把别人的银子抢到自己的口袋里来,这事儿很爽快,比起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种田、打渔、跑商,“抢”这个动作是既省时又省力。
省下了时间与精力,大家才能有更多日夜喝酒吃肉。
对有本事的人来说,抢劫这伙计也不难,至少比忍受风吹日晒,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强。
到了梁山,耿安国的差事就是劫道。
一起行动的兄弟们自称为豪杰,耿安国也是这样大声喊的,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就是个劫匪。
既然是劫匪,手上就免不得沾人命,哪怕耿安国本意不想这样,但经不住对方反抗,有时候反抗还很激烈,是跟他拼命。
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道德礼义也没了存在之地。
第一次杀人后,在深林中毁尸灭迹的地方,耿安国伫立了很久。
他记得那天的烈日很耀眼,茂密的树叶也遮挡不住,他想躲进阴影里,却始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记得那天的山风很凉,虽然是炎炎夏日,却让他觉得骨头发寒,双腿禁不住有些发抖,似乎站不太住;
他记得那天的山林格外寂静,寂静到让人头皮发麻,总是担心有鬼魅扑过来,商贾临死之际的哀嚎与咒骂,始终萦绕在耳边不肯散去,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
耿安国一遍遍的问自己:这个商贾是不是恶人?
如果是,那杀了也就杀了,自己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但如果不是呢?自己岂不是冤杀了好人?
一个杀好人的人,一定是十恶不赦,应该被千刀万剐的。
自己要真杀了好人,跟那些鱼肉乡里的狗官,欺压良善的恶霸有什么区别?
就算商贾是恶人,那是不是已经恶到该杀的地步?
如果商贾是恶人,他的伙计,商队的护卫,是不是都是恶人,是不是都该杀?
自己上梁山,为的是不受狗大户的鸟气,活得自由自在,难道是为了杀好人?不分好坏就杀人的劫匪,还能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下回劫道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在动手之前,问一问对方是不是好人?
可谁会说自己是恶人?谁会觉得自己是恶人?
那根据对方的言行举止来判断他们的品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误伤?可面对一群要抢劫自己的悍匪,哪个血性男儿会慈悲善目?
那一天,耿安国心中无法解决的问题有太多,就像他杀完人后,扶着树干呕吐的酒肉残渣一样多。
可当耿安国把这些问题,说给见他面色不好来关心他的山寨兄弟时,对方却浑不在意道:我们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买卖,想那么多还吃不吃饭了?
章三三八 危难之际(5)
这个答案虽然很现实,但显然不能让耿安国满意。
回到山寨,在当晚的庆功宴上,耿安国向大当家提出,下回他们下山做买卖的时候,能不能先摸一摸商队的底,或者去攻打那些恶霸大户的庄子,亦或是专门劫官员的银子?
耿安国提出这个问题后,喧闹的大厅一片死寂,所有厮杀汉都用看怪胎的模样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大当家语重心长的教导耿安国:大户的庄子是不能随便打的,一方面攻坚这种仗很难打,弟兄们会有大折损,另一方面这种事影响太过恶劣,容易被官府报复,咱们绿林豪杰行事要谦逊。
相比起来,劫道多好,看见打得过的就上,看见打不过的就放过去,简单易行,符合闷声发大财的基本要义。
这番话引得众兄弟点头如蒜,大为赞同。
耿安国不死心,他问大当家,杀了好人怎么办?
大当家笑道:咱们干的是劫富济贫的买卖,劫富济贫总没有错吧?你再想想那些狗官,都是勾结富人大户压榨平民百姓,比起他们,我们是不是高尚很多?你总不能要求我们一群绿林豪杰,都去做圣人吧?
不出意外,这番话又迎来众兄弟的齐声喝彩。
耿安国觉得大当家话不对,劫富济贫是不是有错,关键要看那个富人是不是好人,好人的干净钱财,谁都没有道理去动。
他还想说什么,但大当家觉得他这是初立大功——跟商队厮杀时,耿安国击杀了对方的最强之人——激动得脑子有些糊涂了,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就提拔他做了十八当家。
耿安国安静了下来。
他不是被大当家说服了,还是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些人,其实根本不想深究他提出的问题。
正常人谁跑到山野中躲着?要么就是犯了事,上了官府通缉榜的,要么就是天生的泼皮杀才。
前者或许是受了欺压,心中有怨忿戾气,早就不在意杀人了,后者则是从始至终,就没觉得打家劫舍有什么问题。
上了梁山,当了山贼悍匪,过上刀口舔血的生活,大家都不再是好人。
耿安国的梁山岁月在继续。他下山越来越频繁,因为他要忘掉很多事,而紧张的劫道厮杀生活,会让他没空去探究那些让人头疼的是非黑白。
他会经常告诉自己,天下富人,十个有九个为富不仁,九个里又有八个没少压榨百姓的血汗,所以劫富济贫是对的。梁山好汉都是苦出身,是贫穷之人,拿富人的银子给他们,符合劫富济贫的基本纲领。
死在耿安国手下的人越来越多。
或许是自我催眠起到了作用,或许是鲜血真能洗刷很多东西,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时间起了作用,他习惯了梁山的生活。总之,耿安国成了典型的梁山好汉。
当手下有数不清的人命官司后,耿安国也就不在意杀的是什么人了,下山、上山、修炼、喝酒吃肉、吹牛笑闹、再下山,他的生活过得很平顺。
在这期间,他也终于意识到,任何地方的山贼悍匪,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仅官府不待见,到处散布海捕文书,那些喜欢听他们的故事的平民百姓,也基本避之如蛇蝎。
喜欢他们的故事,想要他们的生活是一回事,真要百姓们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杀人悍匪,没谁会不心惊胆寒。碰到有上了通缉榜的好汉进城玩乐,他们还会向官府检举揭发,毫不客气拿他们的性命换取赏金。
下了山,举目皆敌。
除了那座山,天下没有一群杀人悍匪的容身之地。
绿林豪杰的名头,劫富济贫的口号,不过是他们往自己身上贴得亮眼标签,和说书先生中嘴里的唾沫,以及平民百姓借来做一个自己反抗压迫、扬眉吐气的美梦的药引罢了。
因为赫赫战绩,耿安国成了梁山二当家。
那天,耿安国在热闹非凡的宴席上,接受众好汉的祝贺,面对一双双崇敬的目光,他笑得很大声,喝了个伶仃大醉。
朦朦胧胧中,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过不受鸟气,可以喝酒吃肉的自在生活,只是人生的基本需求;获得旁人的认可、尊重与羡慕,才是人生的更高需要。
那晚,站在山寨主楼的屋顶上,俯瞰夜色下的水泊梁山,耿安国意气风发,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很成功。
能获得弟兄们的尊敬,杀人什么的,并不需要在意。
天下有那么多狗官,狗大户,一个活得比一个滋润,也没见他们遭了雷劈。自己杀一些富人怎么了?只要能让手下的兄弟们活得惬意,也算不负此生。
只有皇帝老儿,才需要对天下人负责,自己一个山贼,能让跟着自己的兄弟和他们的家眷有肉吃有衣穿,岂不已经是非常了不起?
走在梁山,能让千千百百的汉子恭敬叫一声二当家,能让到处跑的孩童围着自己打转笑闹,能让妇人们都用看强者的目光看自己,难道还不能称一声豪杰?
在这个物欲横流、光怪陆离,充满了压迫与戾气,充满了不公与悲惨,是非无人理会,道德都被漠视的荒诞世道,还有什么是比自己人过得好更重要的?
耿安国记得那晚的夜空很璀璨,繁星像是宝石一样点缀着天穹,看起来是那么美轮美奂;那晚的山风也很凉,但吹在身上却有说不出的惬意,舒服得让人想要哼上几声;黎明时分的梁山寂静无声,在他的脚下是那样壮阔浩远,沐浴着万丈红霞,仿佛人间仙境。
那一晚后,耿安国本以为,他这辈子会这样继续下去。
他觉得经过这么久,他已经认清了自己与自己的道路,知道了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
可是啊,人生总有许多曲折离奇的经历,会让人在觉得认清了自己的时候,告诉你,其实你还没有真的了解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成为二当家后,第一次带人下山,耿安国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劫来的金银财物上山,在他走进山寨大门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风尘仆仆而又狼狈不堪的流民。
耿安国怀里,还抱着一个瘦成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的小女孩。
当耿安国在山下看到路旁,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流民时,他第一时间没有在意。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嚎声钻进耳朵,眼见对方趴在一个瘦骨嶙嶙、寂然不动的妇人身边,哭得像是一只惶恐无度的小猫,而那个妇人的手腕和小孩的嘴边,都有潺潺血迹时,他再也迈不动脚步。
他抱起了那个,被母亲用自己的鲜血,最后喂养了一次的小女孩,带着那些即将像杂草一样死在道旁的流民,上了梁山。
多年的梁山生涯,让耿安国觉得自己已经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心硬如铁,没了道德,除了自家兄弟,不会将任何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至少,他杀起富人和他们的伙计、护卫来,心中
无波。
但当他看到那个孤苦无助、即将饿死的小女孩,看到那个死了之后,依然睁大布满痛苦、绝望、悲愤与不舍的双眼,瞪着青天白日的妇人时,他才意识到,他或许已经可以无视富人的性命,却终究做不到漠视穷人的苦难。
从那一天起,耿安国下山捡人的行为,一发不可收拾。
次数多了,山寨人满为患,钱粮渐渐入不敷出,耿安国被迫冒险,违背不攻打地主庄园的原则,开始带着麾下兄弟向地主大户借粮,连官府的税银也不放过。
而这,让他们迎来了官府的报复,防御使的军队数进梁山水泊。
当这些流民被富人大户侵占良田,成为流民时,官府跟富人沆瀣一气;当这些流民饿得不人不鬼横死乡野时,官府无动于衷;而当这些流民抢了官府、富人的钱粮,官军立时大举出动,全力绞杀这些他们嘴里的山贼暴民。
大当家不止一次对耿安国大发雷霆,要他放弃这种给梁山招祸的行为。
耿安国思考过,犹豫过,纠结过。但最终,他没法说服自己,无视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孩子们,和那一双双饱含期待与忐忑的眼睛。
耿安国率军迎战官军。
幸运的是,几次交手,耿安国都胜了官军,虽然损失不小,但弟兄们的战力也磨练了出来,尤其是流民青壮的加入,让梁山渐渐有了兵强马壮的意味,耿安国麾下的战兵尤其多了。
但耿安国不敢得意。
因为他知道,官府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跟皇朝为敌是一条怎样的道路,耿安国心知肚明,他也害怕过,但他没有选择。
就在耿安国厉兵秣马,准备跟官军进行下一次厮杀,尽人事听天命时,国战爆发,而后,天子下诏四方勤王。
这时候,耿安国觉得,梁山的出路来了。
做山贼盗匪,一辈子都是人人喊打的命,早晚被官府剿灭,只有投身国战,才有未来可言。
梁山好汉成了王师的一部分,大家就有了出身,日后就有皇粮可吃,不仅不用再被官兵绞杀,还能光明正大在这个世界生活,而不是窝在山上。
这是梁山改写命运的唯一机会,决定着山上数万人将来能否吃碗安生饭。
带着梁山上下的殷切期望,耿安国率领最精锐的八千兄弟,前往郓州。
在那里,他要跟与他厮杀多时的官军并肩作战,他要跟逼得他麾下兄弟妇孺成为流民的官府并肩作战,他要跟他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富人势力并肩作战。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
离开水泊,耿安国在马背上回望梁山的时候,感受到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悲壮与无奈。
山贼一旦下山,便是举目皆敌,他跟他身后这八千被山上数万家眷目送的好汉,将成为一支没有侧翼没有后援的孤军。
除了亲人的希翼,他们什么都没有。
纵然身负义军的名头,毕竟曾是“为祸一方”的山贼,是“煽动百姓”跟官府为敌的悍匪,防御使的军队对方会如何看待他们?地方上的刺史会如何对待他们?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会如何对待他们?
对耿安国与他的八千兄弟来说,从梁山到郓州,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这漫漫前路,注定是充满荆棘险阻,这一去,注定了要身不由己,江湖漂浮。
离开梁山那一天,呼啸而过的山风,听起来像是在呜咽。
章三三九 危难之际(6)
到郓州的时候,正是大雪纷纷的时节。
耿安国没到过郓州城,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进过州城,第一次踏进这汇聚了四方财富、凡间少见的繁华之处,耿安国无暇去欣赏市井街坊的热闹景象。
他只得记得刺史府的大门很高很大,给人浓重的压迫感,他记得刺史大人的公堂很宽很广,而是总是人来人往,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大雪下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或许是因为他在公堂外一动不动站得太久,从巳时直到日落,不曾挪动过半步,白色的积雪刺痛了眼球、迷乱了视野。
那天他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当公堂关门的时候,他都没得到可以入内的命令,在他拉住一名小吏询问缘由时,对方只是漠然的告诉他,明日再来。
耿安国沉默着离开了刺史府,他心中没有怨忿,作为一支“劣迹斑斑”的山贼军,初来乍到,必然会被给下马威,白站一天不算什么。
只是第二日他再来的时候,依然是在公堂外站了一整日,期间滴水未进。大片的雪花依然在飘飘扬扬,呼呼的风声不曾停歇,好似人间的疾苦全与它们无关,它们只顾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在天地间,不在乎是不是让人受了苦受了难。
第三日来刺史府,依然没能见到刺史大人,灰溜溜的回去时,耿安国有些想不通。
张贴在城门的布告上,皇帝号召四方义士勤王,要求各地官府好生接应,按照地方军标准供给粮秣的诏令,明明写得一清二楚;
百万青壮百万军、官民同心同德的宣言,明明是那么醒目,为何他因为抵抗外寇入侵到了这里,遭受的却是这样的冷落与蔑视?
那场大雪停下的时候,郓州积雪不止三尺,耿安国终于见到了刺史大人。
在两句毫无感情的规矩宣读后,他有了官身,得到了对方的允许,在城外扎了营,梁山军因此不用再风餐露宿。
然而应给的军粮却迟迟没有运到营中。
义军就食于当地,也是布告上都公之于众的条例,可当耿安国去刺史府询问时,得到的只是郓州粮秣不足,需要时间征集调派,让梁山军等候几日的冰冷之言,充满公事公办、敷衍塞责的意味。
耿安国不懂官场之事,也不可能清楚郓州到底有没有粮食,他只知道,隔壁某个防御使的营地中,这几日一直有运送辎重的马车驴车不断进出。
在他实在忍不住,质问刺史府的官员,为什么布告上天子诏书保证的粮秣,就是不能给到他们时,对方依然是板着脸,木偶一样不屑的回答:
陛下的旨意他们当然会严格执行,只不过郓州有郓州的情况与难处,得看实际情况处理,梁山军想要粮秣可以,静静等待就是了,可如果耿安国一直来催问,赖着不走,妨碍了刺史府的正常办差进度,那过错只能他自己担。
刺史府官员的每句话都挑不出毛病,可耿安国就是觉得事情不对。
但最终,他也没甚么办法,还不能赖着不走,否则对方会说他妨碍刺史府的办差秩序。
他只能回到营中,每日派人打探。
庆幸的是,在离开梁山时,他们为策万全,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这才不至于饿肚子。
只是每日看着辎重车辆进出那些防御使军队的营地,看着郓州的百姓挎着篮子抱着酒肉,笑容满面的送给对方,耿安国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后娘养的。
唯一让耿安国稍微好受的,是其它义军的情况也跟梁山军差不多。
但这真的值得心情好一些吗?
如果说军粮的事情,梁山军还能靠自己解决,那么春衣战袍的问题,就不是梁山军自己可以处理得了,耿安国再有先见之明,也不可能从梁山带着大批布帛出来。
梁山军下山是沙场征战抵御外寇,又不是四处跑商。
天日渐暖,兄弟们身上的棉衣已经穿不住,每日稍微一训练就汗流浃背,捂得人浑身通红,被汗水浸湿的棉衣贴在身上,说不出有多难受。
然而兄弟们却不能不操练,来日大家都是要跟胡人厮杀的,争分夺秒提升战技都来不及,怎敢生疏了武艺?
在郓州呆得日子长了,耿安国也渐渐知悉了一些情况,譬如早在国战伊始,郓州百姓就在云家等地方大族的号召下,给官府捐献了大批钱粮物资,而且捐献行为至今不绝。
郓州百姓是良善的,这一点耿安国已经亲眼见过,虽然对方用酒肉鸡蛋劳军的对象,没有他们这群山贼悍匪。
另外,城墙内外修缮工事的青壮,都积极卖力得很。
他听说府库的钱粮物资已经多得堆放不下,刺史府甚至为此专门新建了仓库,耿安国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钱粮军资堆积如山,为何刺史府的官吏,还口口声声郓州粮秣不足,军粮拖了许久才运来一星半点,春衣更是遥望无期。
无奈之下,耿安国去贿赂了一名熟悉的刺史府官吏,对方收了他的孝敬,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钱他虽然收了,梁山军的物资他却没办法。
不过对方给耿安国透个口风:等到刺史大人跟仓曹主事解决了自己的事,空出时间,自然会处理他们的问题。
耿安国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刺史府先要自己吃饱,然后才会考虑让他们喝汤。
不服?耿安国能怎么办,去查账?他有这个权力吗?上书?他的折子到了大海会听见回响吗?闹事?那岂不是又从王师义军成了乱贼?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义军,在朝中和地方都没有根基,人微言轻分量不足,谁会认真听他们说话?哪个手握大权的既得利益者,会把他们当回事?
吃他们的空饷,才是上头的正常操作。
军粮短缺,春衣迟迟不到,梁山军中怨言四起,大家都受不了这个鸟气,嚷嚷着如果官府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他们就回梁山去。
耿安国比大家更生气,官府的丑恶面目他都没跟大家说,生怕大家听了当时就撂挑子,苦痛煎熬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但他没想过就这么回去,那会浪费这唯一的翻身机会,为了梁山之众的未来,他必须忍辱负重。
想当初,上梁山就是为了求一个快活自在,不被狗官狗大户欺压,不受这些恶霸闲人的鸟气,不曾想混了好些年,现在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只要一跟官府权贵打交道,就得忍气吞声、经受不公、忍受盘剥,现实是如此讽刺,让耿安国觉得人生无比荒诞。
可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一走了之,因为他肩负梁山数万人的命运。
沉重的生活负担,最终还是压得他低下了头,弯下了腰,成为了权贵官员面前的听话虫,在被对方狠狠压榨的同时,不敢奋起反抗不敢言行不端,反过来,还要希望对方下手轻点,多少让他有点汤可以喝,能够苟延残喘。
多年来的梁山抗争生涯,到头来,好似半点儿意义也没有,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笑话。
耿安国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河城大战的动静,耿安国在军营也听得清
清楚楚,毕竟相距不过数十里,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意识到,战争已然来临。
耿安国心头一喜,想着机会或许来了。
而后,败报传回郓州,大家都愣住了,跟所有人预想的不一样,郓州首战惨败,败得极为彻底。
形势瞬间到了谷底,所有人都被推到了悬崖边上,性命垂危。
让耿安国意外的是,郓州城内,同样有战斗爆发,只不过结束得很快。
他打探到了只言片语,说是一群来路不明的修行者,在一位绝世强者的带领下,斗败了刺史府的修行者,还聚集到刺史府前,向刺史大人当众发难。
因为不能擅自离开军营,耿安国没法知道更多,但仅仅是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就让他赶到了久违的战栗,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冲到了脑门。
天可怜见,没有人比耿安国更渴望这么做,只是他做不到而已,没想到这大齐的皇朝内,竟然还有人真的敢这么做,而且做到了。
将那些狗官踩在脚下,当着万民的面审判他们,这是只有在美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现在竟然有人将它变成了现实!
对方是谁,什么来头,修为到了什么境界,长什么样,耿安国迫不及待想见一见。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如果真的能见到对方,他愿意纳头就拜,如果,万一......对方能够调转兵锋去跟胡人开战,他愿意誓死跟随。
可问题随之也来了,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敢这么做?
公然对刺史府出手,这需要多么强的底气?
哒哒的马蹄声在长街上急促起落,耳听得聚将鼓越发催人,耿安国收起第一次在郓州大街纵马的异样情愫,招呼身后的兄弟再快些。
三通鼓毕不到者,斩。
耿安国知道自己不会迟到,但他还是希望尽量早一点,以便能给大军主将一个好印象。
义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尤其是悍匪出身的梁山营,极有可能被当炮灰使用。耿安国不惧杀敌,但要是被拿去送死了,他有何颜面去见梁山家眷?
到了刺史府门前,耿安国刚刚滚落马鞍,就不由得心神一凛。
刺史府大门前的石台上,站着两排冷面冷目的修行者。
足足二十几个修行者,放出的修为气机表明,他们竟然全都是元神境,而且不乏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的强者,哪一个不是名动一方,万民敬畏?此刻竟然在做门卫!
耿安国当即意识到,即将要见的这个主帅,绝非易与之辈,在对方面前,他完全不具备谈条件的资格,对方让梁山营当炮灰,他连反抗都做不到!
感受到对二十多个高手一起放出的浓厚如山的威压,耿安国只觉得每一根毛孔都紧张无比,心中除了对即将面见的主帅的畏惧,以及对接下来梁山军命运的担心,就再也没有其它情绪。
差不多时间到来的军中将领,低着头小心进门的模样,让耿安国意识到,他们的心情也跟自己一样。
来了刺史府这么多次,这是耿安国进入公堂最快的一回,一路畅通无阻不说,在公堂前报了名解了佩刀,即被允许入内。
耿安国见到了那个高居明堂,头顶光明正大的匾额,俯瞰满堂披甲将军,有虎踞龙盘之气的主帅。
在到刺史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象征对方大总管身份权柄的旌旗节杖,已经乘在大门前。
“末将梁山营都指挥使耿安国,拜见赵将军!”
章三四零 危难之际(7)
今日的刺史府很不一样。
从踏进刺史府大门的那一刻,耿安国便感知得分明。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因为刺史府变成了,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振武将军赵宁的帅府、中军大帐。
但在进入公堂的时候,耿安国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刺史府数十名中高层官员,此刻竟然都在公堂里,只不过站在两侧,空出了公堂的主体空间,而且一个个束手躬身,低眉颔首。
瞥了一眼,耿安国这便看到,这些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哪怕是拿了他的贿赂也不办事,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官员,有不少竟是鼻青脸肿、身上带伤。
好似遭受了殴打、刑讯。
这让耿安国心头一惊。
谁敢这样对待刺史府的这些大人物?
答案当然只可能有一个:此刻高居明堂的郓州主帅!
主帅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耿安国冥思苦想。
忽的,他福至心灵,联想起西河城军报传回之前,郓州城里爆发的那场,针对刺史府官差的修行者行动。
难不成,之前对刺史府出手的,就是眼前的这位赵氏主帅?想到这里,耿安国怵然一惊,不可置信的看向主帅。
他还有很多不理解的关节。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出自大齐第一将门赵氏,年纪轻轻却修为高绝,在当代大齐军队中堪称战功不俗,且刚到郓州上任,就用极为强势的手段,处理了刺史府很多官吏的主帅,跟李儒和他的属官,绝非一路人!
这也就是说,眼前这位主帅到来,很可能会创造出另一番局面。
包括耿安国和梁山营在内,很多义军的处境,或许会得到改变!
这样耿安国不由得暗暗激动起来,看向主帅的目光充满迫切。
三通鼓毕,赵宁扫视堂中一圈,见该到的将领都已经到来,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他手边的案桌上,就摆着一份刺史府的郓州驻军主要将领的名单。
“军情如火,本将长话短说。”
赵宁兀一开口,本就落针可闻的公堂,顿时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无论是中间的将领还是两侧的文官,都屏住呼吸静候下文。
赵宁继续道:“西河城被破,北胡先锋军四万余,已经全部渡河登岸,眼下贺平的部曲或死或伤或溃败,郓州战区的防线,已经被北胡大军撕开了口子。
“当务之急有二,一是要救援贺平溃败的部曲,他部都是精锐,若是六万将士悉数被灭,郓州战区必将兵力不足;二是要堵住郓州战区的防线漏洞,将被撕开口子补上,否则一旦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围了郓州,你我皆陷于死地。
“本将已经决定,即刻出动四万精骑,作为第一批战力,连夜赶赴西河城一线,趁北胡先锋军立足未稳之际,予其迎头痛击,下则求接应贺平所部,上则求将北胡大军赶回黄河以北,中则求为后续大军出动争取时间。”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
鹰一般的目光环顾当场,将所有将领的神色纳在眼底,见没有人敢出声对自己的话稍有反驳,连疑问的眼神都不敢有,赵宁接着道:
“本将知道你们的顾虑,义军之前在郓州是什么待遇,本将也清楚得很,现在
,出军之前,本将就先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着,赵宁大手一挥,“把人带上来!”
话音方落,公堂大门外的动静,就吸引了所有武将文官的注意。
有两人被带到公堂中,正是被五花大绑的郓州刺史李儒,以及前仓曹主事陈景河。
李儒还有官袍在身,模样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神色萎靡,倒是陈景河,因为之前已经被赵宁的人刑讯过,现在遍体鳞伤,衣袍上布满血迹,整个人披头散发很是狼狈。
看到之前在自己面前,倨傲冷漠的像是天上神仙的刺史李儒,不给梁山营春衣战袍,还驱赶殴打自己兄弟的陈景河,现在一副如丧考妣、凄惨无度的模样,耿安国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他只觉得一口憋了好几个月,已经浓得要让他夜夜呕吐的恶气,总算是畅快的吐出了大半。
其它义军将领,看到李儒和陈景河这番模样,也俱都露出快意的神色。
倒是几个王师将领,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们身份不同并没有被李儒短缺什么——但心中也畏惧敢于把李儒拿下,把陈景河折磨成这样的主帅赵宁。
当着满堂文官武将的面,赵宁冷声开口:
“郓州刺史李儒,身为地方军政大员,却不能汇聚地方民力物力为国战所用,反而指使手下构陷为国出力甚多的云家,还妄图对江湖义士出手,在大敌来临之际掀起内部混战,罪无可恕,明日即会押回汴梁受审。
“但在李儒临行之前,本将要他留一同东西,来平息郓州民愤。”
说着,不等预感到不妙,脸色大变的李儒开口求饶,赵宁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
陡然间,李儒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整条右臂齐肩飞了出去,断口出血喷如雾!
包括耿安国在内,堂中的官将都没想到赵宁会这么做,一时间无不惊诧。
耿安国等义军将领自然是快意非常,而那些官军将领则是面露骇然之色。
很显然,赵宁要李儒留下的,就是这条手臂。
这还不算完,赵宁又看向陈景河:“各部义军,先后抵达郓州,为的是忠君报国,抵抗外寇,而你身为仓曹主事,先是短缺义军粮秣,而后又不给义军春衣,守着郓州百姓捐献的金山银山,却只想着中饱私囊,心中全无家国之念。
“就算本将能饶你,数月以来,战死在边关、燕平、河北的数十万将士,今日在黄河北岸,为了军情而甘愿赔上性命的鲁王殿下,也绕不得你!来人,拖出去,砍下人头,为大军祭旗!”
两名元神境修行者顿时将他押走。
“赵将军,饶命,饶命啊!下官错了,再给下官一次机会,赵将军......”公堂大门外,伴随着噗嗤一声长刀断头的响动,陈景河凄惨的讨饶声戛然而止。
而后他的人头,就被一名元神境修行者,装在托盘里奉进了公堂,交由赵宁查验。
官将们看着陈景河双目瞪大,惊惧犹存的僵硬脸庞,一时间又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耿安国很想重重击节,大喊一声痛快,却不敢随便发声,兴奋的满脸通红。
其它义军将领也差不多。
而那些官军将领脸上的骇然畏惧之色,则是更加浓郁。
等到陈
景河的人头被修行者带出去,依照赵宁的吩咐,和李儒的手臂一起传阅军中时,赵宁再度挥了挥手,不过这回没有人受难,而是一口口大箱子,被人搬到了公堂大门前。
在赵宁的命令下,箱子被打开,露出白花花晃人眼球的白银!
看着这些官银,耿安国等人不明所以。
赵宁道:“本将治军,军法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妨碍国战大局者,李儒、陈景河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差役百姓,均一视同仁。
“从今日开始,直至国战结束,郓州就只有一种规则,那就是本将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的军法!本将治军,更不差饿兵,之前刺史府短缺义军的粮饷,本将会一次性拨给到位。
“不过眼下军情紧急,本将没时间跟你们去仓库点粮秣春衣的数,今日就先以白银充之。诸位义军将领,稍后就跟本将麾下人手一起,将白银押回各自营地!”
说完这些,赵宁直身而起,目光锐利:“郓州驻军十余万,拢共只有四万余精骑,本将令:除了刘防御使部留下两千骑巡视各处外,余者今夜尽数出动,跟随本将赶赴西河城战场!
“现在,诸位各自回营,集结人手,每位将士,只用带两日军粮,辎重一律不要,一个时辰后,本将在西城门外与尔等汇合,逾期不到者,斩!
“骑兵之外,各部步军也需连夜备战,明日是否出动,如何出动,静候本将军令!”
诸将纷纷起身,堂中顿时充满铁甲环佩之音,而后便是气冲斗牛的应诺声:“末将领命!”
耿安国等义军将领,因赵宁处理了李儒、陈景河,下放了军饷而感到振奋,都意识到在赵宁麾下,他们不会再受之前那种屈辱,是以士气高昂。
官军将领,因赵宁处理了李儒、陈景河,而受到极大震慑,此刻更不敢懈怠,生怕被赵宁军法处置,也俱都拿出了最饱满的状态。
......
武将们散去后,赵宁离开主位,来到公堂大门外,负手前望。
没有离去的刺史府文官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没有命令既不敢随便发出动静,也不敢擅自离去。
“刺史府中,除了李儒、陈景河,还有哪些人该被治罪,哪些人该被罢官,哪些人可以继续留任,本将出征在即,暂时无暇理会。”
赵宁背对一众文官,声音清淡:“不过本将无暇理会,不代表不会有人理会。”
赵宁这话说完,已有一行人匆匆进了刺史府,来到公堂外。
是一群风尘仆仆的文官。
为首者身着绯袍,三十多岁,眉宇中满是正气,见到赵宁,连忙拱手见礼:“见过赵将军,您脚程太快,我们赶不上,希望没有误事。”
“狄大人,郓州刺史府,就暂且交给你了。”赵宁只是微微颔首。
他面前的这人,名叫狄柬之,眼下官拜汴梁北面行营长史,是他特意向皇帝点名要求,来郓州帮助他处理民政后勤等事的官员。
朝廷中枢有两名寒门官员,因为才干极为突出,政绩斐然,而且品性非常刚正,为官清廉,被人称为燕平双杰,深受燕平百姓赞誉。
现在燕平虽然沦陷了,这两人却还在。
这两个人,就是狄柬之与张仁杰。
章三四一 危难之际(8)
“赵将军,北胡大军战力强悍,郓州驻军实力有限,此番又是仓促应战,还要在野外交阵......赵将军有把握吗?”
在让麾下属官,把刺史府的文官带走后,公堂内外就只剩狄柬之跟赵宁两人,前者犹豫一阵,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
虽然是寒门出身,狄柬之却博学多识,这得益于狄家是耕读传家,在知道西河城军情的前提下,他大概能知道局势糜烂到了何种程度。
也知道赵宁今夜这一战,会有多么艰难。
所以他对赵宁这回紧急出战颇为担忧。
站在屋檐下的赵宁,听到狄柬之的问题,并非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狄大人觉得本将不能胜?”
狄柬之苦笑一声,“时至今日,赵氏将领的才能,满朝上下谁敢不承认?若是赵将军都胜不了,那只怕也没人能胜了。
“只是郓州的军队,却不是赵氏统带的雁门军,他们的战力如何,赵将军心里也该有数。最精锐的贺平所部已经溃败,赵将军现在能够指使的,只是一支杂兵......
“大军出征,未虑胜先虑败,若是此战不能胜,狄某必须要在郓州早作准备。”
说完最后一句话,狄柬之脸上布满钢铁般的决绝之色,赵宁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责任是使命,是追求是信念。
这时候,就算狄柬之没有往下说什么“誓死不退”“与郓州共存亡”之类的话,赵宁也清晰感受到了这种意志。
对这种神情,赵宁再是熟悉不过。
每逢真正的大事大乱临头,五花八门的人性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会冒出头来。
前世十年国战期间,什么样的人都有,赵宁见多了临阵脱逃的,见惯了叛变投敌的,见惯了蝇营狗苟的,见惯了懦弱无能的,也见惯了自私自利的,也见惯了卑躬屈膝的。
同样,他也没少见过狄柬之脸上这种决绝。上到宗亲王公,下到血性儿郎,总有人在局势危殆的时候,愿意为了大局大义不惜己身。
有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说出来的话往往只是说说而已,很多时候得看人没说什么,相比较而言,赵宁更在乎后者。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话虽然颇有冒犯,赵宁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狄大人打算做什么样的准备?”
狄柬之正色道:“胡人攻打郓州,是为了趁机进军中原,直取东京汴梁,下官身负为皇朝守土之责,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胡人从郓州西下!”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退一万步说,郓州城或许可以丢失,但绝对不能让北胡大军西下,一旦中原被两面夹击,局面的确会难以支撑。
前世国战时期,北胡就是攻下了郓州,并且成功西下,中原才没有守住。
赵宁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重蹈覆辙的道理。
“以狄大人的品性为人,能够有此决心,本将并不感到意外。只希望狄大人能够明白,一腔热血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郓州刺史府是个烂摊子,而我们的时间不多,要在短短数日之内,将郓州经营成铁板一块,还需要狄大人展现才能。”
赵宁没有说更多,言至此处,迈步走下台阶,“本将要去厮杀了,狄大人好生努力。”
春夜乍暖还寒,头顶的苍穹黑云如幕,月光暗淡,些许能见的星辰倍显孤零,赵宁迈步而出的时候,正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于是他的长发被微微掀起。
狄柬之望着对方前行的身影,忽而感觉到一种悲壮苍凉的意味。
对眼下的局势来说,此时带着四万杂兵去迎战四万北胡精锐,拯救已经糜烂的战局,弥补已经破裂的防线,在他看来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为,充满了无奈,却别无选择。
今夜——或许是明日的这场战斗,注定了腥风血雨、尸骸遍地,很多将士会埋骨沙场,很多壮士会一去不复返,可在这一刻,无论是赵宁,还是那些刚刚被他震慑、激励的将士,都走得那么义无反顾。
或许他们在倒下的时候,也会死不旋踵。
在咽下此生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们会面朝外寇,背对家国。
这一刻,狄柬之想起战死边关的将士,想起自燕平南逃路上,所见的那些惊慌无度、绝望恐惧的百姓,想起孤独在黄河以北奋战的赵氏。
江河沦陷、社稷崩塌至此,唯一能够匡扶大厦、力挽狂澜的方式,是拿无数大好儿郎的血肉之躯,去延缓、封堵北胡铁蹄进犯的步伐,是用无数仁人志士的性命,去换取皇朝重新站直身体的时机。
眼看赵宁大步流星的前行,无所畏惧没有犹豫,霎时间,狄柬之只觉得咽喉硬如磐石。
这江山是皇帝与文官治理坏的,如今外寇占我山河,据我城池,掠我财富,杀我百姓,到头来,却还是要将门与平民战士,用生命来填这个窟窿。
对方少有怨言,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披上战甲握紧刀枪,毅然决然奔赴沙场,把家园护在身后,把敌人挡在身前。
念及于此,狄柬之忍不住上前两步,大呼一声:“赵将军!”
赵宁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
双目发红的狄柬之,压下心头涌动的浪潮,站直了身体又弯下腰去,拱手作揖:
“这一战,拜托赵将军了。请赵将军务必记得,无论战事如何,大齐需要赵氏,郓州需要赵将军,请赵将军......务必归来!”
他长揖不起。
他没有听到赵宁的回答。
他只能听到那顿了顿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了起来。
依然是那么坚稳有力。
仿佛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那脚步也不会迟疑、紊乱半分。
狄柬之终于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
汴梁,天子行宫。
鲁王宋真身死的消息传回时,宋治悲恸万分。
然而,宋治并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个人感情中,孙康等人带回的军情,让他意识到局势是多么紧迫,他立即召集文武大臣议事。
议事的主题只有一个,调兵遣将支援郓州。
议题虽然简单,但牵扯的东西却不少,去多少军队,去哪些军队,前后次序是什么样,粮秣辎重如何调动,杨柳城的防线如何调整,哪些世家力量要去,哪些王极境高手要去,都需考量。
等到事情议定,北胡先锋军骤然渡河,袭击西河城的军报,也送到了汴梁。
消息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因为孙康等人回来后,意识到郓州形势危急,宋治在议事之前就命令两名王极境,先行赶去西河城一线协防。
这既是为了充实西河城的力量,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没想到的是,两名王极境刚刚赶到西河城,就看到西河城被攻破的场景,惊骇之下,其中一人连忙回到汴梁,将战报第一时间送到了宋治面前。
得知北胡先锋军已经攻占西河城,宋治陷入了沉默,而后就是暴怒,大骂贺平与郓州刺史无能,扬言要诛对方的九族。
时间来到亥时,大臣们散去,宋治站在勤政殿内,面对挂在墙上的军事舆图眉头紧锁。
以郓州现在的局势,要挡住北胡大军入侵,无疑是难上加难,朝廷的援军赶到需要时间。
一旦郓州被破,中原就将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危险,汴梁就危在旦夕。
“要是大齐连中原都失去,半壁江山没了,往后就不是国战胜利难以争取的问题,这场战争都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念及于此,宋治握紧了拳头。
眼睛盯着郓州城,宋治不禁想起了赵宁。
本以为将赵宁召到朝中,是有先见之明的决议,没想到对方刚去郓州,形势就变得如此艰难,对方一下子成了救火的唯一希望。
是的,在眼下这种局势下,如果说郓州还有一分可能守住,那必然是在赵宁身上。除此之外,宋治想不到任何可以指望的东西。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宁就算修为高强,才能不俗,刚到郓州,又能做什么呢?
宋治回想起当初召赵宁回朝的情形。
在派人去晋地时,宋治本以为赵宁不会轻易奉命。
一方面赵氏都在晋地,那里的战事也非常激烈,赵氏没有道理想要离开;另一方面,在国战爆发前这几年,他对赵氏的恶意已经非常明显,且不说收权的事,废除皇后的意图,就足以让赵氏举族上下对他怨恨不已。
这时候,让赵宁抛弃自己熟悉的部曲,并肩作战的族人,与晋地的根基,冒着做人质的风险到朝中来,对方一定会非常抵触。
但彼时宋治不得不这样做。
国难思良将,乱世念忠臣。这是每一个帝王都逃脱不了的铁律,大齐皇朝沦落到眼前这种情形,但凡不想皇朝覆灭,宋治就必须竭尽全力摒弃前嫌。
让宋治万万没想到的是,赵宁也愿意摒弃前嫌。
他的诏令刚到晋地,赵宁当日就来了汴梁,行为之果决,速度之迅捷,让宋治不得不怀疑,对方早就在等他这份诏书。
那一日,君臣在勤政殿相见。
宋治尽力表现都亲近,没有提及往日对赵氏的打压,只是突出表现赵氏战功的非凡,以及他对赵氏倚重与信任,希望赵氏能够再度建功立业。
就像开朝之初那样。
让他意外的是,赵宁也好像没有怨忿,决口不提安思明分权的的事,也没有说废除皇后这件忌讳,只说赵氏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甘愿毁家纾难。
宋治很感动。
不全是惺惺作态,是真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感动。
而后赵宁提出了要求:他不在大都督府亦或是兵部任职,需要马上赶到郓州去,主持郓州战区的战事,并希望宋治给他郓州战区的军政大权,并点名要狄柬之辅佐。
赵宁的理由很简单,北胡大军一定会主攻郓州——这份军情本就是“赵氏族人”提供的,赵氏理应坚信不移——所以他与其在中枢动嘴皮子,不如去郓州实干。
挡住北胡大军,对国战大局最有利。
赵北望早已就任河东节度使,拥有晋地千里山河的军政大权,在国战形势下,赵氏无疑就是一方诸侯,凭一己之力——还有杨氏的一些修行者——撑住了黄河以北的大局。
在赵氏已经这般显赫的情况下,还要给赵宁郓州战区的军政实权,这是坐视赵氏壮大。如果宋治答应,满朝上下,没有哪个世家可以稍微比拟赵氏的权柄。
宋治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虽然已经明白,赵氏相当于大齐长城,但真要给赵氏这么大的权力,让赵氏空前壮大,他心里还是不愿意。
好在赵宁点了狄柬之去辅佐。
狄柬之,寒门俊杰,宋治都很看重,准备日后大用,对方唯一的缺点,是品性过于刚正了些,用的不好会扎自己的手。
要狄柬之不分青红皂白,去对付世家势力,要狄柬之放弃操守,甘愿成为权力的走狗,对方绝对不会答应。
在国战之前,宋治的打算,是先磨去狄柬之的棱角,再把对方变成称手的兵刃,所以虽然对方政绩斐然,却始终没有真正身居高位。
但宋治同时也很清楚,正因为狄柬之有独立人格,所以他绝对不会卖身投靠世家。
现在让狄柬之去郓州辅佐赵宁,实际掌握郓州民政,无疑是很好的选择。
思前想后,宋治最终同意了赵宁的请求。
章三四二 危难之际(9)
如果北胡果真主攻郓州,那么以赵宁的修为与能力,可以让郓州最大限度保全,确实对国战大局最有利。
毕竟大局都没了,那就一切都没了。
就算赵氏势力因此大涨,但有狄柬之在,赵宁也不至于像赵北望一样,将郓州变成他的一言堂,往后也有可以控制的空间。
如果北胡没有主攻郓州,那赵氏的实际权力,也就比郓州刺史高一些,算不上什么大事,往后还可以根据实际需要,调整对方的官职权位。
宋治答应赵宁的要求后,赵宁当场就让宋治把节杖给他,而且丝毫不作停留,出宫就往郓州去了,连赵七月都没去见一面。
动作快得就像是要去救一场扑天大火。
当时宋治还不能理解,赵宁何至于那般行色匆匆,急迫紧张。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郓州战局的确事关重大,而且危在旦夕。
凝望着眼前的军事舆图,脑子里想着召见赵宁的场景,宋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说什么。
虽然大兴科举、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是历代先帝不断努力、留给他的帝王使命,但这一刻,想起自乾符六年开始,赵氏遭遇的胡人针对与种种对付胡人的事迹,特别是凤鸣山之战与此番以一地之力,挡住了北胡右贤王二三十万大军攻势的战功,宋治还是不能不心生敬意。
好半响,他情不自禁的呢喃:
“大齐第一将门,皇朝的镇国公氏族,的确是名副其实。”
只是,在敬意之外,念及眼下郓州面临的局势,宋治却丝毫都乐观不起来。
太难了,的确是太难了,在整体防线已经被撕开的情况下,仅凭郓州现存的那十余万杂兵,赵宁要怎么挡住北胡-彪悍强军的攻势?
就算赵宁有古今罕有的军事大才,就算他是王极境中期的顶尖强者,又怎么靠这样的部曲行补天之举?
换位思考,宋治觉得如果自己在赵宁的位置上,怎么都做不到这一点。
可如果对方做不到这一点,中原危殆,汴梁危殆,国战大局危殆,他这个天子,又将再一次南逃,并且局势会彻底不可收拾。
他是帝王,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他不需要去修桥补路,不需要去上阵搏杀,他最需要的,仅仅是知人善任,赏罚严明,有才的文官武将,自然能做到他做不到的。
所以国难思良将,所以总是国难思良将。
如果早知北胡会主攻郓州,会在今日就大举渡河,郓州战局会变成这番模样,在赵宁临行之前,他不吝给予更多信任,给予更多支持。
可是现在,他能做的又还有多少呢?
“陛下,郓州最新军情。”敬新磨躬身入内。
“说。”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亲自率领四万骑兵,去迎战攻克西河城的北胡大军了。”
“......”
听到这个消息,宋治张了张嘴,怔怔无言。
他刚刚一直在想,赵宁要怎么守住郓州。
他怎么想,都觉得难如登天,他怎么想,都不能预料,赵宁会怎么做。
现在他不用再想。
赵宁给了他答案。
国战大局危殆之际,赵宁选择了挺身而出!
纵使麾下只是一群杂兵,纵使敌人强悍无匹,赵宁这个武将,选择的依然只有一个字:战!
国家危难,文官能做的,无外乎死谏,武将能做的,无外乎死战。
这一战,胜负难料,生死未知。
赵宁选择了亲自出战,这就说明他也知道形势到了存亡之际,所以,他这个主帅亲上战阵,为国为家,为皇朝为君王,放手一搏。
这一刻,哪怕是远隔千里,宋治也仿佛看到了,孤独无声的郓州城外,遥望无边的黑夜中,稀薄朦胧的星辰下,身披铁甲手持长槊的赵宁,在数万打着火把的将士面前,在一个个热血儿郎的注视下,高举手中长槊,指向西河城的方向,面色如铁的大吼一声死战,而后纵马而出,一骑当先的奋武身影。
黑夜无垠,强敌在前,不可见的深处,有无数刀枪剑戟,有遮天的箭雨,有数不清的修行者,这一去是满路荆棘,这一去是头皮血流,这一去是尸山血海!
然而,暗淡的长天下,数万骑兵的火把组成了巨大的海洋,却一定要在铜墙铁壁般的黑暗里,于当前那个白袍白马主帅的带领下,杀出一条血路,撕出一线光明!
那一刻,定然是马蹄声如雷鸣。
那一刻,定然是大地震颤。
那一刻,定然是山河变色!
宋治仿佛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纵然不是武将,他也感受到了那股金戈杀伐,一往无前的悲凉豪烈之意。
不知不觉间,宋治眼眶通红,他咬紧牙关,盯着舆图一字字道:“赵宁啊赵宁......这一战,你可一定要凯旋,要带着将士们高歌凯旋......”
......
西河城。
左贤王博尔术浮在半空,俯瞰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西河城,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座兵城已经被完全攻下,街坊中零星的战斗都已结束,很多房屋还在燃烧,很多尸体还未收敛。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血色的街面因为血液还在流淌,仿佛活着一般。
他的视线,从西河城往东移动。
西河城的大齐守军不仅在城中战死无数,而且在溃逃的过程中被一路追杀,地毯般的尸体与血河从东城门一直蔓延出去,在游骑火把的光亮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视野尽头,是大军追杀溃兵的战场,不断在往前推移。
对这样的战果,博尔术非常满意。
攻占了桥头堡,往下的战斗就会顺利很多。
“南朝的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让我没想到的是,战争已经进行了这么久,他们的战力还是这么孱弱。哪怕我们是仓促出击,他们也完全不能撼动大军兵锋,
“看来大军攻占郓州乃至汴梁,也是指日可待。”谋主木合华捻着胡须,在博尔术身旁很是自得的说道。
“南朝经营了数月的防线会这么空虚,到处都是漏洞,的确是出乎预料。这完全不像是大战时期该有的坚固防线,倒像是太平时节松散的守备。
“让本王不能理解的是,当此非常之时,竟然有那么多将士不在营中,而是分散在附近的市集、城镇中休沐。”博尔术说完这些,忍不住嗤的一笑。
在大军追杀西河城守军的过程中,他浮在半空,看到了很多大齐将士不
断从市集、城镇匆忙返回,而后又在半路加入溃逃的队伍。
对方沦为刀下之鬼的时候,显得是那般茫然无措,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大王,南朝在西河城这等前沿阵地的防御,都是如此松懈,想必郓州城更加不堪,我们何不将出其不意发挥到极致,趁郓州防备不及的时候,下令大军趁胜追击,直取郓州城?
“此处距离郓州城不过四五十里,精骑疾驰过去,对方必然惊慌失措,一举攻下郓州城有很大把握。一旦占据了郓州城,我们就基本实现了主攻郓州的战略意图!”
木合华给出理所应当的建议。
他现在对接下来的战局,抱着很乐观的态度。
出乎意料,博尔术却是摇了摇头:“赵宁既然已经来了郓州,我们就不能大意,接下来需得谨慎行事。
“我们能攻下西河城,也是因为对方刚到,若是贸然进攻郓州城,那是给他踞城而守、痛击我们的机会。大军一旦攻势受挫,会损伤士气与战力。”
木合华不太相信博尔术的判断,“赵宁只身前来,而且也就是刚到,他能做的事情有限,能给战局造成这么大妨碍?”
博尔术叹息一声,“你可别忘了,右贤王进攻井陉关已经数月,至今没能破关而入,可见赵氏的将领是如何善于作战。你我绝对不能小觑他们,尤其是赵宁。”
木合华陷入思索,没有再说话。
博尔术旋即道:“传令下去,大军追杀二十里即可,不要过分靠近郓州城。等到我们休整几日,站稳了脚跟,主力完成渡河,再对郓州全力一击,务求不给赵宁任何机会!”
军令下达,博尔术又在半空欣赏了一会儿战场,正准备去城中休息的时候,一名王极境的修行者急匆匆从前方回报:
“报!大王,郓州大军杀过来了!全是骑兵,有不下四万!根据对方的旗帜,赵宁应该是亲自领军!”
这个消息让博尔术和木合华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很快,木合华就大笑出声,摸着胡须阴阳怪气的嘲讽:“这个赵宁,还真实让人捉摸不透。
“他要是坐守坚城,一时半刻的,我们或许会忌惮攻城不下,现在他竟然带着一群杂兵出来野战,这是想干什么?送死?”
郓州的军力是什么成份,他们早已打探清楚。
博尔术再是正视赵宁,也无法高看对方这种明显是找打的行为,他想了想道:“看来西河城对整个郓州防线来说,还是太过重要,丢失不起。
“赵宁也知道,要守住郓州必须先守住西河城。西河城一失,他也无法保证郓州不失。
“眼下出击,是想趁我们刚经大战,将士疲惫,立足未稳的时机,来将我们赶回去。”
“异想天开!”木合华哂笑一声,看向博尔术,“大王,既然赵宁来送死,我们岂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博尔术微微颔首,智珠在握道:“赵宁这厮,到底还是把我们想得太简单了。那就让他看看,我王庭大军的野战能力有多强。
“他既然敢带着一群杂兵过来,这么不尊重本王不尊重天元勇士,那他就必须付出代价!等他败了,郓州必能顺势而下。”
说到这,博尔术神色一正:“传令下去,将士集结,跟本王歼灭这群来送死的南朝弱旅!”
章三四三 危难之际(10)
火把如龙,蹄声滚滚,大军疾驰于旷野。
跟宋治想象得不同,赵宁并没有白马白袍冲在大军前面,面如金刚,眸似烈火,满身豪烈悲壮之气。
他广袖长袍,在半空飞行,衣袂飘飘,洒然出尘,淡然平静得犹如踏青出游。
朝廷布防在汴梁一线,包括杨柳城的王师,一时半刻调不到郓州来,但坐镇于彼处的王极境修行者,却能在第一时间赶来支援。
除了先前获取西河城军情的两名王极境,此刻还有两人业已到来,与四万马军顺利汇合,眼下其中三人正跟在赵宁身后,一同赶赴战场。
汴梁的大齐王极境,拢共也就双手之数,宋真战死、孙康等三人受了伤需要调养,除了皇帝宋治跟皇后赵七月,朝廷能派出的王极境,已经都送到了郓州。
但即便是这样,相比于博尔术跟他麾下的王极境数量,郓州方面仍然处于绝对劣势,不过博尔术要分派人手镇守卫州,防备汴梁,无法集中所有人到郓州。
“赵将军,这一战你有没有把握?我们能不能胜?”
说话的是蜀王宋明,属于宋治的叔伯辈,比宋真稍微年轻些,但鬓角也有根根白发,相较于宋真的面目慈祥,他脸上的威严之气更加浓郁。
但此时跟赵宁对话,宋明眉眼中却没有宗室亲王惯有的,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倨傲,称不上如何彬彬有礼,但也算得上平等相待。
这是因为,一方面赵宁修为比他高,另一方面,他带人离开汴梁时,宋治就跟他说过,郓州战局需要仰仗赵宁。
“蜀王殿下觉得如何?”赵宁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博尔术麾下有五名王极境。不过赵将军有千钧在手,就算对方调了一两个王极境过来,我们只要敢于拼命,也能跟他们战个平手,此战胜负,完全取决于下面的四万将士。”
说到这里,宋明没有再继续,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他不觉得这四万杂兵,能够战胜北胡四万百战精兵。
宋明不说话了,赵宁也没有再开口,虽然他需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但他明显没有这个打算。
这不是赵宁拿大,而是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一切都要等到见真章的时候。
“赵将军,蜀王殿下,北胡将士已经放弃追杀溃兵,开始回撤集结,预计再有一个时辰,我们就会碰上。”前去探路的魏无羡,这时候回来禀报军情。
作为兵部侍郎,魏无羡本来应该在汴梁坐镇,但眼下形势紧急,他也只能赶到郓州来,这倒是给了他一个再上战场,跟赵宁并肩作战的机会。
“传令,大军暂停行进,喝水歇脚,准备作战。”赵宁朝魏无羡点点头,下达完这个军令,就从半空落了下去。
从郓州到西河城,也就四十五里的路程,对于轻装简行的骑兵来说,本就不需要几个时辰,加上北胡大军先前在追杀西河城溃兵,这个距离还有缩短。
赵宁站在一个土包上,于夜风中向西眺望。
脚下延伸出去的广袤平地上,有许许多多个鬼魅般的身影,在黑夜的泥潭里跌跌撞撞,从远处接近过来。
或者零星的三五个,或是一大群一大片,因为阵型极为散乱,如一盘散沙,聚集成团的不多,但如果从整片区域来看,就会发现人数其实不少。
因为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赵宁能够看得分明,那受惊的游鱼、惊慌的羊群、迷乱的火焰般逃窜的,正是一个个亡命狂奔的将士。
他们是那样害怕,以至于奔逃起来连滚带爬、张牙舞爪,在重重夜幕中,怎么看都不像是人,而是形容可怖,想要从黑夜的帘幕中撕出一条生路的鬼魅。
赵宁身后,是举着火把的马军,将士们行军的时候,是一条条长龙,眼下要转换成临战队形,火龙就在向火海变化。
无论如何,数万火把汇聚在一起,在漆黑如墨的深夜里,是极为醒目而且震撼人心的存在。
越来越近的溃兵们,看到了这里火点汇聚的海洋,他们没有欢呼没有雀跃,相反,他们的速度骤然降了下来,中间有不少人,开始向两侧加速飞奔
,好像要绕过这里,更有些脑袋迷糊的人影,竟然转身逃跑。
赵宁眼帘沉了沉。
落在他身旁的魏无羡,见状上前一步,运足真气,大吼一声:“郓州王师在此!西河城贺平将军所部,向大军左翼汇聚,有胡乱奔逃者,斩!”
他的声音大如夏夜惊雷,在旷野中远传千丈,霎时震住了那些溃兵。
只不过黑夜中目力有限,那些惊弓之鸟般的将士,明显心存疑虑,仍是不敢靠过来,生怕在这里等待他们的,是绕过来的北胡精骑。
赵宁招了招手,叫来陈奕,吩咐道:“派人过去接应。”
这回驰援西河城,保底目标就是接应这些溃兵,现在顺利碰面了,赵宁自然没有让他们还不知所措的道理。
贺平的部曲之前都是剿过匪的,一部分在去年的时候,还奉宋治的命令,渡河去尝试过反攻,就郓州地区的王师来说,已经是精锐,能多救一个,郓州就多一份战力。
再者,这些人之前是流民,现在是为国奋躯的战士,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应该让他们沦落到太可怜的境地。
陈奕领着一批元神境高手,带着郓州军的旗帜策马出去之后,魏无羡忽的嘿然笑了一声,看着赵宁开口:“之前我探路的时候发现了几件趣事。
“北胡左贤王博尔术,在得知你亲自领军过来后,立即下达了所有北胡战士回撤,抓紧时间调整阵型、喝水歇息,准备大战的命令。
“他完全没有阻止我们接应西河城溃兵的意思,平白让我们达成了此行的保底目标。
“我这个王极境初期已经接近了西河城,他既不曾亲自拿我,也没有派人围杀我,只是让手下王极境将我逼退。
“你说有不有趣?”
说起来,两人也有很多时日没见了,而且这之间还发生了很多大事,称得上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作为大齐皇朝的权贵、大臣,他们理应有很多感慨。
但这回两人并肩作战,却是连叙话的时间都没有,一见面就投入了战事。
赵宁动了动嘴角,还没来得及回应,此行四个王极境初期中,一个出自士人门第的王极境中年男子,就已经抚着下巴上的短须笑道: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博尔术很是忌惮赵将军。赵将军刚来郓州,便救下孙康等人,出手击伤了他,这厮怎么可能不畏惧?
“况且无论是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战,还是这回将雁门关、井陉关守得严丝合缝,让北胡大军撞得头破血流,都已经证明了赵氏与赵将军的卓越才能。
“眼下赵将军领兵来了,博尔术怎能不打起十分精神应对?他回军备战都来不及,又怎会还有心思追杀溃兵?
“魏侍郎去西河城探路,虽是只身一人,但漫漫黑夜中,博尔术却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之所以不敢对魏侍郎出手,不也是怕魏侍郎是赵将军派出去的诱饵,想着贸然行动会有失手的风险?
“所以他只能采取最保守的应对手段,将魏侍郎逼退。”
说话的这人赵宁有过几面之缘,只能算是认识而已,知道对方出自门第孔家,名叫孔修,平日里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这个孔家,据说是孔子后人,有族谱为证,赵宁不知真假,姑且信之,不过孔家在门第中特立独行,不参与朝堂之争,存在感不强,倒是真的。
正因如此,赵宁无论是跟孔修,还是跟孔家的人,都没什么交情,但看对方现在话语里的亲近劲儿,倒好像两人关系匪浅,对方很是欣赏他一般。
这让赵宁多少有些意外。
魏无羡闻言低低笑了两声,“孔夫子这话不假,宁哥儿如今的名声,在国战中的确是少有人可比。要说跟北胡大军作战的战绩,至今为止,恐怕也只有前雁门军现河东军拿得出手。”
说到这,魏无羡向赵宁挤了挤黄豆大小的眼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就连蜀王宋明,都跟着感慨着道:“大齐第一将门,皇朝的镇国公氏族,的确是名不虚传。当此国家危难之际,赵氏一族就是大齐长城,天下人都看着。”
莫名其妙的,赵宁就被众人一顿吹捧,除开宋明这个宗室亲王,可能有战前激励,希望赵宁接下来好生出力、用命的意图,其他人一副深以为然、对他信任有加、期望深重的模样,看着都是发自内心,让他不禁有些哑然。
无言之余,赵宁心中也有许多感触。
只是各种各样的心情中,唯独没有自得、骄傲。
不知为何,在众人吹捧声最热闹的时候,赵宁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国战最后一刻,城破之际,披头散发皇袍焦黑的宋治,跪坐在血泊中抱着他死去的幼女,对他的悲愤指控:
“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将门,世世代代的镇国公,能给你们的尊荣、富贵、权力,朕都给了,为何国家危难之际,你们却不能履行镇国的职责?!”
两世情况有所不同,在前世,宋治并无对不起赵氏的地方。
自从乾符六年的代州截杀之事,赵氏家势大衰,宋治对赵氏的态度一直是信任、扶持,尤其是在国战开始后,更是对赵氏委以重任,赐予了海量资源。
只是前世,无论赵宁还是赵氏,经过了代州截杀之事,已经无力多做什么。
十年国战中,赵宁感受最多的,是眼见族人亲友不断战死沙场时,泪眼滂沱之下的自责与无力,是眼见江河沦陷同袍被屠戮时,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愤。
平心而论,国战时期赵宁已经尽了十二分力气,赵氏也做到了极限,只是因为萧燕跟天元王庭的算计,早早就折了家势,力量有限。
但即便是这样,在最后面对宋治的指控时,赵宁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因为赵氏富贵一百多年是真的,家势折也是折在天元王庭手里,不是宋治对不起他们,失职了就是失职了,再多理由都是借口。
因是之故,重生之后,赵宁从乾符六年就开始布局,过程里颇有些不顾一切的意味。
在风云变幻的局势中,在宋治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寒门世家之争的乱流中,为了这场国战的胜利,赵宁堪称不择手段,他所做的许多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一个臣子的界限。
这些年,无论是燕平诛奸,还是北境据敌,亦或是行走八方布局天下,他一直在忙碌,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时至今日,他都还没有娶妻。
他不想再看到族人死伤殆尽,更不想再面对一次宋治的指控。
而到了现在,国战终于爆发,他怎么都该大展拳脚了。
被宋治召见,主动请缨来郓州主持战局时,赵宁知道对方十分疑惑,在怀疑他是不是老早就在等对方召见,等着来郓州坐镇大局。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赵宁游历天下的第一个大站就是郓州。
他知道北胡大军在进攻中原时,会为了避免跟大齐水师硬碰伤亡惨重,而采取佯攻杨柳城主攻郓州的策略,所以他在郓州的布局非常深。
长河船行的大当家陈奕在这里,一品楼的大当家尺匕其实也在这里。
黄河北岸的一品楼修行者,之所以能够事先查清北胡大军主力,在郓州对岸隐蔽集结的动静,就是因为他告诉了一品楼,北胡大军主力一定会在那里集结。
一品楼修行者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取信朝廷。
千般万般,赵宁为的就是这一天。
为的就是这一战。
要说有什么出乎预料的情况,那就是大战之前,一个不知所谓的军事大才高福瑞,跑到黄河对岸走了一通,回来说北胡大军绝对不会主攻郓州,让郓州疏于防备,让西河城这个前沿重镇,被博尔术一鼓而下。
赵宁是生气的,但也没有那么气。
大齐内部要不是出了种种严重的问题,有种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前世就不会被北胡给灭了。
庆幸的是,宋治在国战时期的表现,跟前世没有太大不同,虽然帝王心术没有都丢弃,但至少知道这个时候该顾全大局,也知道该倚重谁。
所以赵宁来了这里。
现在,是时候跟北胡大军短兵相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高下胜负、你死我活了。
章三四四 大丈夫真豪杰(1)
西河城溃兵已经有序前往大军左翼集结,在陈奕等人的引导下,乱糟糟的场面总算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而后一个浑身浴血、瘸着腿佝偻着背的将领,踉踉跄跄来到了土包前,兀一看到赵宁,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沙哑着嗓音悲呼道:“赵将军!卑职西河城防御使贺平,拜见赵将军......多谢赵将军相救之恩,卑职永生不忘......”
贺平碰到陈奕的时候,就知道了来的是赵宁,眼下跌跌撞撞来到土包前,第一声高呼中,便充满了痛苦悲愤,但在后续说话的时候,却几度欲言又止。
末了,五官扭曲,满面通红的贺平,以头抢地:“卑职愿为马前卒,请赵将军许卑职出战西河城!”
赵宁扫了一眼贺平身上的伤势,发现对方情况恨不乐观,以对方的气机萎靡程度,还能行动自如没有倒下去,已经是出人意料。
赵宁不觉得贺平能够继续作战:“贺将军还是先下去吧,约束部曲退回郓州休整,才是贺将军的当务之急。”
这是个很合理的安排,于情于理贺平都该照办,但赵宁这话出口之后,贺平却是跪地不起,双手都抓进了泥土里,浑身紧绷的像是一头野兽:
“赵将军!卑职在西河城枕戈待旦守了半载,日日夜夜提心刁难,不曾有片刻懈怠。如今丢城失地,卑职......卑职冤枉啊!
“卑职......自知罪大难恕,不敢奢求立功,唯请赵将军成全,让卑职再做一次马前卒,再跟胡贼拼杀一次!”
看着甲胄破损、伤痕累累的贺平,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他当然理解对方的心情,从对方连“末将”都没有底气自称,而是口口声声“卑职”,就知道西河城沦陷对他的打击,和他的自责有多大。
但无论西河城是为何沦陷,作为守城主将,他都要承担最大的责任,高福瑞对战局的评判,并不足以成为朝廷不治他罪的理由。
不仅朝廷不会,赵宁自己也不会。
赵宁收回打量贺平的目光,看向在大军左翼集结的溃兵。
在贺平过来之后,重重黑夜中,已经只有流星溃兵跑出来,这说明即便是在溃退的过程中,贺平也是跑在众将士后面。
以他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但凡是想要脚底抹油,完全可以跑在最前面。
而此时此刻,汇聚在四万马军左翼的溃兵群,已是分外庞大,粗略一看应当有一两万。而在这些被追杀了至少二十里的溃兵中,竟然还有一些人甲胄、兵刃俱全,而且行动之间颇有队形,没有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溃卒。
要知道,大军一旦开始溃逃,惊慌无度之下,什么都顾不得,重达数十斤的甲胄,往往都是将士们第一个要抛弃的对象。
只有减轻负担,他们才能跑得更快,拥有更多活命机会。
其余的兵刃,例如长枪盾牌,也是不好携带容易影响脚步的负担,会被接着丢掉。丢盔弃甲,这是形容溃兵首先会用到的词语。
赵宁面无表情道:“如果你能在溃兵中,集结三千愿意跟你杀回去的敢战之士,本将就再给你一次战斗的机会。”
“卑职遵命!多谢赵将军!”大喜过望的贺平,一连磕头三次,这才起身离开。
贺平离去时,魏无羡嘿嘿两声,“这厮倒不是没有本事的庸将,操守也有一些,在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寒门将领可不多。”
“越是往后,越是不会少。”赵宁说完这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眼见陈奕已经回来,他将诸将召集起来,布置接下来迎战北胡大军的策略。
四万马军,说起来不多不少,但将领却超过了二十个。
这是因为骑兵在中原皇朝属于珍贵军种,很多义军麾下马军并不多,像耿安国这种,能够带着两千马军出来的,已经是分外难得。
一些草莽义军首领,麾下骑兵就只有几百。
除了西河城,郓州能够凑到四万骑兵,一是因为防御使军队里马军比较多,二者则是例如云家、长河船行这种地方豪强,提供了不少战马、修行者。
而后者,才是赵
宁这一战真正要倚重的对象。
他在郓州早早布局的效果,也集中体现在这里。
环视过一群或紧张或兴奋,或镇定或忐忑的将领,赵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云雍、陈奕、方墨渊等,郓州地方豪强与他麾下江湖势力首领的身上。
“云雍、陈奕、方墨渊、张嘉、丁仪,你们的部曲排在大军前面,承担大军先锋位置;李奎、王兴成防御使,你们的部曲在中部;其余义军的部曲在尾部。”
赵宁的军令下得很平稳:“北胡大军虽然有四万余,但这回渡河是为了攻坚,夺下西河城,所以骑兵不多。西河城溃兵的讲述跟魏侍郎的消息,也都证实了一点:对方的骑兵拢共只有万余。
“是以两军交战之际,所有部曲无需考虑太多,战法就一条,一直向前冲杀,冲散对方阵型,直至西河城下!”
对于一群杂兵来说,战法当然是越简单越好,什么两翼迂回、中间突破,什么游弋侧击、分割包围,都是自取灭亡。
赵宁接着道:“到了西河城下,大军分作两部,一部分包围城池,为后续攻城做准备;一部分向两翼分开,夺回大小军堡跟河面战船,让西河城里的北胡将士,成为一支孤军。
“届时具体如何行动,听本将军令即可。”
军令说完,赵宁再度环顾诸将,“谁有疑义?”
在场的义军将领,无论是绿林豪杰,还是地方大族,有没有熟读兵法,都没有大规模作战经验,自然唯赵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却对赵宁这份军令有自己的思考,其中王兴成虽然眼神数变,但没有说话,满脸虬髯的李奎却是个直性子,当即道:
“如果赵将军不问,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我等绝对不敢有异议,但既然赵将军问起,末将便有话直说了。
“赵将军,末将跟王防御使麾下的将士,都是训练有素、军备齐全的皇朝王师,相比之于义军战力更强,理应承担先锋位置!”
他这话说完,王兴成脸色微微一变。
耿安国原本对自己只能呆在大军尾部的处境颇为不甘,想要请命去担任先锋,平心而论,他觉得两度击败官军进犯的梁山营,战力比防御使的军队只强不弱。
但听李奎说什么“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便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话,他不是皇朝正规军的将领,不知道军中规矩,很怕触犯军法,只能谨言慎行。
魏无羡、宋明等王极境修行者,也都看向赵宁,眼中有不解之色,等着赵宁解答疑惑。朝廷的正规军,战力的确应该要强一些,在此时应该承担重要位置。
赵宁知道众人的想法,也知道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作为大齐皇朝的臣子,他之前做的一些事,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稍作沉吟,赵宁心中便已有了主意,正色道:
“从古至今,每逢开朝立国之时,天下豪杰不是在军中就是在朝中,正因为有他们齐心协力、各展所能,太祖才能堪平乱世,建功立业,雄视八方。
“但到了太平时节,尤其是天下承平日久的时候,真豪杰大丈夫往往是在民间,而不是在官场。所以每逢乱世,总是英雄出草莽。”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阵愕然,显然赵宁话里的道理,他们之前没有思考过。
魏无羡陷入沉思,耿安国等义军将领,不自觉挺了挺胸膛,而宋明跟李奎、王兴成等人,则是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赵宁这是贬低了他们。
赵宁没有说太多,这时候解答这个论断的背后原因,只会触怒宋明、李奎、王兴成等朝廷人员,因为真相确实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无论什么朝代,一旦承平日久,身居高位的,都是善于钻营之辈,真正有操作有血性有才能的人,往往得不到重用——或者是为了加官进爵,放弃了原则。
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例如大一统的皇朝内,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介入,这个封闭的环境只会越来越混乱,越来越腐朽。
从国家吏治的角度说,就是贪官污吏会越来越多,百姓处
境会越来越不堪。
无论开朝立国之际,君王是如何雄才大略,官将是如何公正奋勇,仁人志士是如何为国为民,只要世道承平,一切都会回到现实上来。
大家逐利的本性,会驱使大家把正义道德、礼义坚守抛在一边,变得利益至上。利益,个人利益,总是这天下最实在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世家子弟懈怠自满,寒门官员欺上瞒下,一个沉迷享乐纸醉金迷,一个为了往上攀爬不择手段,哪里还会有多少真豪杰大丈夫?
如果大家都像开朝立国时那样,有信念有追求有道德有理想,甘愿为了国家未来抛头颅洒热血,不顾个人富贵荣辱身家性命,大齐历代皇帝,包括宋治在内,挑起文武之争、分化世家力量,不惜纵容土地兼并,让无数平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扶持寒门崛起的策略,又怎么会成功?
国战开启,乱世来了,这个天下才需要英雄豪杰。
国家危亡,社稷垂危,万民受苦,这天下才有英雄豪杰的大展拳脚、施展抱负的舞台。
面对众人迷茫无知,而又恼羞成怒的目光,赵宁只是报以一声意味难言的叹息:
“此战胜负的干系,本将自会一力承担。相信战争的结果,会解答你们心中的困惑。现在,各部依令行事,谁敢懈怠半分,本将军法不容!”
众人闻听此言,面容都肃然起来,纷纷抱拳应诺。
这既是主帅的权威的威慑结果,也是赵宁跟赵氏过往的战绩,让众人对赵宁保有信任。
只有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云家家主云雍,一品楼三当家方墨轩,张家家主张嘉,丁家庄庄主丁仪,在抱拳的时候信心满满,意气奋发。
众将退下,各归本部,依照赵宁的军令,部署将士行动后。赵宁负手站在土包上,继续在黑夜中向西眺望。
前方虽然是漆黑一团,但在赵宁眼中,那已经是灯火幢幢、人声鼎沸的战场。
自乾符七年至今,郓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随着赚取财富的增长,在吸纳更多江湖修行者的同时,也在组织这些人隐秘进行战阵演练。
现如今,他们和他们的外围力量,如丁仪,是义军的中坚力量。
至于云家、张家等地方豪强,赵宁虽然不能让他们也隐蔽进行战阵演练——毕竟不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不好解释这种行为的理由——但至少在不停分析国家形势,以沙场建功壮大家势谋求世家之位的理由,游说他们培养家族子弟的兵法、战技,扩充修行者力量。
郓州备战已经多时,无论陈奕、方墨渊,还是云雍、张嘉等,招募青壮训练战阵之法也都已经接近半年时间,有之前打下的基础,这半年想要不成果显著都不可能。
他们还不像耿安国这种野路子义军一样,军备不齐,人心浮动,。
有背景有底蕴,甲胄武器符兵丹药,他们麾下的部曲基本都不缺。
郓州七万义军中,他们占了近五万,而他们中的修行者数量,那是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所根本不能想象的。
郓州战场如此重要,赵宁对他们的要求,是符合雁门军跟赵氏私军的标准。
唯一的问题是,今夜是他们的初战。
能够经受住这场战争的洗礼,打赢这场战争——亦或至少不吃大亏,他们就能像乾符七年的雁门军一样,完成质的蜕变;如果经受不住,那就一切休提。
无论如何,赵宁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当此之际,他选择相信过往的心血与付出。
“赵将军,卑职召集了三千三百二十八人,他们都愿意跟着赵将军血战御敌,死不旋踵!”贺平来到土包前,他的伤势虽然没有好转,但面色潮红,显得精神亢奋。
赵宁抛出一个药瓶,给对方治疗伤势:“你部排在大军侧后。”
“卑职领命!”贺平感激涕零的接过丹药,抱拳大声应诺。
须臾,一名军使来报:“将军,时间到了。”
“出发。”
......
一个时辰后,黄河边的广阔旷野中,两军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