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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三四五 大丈夫真豪杰(2)

    从始至终,北胡大军都没有前移,博尔术选择在原地摆开阵势,以逸待劳。

    夜色依旧浓郁,天明还需要一些时候,很多东西都被掩盖在黑黯中。

    相隔六七里的距离,从半空中赵宁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星海般的火点中,北胡骑兵齐整森严的阵型。

    北胡大军立足未稳是真,方经大战疲惫一些也是真。

    但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的休整,该缓过的气大体也缓得差不多,而且之前那场战斗非常顺利,他们没有遇到太过激烈的抵抗,远远称不上精疲力竭。

    郓州军奔袭而来是真,却怎么都谈不上劳累。

    不过北胡大军刚经大胜,士气正旺,这一点是郓州军不能比的。

    就各种先决条件来说,双方算是半斤八两。

    赵宁没有飞到距离北胡军阵更近的地方,去查探对方骑兵阵后的布置,不是不想,而是博尔术等人已经挡在前路。

    先前赵宁接应孙康等人时,博尔术手下有五名王极境,而现在,数量增加到了六个,这也就意味着,博尔术在跟赵宁交手的时候,能有两个王极境在旁策应。

    同时,卫州、杨柳城方向,北胡军中就只有三名王极境坐镇。

    白日里博尔术虽然受了伤,但因为跑得快,伤势并不重,靠着灵丹妙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加上他对赵宁的战力已有认知,接下来硬拼吃亏的可能性不大。

    就如宋明与魏无羡所言,这一战的胜负,取决于地面上的双方大军。

    相隔千丈,博尔术带着他麾下的王极境严阵以待,在赵宁等人靠近之时,他们就已经先后升起王极境的领域之力。

    深邃的夜空掩盖了真气流云,但一个个自带炫光、电闪雷鸣的真气漩涡,在震撼人心之余,还是格外醒目,无论是奔走咆哮的巨兽,还是载沉载浮的符文,种种异象将这个夜空映照得诡异可怖,犹如修罗场。

    “本王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如果你准备得再充分些,本王或许会忌惮,但你如此急切,这就是给本王送军功。赵宁,你该为白日的行动付出代价了!”

    头顶领域异象,博尔术衣袍鼓荡,有渊渟岳峙之气,被众多王极境众星拱月,更是衬托得他恍如神人,此刻他盯着赵宁,眼中报仇雪耻之色坚定如铁。

    他的声音很大,比领域之中的雷鸣声还要重,

    赵宁轻笑一声,“白日你见我的时候,也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彼时我不过斩了两刀,你便落荒而逃。眼下你又觉得我来得太急,待会儿是不是同样要抱头鼠窜?”

    博尔术老脸一黑,长袖一挥,领域中顿时传出一声山崩般的真气轰鸣声,旋即两条长龙般的真气,直接向赵宁闪电般撞去:“本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其余北胡王极境高手,也同时从各个方位出手,刀光如潮剑气如蛇,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古朴符文如雨如箭。

    原本因为真气漩涡而显得云波诡谲的天空,霎时间流光溢彩,被真气映照得光芒大作,犹如末日降临下光怪陆离的白昼。

    赵宁面色不改,拔出长刀千钧,纵身迎上去的同时,向脚下四万奔驰的郓州马军下令:“全军出击!”

    赵宁直取博尔术,不出之前所料,对方身边果然有两名王极境初期策应,以三敌一

    ,在缠住他的同时,避其锋芒,寻找伤他的机会。

    其余王极境初期的北胡高手,则是跟魏无羡、宋明等人捉对厮杀。

    半空中风起云涌、异象百现,王极境们的战斗仿佛要撕裂苍穹,地面上的四万郓州马军,则正在逐渐拉近跟北胡军阵的距离。

    但凡是王极境出手,领域动辄影响方圆数百丈的范围,声势滔天,个人之力就足够令天地失色,而行走在地上的将士,比拼得更多还是群体力量。

    因为早已改变了阵型,从夜幕里奔出来的马军,此刻形如海浪,由远及近,急促有力的马蹄声汇聚在一起,震耳欲聋,踩得大地发颤,四野失音。

    大军有遇城淹城、遇山摧山之威!

    当头的陈奕与云雍两人,盯着前方火把光点下越来越近的北胡军阵,皆是目光凛然。

    他们知道北胡军队的强大,清楚北胡破关入京、横扫河北地的辉煌战绩,在对方汹汹如虎狼的攻势面前,他们也跟普通将士一样,心里有着对这群蛮贼的深深忌惮。

    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踏上战场,他们还是新人,他们无法预料接下来会遇到什么,该怎么处理各种意外情况,会不会措手不及。

    一个民间船行的大当家,或许习惯了江湖厮杀,却从来不知道黄沙百战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个地方大族的家主,平日里治家治学,为民做主跟官府抗衡,原以为就算日子里会有波澜,也是熟悉的道义教化、尔虞我诈。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带着亲人后辈与乡亲子弟,在战场跟敌军搏命拼杀,命悬一线,随时都会成为马蹄下的一滩碎肉。

    这不是他们的身份职责,不是他们善于处理的情况,不是他们所在的位置,他有理应有许多忐忑,有许多迷茫,有许多不安,有许多畏惧。

    到了这一刻,耳中听到的,全都是轰隆滚滚的马蹄声,眼中看到的,全都是披甲执锐,同样向他们杀奔过来的北胡将士,他们脑子嗡鸣作响。

    广阔的平地上,随着两军战阵全速相对奔进,前方宽敞无物的地面,在对方甲士人墙的覆盖下,正在一寸寸减少,就像是被吞进了肚子。

    随着地面的一点点消失,陈奕跟云雍的心也渐渐提起,全身的神经渐渐紧绷。

    他们知道,自己还能顺利活着、自在呼吸的时间,正在急剧减少,当地面完全不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生死不再由己。

    美好的生活舒坦的日子,很可能再也无法体会到,洋溢着笑脸的亲人,很可能再也无法见到,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很可能再也无法尝到......

    对方如墙的骑兵愈发高大,高如群山,如林的长枪愈发锋锐,摄人心魄,这些东西最终都会落在自己头上、身上,将将自己压得粉碎,将自己捅成蜂窝。

    这是真正的刀山火海,是真的沸水油锅!进去了,就再也不会有回头路,流血牺牲,缺胳膊少腿,都只是等闲事耳!

    过往的人生不够美好吗,安稳的日子不值得眷念吗,父母的养育之恩不值得报答嘛,妻儿的信任关爱能够辜负吗?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自身的追求是什么,什么是最该珍惜的,什么是最该在乎的,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刀口下,为什么要让自己尸首分离,为什么不能调转马

    头,脱离这人间炼狱?

    回家,回家......不好吗?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阵前的空地已经变得狭窄如街,一个个眼神凶狠,面色狰狞的北胡锐士,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刀枪。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吃人的恶鬼!

    陈奕与云雍对视一眼。

    这一眼,在两军数万将士对冲的铁甲阵前,在头顶电闪雷鸣的黑夜下,在刀枪剑戟的荆棘丛林中,依然星辰一般夺目。

    夺目,是因为刚烈如火。

    刚烈如火,是因为蕴藏一个大丈夫保护家园的坚定意志,是因为饱含一个真豪杰杀敌御寇的不屈斗志!

    大丈夫没有退路,真豪杰不惧死亡。

    他们肩负着带领众将士,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到了战场上,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为了身后的家园、亲人与同胞,他们就算是战死沙场,也绝对不能后退半步!

    从彼此的眼神中,陈奕跟云雍,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既紧张又忐忑,既昂扬又铿锵的力量。

    他们一个江湖势力的大当家,一个地方大族的家主,他们以前是朋友,他们现在是同袍!

    这一刻,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力量,志同道合的力量,并肩作战的力量,相互掩护的力量,不舍不弃的力量!

    这份力量让他们驱散了心中大半的恐惧,让他们战意放肆燃烧,不约而同,他们的五官在一刹那扭曲,他们的脸在一瞬间狰狞。

    他们一起收回目光看向前方,他们同时将手中的长槊捅向了临面的敌人,他们爆发出刚硬暴烈的大吼:“杀!”

    杀!

    身为四万将士的领头羊,身为主帅的左膀右臂,身为大军先锋中的先锋,这一声“杀”,让他们脑海里的诸多杂念全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满心满念只记得自己的职责,自己的使命,只记得一件事:军令。

    一往无前,破阵杀敌,收复失土的军令!

    他们必须一往无前,他们必须带着身后的将士们一往无前!

    他们要完成军令,他们现在是大齐的军人,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护神,他们不能心怀杂念,他们不该有畏惧,他们必须只记得一件事:杀敌。

    这件事他们不来做,这件事他们做不到,就没人来做,就没人做得到,他们必须身如山峦,至死不屈,他们必须心智如铁,百折不挠!

    陈奕与云雍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们用尽全力的喊杀声,像是炸雷一样震荡了出去,一时间竟然盖过了马蹄声。

    于是,他们左右身后的近卫修行者,一起面目通红的大喊:“杀!”

    他们的喊声汇聚在一起,更加气势如潮,冲进了更多将士的耳中,撞进了更多将士的心里。

    于是这些初上战场,或恐惧或害怕,或迟疑或迷茫,或亢奋或热烈的将士,一起吼出了平生最大的呼喊:“杀!”

    “杀!”

    “杀!”

    杀声震天。

    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军令,也是职责,更是行动方向。

    这是驱散杂乱情绪的利器,是凝聚人心的良药!伴随着这声呼喊深入每个人的心里,指导每个人的手脚,四万郓州军将士,跟北胡大军冲杀在一起。

    他们悍勇无畏!

章三四六 大丈夫真豪杰(3)

    在跟北胡万夫长的交手中,兜鍪被打飞,温热的鲜血洒在脸上,黏糊糊的,有些难受,也有些痒。

    不过这种感受并不是十分强烈,披头散发的陈奕也没心思理会,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于眼前的拼杀上。

    骑兵交阵,战马各自往前奔驰,不断有北胡将士跟他照面,长枪长刀应接不暇,陈奕从未面对过这种场景,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长槊格开劈来的长刀,两马交错,手腕一抖,锋刃掠过下一名北胡将士的脖子,带飞一抹血肉,也让那个骑兵栽倒马下。

    陈奕在战阵中奋勇直进的同时,嘴里的喊杀声不时响起、从未停歇,他没空去看后面的将士,却记得要一直鼓舞士气。

    或许是泼洒在身上的热血太多,或是击杀的北胡战士已经不少,陈奕双眸越来越红,面色越来越坚硬,除了死盯前方还是死盯前方。

    长刀斩中了他的肩膀,破甲而入,身体已经起了反应,冷汗直冒,但陈奕却恍若未觉,他只是用手中的长槊,刺穿了下一个北胡修行者的胸膛。

    一根符矢从战阵的缝隙里迎面飞来,陈奕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避无可避,箭矢扎进了他的胸甲,身体不由得一顿。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仍然在挥动长槊,抵挡临面的枪矛丛林,动作没有慢了分毫,于是他这才想起,身上这身甲胄是他通过赵氏的渠道,花费重金从世家买的,防御力非凡。

    尤其是胸甲项圈这等要害处,足以抵挡二品符兵。

    不只是他,他的近卫也都身着高品甲胄,用的也都是高品符兵。

    自从乾符七年开始,长河船行赚取的财富越来越多,在赵宁的授意下,他们一直在有意积蓄优质符兵,地方大族与江湖修行者买不到的世家符兵,他们都能通过各种渠道买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长河船行的财富都化作了战力,他不仅招募到了许许多多的江湖修行者,而且他跟他手下的精锐力量,在修为得到提升的同时,都是甲坚兵锐。

    杀红眼的陈奕,行动完全靠本能,战技完全靠习惯,拼得就是过往岁月不断磨砺战技,形成的肌肉记忆与过人反应速度。

    现在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声音,向前,向前,杀,杀!

    不仅陈奕是这样,郓州军四万将士都是如此,陈奕在不停歇的大声喊杀,他的近卫,他麾下的将校,也都在大声喊杀,以此推之,全军都在喊杀。

    红眼的不仅是陈奕,而是正在跟北胡战士拼斗的大部分将士。

    不同的是,陈奕红眼是因为杀的人够多,而普通将士因为心志不如他这么清明,仅仅是投身战场,被喊杀声包围,就足以热血上头,只记得跟着领头的将校,与同伴一起,不顾一切向前冲杀这回事。

    倒在陈奕手下的人很多,普通将士往往在杀人之后,甚至还未杀人的时候,就被北胡战士斩落马下,成了马蹄下的死尸。

    他们或许是沙场新卒,战力寻常,但他们的战意与斗志,却不输给百战老兵多少,这让他们能够执行赵宁只管向前冲杀的军令。

    倒下的同袍越多,留下的尸体越多,他们距离完成军令就越近。

    ......

    西河城楼,木合华一直在观察整个战场。

    博尔术正跟赵宁斗得难解难分,无法分神,作为对方的谋主,他需要指挥战局。

    开战之前,木合华信心满满。

    大军渡河攻占西河城的战事很顺利,短短几个

    时辰内的战果很是显著,大齐军队展现出的战力,让他怎么都高看不起来——虽然有部分守军在休沐,但这也是大齐军队纪律松散的明证。

    加之赵宁带来的,还是一群战力不如西河城驻军的杂兵,木合华跟博尔术都认为,只要他们能拖住赵宁,让王极境的战局不溃败,凭借他们麾下的百战精锐,要战胜赵宁麾下的战场新卒实在是轻而易举。

    怎么能不轻而易举呢?

    精兵又不会凭空冒出来,除了日复一年的操练,还需要实战磨砺、杀人见血。

    精兵就是精兵,新卒就是新卒,不是说凭着满腔热血、无上斗志,新卒就能抗衡精兵的。

    修行者也不会凭空冒出来,短短几个月,难道南朝大军中,就能拥有比王庭大军更多修行者?

    手握这两个优势,王庭大军凭什么不能赢?

    但随着两军骑兵殊死搏杀,木合华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眼中的轻蔑之色徐徐化尽,神色变得越来越肃穆。

    到了最后,惊愕与意外爬满了脸庞,印刻在他的五官上。

    “这群杂兵的战力,竟然比西河城驻军强这么多?!”木合华无法抑制心头翻涌的浪潮,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让视线穿透眼前乱人心志的迷雾。

    虽然是黑夜,但两军交战战场,却是火把通明,凭借自身修为,木合华能够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

    但正因为看得清楚,他才这般惊讶,甚至是惊骇。

    郓州军中的修行者太多了,至少前阵是这样。

    两军实地拼杀,是不是修行者,是什么境界,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而郓州军前阵的修行者,比王庭大军中的修行者还多。

    尤其是几个主要将领身周的近卫,竟然就没有不是修行者的,其境界更是离谱,竟然多半都是御气境以上!

    郓州军前阵一万多人的战阵中,修行者超过了三成!

    在王庭大军中,百夫长是御气境,十夫长是锻体境,修行者数量的众多,是王庭大军战无不胜的最大依仗。

    可是现在,他们的修行者数量竟然处于劣势!

    “南朝军队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修行者,这支军队是怎么回事,把黄河两岸的修行者都召集起来了不成?”木合华无法理解这一幕。

    靠着萧燕之前在大齐收集的情报,战前他们对大齐的修行者数量,在战争中会怎样影响战局,有深入研究。

    因为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南朝修行者的绝对数量,无疑是他们的数倍,但正因为南朝疆域太过广阔,修行者散布在江湖民间,尤其是聚集在地主大户、权贵富人身边。

    所以他们认为,就算宋治招募江湖骁勇,也无法尽数汇聚修行者的力量。

    而且眼下时间还这么短。

    “能在几个月内,汇聚这么多修行者,难不成赵宁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刻意收拢这些人?”木合华思前想后,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但他还是觉得不现实,招募一个修行者,就意味着要付出一份工钱,修行者的工钱可比平常人贵多了,境界越高越是如此。

    招募这么多修行者,需要多少银子?

    赵氏一族哪来那么多银子?

    赵氏要是有这么多银子,岂不是富可敌国了?

    如果不是赵氏招募的修行者,有能力这么做的,就只有大齐皇帝本人。

    可要是宋治麾下有这么多修行者,守燕平的时候怎么不用上?

    他们之前都不知道,郓州是可

    汗大军的主攻方向,根本不可能把修行者安排在这里!

    木合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怎么都想不明白。

    还有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

    如果这群郓州军只是修行者多,那也就罢了,民间修行者不熟战阵,忽然间上了战场,面对数万骑兵对冲搏杀的大场面,一个个不慌了神乱了手脚才怪。

    眼下这种战况,可比江湖械斗、小群人马互相拼杀,亦或是呆在城墙上守城要残酷、震撼得多。

    然而眼前这群郓州军前阵修行者,虽然埋头冲杀的时候,嗷嗷叫着像是蛮牛一样,看起来不太清醒,但奔驰拼杀之际,却没有乱了阵型,失去了与同袍的呼应。

    作为修行者,行动比普通人敏捷,热血上头了,冲杀之际很容易就会脱离队列,让阵型处处是破绽,变得很容易被击破。

    民间青壮、江湖修行者帮助守城很容易,踞城而守容错率大,但战阵相拼,可是容不得漏洞的,一旦有缝隙破绽,被撕裂了阵型,那就会祸及全军。

    可对方却不曾这样。

    这说明对方至少训练有素!

    “奇了怪了,真是奇也怪哉!”木合华越看越是心神俱震。

    他还发现了第三个让他骇然的现象,那就是郓州军前阵这群将士,甲胄都分外坚固,符兵都分外锐利!

    寻常王庭战士,哪怕是借助战马冲阵的威势,一刀砍过去,也很难轻易破甲,这无疑又大大提升了对方的战力。

    开战之前,木合华跟博尔术满心以为,靠着万余精骑,就能冲乱郓州四万杂兵马军的阵脚,撕裂对方的阵型,继而将对方一举击溃。

    这种仗王庭大军在草原上没少打。

    无论对方兵马比己方多多少,只要能冲散对方的阵脚,击垮对方的主阵,对方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后续若是不能重新结阵,挡住己方攻势,整个大军就会大乱,轻则被分割、包围、聚歼,重则全军溃败奔逃,成为待宰的羔羊,任由己方收割。

    战阵交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阵型齐整。

    但现在,因为种种意外,北胡万余精骑,并未能摧毁郓州军的阵型,与对方前阵的较量,因为己方是百战精锐,称得上是伯仲之间,但将士死伤却不少。

    关键是冲势被延缓了。

    到了跟对方中后阵接触的时候,战阵威力大减,这时候人数劣势就体现了出来,虽然战士们奋勇杀敌,战果不错,但死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没有占据实质性上风。

    更要命的是,郓州军前阵在冲破他们的精骑战阵后,阵型基本完整——将士虽然有很多死伤,但后续有人及时填补了空白。

    “万万没想到,这群郓州杂兵,竟然不是弱旅,而是一支强军!”木合华望着郓州军前阵杀出来,眼中再无轻视,满脸都是忌惮。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支郓州军,是他跟博尔术南征以来,遇到的最有战力的齐军:“赵宁这厮,实在是可怕,他明明刚到郓州,却能弄出这样一支军队出来......

    “可怕的到底是赵宁这厮,还是南朝皇帝宋治?”

    他已经下定决心,战后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这支军队怎么来的。

    “还好大王英明,早有布置,要不然这一战我们就败了。”想到战阵的后续安排,木合华感到一阵庆幸。

    作为百战名将,博尔术排兵布阵自有章法,绝不会因为一部将士失利,就让整个大军陷入绝境,失去战场争胜的机会。

章三四七 大丈夫真豪杰(4)

    眼前再无迎面奔来的敌骑,视野豁然开朗时,双眼血红的陈奕,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带着部曲杀穿北胡骑兵战阵。

    天色未明,四野依然是一片漆黑,前方不远处,西河城城墙上的火把,勾勒出兵城一面的轮廓,箭楼林立,城楼高耸。

    脚下有许多散乱的火把,少部分在血泊中熄灭,与尸体、兵刃交织在一起,大部分还在燃烧,照亮着骑兵队列。

    脱离战阵,被热血与战意冲得发懵的头脑,终于有了稍稍冷静的机会,陈奕与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相视一眼,心头都涌现出巨大的惊喜感与自豪感。

    他们杀穿了在河北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北胡精骑!

    对黄河以南的大齐王师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战况,值得每个战士骄傲!

    有那么一瞬间,陈奕跟方墨渊觉得自己身形格外高大,心情愉悦得如沐春风。他忽得生出万丈豪情,他要带着身后的部曲,转个大弯杀回来,与四万同袍一起,将这万余北胡精骑彻底歼灭!

    届时,他和郓州军将会彻底击败这支北胡先锋军,收复西河城,重组西河城防线,让郓州战区再度变成森严壁垒,这无疑会给国战大局,产生极为有利的深远影响。

    只要能胜,此战的战功必会直达天听,乃至震动大齐朝野,他们会因此扬名四方,振奋在各处奋战的王师士气,收获所有齐人的尊敬,成为大齐的英雄!

    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犹如离开人间到了仙境。

    他们这四万骑兵,虽然是初上战场的杂兵,但陈奕、方墨渊等人的部曲却是战力非凡。而且北胡先锋军中的骑兵,实在是太少了些,这是他们能够破阵败敌的重要原因。

    可这种感觉只维持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一声喝令骤然降临,晨钟暮鼓一般,震得他们心神一凛:“前方有北胡步军大阵,阵前有陷马坑,有铁蒺藜。休要回头,休得迟疑,一路向前,杀穿对方步军战阵!”

    这是赵宁的声音,陈奕、方墨渊等人听得分明。

    为了专心对付赵宁,博尔术自己离开了大军指挥位置,不得不让木合华代替他号令三军,而赵宁在跟博尔术等人的激烈交手中,竟然还能分神关注地面战场,并在关键时刻及时下达作战指令!

    陈奕神经一紧,习惯性的就想要抬头,去看向赵宁所在位置。

    但在此之前,他就被眼前地面上的一道宽厚火线,给吸引了所有注意。

    这道火线刚被点燃不久,油脂与木柴燃烧的味道很刺鼻,左右蔓延出去数百步,几乎看不到尽头,宽度倒是有限,一步而已。

    如果说这是一道封锁线,那未免太过可笑,莫说对战马造不成阻碍,步卒都能一下越过。

    但是陈奕在看到这道火线的时候,顿时汗毛倒竖,头皮仿佛都要炸开。

    被赵宁派人教授了多年的兵法战阵,还在郓州城外跟部曲训练了数月,陈奕并不缺沙场常识,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道火线的作用。

    如果是白日,这道火线就是标箭所在的位置。

    越过这道火线,就意味着骑兵进入了北胡步军大阵的,弓弩射杀范围!

    而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这道火线!

    骑兵对冲时,速度都会提升到极致,他们刚刚从北胡骑兵队列中杀出来,马速很快,这道隐藏在北胡骑兵阵后、刚刚被点燃

    的火线,他们之前没有看到,此刻刚刚冲出北胡骑兵战阵,几个呼吸就冲过了火线,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陈奕看到了北胡步军大阵。

    在此之前,布置在骑兵阵后的步军大阵,因为没有点火把,完全隐藏在黑夜中,莫说他们看不到,在对方有意遮掩痕迹的情况下,连半空中的王极境修行者都没发现!

    这也是因为王极境距离此处还很远的时候,就被博尔术等人拦截,双方陷入了激烈的捉对厮杀中。

    而此时此刻,北胡步军大阵点燃了火把,人一过万,无边无际,两三万步卒组成的大阵,在昏黄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厚实广阔、强悍神秘。

    他们背靠西河城墙,他们看起来坚不可摧,他们在黑黯等待多时,而现在,他们露出了狰狞可怖的獠牙。

    面对险境,人要做出反应,瞬息间就能完成,一骑要做出反应,也不过是勒住马缰绳而已,只要骑术够好,与战马配合够娴熟,眨眼间就能立在原地。

    但是数万正在快速冲锋的骑兵,绝对不可能在顷刻间停下来。

    放缓马速是一个整体的循序渐进的过程,若是前阵陡然勒住马缰,后面的人根本应对不及,只会造成骑兵前后相撞,自相践踏,阵脚大乱,不战自溃。

    就算是大阵转弯,也得兜一个弧度平滑的大弯,需要广阔的空间。

    但北胡步骑两阵的布置与配合,明显不会给郓州军这个腾挪转移的场地。

    在看到令人心颤的北胡步军大阵时,陈奕也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陷马坑!

    彼此的距离太近了,四万马军根本没可能在陷马坑前停下来,也无法在这么小的空间内,就让骑兵左右分流转弯——之前跟北胡精骑交阵时,己方可是摆开了架势,呈现的是方阵,而不是狭长的洪流队列。

    陈奕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到了此时,他哪里还能意识不到,北胡步、骑大军的战阵配合,是事先就有的巧妙安排。

    如果北胡大军要守住城池,最稳妥的战法是收缩兵力,全部在城中防守,郓州军来的都是骑兵,根本就攻不进去。

    在见到北胡骑兵战阵的时候,陈奕等人最多以为博尔术是仗着自己骑兵精锐,出来跟他们拼杀一阵,谋求将他们击败,步军还是会据城而守。

    在这种情况下,杀穿北胡骑兵战阵,就会来到西河城前,郓州军有足够的空间转弯,亦或是勒马回缰。

    出乎预料的是,北胡步军大阵摆在城前,这就让他们迎头撞上了!

    间不容发之际,陈奕无暇多想,冲过火线之后,看清眼前场景的同时,他已经听到了令人牙酸,而又摄人心魄的弓弦闷响。

    齐刷刷的声音汇聚在一处,响动极大,紧随而至的,便是利箭破空的咻咻声,借着对方阵型的火把光亮,他看见了升腾而起的乌云黑影,那是箭雨!

    箭雨在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圆弧,当头向他们射了下来!

    向前是陷马坑,向后不可能,纵使在原地也会被箭雨轮番覆盖。

    郓州军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生死困境!

    这一切,都是因为博尔术在排兵布阵时,出人意料的让步军也尽数出战,而且将黑夜的掩护效果发挥到了极致。

    箭矢临面,有狂风暴雨之威,身后响起成片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闷哼声、惨叫声、落马声顿时此起彼伏

    符矢撞击在符甲上,虽然没有破甲,冲击力也顶得陈奕周身发疼,座下战马虽然同样有防御具装,也是发出声声哀鸣。

    刚刚清醒了一些的头脑,在这一刻再度被热血冲得怒火高涨、战意如炽,恐惧、慌乱、迟疑等等各种情绪,被涌到脑门的血液冲得灰飞烟灭。

    陈奕满脑子又只记得一件事了。

    那是赵宁刚刚给他下达的军令。

    他高举马槊,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向前,杀!”

    ......

    眼见郓州军在箭雨覆盖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霎时间人仰马翻,露出许多空白,木合华长长松了口气。

    到了此时,郓州军已经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接下来就是步军大阵的杀戮时刻,只要对方阵型混乱起来,胜利就会属于他们。

    今夜这场战斗,博尔术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布阵之法,追求的就不是守住西河城,而是彻底击败来袭的郓州军!

    开战之前,他们对郓州军的判断是弱旅,既然如此,自恃为百战精兵的北胡大军,怎么可能龟缩防守?

    王庭大军纵横漠北,靠的是抓住一切机会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打出一片天下,创下王庭如今的功业!

    吃下了这支奔袭而至的郓州军,郓州兵力就会空虚,郓州城就会成为囊中之物,他们就能打破赵宁与赵氏,在国战中不可力败的记录,对整个战局都大有裨益。

    从这个角度说,博尔术的布阵之法理由充分,众将士也都是被这么告知的。

    但木合华却知道,博尔术如此布阵,其实也是无奈之选,因为今夜根本不存在第二种战法。

    北胡四万余步骑,的确可以据城而守,让郓州四万马军拿他们没辙,但是之后呢?

    这四万步骑会围城。

    主力围城,偏师清扫两翼军堡,并且夺回已经被他们控制的水师战船。

    这样一来,西河城里的北胡步骑,就成了绝地孤军,连退路都没有。

    北胡先锋军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们的主力援军,还需要四天才能全部就位,就算日夜赶路可以加快进程,怎么都得三两日方可进驻西河城。

    而郓州城距离西河城只有四五十里,对方的步卒大军,怎么都能先一步抵达,之后他们就能一边围城,一边封锁河岸,趁北胡军渡河的时候半渡而击之,占尽优势。

    届时,城里的大军想要突破包围杀出去,面对的就是严整以待的优势兵力,骑兵或许可以冲破重围,但步军呢?如何在郓州马军的围杀下成功脱身?

    就算能够突围,那必然损失惨重,还不如选择今夜这种战法,以逸待劳,布置陷阱,发挥十成十的战力,跟对方这四万马军,正面拼个高下胜负。

    白日里,博尔术在下令先锋军急攻郓州城的时候,木合华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局面。

    但如果先锋军不行动,在他们的主攻方向已经暴露,且赵宁已经来到郓州的情况下,郓州战区就会靠着原本坚固的防线,变得极难攻下。

    也就是说,在大齐察觉到他们真实的主攻方向,其实是郓州,而且赵宁及时赶来,救了孙康等人,导致博尔术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没有优势后,在赵宁主持郓州战区的形势下,战局就已经恶化。

    从那一刻开始,北胡大军就到了十字路口,不得不做出选择。

章三四八 大丈夫真豪杰(5)

    在木合华跟博尔术看来,先锋军必须要提早出动。

    出动了,占了西河城,至少是据有了桥头堡,撕裂了郓州战区的完整防线,有了进攻郓州城的跳板,而且能够避免大军被大齐水师,给堵在河上寸步难行。

    这一战,至少必须得尝试。

    至于郓州军有可能驰援西河城,这其实在木合华跟博尔术的意料之中。

    先锋没有攻下西河城便罢了,那就只能撤军,等到主力就位,再从长计议。若是上了岸占据了西河城,在陆地上跟大齐军队交战,王庭精锐难道还会畏惧?

    除却西河城驻军,整个郓州拢共也就十几万兵马,他们先锋四万余步骑,在漠北足以横扫千里,到了南朝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战力摆在这里,有什么好怕的?

    退一步说,只要能给郓州援军迎头痛击,就足以给主力争取到渡河时间。

    面对郓州一群杂兵都畏惧不前,还怎么跟大齐王师精锐作战,还怎么吞下赵氏的河东军?还怎么横扫大江南北,将大齐江山踩在脚下,据为己有?

    百战百胜的强军,自然有作为强军俯视八方的底气!

    赵宁再是能干,离开了晋地,到了郓州,还能凭空变出一支强军来不成?他要是能,他还是人吗?如果大齐有神灵,那这场国战不打也罢,因为根本没得打。

    因是之故,在听到赵宁只带了区区四万马军,星夜来驰援西河城的时候,木合华跟博尔术都是高兴得快要笑掉大牙。

    这不是来送死是什么?这不是给先锋大军机会是什么?

    唯一的问题在于,赵宁领军来的太快,大军从追杀中回撤、聚集,到来到西河城前布置战场,只有一个时辰,太短了些,各项准备都谈不上绝对充分。

    陷马坑挖得不够深,铁蒺藜布置得不够多。

    但现有的布置在木合华看来,已经是完全足够。

    “战吧,战吧!赵宁,让我看看,你带来的这支沙场新卒,到底有几分真本事!不过是多一些修行者与上品符兵而已,想跟我们的百战锐士血战到底,我倒要好好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资格,有没有这个实力!”

    木合华盯着在陷马坑前,控制战马高高跃起的陈奕,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他脸上的疯狂之色表明,他自认胜券在握。

    ......

    所有的应变都来不及,都只会导致混乱,让己方沉入更深的泥潭。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做任何应变,哪怕面前就是深渊,自己要做的,也只是拼尽全力跳下去。

    陈奕、方墨渊当先跃马而起。

    一块一块的陷马坑虽然不小,但也不是什么天堑之地,如果完全发挥元神境的修为,他们完全可以带着战马一起飞过去。

    但他没有这样做。

    起跳的那一刻,赵宁的声音再度入耳:“弃马持盾!”

    陈奕意识到,就算元神境能够带战马冲过去,御气境、锻体境跟普通将士,注定是无法完成这一步的。

    于是他果断松开马缰,

    任由珍贵的披甲战马,坠入陷马坑。

    陷马坑并不深,但战马掉了下去,也绝对不可能再起来。

    赵宁的军令,不仅是在陈奕、方墨渊耳畔炸响,马军前队千百名将士,都听到了这个如雷的喝令。

    一名名元神境、御气境、锻体境修行者,在战马或者栽倒,或者掉入坑中的时候,凭借着矫健的身手,相继持盾跃起。

    稳稳落于地面,不需要赵宁再吩咐,陈奕、方墨渊便将骑兵圆盾举在头顶,反手拔出腰间横刀,顶着利箭的狂风暴雨,向前急速奔进。

    越来越多的修行者,以同样的姿态跟在他身后,虎豹一般前冲。

    至于普通将士,战马栽倒,人也栽倒,顷刻间骨断筋折,基本不可能再站起来。他们跟战马一起,成为了陷马坑的填充物。

    惨绝人寰的叫声,再清楚不过的昭示着,战场即地狱。

    陈奕、方墨渊等人埋头苦奔之际,身后的将士队形,不可避免变得稀松了很多,不过他们的近卫都是修行者,而且大多出自一品楼、长河船行,或者是云家子弟、羽翼,修为不低,因陷马坑折损得寥寥无几。

    倒是头顶的箭雨不断落下,不少没有及时举盾的,被符矢利箭穿透身体,当场后摔出去,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又被后续箭雨射成刺猬,口吐鲜血归于死寂。

    及时举盾的,大多能够护住要害。

    利箭射在盾牌上砰砰作响,巨大的冲击力让人身形被放缓,有的修行者在飞跃前方的陷马坑时,因为利箭划破手臂亦或是刺中大腿,吃痛之下盾牌歪斜,下一刻就被箭雨穿透脑袋、胸膛等要害,摔落在地上。

    大多数修行者则能谨记平日里的训练要义,哪怕受伤也绝不让盾牌失衡,这才能最大限度保住了自身,落地后拥有继续向前的资格。

    一些人在半途倒下,一些人在半途停下,更多人则是紧跟在陈奕、方墨渊等人身后,声嘶力竭喊杀之余,只记得向前冲击。

    北胡军中能够成规模列装的天狼弓,射程终究有限,虽然下马冲锋速度会缓下来,但大家都是精锐修行者,也没慢多少。

    无数火把的光亮中,北胡步军大阵眼看已是不远,似乎只要再闷一口气,就能跟他们短兵相见。

    但就是在这时,冲在前面的修行者,双脚相继传来无法忍受的剧痛,有的直接就摔倒在地,而后就是情不自禁的惨叫。

    众人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地面满是密密麻麻的铁蒺藜!这些阻挡骑兵的利器,现在也成为了他们的拦路虎。

    在他们跳脚后撤、身形歪倒的时候,弩矢从前方的军阵中笔直射来,不少人当即被射杀。

    最为艰难的是,铁蒺藜阻碍了他们继续前行,修为高的也就罢了,修为低的基本是只能后撤,整个冲锋之势霎时被延缓,前后脱节。

    而在一波接一波的弩矢不断迎面射来之际,停下冲锋的步伐,就意味着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饮恨当场,倒地不起。

    饶是江湖沉浮多年,陈奕也从来没有遇见过,手下人如此大规模的迅速伤亡,

    尤其是成为长河船行大当家之后,在赵氏、杨氏、一品楼修行者的支持下,向来都是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自己人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陈奕本就通红的双眼,在这一刻充满了血色。

    危急之际,他没有丝毫犹豫,护住要害的圆盾放开,大吼着一刀横劈而出!匹练般的刀气扫过,将面前地上一大片铁蒺藜尽数轰飞。

    这一幕顿时提醒了其他人,元神境的修行者们纷纷撤开圆盾出手,一片片剑气刀光掠过,地上的铁蒺藜成群成群飞起,有不少还倒射回了北胡步卒战阵中,掀起了一股股血雾。

    在这个过程中,也有人因为圆盾没再护住要害,被弩矢射中躯体。

    对方战阵中,同样不缺高手强者,他们可不会闲着。

    “杀!”地面卷起的烟尘还未消散,陈奕已经飞身而出。

    “杀!”方墨渊等将领连忙跟上,其他元神境相继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杀!”所有修行者都再度发足狂奔。

    噗嗤噗嗤的弩矢入肉声不绝于耳,扑通扑通的摔倒声此起彼伏,一个个修行者倒在了地上,一个又一个修行者越过了同袍。

    一品楼、长河船行的修行者,没少经历江湖厮杀,眼下虽然是初上战阵,但都不缺杀气与悍勇。

    又因为赵宁近年来以治军之法治理他们,导致众修行者纪律严明、行动果决,眼下陈奕、方墨渊等人一直冲锋在前,他们没有一个人甘于落后。

    终于,陈奕、方墨渊等人,奔到了步军战阵前。

    对方盾牌在外,枪矛如林,阵型森严壁垒,仿佛坚不可摧。

    “杀!”

    陈奕与方墨渊相继跃起,同时发出大吼,手中长刀劈斩而下,十丈刀光犹如明月,斩进了北胡步军大阵,击碎了盾牌枪矛,掀起阵阵腥风血雨!

    ......

    木合华吃惊地张了张嘴。

    他没想到这群沙场新卒意志如此坚决,面对绝境没有半点儿惧怕迟疑;他也没想到对方行动如此狠辣,珍贵的战马说舍弃就舍弃;更没想到对方冲杀途中,是这般勇猛精进不惧死亡!

    别的姑且不说,就郓州军前阵这些将士,哪里是什么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卒,分明就是惯于杀人见血的精锐,否则断不至于如此彪悍轻死。

    对方如果只是修行者多、训练有素也就罢了,残酷的战场巨大的伤亡,自然会让他们心神大乱、举止错,可对方这些人,偏偏犹如杀人如麻的悍匪、老卒一般,面对疾风箭雨,还能一边喊杀一边不管不顾往前拼,这就让他始料不及。

    眼看着陈奕等人冲杀进了步军战阵,木合华手脚有些发凉。

    这支军队,莫非还真是一支强军?!

    陷马坑已经被对方抛弃的战马,以及跌入其中的士卒填充了,虽然与平地仍有差距,但已经不是不能逾越。

    后面的骑兵只要骑术过关,绝大部分都能踩着同袍与战马的尸体顺利通过,如果对方真是一支强军,这对王庭步军大阵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章三四九 大丈夫真豪杰(6)

    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这四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们各自都带着千名近卫,组成了大军的绝对前锋。

    尤其陈奕、方墨渊两人,两人的近卫是长河船行、一品楼中的精锐,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活,战力非凡。

    特别是一品楼,底蕴深厚,高手云集,实力早就不是地方大族可比,方墨渊那一千近卫,境界都在御气境初期之上,没一个锻体境。

    从陷马坑冲到北胡步卒大阵前,四人的手下伤亡不小。

    许许多多在江湖上身份不低,颇有声名,受人敬畏的修行者,倒下的时候猝不及防,死亡的时候悄无声息。

    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前后相连,像是倾倒的麦穗,无意义的荒草。

    只有僵硬的脸上残留的不甘,瞪大的双眼中的眷念,在表明他们此行是想杀敌建功的,曾经也有光辉岁月,在这个世界中有自己的故事,没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戛然而止。

    寻常时候,青壮悍勇突然死亡是意外,会引来无数唏嘘、感慨、谈论,但在战场上,年轻有为的修行者成片成片倒下,仓促间离开人世,是再正常不过的景象。

    死的人虽然不少,但他们的死亡有意义,因为他们的热血洒在这里,性命断送在这里,更多修行者才能杀到北胡军阵大阵前。

    森严壁垒的军阵,大盾长矛的丛林,足以让骑兵望而却步,令步卒寸步难前,没有厚实有力的严密战阵,根本没有撼动他们的可能。

    但在陈奕、方墨渊等元神境高手的强力进攻下,大阵霎时间被撕开了口子,横飞的盾牌兵刃与断肢残骸中,他们带着近卫修行者,冒着泼洒的血雨杀进了阵中。

    与北胡步卒大军接阵,并不是战斗的结束,而是新一轮激战与死亡的开始。

    大阵中,一道道强横的气息陡然爆发,好似平地起惊雷,一个个矫健的身影拔地而起,犹如苍鹰展翅,一副副元神之力的异象当空亮起,好比猛虎出山。

    枪芒、斧影、刀光、盾山、剑气,从一个个高手强者手中轰出,将昏黄火把下的暗淡夜色,映照得五光十色、妖冶诡谲,流星般砸向前冲的陈奕等人!

    “杀!”陈奕等人习惯性大吼出声,在震慑对手的同时,提振己方士气。

    以北胡战阵倾倒的战士为中线,左右两边的数十名元神境强者相对跃起,离地数丈之高,披风平直飞扬,背后元神凶猛,面前真气如潮如柱。

    在他们脚下,是踩着平地与尸体前奔的御气境、锻体境修行者,成群结队多达千百,他们盯着对手面色凶狠、杀气凛然,手中符兵或斩或刺,直取对方要害。

    一声声响亮的气爆声中,一圈圈真气涟漪飞速荡开,低空旋风四起,流光溢彩,地面烟尘大作,金戈之音不断交鸣。

    一个个修行者身上爆开血雾,一个个修行者倒飞出去,一个个修行者倒在了地上,有人杀人有人被杀,有人遍体鳞伤依然大吼向前。

    拼着肋下被刺了一剑,陈奕一刀斩在面前对手的胸膛上。

    双方虽然同是元神境后期,都身披符甲手持符兵,但品质明显有高低之别,陈奕甲胄虽然被破,但受伤不重,而对方的胸甲完全被他斩开,吐血摔回了军阵中,再也没有现身迎战。

    在他身旁不远处,方墨渊同样击退了一名元神境后期。

    北胡军中

    ,只有万夫长会是元神境后期,就算这支军队是先锋精锐,有博尔术的近卫人马,但毕竟只有两三万人,元神境后期的数量不会多到哪里去,现在有两人受了重创,陈奕与方墨渊的步伐,就很难被抵挡住。

    他俩带着身后的近卫,突入北胡军大阵中,左右开弓,一路浴血,一路怒吼,脚下的尸体越来越多,身后的血溪越来越大。

    虽然迎战他们的大多也是修行者,但整体实力比起他俩的近卫来,还是有些差距,没有人能够将他们顶回去,这让他们得以不断深入。

    ......

    一记掠空步,闪烁到博尔术面前,一刀下去,将大惊失色的对方轰退,赵宁没有趁胜追击,侧移两步,拉开一段距离,避过两名王极境的出手,趁机瞥了一眼下方战场。

    他所在的位置很高,所以视野很广阔,一眼就能将整个战场都纳在眼底。

    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四人,带着他们的大部分近卫,已经成功杀进北胡步军大阵中。

    这四千将士不仅是四万马军中最强的力量,也是整个郓州军的顶尖战力,他们能取得这样的进展,赵宁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如果他们不能取得这样的进展,赵宁根本就不会打这一仗。

    进展虽然不错,但代价也不小,两三千战马填了陷马坑,数百人死在了接阵的路上——这可是数百精锐修行者,不是普通将士!

    普通将士伤亡更多,陷马坑里就埋了一两千,没有掉进陷马坑,但因为陷马坑造成的阻碍、混乱而落马的,被北胡步军大阵弓箭射杀的,也有不少。

    陈奕、方墨渊等四人率领的本部一万多马军,在之前跟北胡精骑的战阵拼杀中,都没损失这么多战力。

    好消息是陈奕等人杀入北胡步军大阵后,算得上是高歌猛进。

    他们虽然阵型不太齐整,但修行者多,而且是集中在一起,形成了强大冲击力。北胡空有两三万将士,却没法将他们拖住,在短兵相接无法用弓弩杀敌后,北胡步军大阵正在遭受巨大考验。

    只不过陈奕等人身后的修行者现在不多,就算能够逞威一时,面对十倍兵力还是力有不逮,一旦修行者在激烈的冲杀中真气耗尽,就会立马被北胡步军战阵围杀。

    只是一眼,赵宁便用炸雷般的声音,下达了新的指令:“本将令:四位先锋将领麾下的马军,分向左右,冲击北胡步军大战,掩护前队两翼!

    “两位防御使,各带本部前队,绕奔北胡步军大阵两翼,从侧腰位置冲入,搅乱对方阵型,配合四位先锋将领,彻底击溃北胡步军大阵!

    “两位防御使的本部后队,脱离主阵,配合义军骑兵,回头跟北胡精骑缠斗,务必将其全歼!

    “耿安国、贺平所部,径直往前,接应先锋四将!”

    凭着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赵宁能够确保自己的话可以让所有将领听到——就算战场嘈杂,普通将士听不到,元神境的修行者耳聪目明,必然能够一字不落的听进去,这就够了。

    今夜作战,赵宁最开始的设想,是杀穿北胡精骑战阵后,直接围城,战法简单直接无需变化。没想到博尔术将步军大阵摆在了城前,要跟他一决高下,计划赶不上变化,赵宁也只能根据战场实况,改变作战指令。

    好在他有这个精力时刻关注战局,能够在大军需要他的每

    个节点,及时为大军指明方向,否则,初上战场的四万马军面对今夜这样的局势,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举止失措、阵脚大乱、损失惨重,乃至是战败了。

    新的指令是比战前的布置,要复杂了一些,但都是根据当下形势发出,各部不需要思考,要做的事也不复杂。

    陈奕、方墨渊四人跟防御使的部曲,行动稍微有些讲究,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执行这样的军令不会有问题。

    至于普通义军,他们除了跟眼前的北胡精骑厮杀,不需要什么格外的变化,大不了就是混战而已,没太多需要讲究的地方。

    耿安国跟贺平的部曲,一个是跟官军作战过的,一个是郓州官军中最精锐的部分,要他们去接应、配合陈奕等人,也不是难事。

    “赵宁!你这竖子,安敢如此嚣张!”

    恼怒异常的博尔术,已经不用远程功法了,飞速冲到赵宁面前,举起手中长刀连连挥斩,将一道道刀气倾泻向对方,有一种要将赵宁把卸八块生吞下肚的意志。

    同样是王极境中期,赵宁以一敌三不落下风不说,每每还能在逼退他们的时候,抽空关注地面战场,并多次下达关键指令,这让博尔术感觉自己就像个废物,如何能忍?

    身为大军主帅,博尔术当然知道,赵宁的那些军令,对战局有多么重要。

    如果没有赵宁指挥作战,他的战法布置,现在已经将郓州军击败!

    就算是到了刚才这一刻,倘若赵宁不及时下达那一连串命令,他的步军大阵纵然蒙受不小损失,在最后也还是会掌控局势!

    “你一个胡子,别动不动就竖子,这是我们齐人的风雅话,你还是骂娘比较符合身份。”面对临面的刀气狂潮,赵宁丝毫没有惧色,挥动千钧将其击破的同时,还有闲心嘲讽对方两句。

    在两名王极境初期修行者偷袭过来之前,他及时发动掠空步,又一次及时摆脱了对方的合击。无论是对战还是施展身法,他都显得云淡风轻,写意得很。

    赵宁是没法在以一敌三的情况下,将博尔术等人击败,但稳占上风却是半点儿难度都没有。

    眼看赵宁再度跳开合围圈,博尔术气得眉头直跳,心中的憋闷与愤怒越来越浓,浓到让他几近疯狂。

    赵宁手中的千钧威力太强,谁也接不住,这就导致他们根本不敢全力进攻,总要留几分力气想着避其锋芒,可他们一旦这样做了,赵氏的绝学掠空步,就能让赵宁滑不留手,让他们连对方的衣角都难碰到。

    可他们又不敢有片刻放松,攻势绝对不能停,因为一旦让赵宁有多一点的时间,对方就不是给地面大军下达军令那么简单了,而是可能给其他王极境造成生死威胁!

    博尔术是真拿赵宁没办法。

    就像他现在拿地面上的战场也没办法。

    身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天元王庭左贤王,二十多年来,都是睥睨四方意气风发,在漠北,纵横万里鲜有敌手,所到之处勇士俯首臣民跪拜;在大齐,横扫河北地战功赫赫,长刀所指千军所向,遇城克城遇军屠军。

    可眼下,博尔术就像是被赵宁当猴耍,走不得避不得,还奈何赵宁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肆意妄为。

    他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受过这样的气?

    “赵宁!你这个混账,本王不杀你誓不为人!”

章三五零 大丈夫真豪杰(7)

    普通人连续跑上一刻时间,就会累得犹如死狗,训练有素的将士,快速奔跑十多里也会气喘如牛。

    可战斗、厮杀并非奔跑,那比奔跑要累太多。而如果是身披数十斤重的铠甲战斗,那就算是最精锐的将士,也不能一口气支撑太久。

    先锋作战,求的就是一鼓作气,快速凿穿敌阵。

    就算是军中先锋锐士,要攻破数万人的大阵,动辄也需要不间断全力拼上一两个时辰,哪怕是最骁勇的猛士,也不可能一直举刀奋战。

    所以先锋战阵内部,也需要轮替。

    冲在最前面的人厮杀一阵,要么倒在地上成为死尸,要么就的退回阵中,由后面的人顶上,自己先缓一口气。修行者也不例外。

    战阵交锋,作战的都是外围将士。

    战阵总是滚动式前进。

    陈奕也想被人轮替,但却没有这个机会。弃马让他们成功接阵,却也让他们在接阵过程中伤亡惨重。

    陷马坑到底造成了阻碍,后续虽然被尸体填充,但毕竟不是平地,骑兵战阵一旦有明显障碍,就会引发很多麻烦,这就导致后部没有及时跟上。

    兵力劣势太过明显,身后的修行者虽然悍勇,到底不是百战老卒,进攻到此时,早就没有章法,阵型绝对谈不上齐整,完全就是靠战力与血性之勇往前冲。

    血性之勇拼得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一旦泄掉,热血不再冲昏头脑,所有人都会意识到他们深入敌境,被团团包围,四面皆是猛士,命悬一线的险境。

    届时人人自危,溃败就在一瞬之间。

    陈奕不能停,更不能退。一旦被步军大阵重整阵型,攻势就不会再顺利,他只能一直向前拼杀,给对方制造更多混乱,将撕开的口子延伸出去。

    这场战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二条路。

    陈奕未必意识到了战况的关键,但他的的确确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左肋又中了一刀,符甲再是品质高,也在激战中满是刀砍斧凿的痕迹,有不少地方都被对手的符兵斩破,这一刀就是从破损处捅入,刺开了血肉,直到骨头。

    捅出这一刀的,是一名趁陈奕跟前一个对手对攻之际,瞅准他的破绽,从人群中突然蹿出的元神境中期修行者。

    在陈奕一片猩红的视野中,对方发出一声大吼,眼中满是得意与凶狠之色,全身用力推着陈奕往后退,手臂还在扭转刀柄,意欲搅乱伤口!

    多年江湖厮杀的经验,让陈奕本能的知道,这是生死一线之时,一旦让对方入肉的刀锋成功搅乱自己的伤口,脏腑都会破裂,届时一切休提!

    钻心的疼痛,陈奕感知得已经不分明,即将被杀的恐惧,也没有笼罩陈奕的心神,这一刻他只是愤怒。他说不出愤怒的原因,但他就是愤怒。

    他不服,于是他发了狠。

    他要跟对方输死一搏!

    他后退的脚步踩住地面,脑袋向前狠狠一砸,额头重重撞在对方的面甲上,眼前一黑、巨大的眩晕感中,他听到了令人胆寒的骨裂声,或许是自己额头破了,或许是自己脑袋开了花,或许自己没了。

    他看到对方的面甲凹陷下去一个大坑,股股鲜血溢出。

    狠劲上来,便不会轻易停止,也不会多加思考,陈奕咬紧牙关,

    眸中凶光大盛,又一下用额头砸在对方脸上!

    噗通一声,两个站不稳的人一起摔倒。

    站起来的是陈奕。

    他凶狠的大喊一声杀,越过对手的尸体,继续奔向前方。

    倒在地上的那个北胡元神境中期修行者,除却面颊破碎,碎片嵌入血肉中,眼珠子掉出来之外,胸腹处还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那是陈奕长刀捅入所致。

    横刀挥斩,刀光如月飞出,面前北胡将士持盾带刀的一个小战阵,顿时人仰马翻,倒下一片,陈奕胸部中了一箭,但只是脚步一顿,就继续向前。

    杀翻了两个元神境修行者,头破血流的陈奕,拖着破损不堪的甲胄,又冲进了一群北胡战士中,横刀闪电般接连挥斩,掀起一片断手断头!

    忘了,忘了,双眸就如两汪闪着光的血潭的陈奕,战斗已经完全是本能,是深入骨髓的狠劲在驱使,渐渐忘了所有事,连赵宁的军令都忘了。

    如果这时候赵宁再给他什么军令,就算他的耳朵能听到,心里也听不到。

    除了往前拼杀,除了将眼前的敌人砍倒,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有什么身份,忘了自己是谁的同伴。

    受赵宁的指派,他在郓州坐镇已经很多年,他的妻儿也都到了郓州,但这回出战事起仓促,接了赵宁的军令,他连跟妻儿道别的时间都没有,披甲上马驶出军营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回望一眼郓州城里家宅的方向。

    可他看到的,是冰冷高耸的城墙。

    六年前,乾符七年的时候,出身乡野,因为投奔亲戚来到燕平的陈奕,还只是码头一家普通船行的普通管事。

    因为自身能力出众,他有幸娶了一个燕平的妻子,那是他前半生最为骄傲的事,难得的是,出自京师的妻子,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的卑微出身,一直把他视作家里的顶梁柱,生活上对他无微不至。

    彼时,陈奕满脑子想的,就是建立自己的船行,让贤惠的妻子过上好的生活,金银首饰可以想买就买,也不用对谁卑躬屈膝。

    作为一个乡野小子,没读过圣贤书,没受过先生教导,陈奕忠君报国的观念很淡薄。

    在物欲横流、人人推崇利益歌颂财富的世道中沉浮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他崇尚的是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除了想要往上爬,让妻儿生活得更好外,就没有其他的想法。

    说得好听些,这是放得开手脚不止奋斗,说得不好听些,其实没什么道义追求,就一个烂俗之人。

    如若不然,当初他也不会参与构陷名声在外的赵氏的行动,要知道,那时候赵宁已经扳倒了刘氏,解救了很多被刘氏麾下的白衣会,迫害的贫民百姓,是燕平城人人称颂的对象。

    虽然当时是身不由己,但如果内心黑白观念足够强,他完全可以向赵氏告发。

    乾符七年之后,他成了长河船行的大当家,开始跟着赵宁行走天下,于各地扩展生意建立势力,惩奸除恶行侠仗义。

    在年复一年帮助穷苦人与良善百姓的过程中,陈奕认识到了赵宁所作所为的难能可贵,心里对赵宁越来越敬佩。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一群身居高位的世家显贵,心忧百姓、胸怀社稷,为了公理道义不求回报,为了世道承平奋躯而战。

    被日复一日熏陶了五六年,被变相言传身教了五六年,陈奕的三观得到极大改变,最后终于被塑造出了嫉恶如仇的性子——就如其他被一品楼、长河船行吸纳的江湖修行者一样。

    绝大多数人在内心深处,都向往单纯美好的东西,哪怕世道肮脏,强权横行,黑白颠倒。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家都是一群身在黑黯,心向光明的人。

    所以白日在郓州城,看到那些以公谋私、鱼肉百姓的官差,陈奕毫不犹豫就出了手。

    心中有了道义,对是非黑白看得重,自然也就有了家国之念,因为保家卫国是最基本的道德。

    这回跟着赵宁出战北胡大军,从一开始,陈奕就有奋武之气。

    长河船行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在江湖上已经是凤毛麟角,走到哪里都能受到尊敬,看到谁作恶多端都能干掉对方,任意潇洒的时间长了,位置高了,陈奕的自我感觉也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也有必要,为这个天下做更多事,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

    这回出战,带着麾下被赵宁大力栽培、训练的精锐修行者上阵,身为前阵主要将领,不仅肩负四万马军的胜负责任,还影响着郓州战局乃至整个国战大局的走向,陈奕责任心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赵宁多年的心血,不能成为国战的罪人。

    他必须要完成赵宁的军令,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

    噗嗤,一刀从肩头掠过,带飞一大抹鲜血,陈奕手中的符兵顿时落地。

    因为洒在身上的鲜血持续不断,满脸血迹的抹了一把又一把,仍是不能避免眼帘上不断蓄积血珠,他赤色的视野变得有些朦胧。

    模糊中看到对方再度举刀,向自己当头斩了下来,完全是出于战斗本能,陈奕握紧左拳轰了出去,抢先击中对方的腹腔,将对方轰飞。

    北胡步军战阵章法严明,陈奕等人虽然战力不俗,但己方阵型撒乱,修行者们虽然也相互呼应,但并不严谨,反倒是对方大小战阵配合紧密,严丝合缝,所以陈奕等人战斗仍然不轻松。

    右腿一痛,陈奕不由自主歪倒下去,在落地之前,他就地一个翻滚,避过了斩下的战斧,抱着对方的腿,将对方也扳倒在地,顺势欺身骑了上去。

    战至此时,他已经忘了所有的事,连妻子儿女都忘了,自然也不记得责任使命。

    但战前种种强烈的情绪却没有消失,它们融合在一起,融进了那股死战向前的狠劲中!

    生于乡野的人,确实不懂什么圣贤道理,但狠劲却要比繁华之地的人浓得多。穷山恶水之地,多出悍勇轻死之辈,便是这个道理。

    这股狠劲深入骨髓,哪怕会在繁华生活中被削减,但对陈奕江湖人来说,却绝对不会消失。

    此时此刻,这股狠劲支撑着陈奕哪怕是在生死之际,依然顽强不退!

    这股狠劲又因为战前的各种责任信念,变得更加浓郁,这就让陈奕宁愿跟眼前的敌人同归于尽,也不会有害怕屈服的念头。

    很快,陈奕在近卫的搀扶下,再度站了起来。

    从丹药瓶里倒了一把丹药塞进嘴里,捡起一把长刀,他大吼一声杀,带着身周的修行者们,又一次迎向扑面而来的北胡锐士!

章三五一 大丈夫真豪杰(8)

    人影幢幢、不断晃动的视野中,北胡步军大阵的黄旗,依然显得极为扎眼。

    陈奕心头猛地一震,这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杀到大阵中心。

    只要能斩下黄旗,就算没有杀穿大阵,也相当于破阵了。

    北胡战士就算是百战精锐,失去了黄旗,必然军心动摇,士气大跌,纵使不溃败,战力也会大减。

    “夺旗!”陈奕手中长刀指向黄旗,大吼一声招呼自己的近卫,迅速奔杀过去。

    黄旗之前,百十步的距离内,是密密麻麻的甲士,数量多得无法辨别,战阵中枪矛如林,凶险无法揣度,然而此刻的陈奕,脑中除了热血再无其它,认定了目标就只会全力以赴。

    他遭遇了此战以来,最为艰难的战斗。

    或许面前的修行者力量,并不比他刚刚入阵的时候强,但他的状态早已不在巅峰,身周的近卫力战到此时,同样是气力将近,而且数量大为减少。

    陈奕带头杀入了护卫黄旗的北胡战阵中,却没能像之前一样,左右奔杀纵横捭阖,相反,他好似陷入了泥潭,如负千钧,步伐越来越沉重,移动越来越艰难,战斗空间被北胡修行者不断压缩。

    阻碍没有让陈奕气馁,反而让他更为愤怒,胸中的狠劲愈发高涨。

    砍翻面前两名修行者,踩过对方的尸体,感受到近卫对自己的策应、支撑力度正在下降,他不甘而恼火,举刀大声喝令:

    “向前,向前!后退者斩,畏战者斩!”

    或许是军令起了威慑作用,或许是近卫们注意到陈奕需要更多策应,更多修行者聚集了过来,陈奕得以继续向前砍杀。

    事实上,陈奕已经注意到,在他和方墨渊的队伍两侧,不远处已有己方骑兵入阵,同样在奋力向前拼杀。

    只是因为除了他跟方墨渊周围,北胡步军大阵的其它方位,依然阵型森严厚实,而己方骑兵因为没有元神境后期带领,元神境中期也不是太多,所以攻势有限。

    这就导致北胡大阵哪怕是受到骑兵冲击,也依然有抗衡之力,没有被轻易击破的迹象。

    骑兵攻势虽然没有迅速拉开,但的确为他们减轻了不少压力,很多北胡修行者不得不去阻截骑兵,现在他们距离黄旗最近,陈奕的军事素养告诉他

    ,只有他们有可能夺下黄旗,为大军赢得胜机。

    这是驱使他不断向前的又一动力。

    杀倒怪叫着迎上来的一群北胡锐士,陈奕身上又多了两道伤口,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受了多少伤,只觉得全身都似火烧,脑袋、双手双腿与躯干,好像没有一处地方不痛。

    但跟气海的抽疼相比,这些伤痛又不算什么,他知道,他的真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现在完全是在恢复丹药的刺激下,透支身体潜能,他能战斗的时间已经不多。

    一段殊死拼杀后,黄旗近在面前,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

    陈奕死死盯着眼前的敌人,咬牙忍着身体的酸痛,挥动重如山峦的手臂,劈出一刀又一刀,他的脑海里始终回想着一个声音:“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随着气力的枯竭,陈奕的战斗变成了意志支撑。

    他已经战斗了这么久,已经突进了这么远,他不甘在距离黄旗不过咫尺的时候倒下,如果他注定要倒在这片血肉地狱中,那也得是在斩断敌军黄旗之后!

    忽的,一名豹子般斜刺里冲出来的北胡修行者,狠狠撞在陈奕身上。

    本就遍体鳞伤气力不济的他,如遭雷击,感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烈翻腾,霎时间要从嗓子眼里都吐出来。

    他嘴里喷出一口鲜血,脚下再也稳不住,被扑倒在地,在落地的一瞬间,他看到好几名北胡修行者,同时持矛捅了下来!

    这就要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陈奕,瞪大了虎目。

    他没有死。

    两名及时扑过来的近卫,压在他身上,用身体挡住了敌人的长矛。

    眼看着自己的手足兄弟,在自己面前口吐鲜血气绝而亡,陈奕目眦迸裂!

    被其他近卫从地上拉起来,陈奕暗哑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嘶吼,纵身前冲,长刀接连挥斩,将眼前的北胡修行者,一个接一个砍倒在地。

    佝偻的身体沐浴血雾,眼角两行血泪淌下,青筋暴突的双手死死握着横刀,一下一下跟敌人的兵刃碰在一起,陈奕如铁的双目死盯前方,心里不断大吼:“向前,向前!”

    终于,他杀穿人群,到了黄旗前。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陈奕举刀斩了

    下去。

    他曾用手中刀,斩下过无数狗官恶人的头。

    他曾用手中刀,为无数百姓主持过公道。

    他曾用手中刀,为这个黑暗混乱的世道,斩出过一丝正义的光明。

    今夜,他用手中的刀,抵御外寇沙场杀敌。

    现在,他用手中的刀,斩中了仿佛不可战胜的北胡大军中的黄旗,为身旁的同袍为这场战争,斩开了一线胜机!

    他的确斩中了黄旗,可惜的是,刀锋只是停留在旗杆表面,并未能将其斩断。

    陈奕浑身一僵,眼珠突出得好像要掉出眼眶。

    不是他原本就没有斩断黄旗的力气,而是在这一刹那,一个本已倒下的北胡修行者,忽然挣扎着站了起来,在他身边已经没有站着的近卫,自己也来不及防备的时候,一刀捅进了他的腰肋!

    陈奕错愕的转了转头,看向那个袭击他的北胡修行者。

    他看到对方浑身是血,半边脸焦黑模糊,露出翻卷的血肉与白骨,说不出的狰狞与凄惨,但这一刻,对方竟然露出了欣慰而轻松的笑意,就像在生命最后时间,终于完成了自己最大的使命。

    很显然,对方是黄旗护卫者。

    陈奕双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

    在最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到黄旗上,落到自己的横刀上。

    他集中所有精神,想要再努力向前一次,让横刀将旗杆切断。

    然而尝试是徒劳的,他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不仅如此,他的精神都在崩溃,眼前开始发黑。他已经连站都站不住,即将倒下,又如何能斩断这杆黄旗呢?

    悲愤、不甘与痛苦,让陈奕五官扭曲到一起,眼角流淌的血泪多了几分。

    在他倒下的前一瞬,一柄长刀突然出现,准确击打在他的横刀刀背上,嘭的一声,本已停住的横刀因之再度向前,一下子斩断了黄旗!

    黄旗坠落后,陈奕也倒了下去,倒在尸堆中。

    闭上双眼的时候,他脸上露出欣慰而轻松的笑意。

    这一战他尽力了。尽了全力,尽了十二分力气。

    他达成了浴血奋战的目标,完成了这一战的使命。

    虽死犹荣。

    他觉得自己——终不负大丈夫七尺之躯!

章三五二 大丈夫真豪杰(9)

    耿安国、贺平依照赵宁的军令,率部顺着陈奕等人,在北胡步军大阵中撕裂的口子,冲入阵中扩大战果。

    当他俩终于来到锲子最前沿,接应陈奕等将时,看到的是血战力竭的陈奕,伫立在敌军黄旗前不肯倒下的不屈背影。

    那个奋力一击的北胡修行者,还握着捅进他腰肋的长刀,临死仍双目直直盯着他,好像在等他先倒下。而陈奕握着横刀,砍在旗杆上不愿松开。

    他俩脚下横尸枕地,血流漂橹,周围一片区域内再无其它站着的人。在稍远的地方,才是或者酣战不休,或者正赶赴过来的两军将士。

    这片战场充斥着血与火,插在地上照明的火把,早已不复齐整模样,散落在各处烧着了尸体的战袍,于浓稠的血腥味中,制造出令人作呕的烧焦味。

    躁乱的地面战场广阔无边,郓州马军在冲阵,北胡步卒在阻击,各处战况激烈,杀声震天,头顶的半空风起云涌,王极境的领域遮蔽了星空与天光。

    末日般的景象中,黄旗依然在迎风飘扬,斩旗的人则是屹立不倒。

    马上的耿安国跟贺平相视一眼,前者从战马上一跃而起,落到陈奕身旁,挥刀击打在陈奕手中横刀的刀背上,咔擦一声,旗杆上半截无力坠落在地。

    在旗杆应声而断的时候,陈奕脸上浮现出笑容。

    那个一直不肯先倒的北胡修行者,仿佛听到了黄旗断裂的声音,分明已经僵直的身体,竟然微微抖了一下,而后率先一头栽倒在地。

    他死不瞑目。

    陈奕随后倒下,安然闭上了双眼。

    在耿安国之后下马的贺平,将陈奕的身体抱了起来,交给身旁的亲兵,让对方带离战场——留在这里,他只会在战马的践踏下成为肉泥。

    贺平跟陈奕素未谋面,但看过刚刚那副画面,怎么都不想他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做完这些,耿安国与贺平重新上马,前者提着长矛道:“贺将军,你部白日经历过苦战与奔驰,将士疲敝,接下来就由我部主攻,贺将军策应如何?”

    他们已经到了北胡步军大阵中心地带,但北胡军阵暂时还未溃散,接下来还要继续往前冲杀,谋求彻底破阵,两部好几千人马,自然得有个先后。

    若是寻常军阵,被正面撕裂阵型、斩了黄旗,又有骑兵从侧翼拦腰突入阵中,早就全军溃败,然而天元王庭大军浴血奋战二十年,士卒早就被锻炼得心坚如铁。

    眼下天元王庭大军虽然士气大减,阵中有些混乱,但在将校的喝令约束下,依然酣战不退,总体上还算稳得住。

    在这种情况下,接替陈奕、方墨渊等人主攻位置的耿安国、贺平两部,必须要加强攻势,趁对方心神受震、阵脚生乱之际,将陈奕等人以巨大伤亡换来的战果,迅速扩大,将对方一举击溃。

    大军毕竟是一群初上战场的杂兵,能打到现在这股局面,完全是靠陈奕等人一往无前,用血性之勇与不怕死的牺牲换得,若是攻势不能保持,无法一鼓作气破阵,留给天元王庭军以喘息之机,众将士就有攻势衰竭之危。

    若是战局僵持,哪怕前期稳占上风,但凡不能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面对经验丰富、心志坚定的百战老卒,大军依旧必败无疑。

    耿安国今夜带出来的是经过挑选的梁山营精锐,而汇聚了很多民间骁勇、江湖修行者的梁山军,都是杀人如麻、见惯生死、性情彪悍的悍匪,跟官军两度交战都取得了大胜,可见战力比官军强。

    好钢用在刀刃上,耿安国现在当然认为,自己应该承担主攻职责。

    贺平正在扫视战场,他看见从两翼突入的李奎、王兴成所部,虽然成功入阵一段距离,但马速已经慢下来,对北胡步军大阵的冲击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这让他面色低沉。

    骑兵冲击步卒大阵,最重要的就是冲击力,若是速度慢了下来,就会深陷泥潭成为一个个巨大的活靶子。

    两相比较,李奎所部稍好,满面虬髯的李奎一马当先,始终冲杀在最前,战况还算不错;王兴成则被亲兵团团保护,拼杀起来就没那么用命,战况要差不少。

    看到这里,贺平怒火上涌。

    各个防御使的军队,是朝廷正规官军,吃皇粮拿军饷有地位有权势,受皇朝倚重被百姓敬畏,本应在战争中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可当此危难之际,真正悍不畏死、杀敌破阵,为大军赢得胜机的却是一群民间骁勇。

    如今陈奕、方墨渊双双被抬了下去,云雍、丁仪也是伤势不轻被替换,靠着他们和他们部曲的血肉,终于换得战局大好,眼下到了关键时刻,官军只需要奋勇向前就能击溃敌军,却表现得像烂泥一样,无法突破最后的阻拦。

    长此下去,大军必然危殆,白白浪费陈奕、方墨渊等人的血战成果,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联想起自己丢了西河城,是造成眼下危局的罪魁祸首,贺平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国战至此,官军的脸都被丢尽了,防御使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他们辜负了皇恩,更辜负了大齐百姓的期许!

    大感羞耻的贺平,正待率部奋勇向前,冷不丁听到耿安国的话,顿时牛眼一瞪:

    “西河城是本将的城池,眼下夺城在即,本将岂能将主攻位置拱手让人?你部不过是一群绿林盗匪,劫道偷袭杀人越货或许在行,沙场作战哪有你们逞强的份......”

    说到这,贺平及时住了嘴。

    陈奕、方墨渊、云雍等郓州“本地豪杰”,带着郓州“良家子弟”的血战之功,已经赢得了他发自肺腑的尊重。

    但作为郓州战区最精锐军队的主将,大齐皇朝有数的防御使,定国安邦的社稷柱石,他怎么可能看得起耿安国这些山野贼匪?

    之前两次剿匪,也就是他没去梁山,否则这群啸聚山林、为祸一方的匪类,早已悉数被他砍下了人头。现在战局如此关键,胜负在此一击,耿安国竟然敢大言不惭,要他策应?

    简直是不知所谓、狂妄至极!

    这也就是国战时期共御外辱需要,朝廷下令各军平等相处,否则的话,贺平根本就懒得跟耿安国说话,连看都不会拿正眼看对方,而且会把跟对方共立于同一片天空下,视为奇耻大辱。

    “耿将军还是率部靠后,为本将掠阵为好,本将自会领军破阵!”

    战阵之中,贺平顾全

    大局,不想跟耿安国吹鼻子瞪眼,闹得彼此不合,勉强按捺住心中的火气,不容置疑的丢下这番话。

    耿安国见贺平神态倨傲,高高在上的诋毁他们的出身不说,还一副不可忤逆的强权嘴脸,顿时怒火中烧。

    他有心针锋相对,但为了大局还是勉力忍着怒火,语气生硬道:“眼下是破阵关键之时,不是分你我的时候,谁的战力强,谁就该主攻!

    “战机转瞬即逝,容不得半分耽误,还望贺将军以大局为重,不要意气用事!否则赵将军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干系!”

    在耿安国看来,所谓官军,不过是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拿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种种权力,却成天不干正事,战士疏于训练将校一心钻营,除了鱼肉百姓一无是处,全都是国家蛀虫,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要不是他们这么不经事,之前怎么会在梁山被他们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要不是他们玩忽职守,贺平坐拥六万将士与地利坚城,怎么会在几个时辰之内,就丢了西河城?

    现在贺平还敢在他面前拿大跟他逞能,真是莫名其妙,愚不可及!

    眼下是关键之时,攻势不容迟滞,否则陈奕、方墨渊等人的牺牲就会白费,这么重要的担子,怎么能给贺平,让他误事?

    “耿安国!你在跟谁说话?!我部训练有素的精锐,难道还不如你们一群山野盗匪?!”贺平怒不可遏,唾沫星子喷到了耿安国脸上。

    耿安国冷笑一声:“你们要是真的精锐,耿某与兄弟们,今日就不会出现在国战的战场!还有,我们现在是义军,是王师,不是盗匪!”

    “放肆!你安敢如此大胆?”

    “那得问问你们怎会如此不堪!”

    一个官军防御使,一个义军首领,因为过往的现实情况,现在是谁也不信任谁,谁也不服谁,谁也看不起谁,一时间针尖对麦芒,争得面红耳赤。

    看他们的样子,如果换个场合,只怕早已撸起袖子大打出手,用自己的拳头教育对方。这本是战情紧急的千钧一发之时,两个原本心怀大局的将领,现在却互相对峙上了。

    两部主将已经闹到了这个份上,各自的亲兵俱都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的盯着对方,准备随时拔刀相向。

    就连其余向前奔杀的将士,有一些都放慢了动作,停住了脚步,看着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向前,要不要先帮主将打个架。

    梁山营的将士,被贺平一口一个盗匪的叫着,都感觉受到了侮辱——虽然他们的确出身绿林,但如今可是在为国奋战,有朝廷承认的义军身份,故而一个个气势汹汹。

    贺平的部曲,被耿安国这个不如他们的人,一口一个饭桶,无不感觉受到了冒犯——虽然丢了西河城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出无因,他们半年来枕戈待旦日夜布防的辛苦,难道都是假的不成?是以一个个满脸煞气。

    双方都想让对方认识到,到底谁才是强者,谁该对谁抱有起码的尊重。

    “耿安国部向前,贺平部在后,立即破阵!谁再敢多说一个字,斩立决!”

    关键时候,赵宁严厉的军令,在众人耳畔炸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章三五三 大丈夫真豪杰(10)

    “末将领命!”耿安国精神大振,连忙应声。

    此刻他大喜过望,心想原来赵将军如此看得起自己,当下战意沸腾,再也不看贺平,豁然转身向前,意气风发的长刀前指,大吼一声:

    “破阵!跟北胡蛮子拼了!”

    眼看着耿安国所部气势勃发的冲上前,自己的人只能让开道路,贺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受了奇耻大辱,恨不得当场拔刀自尽。

    但下令的是救了他跟他的部曲,给了他重新作战机会,并且战功赫赫的皇朝顶尖强者赵宁,就算他觉得赵宁这个军令不对,也无法对赵宁心生不满,更升不起违逆的心思。

    他只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听信了高福瑞的话,导致现在落到这般境地。

    他不想就这么死了,就算要脑袋搬家,也得是在跟北胡蛮子拼杀之际,在夺回西河城、弥补失职之罪的路上,绝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将军......”

    “跟上去,掠阵呼应,谁敢懈怠,本将军法无情!”贺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深吸一口气后,率先策马奔了出去。

    眼下的屈辱是自找的,那么理应忍着,西河城是自己丢的,那么理应为大局牺牲自我,只要能把这群占了他的城池,杀戮他数万部下手足的北胡蛮子,给变成一具具尸体,给埋葬在西河城下,忍受再多痛苦他也甘愿!

    ......

    耿安国很快到了阵前,他看见了几个元神境的修行者,正带着一群精锐挡在己方战阵前面,刚刚跟他们交手的梁山营前队,一时间死伤连连,被挡住了步伐。

    他眼中凶光大盛,挥刀直进,用尽所有修为之力,吼叫着跟对方拼杀在一起。

    在今日之前,耿安国其实心怀忧虑,且忧虑很重。

    起初来郓州时,因为是为国而战,兄弟们意气勃发,都想大展拳脚,让北胡蛮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大齐好汉,让对方知道,进犯大齐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但他们在郓州遭受了太多不公待遇,几个月下来,梁山的好汉们,热血冷却,怨言深重,豪情壮志终究抵不过现实。

    大家操练不再积极,平日里谈论最多的,都是想家,想老婆孩子,想梁山的好酒好肉,想回去,不想给这样的朝廷卖命了,为了这帮贪官污吏的官位前程丢了自家性命,不值当。

    朝廷不把他们当人,他们为什么要把朝廷当君?皇朝不善待他们,他们为何要为皇朝尽忠?

    凡事都得讲道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仅凭家国大义这四个冠冕堂皇的字,就想让他们抛家舍业、不顾父母妻儿,成为战场上的白骨?

    他们不愿意。

    前段时间,梁山营的将士,已经数次向耿安国请命,要求回梁山去。

    耿安国勉强安慰众人之余,也明白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但他更明白,他们不能就这么回去。他们下山的最大目标,是给大家谋一个官身一个出路,半途而废就万事皆休,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但不回去又能如何呢?

    官府短缺军粮军衣,不把他们当人,可想而知,就算到了战场,他们也是送死的马前卒。

    那些时候,耿安国愤懑难解。

    他不懂大齐的天下究竟是怎么了,皇朝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这些,甘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人。

    年轻的时候,耿安国自己想做英雄,初上梁山的时候,他迷失了自己,收拢流民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英雄,杀狗官诛恶霸,为穷苦人做主,万人敬仰。

    直到来了郓州,面对眼前的境况,他才知道,就算他是英雄,力量也太小。

    如果要说他当时还有什么奢望,那就是能有更大的英雄出现,为梁山营击碎

    压在他们身上、他们无能为力的不公大山,给他们一条为国而战的大道,给他一个为梁山父老谋出路的机会。

    就在耿安国苦等无果,自己也变得迟疑时,赵宁来了。

    在刺史府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义军该有的尊重;雪花花的银子送到营中,众兄弟都得到了应有的认可;刺史李儒被断臂、送到朝廷受审,仓曹主事陈景河人头搬家,则洗刷了他们过往所受的侮辱。

    那一刻,耿安国挑选精锐出战时,兄弟们终于不再有怨言。

    在耿安国心目中,出自皇朝第一世家,拥有王极境中期修为的赵宁,就是他期待的那个真正的大英雄,能够改天换地也改名他们的命运的英雄。

    但英雄毕竟只是一个人,就算耿安国自忖能够带着身后的梁山兄弟,紧跟赵宁的脚步沙场力战,但他毕竟只有两千多人,面对数万北胡大军,就真的有胜算吗?

    如果他们战败了,战死了,梁山家眷的未来怎么办?

    忐忑与迟疑是免不了的,梁山的众兄弟都是人,都有心有脑子,忐忑迟疑的不止他一个,大家伙儿都是如此。

    耿安国看到其他普通义军,也都是差不多的状态,上战场不是儿戏,千人万人说没就没,这本就是个令人格外紧张的地方,在没有争胜把握的时候,谁不畏惧不心里打鼓?

    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命玩,也讲究一个生死存亡的机会问题,如果战死的可能大于生存的可能,还想大家勇猛精进,这是在违反常理违反人性。

    普通人要做有危险的事去有危险的地方,一定会三思而后行,如果这个危险致命,大家一定会选择避开,所以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如果大家都觉得自己十有**会死,那大家最可能的状态就是临阵脱逃。

    求生是本能,最基础的本能。

    战胜恐惧或许不是太难,但战胜本能绝对难如登天,非常人能为。

    好在赵宁没有把他们放在前阵。

    耿安国在到了郓州之后,担心了几个月的梁山营将士,会成为沙场送死马前卒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让他心头大定,心中对赵宁的感激更上层楼。

    直到两军交战。

    赵宁让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人,作为先锋处于最危险的位置,对方也是民间骁勇组成的义军,不是防御使的官军,耿安国最开始不太能理解。

    他当时还以为,他仅仅是自己没有成为马前卒,但还是有义军成了炮灰,果然防御使官军才是皇朝的心头肉。

    但随着大战进行,耿安国发现他错了,错得离谱。

    陈奕、方墨渊等四位将领和他们的部曲,所展现出来的战力之强悍、斗志之坚决,让他惊掉了下巴。

    特别是在驰援到陈奕、方墨渊两部所在的战阵,看到横尸铺地的景象,眼见陈奕血战力竭依然不肯倒下的身影时,他心神巨震。

    那一刻,在云波诡谲的夜空下,在血火处处的战场中,注视着陈奕矗立不倒的背影,作为一个七尺男儿,作为一个血性豪杰,耿安国再清楚不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真豪杰,什么是大丈夫。

    大丈夫就该顶天立地!

    真豪杰就该御寇杀敌,保境安民,虽死不悔!

    陈奕、方墨渊等人,包括他们的部曲,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是大齐天下的真豪杰!

    那一刻,耿安国终于意识到,原来赵宁之所以把陈奕、方墨渊等人放在阵前,只是因为他们战力强横,足以担当大任。

    原来赵宁没有让梁山营去当先锋,只是因为他们不如陈奕、方墨渊等将的部曲。

    原来在赵宁排兵布阵时,眼中就没有送死的马前卒,只有能为大军赢得胜机的强者!

    耿安国不明白,陈奕

    、方墨渊、云雍、丁仪等人跟他们的部曲,为何能够那般战力卓绝、悍不畏死,但他至少懂得了一件事。

    这一战,不是赵宁跟他梁山营在独立支撑。

    郓州一二十万大军中,有的是愿意抛头颅洒热血,且能破阵败敌的英雄好汉!

    如果梁山营不能杀敌建功,就别想获得尊重与出路。

    如果梁山营不能奋勇向前,就没法在郓州军中有立足之地!

    所以耿安国要求继承陈奕等将的位置。

    让他惊喜的是,赵宁下达了这样的军令。

    这让他觉得,赵宁认可了他们,尊重了他们,是对他们抱有莫大信任的。

    他跟自诩好汉的梁山营众将士,绝不能辜负赵宁的期许,也不能辜负陈奕等人的牺牲,更不能在一众大丈夫与真豪杰的尸首面前,表现得像是一群饭桶孬种!

    既然陈奕已经斩下黄旗,那么梁山营就该趁势彻底击破敌阵!

    “破阵!破阵!”

    耿安国纵马奔驰,长矛闪电般挥动间,将面前的几个北胡修行者接连刺落马下,在眼前暂时没有对手时,满面通红、额头青筋暴突的他,举起长矛纵声大吼:

    “让世人都看清楚,梁山没有孬种,只有好汉!给我杀!”

    “杀!”跟在耿安国身后的梁山众将士,纷纷大声呼应。

    他们只要一想起贺平那副看不起他们的嘴脸,就觉得心头窝火、热血直冲脑门。

    他们跟耿安国的心思差不多,既然赵宁相信他们,他们就绝对不能给陈奕等人拖后腿,大家抱定了不破敌阵誓不罢休的意志,一边怪声吼叫一边奋勇向前。

    一时间,梁山营士气高涨,人人争先,前赴后继,攻势如龙!

    这可苦了他们面前的北胡步卒,他们刚刚抵挡陈奕、方墨渊等四人不要命的进攻,就已经是伤亡惨重、力有不逮,加之黄旗都被斩了,更是军心震荡,若非将校喝令,早已坚持不住,如今不过是靠着精锐素质,奋力作战而已。

    他们满心以为,陈奕等人被替换下去后,后面的郓州军断不至于如何强悍,毕竟对方就是一群新上战场的杂兵,而且之前他们攻占西河城也没怎么费力,就算有一些战士实力强,应该也不多,该是他们可以缓口气稳住阵脚的时候了。

    孰料新上来的这部马军,红眼呐喊殊死拼杀的劲头,并不输给陈奕等人太多!

    前面的人倒了,后面的人立即就顶上来,哪怕是踩着同伴的尸体,也丝毫不变脸色,那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睛,就像是不吃掉他们誓不罢休!

    而且对方是刚刚入阵的骑兵,速度快冲击力强,给予了他们莫大压力。

    最为关键的是,对方阵型齐整,奔冲之际彼此之间没有多少缝隙,配合默契组织严密,展现出非凡战力,这让北胡战士们觉得,对方分明就不是什么新卒,而是有不少经验的老兵!

    北胡步卒虽然奋力抵抗,却苦于找不到对方的破绽,没有击破对方队列、大规模杀人、打开局面的机会,反而是己方被连连杀破战阵,越来越多人被践踏于马下。

    随着短时间内伤亡骤增,战阵变得捉襟见肘,无法应付梁山营的进攻,大家都只能被动挨打,毫无意义的死于马蹄之下。

    如此一边倒的战况,让北胡战士们察觉到胜机已然消失,相继变得惊骇不已。

    眼见杀声震天、不惜性命的梁山营将士,洪水般淹没了他们一个又一个战阵,而己方后阵又没有组织起充足的力量,前来抗衡,北胡众将士终于心神大乱。

    特别是左顾右盼之下,见到己方两翼都是对方冲阵的骑兵,后阵也不安全,意识到自身处在了九死一生,退路不保的境地,北胡将士们情不自禁肝胆俱颤,开始擅自往后缩退。

章三五四 大丈夫真豪杰(11)

    惊愕爬满了贺平的面庞。

    望着前方勇武奋战、势如破竹的梁山营,他跟他的部下一样,都感到了极度的意外。

    多给他们一颗脑袋,他们也想不到,梁山营的战力竟然如此强悍!

    从耿安国策马冲杀出去开始,那些在他们眼中,只是一群毫无纪律不识战阵的剪径小贼,就爆发出了山洪倾泻般的力量。

    他们杀敌破阵,迅猛得就如砍瓜切菜,战马奔驰之下,北胡锐士人仰阵翻,从始至终面前都没有三合之敌。

    虽说北胡大阵被陈奕斩了黄旗,士气大跌、阵势不稳,梁山营飞驰冲杀,在声势上占尽便宜,可对方毕竟是北胡精锐。

    这群北胡悍卒战力如何,贺平等人在白日里,可是亲身体会得一清二楚。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对方根本无法阻拦梁山营的兵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贺平在震惊之余,也发现了梁山营的不俗之处。

    跟他之前的预料完全不同,梁山营冲杀之时阵型齐整,将士配合紧密,虽然人人大吼怪叫,但没有一个人失去理智、脱离队列。

    什么情况下该取敌人性命,什么时候只能格挡对方兵刃,什么情况要侧身闪避,什么时候应该举起盾牌,什么时候前面的人打乱了敌人的身法,后面的人应该及时补上致命一击,无不是章法有度。

    将士更是身手敏捷,战技娴熟,几乎不会放过任何杀敌机会,也能很好的保证自身生存。

    发现了这些,贺平心神震动得更加强烈,种种迹象表明,梁山营绝非什么沙场新卒,而是久经战阵的精锐!

    这时候,贺平想起他曾经听说的,有关梁山悍匪的事迹。

    这些人前些年就开始聚众为祸乡里,攻打地主家宅、大户庄园,没少跟后者的护院力量正面厮杀。

    地方上的大族豪强,虽然修行者未必多么强悍,但能够将庄园修建得犹如坞堡,聚拢数百骁勇的却也不少,梁山悍匪经常攻打这些存在,哪里还会不通战阵?

    “怪不得朝廷两度围剿,都被对方杀得大败而回......”念及于此,贺平心情复杂起来。

    如果说攻打地主大户的庄园,只是让梁山营从悍匪向军队转变,那么官军两度进击,就是给了对方学习大规模战阵之道的机会!

    能够两次将官军打得铩羽而归,可见梁山营的战力已然完全成型,跟那些只有流星绞杀弱小流民、小股山贼经历,没有大规模沙场作战经验,在百战百胜的北胡大军眼里,相当于沙场新卒的防御使军队相比,梁山营无疑就是真正的精兵!

    梁山营的绝对战力,跟北胡大军还有实质差距,但在眼前这种形势下,却已经完全够用。

    而且贺平这时还发现,梁山营中修行者数量很多。

    “将军,这帮盗匪厮杀起来,怎么这样不要命?受了伤也不迟疑,简直跟疯狗一样!”贺平的亲兵指挥使,半是敬佩半是不甚理解的出声。

    贺平沉吟不语。

    确如亲兵指挥使所言

    ,比起梁山营的战力,对方的旺盛士气与坚决斗志,显得更加直观突出,这让对方本就不俗的战力,发挥出了十二成。

    “不要再叫他们盗匪了......这是一支真正的精兵,郓州诸位防御使的部曲,只怕无人能及,咱们都不一定强过他们。”

    贺平看梁山营的目光已经发生根本改变,再无半分轻视之心,他从内心里开始尊重对方的实力,不再有任何轻蔑不屑之念。

    他现在终于理解了赵宁的军令。让梁山营承担主攻位置,的确是英明布置。

    他唯一还想不明白的是,刚到郓州的赵宁,是怎么知道梁山营有如此战力的?

    还有,之前让陈奕等人处于大阵前锋位置,现在也表明是再睿智不过的决策,如果不是陈奕等人的英勇奋战,大军绝对没有现在这个局面!

    换了任何一部处在陈奕等人的位置,都没有那个战力为大军赢得眼下的胜机!

    “身在晋地,却对郓州兵马的虚实了如指掌,这就是传说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风采吗?这就是皇朝第一将门世家的底蕴吗?”

    想到这里,贺平抬头看了半空战场一眼。

    视野中,赵宁在博尔术等三人的围攻下,依然显得游刃有余,身法轻盈如闲庭漫步,一举一动都行云流水,充满意境。

    他眼中顿时充满敬畏:“不愧是天下最年轻的王极境中期,不愧是大齐未来的镇国公、大都督,端的是天人之姿......”

    ......

    一动不动盯着战场的木合华,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儿血色。

    多给他十颗脑袋,在此之前他也想不到,战局会发展到眼前这步田地。

    远处骑兵的战斗不去多说,他们现在被郓州马军缠着,虽然奋力作战,但因为之前冲阵时伤亡不小,现在也就能占点便宜,短时间内没有胜算。

    观察步卒大阵战况的过程,对木合华而言是一个受折磨的过程,他一步步看着本来胜券在握的己方,被郓州军一点点给突破,从上风到均势到下风,现在已经是阵脚大乱。

    步军大阵在对战冲过来的骑兵时,如果阵型齐整、有强弓劲弩的优势,只需要在阵前布置好障碍物,就能将对方射杀在进攻路上。

    这种战法已经无数次被历史证明过。

    历朝历代以来,从面对李牧、李陵到面对杨素,在跟中原皇朝的战争中,草原骑兵作为进攻方,吃过许多这样的苦头,导致后来就没有草原骑兵,会去正面冲中原步军的大阵。

    可现在,大军坐拥天狼弓的优势,靠着事先布置好的陷马坑,却硬是没能阻止郓州军接阵!

    木合华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对方的修行者太多太强,这是根本,但如果仅是这点也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前阵的陈奕等部斗志太过坚定,悍不畏死到了一种让木合华也觉得胆寒的地步!

    在大阵黄旗被斩的时候,木合华就已经心惊胆战。然而彼时陈奕等部也伤亡惨重,再无进击之力

    ,木合华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

    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冲上来的梁山营马军,战力也是那样强悍!他们的修行者力量,比之陈奕等部有很大差距,可他们的战阵娴熟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命的是,这群人同样战意如铁!

    国战至今,木合华跟着博尔术,破山海关陷燕平城,纵横河北地,大小百十战,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战力如此强悍、杀气如此深重的齐军!

    “这是一支强军......一支货真价实的强军!”此时此刻,木合华已经再清楚不过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战打成现在这副模样,绝对不是他们自己不济事,完全是因为敌军太强。

    但他不明白,这支强军是怎么凭空冒出来的?

    战前他们就打探得很清楚,驻守西河城的贺平所部,是郓州最为精锐的部曲,可在白日里,贺平根本就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实质性威胁,怎么赵宁来了郓州,还真就在几个时辰之内,弄出了这样一支强军?

    “这家伙还真会撒豆成兵不成?!”木合华抬头看向半空战场,视线里赵宁以一敌三,还能稳占上风的身影,让他牙关都要咬碎。

    他很想现在就冲到对方面前,揪着对方的衣领问个清楚明白。

    木合华当然不能去质问赵宁,就算他有机会开口,对方也未必愿意回答,但到了此时,木合华已经意识到一个很实际也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从山海关一路杀到黄河边,从来没有遇到过劲敌的大军,现在终于碰到了真正的对手!

    往后的战斗,只怕不会再像之前那么轻松了。

    这是至关重要的大势大局,让木合华不禁心神凛然。

    大军南征至今,不是没有碰到过劲敌,只不过不是在他们这一路。右贤王察拉罕,国战开始就被雁门军死死挡在雁门关外,如今又始终未能攻下井陉关。

    木合华不想他跟博尔术这一路,也出现察拉罕那样的情况。

    “赵氏,赵氏......赵宁!”一想到阻拦察拉罕的赵氏,现在又来对他们造成了莫大妨碍,木合华就很想把赵宁囫囵吞进肚子里!

    大军南征还迈不过赵氏这道坎了?

    早在王庭雄踞漠北,吞并契丹、女真两部,准备南征大齐时,就知道大军日后会碰到大齐第一将门世家赵氏,而且对方绝对是那块最臭最硬的拦路石。

    毕竟一百多年前,对方是横扫草原的主力,这一百多年来,又始终把持着大齐军方最高权力衙门大都督府,有镇国之名与镇国之实。

    但彼时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赵氏给他们造成的阻碍会这么大!

    “大人,郓州军快破阵了,我们该怎么办?”

    同僚焦急的声音,将木合华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重新看向城前的步军大阵,但见在郓州军的数面夹击之下,战阵已经混乱,尤其是抵挡梁山营的将士,不少都开始擅自缩退,已有溃败之象。

    “让后阵撤回城中,据城而守!”

章三五五 大丈夫真豪杰(12)

    “后阵撤回,中阵前阵怎么办?”

    “睁大你的眼睛好生看看,哪里还有中阵前阵?立刻传令!”

    “是......”

    传下军令后,木合华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毫无疑问,阵战已经败了,非人力所能挽救,四万余将士战死无数,接下来大半都会死在城外。

    但要想四万余将士不全军覆灭,就只能让还能撤出的后阵将士,及时回城。

    木合华别无选择,唯有壮士断腕这一条路。

    无论如何,西河城必须要守。

    退一步说,这是残余将士的保命之所,依靠坚城,他们或许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坚城作为屏障,他们只怕都会立时葬身于此。

    往好的地方说,今夜阵战虽然败了,大军伤亡惨重,但若是能保住西河城,支撑到主力大军集结到位,那么等到主力渡河的时候,城中将士呼应作战,也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我就不信,我王庭精锐大军,会在一夜之间,被郓州军给全歼!”木合华的手掌抓碎了女墙上的砖石。这句话既是不服气的表现,也是在给自己安慰。

    正在跟赵宁拼杀的博尔术,虽说对大军战况很了解,但乍然听到木合华的军令,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颤。这份军令传下去,就意味着大部分将士要死在城外!

    这时候他就像木合华一样,意识到了眼下这支郓州军,是一支国战至此还未遇到过的强军,心里也对赵宁能凭空变出这样一群猛士,感到骇然和不解,对赵宁神秘莫测的手段,多了许多挥之不去的忌惮。

    一想起之后的战局和大军境况,他不由得心生忧虑,一时间思绪万千。

    关心则乱,有了杂念,博尔术手上动作慢了一拍,被赵宁抓住机会,以掠空步近身,一刀当头劈来,饶是博尔术及时察觉到危险,避开了要害,肩头仍是被削掉一大块血肉,疼得他心口一紧,背后冷汗直冒,连忙后退拉开距离。

    “跟我交手还敢分心,你是觉得自己当真不会死?”

    赵宁并未深追,飘叶一样闪过两名王极境的出击,甩甩长刀刀锋上的血滴,似笑非笑的瞅了博尔术一眼,一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的戏谑模样。

    博尔术顿时脸黑如墨,他很想说赵宁一直在分心指挥地面战事,但这话到了嘴边,却只能被咽下去,因为说出来毫无意义,只会打自己的脸。

    “西河城还在本王手中,你还没赢,安敢如此张狂?看刀!”博尔术嘴里的话十分硬气,真举刀杀向赵宁的时候,却谨慎有加,没有真的舍身搏命。

    赵宁知道博尔术不会丧失理智,真跟自己以命相搏,那对他来说不过自取灭亡,当下也不在意,轻挥千钧击碎临面的刀气,哂笑道:

    “天亮之前你大可死鸭子嘴硬,太阳出来的时候,你还能说西河城在你手中,就算是你赢。”

    这话无疑是说,郓州军会在太阳升起前夺回西河城,博尔术被赵宁轻描淡写而又笃定自信的语气,给嘲讽、刺激得满脸通红。

    他有心反唇相讥,但见赵宁忽然闪现到他眼

    前,黑日般的刀气狂潮席卷而至,不由得精神一震,再也顾不得呈口舌之快,连忙闭了嘴,用尽十二分力气周旋、后撤。

    长矛洞穿敌将的胸膛,将对方狠狠钉在地上,抬起头时,耿安国发现面前已经再无杀过来的对手。

    放眼望去,都是背身而逃的北胡战士,速度之快形容之仓惶,就像是回落的潮水,让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旋即意识到,北胡步军这是自知不敌,想要退回城中了。

    霎时间,耿安国忍不住抬头哈哈大笑三声,心中畅快至极。

    国战从去年秋天打到今年秋天,还没有一支大齐军队,正面击败过战力强悍,远超战前大齐预料的北胡精锐,如今这件事让他们办到了,他怎么能不感到豪情万丈、快意非凡?

    “追!一个都不要放跑!西河城的所有北胡蛮子,今夜都得死!”耿安国长矛向前一指,双腿一夹马肚,催动战马快速向前。

    “二当家,兄弟们死伤不少,很多人都已经气力不济,北胡蛮子好不容易退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缓一口气了?”近卫连忙出声提醒。

    他们虽然成功击溃了北胡大阵,但自身毕竟只有两千多人,力量有限,也没有多少轮替空间,眼下确实已经有不少伤亡。

    “闭上你他娘的臭嘴!你懂他娘的个屁!”

    耿安国绿林脾气上来,爆了一连串粗口,“现在北胡蛮子只想着跑,哪里还有心思作战?他们对我们已经毫无威胁!这帮蛮子两条腿还能跑过我们四条腿不成?追杀去,第一个杀进西河城,大功必然少不了我梁山好汉一份!”

    有了显赫战功,梁山营就能彻底在大齐军中站稳脚跟,很多兄弟都能因此得到封赏、官职,梁山好汉下山的目标,便能就此迈进一大步,如此机会,耿安国岂能放过?

    “二当家说的是,兄弟们,追!”近卫回过神来,连忙大声招呼。

    满脸大胡子的防御使李奎,自打从左翼杀进北胡步军战阵,就一直冲锋在前,作为锋头带领部曲向前,拼杀到现在,他已经遍体鳞伤、四肢酸涩,完全是靠意志在支撑。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坚持不住,心里不由得焦急万分时,眼前的北胡战士忽然呼啦一声转身就跑,没片刻就把盾牌刀斧丢了一地,这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战斗到现在,他的进展不错,但北胡将士的抵抗很顽强,他们说不上占了多大便宜,原本李奎还以为激战要持续很久,没想到以精悍著称的北胡大军,竟然会说溃就溃。

    转头一望,李奎这才发现,在北胡大军阵型正面、中央,一支郓州军已经突进到了腹心地带,攻势凶猛,杀人如割草,显然是他们击垮了北胡战阵,引发了北胡大阵的溃败。

    李奎大喜过望,顾不得一张嘴就生疼的咽喉,连忙下令:“追!夺回西河城!”

    右翼,被近卫团团保护的防御使王兴成,因为大军冲势减缓,本来已经深陷阵中,眼看就要沦为北胡战士的活靶子,自个儿正心惊肉跳,腹诽赵宁让他生死两难,没想到前面的北胡战士忽然调头就跑。

    劫后余生让他差些喜极而泣,等到看清情况,立马来了精神,一想到这是斩首立功的最佳时期,连忙大吼:“追!快追!一个都不要放跑!”

    耿安国所部进度快,最先杀到城门前。

    面前发足狂奔的北胡战士,让他们死死咬住了尾巴,一路上不断被砍倒,沦为马蹄下的亡魂,就在他以为己方能够跟着对方冲进城内时,城头忽然箭如雨下!

    猝不及防之下,梁山营前队的众将士,顿时被射得人仰马翻,战士惨叫战马嘶鸣,很多人栽倒马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扫开临面的利箭,耿安国这才发现,城墙上已经密密麻麻都是北胡战士!对方张开了天狼弓,毫不留情的对准了他们,咻咻咻的破空声里,箭雨一轮接一轮。

    虽说北胡步卒后阵的率先回撤,引发了全军的溃退,导致很多北胡锐士平白身死,但后阵将士距离城池毕竟近些,眼下有不少人成功回到城中,上了城墙。

    城门是他们重点照顾的地带,耿安国等人要突破箭雨冲进相对狭窄的城门,无疑是痴人说梦。

    “后退,后退!”

    眼见自家兄弟眨眼就倒下了百十个,剩下的也都在箭雨的覆盖下险象环生,耿安国心痛如绞,一边轮着长矛阻挡飞来的箭矢,一边高声下令。

    但就在这时,耿安国再度听到了赵宁的喝令:“后退者斩!贺平部上前,夺下城墙,其余将士张弓搭箭,城前策应!”

    听到赵宁的军令,耿安国心头一振,连忙勒住本已调转的马缰绳,改口厉声喝令:“举盾,前队举盾!后队取弓箭!谁敢后退,杀无赦!”

    一直跟在梁山营后面的贺平,在赵宁的军令清晰入耳时,一双虎目顿时一片赤红,差些没当场落下泪来。

    他跟着郓州驻军回来,重上战场,为的就是力战雪耻,弥补自己丢城失地的罪过,挽回他们西河城防御军的尊严。

    夺回西河城,无疑是他心中最大的期望。

    可自从两军交阵,除了最开始跟北胡精骑错阵外,他部就没跟北胡战士正经交过手,好不容易到了北胡步军大阵中,竟然只能给梁山营掠阵——虽说梁山营确实战力不俗,但他西河城骁勇难道都是怂包不成,就只配做个看客?

    眼盯着耿安国纵横冲杀,梁山营一步步击溃敌军,贺平心中战火逐渐汹涌,他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上阵杀敌,跟北胡蛮子拼个不死不休!

    一把拔出横刀,贺平野兽一样回头盯着自己的部曲:

    “身为大齐王师,丢城失地,罪莫大焉,身为皇朝将士,被胡人追杀如丧家之犬,大丈夫生平之耻,未有更甚于此者!

    “今夜夺不回西河城,你我的耻辱此生都无法洗刷,哪怕是死了,也会让父母妻儿背负骂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众将士听令,跟本将杀上城墙,夺回属于我们的城池,夺回属于我们的尊严!谁敢后退,军法不容,死去的兄弟们不容!”

    言罢,他转身面相西河城,一手持盾,一手高举横刀,脖子青筋暴突,面容狰狞的大吼:“杀!”

章三五六 大丈夫真豪杰(13)

    贺平身后的将士虽然只有三千余众,数量不多,却不是什么普通将士。

    能够在北胡大军的围攻追杀下,从西河城跑出去,还跑了数十里地,至少得身手敏捷、耐力不俗。

    在死伤惨重的溃败半途,还有斗志跟着贺平返身作战的,也不会缺乏悍勇之气。

    贺平要带人回西河城死战,必然也不可能挑选会拖后腿的弱者。

    能够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多半是修行者——这三千多骁勇正是以修行者为主力,而且御气境以上的不少。

    在贺平的率领下,三千多面目凶狠、行动迅速的虎狼猛士,冒着城头倾泻而下的利箭飞矢,持盾带刀大吼着冲向了城墙。

    城门乃是城头北胡战士核心照顾的地带,防备的是骑兵尾随溃兵趁势进城——形势若是果真如此,城墙也就基本没了用。所以刚刚回城的步卒,大部分都集中在城门附近,两侧城墙上还没多少兵力。

    贺平有意避开了箭雨密集的城门地带,盾牌举在头顶护住要害,很快冲到了城墙前。他将长刀咬在了嘴里,反手从背后拔出一根短矛投了出去,这才取下嘴里的长刀,爆发出声传数百步的呼喝:“掷矛!”

    西河城驻军之所以号称郓州最强军队,首先就是军备优良,手中长枪长矛、腰间横刀手斧、背后弓弩箭矢、短矛链子锤等等,不一而足,将士们堪称武装到了牙齿,每个人都如同一座行走的小型武库。

    虽然在逃命途中,很多人丢盔弃甲,但将士中的精锐,尤其是修行者,还是有部分保留了自己的甲兵,在半路跟随赵宁回来时,贺平就快速收拢了众人的兵刃,现在这三千多将士中,就有好几百修行者背负短矛。

    对普通将士而言,云梯巢车是攻城利器,对修行者来说,短矛就是上城阶梯。

    随着贺平一声令下,身后数百御气境以上的修行者助跑几步,调整好了身形,手中符兵短矛霎时飞掷而出,在真气的加持下,数百短矛在尖利的破空声里,前后相继形如流星,带着尾光重重插进了城墙。

    “上城!”

    贺平前脚重重一踏,地面顿时一颤,黄土皲裂半丈,烟尘荡起数尺,身体则像是离弦的弩矢一样猛地跃起,兔起鹘落之间,已经重重砸在了城头!

    他部曲中的元神境修行者,纷纷低喝一声,同样的前脚踏地,腰身一沉,同样的一弹而起,直接降临城头!

    御气境修行者紧随其后,他们借助插在城墙上的短矛,几个跳跃,也是在刹那之间就越过了女墙;

    最后则是锻体境修行者,嘴咬长刀,手攀短矛阶梯,猿猴一样往上荡漾,几个呼吸间攀上城头,一样的动作敏捷,行动快速。

    符盾挡住刺来的长矛、砍下的长刀、射来的利箭,肩膀顶住盾牌双脚踩死地面,发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用尽所有气力推着盾牌向前一撞,合身撞开守城北胡战士的阵型,撞得对方将士身形不稳,而后挥动长刀劈斩而下,在对方的脖颈间拉出一道

    血泉!

    在身前其他对手的刀光剑影临面之际,再用盾牌挡在身前,无论盾牌上传来怎样的冲击力,都咬紧牙关不退半步,让身后的同伴能顺利刺出长矛,将面前的敌人捅翻在地,而后再度大吼着向前。

    贺平的部曲三人成群五人成阵,在城头与还不算多的北胡战士展开殊死血战。

    而贺平自己则带着众元神境高手,向着城门所在的方位,冲杀在最前面,匹练般的刀光长达十丈,一斩而下,面前的敌人便会死伤一大片,鱼鳞般的剑光在身周一圈圈泼洒,身形所到之处,攻击范围内的敌人就成了爆开的血肉断肢。

    冲天而起的血雾中,贺平等人脚步不停,而北胡高手强者也相继奔杀而至。

    “杀!夺下城墙!”

    贺平迎上一名同样是元神境后期的北胡强者,两人霎时间互攻了数十个来回,身法闪动间,城头砖石碎裂,流散的真气如箭如芒。

    眼看一时半刻拿对方不下,而先前入城的北胡后阵步卒,还在不断从甬道奔上城头,自己的部曲正在各处相继被挡住,攻势受到了很大阻碍,贺平双眸更加血红。

    一想起不能完成赵宁的军令,无法夺回西河城,他们就会成为被所有人嘲讽的对象,贺平顿时发了狠!

    他一刀劈出,卖了个破绽,等对方的长剑刺向自己的胸膛时,稍微扭转身形,用肩膀迎住剑锋,忍着钻进的疼痛,左手趁机抓住对方的手臂,在对方身形迟滞的刹那,用力往自己怀中一扯,长刀顺势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胸腹,靠着极大的意志,催动真气在刀锋上爆开!

    在北胡高手瞪大的双眼中,贺平脑袋向前一撞,狠狠-碰在对方的鼻梁上,让对方跟自己分开,也化解对方可能会有的反击,同时用野兽般的嘶吼,掩盖住伤口的剧痛,拔出了自己的长刀。

    北胡高手不甘地倒下了,肩头还插着长剑的贺平,高举长刀大吼一声“夺回西河城!”又冲向了下一个对手。

    主将用命,其他将士自然人人红眼。

    一名被砍了两刀,腹腔也被长矛捅穿,血涌如泉的锻体境修行者,在又一个敌人向自己杀来之际,突然丢了手中的横刀,拼尽全力向前一冲,张开双臂不顾一切保住了对方,借着脚下的力量,裹挟着对方一起翻出了女墙,坠下了城头!

    身体下落之际,他还在大声喊杀。

    一个御气境后期的指挥使,刚刚跟自己的属下,杀翻了一群迎过来的北胡修行者,自己这边也就剩了四个站着的人,还人人带伤,可他转头一瞥,发现身侧的甬道下,有大队北胡战士正奔上来,立时心神一凛,喝令一声守住道口,自己就率先捡起一面符盾,纵身撞了下去!

    他在北胡战士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让好些北胡战士成为尸体,背后只留下了一地尸体,但他最终消失在了北胡战士群中,再也没有站起来。

    一名双手持斧的修行者,眼见一群北胡战士,要去斩断同袍抛上城墙的钩锁,连忙挥动双斧旋

    风一样冲了过去,在他的强力冲杀下,那群北胡战士尽皆倒下,而他自己也遍体鳞伤,只能半跪在地上吐血喘气。

    等借助钩锁的同袍终于攀上城,他却没有说自己的伤势有多重,而是起举起一柄滴血的战斧,大声招呼他们:“向前!夺回西河城!夺回我们的尊严!”

    更多贺平的部曲,则是靠着自身修为战力的优势,将城墙上原有的北胡战士杀倒,接应更多同袍通过短矛阶梯、钩锁攀援上城。

    没用太多时间,城墙上就站满了正在拼杀的西河城驻军。

    他们先是清理了城墙上的北胡将士,而后堵住了甬道。

    余部则跟在贺平等元神境修行者身后,杀向城门位置,一步步不断向前,纵使身前有许多同袍倒下,也没有人迟疑半分,只是以更加严阵的大小战阵,不断向城门位置靠近。

    城楼前,木合华看到两侧城墙上奋勇拼杀的齐军将士,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的惊骇之色越来越浓。

    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悍不畏死的齐军,哪怕是守卫燕平城的齐军将士,也没有这么拼命的!

    今夜的郓州军,战到此时,无论战力还是斗志,都跟他们之前遇到的齐军有本质区别,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是齐军,而是另一群不知道哪里来的悍卒!

    别的也就算了,关键是现今冲上城墙的齐军,还是之前守卫西河城的将士,他们的战力与士气如何,木合华白日里就见识过了,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也不太过分,怎么到了这时候,就一个个都成了虎狼之士?

    这短短几个时辰内,这些家伙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被赵宁那厮给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为何就能脱胎换骨一般?

    眼看城楼两侧已经没多少己方将士,还能在城楼奋战的战士也被杀得越来越少,而对方则是不断靠近了自己所在位置,木合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危机感。

    从城前撤回来的步卒将士,本就因为战事不利、同伴死伤惨重,只能缩回城中而军心动摇,如果齐军攻势不猛,他们还能重拾斗志,稳稳守住城墙。

    但是现在,贺平所部上城实在是太快,而且战力强悍士气如潮,面对这一个个不怕死不惜以命相搏的悍卒,他们本就低落的士气,受到了更加严重的打击,战斗自然是越来越艰难。

    在郓州军正面击破步军阵型、两翼突进的情况下,能够成功撤回西河城的步卒大军后阵将士,拢共也就不到一万人,但这在正常情况下,守城坚持一段时间怎么都是足够的,

    可眼下,他们多数都没来得及上城墙,就遭受了正面痛击,余部也上不了城墙,聚集在城中准备上城的,在齐军的凶悍战力与如渊气势面前,完全没了之前那种纵横漠北、河北地,舍我其谁的强军霸气。

    木合华跟着博尔术纵横漠北多年,还没碰到过这种战况,一时间肝胆俱颤,深感无力,只能以秘法向博尔术隐蔽传音:

    “大王,西河城恐怕......守不住了!”

章三五七 大丈夫真豪杰(14)

    半夜激战,到了此时,东天正好露出一线鱼肚白。

    跟赵宁缠斗了许久的博尔术,深感真气不济,渐渐有些坚持不住。

    在此之前,他已经服用过好些恢复真气的丹药。

    他本以为三人合攻赵宁,对方真气消耗更加剧烈,应该会先耗尽真气,届时他们就取得胜利,故此他一直眼巴巴盯着赵宁的状态,力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免得对方真气耗尽之前先跑了,让他失去绝地翻盘,擒杀对方的机会。

    大军已经作战不利,要说这场战争还有什么争胜的转机,那就是他们这些王极境修行者能够击败赵宁。

    可惜的是,博尔术失望了,他并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任何东西,赵宁虽然也吞了几次丹药,但气机一直保持得很好,领域之力强如当初,难以捉摸的飘忽身法依然轻灵。

    相比较之下,倒是博尔术自己因为被赵宁击伤过两次,状态要差不少,要说谁先坚持不住,大概率也是他自己。

    “这混账这一战就真的如此轻松吗?!”博尔术恨得咬牙切齿。

    同样是王极境中期,他还带着两个王极境初期助战,可打到现在,莫说没能压制住赵宁,苦战之后,竟然是对方状态保持得更好!

    如此无能的表现,让博尔术无地自容,他纵横漠北这些年,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现在都弄得他有些不自信了。

    可想而知,一旦他这个王极境中期,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自保,赵宁失去最大的掣肘,将会在北胡王极境修行者中,掀起怎样的残酷杀戮!

    要是天元可汗之下,能有一个王极境后期的修行者在战场上,今天就绝不至于让赵宁如此逞威,可北胡并没有王极境后期。

    原本最有希望在此战之前成就王极境后期的太子蒙赤,也因为数年前被送到燕平为质,现在生死不明。

    眼瞅着天色将明,博尔术愈发清晰的感受到了,身体传达的不堪重负的信号——要是他还不快些做出应对,只怕自己就会有生死之虞!

    这时候,他乍然想起赵宁之前说的,要在天亮之前结束战斗夺取胜利的话,不由得愤懑交加,一颗心难受得像是要爆开。

    “大王,西河城恐怕......守不住了!”

    偏在这时,博尔术听到了木合华惊慌的示警声。

    他怵然一惊,连忙转头向西河城看去——这回他有了经验,在转头之间拉开了跟赵宁的距离,免得再被砍一刀,要是果真如此,以他现在的状态,能不能活着离开战场都是问题。

    先前木合华下令步军后阵撤回城内,依靠城池坚守,博尔术虽然心痛于城外的大部分将士都只能战死,却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彼时他还满含希翼的想着,有万名士卒把守城池,西河城怎么都能再战一段时间。

    可这才刚过去了多少时间,西河城怎么就要失守了?

    往西河城看了只是一眼,博尔术一颗心就沉到了谷底,也理解了木合华为何会说西河城守不住了。

    城门虽然已经成功关闭,但城前却有大片北胡将士的死尸,可见郓州军是一

    路尾随追杀至此,而现在,陆续聚集到城门前的郓州军,已经超过了万人,看起来就像是一片大湖。

    他们或者举盾防备城头射下来的弓箭,或者张弓与城头士卒对射,给城头守军造成了不少压力,而最为恐怖的,无疑是城门两侧的城墙,眼下已经差不多被郓州军将士占据,这些人正集中力量从两面夹击城头!

    城头的守城将士已然很少,就只有数百人还在奋战,但数量跟控制地域还在急速减少,看来坚持不了多久!

    而且城外那些郓州军马军,有相当大一部分,已经弃马跟着先登部曲攀上城墙,这些人大多身形矫健,明显是以修行者为主,他们到了城墙上后,不仅开始压制想要从甬道上城墙的王庭大军,还在往城内进攻!

    事已至此,西河城确实守不住了。

    “大王,退吧!再不退就来不及了!”木合华的声音充满焦急、痛苦、无奈。

    事不可为,除了撤退再无选择。

    可博尔术不甘!

    他回头恶狠狠的瞪着赵宁,实在是不想在被对方压着打了半夜,还多番嘲讽后,就这样灰溜溜的离开,让对方更加得意猖狂!

    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愿意倾力一击,跟赵宁不死不休!

    可这场战斗胜负已分,从来没有吃过败仗的天元左贤王,现在确确实实败了。败在了他再是看不惯,却无可奈何的赵宁手里!

    不走就只能死,失去日后报仇雪耻的机会。

    “怎么,博尔术,你还不走,是想跟我以命相搏?若真如此,我倒敬你是条汉子,可你敢吗?”

    赵宁将战场形势纳在眼底,瞥了一眼博尔术的神色,便已将对方的心思揣度了个**不离十,见对方有些踌躇,便笑着调侃起来。

    博尔术本就已经极度痛苦的心神,因为赵宁这番诛心之言而更加难受,一张脸都绿了。

    若是他稍微不冷静些,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受了赵宁的激将,跟赵宁输死一战,毕竟草原猛士向来都是以血性悍勇著称,很难受这样的侮辱,不过博尔术到底是左贤王,哪怕是屈辱至极,也明白此时只能忍下。

    这一战他们输得彻底,从主帅、王极境,到三军将士,全都被赵宁和郓州击败,大丈夫是有尊严,但败军之将没有,博尔术但凡还想活命,就只能将接受这个事实。

    “赵宁!你不要太过得意,本王还会回来的!”

    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这句话,博尔术大袖一甩,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木合华向还在西河城中的北胡将士,下达了全军北撤的命令——停靠在岸边的水师战船,将会接应他们渡河。

    同样,在城外跟郓州马军缠斗的北胡精骑,也相应接到了脱战北撤的军令。

    赵宁眼看着博尔术等人快速跳开战圈,收了领域之力仓惶远遁,也没有追击的意思。倒不是他气力不济,亦或是想要放博尔术一条生路,而是不得不多想一想别的危险。

    国战至今,天元可汗可是还没露过面!

    杀他的左膀右臂博尔术,极有可能招致对方直接出

    手。

    不过,博尔术虽然不必追击,但西河城内外的北胡将士,赵宁却没有放过的道理,在魏无羡等人从各处战场,退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用饱含杀气的声音,向全军下达严令:

    “众将士听令:战场上的胡人,一个都不要放跑,让他们把性命都给本将留在这里!”

    各处战场上的北胡将士,已经开始转身回撤、奔逃,血战至今的郓州军各部将士,见状无不是心中大喜、精神大振,这下一听到赵宁的军令,皆是大声应诺:“我等领命!”

    “杀!”

    广阔的战场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喊杀声,这声音起的是如此高昂、突然、齐整,兀一汇聚到一起,便有了气冲斗牛之势,直上云霄威震九天。

    伴随着这声饱含金戈铁马之气与大丈夫豪情的热血呼吼,东天云开日升。

    天亮了。

    ......

    “哈哈哈哈......”

    铠甲破碎、血浸战袍的贺平,杵着一柄卷刃的陌刀站在城头,望着城中潮水般退却、奔逃的北胡将士,暗哑的嗓子发出豪迈至极的大笑,满脸都是言语无法尽述的快意。

    “将军,我们夺回西河城了,我们做到了!我们没有丢城失地,我们没有丢父母妻儿的脸!”拖着一条血淋淋瘸腿的亲兵统领,在贺平身边泪眼滂沱的道。

    此刻城门已经被打开,耿安国部冲进了城中,他们身后跟着李奎、王兴成的骑兵部曲,正向城中溃逃的北胡将士追杀而去,势若雪崩,气象万千,必不至于让太多北胡将士逃掉。

    “杀!一个都不要放跑!”一马当先的耿安国,哪怕铠甲上还插着好几根符矢,看起来分外狼狈,但举刀前指的姿态,却依然气势不凡,犹如下山猛虎。

    跟在他身后的梁山营将士,饶是之前已经精疲力竭,现在也个个精神抖擞,好似吃了神仙丹药一般,俱都满面通红的大吼奔驰。

    率部紧跟梁山营众将士的防御使李奎,已经没了兜鍪,满脸的大胡子都给鲜血粘到了一块儿,背后的披风也碎成了布条,但纵马飞奔起来,却是迅捷如风,一个劲儿催马狂奔:“追,儿郎们,快追!”

    防御使王兴成所部落在最后面,这厮急得就像是一只猴子,哪怕是坐在马背上,屁股也没沾着马鞍,伸长了脖子想要往前窜,招呼部下的声音因为急切都变了调:“快点,都给我快点儿!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还不给本将快点儿!”

    眼看着这一幕,贺平只得通体舒泰,犹如身在云端。

    “不错,这一战我们赢了!我们赢了那群北胡蛮子!”

    他转过身,面向自己英勇奋战的部曲,靠杵着陌刀才能不至于软倒在地——他自个儿的佩刀早已折断,手中这柄陌刀也是半途捡的,现在满是缺口。

    拍了拍亲兵统领的肩膀,贺平的视线在对方身后浑身浴血,模样各异但都伤痕累累,犹如一群难民的部曲身上掠过,一时间只觉得喉咙硬如磐石,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勉强一笑:

    “好样的,大家伙都是好样的!”

章三五八 大丈夫真豪杰(15)

    大战在午前落下帷幕。

    除却事先就在水师楼船上的少部分将士,于云州马军追杀到河岸前,及时控制战船撤离,四万北胡锐士尽数殁于西河城内外。

    从西河城北撤的将士,包括城外酣战的精骑,因为没能摆脱郓州马军的追杀,战船上的北胡修行者也不敢让他们上船,故而死在河边的人很多。

    鲜血染红了黄河,无数浮尸顺河漂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是一场大胜,同样是一场惨胜,郓州军付出了巨大代价,四万余将士伤亡近半,尤其先锋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部,战死者尤多,且活下来的人也几乎个个带伤,断手断脚的不在少数。

    站在西河城楼,头顶春阳身沐河风,赵宁眉眼冷肃地举目四望。

    以西河城为中心,方圆十多里的范围内,横尸遍野、血流潺潺,刀兵散乱、旗帜断折,一些地方尸积成堆,一些地方还有零星的火把在燃烧。

    不少失去主人的战马,在各处迷茫的游荡,间或发出一声凄凉的哀鸣;有找到自己死去主人的马儿,则守在主人身边不远离去,不时用头拱拱主人的尸体,好像在希望主人还能站起来。

    城前原北胡步军大阵所在地,则是尸体最为密集的地方,几乎盖住了每一寸地面,双方将士在血泊中你我有我我中有你的躺着。

    很多人至死都没有松开,捅进对方身躯的兵刃,圆睁的双目犹自恶狠狠瞪着对方,好似到了黄泉路上还要跟对方拼杀一番,再分个高下强弱。

    因为距离近,城头死尸队里花花绿绿的脏腑,赵宁都看得一清二楚,肠子里流淌出的异物,混合在血潭里,散发出的气味格外难闻。

    城里已经有成群结队的将士,在清理塞满街道的尸体,收集尸体旁的兵刃。

    一些营房里则住进了不少伤员,他们中有人坐在院子里咬着牙关默然流泪,有人躺在屋檐下有气无力的哀鸣,有人哪怕浑身血污依然在张嘴大笑,笑声或豪迈或凄冷怪异。

    战后的西河城,还身在地狱里,到处弥漫着阴冷的死气,要想这座城池变成人间之地,仅靠挂在天空的太阳远远不够,至少需得等到城池内外的尸体、血迹都被清理干净。

    “秋去春来,大半年了,我们终于正面胜了北胡大军一场!”

    魏无羡感叹这一句话的时候,满脸都是喜悦与振奋之色,“以四万对四万,不仅战而胜之,还能夺下城池,近乎全歼其军,这要是放在今日之前,我是想都不敢想。”

    说着,看向赵宁,笑道:“今日之后,宁哥儿的善战之名,恐怕就没有哪个齐人会不知道了。完成了这种近乎不可实现的壮举,一举扭转了国战倾颓之势,史书上都会有你的美名。”

    高兴的不只是魏无羡,事实上,宋明等其他王极境,现在也都是一脸掩盖不住的笑意。这一战的意义是何等重大,在场的人都能体会得到。至于赵宁在这一战中的种种高明之处,魏无羡能够体会个七七八八,其他人就未必能够完全明白。

    宋明抚须笑道:“这一战已经证明,赵将军的确是将才无双。老夫也读过一些兵书,但这一战咱们到底是怎么赢的,其实本王到现在还不是很理解。

    “今日之前,北胡大军一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除了河东军,无人能够撼其兵锋。

    “此战这支军队是由博尔术亲自统领,先前也火速攻下了西河城,战力理应非同一般,可怎么就在郓州这四万杂兵的强攻下,败得这么快这么不可逆转?”

    昨夜跟北胡王极境交手,宋明等人全都将精神集中在捉对厮杀上,无暇分心关注地面战场,是以虽然身在战场,实际上却对交战过程

    不甚了解,只知道郓州军高歌猛进,很顺利的就击溃了北胡大军,夺回了西河城。

    实话说,今日天明时分,在自身没有击败北胡王极境高手可能的情况下,宋明等人对此战结果并不抱乐观态度,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大军作战不利,撤回郓州城的准备。

    所以当他们看到博尔术等人退走,郓州军已经攻入西河城内,北胡大军开始溃败的场景时,一个个都惊讶得无以复加,怎么也想不通郓州这群杂兵,为何能这么快取得胜利。

    听罢宋明的疑问,魏无羡嘿然低笑两声,“大军能胜,当然是战力有优势。四万将士中的修行者数量与实力,本就强于北胡大军,这是根本。

    “宁哥儿的高明之处或者说难处,在于要怎么排兵布阵,最大限度发挥修行者的实力,让一群杂兵新卒,战胜一群百战精锐。

    “国战至今,皇朝还没赢过,将士们士气并不高。

    “防御使的军队,有的悍勇敢战,有的却畏敌怕死,义军实力更是良莠不齐,这回又因为郓州马军有限,只能让所有马军出战,各部之间并不熟悉,互相也没有信任感,要配合作战、一往无前就更是难如登天。”

    听魏无羡说到这里,宋明等人连连点头,这一战的形势确实凶险万分,这也是他们没想到此战能大胜的理由。

    魏无羡接着道:“先锋四将,陈奕、方墨渊、云雍、丁仪等部,虽然是江湖修行者与地方豪族组成的义军,但互相之间有交情,彼此信任。

    “他们此战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保护自己的父母妻儿,没有退路,所以斗志坚决,悍不畏死,只要将领英勇向前,其他人就不会迟疑。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实力强,让他们冲锋在最前面,便能给予北胡大军迎头痛击,只要这一击得手,就可以为大军打开局面,振奋士气。

    “事实也的确如此。

    “耿安国的梁山营虽然是悍匪出身,但之前两败官军,无疑也是骁勇老卒,这群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多的是不要命的好汉。

    “而且他们之前受了宁哥儿的公正对待与恩惠,出了积攒了几个月的恶气,得到宁哥儿的认可与尊重后,本就是自愿为国出战的他们,自然没有不效命的道理。

    “他们的战力比防御使军队的战力强,正好作为第二进攻梯队。

    “至于贺平所部,本是郓州精锐部曲,被委以把守桥头堡的重任,有责任心与傲气在,白日被一攻而破,但凡是血性男儿,都会心存不甘。

    “又因为他们对西河城十分熟悉,所以最适合攻城。

    “宁哥儿没有让他们早早出击,而是压了他们两次,让两股义军先冲阵,等轮到他们的时候,正是战意、怒火、血性厚积薄发之时,能够一举攻占城墙,也就不意外了。”

    这一席话说完,宋明等人恍然大悟,纷纷表示叹服。

    宋明向赵宁抱了抱拳,感慨万千:“一场看似简单的大战,竟然有这么多精要之处,赵将军年少英雄,不愧是大齐最耀眼的后起之秀。

    “郓州能有赵将军前来坐镇,实在是他们天大的福气,皇朝能有赵氏这种将门,这场国战才有争胜机会啊!”

    这番发自肺腑的称赞之言,并没有让赵宁如何得意,只是笑着谦虚了两句。

    什么精要之处,刚刚魏无羡说的那些,不过是为了堵宋明等人的嘴,也是为了向天下人解释此战胜利的缘由,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涉及到真正的精要。

    赵宁跟魏无羡对视一眼。彼此没有说一个字,但对兄弟的心思,却都已经分外明白。

    魏无羡不会提及的是,陈奕、方墨渊、丁仪他们麾下修行者

    的来处。这不仅是赵宁的秘密,也是很多世家在国战之前,隐蔽积蓄力量观时代变的同共作为。

    “本王之前怎么都想不到,郓州义军的战力会如此强横,士气会如此高昂,前赴后继死不旋踵,真是天下王师的表率!”

    刚刚赢了大战,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的宋明,感叹到这里,忽然顿了顿,开始思考一些现实问题:“郓州本地义军中,怎么会有这么强的修行者力量?

    “之前燕平城大战,朝廷也号召了燕平义士参与守城,可他们表现出的战力,为何就跟这支郓州军的先锋差了那么多?能正面战胜数量相同的北胡大军,得多少精锐修行者?”

    这话一出口,其他几个王极境都是面色一紧。

    魏无羡打了个哈哈,“殿下想岔了,这只是四万人的交锋而已,需要作为先锋的修行者并不是特别多,跟燕平之役不能相比。

    “况且国战至今,民间多的是仁人志士投身军伍,郓州作为军事重镇,能够汇聚一些江湖侠客,岂不是理所应当?”

    宋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一时间又想不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暂时没了言语。

    “其实这一战能胜,不是靠几千几百个先锋修行者,也不是靠本将排兵布阵,更不是靠敌我力量相当下的一时侥幸。”赵宁忽然开了口。

    他看着城外还没被打扫的残酷战场,眼神悠远面色沧桑,低沉浑厚的声音一响起,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在众人都向他看来时,他的目光在一具具或倒或跪,或死了仍旧驻刀而立,在尸山血海中不肯倒下的甲士身体上扫过:

    “这一战能胜,靠的是三军合力,靠的是我大齐的天下,有一个个即便平日里没有锦衣玉食、显赫人前,蒙受朝廷多少恩惠,享有官府多少特权,仍然愿意在国家危难之时,毅然决然拜别双亲、暂舍妻儿,携粮带刀披甲上马,离开家乡赶赴沙场,跟外寇血战不退的普通人!

    “在这片战场上奋战过的每个大齐将士,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保境安民的真豪杰,是我大齐皇朝的脊梁柱石!这一战能胜,我们靠他们,往后千百场大战,我们若是还能胜,也依然是靠他们!

    “但凡这天下有足够多这样的大丈夫真豪杰,无论我们面对的外寇有多强,无论我们一时丢掉了多少国土,无论我们战死的同袍有多少,我大齐一定不会亡!”

    宋明等人听到这番铿锵有力的话,无不深受震动,怔怔看着赵宁忘了言语。顺着赵宁的眼神,他们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沙场上那铺天盖地的尸体,皆是良久无言。

    “向朝廷报捷吧,让这一战的胜况传遍天下。经此一战,往后无论北胡大军如何气势逼人,我大齐王师将士,再也不会畏敌如虎!”

    说完这句话,赵宁甩甩衣袖,离开了城楼。

    今日一战,幸赖陈奕等人舍命相搏,大军赢了,这才能取得前所未有的大胜,鼓舞天下士气振奋天下人心;

    倘若陈奕等人在战阵中稍微怯弱迟疑些,这一战败了,导致声名在外的赵氏家主继承人,皇朝最年轻的顶尖强者,都没能挡住北胡大军,在国战形势如此艰险的情况下,大齐军民还能指望谁去,还能有什么信心可言?

    往后的国战还怎么打?

    宋明只知道大军胜得不可思议,只知道军中修行者强得不合常理,又哪里能够知道,赵宁为这一战布置了多久,准备了多少,付出了什么?

    现在大军胜了,靠着数万将士埋骨沙场,郓州战区保住了,国战形势为之一振,宋明等人高兴开怀,赵宁却只想去看看陈奕,看看那些伤痕累累的将士。

章三五九 一线光明(1)

    郓州。

    在来郓州之前,狄柬之对郓州不甚熟悉。

    他只听说郓州是个民风淳朴之地,地方大族势力颇为强势,时常为民做主为百姓伸冤,为此不惜跟官员在公堂上分庭抗礼。

    站在官府的立场上看,跟官府对着干的百姓,无疑都是刁民。

    不论对方有什么理由,都该立即捉拿下狱,否则官府威严不存;若使百姓人人效之,则地方秩序也不存,那就会天下大乱。

    但站在天下的角度来说,狄柬之对地方上有富有良知、正义感的乡绅与大族,其实并不如何敌视。

    做了这么多年官,他很清楚,一旦官府权力没有掣肘,可以骑在百姓头上为所欲为,那些官吏都会怎样鱼肉乡里。

    郓州既然有云家这样大族,狄柬之在来之前,一直以为这里必然是吏治清明,官员个个秉公守法,吏员人人与民为善。

    可此刻站在府库中,面对堆积如山的百姓捐献物资,他只觉得手里的账簿比泰山还重,怎么都拿不稳,比尖刀还要扎手,怎么都握不住。

    “根据账簿记载,这间仓库里各等布帛八万匹、丝绸三万匹,粟米十二万石......然而本官刚刚清点,却再清楚不过的统计清楚了,这里有布帛十五万匹,丝绸七万匹,粟米二十万石!”

    狄柬之盯着拱手站在一旁的仓曹主事,眉宇间煞气如剑:

    “何主事,这是怎么回事?郓州百姓捐献的物资,明明堆积如山,为何你们的账簿上,只登记了这么一些?!”

    仓曹主事何焕之不敢抬头直面狄柬之的目光,嗫喏半响,支支吾吾道:

    “回大人的话,这都是下官失职,是下官没清点完仓库物资......前任仓曹主事陈景河刚刚被处理,下官时间有限,没来得及清点完物资,请大人给下官一点时间,下官一定......”

    “住口!”狄柬之厉声大喝,有心想要将账簿摔在何焕之脸上,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住了。

    他为官多年,一直是实心用事,能在燕平享有盛名,可见必然有明察秋毫、不被人蒙蔽愚弄的本事,此刻他当然知道何焕之他们玩的是什么把戏,哪里还能容忍对方信口胡诌?

    赵宁领军出征之时,将郓州民政交给了他,狄柬之深感责任重大、形势紧迫,要保障郓州大军接下来的战事,粮秣军需无疑是核心,狄柬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清点郓州的粮秣物资。

    寻常官员刚刚到任,要做到对一地府库心中有数,看看账簿也就是了,顶多到仓库巡视一番,然而狄柬之却让自己带来的人手,照着账簿直接清点物资。

    这不查还好,一查立马查出了问题,仓库里的实物竟然比账簿上多这么多!

    一般账实不符,都是账簿上的数字大,府库里其实没那么多东西,这便是烂账,可眼前这座仓库,装的都是郓州百姓捐献的物资,实物比账簿上记载的多,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拿来!”

    狄柬之将手里的所谓账簿重重摔在地上,向何焕之伸出了手,发出不容置疑的喝令。

    刚刚他的人手清点物资,起初何焕之等人还能泰然处之,在发现狄柬之不是做做样子而是来真格的之后,都变了眼色,说什么狄柬之等人远道而来的辛苦,这点杂事就让仓曹的官吏自己来做好了,保证不会出差错云云。

    现在露了馅,何焕之等仓曹官吏都是战战兢兢。

    “大人......要什么?”何焕之摆出一副迷惑的样子,硬着头皮强撑。

    “何大人!你是真不知死吗?还跟本官惺惺作态?真实的账簿还不给本官拿来,难道是要本官亲自去搜不成?!本官要是搜出来了,你这颗脑袋还保得住?”

    狄柬之的态度表明,这话是他的最后通牒。

    何焕之终于承受不住狄柬之的威压,连忙叫来一名心腹,让对方去把真实账簿拿出来。

    等狄柬之接到新账簿,翻开一看,只觉

    得眼前一黑,脚下晃了晃,气得差些当场晕倒过去。

    “上月清点,仓库里共有郓州百姓捐献的各等布帛十八万匹,各等丝绸十三万匹,粟米三十二万石!好,好啊,你们真是好大的肚皮,好大的本事!”

    狄柬之推开前来搀扶的官吏,饶是他没有上阵杀敌,现在也是双目血染,看何焕之等人的眼神,像是恨不得吃了他们:

    “本官纵然有过心理准备,知道你们会贪墨百姓捐献,但本官最多以为你们会贪个零头,想破天会贪个三五成,你们还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竟然只给三军将士留了个零头!

    “你们的良心都给狗吃了?!”

    明面上的账簿里,就只有些许物资,那些没记在这本账簿上的物资财富,自然是用来官府内部自己来分的。

    如果狄柬之来的再晚些,仓库里的物资财富被瓜分完毕,就会做到账实相符,届时他就算是神仙,也什么都发现不了。

    何焕之等官吏被狄柬之质问的满头大汗,连忙拜伏在地,不断认错请罪,希望狄柬之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分赃账簿何在?”狄柬之一字一字的问。

    仓库里的物资,已经被分走了许多,几万十几万的数字,涉及到刺史府众多官员,各人该分多少,已经分了多少,往后还应分多少,当然会有账簿记录,这不是三五人分赃,你三万我五万就了事了,光靠脑子是记不清也理不顺的。

    “狄大人,没......没有那种账簿......”何焕之等人相互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咬紧牙关。

    真实账簿让狄柬之拿去也就罢了,那些被贪墨的物资的去处,不是不能想办法打掩护,最坏不过是退还回来而已,可如果把分赃账簿拿出来,他们一个个贪污的罪行就坐实了,再无回旋余地!

    而且分赃账簿上,不仅记载着刺史府众官吏已经分了多少,还有大家该分多少的规划,一旦曝光,他们要分走府库大部分物资财富的罪行,也就再也无法遮掩。

    那么大的数额压在身上,罪行可比贪墨已经分走的那些物资的要大得多,众官吏的后果可想而知。

    “事到如今,还想藏着掖着?你不交上来,本官自己搜出来了,你们罪加一等!”狄柬之知道,分赃账簿这种紧要的东西,一定会被藏得很好,他自己想要翻出来只怕不容易。

    官府做假账贪墨公款这种事,狄柬之以往没少碰见,甚至可以说习以为常,哪里的府库要是没有两个账本,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官府。

    像郓州刺史府这样,贪大头只给朝廷、百姓留小头的事,狄柬之也见怪不怪,官员总是要自己吃饱了,才会给百姓分点汤喝。这就是权力的含义,有权的吃肉没权的喝汤,生存资源本就是这么分配的。

    但眼下毕竟是在国战时期,北胡大军来势汹汹,江山社稷危在旦夕,郓州作为前沿重镇,这里的官员竟然还贪墨这么多,而且贪的还是百姓的捐献,就让狄柬之怎么都想不到,心中不能不怒火滔天。

    跪在地上的何焕之,再度跟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狄柬之,态度坚决道:

    “狄大人刚到郓州,想要竖立威信建立功勋的心情,下官等都能理解,但如果狄大人为了一己之私,想要污蔑我等贪赃枉法,用我们的身家性命,去换自个儿的前程,恕我们不能屈从!”

    其余官员一起应声:“恕我们不能屈从!”

    狄柬之脸色一变,“尔等贪赃枉法,事实俱在,还想狡辩不成?”

    何焕之竟然发出一声冷笑:“狄大人这话就说错了,仓库里的东西有多有少,都是前任仓曹主事陈景河造的孽,与下官等无关。

    “之所以会有两本账簿,也是陈景河的罪责,下官等并没有参与其中。仅凭这些,狄大人就像污蔑我们贪赃,是不是太过想苛责了?”

    其他官员立即附和:“都是陈景河的罪,我们毫不知情!”

    狄柬之盯着何焕之

    :“何焕之,你莫非以为,没有分赃账簿本官就不能奈何你们?

    “仓库少掉的物资是不是在你们的家宅,本官只需要派人去查,很快就能一清二楚!就算你们卖掉了其中一些,郓州城就这么大商贾就这么多,本官难道不能按图索骥?”

    何焕之呵呵两声,神色变得从容起来,虽然仍是跪在地上,但双手却拢在了袖中,好整以暇道:

    “狄大人如果真想这么做,那就是跟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为敌。您初来乍到,在这里毫无根基,事情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且不说谁输谁赢,要是郓州乱了,给了北胡大军可趁之机,妨碍了国战大局,这个罪责,狄大人担当得起吗?”

    此言一出,其它官吏都是一脸讥诮的看着狄柬之。

    事情已然不可收拾,他们也就不再畏惧狄柬之的上官威严。

    “住口!你也配说国战大局?国战大局坏就坏在你这种人身上!”狄柬之被众人这样威胁,不由得又惊又怒。

    但到了眼下这种情况,他心里反而冷静下来,只是眸中杀气毕现:“郓州刺史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吏,难道都是贪赃枉法、十恶不赦之辈?你们以为所有人,都会跟着你们仓曹对抗本官?”

    何焕之笑得更加揶揄,底气十足:“十恶不赦的罪名,我们可担当不起。

    “这些年我们从来没有草菅人命,更不曾鱼肉乡里,否则不用狄大人来,早就有人对我们下手了,可吃肉是大家伙儿的事,所有的官员都不可能置身其外。

    “狄大人是上官,难道不知道人在官场需得和光同尘的道理?官员不吃肉,就如叫老虎不吃人,叫富人不赚钱,这怎么可能?

    “老虎生有利爪,就是要吃人的,富人手里有钱,就是要买房置产兼并土地的,官员手中有权力,就是要吃肉的。这是天地至理,是人间大道,神仙来了也改变不了!

    “我们不把账本给狄大人,并不是畏惧狄大人据实论罪,只是不想得罪刺史府的同僚,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罢了。

    “狄大人想以此对付我们,无疑是异想天开,同僚们不感激我们,也会为了自保站在我们这一边!”

    狄柬之再是心志如铁,听到何焕之这番重若千钧的话,也不禁一阵胆寒。

    赵宁斩了陈景河的头,押解了郓州刺史,狄柬之还以为已经震慑了这群宵小,却没想到震慑是有震慑,效果却不如预期。

    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郓州刺史府上下的官吏,竟然没有一个两袖清风的清官,众人皆黑所以有恃无恐!

    狄柬之以前是在京畿之地当差,没到远离中枢的地方州县任过职,像郓州这种官府上下人人不清白,还敢抱成一团架空上官、胁迫上官的情况,他还真没碰到过。

    他在郓州没有根基,这回虽然带了几个人来,本质上跟孤身空降差不多,碰到这种险恶情况,没有可以依仗的力量,想要危害众人的利益,怎么能不吃瘪?

    何焕之看着狄柬之难看的面色,心里开怀,觉得这个给新来上官的下马威,还可以给得更好,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必再犹抱琵琶半遮面,遂直言道:

    “狄大人是刚来的上官,我们理应为狄大人接风洗尘,若是此时我们不在这里而是在宴席上,就不会有这些糟心事,狄大人也可以看到我们礼敬上官的诚意——该上官得的好处,我们绝对不敢短缺了半分。

    “狄大人想要在郓州任上有所作为,我们自然唯命是从,国战当前,哪怕让我们日日奔波夜夜值守,我们也不会有怨言。但狄大人如果要我们饭碗不保,想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我们就没有选择了。

    “还望狄大人体察我们的辛劳与难处。”

    被何焕之当面如此教训、警告,狄柬之身为众人的上官,脸面已经全都被对方踩在了脚底下,心中的屈辱与愤怒可想而知。

    但对方说的偏偏是现实。

    他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郓州官府,的确是力有不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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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