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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二八 和谈

    在进王帐的那一刻,虽然没有敢看天元可汗的面容,但蒙赤通过感受王帐的氛围,就已经知道对方非常愤怒,且对他非常失望。

    是他,亲手将天元军,乃至整个天元部族,摆在了如今的尴尬位置上。

    为此,他必须承担后果。

    从王庭离开,靠着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蒙赤很快回到了达旦部军营。

    他召集了左右贤王两人,布置接下来的大军行动。

    蒙赤的第一句话是:“这场战争结束了。”

    察拉罕跟左贤王对视一眼,两人都是震动非常,相比较之下,前者神色黯然,后者犹不死心:

    “太子,这场大战我们胜券在握,纵然是雁门军,也挡不住我们的精骑!若是太子下令交战,不出半月,我们必能取得大胜!”

    蒙赤苦笑一声,“就算是胜了,又能如何?”

    “胜了就能吞并达旦部,实现草原一统,达成此战目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左贤王并未说出口,因为他随即就想到,再往下会发生什么。

    雁门军大败,天元大军实力完全暴露,大齐朝野震动,皇帝兴兵北伐,双方国战提前开启。

    刚刚经历一场大战,颇有损失的天元军,没有任何休整时间,就要投入一场更加浩大、惨烈的大战中。

    可天元王庭并未准备好国战。

    若是此战开始之前,天元王庭自恃兵精将猛,还有不惧跟承平百年的大齐提前国战的可能。

    然而凤鸣山一战,跟沙场新卒雁门军交手,结果却是战败。

    雁门军在这一战中,体现出来的综合素质与修行者战力,让天元王庭重新记起了中原盛世皇朝的强大。

    他们虽然百年未经大战,可他们训练有素军备优良,军中骨干将校更是悍不畏死,且纪律严明战法出色。

    一朝上了战场,几阵交手,就会迅速蜕变成老卒悍卒,展现出不俗的战力!

    此时此刻,谁还敢小觑大齐精锐?

    十六万雁门军不足畏,数十万大齐精锐又当如何?

    天元王庭要跟大齐国战,前提是第一战就能攻克大齐边关,侵入大齐关内,迅速攻略大片疆土,掌握大量军事资源,以战养战。

    如果初战达不到这个目的,一旦战事僵持,资源贫瘠、人口有限的草原,根本打不起持久战。

    一言以蔽之,大齐可以败,可以大败,仍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机会,但天元王庭败不起。

    届时战局若是不顺,天元王庭面对的局面,就不是未能吞并达旦部了,而是自身都会灭亡!

    “四年之内,大汗无法成就天人境,在那之前,我们没有无视战场风险的能力。”

    蒙赤声音低沉:“这场战争,天元大军不能在明面上跟雁门军交战,这就是规则。所以从雁门军突破凤鸣山开始,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察拉罕惭愧的低下头,“末将之罪,万死难恕!”

    蒙赤没有出声责怪察拉罕,虽然他也很想把对方一刀砍了:

    “右贤王的罪责,会由大汗亲自裁定,回到王庭后,右贤王自己去向大汗领罪即可,我就不多言了。”

    左贤王狠狠一击节:“一统草原,铸造大业根基,本是十拿十稳,若不是雁门军及时参战,形势怎会弄成眼下这般?

    “公主若是没有在南朝失手,南朝皇帝又怎会让雁门军出关?

    “都怪赵氏!都怪赵宁这小子!去年的代州袭杀,若是能成功灭了赵宁,将赵北望夫妇重创,哪会有如今这许多糟心事?

    “太子,赵宁这小子就是个祸患,他活着就是对我们最大的侮辱与威胁,我们应该不惜代价把他杀了!”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蒙赤没法反驳。他也清楚,如果萧燕没暴露,若是萧燕去年在代州没有失手.......可现实没有如果。

    “杀不了,至少暂时杀不了。”蒙赤痛苦的闭了下眼,“且让他先活着吧。”

    左贤王想想也是,虽然心中难受,也只能先放下这个问题,问道:“既然战争已经结束,善后事宜就不得不立即进行,太子有什么安排?”

    蒙赤说了两个字:“和谈。”

    ......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赵宁,刚刚在大营外露面,便吸引了很多达旦王公贵族们的注意。

    就在他们各自发挥想象力,亦或是诽谤力,揣测赵宁打算干什么的时候,他们发现,赵宁离开雁门军营地,带着几名随从径直去了天元大军营寨。

    这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赵宁怎么会有如此举动。

    就在大伙儿各有猜测的时候,天元军营辕门竟然打开了,赵宁一行人被彬彬有礼的迎了进去!

    这一下,所有打算看戏的达旦部贵族,都是嗔目结舌,不明所以。

    来到中军大帐,赵宁见到了蒙赤。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见。后者执礼甚恭,充满对天朝使节的敬畏,就像这些年来,从雁门关进入大齐的胡人,面对雁门军时那样。

    赵宁之所以过来,是受到了蒙赤的邀请。他进帐的时候,宴席已经准备好,不过左右贤王并不在,只有蒙赤跟几个高级将领作陪。

    赵宁身份非凡,蒙赤先在赵宁这里探探风声,大体也能知晓赵玄极的态度。要是直接面对赵玄极,如果谈得不好,就没什么回旋余地。

    另外,蒙赤也想看看,这个让萧燕铩羽而归,让右贤王大败的赵氏公子,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席间,蒙赤不断向赵宁敬酒,自责羞愧道:

    “这回天元部应契丹部之邀,向达旦部讨回商队损失,这本是一件小事,没想到惊动了天朝王师,实在是让我等汗颜。

    “好叫赵将军得知,在雁门军出现在达旦部之前,天元部一直都不知道,大齐王师竟然已经出动。我们被契丹部给蒙蔽了!

    “就算是借给天元部一百个胆子,天元部也绝对不敢忤逆大齐,天元军也绝对不敢跟雁门军作对。我们这就打算撤回去,赵将军意下如何?”

    赵宁随意笑了笑,并没有立即给出答案。

    他看了看那些天元将领,这些人也是一脸惭愧、忐忑,好像做错了事,要面对大人责罚的小孩。

    就是这种神情,就是这种作派,就是这种态度,迷惑了大齐,让大齐权贵们一直小觑天元部,视他们为土鸡瓦狗,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但今时不同往日,萧燕之事后,大齐朝野对天元部已经是恼怒异常,而在赵宁这里,蒙赤等人的惺惺作态,更是只会让他觉得可笑。

    “太子这就想一走了之?凤鸣山之战,跟天元军没有关系?太子未免把自己撇得太清了。”

    赵宁自顾自饮了口酒,漫不经心又充满讥讽,“凤鸣山出现了五六名王极境,难道都是契丹部的人?”

    蒙赤张了张嘴,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末了面色黯然道:

    “此战天元部的确有些过失,难辞其咎。我打算亲自去燕平,向大齐皇帝陛下请罪。到时候不管皇帝陛下如何处置,天元部都甘愿领罚。

    “赵将军可愿代我转呈奏疏?”

    赵宁瞟了他一眼。

    蒙赤这个举动确实聪明。

    天元部跟赵氏有私仇,在赵氏这里,蒙赤跟天元部都讨不到半分便宜。只有面见了皇帝,主动谢罪,他们才可能争取到一线夸大处理的机会。

    而这,赵宁跟赵氏都拦不了。

    当然,这对蒙赤本人来说,是莫大的危险。他去了燕平,可能就再也回不到草原。情况好的话,成为质子,情况不好的话,性命难保。

    从这个意义上说,天元可汗相当于放弃了蒙赤。说不上任由其自生自灭,但也将他的性命交到了大齐皇帝手里。

    干脆,果断。

    “太子要去燕平城面圣谢罪,雁门军自然不会拦着,只不过陛下给不给你这个机会,就完全看陛下的心意了。”

    蒙赤的请罪打算,雁门军必须要如实上报,如果皇帝同意,蒙赤就可以赶赴燕平。

    至于之后皇帝如何处置蒙赤跟天元部,要不要发兵彻底灭了天元部,就全看皇帝的心意。

    雁门军出关作战的任务,就是教训天元部,避免达旦部被吞灭。如今天元军愿意撤军,蒙赤愿意南下,作战任务也算得上是基本完成。

    赵宁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眼下的雁门军,论战力本就不及天元军,这是铁打的事实。

    凤鸣山一战能胜,有诸多不可重现的因素。赵宁现在若是回绝蒙赤的请求,两军继续交战,雁门军这个赵氏根本,首先就会没了。

    赵宁这回北行,最重要的图谋,是给他和赵氏争取几年时间,让国战别在两年后就爆发。

    眼下,随着天元可汗突破天人境的时间延后,天元部吞并达旦部,一统草原的步骤被推迟,赵宁的期望也全部达到。

    更何况,他还有达旦可汗的八百万金可以入账。

    解决了天元部的问题,接下来,就剩跟雁门军交战了的契丹部。

    契丹部的问题,其实就是个伪命题,它们本就是天元王庭计划好,要在战后丢给大齐平息怒火的。

章二二九 认错

    契丹部的问题,其实就是个伪命题,它们本就是天元王庭计划好,要在战后丢给大齐平息怒火的。

    据赵宁前世所知和推测,此时的契丹王族,应该都被天元可汗控制着。

    赵宁对天元王庭的打算洞若观火,眼下的契丹可汗跟王族,只怕早已被天元可汗掌控了心神,成为傀儡。

    但凡他们还有自己的思想,天元可汗要把他们丢去燕平,用他们的身家性命,平息大齐皇朝怒火,他们都不会答应。

    就算答应,到了燕平城,也会反水。

    天元可汗是草原上从未出现过的英雄人物,就算是中原皇朝历朝历代的君王,也鲜有能有跟他相提并论的。

    真要说,天元可汗是秦皇汉武这个层次。

    这样的人异军突起,会有多少秘法手段,赵宁目前无法揣度。前世他境界太低,从来没有直面天元可汗的资格。

    蒙赤一副被契丹部族蒙骗,不小心犯下大错,所以跟契丹部族不同戴天的模样,赵宁也懒得去揭穿。

    两人初步商量了一些撤军的细节,结束宴饮后,赵宁就离开了天元军大营。

    蒙赤为表自己对大齐的恭敬,亲自把他送到了辕门。

    看着赵宁在随从的护卫下,大摇大摆的从眼前离开,蒙赤脸上谦卑有礼的笑容未曾消散,眼神却已沉了下来。

    跟赵宁虚与委蛇,在对方面前装孙子,并不是一个愉快的体验,宴席上每一个强颜欢笑背后,都是内心的抽痛。

    面前这个拿捏姿态,表现得高高在上的少年,可是让天元王庭大计受阻的祸首,是整个天元部族的仇敌!

    如果可以,蒙赤是真想一刀砍了赵宁,消除这个大患。

    若是这么做的代价,只是付出自己的性命,对眼下自责不已的蒙赤来说,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回想起赵宁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蒙赤抬头望天,心中有无限愁闷,暗暗问道:“都说中原人杰地灵,英雄豪杰多如牛毛,难道果真如此吗?”

    ......

    得知赵宁从天元大军营地回到雁门军营地,而且是被蒙赤送出辕门的,那些关注他一举一动的达旦部贵族,立即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赵宁为什么会去天元军营地,天元太子为何对他那么恭敬?”

    “这厮回营的时候,面色微熏,明显是喝了酒!他竟然跟天元太子宴饮了?!”

    “他们俩是不是密谋了什么?”

    “昆仑神在上,他们该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吧?”

    “难道他们达成了某种协定?雁门军该不会帮着天元军,来进攻我们吧?!”

    “这......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要完蛋?!”

    “雁门军不是来帮我们的吗?怎么会跟天元部族联手?”

    “只要有利益,这世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大汗跟太子,之前可是把赵将军逼迫得不轻,大都督脸都黑了,你们没看见?”

    “这么说,大汗跟太子得罪了赵氏,现在赵氏真要跟天元军联手对付我们了?!”

    “草原上哪个部族,对大齐不是畏惧万分,他们此时讨好赵氏,谋求的又是吞并我们,完全说得过去!”

    “这可怎么办?!”

    一众王公贵族,越是讨论越是

    心惊,临了莫不是神色大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再也坐不住,连忙去王帐求见达旦可汗,商议对策。

    如果说赵宁跟蒙赤宴饮,只是让达旦部疑心、不安的话,那么接下来,当他踏入契丹军营地的时候,达旦部的所有贵族,都已经心惊肉跳。

    这时候要说赵氏没有别的想法,打死他们都不信。就连达旦可汗,也稳不住了——他本来也不是个能稳得住的人。

    现如今,对达旦部而言,说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都不为过。

    无论是跟雁门军比,还是跟天元、契丹联军比,战士伤亡惨重的他们,都处于绝对劣势。

    一旦形势稍有翻转,他们连抵抗风险的能力都没有,一步不慎就会全军覆灭、举族倾覆。

    “快,太子,巴图,不管你们用什么想法,必须去打探清楚,赵氏到底有什么计划!”达旦可汗心中惊慌之下,下达了严令。

    这时候,达旦可汗已经开始后悔。

    之前在王帐的时候,就不该为了一点私心,为了一点贪念,而跟太子一唱一和,那么势利小人的,把赵宁逼到那个份上。

    真得罪了雁门军,他们就全完了!

    在契丹军营地,赵宁见到了契丹可汗。

    那是个黑眼圈极为浓重,面色苍白,精神萎靡、双目无光的半百老者。

    兀一见到赵宁,他就惶恐不安的请罪,完全不顾两人身份上的差距,只有臣属国面对宗主国使者的畏惧,以及对自己犯下的大罪的惊惧。

    为了弥补犯下的大错,契丹可汗主动提出,他愿意带着王族大臣,前去燕平城谢罪。

    并说他之前的种种行为,是承平日久,一时野心膨胀,被猪油蒙了心,这才犯下了跟雁门军交战的错误,现在被雁门军击败了,终于醒悟,愿意承担罪责。

    他只求雁门军跟大齐,能放过契丹战士与平民,不要血洗契丹部,给他的子民们一条生路,放他们回去牧羊。

    契丹可汗看起来,只是精神不好一些,理智犹存,言行举止虽然不太精明,但也称得上正常。

    在言行举止中,他表现得像个心忧苍生,把部族平民的生死,看得比自己还重的明主。

    但赵宁明白,这样的君主根本就不存在。没有任何一个君王,会为了平民贡献自己的生命。

    君王们就算下罪己诏,就算轻徭薄赋,就算对平民百姓再好,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让自己的统治地位稳固。

    再多,就是为了建立非凡功业,在青史上留下供后世称颂的美名。

    部落头人不会为了牛羊牺牲自己,君王同样不会为了百姓引颈受戮。

    赵宁观察了契丹可汗很久,也没琢磨明白,天元可汗到底是用了什么秘法,将他控制得这么好。

    “只是王极境后期,就有如此手段,有朝一日到了天人境,天元可汗还有谁能挡得住?”赵宁心中甚为感慨。

    王极境跟元神境,虽然只差了一阶,但两者之间只有天壤之别。

    元神境初、中期的修行者,能够靠着种种手段,譬如说符兵,击杀元神境中、后期的高手,但元神境后期再是厉害,也不可能抗衡王极境初期。

    那么天人境呢?

    从古至今,天人境本就屈指可数。

    而每一个天人境,都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那是真正能以一

    己之力,改变天下大势与历史进程的存在!

    “我能不能成就天人境?我要多久能成就天人境?”这是赵宁问自己的第二个问题。

    跟天元可汗宴饮了两个时辰,赵宁多番试探,以他两世为人的见识,百年一遇的天赋才能,也没能发现什么实质性破绽。

    最终,赵宁也是答应将契丹可汗的请罪书,转呈大齐皇帝,并跟对方商简单谈了一下契丹军撤军的事宜。

    契丹部名存实亡,已经不过是天元军一部,赵宁对此心知肚明,但他没法把这事公之于众,因为没有证据,无法说服文官们。

    顶多,让赵氏多少理解这一点一些。

    回到雁门军营地,赵宁还没去跟赵玄极、赵北望回禀会晤结果,就在中军大帐外,看到了来回踱步,焦虑不安的达旦太子。

    见到红光满面,明显是喝了酒,而且心情不错的赵宁,达旦太子浑身一僵,面色一下子灰败到了极点。

    而后,不等赵宁走进,他就连忙上前两步,噗通一声,竟然直接跪在了赵宁面前,神色悲戚,近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赵将军,你不能这样啊,你们不能抛弃达旦部啊!达旦......达旦部,一直都敬仰天朝,敬仰雁门军,敬仰赵氏,绝无半点儿贰心的!”

    赵宁敛目收眉,俯视着达旦太子,冷淡道:“太子这是干什么?”

    “赵将军,我错了,我跪下了,我向你赔礼道歉,你可千万别联合天元、契丹两军,将达旦部吞灭了!

    “赵将军,我们同生共死过,我们是生死之交啊,你一定要顾念这份旧情啊......你要知道,我一直对你敬佩万分的!”

    接触到赵宁漠然疏远的态度,达旦太子这回不是做样子,是真的哭了出来。

    赵宁跟契丹可汗宴饮了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中,达旦部贵族可是度日如年,他们想方设法打探消息,却连雁门军营地都进不了!

    连巴图都进不了!

    不仅如此,在达旦太子带着犒军酒肉前来拜会的时候,也连中军大帐都没进去,赵玄极、赵北望根本就不见他。

    这说明了什么?

    达旦部已经是惊弓之鸟,哪里还受得了这个刺激?

    而让达旦太子甘愿下跪赔罪的,不是这些外部压力,而是达旦可汗遣他出来时的一番话:

    “都是因为听信了你的谗言,本汗才一时贪心,跟你一道在王帐中激怒赵宁,得罪赵氏,现在可好,咱们真的惹怒了他们!

    “这回你过去,要是不能让雁门军继续帮助我们,要是不能保全达旦部,本汗褫夺你的太子之位,传给巴图!”

    赵宁淡淡瞥了达旦太子一眼,目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势利小人就是这样,谋求利益的时候,他们就像嗅到血味的苍蝇,见缝插针,鼠目寸光,不顾一切,甚至不顾生死。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身处危险,财富、命运全靠别人掌握的时候,莫说下跪求饶,就算让他们做牛做马,他们也是半点而都不犹豫的。

    这种人眼中只有利益,看不到人格。

    赵宁没有多理会达旦太子,更没有让他起身,面无表情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

    ps:正经加更就到今天,往后随缘了,不过还是会尽量多更,至少一天两章是要保证的。

章二三零 敛财

    跟赵玄极、赵北望等人,回禀完与契丹可汗会面的事,再商量了一些后续事宜,赵宁从中军大帐出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蹲在地上的达旦太子,猴子一样的凑上来,用力抓住赵宁的衣袖,可怜兮兮的哀求:“赵将军,赵公子,求求你了,给我一条活路吧!”

    赵宁厌恶的甩开达旦太子的手,看也没看对方,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达旦太子见赵宁没有一口回绝,心头一喜,哪里还顾得上赵宁的态度,连忙屁颠屁颠的跟在身后,满脸讨好的道:

    “赵将军有什么条件,但说无妨,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去做!就算我办不到,我也会极力说服大汗,保证让赵将军满意,如何?”

    赵宁心里清楚,不管他现在怎么对待达旦太子,施恩也好结仇也罢,这种人事后对待他的态度,还是要看他对达旦太子有没有好处。

    对只看利益的人,那就只谈利益,赵宁面无表情的道:“一千万金。”

    达旦太子愣了愣,眼中竟然掠过一抹犹豫、肉疼之色。旋即他又立马想通,这些东西都是达旦部出,他现在又不是可汗,跟他没多大关系。

    “好好,莫说一千万金,就算是一千五......一千万金!我这就回去跟大汗商量,不,让大汗答应!”

    达旦太子言语数变,说完又眼巴巴的看着赵宁,他知道赵宁必然还有要求,“赵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三万匹战马,优良战马。”赵宁目不斜视道。

    凤鸣山骑兵阵战时,雁门军战马损失不小,而对骑兵来说,战马比普通将士精贵,也更稀缺。现在有机会补充,他当然不会放过。

    毕竟,谁也不知道,事后朝廷会不会原数弥补雁门军的损失。

    “好好,三万匹战马!”达旦太子连忙答应。

    赵宁瞟了达旦太子一眼,“别忘了,你得在王庭所有人面前,当众向我道歉。”

    达旦太子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口苦涩,早知到时候还要跪,之前赵宁刚回营的时候,他就不跪了,“都......都听赵将军的。”

    “回去吧,本将要修炼了,没事不要再来打扰。”

    看着赵宁进帐,毫不客气的放下帘子,被晾在外面的达旦太子,脸色阵青阵紫。身为太子,他何曾有过这种待遇?

    不过他现在没心情对赵宁不满,反而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毕竟,他的太子之位暂时保住了,不会被巴图给夺了去。

    要是让巴图成为了太子,以他俩的关系,他都不敢形象,往后自己会过什么样的日子,在达旦可汗宾天之后,他能不能活下去。

    快速回到王庭,达旦太子将跟赵宁见面的情况,对方提出的条件,一字不落的回禀给了达旦可汗,希望对方赶紧照办。

    听说“一千万金”跟“三万匹战马”,达旦可汗拿在手里的酒杯一抖,差些又砸到了达旦太子身上,他先是一阵肉疼,旋即满面怒容:

    “用大齐的话说,你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一千万金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三万匹战马......你不知道此战我们损失了多

    少战马?!”

    达旦太子虽然畏惧达旦可汗,但还是鼓起勇气,义正言辞道:“大汗,现在是生死存亡之秋,先保住性命、保住王庭要紧,些许财物......”

    “这是些许财物?!”

    达旦可汗一张胖脸憋得通红,“一千万金......多出的两百万金,你来出!这么多年的太子,你也积攒了不少家底,如今是王庭生死危机,拿出一部分来!”

    达旦太子手脚顿时僵住,眼神闪躲,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大义凛然的样子,“臣,臣哪有这么多财富......”

    他是太子,两百万金未必拿不出来,毕竟他麾下还有很多贵族,凑一凑绝对不是问题,但那也太伤筋动骨了。

    一个可汗一个太子,就此僵持下来,围绕着一千万金跟三万匹战马,该从哪里出的问题,竟是没能达成统一意见。

    而后,他们把很多贵族叫了过来,让大家分摊份额。

    结果,这些性命尚且在两难之间的王公贵族们,却一个个视财如命,在你出多少,我出多少的问题上,彼此争论不休。

    一万金的数量,都要面红耳赤扯皮很久,甚至有人捶胸顿足,破口大骂。

    这种争论,持续了一日夜,也没个真正的结果。

    贵族们全神贯注,投入到了财富算计的战场,拼杀的浑然忘我,时而互相结盟,时而相互拆台,时而哭穷喊冤,时而以死相逼,手段繁多,斗争精彩。

    要是天元、契丹两军杀过来的时候,他们能齐心协力,将这会儿展露出的聪明才智,投入到战争中去,天元、契丹两军,断不至于这么快杀到王庭来。

    而眼下互相争斗的脸红脖子粗,双目冒着绿光的贵族们,是这样心无旁骛,好似天元、契丹两军已经退了似的。

    这种争斗,持续了整整两日。

    第三日,巴图冲进王帐,不顾礼仪贵族,对所有人大声疾呼:

    “天元、契丹两军的使者,这两日频繁出入雁门军营地,而在今日,他们更是有使者队伍,在雁门军的护送下,往南边去了!”

    一语既出,吵闹如同菜市场的王帐,顿时寂静无声。刚刚还精神奕奕、斗志昂扬的贵族们,这下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个个六神无主,呆立当场。

    恐惧,将他们从名利场拉回了现实。

    “本汗出五百万金,太子出一百万金,其余的在座所有人平分,马上回去将财物抬出来,三刻后未到者,杀无赦!

    “三万匹战马,王庭出一万,余者你们平分,一日之内,必须送到雁门军营地,延误者,斩!”

    达旦可汗霍然起身,又急又怒的大吼出声,眼神死死盯着在场所有人。看他的样子,谁要是再敢多说一句,明显就会立马被他推出去斩首。

    众贵族惊骇之余,接触到达旦可汗吃人的眼神,知道对方已经怒不可遏,再多说只会是自讨苦吃,一个个唯有领命。

    贵族们鱼贯而出的时候,怒其不争的巴图在心里想道:

    要是大汗早这么强势,争论何至于持续这么久?刀架在脖子上了,还不知道同心协

    力,非得脑袋搬家了才醒悟,但那还有什么用?!

    ......

    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金灿灿的金锭,与一箱箱五光十色、晃人眼球的珍宝,赵宁觉得这个大帐,已经成了世间最强大的奇兵。

    他笑得一时收不住嘴角。

    在他眼里,这些财富不是金子银子,而是一个个强大修行者,一件件非凡符兵,是敌人血淋淋的头颅,是大齐的太平江山,是赵氏一族的昌盛强大!

    从帐篷里出来,看着雁门军将士们,兴高采烈的将一群群战马牵引去马厩,听着他们热切振奋的谈话声,赵宁心胸无比敞亮。

    此役收获,远比之前预计得大。

    三万匹战马进入雁门军,其实是充公,提升的是大齐军队的战力。朝廷不夸赞也就罢了,断不至于无端攻讦,也攻讦不了。

    只不过,这个充公,充的是雁门军的公,力量是掌握在赵氏手里的。

    至于合计一千万金的财富,当然是都要进入赵氏库房。

    数量虽然多了些,必然惹人眼红,但这毕竟是达旦部自愿贡献的,非劫掠而来,文官们就算攻讦,效果也不会大。

    历来大军作战,将门世家都会借机获利。

    打仗会死人,将门子弟会阵亡,符兵也会损失,收集战利品无可厚非,皇帝总不能既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

    皇权与世家共天下,就是这副模样。虽然这话没人会拿在明面上说,但规则就是这么个规则。

    世家如果不能从战争中攫取财富,壮大自己,谁会吃饱了撑得,失心疯了,冒着生死危险,带着族中子弟征战沙场?

    做个安安全全的文官不好吗?

    文官在任上,利用手中权力,要赚取财富还不方便?

    同理,这也是眼下的大齐文官,百般抵制战争,日日鼓吹“刀兵入库、马放南山”,方为太平盛世的原因。

    因为一旦有战争,将门只要取得胜利,就能迅速壮大自身。

    这世上的买卖有很多种,获得财富的方法也数不胜数,但却没有一种比得上战争,来得直接高效。

    战争的本质,向来是抢钱抢粮抢地盘。只不过草原军队干得明目张胆,而中原皇朝对草原的战争,多是保护自己的钱粮地盘。

    战争的起码追求是获利,赵宁这回跑到雁门关来,早早谋划、参与这场战争,自然不是为了将士战死,族人折损。

    而是为了让赵氏借此机会,更加壮大。

    朝廷不给的,他自己弄;皇帝不给的,他自己拿。

    “宁哥儿,天元、契丹两军的财物,也送过来了。”赵辛满面春光的跑到赵宁面前,递上了手里的礼单。

    他现在已经确认战争结束了,天元、契丹两部会撤军,之前在路上的疑虑一扫而空,对赵宁料事于先的智慧,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扫了一眼天元、契丹两部的礼单,赵宁轻笑一声。

    虽说蒙赤跟契丹可汗,要给皇帝上书,赵宁跟赵氏不好阻拦。但他们毕竟是要通过雁门军办事,没点好处,雁门军凭什么大开方便之门?

章二三一 信谁

    安思明在给皇帝写密报。

    他已经坐在案桌前两个时辰了,可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

    这份密报,要说清此战的详细情况,送给皇帝。但这份密报又事关他的身家前途,并不那么好写。

    若是如实禀报,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安思明当然不必纠结。

    但能如实禀报吗?

    很显然,这正是让安思明苦恼的问题。

    黑石谷一战,他的嫡系部曲死亡近半,尤其是修行者,更是死伤过半。而如此巨大的付出,换来的军功,却只是攻克黑石谷关城。

    如果凤鸣山最终是从黑石谷被攻破的,安思明所部功劳还大些,但凤鸣山是被赵宁从白风口突破的,他攻克关城,也就仅仅是攻克了一座关城。

    些许军功,与付出完全不成比例。

    这些锐士,可是皇帝分外关注,寄予厚望的寒门势力,皇帝是要安思明带着他们沙场建功,进一步蚕食雁门军军权的!

    现在军功没有多少,安思明已经辜负了圣命。

    军情如实禀报的下场,安思明用脚指头想也只能知道。

    他的地位会保不住,他会被人取代!

    安思明想起自己的身世。

    他有一头卷发,碧色的眼珠子。他的确不是中原人,而是西域胡人之后。

    在大齐这个强盛无双、兼容并包的国度里,慕名逐利而来的胡人随处可见,才智卓著做官的胡人也不少。东瀛来的遣齐使,就有不少在官府出仕。

    大齐开朝之初,便有很多草原贵族骁将,在军中就任高位。譬如,突厥人阿史那思谟。

    阿史那思谟做右武卫大将军,没有人非议,因为人家靠得是实打实的战功。但安思明呢?

    他没有军功。

    他能有今日地位,一靠钻营媚上,二靠王极境的修为。但安思明心知肚明,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能出任高位,跟那些被破格提拔,显赫人前的寒门士子,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皇帝需要一些没有根脚,不是世家子弟的人,来占居高位,分世家大族的权!

    说到底,他不过是皇帝对付世家大族的一枚棋子。他最大的人生使命,就是来分赵氏的军权,这是他在皇帝眼中,唯一的用处。

    没了这个用处,他什么都不是。

    皇帝要撤换他,轻而易举,而且不知道有多人拍手称快!

    而现在,他正在面临此生最大的危机。

    他已经是雁门关防御使,他不能丢掉这个高位,他已经习惯了荣华富贵,他不能想象自己跌落尘埃后,会被多少人嘲笑、踩踏。

    那样的悲惨人生,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活头?

    安思明眼神逐渐坚定,拿定主意放手一搏后,他开始奋笔疾书:

    “......北胡军队战力寻常,所依仗者,唯自西域购置的甲胄、长弓而已。雁门军两战皆为仰攻,处尽劣势,得胜原因也在于此......

    “第二战中,黑石谷最难攻克......大都督严令臣下,务必攻克黑石谷关城,臣不得不全力施为......臣戮力攻打关城,将北胡预备兵力,全部吸引至战场......

    “伤亡虽重,然臣等顾念圣恩,前赴后继,死不旋踵,将士折损近半,终克关城。然恰在此时,大都督下令臣部撤下战场......”

    “赵氏所领雁门军,趁势攻入黑石谷中,遂配合白风口的赵宁所部,击败北胡军!

    “......臣未能夺得头功,罪不容诛,望陛下责罚......然大都督假公济私,把臣下当刀使,亦绝非没有图谋,请陛下明鉴.......”

    密报写完,安思明通

    篇浏览一遍,沉吟半响,终是用了印信。

    通篇内容,都在说北胡军战力寻常,雁门军表现一般——他当然不会称赞雁门军。只有诋毁雁门军,才能达到诋毁赵氏的目的,让皇帝对赵氏不满。

    皇帝对赵氏越是不满,他就会得到皇帝越多支持,往后在雁门军的处境就会越好。

    要把雁门军说得不堪,就必须说敌人也不强。

    而敌人占尽地利,最难打的一仗,他部付出巨大代价,终于取得突破,本来可以率先突破凤鸣山,立下大功的,却被赵玄极摘取了胜利果实!

    安思明叫来心腹,让对方将密报送回燕平。

    内容半真半假,马脚不多。但安思明知道,这肯定跟赵玄极的军报大相径庭。他现在就是在赌,赌皇帝相信谁!

    他孑然一身,这回赌败了,也就是一个人败了,又没有家族会被牵累,有什么需要顾虑的?

    但如果他赌赢了,他就依然还是雁门关防御使!

    ......

    燕平,宫城。

    日暮降临,华灯初上,皇帝站在风雪亭里,双眸映出万家灯火、璀璨星河。夜风中,他遥望着从脚下延伸出去的京城,沉默不语。

    他负在身后的手里,拿着几本折子。显然他眼下在思考的东西,就跟这些内容非同寻常的折子有关。

    除了天元太子、契丹可汗的国书,就是赵玄极跟安思明的军报。

    赵玄极在军报里,极力言说北胡军是如何强悍,天元将士的百战精锐是如何难缠,雁门军此战能胜,全靠将士殊死相搏,赵宁洞察战机。

    在赵玄极这里,雁门军是英雄,赵宁是大功臣。

    可在安思明的密报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种模样。

    该信谁?

    北胡各部是什么情况,去年代州之事后,他就早早派了飞鱼卫,前去草原查探。

    要说草原上真多出了那么多修行者,飞鱼卫岂能不知?要说契丹军都训练有素,好似日日都在操练,飞鱼卫为何什么没有看到?

    飞鱼卫的回报,跟安思明的军报相对应,跟赵玄极的军报完全不符!

    “北胡军怎么会这么强悍?除了天元军,契丹军也多年没有大战!

    “修行者众多?自古以来,草原的修行者又何曾多到哪里去?人头分辨不出修为,就可以随意说?”

    面色铁冷的皇帝,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北胡军要是这么强,没有见过血的雁门军,怎么能在攻防战中赢下此战?

    “一群沙场新卒,在被对方占尽地利的情况下,都能战胜对方,还说对方强得离谱......真当朕不知兵事?

    “赵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去?左右战局?大都督啊大都督,为了让自家杰出子弟平步青云,你是连老脸都不要了吗?

    “把这么多军功堆在他身上,他承受得起吗?真当雁门军是你家的?真当军功可以随你们杜撰?

    “为了突显雁门军跟赵氏的重要性,让赵氏一门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就渲染北胡威胁,渲染草原军队强盛,这岂是臣子所为?!”

    这些念头在皇帝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眼中的怒火好似要点燃燕平城。

    但他很快平复了心境。

    因为他今天叫了臣子过来议事。

    平日,能到风雪亭来就只有皇帝,敬新磨也只能呆在亭子外伺候,自从宋治即位,这里就只出现过两个臣子。

    现在,其中一个臣子到了。

    来的是宰相徐明朗。

    见礼后,皇帝让宰相进亭,两人在亭中对坐,前者将手里的两份折子,递给了徐明朗。

    递过去的,是天元部跟契丹部

    请罪的折子。

    既然是国书,理应通过鸿胪寺、中书省递交,先经宰相的手,而后才会到皇帝手里。

    但这是徐明朗第一次见到这两份折子。

    如果是一年前,皇帝这种破坏现存权力架构的行为,必然会引发徐明朗的不满与抵触。

    但是而今,刚刚经受宦海最大挫折与打击,重新确立皇帝信任的宰相,明显已经没有勇气触犯龙颜。

    看完折子,徐明朗没有向之前一样,遇到任何国事,都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不管皇帝什么意思,就毫无顾忌说出自己的看法,而是先询问皇帝的意思:

    “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道:“契丹部愿意承认所有战争责任,契丹可汗会亲率王族、大臣,前来燕平城谢罪,宰相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徐明朗点点头,“契丹部已经害怕至极,只要契丹部不被大齐灭亡,契丹可汗等人可以奋不顾身。”

    皇帝道:“契丹部在没有经过大齐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对达旦部出兵,并且在凤鸣山阻击雁门军,造成雁门军四万将士伤亡,其罪的确难恕。”

    徐明朗观察着皇帝的脸色,揣度着皇帝的心意,顺着皇帝的意思道:

    “但契丹部的认罪态度,已经足够虔诚,可汗亲自带着王族过来谢罪,这是史书上绝无仅有的事。

    “大齐是礼仪之邦,仁义治天下,对待外族也该恩威并施,不好煎迫过甚。

    “如今,凤鸣山一战,已经起到了威慑作用,大齐也可以就此软禁契丹可汗。执意灭亡契丹部,殊无必要,而且可能让草原人人自危,对大齐不利。”

    皇帝微微颔首,“宰相所言甚是。”

    简单的对话,敲定了契丹部的存亡。

    但这番对话的含义,却不只是这么简单。

    徐明朗的那番话,是在极力避免战争继续下去。

    契丹可汗已经甘愿亲自谢罪,可见战争的面貌如何,但凡契丹部还有生机,能够抵挡雁门军,他们就不会做这个选择。

    换言之,只要战争继续下去,契丹部必被雁门军灭亡。届时,雁门军中会产生多少军功?赵氏会在灭亡契丹部时,掠夺多少财富,让自身壮大多少?

    通过这些话,徐明朗也在试探皇帝,对待赵氏对待将门的态度。

    皇帝同意徐明朗的见解,就让徐明朗对皇帝的心意,有了起码推断。

    但这个推断,还远远不够,徐明朗需要进一步弄清楚,皇帝眼下对待将门跟门第的策略,于是他主动往下说:

    “天元太子,战前就该来燕平成,为燕燕特穆尔之事谢罪的,却无故中途反悔,还去参与了进攻达旦部的战争。

    “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是否要回绝天元部的请求,拒绝天元太子入京,命令雁门军攻伐天元王庭?”

    皇帝不动声色,“凤鸣山一战,雁门军损兵折将四万,以他们如今的战力,再让他们远征漠北,只怕不妥。”

    徐明朗俯首拱手:“陛下明鉴!”

    他心中已经基本确定了,皇帝接下来对待将门跟门第的态度。

    雁门军的确伤亡不小,但远征漠北,却可以驱使契丹、达旦两部将士,并让它们供应雁门军军粮,难度并不大。

    皇帝不让雁门军远征漠北,一方面,固然是蒙赤愿意来燕平,大齐的天威已经得到维护,另一方面,也是不愿赵氏跟雁门军再立战功。

    皇帝接着道:“天元部狼子野心,朕虽然暂时愿意听听天元太子怎么说,但如果他不能让朕满意,朕仍会灭了天元部!”

    说到这,皇帝看了宰相一眼,“凤鸣山一战,北胡军中出现了六名王极境,针对此事,宰相怎么看?”

章二三二 坐着与跪着(三更)

    徐明朗面容肃穆:“仅凭契丹一部,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王极境。可见凤鸣山一战,并不是如天元太子说的那样,他们完全没有参与。

    “而根据雁门军战报,当时在天元部、契丹部跟达旦部的战争中,有达旦部王极境被斩杀,现身的‘契丹’王极境有两人!

    “两个草原王庭,最少拥有了八名王极境,这是草原对大齐最大的威胁,大齐必须慎重处理。”

    百余年来,大齐轻视草原,笃定草原对大齐没有实质威胁的根本,除了对中原皇朝国力的自信,就在于大齐的王极境数量,不是草原可比。

    而现在......

    “若无这么多王极境,这些蛮子哪里来的底气,敢在凤鸣山阻击雁门军,跟我大齐王师作战?天元太子怎敢出尔反尔?”

    皇帝冷哼一声:“好在凤鸣山一战,打服了他们,让他们意识到了,他们就算有这么些王极境,仍非大齐王师对手,及时幡然醒悟。”

    雁门军战报传回,皇帝得知草原有这么多王极境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调遣大齐王极境北上,确保后续战斗的胜利。

    好在天元、契丹两部及时低头。

    “契丹可汗跟他带来的王族中,就有三名王极境,草原没了这三个顶尖强者,实力也就弱了很多。”

    徐明朗试探着说道,“凤鸣山一战中,赵氏多了赵镇中、赵北望两个王极境,现在大齐的王极境数量,已经超过了双手之数。”

    他这话的意思,本来是没了契丹部那三个王极境后,大齐王极境的数量,依然稳压草原一头,不必过于重视草原。

    更何况,达旦部跟天元部还是敌对关系。

    皇帝眼神锐利,一言不发。

    徐明朗低头不语。

    大齐眼下十一个王极境,赵氏就占了三个,数量已经跟帝室齐平。无论是对皇帝来说,还是对徐明朗而言,这都绝对不是个好消息。

    两人沉默半响,皇帝道:“凤鸣山两战,雁门军共计折损四万,而两战杀敌不过六万,这份战果,宰相怎么看?”

    徐明朗迟疑着道:“百余年前,我大齐王师荡平草原时,杀敌超过二十万,伤亡也不过四万余......由此可见,这些年,赵氏是怎么治军的。”

    话至此处,徐明朗没有继续往下说。

    皇帝也没追问。

    “凤鸣山一役的军功评定,就辛苦先生一回,带头主持核算、评定如何?”皇帝忽然语气亲和的道。

    “臣领命!”

    千言万语,都在那声“先生”中,无需再多作说明。徐明朗已经知道,他在这件事中应该怎么做了。

    让他来评定此战军功,他还能让赵氏好受不成?

    ......

    徐明朗想了想,还是问了一个符合他宰相身份的问题:

    “陛下,若是天元太子入京后,愿意承担的罪责不够多,大齐是否要要雁门军二度出关,攻灭天元部?”

    皇帝淡淡道:“雁门军此战损失不小,需要休养,再有北伐战事,他们就不用参与了吧?

    “陇右军、山海军,乃至禁军,都可以出兵漠北。届时,再让女真、契丹、达旦三部出兵协助,区区天元部何愁不灭?”

    徐明朗心头大定,完全明白了皇帝对待赵氏的态度,“陛下英明!”

    凤鸣山一战,天元、契丹两部联手,都被雁门军击败,而且吓得赶紧认输服罪,一个可汗一个太子,不顾生死亲自来燕平谢罪。

    他们能有多少战力?

    没到山穷水尽之时,他们怎会牺牲

    可汗和太子?

    这种存在,反手可灭。

    只是真要出兵的时候,却不能再给赵氏立功的机会了。

    皇帝琢磨了一下,“此战中,北胡既然出现了八个王极境,那只来三个怎么够?天元太子想要入京,就让他也带两个王极境来。”

    要真正稳定草原,免除后患,还是要消减他们的王极境数量。这些王极境到了京城后,除却契丹可汗跟天元太子,其余人都必须被废除修为!

    如此,皇帝才会安心。

    “陛下的意思是,此事也让臣处理?”徐明朗眼前一亮,这意味着,此战的善后事宜,就完全掌握在了他手中。

    “有劳先生了。”皇帝道。

    徐明朗大喜过望。

    ......

    扫了一眼天元、契丹两部的礼单,赵宁轻笑一声。

    虽说蒙赤跟契丹可汗,要给皇帝上书,赵宁跟赵氏不好阻拦。但他们毕竟是要通过雁门军办事,没点好处,雁门军凭什么大开方便之门?

    任何一点可以赚钱的地方,赵宁都不会放过,就算从对方的牙缝里扣,他也要扣出一块肉来。

    对方贿赂赵氏的财物,说多不太多,说少也不少,两部加在一起,拢共百来万金。看来蒙赤对赵氏还是防备得很,能少资敌就少资敌。

    “让他们撤军的时候,把随军物资都留下,只准带回去的口粮。”

    赵宁对蒙赤的态度自然不满意,遂有了这么个主意:

    “如果雁门军的军功不打折扣,这些物资就当作缴获,上缴一部分;如果朝廷不给雁门军应有的军功,那这些物资,雁门军就自己吞下。”

    “我们这样大包大揽,怕是不妥吧?且不说文官们如何弹劾我们,就算是陛下,也会对我们甚为不满。”赵辛担忧道。

    赵宁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我当然希望,朝廷不会克扣我们血战得来的军功,那样对谁都好,大家也不用面红耳赤互相瞪眼。”

    “但如果该给的军功朝廷不给,赵氏跟雁门军就不能不满?他们能做初一,我们自然能做十五。就算有过错,也不过是互相推诿罢了。”

    这番话很有道理,但赵辛还是顾虑重重,“陛下是君,我们是臣,我们跟陛下对着干,怎么都会有很多麻烦。”

    说着,他往安思明所部的营地扫了一眼,压低声音对赵宁道:

    “安思明都来了,陛下已经要动我们的军权。咱们再这么敛财,只怕双方矛盾会快速激化,我们肯定斗不过陛下,必然要吃大亏。

    “那种形势下,或许家族会遭受重挫,落得跟郑氏、吕氏一样的下场!真到了山穷水尽之际,我们还能造反不成?

    “大齐各个边境雄关,重兵驻守之地,每一个都是由两个以上的将门把持,唯独雁门关只有赵氏一家。

    “陛下让安思明到雁门关来,意图分赵氏军权,虽说这事对我们伤害极大,但这就是帝王心思不是吗,我们能奈何?

    “其实只是安思明在雁门关,我们军权就算受损,也不过是跟其它将门一样处境罢了。只要大都督府仍在,我们依然是大齐第一将门世家。

    “陛下分我们的军权,也就能做到这么多罢了。断不至于让赵氏伤了根本,闹得雁门军内部大乱、国门大开,自毁长城。”

    “可若是我们敛财太甚,家族壮大过多,真跟陛下斗得不可开交,陛下让我们失去将门第一的位置,让我们家势大衰,岂非得不偿失?”

    赵辛说的都是事实,几近于金玉良言。

    皇帝要收世家的权,那

    就让他收走一部分好了,吃亏的又不是赵氏一族,而是所有大族。

    只要赵氏仍是世家,仍是大齐第一将门,就算势力不如以前了,但在大齐内部的地位,却不会有根本衰退。

    说到底,赵氏是大齐的赵氏,是立足于皇朝内部的,只要在内部仍能“称王称霸”,在皇权面前,委曲求全并无不可。

    太平盛世,民不与官斗,臣不与君斗。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道理,也不行。

    不是不想,而是斗不过。

    太平时节,官吏掌握着绝对权力,君王对国家有绝对掌控力,不容挑衅,不容忤逆。

    有冤屈,官吏、君王为你主持公道,那就有公道;官吏、君王不给你公道,那即便是赵氏,也只能跟冯三、冯牛儿等人一样的处境和下场。

    不服的平民,不服的臣子,奋起反抗的唯一下场,就是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并被扣上暴民罪徒,乱臣贼子的帽子,被世人唾弃,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既然斗不过,那就只能忍辱偷生。

    毕竟大家都要活着。

    除了皇帝,谁活着,还能不受气呢?

    民在官面前卑颜屈膝,臣在君面前蝇营狗苟。

    皇帝要收军权,时势如此,赵氏识相就范就行了,万不能失去圣心。

    也即,就算皇帝对不起赵氏,赵氏也得巴结讨好皇帝,做一条忠犬,做一条好狗,保住自己第一狗腿的地位。

    赵氏是臣,居于人下,这是生存之道。赵氏能追求的,就是做众臣之首,可以在天下臣民面前,耀武扬威颐指气使,享受人臣的最大尊荣。

    以上这些,是赵辛的核心意思。

    赵宁明白他的意思。

    但赵宁不以为意。

    甚至是完全不认同。

    他抬起头,望着悠悠青天道:“这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

    “太祖打下江山,有赵氏先祖冲锋陷阵,族人死伤无算;皇帝能安享太平,也有赵氏日夜镇守国门,骨肉不得团圆。

    “凤鸣山这一战,多少赵氏俊彦马革裹尸?白风口主阵山包上,至今血腥味未散。我们是第一世家,可那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不欠皇帝一分一毫!

    “皇帝跟世家共天下,我们一起坐在朝堂上,君臣相合,各安本分,彼此礼敬,太平无事。

    “皇帝要终极皇权,不做人了,要做神,要让我们跪在朝堂上,把我们当奴仆、鹰犬,予取予夺?

    “那不可能。”

    听到赵宁这番话,赵辛心神大震。

    半响,赵辛不可置信的问:“陛下不让我们坐了,要让我们跪着?”

    自古以来,无论秦汉,还是本朝,官员在朝堂上,都是坐着的。世家官员跟皇帝并作于朝堂,这是皇帝与世家共天下的根本表现。

    让官员失去坐的资格,变成跪着,那就不是共天下了。那说明天下都是皇帝一个人的,所有的官员,都只是奴仆而已。

    赵宁没有回答。

    他心里想的,是大齐的寒门势力,是那些靠科举成为官员的士子。他们,是一股洪流,是漫天的海浪,是能改天换地的力量。

    只是他们在改天换地,把世家官员从朝堂上一扫而空后,自己会跪在皇帝面前,不做人了,做狗奴。

    临了,面对万里苍穹,无边无际的原野,赵宁说出最后一句话:“我不会坐以待毙。”

    太平时节,面对强权,臣民只能引颈受戮,赵氏必须苟且偷生。

    可眼前的天下,是太平时节吗?

    大齐没有几年太平了。

章二三三 天下风云,出自帝王(上)

    有关北境的事情说完,皇帝留着徐明朗,叙了一会儿旧,讲的都是皇帝还在东宫时,两人的师生情谊与轶事。

    君臣的关系,在欢声笑语中,好像拉进了很多。

    半个时辰后,在徐明朗起身告退的时候,皇帝忽然拉着他的手说:

    “朕刚刚设立了推事院,为的是肃清官场风气,监察不法之事,给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现在万事俱备,但新设立的衙门,没有一个有分量的主事者不行。

    “学生知道先生政事繁忙,本来不忍让先生过于劳累,但这个衙门交给别人去管,朕又不太放心,先生就勉为其难挂个名,兼管推事院如何?”

    徐明朗微微怔了怔。

    推事院这个衙门,是萧燕之事、庞氏覆灭后,新成立的。

    虽说名义上是为了监察官吏,起给御史台查缺补漏的作用,但毕竟还未真正办过事,职能到底是什么,皇帝要用它做什么,仍是个谜。

    这个衙门里,目前几个领头的官员,品阶都不高,皇帝破格提拔的唐兴、周俊臣,就是最有地位的存在了。

    推事院里的官吏,大部分都是寒门士子,本着“权力共享”的原则,一些世家大族,往里面安插了子弟,皇帝也没拒绝。

    就眼下来看,这似乎是个地位不高,但权力不小的衙门,毕竟皇帝重视。但让宰相去兼管,仍是小题大做了。

    更何况,徐明朗还只是“挂个名”。

    这就是说,他不管具体事务,在推事院还未划分六部辖下,极有可能直接向皇帝负责的情况下,他甚至可能想管都管不了。

    但推事院可以借助他的权威行事,而且如果出了问题,他还有责任。

    “臣愿为陛下分忧。”徐明朗没有拒绝,皇帝一口一个“先生”“学生”,今夜已经得到很多好处的他,没法拒绝。

    ......

    紫竹宫。

    素手调羹的赵玉洁,听到宫女禀报,说是宰相来见,深感意外。吩咐宫女让宰相进来,自己放下羹匙思索了一会儿,心中有了推测才来到正殿。

    见礼后,两人分主次落座,赵玉洁只留下一名心腹侍女伺候,让其他宫女都退了下去。

    “大人怎么到我这来了?”赵玉洁亲手给徐明朗奉上茶水。

    接过茶盏,徐明朗笑道:“你入宫已有数月,本相来探望一下义女,有何不可?”

    赵玉洁莞尔一笑,直言不讳:“宰相当然想要来紫竹宫,但今天能够成行,恐怕是陛下亲自允准的吧?”

    徐明朗不置可否,“哦?”

    “赵七月管着后宫,宰相想要进来,若无陛下授意,只怕没那么容易。”

    徐明朗微微点头,“的确如此。”说着他打量赵玉洁一眼,“不过你可知,陛下为何会同意本相过来?你若能猜到,本相才真服你。”

    赵玉洁品了口茗,放下茶盏,不紧不慢道:

    “前些时间,陛下虽然升了我的品阶,但此后并未到紫竹宫来。唯独近几日,陛下来的频繁。

    “如果我所料不差,当是赵氏在北境战事中的表现,让陛下不满了。”

    徐明朗欲言又止,面有难色。

    赵玉洁笑道:“宰相何必难为情?我能在这宫闱之中站稳脚跟,靠的就是陛下对待赵氏的态度。

    “陛下亲近赵氏,我就永无出头之日,甚至可能性命难保,只有陛下对赵氏不满,我才能得到他的垂青。”

    徐明朗叹息一声。

    皇帝能够让他来见赵玉洁,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表达的是对他的亲近宠信,是对他跟赵玉洁一起,对付赵氏这种行为的认同。

    徐明朗想把赵玉洁这个

    “义女”送进宫,用意何在,皇帝岂能不知。皇帝愿意让赵玉洁入宫,并且进一步垂青于她,就是在让徐明朗放开手脚。

    且在皇帝眼里,同样背靠世家的皇后,跟赵玉洁并无不同。

    徐明朗面色凝重道:“刘氏、庞氏相继覆灭,吕氏、郑氏家势大衰之后,本相着实心灰意冷过一段时间。

    “眼下,陛下让我放手对付赵氏,重新打压将门,虽然符合我心中所想,但我并非没有疑虑。”

    说到这,他停下来,看了赵玉洁一眼。话至此处,若是赵玉洁能够领悟他的意思,他就继续往下说,若是不能,他就没了跟对方说的必要。

    赵玉洁的话让徐明朗怵然一惊:“宰相是怕陛下抛弃你第二次吧?”

    “你怎么知道还有第一次的?”

    “之前在宰相府的时候,我就有一事不明。”

    “何事?”

    “宰相已经是当朝第一权臣,为何行事仍然不知收敛,就不担心陛下忌惮吗?联合门第构陷赵氏,这种事可以说是无法无天。”

    “现在你明白了?”

    “如果不是宰相愚蠢,就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宰相不择手段对付将门,本就是陛下授意宰相的!”

    徐明朗张了张嘴,看赵玉洁的目光十分复杂:“你如何得知?”

    赵玉洁嫣红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明艳而动人,彰显出她胸中的丘壑:

    “若非如此,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多年的宰相,怎会因为一时挫折就萎靡不振,不敢再有半点儿轻举妄动?

    “能让宰相胆战心惊的,唯有被陛下背叛,被陛下抛弃。”

    徐明朗看着赵玉洁:“这个结论武断了些。”

    赵玉洁不慌不忙,娓娓道来:“这些年来,将门被打压得这么厉害,丢了兵部,丢了许多爵位,丢了无数官职,多了个监军......

    “赵氏乃大齐第一世家,赵玄极是大都督,面对这些利益攸关的重大损失,若不是有陛下暗中使劲,他怎么会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会完全不能应对?

    “赵玄极可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也不是饭桶,庸碌无用。

    “宰相能够把赵玄极压制得抬不起头,能够顺利施行一系列要政,追根揭底,是靠了陛下的支持!”

    徐明朗张张嘴,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看赵玉洁的眼神既有佩服,也有一丝抹不去的忌惮,“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赵玉洁拢了拢鬓角发丝,仍然是那副温婉可人,安静淡雅的模样,好似没有半分攻击性:

    “这几个月呆在宫闱中,没多少事做,没多少地方能去,心思沉静下来,自然就会思考很多东西。

    “在刘氏、庞氏倾覆,郑氏、吕氏受损的过程中,赵氏之所以能够无往而不利,不是赵氏的人忽然变得聪明,也不是赵宁那厮有多睿智。

    “赵宁或许的确有点手段,不然也揪不出萧燕,但仅靠这些,并不足以让他以一己之力,颠覆整个皇朝上层权力斗争的大局!

    “赵氏能在这段时间战胜宰相,让门第势力大损,赵玄极能在朝堂上反过来压制宰相,最大的依仗,是陛下暗中支持,施以援手!

    “在这个过程中,赵宁能一步步崛起,说到底,不过是借了大势的东风。”

    徐明朗不由得回想起刘氏、庞氏案中,唐兴、周俊臣这些寒门官员,跟大理寺的所作所为。

    他其实不愿意回想这些,因为正是这些让他痛苦,让他没了大齐第一权臣的威严与份量。

    他长叹道:“若非如此,我何至于战战兢兢,夹起尾巴做人?

    正是陛下的这个态度,让我恐惧。

    “你说的没错,自打我成为宰相,打压将门收拢兵权,就是我的核心大政,这些全都是陛下授意!

    “陛下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就是如此。

    “我已经是当朝宰相,百官之首,没有陛下推波助澜,我何必费这么多精力,去跟将门斗得死去活来,被那么多将门官员忌恨?

    “可刘氏、庞氏等案之事,开始让我思考,陛下是否已经改变主意,不再一味打压将门,而是反过来要对门第动手,借此维持朝局平衡了。”

    赵玉洁为徐明朗撤去已经冷掉的茶,重新给他换了一盏:“朝局平稳、文武制衡,这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双方要互相交手,势力此消彼长。

    “从去年代州之事起,陛下的态度,就已经偏向了将门,开始暗中扶持将门反攻门第。

    “所以陛下给了赵宁‘射雕’‘金蚕丹’,通过多种暗示,让赵氏这个将门领头羊,放手反扑门第,同时让寒门官员,跟赵氏相互配合。

    “而如今,将门势力过大,赵氏跟雁门军又有了战功,所有的将门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反扑门第。

    “陛下在这个时候重新重用宰相,自然是看到朝局失衡,准备二度打压将门,让声势低落、风声鹤唳的门第们,再度站起来。

    “所以我觉得,宰相眼下可以放手施为。”

    说到这,赵玉洁顿了顿。

    去年的代州之事,是她命运的转着点,她之前一直没想通,赵宁是怎么识破她们的安排的。

    现在她觉得她想通了,赵氏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全靠皇帝。

    徐明朗饮了口茶,寻思片刻,点了点头。

    赵玉洁继续道:“要动世家官员,没有由头不行,之前门第对付将门,是靠武将在太平时节里,战意松懈治军不严,是靠他们贪赃枉法,德行不修。

    “将门对付门第,则是靠门第在打压将门的过程中,日渐骄纵,犯下了诬陷赵氏的过错,露出了诸多把柄,正好给了他们反扑的机会。

    “另外,眼下将门跟门第,都已经谨言慎行,再无把柄可抓,这个时候,陛下再要对付将门,就需要新的突破口。”

    抬头注视着徐明朗,赵玉洁道:“若我所料不差,宰相应该领了新的差事,这个差事跟之前的差事都不同。”

    徐明朗怔了怔,细细一想,眼前一亮,“的确有这么个差事——推事院!”

    “推事院?那是做什么的?”赵玉洁现在消息闭塞。

    “目前还不清楚,但陛下让我挂名兼管,不过用的人,是眼下正得陛下看重的寒门新起之秀。”

    赵玉洁露出了然之色,“看来,接下来陛下对付将门的关键,就在这个推事院身上了,宰相可以放心用他们。”

    徐明朗恍然,觉得赵玉洁的推断**不离十,怪不得皇帝要让他兼管这个品阶并不高的衙门。

    他看着赵玉洁摇摇头,服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现在的聪慧劲,比在宰相府要高出了一大截。”

    “宰相就不必夸我了,若无当初在宰相府的日子,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歌姬,哪里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哪能理解这些?”赵玉洁谦逊了一句。

    正事到此说完,两人闲聊半响,徐明朗就起身告辞。

    走出宫城的时候,徐明朗抬头看了看青天,怅然一叹。

    他今天叹息的次数很多。

    他不得不叹息。

    皇帝先是怂恿他对付将门,而后又暗助将门反扑门第,现今再度让他打压将门,这一系列手段下来,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世家势力,在文武争斗中被消耗!

章二三四 天下风云 出自帝王(下)

    追根揭底,皇帝还是为了收世家的权。

    如果皇帝直接收权,世家群起反对,那自然难如登天。

    但挑起文武之争,让双方水火不容,必须依靠皇权保全自身利益,皇帝再用寒门势力制衡双方,就方便得多了。

    “陛下,好手段啊!臣这个先生,还真是小觑了你这个学生。十七将门,十四门第......陛下果然是嫌世家势力太多了吗?”

    想起皇帝平日里温和谦恭、彬彬有礼的样子,徐明朗感到不寒而栗。

    但他就算知道了这些,也没有选择,因为......大势已成!

    文武不可能讲和,将门也不会放过他。

    他要保全自己,就必须按照皇帝的意志行事。一旦没了宰相之位,他都不敢想,自己会被将门踩到什么地步。

    他心里清楚,皇帝这是在把他当刀子使。

    那又如何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把比天下刀子,都更加锋利的刀子,这样一来,他就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没到生死存亡的地步,他这柄刀子,不会刺向皇帝。

    他相信,赵氏那条鹰犬,也不会就这样去咬皇帝。

    眼下到了他自己,到了士人门第,到了世家大族,跟皇帝不死不休的时候了吗?

    没有。

    “往后的朝堂,将会是士人门第、将门勋贵、寒门官员,三足鼎立了。”徐明朗这样想到。

    寒门崛起,世家却没能联起手来,将寒门打压下去,现在自身权位都不稳固的徐明朗,只能坐视寒门日复一日强大。

    在还不能鱼死网破,回天乏术的情况下,接受三足鼎立,虽然让徐明朗这个世家家主格外难受,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管世家大族要消失几个,徐氏必须长盛不衰!”这是徐明朗离开宫城时的决心。

    ......

    送走徐明朗后,赵玉洁回到正殿,在刚刚的位置重新坐下,并没有立刻叫宫女们进来收拾茶具。

    她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推事院果真只是用来对付将门的吗?

    在她看来,当然不是。

    皇帝布局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让文武水火不容,形成了当下双方拼死互相攀咬、殊死斗争的局面,难道只是为了文武制衡、权力平衡?

    徐明朗没有皇帝的支持,没必要跟将门过不去,皇帝没有别的图谋,又何必冒着朝政不稳的风险,拾掇文武相争到这种局面?

    门第、将门、寒门三足鼎立?

    如果皇帝所求的,只是这么一种局面,根本没必要设立推事院。

    在推事院出现之前,皇帝就已经快要达成这个局势。

    这个全新的衙门,绝对不简单。

    赵玉洁敏锐的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她喜欢这种味道。

    血腥味越弄,就有越多人会死,就有越多空间会空出来,天下也就有了更多机会。唯有乱流涌现,孑然一身的她,才能逆势而起。

    近在眼前的这个机会,她没道理不拼尽全力抓住。

    正被皇帝当刀子使的人,心怀怨忿,但他却不知道,皇帝刀子这个身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惜拼得头破血流,都想要争取到的身份。

    徐明朗是刀子,推事院是刀子。

    赵玉洁眼下不能被称为刀子,她还没到那个位置,没有那个份量。

    天下风云,皆出自帝王。

    借助帝王,才能乘风而起。

    但她要借助这天下第一人成势,要在某一天达到“天下风云出我辈”的境界,首先就必须成为这个人手中的刀。

    刀与刀,也是不同的。

    有些刀,用过之后,注定要被抛弃;有些刀,则会被主人一直随身佩戴。

    她要做后者。

    如何才能做后者?

    要抓住机会,抓住最大的机会,就得洞悉大势的根本。

    这个根本是什么?

    赵玉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让她嘴角的诡异笑容,多了几分血腥之意。

    宰相义女的身份,让她成功入宫,但她此刻已经明白,她要走得更远,走到最后,就必须抛弃这个身份,用另一个头面活着。

    这种事,她已是轻车熟路。

    这一路来,她先后抛弃了很多身份,乡野姑娘、赵氏义女、北胡奸细、宰相宠妾......现在要抛弃宰相义女这个身份,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纵然每抛弃一个身份,就意味着对前一个身份,对那个身份周围的人的背叛,她也毫不犹豫。

    她只是一颗小草,脆弱渺小,要活下去本就艰难,怎能有道德束缚?

    如果她还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那就必须把自己变成藤蔓,攀着橡树一直到顶,最终把橡树变成自己。

    在赵玉洁拿定主意的时候,皇帝来了。

    她收拾好心情,换好笑脸,盈盈迎了出去。

    机会不会多,可能过了今天,皇帝又不来了。如果外面形势有变,皇帝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来。

    如果那种局面出现,终有一天,她会死在皇后手上。

    服侍皇帝坐下,两人不近不远的闲谈两句,皇帝就掏出书册,打算读书。

    以往每到这个时候,两人的交流就结束了,皇帝看一阵子书,就会离开紫竹宫。

    赵玉洁很清楚,皇帝到她这里来,无非是做做样子罢了。

    以往,她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但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陛下,刚刚宰相来了。”赵玉洁主动道。

    皇帝淡淡的哦了一声。

    “宰相说他现在心存疑虑。”赵玉洁接着道。

    皇帝看向赵玉洁,面容平静,眼神如常,没有问一个字。

    但是放下了书册。

    赵玉洁将她跟宰相的谈话,一字不落的尽数转述给皇帝。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只是安静聆听,没有任何说出任何意见与评论,但他也没有打断赵玉洁。

    直到赵玉洁说完,皇帝这才不咸不淡的道:“你倒是冰雪聪明,竟然能看出国政大事背后的隐秘。”

    “臣妾在宰相府的时候,时常帮助宰相整理文书,各种公文看了不少,也经常跟宰相谈论政事,宰相并不曾在臣妾面前避讳甚么。”赵玉洁解释道。

    “原来如此。你是宰相义女,有这个待遇不奇怪。”

    没有波澜的说完这句话,皇帝再度拿起书册,目光又要投到书本上。

    赵玉洁咬了咬嘴唇:“臣妾斗胆,敢请陛下,让臣妾回归本姓。”

    皇帝再度看向赵玉洁,“为何?”

    赵玉洁没有躲避皇帝的目光,坚定道:“臣妾本就是乡野百姓,无心攀附世家,进入宰相府都是命运使然。

    “自打臣妾入了宫,便一心只想伺候好陛下,如果臣妾在这世上有个身份,那也只

    是陛下的淑仪。”

    皇帝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初时讶异,而后玩味,最终化为了然。

    “既然你懂得政事,那你就说说,眼下的大齐朝堂,是大都督说了算好一些,还是宰相说了算好一些?”皇帝问。

    “大齐只属于陛下,无论朝堂之事,还是天下之事,全靠陛下一言而决。大都督跟宰相,只需要听陛下吩咐即可。”赵玉洁低头道。

    皇帝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书册上,“你本姓什么?”

    “吴。”

    皇帝微微颔首,“吴,吴媚,不错。吴媚听令。”

    “臣妾听令。”

    “吴媚,明日到崇文殿伺候。让朕看看,你是不是能整理好文书。”

    “臣妾领命,谢陛下隆恩!”

    ......

    从这一刻起,赵玉洁不再是宰相安插在宫中的眼线,而是成了皇帝的双面细作。宰相的一举一动、心中所想,都不再能瞒过皇帝。

    ......

    军帐内,安思明合上手书,长松一口气。

    手书来自皇帝,由飞鱼卫送达。

    内容简单明了,皇帝先是斥责了他的无能,指出他临阵之际不懂得机变的错误,而后表示,折损的修行者会补充,让他好生办差,戴罪立功,否则二罪并罚。

    “陛下这是让我阵前抗命啊!”

    安思明看着那句不懂机变的评语,心里是有苦说不出。

    在给皇帝的密报中,他说他攻下黑石谷关城后,马上就能完全攻克黑石谷防线,却被赵玄极临阵换下,将军功给了赵氏将领。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斥责他不懂机变,是让他当时可以谎称两军战士,已经混战在一起,他部撤不下来,而后强硬的继续进攻,一鼓作气拿下凤鸣山。

    这样一来,大功就会到他头上。

    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他攻下关城后,根本无法突破黑石谷内的第二层防线,撤下来是没办法。要是赵玄极让他继续作战,他部就有全军覆没之险。

    不过,安思明却明白皇帝的意思。

    只要他能拿下凤鸣山,就算阵前抗命,有皇帝给他背书,他也完全不用担心什么。他没有这样做,是让皇帝最为恼火的地方。

    别人不知,安思明岂能不清楚,这回皇帝之所以下令雁门军出关,攻打北胡“弱旅”,可不是为了让赵氏立功,而是在给他创造立功机会!

    因为他的嫡系部曲中,修行者占比极高,不是雁门军可比。所以皇帝相信他部的战力,认为他部只要上了战场,就能建立非凡功勋,压制赵氏诸将。

    若能如此,安思明就能带着大功,在雁门关建立不俗威望,迅速站稳脚跟,并进行后一步拉拢寒门将校的计划,跟赵氏分庭抗礼,达成分化赵氏军权的目的。

    可安思明没有做到。

    正因为知道自己让皇帝失望了,所以安思明才咬牙谎报军情。

    而现在,他知道自己赌赢了,皇帝选择了相信他。

    往后再有战事,他就不必过于忌惮赵玄极的军令。

    不过安思明也知道,短时间内,雁门军只怕没有再出关的机会。皇帝就算想要扶持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只让他部出兵扫荡草原,不让赵氏将领出动。

    “要蛰伏一段时间了。”

    安思明将手书点燃烧掉,长叹一声,神色萧索,“也不知下一次战争机会,什么时候能再到来......”

章二三五 耀武扬威(三更)

    天方大亮,天元、契丹两军,就分别派了使者到雁门军营地,询问他们是否可以开始拔营撤退。

    按照前日跟雁门军的约定,他们今天就要返回。眼下他们打包好了一应物资,算是临行前再知会雁门军一声。

    毕竟,这场战争名义上的胜者是雁门军,天元、契丹两部,是靠太子、可汗去燕平谢罪,才求来安稳撤军机会的。

    赵宁早已集结了马军乙字营、丙字营,在两军使者到来后,就亲自带着这两营轻骑,出了雁门军大营。

    敌军撤军,大军理应监视。

    但赵宁却不只是去监视。

    他率军来到天元军营地,径直入了辕门,马蹄扬起阵阵烟尘,从一队队天元军骑兵眼前,旁若无人的奔驰而过,直到中军大帐的位置前才停下。

    天元骑兵们,都对从眼前耀武扬威般行过的雁门军,怒目而视。

    他们心中有无限憋屈的怒火。他们没觉得自己战败了,他们知道,如果战争没有终止,他们一定会赢。

    但他们很快低下了头。因为百夫长等将校的鞭子,已经落在了那些表情狰狞的战士头上。

    赵宁面前是一片空地,帐篷都已经拔掉了,现在各种物资都被装上了马车,就等着被带走。

    赵宁看到了察拉罕,现在他是天元军营地的主事将领。

    “右贤王,你我又见面了。”赵宁朝察拉罕抱抱拳,笑容随和而亲切,就像是他乡遇故知。

    “赵公子,别来无恙。”察拉罕笑得很勉强。在凤鸣山时,他不止一次想要杀了赵宁,离开凤鸣山时还发下誓言,不除赵宁誓不为人。

    但是现在,赵宁光明正大出现在他面前,他却什么都不做不了,只能将心头涌现的愤懑努力压下。

    “本公子有没有恙,右贤王难道还不清楚?”赵宁笑得不无深意。

    在察拉罕看来,对方就是在炫耀他没能在凤鸣山一战中,奈何自己。但察拉罕不能承认,是他主持的凤鸣山战事。

    察拉罕眼观鼻鼻观心,强忍着怒气,“赵公子这话,本王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关系。”赵宁不以为意,“本公子可以亲口告诉右贤王,本公子现在很好,好得不得了。”

    察拉罕心潮一荡,脸上浮现出一抹青色,险些当场失控。

    因为他没能挡住雁门军,太子蒙赤被迫去了燕平城,生死难料,他已经是自责至极,恨不得自杀谢罪。

    现在赵宁还在他面前,当众往他伤口上撒盐,耀武扬威,他哪能不痛苦尤甚?

    “赵公子若是没什么事,本王这就要离开了。”察拉罕决定快些从赵宁面前消失,眼不见为净。

    “人可以走,东西都得留下。”赵宁淡淡道,“除了马背上的毡帐,跟作为口粮的羊群,其余的,一样都不能带走。”

    察拉罕顿时勃然大怒,如狼似虎的双眼狠狠瞪着赵宁。

    之前赵宁就敲诈过他们,要他们留下物资,可他并没有同意。在大齐皇帝准许他们回军的敕令中,也没有提及军资。赵宁这是要硬抢!

    “怎么,右贤王不答应?”赵宁明知故问。

    “赵公子,皇帝陛下可没说过,让我们留下物资!”察拉罕一字一句道。

    天元军又不是小部落,出兵征战就是牧人单枪匹马。打仗是个烧钱的活计,天元军的随军物资加在一起,价值已经超过千万金!

    这也就是他们是草原军队,要是中原军队,一二十万大军的随军物资,随随便便就能价值几千万金。

    这也是一支规模庞大的精锐大军

    ,远征失利,乃至全军覆没,很可能让一个国家一蹶不振的道理。

    赵宁迎着察拉罕的目光,冷笑道:

    “陛下没说要你们留,也没说不让你们留。而现在,是我雁门军要你们留!不留下物资,右贤王觉得,你们能撤得了军?”

    “你!”赵宁强词夺理,察拉罕被气得七窍生烟,“赵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仅他怒不可遏,他身边的天元将领们,也是一个个怒发冲冠,面色狰狞,俱都恶狠狠的盯着赵宁。只要察拉罕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赵宁淹没。

    赵宁扫了这些将领一眼,嗤的一笑,“怎么,你们还要跟我大齐王师,再大战三百回合不成?”

    本就不服的天元将领们,听到这话,哪里还忍得住,草原汉子可都是悍勇轻死之辈,一名将领当即就反手拔刀。

    察拉罕拦住了他,用吃人的眼神对赵宁道:“赵公子,你当真是要钱不要命?你如今可是身在我军之中,你就当真不怕?”

    赵宁呵呵两声:“本公子在乱军之中,到底会不会怕,右贤王难道不知?”

    右贤王面沉如水。赵宁在凤鸣山战场的表现,是让他刻骨铭心的东西。

    赵宁策马上前两步,座下战马跟右贤王的坐骑,几乎要头碰着头,微微直起上身,遥遥向察拉罕压过去,赵宁勾起嘴角,压低声音:

    “回去之后,代我向公主问好。”

    察拉罕咬着牙:“赵宁,公主已经疯了!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赵宁微微怔了怔,倒是没想到萧燕会变成这样,不过他也没有多意外,笑了笑,接着意味莫测道:

    “那就代我问可汗一句,冒然使用‘九衍天机诀’推算天机,身体可还康泰?”

    察拉罕心头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宁,眸中不无惊恐。

    “九衍天机诀”,正是天元可汗,推算王庭有没有大齐细作时,使用的无上秘法,付出的代价就是成就天人境的进程,被至少延缓了两年。

    可“九衍天机诀”在王庭也是隐秘,知道的人只有四个,赵宁怎么会清楚?!

    收回目光,稳住心神,察拉罕再不犹豫,“赵宁,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四个字,被他说得字字如刀。

    言罢,再不看赵宁,一扬马鞭,带着众将策马从赵宁身旁奔过,“弓箭随身,留下其余物资!”

    太子蒙赤牺牲自己,换来的撤军大局,事关王庭大计,察拉罕就算再是受辱,也不能意气用事。

    赵宁看着察拉罕等人远去的背影,嘴角挂着久久不散的笑意。

    察拉罕特意强调的弓箭随身,自然是不能留下天狼弓,包括任何一支天狼弓的箭矢。

    赵宁也没逼迫过甚,真闹得不可开交,出现两军对峙的局面,只会给文官留把柄。

    “一千万金。”眼前的物资都已经装在马车上,一望无际,蔚为壮观,赵宁看得心花怒放。

    加上契丹部的物资——契丹部的物资不会有天元军这么多,毕竟一个是本部,一个是别部,但这一战下来,赵宁也赚到了两千多万金。

    这么多财富,今年拿去扩充产业,会让赵氏的财富增长的比预计中更快。

    当然,这些财富也不会都用于置办产业,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要用来隐秘召集江湖修行者。

    除此之外,赵宁还另有布局。

    那关系着他南归后,应对四年后的天下大势的计划。

    ......

    天元、契丹两军撤军的第二天,赵宁再度站到了达旦部王帐前

    ,在无数王庭牧民的注视下,接受达旦太子的跪拜道歉。

    当神色一言难尽的太子,在长身而立的赵宁面前,跪拜下去行大礼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人的面色同时发生了变化。

    达旦可汗闭了闭眼,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不过也仅此而已。

    天元、契丹两军退了,他乐得一夜合不拢嘴,跟王庭美姬很是快活了几番。

    虽然此战中,达旦部的战力远不如天元、契丹两部,让他很是忧心,但是在打定主意抱紧大齐的大腿后,他就觉得,有雁门军随时策应,可以万事无忧。

    当然,战后对达旦部军队的整顿、训练,还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兹事体大,需要一个确有将才的人去主持,太子就不行。达旦可汗决定派浑邪王巴图去,此战中,巴图一直浴血在前线,骁勇铁血有目共睹。

    除了巴图,达旦可汗在自己的子嗣中,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而训练精兵这种事,总不能假手他人。

    站在赵宁侧旁的巴图,眼看着太子下跪,眼中满是快意,好似对方跪拜的是他。如今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必然威严大损,这对他极为有利。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将太子踩在脚下,扬声大笑的解气场景。

    公主塔娜没怎么看太子,全程几乎都盯着面容淡然的赵宁,大大的明亮双眼里,满是对英雄的崇敬。

    在她眼里,身材修长、青衫飘飘的赵宁,玉树临风得一塌糊涂,沐浴着阳光的样子,更是好似天上之人。

    她很想依照草原的风俗,今晚再去钻赵宁的帐篷,但又怕重蹈覆辙,一时间犹豫不决,脸红到了耳根。

    至于太子,犯了错,当然要认错,赵宁是达旦部的英雄、恩人,太子之前在王帐对赵宁那般不敬,当众赔礼理所应当。

    围观这一幕的达旦部牧民们,再一次议论开。

    “赵将军真是少年英才啊,风姿卓绝,让人心折!”

    “什么天元军,什么契丹军,在赵氏面前,还不是土鸡瓦狗?”

    “就是,我们之前根本没必要担心,雁门军一到,战局还能有什么悬念?”

    “我早就说过,赵将军智勇无双,肯定能在半月内退敌,你们还说他是年轻气盛,被可汗利用,真是愚不可及!”

    “谁不信了,我们都认为赵将军必赢赌局......”

    “一将无敌,三军受益,赵将军真乃神人,我们应该感谢他。”

    “对对对,要好好谢谢他!”

    伴随着众人的议论,人群中很快就响起了“赵将军威武”“雁门军威武”之类的喊声。

    虽然是达旦话夹杂着生硬的大齐官话,听起来不伦不类,但依然气势十足,场面热烈。

    太子起身后,脸上没有半点儿羞愧、窘迫之色,反而腆着脸跟赵宁套近乎:

    “赵将军,我已经准备好了宴席,好好给你赔罪,今晚你可一定要赏光啊!美酒美人管够,绝对能让赵将军难忘。”

    说着,他还凑近了赵宁两分,眨了眨眼,邀功似的道:

    “那一千万金里面,我可是出了整整一百万!可汗能答应给三万匹战马,也是我苦口婆心的劝说!

    “赵将军,咱俩共患难过,可是过命的交情,我这个生死兄弟,你不能不认吧?”

    赵宁哑然失笑。他是真的佩服对方的脸皮。

    不,对方根本就没有脸。

    ......

    达旦部的事情收尾后,雁门军班师南归。而这时,朝廷核定军功的官吏们也到了。

章二三六 你也配?(上)

    核定军功的官吏,主要在凤鸣山活动,这里是战场,而且是唯一战场。

    但依照常理,这些官吏本不必到战争发生地,战损有兵册、账簿、实物,斩获有敌人首级凭证。

    他们这回到凤鸣山来,明显别有用意。

    赵宁从达旦部出发晚——主要是一直在被宴请——他来到凤鸣山时,一群趾高气扬的文官,正在白风口主阵山包附近,观望附近的地势。

    为首的青年官员身着绯袍,不时对着主阵山包指指点点。

    驻守在这里的雁门军将领,带着军中书记官,跟在这名神色倨傲,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们的官员身旁,黑着脸给对方解说当日战况。

    赵宁已经得知,皇帝叫了徐明朗主持评定此战军功。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远远看到为首的徐明朗的次子徐再勋,在雁门军将领面前指手画脚,他便明白,对方必然是在找各种理由,抹杀雁门军的战功。

    赵宁叫来赵辛,吩咐两句,赵辛起初不明所以,但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去安排。

    如赵宁所料,此时,徐再勋就在阴阳怪气:

    “庞将军一直在说,此处地势险要,处于进攻位置的雁门军,战斗格外艰难,所以伤亡惨重。”

    “但在本官看来,这完全是狡辩!三军将士,本来就要训练山地战法的,自古以来,山地战还少了?还是说雁门军早就不习战法?

    “这里又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论地势险要,此处难道比得上剑门关?当年太祖入蜀,攻克剑门关时,也不过折损了近万将士!

    “况且,两军交战,有进有退,地形对两军都有影响,雁门军攻打山包难,胡人反攻就不难?”

    说到这,徐再勋重重冷哼一声,一甩袍袖,义正言辞:

    “我大齐军备,远非胡人可比,朝廷每年给雁门军这么多军费,难道都没成为将士战力?那银子都花到哪里去了?

    “白风口一战,折损将士万余,就这还敢说大胜?还敢谈军功?在本官看来,这分明就是虽胜犹败!雁门军将领应该谢罪,领头将军更该被正法!”

    徐再勋一通想当然的胡说八道,让庞起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恨不得生吃了对方,“徐大人也懂兵事?没上过战场,你有什么资格胡言乱语?”

    “放肆!”

    徐再勋大喝一声,“本官没上过战场,还没读过兵书?庞将军如此目中无人,难道雁门军都是你这般的骄兵悍将?

    “还敢跟本官吹鼻子瞪眼,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见你在胡人面前逞威风?

    “凤鸣山一战,雁门军折损四万将士,北胡退军,难道是因为斩下的你们的人头太多,手软了才服输的?

    “此战之胜,靠得是我大齐国威,还真以为你们雁门军了不起了?你有什么资格骄傲自负,跟本官大呼小叫!”

    庞起战场杀敌,破阵斩将是一把好手,论巧言令色、口舌如簧,哪里是徐再勋的对手?

    被对方一通呵斥,他气得浑身发抖,明知道对方说的不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对方,整个人急得好似要炸开。

    就在这时,一个漠然的声音悠悠响起:“吵什么?”

    众人循声去看,只见赵宁面无表情的走了过来,外围的雁

    门军将士连忙让开道路,庞起心头一喜,如见救星,连忙上前:

    “少帅,这厮在诋毁我们,说我们攻克白风口不是胜了而是败了,实在是可恨至极!末将嘴笨,不知如何驳斥,请少帅责罚!”

    徐再勋看到赵宁,眼中恨意一闪,就如同见了杀父夺妻的仇敌。

    大齐文武之间的争斗,造就了赵氏跟徐氏之间极度恶劣的关系,双方早就是势同水火。

    现在赵宁来了,他自恃身份,懒得反驳庞起的话,给身旁身着青色官袍的亲信官员,使了个眼色。

    青袍官员当即会意,乜斜着庞起冷笑一声,反唇相讥:

    “徐大人说得有什么错?庞将军恶人先告状,说我们诋毁你们,既然是我们的不是,你为何不能反驳?你说不出话,只是因为你没有道理!”

    庞起听到这话,目眦欲裂,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还真无法说对方说的没道理,这让他难受至极。

    反观那个青袍官员,则是一脸得意,看庞起的目光充满鄙夷与轻蔑,就像戏弄了一条笨狗。

    青袍官员正要再接再厉,多气庞起几下,彻底压下去对方的气势,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虚影,在视野中迅速放大。

    不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黑,意识丧失,最后听到的,只有啪的一个声音,响亮至极。

    众目睽睽之下,冷着脸的赵宁一记耳光,甩在青袍官员身上,将对方的牙齿抽飞了不知多少颗,抽得对方连惨叫都发不出,就摔倒在地,晕了过去。

    这毫无预兆的一巴掌,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愣了一下,而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赵宁身上。

    徐再勋等文官满眼怒火,庞起等雁门军将校,则是激动、敬佩不已。

    赵宁甩了甩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脸嫌弃,淡淡道:“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一个七品官说话的份?”

    他进入雁门军时,官阶就是六品,凤鸣山两战下来,均是头功,只要朝廷不失心疯,他绝对已经是四品大员。

    朝廷是否失心疯不得而知,但徐再勋是绝对不会承认赵宁军功,让他顺利升到四品的,“赵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无端掌掴朝廷命官,你......”

    他的指责戛然而止。

    因为他听到了噌的一下,横刀出鞘的声音。

    他浑身汗毛立即竖了起来!

    赵宁要干什么?!

    他看到了,一道森寒的白刃,霎时到了他眉前!

    他心头大骇。

    他什么时候被人拿刀砍过?

    而且赵宁出刀的速度极快,以他元神境初期大圆满的修为,竟然好似闪躲不及!这家伙,难不成已经是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要杀他,他绝对逃脱不掉!

    生死之间,徐再勋惊慌至极,连忙后退,动作仓促,一个不小心,脚下被石块一绊,一屁股坐倒在地。

    场中落针可闻。

    徐再勋涨红了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赵宁的确出刀了,但横刀却只是停在半空,就算他不退,刀锋也不会接触到他的额头。

    可他却被吓得失魂落魄,跌倒在地,颜面尽失。如此不堪的表现,让他在赵宁面前,就像是一只老鼠一样。

    这一幕让文官们脸色难看至极,一

    些别个世家、出自寒门的官员,看徐再勋的目光都充满轻蔑。

    庞起等雁门军将校,更是觉得解恨至极,而且当即就爆发出嘲讽的笑声,声音还十分洪亮。

    赵宁收了横刀,居高临下扫了徐再勋一眼,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雁门军的战绩指指点点?

    “战阵之上,哪个浴血奋战的将士,不是每时每刻都要面对刀斧加身,本将也没见任何一个雁门军,表现得犹如你这般不堪。

    “读了几本兵书,就觉得懂得什么是战争了?在本将眼里,你不过是个雏狗,除了丢人现眼,什么也不会。”

    庞琦只觉得赵宁这番话,说得极为有理出彩,把他想说又说不出来的心里话,一个劲儿全表达得清清楚楚,顿时情难自已,带头鼓掌喝彩,大吼道:

    “少帅说得好!”

    众雁门军将校哪有不捧场的道理,纷纷拍打着胸甲,发出砰砰的巨响,吼道:“少帅威武!”

    文官们本来想要攻讦赵宁,见雁门军将校们,一个个神色激昂,面带铁血之色,虽然只是拍着胸甲,但也有下山猛虎的气势,不由得都有些迟疑。

    他们也不得不在心里思量,如果这群情绪激动的雁门军将校,都像赵宁一样肆无忌惮,他们能不能避免自己不遭殃。

    徐再勋从地上麻利的爬起来,现在轮到他想吃了赵宁:

    “赵宁,你也太嚣张了!竟然敢对本官动刀,你这是无法无天,本官看雁门军的军纪需要一个监军,来好好整顿一下......”

    赵宁嗤笑一声,打断对方的话,“让你来当雁门军监军,你敢吗?”

    徐再勋顿时面色一滞。

    他要是来当监军,估计要被赵宁虐待得生不如死。燕平城的大好繁华,他不去享受,跑到边关苦寒之地来受苦,所为何来?

    赵宁归刀入鞘,“你这种废物,有什么资格评定将士血战得来的战功?宰相想要克扣雁门军军功,至少也该派个人来,怎么能派一条胆小如鼠的废狗?

    “你指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悍卒,在你们一群文官面前卑躬屈膝、俯首帖耳?你还真是异想天开。我大齐的血性锐士,没一个是你这种软骨头!”

    “赵宁,你......”

    徐再勋还想说什么,赵宁已经看向其它文官,眼神如箭:“白风口战场,是我雁门军将士,舍身忘死杀敌报国之地。

    “每一个埋骨于此的大好儿郎,都是铁骨铮铮,忠君报国的大齐英雄!

    “本将岂能容忍,你们这些不懂战争,心怀叵测的文痞,在这里对他们血溅五步,换来的战功指手画脚?

    “都给我滚!”

    面对赵宁的脸面厉喝,接触到赵宁欲要择人而噬的眼神,感受到赵宁身上不可直视的铁血之气,文官们无不嗔目结舌,心跳如鼓。

    铁血将军是什么,这是百年后的大齐文官,再一次真正面对。

    当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对这些人呼来喝去,随意品评对方战果、克扣对方军功的时候,他们现在却发现,他们连正视赵宁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徐再勋恼羞成怒,强忍着心头的悸动,色厉内荏的低吼:“我们核定雁门军战功,是奉了陛下旨意,赵宁你怎敢忤逆圣命?你要造反不成?!”

章二三七 你也配?(中)

    赵宁目光一沉。

    他身形一闪。

    徐再勋骤然察觉到浓厚的危险,暗道一声不好。

    下一瞬,他的身体,就被以镜水步突进的赵宁,一拳击在小腹上,给狠狠轰了起来!

    徐再勋身体弓得像是虾米,眼珠突出,嘴巴圆张,一口鲜血喷出。

    这一刻,徐再勋感觉自己气海翻涌,五脏挪位,浑身的力气,就像是泄闸的洪水,刹那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只是一拳,他全身就没了力气,胸口烦闷恶心的痛不欲生。

    一把抓住双眼翻白的徐再勋的头发,拖死狗一样将他拖走,赵宁看也不看那些面色大变的文官,径直行向白风口外:

    “都给我滚出白风口!本将倒要去好好问问,这回来核定军功的领头文官是谁,竟然纵容手下官吏,污蔑血战报国的雁门军造反!”

    被赵宁强横的手段震慑,那些文官们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话来。

    其中有些骨头硬气的,还想为文官群体出个头,但这时,数百甲士奔涌而至,将他们围在了中间,一个个手按刀柄,目光逼人,杀气凛然。

    很显然,他们若是不跟着赵宁走,这些甲士就会帮助他们。

    硬气的文官想叫嚣,但目光触碰到那些甲士的面容,他们才真正理解,什么叫从死人堆里练就的杀气,一个个都心里发怵。

    “走,去见参知政事,看看赵宁到了参知政事面前,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对,敢当众殴打朝廷四品命官,我就不信赵宁能逃过惩罚!”

    “去请参知政事为我们主持公道!”

    一些世家文官相互打了打气,也给自己找到了屈从赵宁的借口。

    大部分雁门军已经通过了凤鸣山,正在南归雁门关的路上,暂时停驻在凤鸣山的部曲不多,但赵玄极在这里跟参知政事核定军功。

    中军大帐里,新任参知政事孔严华,跟赵玄极分主客落座,正在谈论攻克凤鸣山时,哪处关隘的军功才是最大的。

    “白风口内地形,不利于兵力展开,双方投入都有限,激战程度恐怕有限吧?反倒是黑石谷,双方交战规模大,将士死伤无数,而且北胡投入的力量也最多。”

    孔严华摸着胡须,老神在在的说道,一派因为手握大权主持大事,所以说出的话都是真理,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出尘姿态:

    “在黑石谷奋战的部曲,将北胡军力都吸引了出来,让北胡认为黑石谷是主攻方向,导致白风口北胡兵力空虚,露出了破绽。

    “这才给了攻打白风口的雁门军,以可趁之机。白风口的雁门军能破敌,不过是正常作战而已,将士死伤占比也不太大。

    “反倒是攻克黑石谷关城的部曲,死伤占比奇高。这也佐证了下官的观点。所以此战首功,理应是攻克黑石谷关城的部曲。

    “大都督以为如何?”

    他这番话强词夺理,说得赵玄极面色低沉。

    孔严华是寒门士子出身,在他之前,还没有寒门官员成为参知政事的,他能成为参知政事,靠的是世家相争过程中,几任参知政事相继因为渎职而倒台。

    这给了皇帝提拔重用非世家官员的借口

    ——在将门跟门第撕破脸的斗争中,暴露出来的世家官员渎职与品性问题,不仅让门第跟将门双方,都大量失去官位,也让皇帝有借口“整肃风纪”,提拔非世家官员,让寒门官员势力日复一日壮大。

    这本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盘。

    孔严华深受皇帝信任,被视作皇帝的左膀右臂,在宰相几乎不会离开中枢的情况下

    ,他就任参知政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来核定雁门军的军功。

    赵玄极听孔严华这话,就知道对方打得什么主意:突显安思明所部的战功。

    “凤鸣山一役的详细战况,本公在给陛下的军报中已经详细说明,参知政事到凤鸣山后,本公也跟你讲过了。

    “北胡军为何溃败,防线是从何处被突破的,军中将领谁人不知?参知政事执意混淆黑白,意欲何为?!”

    赵玄极身为大都督府大都督,军方第一人,如今连徐明朗都未必放在眼里,又怎么会让孔严华信口雌黄?当即厉声喝斥。

    孔严华并不生气,皮笑肉不笑道:

    “当日战况如何,大都督的说辞,下官哪能不知,但下官到了凤鸣山后,也去问过别的将领。他们的说法,可不都跟大都督一致。”

    赵玄极脸上寒意渐升,这就是说,安思明跟他的部将,罔顾事实,有了另一番说法。这岂是他能容忍的?

    “是谁在谎报军机,孔大人说出来。本公倒要看看,他们到了本公面前,还敢不敢搬弄是非,无视军规!”

    孔严华呵呵笑了两声,“大都督息怒,这些将领是谁,下官不能说。这也是为了雁门军内部团结,要是闹出内乱来,那可就不好了。

    “大都督只需要知道,这些将领的确存在,而且他们的声音,已经上达天听。”

    “大都督军规严明,威严无双,在您面前,雁门军的声音自然都是一致的......就算一时之间有别的声音,过一段时间,也不会有了,对吗?

    “孔严华!”赵玄极大怒,“你这是在暗示本公会清除异己?!”

    孔严华连连摆手,一副绝无此事的模样,见赵玄极怒气不减,他话锋一转:“此事就暂且不提。大都督,照您所言,此战军功第一者,当属赵宁将军?”

    “你有疑问?”

    孔严华反对道:“下官不能问一问?”

    “那你就直接问,不必拐弯抹角!”

    孔严华点点头:“既然大都督公义,那下官就不讳言了。赵宁将军不过是初入军伍,刚开始也只是元神境初期,他是如何能左右战局的?

    “在大都督的军功册里,赵宁将军斩杀元神境后期三人,中期八人,初期二十多人,敢问赵宁将军是如何办到的?”

    这已经触碰到了赵玄极的底线,他对皇帝收赵氏兵权有心理预期,但如此抹杀赵宁的功绩,他却是怎么都无法容忍!

    没有赵宁,此战何以能胜?

    身为军方大都督,赵氏家主,若是连赵宁的功勋与公平,都无法保证,他都可以改名叫赵无能了!

    赵玄极周身煞气森寒:“赵宁冲锋陷阵,身先士卒,但凡上阵,必然浴血向前,斩将破阵,三军将士有目共睹!若非他拼了性命,大军怎能突破白风口?!

    “孔严华,你莫要忘了,你是大齐的参知政事,你手里的权力,不只是让你用来谋取个人荣华与前程的,你肩负国家社稷,也多少要心存公义!”

    赵玄极的唾沫都喷到了脸上,孔严华却仍然面带微笑,擦也不擦一下,颠倒是非也颠倒得坚定无比:

    “黑石谷战事,大都督可以质疑下官的核查,赵宁将军的功绩,下官就不能有任何疑问?大都督,容下官提醒你一句,这雁门军,可也不是你家的。

    “白风口那地方,下官去看过了,只要北胡兵力不足,就没那么难攻克。赵宁将军的头功,下官没法认可。”

    跟文官斗嘴皮子,赵玄极没赢过,这是对方的专长。将门子弟善于沙场杀敌,却不善于跟人作口舌之争,临了连

    拼命得来的军功,都无法得到保证。

    这让赵玄极怒火攻心,脸上阵青阵紫。

    “白风口要是这么好攻克,我来守,你来攻,咱们试试如何?”

    这时,伴随着一个冷漠的声音,赵宁走进了大帐。

    他斜眼瞟了孔严华一眼:

    “参知政事,你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既然你不信我的军功,你我各自挑选五百甲士,实战一场,敢吗?”

    看到赵宁进帐,赵玄极心中一喜,郁闷之气霎时被希望之光尽数替代。

    赵氏满门上下,就出了赵宁这么个既特别能打,又特别能跟人勾心斗角的极品。现在赵宁来了,赵玄极有把握,孔严华再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这就是赵宁将军?果然年少风流,一表人才。”

    孔严华保持着皮笑肉不笑的神色,“不过本官在跟大都督议事,以赵将军的品阶,没资格插话吧?”

    赵宁径直在孔严华对面的小案后坐下,摆明了分庭抗礼,淡淡道:

    “军中强者为尊,赵某不才,因为两战首功,受三军敬佩,现在被大都督临时委以中门使之职,军机大事,都能参与。”

    赵玄极哈哈大笑,一副本来没有这回事,但老夫能立马委任的样子,“中门使说的没错。”

    孔严华眼帘低沉,心头不快,却无可奈何。

    大将出征在外,军中职掌可以根据战事需要临时委任,班师回朝后再正式任命或是撤销。

    现在雁门军还没回到雁门关,军务没有结束,什么都是赵玄极说了算。

    这时,跟徐再勋同行的官员,进来跟孔严华说了之前赵宁的举动。

    孔严华眼神一变,暗暗恼火,徐再勋被打,当众丢了脸,他也颜面受损,当即看向赵宁,责问道:“赵将军,无辜殴打朝廷命官,你眼中还有法度吗?”

    赵宁不以为意:“军中自然施行军法。”

    赵玄极接过话头:“军棍一百,回雁门关后执行。”

    孔严华:“......”

    他要信了赵玄极会打赵宁,他的脑袋就不用长在肩膀上了。

    就算他监视行刑,打军棍的将士,也能让他表面看起来打得十分狠辣,实际上赵宁屁事没有。

    赵宁逼视孔严华:“徐再勋大言不惭,辱我三军,亵渎战死将士,末将忍无可忍。同样的,你孔严华目无英烈,诋毁攻克白风口的将士,我同样不能坐视。

    “你要是有种,就在白风口主阵山包,跟我对阵一场,也好证明你说的话,确实可信,而不是在放屁。”

    孔严华一甩衣袖,傲然道:“放肆!本官乃参知政事,岂能跟你撕斗?”

    赵宁冷笑一声:

    “你不敢?你若是不敢,大都督自会上书朝廷,你来核定军功,却只会信口开河,连起码的印证都不敢有。到了那时,陛下会觉得你差事办得很好?”

    孔严华一副我为何要被你激将的模样,对赵玄极道:“大都督......”

    “本公认同中门使的意见,军功核定,总要让三军将士信服,参知政事为何不敢做点实事?难道你只会嘴上逞强?”

    孔严华:“......”

    前来禀报徐再勋被打的绯袍官员,见孔严华被针对,连忙为他出头:“大都督,你跟赵将军这是在逼迫参知政事就范......”

    “闭嘴!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赵宁怒喝一声,“中军大帐,岂容闲人逗留。来人,给我把这个混账轰出去!”

    绯袍官员:“......”

章二三八 你也配?(下)(三更)

    他能着绯袍,自然是四品以上官员,却被赵宁说成是什么东西,恼火的想要呵斥,但不等他发声,几名近卫涌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架走。

    孔严华:“大都督......”

    赵宁站起身,打断他的话:“孔严华,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你跟我对阵,要么我让人把你揍一顿,赶出大营,让你办不成差事!

    “事后我上书请罪,揽下所有责任,是会被朝廷责罚,但凭着此战功勋,也不过是被罢官夺职而已。背靠赵氏,几年之后,我依然可以重新在雁门军任职。

    “可你呢,你办砸了差事,陛下会怎么看你?你的位置还能保得住?你这么无能,陛下要你何用?你背后无人,犯得起错吗?

    “你要是嫌五百甲士少,我给你一千五百甲士,你这个废物,到底敢不敢跟我对垒?!”

    孔严华忍了很久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他豁然起身,指着赵宁的鼻子骂道:“竖子!你何敢如此猖狂?今日本官就教教你,什么叫礼仪规矩!”

    说着,他大步向帐外走去:“一千五百甲士,本官自己去挑选!等你被本官擒下的时候,本官倒要看看,谁还有底气说本官的军功核定不对!”

    赵宁:“......”

    这混账还真是鸡贼,硬要一千五百甲士,来攻打他的五百士卒。

    孔严华挑选的,自然是安思明的部曲。赵氏将领麾下的将士,他当然用不放心。不过也不至于安插太多修行者,毕竟大家都看着。

    一段时间后,众人来到白风口主阵山包。

    站在一千五百甲士军阵中,孔严华抬头眺望山包,神色冷峻。

    其实他心里知道,白风口的地形很难进攻。要是这点儿判断力都没有,又怎么会被皇帝看重?但他不得不诋毁赵氏将领,贬低赵宁。

    克扣赵氏军功,突显安思明的战功,这是皇帝的意思。

    五百对五百,他不会接受,但一千五对五百,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可是元神境后期,难道还会怕了赵宁这个元神境中期不成?

    打赢了这一阵,他的军功核定,就不再会有这么大阻力——要克扣一个世家大族的军功,不是那么容易的。

    更何况,他们要克扣的,还大都督麾下将士的军功。

    与其跟赵玄极扯皮,双方吹鼻子瞪眼,把事情一拖再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雁门军无话可说,在皇帝面前展现自的能力。

    “这个赵宁听说是什么奇才,跟门第相争时,还表现非凡。但依我看,也不过是个寻常少年,有了非凡功勋,就膨胀得目中无人,谁也瞧不起。

    “他能斗赢门第,靠得不过是陛下暗中支持,却以为自己了不起!战场之上,被赵氏诸多高手护着,立下了所谓的军功,就自以为天下无敌了?真是愚蠢可笑。

    “想要为雁门军为赵氏出头,竟敢当众殴打徐再勋,可见是个有勇无谋,极容易急躁、不顾后果的,这下来挑衅我,也是想要表现自己。

    “真当自己是神了,以为能靠一己之力,庇护整个雁门军?不知所谓,年少无知!赵玄极以为我没上过战场,就不知兵事,可以任

    意拿捏?老匹夫!”

    念及于此,孔严华听到了战鼓声,那是他可以进攻的信号。

    拔出横刀,孔严华正要下令将士出击,忽的瞳孔一缩。

    山包上的五百将士,竟然率先冲杀下来!

    “五百人冲一千五百人?”孔严华嗔目结舌,觉得赵宁真是疯了,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也不是这么个战法。

    两军很快撞在一起。

    孔严华稳如泰山。

    赵宁一马当先,带人杀入他部的战阵中,面前无人能挡,很快嵌入队列,从中军迅速突破,向他奔杀而来!

    孔严华错愕不已。

    赵宁这厮,竟然悍勇如斯?

    “竖子!安敢如此嚣张!找死!”孔严华冲了出去。

    两军之中,就他俩是元神境,赵宁直接向他冲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闪开!”孔严华奔到交战处,喝令前方将士退向两侧,他要亲自擒下赵宁。

    随着身前露出空档,他看到了赵宁。

    赵宁往后退了几个身位,让同伴挡在了前面,自己脱离战斗。

    “现在想跑?晚了!”双方距离不过二三十步,孔严华笃信赵宁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后,他看到赵宁的身形跃起。

    他心头一缩,猛然出现的悸动,让他感到一阵害怕。

    自己怎么会害怕?

    因为三点星芒,已经从赵宁手中长弓上射出,到了他面前!

    他面前是供他前冲的通道,没有障碍。

    没想到赵宁会突然放箭,更没想到赵宁的射术这么强,瞬息之间就发完三矢,孔严华慌忙之下挥刀劈斩,斩下了两支箭矢。

    第三支箭矢,射向他的咽喉!

    他偏转了脖子,仍是被箭矢带走一大块血肉,脖颈处顿时血肉模糊!

    等他捂住脖子回过头,再度面对赵宁,眼前虚影一晃,就在他心跳猛然加速,还没看清赵宁身影的时候,他的胸口,已经被长枪刺了进去!

    钻心的疼痛,让孔严华头皮发麻,身体也被长枪上巨大的力量,冲击的不由自主往后退,脚下不稳,几欲倾倒!

    身为士子、文官,在太平盛世里攀爬,何曾跟人这样搏杀过?

    孔严华心头大乱。

    但他还是拼着一股狠劲,握住了长枪枪杆——这一枪在洞穿护体真气后,并没有刺破心脏,伤势不致命——同时挥动横刀前扫。

    但是在他握住枪杆的一瞬,眼前已经没有赵宁,这一刀击空。

    孔严华顿时惊骇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他右肩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惨叫一声,手中横刀落地。

    用镜水步掠至孔严华身侧,横刀斩开对方的肩膀,在对方的惨叫声中,赵宁的手肘顺势狠狠砸向对方的脸!

    嘭的一声闷响,孔严华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鼻血一下子飙出,两眼翻白,身体倾倒在地。

    赵宁得势不饶人,欺身而上,坐到对方胸口,刀柄跟拳头,一下又一下,狠狠轰向对方面孔:“你能攻下白风口?”

    孔严华,这位参知政事,朝廷的二品大员,元神境后期

    的高手,被砸得鼻歪眼斜,口破牙裂,鲜血横流,身体一抖一抖的痉挛。

    赵宁并未停手,眼神冰冷的继续挥拳。

    每砸一拳,他就问一句。

    “你懂兵事?”

    “你懂战争?”

    “你懂军功?”

    “你还敢跟我对阵?”

    “谁给你的勇气?”

    “元神境后期了不起?”

    “是参知政事我就不能揍你?”

    “参知政事就能贬低我的战功?”

    “你是真不知道我有多能打?”

    “说话啊,废物!”

    “废物还敢亵渎铁血将士?”

    “还敢侮辱雁门军?”

    “还敢在我面前蝇营狂吠?”

    “你也配?!”

    赵宁每问一句,孔严华的身体就抖动一下。

    起初他还能用双手双臂护脸,身体扭动,想要摆脱控制,奈何鼻子老是遭受重击,眼前阵阵发黑,双目又被鲜血糊住,根本无法成功。

    等他的双臂被刀柄砸断,他的脸就再也没有防护,很快就面目全非,全是翻卷的血肉。到了最后,就只有无意识吞血呛血的动静,出气多进气少。

    战场寂静无声,双方将士都已经停止了拼斗,主将被擒,胜负已分,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赵宁殴打孔严华。

    目瞪口呆者有之,骇然惊惧者有之,激动狂喜者有之,解恨解气者有之......唯独没有人说话。

    附近的山包上,观望这场较量的雁门军将领、来核定军功的文官,都被这血腥残忍的一幕惊得张大了嘴,无言以对。

    尤其是文官们,个个都是见鬼的模样。

    他们没想到赵宁手段这么强硬、残忍。

    更没想到赵宁战力如此之强!

    到了战阵上,孔严华空有境界优势,却连真正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徐再勋一屁股跌坐在地,面色惨白。看着孔严华脸上不断飙血,他害怕到了极点,想想之前自己的言行,没被赵宁揍成这样,真是幸运至极。

    赵宁连参知政事都敢这么打,虽说是有战阵较量的名义,但下手也太血腥了,他要是真惹恼了赵宁,会是什么下场?

    “疯子,疯子,疯子......”徐再勋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跟赵宁照面。

    “的确是疯了。”文官们都很同意徐再勋的说法。

    他们意识到了一件事:赵宁固然举止疯狂,但这也表明了,他们想要克扣赵氏跟雁门军的军功,难如登天,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赵氏的反抗情绪,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大,要浓。

    就算这是皇帝的意思,赵氏也没打算坐以待毙!

    他们再质疑赵氏跟雁门军的军功,赵宁要是再要跟他们战一场,实地证明一下,有哪个文官敢上场?

    他们可是斯斯文文、风流儒雅的文官,怎么跟疯子一样的赵宁斗?

    元神境后期都败了,难不成请个王极境来对付一个元神境中期?

    这一场较量,已经证明了,赵宁跟赵氏的军功,是实力使然!

章二三九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上)

    从白风口出来,文官们个个耷拉着脑袋,鹌鹑一般,没半点精气神。

    孔严华被赵宁揍得不省人事,整张脸都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就算能够用丹药恢复,没个十天半月也休想见人。

    失去了孔严华这个领头者,文官们核定军功的差事,就只能暂时搁置,如果他们继续办差,有赵宁在一旁盯着,他们就必须实事求是。

    这无疑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今日发生的事,被文官们火速写进了奏折,派遣专人连夜送回燕平城,请求朝廷处置。这是后话。

    赵宁离开白风口的时候,杨佳妮走到他面前,先是用那双黑曜石般闪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阵,而后竟然上手拍着赵宁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赞道:

    “干得漂亮!”

    赵宁见她表情生动,煞有介事,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不温不火、要死不活的呆样,也装模作样拱拱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孰料杨佳妮话锋一转,不满道:“不过你犯了个大错,让这件事很不完美!”

    赵宁很意外:“什么错?”

    杨佳妮一本正经:“这么好的差事,你上阵的时候,竟然没有带上我!凤鸣山一战,你我可一直都是并肩作战,实在是太不义气了。”

    赵宁哑然失笑,不过杨佳妮会有如此想法,倒是理所应当。毕竟杨氏降爵就是文官们一年前刚刚干的事,以她黑白分明的性子,肯对文官痛恨不已。

    “下次一定。”赵宁半真半假的给出承诺。

    “什么下次一定,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哪有放过的道理?走,去我帐篷,咱们好好合计一下,该找个什么由头,继续痛揍这群文官!”

    杨佳妮白手一挥,雷厉风行,“你鬼主意多,现在正好用上,只要能让我出口恶气,我就等你到了元神境后期,再跟你切磋。”

    “当真?你竟然如此大方?”

    “什么真不真,我杨佳妮一言九鼎,什么时候出尔反尔过?”杨佳妮把高耸的胸脯拍得噗噗闷响,顺便白了赵宁一眼,鄙视他小看自己的不智行径。

    两人这便并肩而行,一路上,杨佳妮已经兴致勃勃、急不可耐的,跟赵宁商量各种阴谋诡计。

    看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赵宁很难把眼前这个,活泼灵动的年轻女子,跟求猎场上清冷高傲,初上草原战场沉默寡言的杨佳妮,联系在一起。

    也是在这个时候,赵宁终于理智的意识到,杨佳妮其实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

    那是个灿烂如花的年龄,只要心理没有受过太大创伤,纵然专注于修行,对外界的事不太在意,又怎么可能完全是死气沉沉的性子?

    以往的时候,赵宁看到的杨佳妮,之所以一副生人勿进的面孔,只不过是因为他俩还不熟悉,彼此没什么交情,杨佳妮没有放松,没有展露真性情罢了。

    这也从侧面证明,眼下的杨佳妮,已经开始把他当真正的朋友看待。

    ......

    在杨佳妮带着赵宁给她出的主意,去找那些核定军功的文官,承认她和她的部曲,浴血杀敌的战果,不然就恼羞成怒,拿丈二陌刀砍出个公平时,赵宁跟赵玄极坐到了一起。

    “孔严华伤得这么重,徐明朗那老匹夫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你打算如何应对?”

    赵玄极问这个问题时,并没有担忧的意思,他相信赵宁在做事之

    前,心里一定有了打算。

    “不止是孔严华,往后无论是哪个文官来,敢不承认雁门军的战功,我都会出手。”

    赵宁态度明确,“就算是徐明朗来了,就算是到了朝堂上面对陛下,闹出个天翻地覆来,我也不允许他们剥夺将士血战的功勋。”

    赵玄极肃然道:“这样一来,后果会很严重。”

    赵宁笑了笑,不以为意:“能有多严重?我有两战首功的战绩在,纵然行事嚣张跋扈了些,终究占着道理,难道战争刚刚胜利结束,陛下就要为此将我下狱?

    “他要是真这样卸磨杀驴,将门岂不人心大乱,天下人又会怎么看?

    “事到如今,哪个世家还不知道,陛下在夺世家的权,在奋力培植寒门?文武殊死相争的情况下,世家身不由己是没错,但这不代表大家心中没有怨气。

    “所以最严重的处罚,不过是不封赏我个人的军功,再罢官夺职而已。”

    赵玄极叹息一声,对皇帝的所作所为,没有妄自评价,只是对赵宁道:“要是真被罢官夺职,对你个人仕途的影响就太大。”

    几年之后,赵宁是可以再度进入雁门军任职,但品阶不会提升,依然只是个五六品——说不定还得从头再来。

    “这回我必须要出这个头,作为此战军功最大的人,只有我可以稍微肆无忌惮些,别人行事不顾规矩,下场就会很惨。”

    赵宁依旧淡然,“至于被罢官夺职,那正是我想要的。”

    赵玄极微微一怔,“你早就打算离开雁门军?”

    “这一战后,我在雁门军的威望已经建立,哪怕是数年之后回来,地位依然牢不可破。继续呆在雁门军也是无事,反而会把我束缚住,让我不能去该去的地方。”

    “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去做更重要的事。”

    “比仕途更重要?”

    “与之相比,仕途不值一提。”

    ......

    崇文殿,皇帝在批阅奏折,盛装在身的赵玉洁,则在一旁伺候。

    皇帝批阅过的折子,她会分门别类的放置好,皇帝想要先看哪里的折子,她也能立即抽出来,两人配合得很是不错。

    这种事其实有专门的官员来做,完全不用让一个嫔妃来插手。后宫不得干政,这也是大齐祖制。

    但是现在,因为某种原因,这个成例或许正要被打破。皇帝在认可赵玉洁的能力后,已经不忌讳让她看奏折的具体内容,偶尔还会问问她的看法。

    徐明朗进来时,赵玉洁退入了帷帐后,皇帝放下手中折子,瞧了徐明朗一眼,对他的来意很清楚。

    “赵宁当众殴打核定军功的官员,连参知政事都未能幸免,还放出话来,谁敢质疑雁门军战功,他就跟谁对阵证明。”

    徐明朗行礼后面色难看的道,“陛下,赵氏这是目无纲纪,罔顾君上,是不是该把大都督叫回来当面斥责?”

    如果没有赵宁闹这一场,哪怕赵氏态度稍微软一些,徐明朗都能把军功评定、发放拖延下来,办成扯皮案子,借此给雁门军释放一个信号:

    要么军功拖上三年五载,乃至看不到发放日期;要么就消减部分军功,将大头给安思明部。赵氏自己去选。

    军功没有着落,雁门军将士必定不满,赵氏肯定坐不住,作为雁门军主将和大都督,如果他们不解决将士军功问题,就会失

    去将士拥戴,平白给安思明机会。

    而只要徐明朗立场坚定,皇帝暗中支持,这件事就算赵玄极当面逼迫,在朝堂上闹腾,那也是半点用没有,最后只能乖乖就范。

    现在赵宁这么不讲道理,摆出了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也要维护雁门军将士军功、利益的态度,就已经凝聚了雁门军人心,将文官推到了对立面。

    军功拖延不给,雁门军怨恨的只会是核定军功的文官,乃至是朝廷,而不会对赵氏有怨言,甚至还会格外感念赵宁维护他们的举动,从而更加心向赵氏。

    不管怎么说,现在文武之争这么激烈,三军将士都是发自内心敌视文官,天然会倾向赵氏一些。

    到了这会儿,事情已是非常难办了,赵氏强硬至此,徐明朗没有更好的办法应对,只能让皇帝出面。

    皇帝冷哼一声。

    赵玄极战时撤换即将破敌的部曲,战后又让赵宁如此胡作非为,他岂能容忍?在他看来,赵氏做将门第一世家太久了,已是桀骜不驯,尾大不掉。

    “雁门军将领当众殴伤核定军功的官员,阻碍朝廷办差,军纪涣散,目无法度,必须严惩:着令军功消减两成!”皇帝说出了第一条敕令。

    徐明朗听得心头大喜,赵宁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要凝聚军心,现在皇帝以此为借口消减雁门军战功,让将士利益受损,就会让雁门军怨恨赵宁与赵氏。

    不过消减两成军功,幅度远不如预期。

    按照徐明朗的打算,赵玄极报上来的军功,他本来是要借口北胡并不难打,雁门军折损过多是作战不利的体现,虽胜犹败,克扣掉至少半数的。

    不仅如此,他还会把剩下的半数军功,大头给安思明所部。

    但现在不行了,就赵宁这个由头,不能克扣更多军功,太过火了心思就太明显,只会适得其反。

    “赵宁行事乖张,对上官不敬,着令罢黜一应官职,削夺现有官品,五年之内不得录用!”这是皇帝的第二条敕令。

    徐明朗暗暗点头。

    赵宁是赵氏最杰出的子弟,未来的希望与家主,现在让他成为白身,还让他五年内不得出仕,这不仅是重挫了赵宁的嚣张气焰,对赵氏的家势也是不小打击。

    此举有釜底抽薪之妙,若能配合相应举措,起到的作用会更大。

    这个相应举措,皇帝马上就给了出来:“着令孙蒙入京。”

    孙氏家主孙蒙,是将门内部,跟赵氏对立的山头势力领头者。

    徐明朗很清楚,孙蒙之所以能在将门内部另立山头,跟赵氏抗衡,靠的,也是皇帝的暗中支持。

    要不然,只是将门第三的孙氏,凭什么跟赵氏分庭抗礼?

    赵氏是军方第一世家,还是外戚,如今赵七月更是皇后,想要收赵氏的兵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故而皇帝早就开始了布局。

    皇帝眼下召孙蒙入京,很显然,是对赵玄极的大都督之位,有了更进一步的考量。

    就在徐明朗以为,皇帝对付赵氏的举措,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皇帝说出了第四条敕令:

    “眼下在雁门军任职的杨氏子弟杨佳妮,一并罢官,她跟杨氏修行者在此战立下的战功,暂时搁置不赏。”

    徐明朗心花怒放,暗自大赞一声。

    这是制造杨佳妮等人,被赵宁跟赵氏连累的假象,挑拨赵氏跟杨氏的关系,让杨氏疏离赵氏。

章二四零 上有政策 下有对策(下)

    朝廷的军功评定结果,下达到了雁门军。

    此时,雁门军已经尽数回归雁门关。

    在赵北望的命令下,三军将士在骑兵训练的大校场集结。而后按照流程,公布了朝廷的军功评定,升官的升官,赏赐的赏赐,抚恤的抚恤。

    唯二有功还被惩罚的,就是赵宁跟杨佳妮。

    气氛并不热烈,早就从将校们那里,知道“军功被消减两成”的将士们,在愤怒之余,心情都很低落。

    冒着生死之险,血战得来的战功,被朝廷打了折扣,偏偏还无处喊冤,只能默默承受,自认倒霉,谁心里都会很难受。

    从宣读朝廷文书的文官那里,将士们得知了,军功被消减的原因,是雁门军将校桀骜不驯,对核定军功的文官动手,如此举止必须得到惩罚、训诫。

    他们当然知道,这指代的是赵宁。

    但没人会就此怨恨赵宁。

    因为安思明的军报,跟对年轻子弟战力的合理评判,皇帝打心眼里认为,赵宁的军功水分浓厚,所以他对赵宁在雁门军将士心中的地位,完全估计错了。

    对雁门军将士而言,没有赵宁,他们两战不会赢得那么顺利,甚至都不会赢。情况若是如此,将士死伤会更多不说,又何处来的这些军功?

    两成军功的消减,跟赵宁对雁门军的战绩贡献不能比。

    更何况,若无赵宁出头,按照孔严华、徐再勋这些家伙的军功论断,他们还远没有手上这些军功。且赵宁还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相当于被赶出了军伍。

    是以此时此刻,雁门军怨恨的只有朝廷,而不是赵氏。他们对赵宁和赵氏,是发自内心的感念。

    朝廷的军功评审与赏赐结束后,文官们相继离场,就在雁门军将士们,以为他们也要紧跟着回营的时候,他们看到赵宁走上了点兵台。

    眼下的赵宁,一身青衫,没有着甲胄。

    他已经不是雁门军的将领。

    看到两袖清风的赵宁,想起赵宁的所作所为,很多雁门军将士们,都是喉咙发硬,双目泛红。如冯牛儿这种,本就敬佩赵宁的将士,更是眼含泪花。

    而赵宁接下来对众将士所说的话,则是直接让他们的情绪点燃,很多人当场就热泪夺眶而出:

    “本将......本公子,因为这回的过错,连累很多将士的赏赐受损,那是众将士血战得来的战功,是老父老母与家中妻儿生活的希望,每一分都珍贵无比,所以本公子自责尤甚。

    “众所周知,本公子在达旦部跟达旦可汗、太子有赌局,赢了不少金银,现在,本公子就用这些金银,来弥补大家的亏损。”

    说着,他挥了挥手,一群群甲士,便将一个个箱子抬了出来。

    听到赵宁自称什么公子,还说出这番话,无数将士顿时眼红如血,更有许多汉子当场站了起来。

    内心的感动、心潮的翻涌,让他们情绪激昂,想要大吼出声,让赵宁收回这些金银,表明自己绝对没有怪罪赵宁的意思。

    他们是并肩浴血,把性命拴在一条裤腰带上的生死同袍,怎能接受赵宁这样的好意?

    赵宁为他们已经做了足够多,且不说身先士卒、冲锋陷阵,现在连官位都丢了!

    但在他们出声之前,赵宁就摆手制止:“这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众将士应得的。

    “军中讲究公平,我带你们出生入死,我带你们血洒疆场,我带你们埋骨他乡,我靠你们击败强敌,我靠你们功成名就,我靠你们杨名塞北......

    “我没能保住你们的军功,可我若是连你们应得的东西,都给不了你们,那我就没资格做你们的将军,没有脸面面对战死的将士,没有资格做一个雁门军!

    “收下属于你们的东西,继续镇守北境,保家卫国,这是军令......不,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说着,赵宁转过身,走下点兵台。

    “少帅!”

    “少帅怎能自责......”

    “少帅留步,我们不能......”

    “少帅......”

    众将士群情激奋,无不起身高声呼唤,很多人明显都带上了哭腔,这些流血、战死也不流泪的铁血汉子,现在却一个个泪如泉涌。

    他们想要表明心迹,挽留赵宁,可赵宁已经走下点兵台,消失在甲士身后。这让他们怅然若失,也让他们心中愈发难受——跟之前不一样的难受。

    “少帅......”

    ......

    看着将士们目送赵宁离开,安思明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雁门军众将士现在的样子,就算让他们跟着赵宁上刀山下火海,也多的是人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赵氏在雁门军本就有根深蒂固的影响力,眼下赵宁又用他的行动,凝聚了雁门军人心。

    皇帝想通过消减雁门军战功,来突显赵氏不能保护将士利益,让赵氏威望折损的算盘,在这一刻彻底落空。

    还起到了反作用。

    在这种情况下,他安思明就算有三头六臂,想要挖赵氏的墙角,分赵氏的军权,至少十年之内,都是痴人说梦。

    往后

    ,能保证自己在六万禁军中的权威,就已经很不容易。

    “这小子真他娘的会装样子,又是卖惨又是大义凛然,还不吝啬钱财......我要是有那么多银子,何愁不能像他一样收买人心?”

    安思明腹诽赵宁一通,怎么想怎么觉得晦气。

    ......

    赵宁离开雁门关南归燕平的时候,顺路带走了一部分金锭。弥补将士们两成的军功亏损,拢共也就花了几十万金而已,九牛一毛。

    “雁门军是赵氏根本,万万不容有失。无论世间风云如何变化,天下大势如何激荡,有这十万将士效命,我们就有自保的能力。

    “补充的兵员到了之后,军中要抓紧训练。安思明那边,就靠你盯着了,父亲不好做得太过明显。”

    赵宁跟送他到代州城的赵辛,在一路上谈论了很多机密要闻。

    “你就放心吧。时至今日,你已经快成了雁门军的神,就算是禁军将士,他们中的主体也是普通人,分得清是非恩怨,不会对安思明死心塌地。

    “有你这块金字招牌,只要我稍微表示一二,禁军中低层军官中,多的是人愿意跟我赵氏结交。

    “只要我不让他们立即背叛安思明,何愁他们不跟我们亲近?”

    说这些话的时候,赵辛胸有成竹。

    到了代州城,赵宁继续往南行,赵宁则去了赵氏在城中的别院,两人在大道口告别。而后,赵宁带着杨佳妮等人,加快速度赶回燕平城。

    ......

    燕平城城门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烟尘弥漫的大道边,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蹲在地上望着官道尽头,脸上已经染了一脸的灰,因为经常拍打灰尘,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格外狼狈。

    “魏蛤蟆,我听说你最近很喜欢诗词啊,怎么着,就你这体型,也想学士子风流那一套?”瘦子说。

    “我怎么就不风流了?论英俊,我怎么也能在咱们三个人中排前二。你这是嫉妒。”胖子道。

    “几天没见,魏蛤蟆你变幽默了嘛。来,跟哥哥说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谁心里有人了?”

    “装,你就继续装,心里没人你收集什么诗词?”

    蹲得双腿发麻的胖子叹息一声,换了个姿势,双手撑着几层下巴,望着远处惆怅道:“其实,每次收集完一首深情的诗,我都以为自己要拥有那个女人了。”

    “后来如何?”

    “后来?后来我就会背很多诗词了啊。”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不,这并不悲伤。”

    “还有更惨的?”

    “嗯。我现在已经不收集诗词了。”

    “......”

    瘦子只能拍拍兄弟的肩膀以示安慰,“对一棵树死了心也是好事,当你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原来你可以看到整片森林。”

    胖子摇摇头:“你错了。”

    “哪里错了?”

    “有时候,当你放弃一棵树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对整片森林都死了心。”

    瘦子张了张嘴,末了一巴掌拍在胖子脑袋上,骂道:“狗-娘养的矫情!哥哥我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胖子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瘦子以为他要发火,却不料下一刻胖子神色又黯然下去,“你没真心喜欢过一个人,这种感受你不懂。”

    瘦子:“呕......”

    两人闲扯半响,终于安静下来,一起望着官道尽头,一动不动像是两只王八。

    “你看看宁哥儿,沙场建功,杀敌无算,已经是名震塞北,再看看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搞得精气神全无,温柔乡英雄冢啊,少年郎你知不知?”

    好半响,瘦子忽然又开了口。

    胖子喟叹一声:“我现在就很想去冲锋陷阵,只可惜,陇右没有战事。”

    “就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去了战场也是给敌人送首级。”

    瘦子嗤之以鼻,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说起来,宁哥儿可真是够惨的。军功如此卓著,就因为战阵演练时伤了参知政事,战功全没了不说,还被罢官夺职。”

    胖子又是一叹,眼神忧伤面色沧桑:“同是天涯失意人,待会儿宁哥儿到了,正好跟他不醉不休。”

    瘦子撇撇嘴,不屑道:“你这点儿女情长的鸡毛蒜皮,也好意思拿到宁哥儿面前说?丢人现眼。”

    “陈安之!我忍你很久了,是不是要哥哥给你松松皮?”魏无羡滕地一下子跳起来。

    “宁哥儿回来了!”陈安之正想说一声好,忽然看到官道尽头烟尘大起,一支骑队奔了出来。

    奔至城门前,勒住马缰声,看到浑身是灰,好似在泥地上打了几个滚的魏无羡跟陈安之,赵宁跳下马,讶然道:“你俩怎么这副模样?”

    魏无羡哪还顾得上跟陈安之拌嘴,哈哈大笑三声,豪气干云道:“朝廷不迎接立下非凡军功的骁将凯旋,咱们自家兄弟,还能不来捧个场?”

    陈安之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灰尘,抹了抹头发,正了正衣襟,一脸肃然的行礼:

    “大齐子民陈安之,恭迎赵将军凯旋,拜谢赵将军为国浴血奋战!”

    说着,他咳嗽一声,作势真要拜伏下去。

    赵宁心中有些异样。朝廷的确对不起他,但自家兄弟却没忘记他的血战辛苦,早早就等在城门处迎接他归来。这让他心里觉得温暖。

    有兄弟承认自己的功勋,足够了。

    魏无羡一脚踹在陈安之屁股上,“狗-娘养的矫情,自家兄弟之间还弄这些,丢人现眼。”

    陈安之被踹的侧移一步,转头对魏无羡怒目而视,“魏蛤蟆你活腻了不成?我还有一大堆礼节,你这让我怎么继续?”

    魏无羡哼哼两声:“怎么着,你还想念诗?”

    “当然有诗!你以为我像你,讨女人欢心的诗词都要去市井收集?我这可是自己作的!”

    “你会作个屁诗,你就会舞枪弄棒......”

    “臭蛤蟆你找死......”

    他俩在这一唱一和,逗乐让赵宁开心,好让被罢官夺职的赵宁,能够忘掉烦心事。忽然,两人发现一匹马杵到了跟前,把他俩顶了开,顿时一起恼火的转头。

    “你谁啊?不看路?”

    “在本官面前,还敢高居马背,欠收拾是不是,知不知道本官是都尉府......”

    他俩的话一起戛然而止,同时瞪大了眼珠子,这不仅是因为马背上的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还因为这人是杨佳妮。

    杨佳妮虽然穿着便于行动、骑马的男子劲装,但大家都是熟人,哪能认不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俩可清楚,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已经是元神境后期,而且性格古怪,听说一言不合就喜欢拿丈二陌刀砍人。

    那些去凤鸣山的文官,就在她手下吃了不少苦,要不然她怎么也会被罢官?

    “原来是杨氏姐姐,失礼失礼......”

    “什么杨氏姐姐,这是杨将军!杨将军,你请过.....”

    杨佳妮却没动,面无表情,看着两个一脸谄笑的家伙:“你们不去酒楼为赵宁接风洗尘?”

    魏无羡跟陈安之面面相觑,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自然,不知.....”

    “那还愣着作甚,赶紧。”杨佳妮清清冷冷的道。

    魏无羡跟陈安之这才反应过来,杨佳妮是要跟他们一起去酒楼,两人同时把目光投向赵宁,以目示意:她仇视你这个负心汉就是了,怎么还要祸害我们?

    赵宁摇摇头,示意这两个家伙完全想岔了,“走吧,我们今天还没吃饭。”

    杨佳妮已经赵宁把当作真正的朋友,而魏无羡跟陈安之苦等迎接赵宁的行为,已经让杨佳妮认同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

    所以,她把魏无羡、陈安之,也视为可以结交的朋友,这才有大家一起去酒楼的意思。

    至于为何拿马头横在陈安之、魏无羡之间,就完全是饿狠了,吃货性子发作,想要快些见到美食。

    这个举动虽然颇有些无礼,但赵宁知道,杨佳妮在自己人面前,是不太注重这些虚礼的。

    如果她不是生了一张木呆的脸,在外人看来清冷高傲,魏无羡、陈安之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赵宁让骑队自行回镇国公府,他带着杨佳妮,跟魏无羡、陈安之直接去酒楼。

    原本远行归来,应该先拜见家里的长辈,但赵北望夫妇都在雁门关,赵玄极也是前脚刚刚回来,赵宁就没必要着急回镇国公府。

    酒楼选的是一品楼,赵宁可以顺便告诉扈红练,他已经回来了。他在草原见过苏叶青,也可以跟扈红练转述一下苏叶青的近况。

    进了一品楼,魏无羡面色愁苦,一步三挪,好似有人拿剑横在他脖子前。

    赵宁见他这副样子,心想必然是他去北境这段时间,魏无羡在扈红练面前吃了瘪,没能成功拿下对方。

    赵宁并不意外,他对扈红练还是了解的。一个世家年轻公子,纵然已经是都尉府炙手可热的人物,毕竟阅历有限,稚气尚未褪尽,扈红练未必肯接纳他。

    “公子!”

    扈红练闻讯而来,见到赵宁,妩媚的笑容里,多了不少发自肺腑的敬佩,在得知杨佳妮也曾参与凤鸣山之战后,她就当即决定亲自下厨。

    凤鸣山之战的情况,早已在燕平城传开,虽说很多自视甚高,不把胡人蛮子放在眼里的人,对雁门军四万伤亡不满意,但对赵宁的功勋,却无人不敬佩。

    当然,也有些心思阴暗的人,觉得赵宁的功绩,都是赵氏在军功奏报上强加给他的,但了解赵氏,了解大齐军伍,了解战争的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所以在有人认出赵宁后,席间就不断有酒楼的食客,来向赵宁敬酒,表达他们对赵宁战功的佩服,对赵氏“镇国”的敬重。

    皇帝没有给赵宁的尊荣,这些明辨是非的大齐百姓给了他。

    到了后来,敬酒的人实在是太多,一些人还把赵宁已经归来,在这间酒楼的消息散播了出去,引得更多人想来一睹赵宁的真颜,敬他一杯酒。

    扈红练不得不派人,在雅间外站岗,将这些人挡在外面。如果不这样,赵宁这顿饭就没法吃了。

章二四一 尾声

    扈红练上完最后一个菜品,就在雅间里跟众人一起吃喝。期间魏无羡虽然跟赵宁、陈安之有说有笑,但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扈红练。

    或许是不敢,又或是有别的什么事。这都不重要,赵宁感受到了两人之间,逐渐疏远的距离。

    席间,众人不可避免说到了朝堂局势,说到了朝廷对此战的不公对待。大家都义愤填膺,虽然没有人直接指摘皇帝,但意思没有人不明白。

    反倒是赵宁跟杨佳妮淡然不少。

    赵宁没有看过安思明的密报,但知道对方不会说赵氏跟雁门军的好话,皇帝肯定会选择相信自己人,事实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门阀世家这种权力集团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皇权的巨大威胁。

    夏商周皆亡于诸侯,秦朝亡于六国贵族后裔,大汉亡于名门望族,两晋以来,皇帝与世家共天下,前朝也是亡于世家大族。

    在中原这片大地上,朝代更迭不乏百姓造反,但百姓向来都只是做了刀子。皇帝无道、民生疾苦这八个字,是大家最喜欢用的正义旗帜。

    赵宁不想指摘皇帝,站在帝室的角度上,他的所作所为也是正义——正义,就是为自己而战。

    赵宁只是不想看到,中原皇朝亡于异族入侵。

    在大齐之前,中原皇朝无论内部是统一还是分裂,对战异族,向来都是以胜为主。秦汉两晋大隋,一直都是如此。

    但大齐之后呢?

    时至今日,赵宁已经意识到,靠寒门庶民士子书生,中原皇朝抵抗不了外族入侵。前世大齐会败,究其内部原因,很大一部分,就败在皇帝残害了世家力量。

    门阀世家,是会让皇朝内乱,可一旦中原皇朝没了世家,朝代的更迭就不再是汉人自家事,而是会被外族侵占祖宗疆土。

    这回的北境之战,没有赵氏这种军事权力集团,培养出的诸多杰出将才,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没有被赵氏倾力培养的赵宁,大齐能胜吗?

    跟寒门士子,安思明等将领相比,对待战争,底蕴深厚的赵氏,自小接受军事培养、训练的赵宁,是专业的。

    中原皇朝没了世家,皇权是稳固了,但江山却未必,异族会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

    守护中原皇朝的江山不被异族占据,维护赵氏的身家性命,这是赵宁为之奋斗的正义。

    魏无羡说他想去陇右军任职,说他也想跟赵宁一样,沙场纵横杀敌建功。要么马革裹尸还,要么证明自己成就一番事业。

    这本是烧酒喝多了的意气之言,但赵宁却郑重告诉对方,他赞同魏无羡去陇右军。当然,这有个前提,巡城都尉府不能放弃,他得找好接班人。

    “宁哥儿同意我去陇右军?”魏无羡很意外。

    “最近几年,陇右军会有战事。”这是赵宁的理由。

    “哪里来的战事?西域那些大齐藩属国要造反?”陈安之跟魏无羡一样疑惑。

    “那些藩属国或许会造反,或许不会,但即便是会,也是有幕后黑手推动。一股强大的力量,即将大规模进入西域。”

    赵宁没有隐瞒,“那就是天元王庭。”

    从一品楼回到镇国公府,已经是三更之后。跟魏无羡、陈安之探讨北胡局势,花费了很多时间。最后魏无羡下定决心,要去陇右军。

    陇右军节制西域,魏氏是陇右军中最大的将门势力,魏无羡过去,有大把磨砺自己展示自己的机会。

    杨佳妮跟赵宁一道回了镇国公府。皇帝挑拨赵氏、杨氏关系的计谋,没有像一年前那样顺利得逞。因为,这回有杨佳妮参与杨氏决策。

    也因为到了今日,皇帝收世家之权,扶持寒门势力的心思,已经被某些明眼人看透。

    如今没了官身,赵宁不用去当差,时间充裕不少,可以自由规划。不过回到镇国公府的第一件事,还是几天几夜的宴饮。

    包括张文铮在内,很多人都来探望赵宁。石珫也来了,跟赵宁喝了

    好一顿。让赵宁没想到的是,几天后就连吴邵彬都来了。

    很显然,皇帝收雁门军兵权的手段,在将门之内,已经引发了轩然大波。所以他们派了族中子弟来跟赵宁接触,想知道赵氏是什么打算。

    赵氏的打算,是积蓄财富积蓄力量,但赵宁不会把这个说出来。他更加不会跟别人透露,他马上就会顺着运河南下,去中原去江南,完成一系列布局。

    得知契丹可汗病死消息的这天,正是立冬。

    落在树梢的阳光再是明媚,也无法驱散无处不在的寒意,赵宁盯着院中光秃秃的老槐树看了很久,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消息在燕平城很快传开,百姓们并未认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把它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言语中免不得嘲讽契丹可汗几句,骂一句死得好死得活该。

    在契丹可汗离奇病死之前,朝廷已经废了两名契丹王极境修行者的修为。出手的是大齐的两名王极境中期,赵玄极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赵宁记得赵玄极回来时说的话:那两个契丹王极境高手,眼中没有情感,好似受刑的不是他们,这让他想起被割脖子时的圈养鸡——鸡在被杀前,也不挣扎。

    契丹可汗死的这一天,那两个契丹部王极境修行者,也死了。

    就在前两日,皇帝还在逼迫天元太子蒙赤,让他必须让天元王庭,也派两个王极境修行者,到燕平城来接受惩罚——废除修为。

    蒙赤一直没有答应,希望可以用财物补偿,惹得皇帝大怒,扬言要再度兴兵北伐。

    契丹可汗等人死后,皇后消停了不少。因为北境战争的事,达旦部、女真部也有使者在燕平城,听说他们再见皇帝时,面色格外怪异。

    大理寺没有查出契丹可汗的死因,包括那两个王极境修行者。赵玄极去看过尸体,也没有头绪。唯一确认的是,他们不是被人斩杀的。

    这个结果,并不能让达旦部、女真部使者安心。他们拿出大量钱财,贿赂大理寺官员,想要知道真正的情况,最后却被皇帝知道了这事。

    大理寺的寒门官员,固然被皇帝处置了,但达旦部、女真部的使者,却更加忧心,接连派遣了好几拨人手回去传信。

    皇帝要天元部派两个王极境修行者,来燕平城来领罪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赵宁知道契丹可汗等人的死,跟天元可汗脱不了干系。对方的修为境界与秘法手段,明显更胜赵玄极一筹,所以连赵玄极也查不出什么来。

    这个黑锅最终只能由皇帝来背。至少在北胡看来,契丹可汗等人只可能是被皇帝弄死。

    眼下这个时节,皇帝的精力在内政上,他不想北胡四大部族,都对大齐起戒备心与敌意,让他们觉得大齐还要弄死蒙赤与两个天元王极境,图谋草原,只能放弃逼迫天元部。

    皇帝被天元可汗愚弄了,赵宁却没什么感想。

    前世皇帝的国都被天元可汗灭了,眼下这点愚弄又算得了什么。

    硬要赵宁说对皇帝的评价,也不过八个字而已:内斗内行,外战外行。

    在得知天元部族,不必派两个王极境来燕平城领死后,赵宁知道,南下之行已经不能再拖。

    燕平城成了是非集中之地,推事院已经开始出动,每个被他们盯上的猎物,无论是谦谦君子还是道德学士,不管有没有罪责把柄,都只会有一种下场。

    赵宁不想继续呆在燕平城,成为内斗内行的皇帝手中,一件让他心神舒爽的战利品。

    临行前这几天准备时间,赵宁除了调遣一品楼的人手,余下的时间都在修炼。在成行前一晚,他夜半结束打坐,习惯性的感到腹中饥饿,便习惯性的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灯火,人影在窗纸上晃动,看得出来对方在捣鼓饭食。

    赵宁错愕的停住脚步,望着那个窈窕身影,一时间心潮翻涌,不知该作何言,时光再次变得朦胧迷幻,他好似回到了几个月前。

    彼时,他经常夜半来找吃的,也经常会见到这样的身影,如果他走进厨房,就会不出意外看到,踩在小板凳上炒菜的赵七月。

    赵七月的各种菜式滋味难言,但即便是姜丝土豆丝,赵宁都可以吃的连渣都不剩。如果可能,就算是天天吃比这道菜还怪的菜品,他也甘之如饴。

    跨进厨房的门,赵宁看到了一个人,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明白如果不是在做梦,他就不会看到赵七月,但他还是觉得失望,觉得失落。

    一只手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一只手举着送到嘴边的鸡腿,正要从灶台前离开去大快朵颐的杨佳妮,看到忽然进来的赵宁,也有一瞬间的错愕。

    赵七月会半夜来厨房,是为了给赵宁做吃的,赵七月离开镇国公府后,会三更跑到厨房来的,除了馋嘴的杨佳妮,又还能有谁?

    “你要不要吃?”杨佳妮将送到嘴边的鸡腿,递向赵宁。

    赵宁笑了笑。

    这个笑容在昏黄的烛火里,被寒冷的冬风吹出了前世今生,离别与重逢的味道。

    ......

    半夜三更,崇文殿的灯火还亮着。

    赵七月来到崇文殿外,本来打算进去,看到宦官端着托盘出来,过去看了一眼,不由得眉头微蹙。

    宋治处理政务到很晚时,她都会做些羹汤送过来,如果时辰特别晚,她还会亲自下厨做些小菜。

    起初,无论羹汤还是小菜,宋治都会用一些,就算吃不完,终究也不会不动筷子。但是最近这段时日,她让人送来的东西,皇帝都没再动过。

    赵七月感受到了皇帝对她的疏离。

    原本想进殿的想法,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她转身离开了崇文殿,回自己的立政殿。路过高台的时候,她忽然停了停脚步。

    转过身,遥望几乎一片漆黑的燕平城,她的目光,落在镇国公府的方位。

    寒冬已临,到了三更,即便是繁华如燕平城,也没了多少亮光,但在镇国公府的方位上,赵七月却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灯火。

    这点灯火很小,若不是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她察觉不到。但正因为捕捉到了,所以她也分辨了出来,那是某个厨房的位置。

    赵七月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又是这个时辰去找吃的......”

    赵宁回来后,进宫探望过她。只不过到底隔了宫墙,相见不再那般方便。如今她的身份也已不同,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对赵宁随意抽抽打打。

    赵七月嘴角的笑容,很快就被怅然所取代,目光里多了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现在厨房里还会有热乎吃食吗?”

    她一时不想挪动脚步。

    “皇后,下雪了,进屋吧。”贴身侍女的声音,不知何时响了起来。

    赵七月抬起脸,望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里,果然有零零散散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她眼中又有了笑意,再看镇国公时,这缕笑意也没有消散,只是变得意味难言。

    她知道杨佳妮在镇国公府,也知道杨佳妮的嘴馋性子。如果这时候赵宁能吃到热乎东西,那多半有杨佳妮在场。

    “终有一天,你的生命里会出现另外一个女人,她会给你做饭,给你做菜,让你哪怕是半夜饥饿的时候,也能有个吃食。

    “她的手艺或许很好,又或许并不好,但你终究会适应并喜欢上她做的饭菜,也会为此感觉到温暖。

    “到了那个时候,你会逐渐忘记,年少时候,你曾经常吃的,另一个女人的饭菜的味道。直到有一天,你连这件事也遗忘,将她也淡忘。

    “这......大概就是姐弟吧。”

    呢喃到这里,赵七月收回视线,转过身,行向自己的寝宫立政殿。

    风雪渐大,席卷了宫城,将她在高台上留下的气味一并吹散。

    凛冬已至。

    ————

    第三卷终。

章二四二 清白天地浑浊世道(上)

    世上存在的事物,本来都是天地的一部分,但因为对人的利害不同,便有了好坏之分。所以同一种事物,对不同的人来说,也可以是美与丑两种存在。

    寒冬时节里最不缺的就是风雪,北方尤其如此。

    富贵人家的风流子弟,无论男女老少,都很会欣赏这样的风景,从古至今,他们一直在孜孜不倦的用诗词赞美它,也因此留下了许多美妙篇章和轶事典故。

    文章流传的广了,哪怕是胸无点墨的人,也学会了附庸风雅,有人在大雪中垂钓湖上,有人在雪停时携美出游,如果有人在寒风里衣袂飘飘的吟上几句诗词,但凡皮囊不会是太差,就总有年轻女子们仰慕。

    风雪只是从亘古就存在于世间的普通事物,但当有许多人追逐它时,它就有了意义。

    哪怕是一块石头,只要大家都去赞美它,赋予它只存在于人世间的意义,它也会变得价值千金,想得到它的人免不得绞尽脑汁,甚至不惜舍恩忘义。

    可对这世界的普通百姓而言,风雪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物。在刘婆婆来说,它甚至是杀人的恶鬼。因为她的丈夫,就是在大雪天冻病而死。

    她理解不了流传于达官显贵、士子书生之间,那些赞美雪景的诗词,她跟这些人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有着同样的五官四肢,说着同样的语言,但彼此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不同生物。

    瘦小佝偻的身躯背着一大捆薪柴,山林小道上的积雪太滑,她摔了个跟头,好在只是嘴皮被磕破,侥幸没有大碍,坐在地上指着天空大骂这吃人的鬼天气,她瞎了一只眼睛,指天怒骂的样子格外狰狞。

    无论是苍天还是风雪,都不可能因为一个凡人的骂声改变什么,刘婆婆骂了片刻,心中的惊怒渐渐退散,就只能忍着膝盖的疼痛起身,将背篓支好,布满冻疮又十指漆黑的手,奋力推动干柴重新放上去。

    顺着崎岖山路下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回到自家的茅草屋,刘婆婆已经累得快要喘不过气,脸色跟头发一样白,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大半条命好似都已经没了。

    五岁的小孙女跑了出来,衣衫单薄冻得皮肤青紫,捧着一碗水送到刘婆婆手里,抱着她的腿仰起小脑袋,“祖母,我好饿。”

    水是凉的,入嘴格外冰冷,刘婆婆喝了一口就再也经受不住,只能放下缺了口还是裂痕的陶碗,慈爱的抚摸着自己唯一的亲人,“再忍一会儿,祖母这就给你热粥去。”

    没时间歇息太久,刘婆婆佝偻着身子,一只手轻轻捶打着腰背,步履蹒跚的进了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木桌,两条磨得棱角发亮的板凳,灶台上摆着两个陶碗,里面的粥是早上吃剩下的,稀得能照出人影来。

    墙前的土炕上,满是补丁的被褥比衣衫厚不了多少,被雪压塌的茅草顶在漏水,好几个地方都积了一滩,泥土地面坑坑洼洼。

    家徒四壁。

    只有一只眼的

    刘婆婆,在给灶台生好了火,来到家里唯一的箱柜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面摆着的两块牌位,牌位上并没有灰尘,但她擦得很仔细,只因那是她的丈夫与儿子。

    家里的地早就因为前些年大旱没收成,交不上赋税,被迫卖给了大户,儿子是个勤奋老实的人,以给附近的码头镇子卖炭为生,他还在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并没有这么难熬,几口人勉强都能吃饱肚子。

    但自从两年前,儿子在码头镇子,跟官差起了冲突,没几天就莫名横尸田野后,儿媳妇也跑了,体弱多病的刘婆婆去讨公道,公道没讨回,还被一群地痞打瞎了一只眼,家里的日子就几乎一直在煎熬中渡过。

    时至今日,刘婆婆已经支撑不下去。

    因为这该死的风雪,她病了,眼看着家中已经快要断炊,实在是没办法,刘婆婆只能咬紧牙关去砍柴,没想到还摔了一跤,开始以为没受什么伤,等她真正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体已经没了力气,脑袋眩晕的利害,眼前不时发黑。

    看着头发黄黄的孙女,抱着脸大的碗大口喝粥,刘婆婆再一次意识到,就算她拼尽全力,也无法将孙女抚养长大,这个冬天,她们熬不过去。

    刘婆婆的苍老而哀绝的目光,落在了灶台上的柴刀上,那是家中唯一的利器。

    刘婆婆不明白,为什么码头镇子上那些衣食无忧,吃得大腹便便的官差们,要跟他们这样的人过不去,不欺负自己这一家人,他们就吃不上饭吗?

    儿子到码头镇子上卖炭,就因为没有按照官府规定,在市集摆摊给官差交摊位钱,而是沿街叫卖,就在路上被官差踢翻了背篓,将木炭都给踢飞,儿子不过是阻拦他们这样做,保护木炭,就被说成是殴打官差,给对方往死里打了半天。

    最终,指望卖炭钱买药给自己治病的儿子,拖着受伤的身躯回家,在半途就倒在了雪地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刘婆婆听到消息赶过去时,儿子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的犹如石头。她去找官府理论,对方却说这不是他们的责任,儿子离开镇子时还活活好好的,半路死了跟他们没有关系,或许是他自杀了也不一定。

    官差们还警告刘婆婆,讹诈官府可是大罪。

    刘婆婆带着儿媳妇,在官衙面前哭闹、喊冤了两天,眼泪都流干了,也没个结果。当他们从镇子回来的时候,就在儿子死的田野边,竟然被一群地痞无故殴打,刘婆婆因此丢了一只眼,差些没能挺过来。

    自那之后,刘婆婆就再也没去官衙厮闹,儿媳妇跑了,她必须拖着老残之躯为孙女的吃食干活。

    望着那柄锋利的柴刀,刘婆婆眼神逐渐决绝。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很清楚,有些事情今天不做,就再也没有机会。既然竭尽所能也没力气抚养孙女长大,那就只能带她去见她爹。

    但如果这口恶气不出,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安宁。

    午后,刘婆婆背上一背篓木炭,牵着孙女的手出了门,

    雪地的道路很泥泞,雪沙雪冰混合在一起还很滑,她俩的布鞋很快就被浸湿,穿在脚上犹如刀子一样,刺激得脚趾生疼。

    小女孩忍了很久,直到眼眶里蓄满泪水,忍不住抬头对刘婆婆说:“祖母,我的脚好疼。”

    刘婆婆很想把孙女抱起来,但她已经背了背篓,孱弱的身子骨没法再负担一个小丫头,就只能愧疚的说:“忍忍,过一会儿没有知觉了,就不会痛了。”

    小丫头信了祖母的话,认真的点点头,不论脚趾怎么痛,她都不再吭声,只是很快就泪流满面。

    一路艰难跋涉,刘婆婆和小丫头有好几次差些摔倒,最后她们也确实摔倒了,半边衣衫上沾满了泥水,但小丫头只是流泪,没有大声啼哭,刘婆婆明明已经没什么力气,仍是坚持爬了起来。

    临近了码头镇子,小丫头望着河上停靠的一艘艘楼船,眼睛里满是奇怪。

    那些楼船画舫窗子大开,帷幄飘飘,上面的年轻男女不避寒风,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有书生吟哦几句平仄都乱套的诗句,竟然也引来那些在大冬天,都露肩露臂的女子赞叹不已。

    “祖母,他们怎么也在大冷天出来呢,他们是在打渔吗?”小丫头不解的问祖母。她见过渔夫打渔,在她的理解中,只有渔夫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活动。

    但看那些人的样子,也不像是在打渔,她甚至还嗅到了饭菜的诱人香味,小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之前喝下那点稀粥,早已在路上消耗得干干净净。

    刘婆婆看了看那些锦帽貂裘的富家公子、画舫艺伎。寒风凛凛,他们却是不必怕的,身上的衣衫足够保暖,船上还有火炉,些许寒意,为了风流意气,也完全在可以消受的范围内,不用像她俩一样懂得鼻涕直流、浑身发抖。

    “他们没在打渔,也不用打渔,他们不缺吃的。”刘婆婆说。

    “不缺吃的,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要冒着寒风出来呢?我们家要是不缺吃的,祖母就不用上山砍柴,还大老远到镇子来卖木炭了。”小丫头满脸都是不能理解。

    刘婆婆叹息一声,收回了目光,“他们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不要去管他们了。”

    刘婆婆打算去卖了木炭,给小丫头买些好吃的,反正也不用考虑以后了,总得让她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吃上一些酥糖米糕——那是刘婆婆能想到的,她能买得起的,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还没进镇子,刘婆婆就在城门外的小酒楼外,停下了脚步,看着一群在大堂里高声谈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挪不动脚步。

    她当然不是被酒肉吸引了目光,虽然那对她的确很有诱惑力,但她的目光却落在那些吃喝的人身上。

    她认得那几个地痞,对方弄瞎了她一只眼。她也认得被地痞们,众星捧月不断敬酒的锦衣男子,那是镇子里的官差。相熟的人告诉过她,她的儿子就是被对方殴打的。

    刘婆婆握紧了背篓下的柴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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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