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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五八 交锋(2)

    方铮点头称是。

    方大为的话自然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说在方大为继位为家主之前,方家还只是郓州豪强,有一些对手家族,那么经过这些年方大为不惜代价贿赂官府,让官府在方家跟其它家族产生冲突时,在公堂审案的时候偏袒方家,并借此斗倒了两个不长眼的郓州大族后,现如今方家在郓州已经是无人敢于触犯。

    这些年市井中有个关于方家的说法,叫作“公堂不败”——以此来突显方家跟官府的紧密勾结。

    很多人都说郓州刺史府已经成了方家的,官府公堂就是方家公堂,但凡是在刺史府审理的方家与别家案子,方家就占据绝对优势,绝对不可能落败。

    一些有识之士与热血书生,私底下已经将方家对郓州官府的影响力,当作太平盛世财富膨胀后,民间富豪腐蚀权力渗透官场的典型。

    也正是因为这个,方家才能在郓州横行无忌目中无人。

    在如此形势下,今日还有人敢救方家的敌人,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方铮道:“下面的人在码头已经了解过,救周鞅的船是今天刚到郓州的。船主人应该是外来人物,对郓州的事不甚了解,这才在无知的情况下,做下如此愚不可及的事。

    “若是他们知道周鞅是方家的敌人,知道方家是什么存在,一定会悔得肠子发青。我已经派人去那艘楼船,通知他们相应事实,相信对方在了解到事态后,就会立马将周鞅驱逐,并且来向我们赔礼道歉。”

    方大为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这是必然的事,确实没什么需要多说的。

    方家留着周鞅不杀,是为了让他活受罪,可不是为了让他结交什么富贵人物,今日就算那艘楼船不救周鞅,方家监视周鞅的人,也是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溺死的。

    毕竟周鞅多活一日就多痛苦一日,死亡对他而言是种解脱,那是便宜他了,而且他多存在一日就能提醒整个郓州城的人,跟方家为敌是什么下场。

    这些都是方家需要的。

    方铮忽然想到什么,补充道:“那艘船也是三层楼船。”

    ......

    两个时辰后,到了方大为歇息的时间。

    他合上看了许久的《孙子兵法》,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稍后自然有人清洗再挂上笔架,满意地看了一眼今夜的读书笔记,心里有种浓浓的成就感。

    他曾经也是才子,若是没有被嫡兄与主母百般打压折磨,或许会去参加科举,以他的才学高中进士不是什么问题,说不定还能争一争前三甲。

    既然有这么高的才学,读书时有写笔记与感悟的习惯就是必然,不过眼下他并不是简单在写领悟,而是以他的人生经验,配合对《孙子兵法》的理解,意图写一本类似“方大为兵法”的著作。

    这东西也不是用来沙场征战的,而是指导往后的方家家主如何壮大家族的,主要用在跟其它家族乃至是世家的斗争中。

    书上的道理与方法成了自己的,这书才没有白读,学以致用是基本追求,方大为对自己的才学一向自信,他觉得当自己完成这本著作后,来日的方家家主就算资

    质平庸,但凡是能按照他的金玉良言主持家族,至少也能让家族不至于衰落,做个守城家主卓卓有余。

    而一旦家族出现了英才,那家族就必能再上一个台阶。

    “可惜,现在的方家还只是一方豪强,没有成为世家,未能接触皇朝上层权力核心的面貌与斗争情况,我的总结暂时也无法触及这个层面,缺了最关键的部分.......而往后方家必然是要成为世家的!

    “不管用什么手段,还是要在有生之年让方家成为世家才行,那样的话这本《方氏兵法》就完整了,可以让以后的家主自如应对一切情况,确保方家长盛不衰,屹立千年!”

    方大为吐了口气,微笑着将笔记收好。

    有人生目标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一步步靠近目标的过程,会让人一遍遍自我认可,建立牢不可破的自信与豪情。这种自信浓厚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受外界与他人的目光所影响,哪怕是人生跌落谷底也依然能够挺胸抬头、底气十足,相信自己必然可以东山再起。

    在方大为看来,这也是人生最美妙的体验,这件事带来的心旷神怡程度,比征服任何女人都要高得多。

    就在踌躇满志的方大为,过完踏实且充满意义的一天,心满意足的要去休息时,噩耗不期而至。

    首先是派去码头,跟那艘救了周鞅的楼船交涉的人,迟迟不见归来,而后是加派的去查看情况的修行者,也在半途音讯全无。

    这并不算特别严重的情况,大不了再派元神境过去就是了,总能查清事态,如果连元神境都出了问题,那刺史跟官府都不会坐视,届时官差大举出动,还能有人敢跟一州的官府力量正面为敌不成?如果有,那就是真的造反了。

    但随着这个情况一同出现的,是几名原本要在今夜收工之后,到方家大宅禀报一些事务的产业管事,超时没有见到人影。在方铮派出人手去各个产业的店铺责问时,却被店铺的伙计告知,他们的管事早已经离开,而且正是往方家大宅去的。

    方铮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寻常,他立即派出了许多人手,去方家各个产业商铺查看情况,结果传回的消息让他一阵心悸,很多商铺的管事都不见了!

    而他们消失的时间,就是入夜后的这两个多时辰!

    一大批有名有姓的管事,在郓州城各处,于同一时间凭空消失,这是方铮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他在震惊骇然之余,连忙赶来向方大为禀报。

    “有人在对付方家!”站在方大为面前,方铮面色如铁的下了这个论断,“而且对方对方家十分了解,实力也不俗!”

    重新坐回案桌后的方大为,面沉如水。

    方铮的论断他当然同意。

    如果不是有人在暗中对付方家,方家的诸多管事,绝不会在同一时间不见了踪影。这里面有几个还是元神境,能够悄无声息将元神境初期的高手带走,对方的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但这正是怪异的地方。

    在郓州及其周边地界,方家已经没有如此强大的对手,那些跟方家不对付的家族,方大为这些年都解决掉了,譬如说曾经收留周鞅的卫家。

    现如今的

    郓州,还有谁会对方家动手,敢对方家动手?!

    “立即加派人手寻找失踪者!去告诉刺史大人,青衣人已经对方家动手了,请他出动官差帮助方家全城搜捕青衣刀客!今夜就算是把郓州城翻过来,我也要在天亮之前知道,到底是谁敢在方家头上动土!”

    方大为就像是一头被撩拨了胡须的老虎,虽然怒而不发,但浑身煞气却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

    既然敌人已经出现,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必须要弄清楚对方的身份,总不能方家遭受了损失,却不知道该把账算在谁的头上吧?那也太荒唐了。

    此时此刻,方大为当然不知道是不是青衣人在对付方家,事实上,他根本不认为对方有这个胆子,但要让官府出动大批官差帮忙,总得有个由头才是。

    追捕劫持花娘的青衣人楼船,本就需要用到官府的力量,现在双方不过是提前一起行动罢了。就算事后证明今夜对方家动手的不是青衣人,那也无妨,不过是给刺史一点赔礼罢了。

    而无论今夜是谁在对方家出手,有官差撑腰,方大为就自信方家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在方铮领命出门之前,方大为忽的福至心灵,及时叫住了对方,寻思着道:“你亲自去一趟码头,会一会那个救了周鞅的人。”

    “我亲自过去?”对方大为的这个安排,方铮非常诧异。

    他在方家地位非凡,是少数几个核心长老之一,方大为突然让他去见救周鞅的人,这似乎有些本末倒置。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今夜的事情,开始于去码头的人手失踪,加上对方一出现就救了周鞅,而且没有让对方下船,眼下再想对方这么做的原因,很可能他们根本就不是不知道周鞅是方家的敌人,而是正因为知道对方就是方家的敌人!

    事情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对方跟周鞅立场相同,都想对付方家!

    联络人手的半路失踪,对方就有了莫大嫌疑!

    今夜的诡异事情,对方完全有可能就是始作俑者!

    “我这就去......”方铮连忙道。

    灵光乍现的方大为,示意他不要着急,继续道:“对方的船是三层楼船——他们会不会就是劫持了花娘的人?倘若这艘船就是在松林镇劫持了花娘的船,那么你认为对方除了青衣人这个身份,还可能有什么身份?”

    方铮心神震动。

    思绪急转一阵,他双目瞪大,脱口而出:“莫不是前段时间跟我们谈判过,想要在郓州城建立分舵,分郓州河运一杯羹,却被我们拒绝了的长河船行?”

    方家如今在郓州没有对手,那么敌人就极有可能来自外界,而外界最近跟方家有利益冲突的势力,就只有这个来自燕平的长河船行!

    可方铮想不明白的是,这个做正经营生的漕运船行,怎么会跟青衣刀客是一伙的?

    方大为眼中精芒如电,“眼下这些都只是猜测,让你去码头就是证实它。记住,要小心行事,对方既然敢动手,就一定有所依仗。你过去的时候,要带官差同行,最好是让刺史出一个搜查楼船的文书,如此方可保万无一失。”

    方铮连忙抱拳领命。

章二五九 交锋(3)

    房门被打开,门外的光亮洒了进来。

    卷缩在角落的花娘,勉强将红肿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模糊看到一群人鱼贯而入。

    等到看清被押在其中的人,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的肩膀还是不可抑制的剧烈抖了一下,眼中的恐惧之色浓得骇人。

    被青衣人带进船舱的,是一批方家各个产业的管事,都是花娘的熟人。

    之前就是她向扈红练交代了他们的身份,办事的地点,花娘知道他们可能会遭难,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一个都没有遗漏。

    就在花娘以为被抓的人就这么多的时候,后面又有好些人被丢了进来,捆绑在柱子上,当她看到跟在后面进门的周鞅后,一张脸已经因为惊恐扭曲的不成样子。

    周鞅她自然认得,毕竟对方这些年也给方家惹了一些麻烦,难得的是至今都还活着。但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是,周鞅竟然跟青衣人是一伙的!这一刻花娘终于意识到,她已经给方家惹了莫大的麻烦,方家这回可能要经受不少损失。

    就算她能活着走出这里,事后也必然要被方家清算,她了解方家的手段,到时候她必然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最后可能要经受几十年的悲惨生活,才能结束这受罪的一生。

    念及于此,花娘禁不住浑身颤抖,怎么都停不下来。

    周鞅跟为首的青衣人——方墨渊交了谈两句就离开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花娘一眼,虽然两人彼此认识,但如今周鞅的身份已经不同,没必要再在花娘身上浪费时间,哪怕只是看一眼的时间。

    “快放了我们!你们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知不知道我们是谁?!得罪了方家,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连祖坟都保不住!”

    昏迷着被带进来的方家管事们,随着一盆冷水浇在脸上,都恢复了意识,其中一名穿金戴银、首饰华贵的元神境初期美艳女子,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后,顿时勃然大怒,口水立即喷到了眼前的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身上,疯狂地叫嚣起来。

    啪的一声。

    迎接她的,是方墨渊反手的一记响亮巴掌。

    这一巴掌不轻,管事女子半张脸都给抽烂了,血肉模糊,嘴里的牙齿也飞出去七七八八。她傻傻的望着面前的青衣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因为对方竟然是元神境中期的境界!

    “我只说一次。”

    方墨渊伸出一根手指,面无表情的脸有种居高临下的淡漠,“把你们在方家所做的害人恶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一件都不要遗漏。你们知道的方家其它恶行也都可以说,多多益善。如果你们交代的事情能够让我们满意,我们或许能留你们一命,如果不能让我们满意,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这些人都是方家的管事,知道的事情当然不少。

    被打得发了半天懵的管事女子,在听到方墨渊的要求后,愤怒而又不可置信的盯着他,口音模糊但恶狠狠地道:“敢对付方家,你们真是疯了,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想要我们出卖方家,你们这是痴心妄想,有胆子就杀了我们!”

    她的话音方落,其他醒过来的方家管事,接连大呼小叫起来,言语之中充满对青衣人的威胁与不屑。

    方墨渊轻笑一声:“真不知道你们哪里来的底气,就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们?”

    他的话刚说完,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匕首,而匕首刚一出现,就刺进了面前美艳管事女子的胸膛!

    半张脸血肉模糊的管事女子,瞪大了意外至极的双眼。

    她低头看了看刺进胸膛的匕首,又抬头看了看面前英俊非凡、白白净净没什么表情的方墨渊,眸中仍旧满是无法接受的神色,似乎到现在都不能相信,对方竟然会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杀她这个元神境初期的高手,方家管事中的显赫人物!

    方墨渊拔出匕首,将对方抓向他的手冷漠推开,看都不看捂着胸口无力倒下的管事女子,转头问其他已经惊骇得同时闭了嘴的方家管事们: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我们是善男信女?是什么让你们认为,我们在对付你们这些为富不仁、为虎作伥,手上沾满穷人鲜血的家伙时,会跟你们谈条件?”

    说着,不理会众管事苍白的脸色,他来到下一名管事面前,随意的笑了笑:“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我......”管事又惊又怕,不停往后缩,“你,你不能这么做.,.....”

    “回答错误。”方墨渊淡淡宣判了一句,手中匕首同时刺进了对方的胸膛。

    在这名管事噗通一声倒下的时候,方墨渊走到第三名管事面前,继续漠然的问:“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恐惧的尿了裤子的管事点头如蒜。

    方家虽然是一方豪强,但毕竟不是世家,底蕴还不足,这些人可没有世家那些爪牙们对主家那么深厚的忠诚,可以宁死也不做有害主家的事。

    ......

    夜色已深。

    码头上只剩画舫有灯火几许,幽深黑暗的苍穹不见星光,夹杂着淡淡鱼腥味的河风从舱门飘进来,烛火摇曳出凄冷诡异的光影。

    四下听不到杂音,棋子不时落在棋盘上的声音虽然小,但在房间里却是格外明显。独自坐在窗前的赵宁,一手执白一手执黑,面容平静双目深邃,双手各自排兵布阵,很快就勾勒出一幅严丝合缝的攻防图。

    在赵宁眼中,那也是江山社稷,天下形势。

    中原皇朝的博学之士,在纵论天下大势时,会将山川地理看作棋盘,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乱世对弈之法,这便有了“金边银角草肚皮”的论断,说的是群雄并起之际,枭雄应当占据例如关陇、河北、齐鲁等边角之地,步步经营征伐各方,而不是先去抢夺富庶的中原、沟通四方的荆襄,将自己置于四面受敌之境。

    而中原皇朝的城池,却总是建立于四通八达的平地,而不是在险峻山峦上构筑城堡,为此诸侯们宁愿在山川要地专门建立要塞雄关。

    这说明比起自封自保,中原枭雄们更注重对辖境的掌控力,更在意出动大军征伐八方的便利性,所以能成为中原皇朝主人的枭雄,必然不是偏安一隅、固步自封之辈。

    他首先必须要有一颗吞吐天下的雄心。

    除此之外,中原皇朝的城池也如棋盘一样严谨,外看四四方方,内部街巷横平竖直,一个个坊区格子般纵横有序。因为方城不如圆城好防守,所以取舍之间强调的是内部秩序,在中原诸侯与统治者眼中,内部秩序是核心基础,大于一切。

    这就造成了皇朝、官府对内部的统治力与控制力极强,并且会越来越强,这必然使得皇朝、官府对内部的压制力日甚一日。在这种环境中,中原人无论皇帝还是平民,思想与言行首先都会特别尊崇规矩。

    而规矩,强调的是同化,是对个性的压抑。

    所以诞生于此并不断发展的儒家思想,在具备让异族短时间内变成汉人的强大能力的同时,也会让治下之民逐渐丢失独立思考能力,民众会把规矩奉若

    圭臬,看成是不可触犯的金科玉律,一步步变成皇朝、官府的附庸与顺民,乃至任人宰割、任人予取予夺。

    故而中原人必然越来越古板,越来越死板,最终死气沉沉了无生机。

    这样的中原皇朝,哪怕曾经站在世界之巅,最终也会被人甩在身后。因为家国的强大,最重要的是创造力,被压抑了个性不能发挥个人特长的人,最擅长的是守规矩,是缺乏的就是创造力。

    中原皇朝曾是世界至强的时刻,必然是开放兼容、海纳百川的时刻,因为只有在那时,外来的新鲜血液与野性,会打破内部规矩的枷锁,自由与豪情战胜了小心与谨慎,秩序与自由寻得了平衡。

    而战争,无论国家之战,还是家族之争,亦或是两个人的生死对决,要取胜,首先要打破的就是规则,得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得尽情发挥人的聪明才智,如此才能拥有压倒对方的力量。

    《孙子兵法》开篇明义:兵者,诡道也。

    要成为胜利者,首先必须不遵守规矩,乃至不遵守道德,没有束缚才能无所不为,无所不用其极,进而无所不能。在战争中,谁能更好的摆脱束缚,拥有天马行空的思维与手段,就能出人意料,创造出让对手惊为天人的攻势。

    在规矩与常识范围中的手段,具备可预计性,可以预计,就能事先做出应对;在规则与常理之外的手段,不具备可预见性,就会让人防不胜防。

    胜利、世界与未来,属于个性自由富有创造力的人。

    嗒......赵宁手中的一颗白字,落在了大群黑子侧后,一个近乎于死地的位置。清风拂来,卷动他的发梢,牵动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在昏黄的烛火中,这一刻无声无息的赵宁,好像已经成为画面的一部分。因为跟环境融为了一体,所以他就是环境,无所不在,无所不查。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在察觉到“他”来了,察觉到“他”对方家出手了之后,方大为会有何种反应,会有哪些应对之策,会如何调动力量布置行动,都在可以预见的范畴内,都逃不开中原人潜意识里行事的规矩与框架。

    赵宁观方家行动,就如观手上这局棋。

    黑子是方家,白子是他自己。

    对方会有什么招数,都逃不脱棋盘的范围。而赵宁在棋盘之外,俯瞰着棋局。

    所以这局棋黑子为白子所制。

    当然,在这场较量中,赵宁同样有很多束缚,他不能让手下的人去跟一州主官生死互搏,声势浩大的公然造反,他也不能在明面上借助赵氏的权威,他更不能亲自出现在人前杀人夺命,他还不能......

    他有很多不能。

    但这些不能,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的,这是力量限制,并不代表手段有限。而战争,无论哪一种战争,力量都不是决定胜败的唯一因素,否则弱者永远没有可能战胜强者,也永远无法成长为强者。手段与策略,才是兵法所谓诡道的精髓。

    既然他能预见方家的行动,那么破解对方的布置也就不难。

    前世十年国战,锻炼出了他应该拥有的见识与能力,重生后的这些岁月,经过不间断的奔走、奋战与思考,他在世事洞明的道路上也一再进步。

    这回双方博弈,赵宁若是不能在一夜之间倾覆方家,还让对方可以见到明天的太阳,那就是他的无能。

    在赵宁完成一局对弈,收捡好棋子的时候,扈红练敲门进来,躬身禀报:

    “方家的管事们,都已经开始招供了。”

章二六零 来自前世的伯乐

    大雪降临的时候,不会对任何一寸土地厚此薄彼。

    前日的雪很大,所以直到今夜,郓州城一些无人清扫的小巷中,仍然积雪近尺。

    雪花落在松树上是景,落在飞檐上是美,欣赏他们的人会吟之咏之;雪花落在狭窄泥土小巷里,便只能制造一片泥泞,滑倒的人们会口吐污言秽语。在他们唾骂“该死的”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们是在气老天气路面还是气自己,就像赞美雪景的文人骚客们,你也不知道他们是在称赞天公作美,还是在称赞自己情操高洁。

    周鞅在小巷的湿滑泥泞路上走得很小心。

    身为一个书生,哪怕是落魄书生,风度总还是要保持的,摔一身泥怎么都不好看。他已经走得足够谨慎,但还是躺在了泥泞里。这倒不是他脚下不稳,而是路过身边的一个妇人,在自己摔倒的时候拉了他一把,最终两人都没能稳住,一起摔了个狗吃屎。

    妇人恼火的骂了一声街。

    周鞅毕竟跟她们不一样,他虽然摔得很疼,衣衫也脏了大半,但他并不恼怒。这不是因为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已经可以无视这点肮脏与不顺利,事实上,吃得苦受得罪越多,脾气只会越不好,并不会洒脱超然。周鞅能够不在意这些,是因为他今天心情很好,对生活抱有莫大希望,所以心胸变得很豁达。

    将那位喋喋不休的妇人扶起,周鞅微笑着将她送回了家门。

    这已经是晚上,小巷内外行人寥寥,在这种时候送一位颇有姿色的妇人回家,会让人怀疑他的居心,怎么看都殊无必要。更何况周鞅还帮妇人开了门,跟她一起踏进了门槛。

    周鞅当然没有善良到迂腐的地步。

    屋子里也有个三四十岁的书生,形容沧桑近乎枯槁,满脸胡渣也不曾修剪,他坐在老旧的小案后,瞥了一眼进门的周鞅跟妇人,见他们都是一身泥土,先是讶然,而后哈哈大笑:

    “这大半夜的你俩还能一起在泥地里打个滚,我都不知道你们的感情竟然好到这种地步,难不成你俩背着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

    妇人啐了一口,自己去了里间换衣裳,周鞅在对方调侃的目光中,将手里拧着的两坛子酒放到小案上,自己也坐了下来:“上好的剑南烧酒。”

    黄远岱眼前一亮,顾不得酒坛上的泥巴,抱了一坛过来拍开封泥,闭眼长长嗅了一口,满脸都是陶醉之色:“好酒,果然好酒啊!”

    嘿然笑了两声,他接着道:“我夫人没买成酒,半路就跟你这鸟厮不明不白的折了回来,原以为今晚漫漫长夜只能苦苦熬过,没想到竟然能得此美酒,人生际遇真是巧也妙也。”

    言罢,他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周鞅:

    “我听说你今天掉河里了,该不会是投河自尽?大冬天的去跳河,这个死法可不怎么高明,也太冷些些。不过,要是知道跳一次河就能换来如此美酒,我还喝街口老周家的酸臭黄汤干什么,天天跑去跳河了。”

    看他话语轻松,忙不迭抱坛而饮的样子,好像就算周鞅今日淹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悲痛。周鞅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怎么感觉如果我真死了,你还会击节而歌?”

    长长吐出一口混热的酒气,心满意足的黄远岱摇头晃脑道:

    “那是自然,你脱离了这人世苦海,我怎能不为你而歌?我应该还会在你坟头跳上三天,庆贺你转世投胎。就像庄子对他死去的妻子做得那样。

    咱们虽然不是夫妻,但也算得上是兄弟,这点事我还是愿意为你做的。”

    周鞅无奈的拱拱手:“黄兄如此情深意重,周某先行谢过。”

    黄远岱一口气将不大的酒坛喝空了半坛,憋得满脸通红,差些一口气没上来就地身亡,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捶打着胸口无所谓的道:“我要不是有夫人需要陪着,早就结束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一生了,哪里还会等到今天。”

    说到这,他放下酒坛,瞥了周鞅一眼,“说吧,深夜登门,还带着美酒,要我帮你做什么?”

    周鞅也不藏着掖着,“黄兄文采斐然,周某最是敬佩不过,这回我还是要你帮我写一篇‘讨方檄文’。”

    黄远岱摸着脸上的胡渣,奇怪道:

    “之前我就帮你写过一次,事后被方家的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还是跛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让夫人夜里去买酒——我倒不是担心另一条腿也被打断,只要第三条腿还在,能让夫人受用就行了。

    “问题是写了能有什么用,这郓州城的舆论是被方家控制的,刺史不过是他家的应声虫,咱们的檄文根本扩散不出去。”

    黄远岱的夫人刚刚换了衣裳,打算从里间出来,听到他的话,迈出来的脚立即缩了回去,脸红的啐了一口,骂了句老不正经的臭流氓,就不打算再露面了。

    说起被方家打断的一条腿,黄远岱依旧是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周鞅却倍觉愧疚,几乎不能在对方面前抬起头来,遂肃然道:“这回我们有贵人相助,成事的把握不小,事后黄兄有此功劳,也能借对方的力脱离苦海......”

    对付方家这件事,赵宁本身就有自己的需求,并不完全是帮周鞅,所以双方算是平等的合作关系。

    “贵人?”黄远岱打断了周鞅的话,“多贵?”

    “帝室之下第一贵。”

    黄远岱微微一怔,脸上很快有了笑容,“没想到你跳了一趟河,竟然能结识晋阳赵氏的人,早知道我今天就抢在你前面去投水了。”

    他没有多问一句,将写檄文的事答应了下来。周鞅松了口气,拍开第二坛酒,跟黄远岱好生对饮了一口。

    有赵宁相助,要扳倒方家不难,难得是把这件事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收获让万民拍手叫好的效果,如此他才不仅仅是报私仇,而是除掉了一方恶霸与毒瘤,能有惩恶扬善匡扶正气的作用。

    因为这些年跟官府合力掌控了舆论,掌握了定义是非的权力,方家虽然做了许多恶事,强大的道路满是血腥密布尸骸,但一向遮掩得很好,那些状告方家想要像之前的周鞅一样,抖出对方种种罪行的人,结果也都跟周鞅相同。

    所以直到现在,方家在郓州的名声都不错,很多人还膜拜他们由弱变强的过程,变着法儿的赞美他们的奋斗。

    一品楼的青衣刀客,刑讯逼供方家的大小管事,掌握对方的种种罪证,只是击垮方家名声的基础,如何将事实散播出去,快速引发百姓共鸣获得万民认同,就需要一篇掷地有声的檄文。

    两军交战,一篇优秀檄文能顶十万精兵,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

    黄远岱要新写一片有力量的檄文,有必要去看看方家大小管事交代的那些事。周鞅跟他对饮完一口,就拉着对方出门,在小巷口汇合了青衣刀客,由对方带着迅速出城,来到赵宁所在的楼船上。

    刚刚完成一局左右手对弈、听完扈红

    练禀报的赵宁,看到跟在周鞅身后,一瘸一拐进门的黄远岱,眼神微微有些异样。

    双方见礼完,黄远岱却没有坐下的意思,第一句话就是笑着开口要酒,而且强调了非美酒不可。周鞅略感不安,连忙向赵宁解释,说黄远岱虽然不修边幅看着挺邋遢,嗜酒如命,但基本没有喝醉的时候,办事还是很牢靠的。

    赵宁没有在意,挥手让人送了两坛美酒过来。

    高兴的黄远岱半路截住,全都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咬开封泥旁若无人的灌了一大口,赞不绝口之余,提出要立马去刑讯方家管事的地方,还让赵宁叫人给他准备好笔墨纸砚。

    从进门到离开房间,黄远岱虽然跟赵宁简单见了礼,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敬畏赵宁的意思,哪怕他知道赵宁的身份与过往的战绩。

    虽然他的举止异于常人了些,却也没有桀骜不驯、清高自持之类的言行,用玩世不恭、放浪形骸形容更为贴切,显得除了美酒对什么都不甚在意。走路的时候也不掩饰自己的瘸腿,一瘸一拐的很有节奏。

    “还请宁哥儿勿怪,黄兄性情是有些古怪,但满腹经纶,才学十倍于我......”周鞅很不好意思,脸红的对赵宁解释。在他看来,赵氏的家主继承人,必然对礼仪规矩、个人修养很重视,可能看不惯黄远岱粗鄙的举止。

    赵宁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

    他当然不在意。

    因为前世他们就是手足兄弟。

    周鞅跟黄远岱是一起投军的,之后也一直在一起共事。赵宁能够跟仇恨权贵的周鞅做成朋友,其实是因为先跟无拘无束、重情重义的黄远岱结交了。

    周鞅所谓“才学十倍于我”的话,当然是为了吹捧黄远岱,但后者的才能的确万中无一,不,更准确的说,赵宁前世也没见过第二个。

    跟长于政务实事的周鞅不同,黄远岱的才学只能用天马行空来形容,他文采斐然,长于辩论,曾经在荆州之战王师弹尽粮绝之际,用一纸檄文几通演说,在三日之内为大军筹集了五十万石粮草,招募了七万青壮。

    此人的军略也非同凡响,常有出人预料的用兵策略,给大军带来过不少胜利,也在大军面对十倍之敌的包围时,能够全师而退。

    黄远岱大展拳脚的那几年,鬼才军神的名头响彻一时。

    不过可惜的是,在大厦倾颓、大势已定之际,个人实力再如何出众,也无法扭转乾坤,只能苟延残喘,并最终成为皇朝覆灭的陪葬品。

    前世赵宁无数次想过,若使国战开始之际,周鞅、黄远岱这类人就能身居要职主事一方,并获得皇帝的支持与信任,那么国战极有可能是另一种面貌。

    中原大地人杰地灵,哪怕有繁重规矩束缚,也总有些人天赋灵秀,中原皇朝其实任何时候都不缺人才,也不缺顶级大才,问题只在于这些人能否身居高位,有左右国家命运的机会。

    而在皇朝腐朽大厦将倾之际,掌握权力的往往是只会谄媚奉承、争权夺利的小人,真正的大才并不能站上拯救江山社稷的舞台。

    因是之故,赵宁此番南行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充当伯乐的角色,根据前世记忆收拢这些千里马。

    他要让他们拥有跟前世不一样的命运,给他们一个不低的起点,让他们可以更早更好的在国战爆发之时,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学与手段,并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他自身完成镇国的终极使命!

章二六一 不能理解的疯子

    周鞅在确认赵宁对黄远岱没有不满后,放心的跟去了底舱。

    他后脚刚刚出门,风风火火的杨佳妮前脚就迈了进来,吧嗒一声在赵宁面前坐下,双手撑着膝盖前倾着身体,不满地瞪着他。

    赵宁略感诧异,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忽然这番模样,笑道:“是谁那么不长眼,惹得我们杨大将军生气了?”

    “你!”

    “我做了什么?”

    “你心里明白!”

    “......”赵宁张了张嘴,苦笑一声,“我还真不是很明白。”

    杨佳妮瞪他的一双明亮大眼里,怒气更甚几分:“我知道你跟周鞅说什么了,你还想瞒我?”

    赵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懂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跟周鞅可是说了很多事。面前的杨佳妮很奇怪,她以前说话从来不这么遮遮掩掩,一直都是直来直往,而且也很少生气——甚至可以说没有生气的时候。

    因为当你发现她生气的时候,她的陌刀肯定已经到了你鼻子前。

    “给你个提示。”杨佳妮见赵宁确实反应不过来,哼了一声,环抱起双臂,“我是元神境后期。”

    赵宁到底思维敏捷,这下终于醒悟过来,他之前跟周鞅说,他带着两个元神境后期修行者,那时只算了赵氏高手,没有把杨佳妮考虑在内。看杨佳妮这样子,明显是不满赵宁没有把她当作战力。

    眼见赵宁好歹弄清楚了事态,杨佳妮又开始瞪着他:“还不赶紧说话?”

    “我带着三个元神境后期?”赵宁怔了怔,不确定杨佳妮要的是不是这个句。

    嘭的一声巨响,杨佳妮的巴掌重重拍在案几上,一双丹凤眼杀气毕现,“说重点!我要去对付谁,名字,地点,时间!”

    赵宁啊了一声,总算是彻底明白了杨佳妮的意思。

    原来她是不满自己没有给她安排任务。

    但是这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闲着修炼不好吗?

    “这小妮子不是除了修炼和美食,其它的都不关心嘛,今晚怎么好像恼羞成怒了,是觉得自己被我忽视了?”赵宁摸了摸下巴。

    他之前的确没打算给杨佳妮安排任务,毕竟现在两人都不在雁门军了,彼此之间没有从属关系,在不十分必要的情况下,指挥对方跑来跑去好像没什么道理。

    看看杨佳妮,赵宁从她脸上读到了“你怎敢不重视我”“我们必须并肩作战”“你是不是瞧不起我的实力,觉得我会坏事”“你忘了我在战场上有多能打吗”之类的愤怒之情。

    “刺史府,贾肃,就是现在!”在杨佳妮眼中的怒火快要把他吞噬的时候,赵宁连忙作出了安排。他还没见过想跑腿想到这种程度的。他现在很怀疑杨佳妮今晚是喝了假酒,这才导致神智有些不正常。

    杨佳妮明显对刺史这个目标的份量很满意,脸色缓和下来,但怒气还是挂着,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好歹恢复了些雷厉风行不多话的风采。

    “跟尺匕一起过去,别把对方弄死了!”

    在对方出门的时候,赵宁抓紧嘱咐了一句。按照杨佳妮在战场上杀敌如麻的做派,他很担心对方拧着刺史的人头回来。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对方的背影已经消失,也不知听见了没。

    赵宁觉得今晚的杨佳妮不正常,杨佳妮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跟赵宁一样摸不着头脑,找不

    到原因在哪儿,离开赵宁的房间后,她懊恼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太失态了,完全没有保持住自己的心境与风仪。

    “这是怎么回事,我来的时候,明明只是想简简单单、心平气和要个任务的,为何在见到这厮那副淡然无知的蠢样时,会不由自主的恼火起来?”杨佳妮想不出个所以然。

    她的心境一向稳如磐石,按理说绝不可能突然有这样怪异且大幅度的情绪波动,认真的寻思一阵,她认为这事不能怪自己。

    赵宁那厮不是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嘛,什么事都能事先堪破并且做出应对,做起事来总是早早就做下长远布局,手里的十分力量都能通过周到安排发挥出十二分战力来,有这个聪明劲儿,在看到自己进门的时候,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来意,怎么还一副没想过我想出力的样子?

    我的境界难道不够高,我做事难道不够缜密,我出面难道不能对局势有利?!他这根本就是不重视我看不起我!这个混账,脑子是不是坏掉了,真是气死我了!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等我拧着刺史的人头回来,漂漂亮亮完成任务,我看这厮怎么跟我道歉!混账,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杨佳妮越想越火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犹不自知。

    尺匕听到赵宁的传音,知道要跟杨佳妮一起去刺史府,眼看着杨佳妮走过来了,眼看着对方满面怒容煞气腾腾,眼看着对方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他扰扰头,没搞懂这是什么状况,只能带人跟了上去。

    暂时没什么人来禀事,赵宁又开始自己跟自己对弈。

    这局棋下得比上一局要焦灼一些,到了后半段,赵宁落子也更慢,形势一度纠缠不清,难分胜负。

    这回黑子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方家,而是更高层次更加庞大的存在。但方家依然在扮演着他的角色,只不过只是活动在前半段。

    这说明赵宁此时此刻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应方家之事结束后可能产生的影响。

    在这盘棋下完,赵宁开始一颗颗捡子的时候,扈红练敲门进来禀报:“方家的人来了,为首者是方家核心长老,方大为的左膀右臂——方铮。”

    赵宁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的道:“有劳二姐去招待了。”

    扈红练笑得妩媚:“宁哥儿放心,保证不会有外人来打扰你手谈的雅兴。”

    说着,她转身离开房间。

    领着一众方家修行者精锐,负手站在码头上,方铮盯着眼前的楼船目光阴沉。

    他已经让人表明了身份,可对方竟然都没有邀请他上船,而是将他晾在了这里!方家在郓州城势大多年,方铮拜访过的显赫人物不少,何曾经受过这种待遇?

    就算是刺史贾肃,也不曾在他面前如此拿大。

    倘若他是王极境,他肯定会立在空中,俯瞰楼船,但他只是元神境中期,所以他虽然在郓州身份非凡,此时也只能站在码头上,在高大楼船面前显得跟蚂蚁一样渺小。

    方铮本以为对方禀报主人后,他会被迎上船,就算对方想要表现强势,也得有个度,真得罪了他,双方就没得谈了,那方家的怒火将会全面倾泻而出,方铮不相信在郓州地界上,一个刚刚崛起的船行敢胆大到这种地步。

    真以为来自京城就是过江龙了,能高人一等?

    可他等了半天,楼船上竟然没有半点儿动

    静,这让他心中的怒气越积越多,就在他要忍不住的时候,船舷上出现了一个妩媚妖娆的女子,漠然俯瞰着他,没有见礼,用居高临下的口吻淡淡道:“时辰已晚,主人今日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枯等多时就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方铮勃然大怒!在郓州还没人敢这么羞辱方家,既然对方不识抬举,那也就不必再客气!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说什么对方找死的话,留下把柄,而是看向身旁跟着的刺史府官员。

    绿袍官员当即会意,掏出搜查文书,上前两步,乜斜扈红练一眼,官威十足的道:“刺史府接报,船上藏匿着朝廷逃犯,现在本官命令尔等立即下船,接受讯问,本官要搜查船只,胆敢有半分拖延,休怪本官不客气!”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立即涌上前一群官差,个个长刀出鞘,虎视眈眈的盯着楼船,好似对方稍有迟疑,他们就会冲上去砍人。

    方铮轻蔑的斜眼看着扈红练,想要看看她怎么收场。有官府站在他们这边,这些年方家跟对手的争斗还从来没输过。在这个太平盛世,谁还敢不敬畏官差的权威?敢跟官差作对,就是跟整个皇朝作对,反手之间就会身死族灭。

    再桀骜自大的江湖势力,但凡是稍微有点脑子,也不敢在官差面前硬气。

    然而扈红练的反应,却让方铮目瞪口呆。

    她挥了挥手。

    船舷后立即有数十名修行者现身。

    每一个都手持符弓。

    修行者们无不引弓搭箭。

    符弓上纹路闪耀,冰冷凌厉的箭头,对准了船前的一个个官差!

    只听扈红练用念书般的语气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方家收买了某个官差,彼此勾结沆瀣一气,意图强占我家主人的楼船。我家主人说了,你们若是拿不出船上有逃犯的实证,那就是颠倒黑白,敢强行夺船者——杀无赦!”

    方铮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然能这么强硬。从来没想过没遇到过的情况,让他的脑子都有刹那的僵滞,张嘴无言。

    他觉得扈红练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敢这么做?

    方铮还没动弹,绿袍官员首先怒发冲冠,咆哮着向官差们下令:“上船!本官倒要看看,这艘楼船的主人是谁,竟敢对朝廷命官说什么杀无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杀无赦这种话,向来只有他这种官员能对平民说,那代表的是他身为官员不容触犯的绝对权威,什么时候被平民反过来警告过?是可忍孰不可忍!

    官差们动了。

    官差们停了。

    从行动到停止,他们只迈出去一步。

    但就是迈出去这一只脚,被一根根飞射而下的符矢,穿透脚背狠狠钉在了地上!

    精准,及时,有力,体现出楼船修行者们非同寻常的射术,与符弓的不俗品阶。

    刚刚还气势汹汹要上船的官差们,33此时一个个都丢了长刀,绝大部分人抱着自己的脚痛苦哀嚎,再无半分横行霸道的威风,硬气一点的也是疼得不停倒吸凉气。

    绿袍官员忍不住后退两步,又恐惧又愤怒,手臂颤抖的指着船上面容淡漠,好似什么都没做的扈红练,“你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方铮,根本无法理解对方的言行举止,他几乎已经确定今晚碰到的,就是一群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子!

章二六二 釜底抽薪

    刺史府。

    时至子夜,后宅依旧灯火通明。

    当中一座布置奢华的庭院里,有丝竹管弦之音隐约传出,舞姬的身姿映在窗纸上,勾勒出曼妙婀娜的黑影,端茶送酒的丫鬟脚步迅捷,络绎不绝。

    刺史府防备严密,除了寻常护卫外,还有大批修行者精锐巡视,值夜的头领更是元神境初期。如果有人擅闯府宅,那么动静一旦传出,还会有元神境中期的强者瞬息而至。

    一身劲装,只是简单用布巾蒙面的杨佳妮,提着丈二陌刀站在飞檐上,在寒风中冷冷看着眼前只隔了一个院子的厅堂。她堂而皇之出现在府宅腹地,周围却没有任何一个护院修行者露面,就好像这里不是刺史府,而是可以随意出入的菜市场。

    首先发现她的,也不什么元神境高手,而是一名端着托盘进出厅堂的丫鬟。对方偶然抬头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惊恐慌乱之色,脚步都不曾停顿,估计以为她是府宅中的护卫。毕竟在刺史府后院这种重地,若是外人闯入,早就闹翻了天,绝对不可能无人发现,没有警讯。

    直到杨佳妮从飞檐上跃下,拖着陌刀走过院子,径直行向厅堂的时候,周围的丫鬟们才发现不对,府宅的护卫没必要蒙着脸,不可能拖着一柄奇大符兵双目冷冽的想要走进厅堂。

    刺史大人可是在里面饮酒呢。

    “站住!你是哪位统领手下的护院,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懂不懂规矩?出去!”为首的大丫鬟皱着眉头冷着面,一手叉腰的呵斥,那语气就像在驱赶一条看家犬,“胆敢再往前一步,当心你的脑袋!”

    作为丫鬟中的管事,她也是御气境修行者,所以底气十足。

    杨佳妮自然没有停步。

    她从大丫鬟刚刚站立的位置走了过去。

    而大丫鬟已经被一巴掌抽得侧飞出去,砸在了一侧厢房的屋顶上,撞碎了不知多少瓦片,并且卡在房梁间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其余丫鬟无不是大惊失色,尖利刺耳的凄厉叫声终于响了起来。

    “来人啊!”

    “有刺客!”

    “杀人啦!”

    “护院,护院,救命啊!”

    她们的叫声穿透力极强,瞬间引得后宅一片狗吠。

    但她们的叫声又戛然而止。

    任何一个被打晕倒地的人,都是不能再叫出声的。

    几名神出鬼没的青衣人,已经从她们身后掠过。

    在她们软软倒下的时候,杨佳妮跨进了厅堂的门槛。

    无视厅中停下舞蹈、演奏动作,惊诧的向她看过来的舞姬乐师们,杨佳妮第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还在主座上左拥右抱,此刻已经豁然起身的贾肃,那是一个满脸肥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算不上特别胖,但低头的时候肯定看不到肚脐眼以下的身体部位。

    有刺客进门,贾肃的第一个反应,不是逃跑也不是出击,而是在震惊意外之余,遥遥指着杨佳妮的鼻子怒叱:“哪里来的无知蟊贼,竟敢擅闯刺史府!知道这是多大的罪名吗,你长了几颗脑袋够本官砍的!还不快给本官放下兵刃,立刻跪下谢罪?!”

    约莫是杨佳妮脚步平稳,进门之后没有立即动手,给了他某种错觉,认为自己的性命暂时没有危险,还可以等到护卫们迅速驰援过来,所以他决定不做有损官威的举动。况且,他还是元

    神境中期的强者,也根本没必要将江湖修行者放在眼里。

    杨佳妮没理会贾肃,而是扫了那些舞姬、乐师们一眼,“出去。”

    她在战场上虽然杀人如麻,但也不想伤及无辜。

    本质上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当然,她的警告也只会有一次,如果这些人自己都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生命,那么她也没道理为她们的生死负责。

    这是她将门子弟、沙场战将的铁血心性。

    有些舞姬、乐师慌慌张张的跑了,有些则看看杨佳妮又看看贾肃,最终咬牙选择了呆在这里。他们没有接到贾肃的命令,所以不能因为一个外人说什么就做什么,呆在这里是维护贾肃的权威,也是对贾肃能够掌控局面的信任。

    贾肃身边的两位美人则是掩嘴娇笑,看杨佳妮的目光充满轻蔑不屑,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杨佳妮没有在进门的第一时间动手,也没有在第二时间动手,贾肃心头大定,这说明对方不是单纯的刺客,江湖修行者夜闯刺史府,可以是行刺,也可以是走投无路前来诉说冤屈,请求或胁迫他这个一州最高官员,在某件上主持公道。

    既然对方有求于自己,那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贾肃瞬间恢复了全部威严,一甩衣袖,冷哼一声,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训斥道:“本官不会再说第三遍,立刻放下兵刃跪下!夜闯刺史府对本官无礼,已经是大罪,不管你有什么冤屈,都不能成为你肆意妄为的理由!现在,立马给本官......”

    他官威十足的话没有说完。

    他高高在上的神气表情,也僵硬在脸上。

    他的双眼陡然瞪大,眼中充满了惊恐。

    杨佳妮已经出手,就像她出现时一样没有预兆。

    光芒夺目的刀气,霎时间将厅堂映照的纤毫毕现、一片惨白!

    在杨佳妮周围的歌姬、乐师,仅仅是被喷薄如潮的真气波及,就一个个离地倒飞出去,骨断筋折口吐鲜血,接连不断的砸在墙壁上,发出轰隆的巨响。

    厅中的各种陈设,桌案、瓷器、碟碗、酒壶,还有各种食物,都在刹那间应声崩裂成无数碎片,化作伤人的利器四下飞溅,眨眼间就在一众歌姬、乐师身上,激射出一抹抹血雾!

    流溢的真气就已有如此威势,被刀气临面斩下的贾肃是何种境遇可想而知,他的惊骇与恐惧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因为他已经清醒的判断出杨佳妮的实力:“元神境后期?!”

    极度的惊恐,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坠落深渊。

    这不是他能抗衡的修行者。

    他虽然及时调动真气护体,但还是被刀气直接轰破防御,重重斩在了他的胸膛上!骨头断裂的喀嚓声清晰传出,疼得五官扭曲的贾肃霎时喷出一口鲜血,脚下的木质地台骤然碎裂,他的身体被斩得轰然下坠,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烟尘四起。

    待烟尘稍微消散,杨佳妮拖刀来到塌陷的地台前,一双没有过多感情的清亮眸子,冷冰冰的俯瞰着四仰八叉躺在土坑里,嘴里不断往外涌血的贾肃。

    贾肃当然没死。只是伤得很重而已。看他软绵绵连手都抬不起来的样子,也不知浑身的骨头还有几根完好的。

    这不是贾肃实力够强,而是杨佳妮留了手,在来的路上,尺匕告诉了她赵宁关于此次行动的安排。

    至于

    贾肃身边那两个衣着暴露的美人,眼下衣衫破碎的横陈在土坑边缘,不过她们不用担心春光乍泄,因为她们已经成了被真气压扁的血葫芦,全身上下没有一个部位还能辨认,早已命丧九泉了,临死之际,她们连惨叫都没有机会发出。

    贾肃看杨佳妮的眼神,既像是见了鬼,充满发自心底的害怕,又像是见了疯子,饱含不可理喻的愤怒,他张了张嘴,咬牙着艰难道:

    “你......你完了,殴杀一州刺史,这是造反,你会被诛灭九族!你最好赶紧投降,要是本官有个好歹,不管你们逃到那里,朝廷的高手都会将你们抓回来千刀万剐!”

    杨佳妮在她面前蹲下来,见他这么硬气,也不二话,取出一柄匕首,干净利落刺进了他的手掌,将他的左手钉在了土坑里!贾肃顿时惨叫连连。杨佳妮熟视无睹,又掏出第二柄匕首,将贾肃的右手也狠狠钉进在地上!

    贾肃疼得冷面汗流、浑身颤抖,再也不敢说话。

    “你聒噪完了?”

    杨佳妮掏出一叠子供词,撒到对方脸上、胸前,声音没有半点儿波动,“那该我了。这是你这些年跟方家勾结,为祸一方的罪证,招认者都是参与了各个事件的方家管事,所以你没有抵赖的余地。

    “看看,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好一个‘公堂不败’,你收了方家几十万两银子,就真把刺史府卖给方家了?别的姑且不说,这些年仅是被你破家的大户就有四家,数百人非死即伤,男子为奴,女子为妓,连小孩都没放过。

    “你造下了这么多罪孽,还敢在我前拿捏朝廷命官的威风,你真当朝廷法度容得下你?该被大卸八块抄家灭族的,难道不是你这个狗官?你当真以为你是郓州刺史,就能在郓州胡作非为,朝廷半点儿也不会察觉?贾肃,你的死期到了,还犹不自知吗?”

    贾肃的双手不能动弹,但脖子和眼球还能动,散在面前的文书他看到了零星半点的内容,确如杨佳妮所言,说的都是他跟方家勾结为祸的事,方家管事的画押也都清晰可见,这让他一下子恐慌到了极点,再也硬气不起来。

    怔怔看着蒙面的杨佳妮,他艰涩道:“你,你为什么要查这些事,你,你到底是谁,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此时此刻,杨佳妮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什么有求于他的江湖刺客,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疯子,而是有着神秘身份强大势力的非凡存在,只听对方质问他的语气与内容,那就绝对不是江湖修行者会有的!

    对方的真实身份,可能高到无需顾忌他刺史的官位,哪怕是打杀了他,也可能根本不必担心朝廷的诘难,对方背后站着的存在,极有可能可以随心所欲的左右他的命运与生死!

    惟其如此,对方今夜的行动,此时的言行与态度,才能够解释得通。

    杨佳妮晒然,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淡淡道:“我们做事,无需向你解释,你也没有资格知道答案。以你的身份处境,只有无条件听从我们的命令,才有一丝保命的可能。”

    贾肃张嘴无言。

    到了此时,他已经基本确认了刚才的推测,可他毕竟是一州刺史,不会就这么轻易甘愿任人摆布,忐忑不安的咽了口唾沫,他硬着头皮讷讷道:“下官......不,罪官,罪官连阁下的身份都不能知道吗?”

    杨佳妮稍作沉吟:“你可曾听说过飞鱼卫?”

章二六三 翻脸

    听到飞鱼卫这三个字的一刹那,贾肃连呼吸都忘了。

    身为寒门官员,且是一方封疆大吏,贾肃有幸听说过这个隐秘衙门。

    他知道那是一群神秘而又强大,只听命于皇帝的密探,根本不将文武百官放在眼里,对方的首领就是皇帝身边的头号宦官,传闻有王极境修为的敬新磨!

    但贾肃毕竟只是地方官员,没有在中枢任职,更不是皇帝心腹,在飞鱼卫如今还隐藏在暗中,没有被皇帝摆上台面,不为世人所知的情况下,贾肃了解到的也只有这么多。

    那年贾肃右迁郓州刺史,在寒冬时进京面圣。

    穿过重重宫门时,贾肃看到一名身着绯袍、浑身是血的四品官员,被一群穿着飞鱼服的修行者拖走。

    贾肃认识对方,知道那是滁州刺史。

    几天后,他听到了对方畏罪自杀的消息,朝廷在邸报上公布了对方在任上的种种渎职罪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动静。一位封疆大吏,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在这个世上除名,连讨论都没有引起多少。

    他向在燕平任职的同窗打听过对方的情况,同窗对相关事宜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只告诫了他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他见到了穿飞鱼服的锦衣人,千万不要得罪对方。

    那件事在贾肃心里留下了浓厚的阴影。

    也让他记住了飞鱼卫不可得罪。

    而现在,贾肃再一次“见到”了飞鱼卫的修行者!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何刺史府中有那么多高手,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人露面。以飞鱼卫的强大实力,刺史府那点护院力量,根本就不够看。

    但贾肃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飞鱼卫盯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盯上,因为他根本就不清楚飞鱼卫的具体职责。但从杨佳妮的只言片语中,他了解到了,他跟方家相互勾结为祸一方的罪行,是让他陷入如今这种生死两难境地的原因之一。

    在贾肃看到杨佳妮手中的腰牌后,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跟疑虑也烟消云散。

    飞鱼卫的腰牌他没见过,也不认识,但既然对方拿了出来,那就肯定不会有假。

    今时今日,知道飞鱼卫这个存在的人,本就屈指可数,除了宫城里那些人,个个都是地位显赫,深受皇帝信任的寒门官员。

    在这件事上,世家大族一无所知,连宰相都被蒙在鼓里——因为世家大族不会容许飞鱼卫出现,所以皇帝从来没把飞鱼卫提到人前,之前还曾想过借助书写《方物志》的名义来给飞鱼卫筹措粮饷。

    也就是说,没人能够冒充飞鱼卫。那几个寒门重臣没必要也不敢,世家大族则是完全不知道飞鱼卫的存在,而要弄出元神境后期的高手,就更是难上加难。

    贾肃虽然不认识飞鱼卫的腰牌,但没有理由怀疑腰牌的真假。

    其实就算他认识飞鱼卫的腰牌,也无法证明杨佳妮手里的牌子是假的,因为这牌子出自赵宁之手,是根据他前世的记忆让张文铮铸造,跟真的毫无二致。

    “罪官......罪官有什么能为阁下效劳?”贾肃在深重的绝望中,又燃起一丝希望,杨佳妮方才说了,只要他听命行事戴罪立功,或许会有一丝生机,现在他只能祈求对方能够说话算话。

    杨佳妮拔出钉着贾肃的匕首,掏出一瓶丹药丢给他,站起身来,“方家罪大恶极,不应该继续

    存在于这个世上。”

    ......

    码头。

    方家的修行者帮助官差们,将脚上的符矢拔了出来,惨嚎声终于停歇,但无论方铮还是绿袍官员,都不敢再试图强行上船。

    方铮倒是有过努力,他毕竟有元神境中期的修为,带来的方家高手里面也还有两名元神境初期。但在他出手之前,楼船上的扈红练就释然出了修为气机,同样的元神境中期!

    这样的气机在楼船上还不止一两道。

    方铮这才意识到,对方的势力之强,绝对不输给方家多少。也

    是在这时,方铮基本可以确定,今夜方家大批管事的离奇失踪就是对方所为,对方就是要跟方家扳手腕!长河船行绝不是普通的船行,他们背后有人,在燕平有庇护者!

    方铮收起了轻视之心,但也不至于就此忌惮扈红练。

    “既然你们上不了船,那就赶紧离开,杵在这里丢人现眼,你们不觉得脸红,我还觉得你们妨碍了我家主人观风景。话我不会说第二遍,立刻滚!”在方铮脸色变幻的时候,扈红练的呵斥声响起,充满对他们的鄙夷态度,完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方铮跟绿袍官员同时大怒,前者红着眼道:“有几个元神境高手,就以为能够横行无忌了?真是愚蠢,你们刚刚欧伤的可是官差,敢跟朝廷为敌,你们的死期已经到了!”

    说着,他看向绿袍官员。

    绿袍官员早就觉得面上无光,当即指着扈红练的鼻子咆哮道:“你们有胆子就别走,本官倒要看看,你们还能硬气到几时,有的是你们跪下来给本官磕头认错的时候!”

    他转过身,吩咐身后的官差:“立即禀报刺史,这里有人造反,请求刺史调遣兵马过来围剿!”

    官差应了声诺,刚要转身离开,几匹快马已经带着大队官差飞奔而至,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马上骑者身着官袍,都是刺史府的显赫官员,其中还有一个身着甲胄,竟是郓州军的统领。

    同为郓州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方铮当然认识这些修行者,事实上,方家这些年也没少给这些官将好处,彼此同是利益同盟,交情不用多言。

    在看到对方出现的一刹那,他就喜上眉梢,等对方靠近后,微笑着迎向这些救兵,“童大人,许将军,你们可算是来了。这里有人公然造反,还敢大言不惭威逼官差,真是不知所谓,现在还请诸位铲除奸恶,好让他们知道我们郓州是律法森严之地!”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来得这么快这么及时,但只要是自己人,能来就是莫大的好事。方家的强大不仅仅是自身的强大,能够让皇朝权力为自己所用,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

    话说完,他侧身乜斜扈红练一眼,看对方的目光就像是看死人一样。

    绿袍官员连忙趁机上前禀报:“童大人,许将军,这些恶徒刚刚伤了我们二十几名官差,反贼行径已经昭然若揭,下官正要回禀刺史,没想到两位大人及时到了,还请两位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公道?反贼?”

    为首的山羊胡文士正是童大人,他听罢绿袍官员的禀报,面沉如水,马鞭立即狠狠甩在了对方脸上,啪的一声,直接将对方抽翻在地,在对方捂着流血的脸倒在地上痛苦哀嚎时,他冷冷看向其他官差:

    “你们这群饭桶!披着官袍,却连善恶黑

    白都分不清楚,官府养着你们何用?现在闯下了弥天大祸,竟然犹不自知,还不都给本官跪下?!”

    官差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法理解童大人为何会这样对待绿袍官员,又为何这般呵斥他们,但对方的话他们却不敢不听,连忙跪了下来。

    方铮怔怔看着童大人,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本官来告诉你这是什么意思。”

    平日里跟方铮称兄道弟的童大人,此刻冷哼一声,掏出一份文书丢给对方,大义凛然道:“方家为祸一方,作恶多端,天理难容,刺史大人已经查明一切,现在就要缉拿尔等回去审问!识相的,乖乖跟本官走,但凡有半点儿反抗,休怪本官铁面无私!”

    方铮看着手里的文书,听着童大人的话,张大的嘴能塞进去一个拳头,极度的不可思议与无法接受,让他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刚刚他还在说扈红练造反,是反贼,可转眼之间,他就成了罪人,方家也成了官府的敌人!给他一百个脑袋,他也想不到刺史府会突然翻脸不认人!

    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面他去刺史府的时候,贾肃还跟他十分亲近,听到他的要求,立即就派出了绿袍官员带人相助,这只是隔了不到一个时辰,刺史府的人为何就这样对待他们?这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童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家可是良善之家,这些年没少修桥补路、施粥救人,怎么就罪行昭昭了?”方铮很想指着对方的鼻子质问,你们收了方家那么多银子,怎能说翻脸就翻脸,就算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难道不能通知方家一声,彼此从长计议?

    童大人嗤笑不迭,“方家是什么德行,你自己比谁都清楚,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何必这般惺惺作态?既然你不想自己走,那也别怪我不客气,来人,押方家的人回去!”

    跟在他身后的刺史府高手,顿时一拥而上,将方铮跟他的随从全都包围在内,一副他们敢有任何异动,就立即出手的模样。

    方铮气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

    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还没完全弄清楚状况,不好跟官府公然撕破脸皮,否则事情就难有回旋余地了。眼下他只能咬牙屈服,寄希望于方大为能够扭转局势,跟贾肃达成协议,处理好今夜爆发的诡异之事,将他从官府里捞出来。

    在被刺史府修行者押走的时候,方铮回头向后看,就见童大人跟许将军两人,竟然下了马,站在楼船前向扈红练拱手行礼,腰弯得很低,态度极为恭敬。

    他心里猛然咯噔一声。

    楼船上的这些江湖修行者,为何能让刺史府要员如此礼敬?难道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人,而是大有来头?刺史府对方家态度的大转弯,难不成都是对方一手为之?

    这......得有多大的权力?!

    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方家到底得罪了谁?

    方家怎么会得罪这种恐怖存在?

    方铮手脚一片冰凉。

    他感受到了浓浓的绝望。

    他们还不知道敌人是谁,就已经深陷险境,这说明双方的势力有云泥之别!在这种情况下,方大为还能扭转局势,把他从官府捞出来吗?

    方铮不敢有任何奢望。

章二百六十四 谁做主

    啪嗒。

    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的象牙棋子,应声落在厮杀正酣的棋盘上,整个棋局的形势随之完全明朗。

    摇曳的烛影里,赵宁将被陷入死地的黑子一颗颗捡起,放入手旁的棋笥里。棋子碰撞,叮叮当当的轻微声音响起时,楼船外刺史府官员正向扈红练告罪退走。

    伺候在一旁的煮茶青衣少女,适时为赵宁奉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后者信手接过,浅浅啜了一口,眼中有了几许笑意。

    刚刚在刺史府官员面前颐指气使的扈红练,进门后躬身禀报:“公子,他们已经走了,其中的许姓将军说,郓州兵马已经完成集结,正向方家大宅合围。他们保证不会让方大为跑了,今晚必定将对方捉拿下狱。”

    赵宁微微颔首,放下晶莹剔透的茶碗,“让周鞅跟黄远岱也过去吧。”

    扈红练知道,赵宁这是给这两个被方家迫害乃至毁了人生的人,有一个亲眼见证仇敌覆灭,扬眉吐气的机会,心里为赵宁周到的考虑与人情味感到温暖,应了一声是,而后不无奇怪地问:“公子不过去看看吗?”

    让方家这样的一方豪强在一夜之间覆灭,这种翻云覆雨的惊人手笔,是赵宁一手为之,现在方家即将走上末路,赵宁理应去现场品尝一下胜利果实。

    赵宁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头都没有偏一下,“今夜我懒得下船。”

    扈红练怔了怔,对方漫不经心的淡然态度让她大感意外。就好像对方并没有做出反手之间,就让方家举族倾覆这种足以让人骄傲的谋划,而只是下了一局棋,喝了一盏茶而已。

    这要是换作旁人,此时肯定自得不已,迫不及待要去欣赏自己的战果了,可赵宁好像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再者,方家大宅中高手不少,元神境中期就有只手之数,元神境初期更是多达十几个,作为郓州根基深厚的豪强,他们还有很多强力外援,若是狗急跳墙,难保不出什么乱子。

    赵宁若是亲自在场,就能及时应对对方的负隅顽抗。

    扈红练听说过,赵宁在北境作战时,可是一直都在战阵周围,亲冒矢石冲锋陷阵的次数也很多,可见对方本性是小心谨慎的,不会把事情成败的关键位置交给别人。

    但眼下的赵宁,却对棋局更有兴趣,好似棋局比方家更值得研究。这种一反常态的作派,让扈红练不得不意外。

    但她转念一想,又很快释然。

    赵宁谋求的是镇国大局,面向的是整个天下,江山社稷、军国大事才是他日常考虑的内容。

    他的对手也是北胡公主,世家大族,天元大军,乃至天元可汗跟大齐皇帝这种层次。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在扳倒刘氏、庞氏的时候,也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带着雁门军北境杀敌十万,也就是旬月之内的事。

    跟这些对手相比,方家虽然是一方豪强,但份量还是太轻,入不了赵宁的法眼再正常不过,不足以让他有多少成就感也是理所当然。

    这就像一个成年人,绝对不因为踩死了一只蟑螂,而高兴得手舞足蹈。

    至于今晚合围方家的事会不会有意外,以扈红练对赵宁的了解,她虽然没有问,但也知道各种情况想必都在赵宁的计算中,那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说不定就代表了双方的行动。

    既然方家跳不出棋盘,那也就跳不出赵宁的手掌心,赵宁的确没有必要再专门进城跑一趟。

    这是对局势尽在掌握的人,才能有的自信。

    扈红练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说一个字,躬身退出了房间。

    继续研究残局的赵宁,并不知道扈红练的各种念头,要是扈红练说了她的想法,那赵宁或许会告诉对方,眼下棋盘上的黑色棋子,可不只是方家那

    么简单。

    今夜覆灭方家,赵宁使用的一个特别手段,就是借了飞鱼卫的势。

    前世国战爆发后,隐藏在暗中的飞鱼卫就出现在百官面前,并大规模活动。起初他们是惩治那些投靠了北胡的官吏,潜入敌境暗杀了许多颇有名声的人物。但在国战战局两次僵持,大齐勉强稳住了局势的时候,飞鱼卫的主要监控对象就从对外变成了对内。

    手握重兵的大将,远离中枢在地方作战的世家,各地自发兴起的义军,甚至后方那些势力不小的豪强,都在飞鱼卫的监视范围内。

    皇帝将飞鱼卫摆上台面的理由很正当:防止这些手中有力量的人临阵倒戈、反叛投靠北胡,给大战大局造成重大损失。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很正当,而战局确实容不得大的差池,所以百官无法反对。

    国战形势如何不用多言,但因为皇帝对世家大族跟领兵将军的不信任,飞鱼卫后来已经发展到单方面监视百官,成了百官无法抗衡的噩梦。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赵宁没少跟飞鱼卫打交道。

    重生之后,他早早就确定,飞鱼卫在眼下就已存在,而且实力不容小觑。别的不说,燕平巡城都尉府的主簿,就是赵宁跟张文铮认定的飞鱼卫眼线。

    今夜对付方家,最重要的一步,无疑是让对方失去官府的支持,赵宁最大的限制,也是不能让手下的人公然跟刺史府开战,明目张胆的造反。那么借助飞鱼卫的名头,就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驭使官差官兵们去对付方家,可比让一品楼的修行者们亲自上阵搏杀,要好得多,毕竟方家修行者不少,只要是战斗就会死人,一旦有人被擒住,给对方抓住了把柄,那可就不妙了。

    而拥有大量元神境高手的江湖修行者群体,大举潜入州城之中,无视官府秩序与朝廷威严,深夜血洗一方豪强,毁家灭族,造成的动静必然太大,事后的恶劣影响怎么都难以消除,必然会给赵宁和他的人带来种种无法轻易摆脱的麻烦,乃至暴露赵宁自身。

    贾肃是寒门官员,还是一州刺史,极有可能知道飞鱼卫的存在。

    只要他知道,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杨佳妮随便给个理由,就能让他听令,帮助飞鱼卫对付方家。例如方家崛起太快,实力已经接近世家,而皇帝不想天下再多出一个世家,尤其是不想多出一个血债累累罪行滔滔的世家。

    如果对方不知道,赵宁就要费些事。

    之前尺匕传讯回来,贾肃因为自身的种种罪行,不敢得罪飞鱼卫,已经被他们完全控制,刺史府抛弃了方家转而全力帮助他们。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再借助黄远岱的檄文,方家就算有诸多强援,想要狗急跳墙,也构不成多大的威胁。

    赵宁现在考虑的,是之后会出现的情况。

    飞鱼卫是假的,这件事会不会暴露?如果暴露,会有什么后果?

    世间没有不漏风的墙,在赵宁等人离开郓州后,时间一久,贾肃很可能会发现这个真相。那么他发现之后呢?会不会把这件事抖出来?

    如果他抖出来,那就得承认他堂堂刺史,被一群江湖人给骗了,而且为此还覆灭了方家,这不仅会让他失去官位,连性命都有可能不保。所以贾肃只能保密,咽下这个哑巴亏。

    这个分析很合理,因果有序,利害清楚。

    但人做事,不是都遵照因果、利害关系的。

    人有心,心是一个不稳定的东西,它会产生各种情绪,恐惧、贪婪、嫉妒、愤怒、欲求......上到天子,下到黎民,没有谁能完全摆脱七情六欲。在大多数时候,人的行为是由人心跟人性来决定的,而不是理智。

    再者,天下又能有几个真正的智者呢?

    既然如此,贾肃就

    有可能因为某些想法,将这件事抖出来。譬如说,他感到害怕,担心这件事被别人暴露、探查出来,这个别人有可能是冒充飞鱼卫的人四处吹牛,也有可能是飞鱼卫自己发现了,那他为了自保,就有可能想要在事发前主动认罪,求一个宽大处理,亦或是戴罪立功!

    就算他不主动认罪,那有没有可能在日夜忧心的重压之下,把这件事向别的人倾诉,请别人帮他救他,给他出主意呢?也有。

    凡此种种,都是看起来愚蠢至极,非常不合理的行为。但就像人怕鬼,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跪拜神灵许愿求财一样,虽然愚蠢,却再常见不过。

    赵宁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啪嗒。

    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

    赵宁落下最后一颗棋子,对很久之后的事都有了计划的时候,周鞅、黄远岱两人,在一品楼青衣人的带领下,刚刚来到方家大宅门前。

    刺史府官差跟郓州地方军的将士,已经将方家大宅围得水泄不通。

    附近的居民听到动静,发现外面竟然出了这么盛大而奇怪的事,一个个都顾不得寒风凛凛,聚集在外围饱含热情的观望,并且很快就相互讨论、指指点点起来。

    “方家不是良善之家嘛,官差怎么来围了他们?”

    “谁说不是呢,自从方家现任家主上位,方家这些年可是没少修桥补路,寒冬腊月也会搭建粥棚给穷苦人施粥。”

    “这样的好人家,官差为何要对付他们?连甲士都出动了,这事儿不可不小啊!”

    “之前没听说方家做了什么坏事恶事,官府的行动也太突然了,而且还是深夜出动,该不会是方家得罪了刺史大人,刺史大人要公报私仇?”

    “胡说八道,我听说刺史大人跟方家交情不错,时常来往,刺史大人怎么会这么对待方家?”

    “不是刺史还能是谁?事实就在眼前。”

    “要我看,今夜不是什么大事,官差过来可能是另有原因,我们不清楚事态,还是不要冒然下结论。”

    “对对对,总之我觉得方家不会有什么大罪......方家如果不是良善之家,这么多年怎么会保持‘公堂不败’的金身?”

    听到百姓们的议论声,周鞅跟黄远岱相视一眼。前者脸色不太好看,后者却是笑道:“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百姓大多是愚昧的,你还不信。”

    周鞅暗暗恼火:“普通百姓能接触到的层面有限,加之被官府刻意引导了舆论方向,他们不知道善恶真相也是情有可原。如若不然,还要你我做什么?我们理应告诉他们真正的实情,让他们知道真正的是非,保护他们的善良。”

    黄远岱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无知就是原罪。我可当不了他们的保护神。灾难降临的时候,难道会因为你愚蠢就避过你?我早就说过,迂腐限制了你的智慧,你怎么还不知醒悟?”

    “该醒悟的是你。我们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就该有所担当!”

    “你今天都投河自尽了,自身都差些没保住,怎么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原则与担当,哪怕是死了,也要带进坟墓,绝无丢弃之理!”

    “迂腐,迂腐,简直愚不可及!”

    就像平日里相处时那样,两人又因为对一件事有截然相反的看法而争论得不可开交。

    在他俩说话的时候,大宅里的方大为,正站在屋檐下,面色低沉的吩咐院中的方家修行者:

    “从地道出去,半炷香的时间内,务必把信件送到!一个流水的刺史,竟然想跟铁打的方家翻脸,那我们就让刺史清醒一些,要他知道郓州到底是谁做主!”

章二六五 不认输与不认错

    修行者们应诺而去,动若脱兔。

    方大为站在台阶上不动如山。

    官兵已经围了大宅,方大为至今仍旧不知道,刺史为何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并且调集一州官府的所有精锐力量,夜半围攻方家大宅。就好像对方今夜知道了他俩有杀父之仇一样。

    方大为不能不意外,也不能不震惊。

    在此之前,方家跟刺史府一直是相处得其乐融融,方家每年都会给刺史府定量进贡,如果遇到需要刺史府帮忙的大事,还会另外给银子,逢年过节更是没忘了孝敬。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整个郓州官场的重要官员们,都是由方家养着的,他们每年从方家这里拿走的银子,起码是他们俸禄的十倍!

    靠着方家这个郓州最大的豪强,郓州官场的这些官员,才能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才能坐拥娇妻美妾,才能在风雪场所一掷千金。

    可现在,这些郓州官员竟然要背叛方家,跟他们的衣食父母兵戎相见!

    方大为最大的感觉,就是自己养了一群白眼狼。

    他愤怒,很愤怒,出离的愤怒。

    他恨不得吃贾肃的肉,寝贾肃的皮!

    但方大为在愤怒之余,又很冷静,非常冷静。刺史府今夜的举动,虽然在意料之外,但未必没在清理之中。双方是利益勾结关系,既然是因为利益联合,就有可能因为利益分裂。

    只要大家不谈感情,那任何行为都可以是合理的。

    问题只在于,贾肃为何要背弃方家。如果是因为利益关系,那背叛方家他能得到什么?一个官员,最想追求的东西,无非两个字,权与钱。钱,方家已经给得足够多,方大为认为没有人能比方家给得更多,所以答案只能是权。

    权又分为两个方面,向上的权,向下的权。前者能够让贾肃官位提升,后者则可能让贾肃乌纱帽不保。也就是说,为了升官,贾肃会出卖方家,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贾肃也会出卖方家。

    能够左右贾肃权位的存在,只有他的上官,能够让贾肃毫不犹豫,就陡然跟方家翻脸的存在,绝不是简单的上官。对方的权力应该非常大!

    想到这里,方大为已经明白了,方家会有今日这种处境的原因。

    朝廷来人了。

    朝廷要对付方家!

    根本就不是什么长河船行的人,也不是什么青衣刀客!对方当然不可能有调动官府,让刺史听令的力量。

    那么,朝廷为什么要对付方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方大为根本不必思考,也不屑于思考。

    答案可以有很多,例如方家曾经害得很多对手家破人亡,在扩充家族产业、土地兼并的过程中,也戕害了不知道多少商贾、平民,为律法所不容。

    在外人看来,方家获得财富的手段都是正当的,但方大为明白,这个正当是官府定义的,一旦刺史府背弃他,方家的罪恶就会暴露在人前。

    眼下方大为要思考的,是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方家在郓州是豪强是土皇帝,但真正对上朝廷,方大为依然不能不战战兢兢。

    他害怕,毫无疑问,他怕得要死。

    谁敢跟皇朝为敌?

    在意识到方家的对手是朝廷时,方大为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赶紧带着金

    银细软跟家人一起逃跑!

    跟朝廷作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但方大为不能这么做。

    方家的基业他不能抛弃,这些年的心血他也不能坐视其灰飞烟灭。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简单多了。

    怎么跟朝廷扳手腕。

    在此之前,方大为有没有预料过,今日这种刺史府跟方家反目的场面?

    答案显而易见。

    有。

    方家的崛起之路并不干净,方大为当然要未雨绸缪。

    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他早就想过这一天,也想过要如何应对。最好的局面当然是不跟官府反目,为此他每年都付出了大量钱财。但如果反目了,他就必须有制约刺史等官员的手段。

    方家没办法跟朝廷斗法,但要拿捏刺史府的那些官员,却可以有很多种手段。别的不说,这些年相互之间的利益往来,他就留了一份证据,账本也是有的。

    对方要跟他翻脸,他就作势跟对方鱼死网破,大家一起玩完。这是第一步,有了这一步,就能逼迫对方让步,使双方有坐下来谈判的余地。以斗争促团结,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除此之外,方大为还会让郓州那些跟方家联姻、结盟的大族,一起出力。这样既可以壮大己方声势,让对方投鼠忌器,迫使对方低头退让,又能避免对方调动兵马强行攻杀方家。

    要是刺史府跟地方数个大族开战,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地方大乱,那不管谁胜谁负,刺史府的官员下场都不会好,毕竟维护地方稳定与统治秩序,是官员最大的职责。

    仅仅是方家的修行者力量就要强过刺史府,再跟几个大族联合起来,那即便是面对郓州军,他们也半分都不怵。实力是根本,只要有压倒对方的实力,就能让对方无处下手,最终乖乖就范。

    方家不担心结盟大族不帮忙,毕竟官府今日能这么对付方家,明日就有可能照样子对付他们。大家身份一样,利益一致,天然就在同一阵营。

    这就是为什么地方势力集团能够掣肘官府。

    一如世家大族为什么能掣肘皇权。

    而一旦刺史府“拿不出”方家的罪证,在事实上成为方家的庇护者,那么就算是朝廷,也没有理由强行动方家这样的一方豪强。无论官府还是朝廷,明面上都要遵守律法的,无端杀良让百姓怎么看?

    等此间事了,方家再动用关系与财富,去贿赂朝廷大员,那之后方家就有可能得到保全,不被朝廷继续对付。

    朝廷并非无所不能,皇帝也不是,只要大家在规则内行事,只要大家身上都还有束缚,谁都不是不能战胜的。

    方大为长舒一口气,回到房中在太师椅上坐下,八风不动的模样,让方家上下都感到一阵心安。

    ......

    方家大门外。

    郓州军甲士阵后,童大人跟许将军坐在马背上,看着方家大宅低声交谈。

    “方家的修行者已经上了院墙、角楼,这是打算负隅顽抗。咱们今天陡然跟方家刀兵相见,你说方大为会不会把我们之间的事抖出来?”许将军扶了扶兜鍪,颇有些顾忌的问童大人。

    童大人摸着山羊胡冷冷道:“抖出来又怎么样,谁能坐实?只要消息传不出去,只要消息不能被证实,这就是

    方家狗急跳墙血口喷人。刺史府一纸布告,就能定义黑白。等到明天,方家都不存在了,我们之间的那些事,自然也就从来没出现过。”

    许将军点点头,还是有些迟疑,转而问道:“这回朝廷来的人究竟是谁,刺史大人只告诉我们是陛下身边的人,却不肯说对方的具体身份,而对方一来就要覆灭方家,这是不是有些奇怪?”

    童大人不满地瞥了许将军一眼,“老许,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管的不管,这么简单的官场规矩你都忘了?

    “朝廷来的人,你我都见过了,对方虽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但元神境后期的修为还能作假?你我的身份,在郓州是可以横着走,但在对方看来,也不过是蝼蚁而已。对方有什么心思,难道还要向你我解释?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比什么都强。”

    许将军面露愧色,拱了拱手,不再多言。

    他们已经将方家大宅围了一段时间,但一直没有下令进攻。按照贾肃的吩咐,他们需要先等一段时间。

    周鞅跟黄远岱争论了半响,彼此都脸红耳赤后,终于是消停了下来,看他们彼此瞧不顺眼的模样,没有红着眼动手厮打一番,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在一名青衣人过来后,得到对方传讯的周鞅,对黄远岱道:“时辰到了。”

    黄远岱双手一摊:“跟我说有什么用,该做事的是你。”

    周鞅忿忿道:“你的腿也被对方打瘸了,难道就不打算出面讨个说法?”

    黄远岱呵呵一笑:“方家今晚都要玩完了,我还要什么说法,方家的人死干净了,比什么说法都管用。”

    周鞅拿黄远岱没办法,不再跟对方继续掰扯,自己带着两名青衣人,走到方家大宅前,冷着脸对聚集在门前,摆出防御阵势的方家修行者喝道:

    “叫方琰出来,周某有事要问他!”

    方家修行者中走出来一名中年妇人,却不是方家长子方琰,她环抱双臂冷冷的瞥了周鞅一眼,“又是你,你还想问什么?”

    周鞅将一纸文书丢给对方:“这是刺史府开具的文书,上面说得很清楚,当初府试第一名的举人是周某,却被方琰冒名顶替去了京城参加春闱!十六年了,现在方琰已经是青州别驾,官居五品,而周某却妻离子散一无所有,你们就不该给周某一个说法,当众给周某赔礼道歉?!”

    中年妇人嗤笑一声,不屑道:“你当初做了举人,现在就能官居五品?就算方家现在承认此事,你就能去青州做好别驾?不能的话你瞎闹腾什么!说法,要什么说法?不过就是要银子而已。说吧,多少两银子能让你闭嘴,一百两还是一千两?”

    周鞅强忍着怒气:“我失去的是人生,要的不是银子,而是公道,你们必须当众给我赔礼道歉,让方琰付出应有的代价!”

    中年妇人脸色沉下来,“你还没完没了是吧?看在你今天背后有人的份上,方家愿意多给你几两银子,这已经是格外仁慈。不就是被顶替了一个举人身份,给你银子还不够,你死揪着不放是意欲何为?

    “你也是书生,一点胸怀都没有,为这点事疯狗一样咬来咬去,真是丢郓州读书人的脸!你这种人,只会算计眼前一点蝇头小利,就算做了举人中了进士,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章二六六 绝望

    周鞅脸红脖子粗。

    他被对方傲慢无礼、满不在乎的态度,强词夺理、颠倒黑白的一番话,给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指着对方的手颤抖不已:

    “你,你们难道从未觉得自己错了?”

    中年妇人轻蔑的冷哼一声,“我们哪里错了?顶替了你的举人名额就错了?你可真是天真。我告诉你,这世上的对错只有一种,那就是强者为对,弱者为错!

    “我们能顶替你的名额,靠得只是方家吗?没有官府相助,我们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你也就会盯着我们咬罢了,你敢去官府撒泼,要官差付出代价吗?

    “说到底,你还不是认为方家弱,这才敢在我面前咋呼。有本事你去把管着学籍的官差揪出来杀了,那才算你的本事!

    “如果你今天背后没有人,我根本就不会理你,更不会给你银子,我敬的是你身后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一个泥腿子小屁民,也敢要我方家向你赔礼道歉,你算什么东西?你怎么不叫刺史向你下跪?你敢吗?我要是你,就会拿着银子赶紧滚蛋,绝不会在这里大呼小叫,丢人现眼,贻笑大方!”

    中年妇人丢出一个钱袋子,砸在周鞅胸口。

    她一副目中无人,看你能拿我怎么样的神色,根本就不把周鞅的愤怒与控诉放在眼里,也完全没认为自己说的话错了。

    周鞅气得脏腑翻涌,几欲当场吐血,脸上阵青阵白。看到他这副样子,中年妇人更是得意洋洋,就像在看一只猴子,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戏谑。

    “赶紧拿着施舍给你的银子滚......”中年妇人踢了踢掉在地上的钱袋子,愉快的就像捉弄了一条狗。

    但她很快就不愉快了。

    任何一个脑袋开花的人,都是不会愉快的。

    元神境的中年妇人,都没有看清是谁对自己出的手,从头顶淌下的鲜血就糊了她一脸,身体软软的跪倒在周鞅面前。

    临死,她都瞪大着不可置信的双眼,死后,她依然保持着下跪的姿势。

    周鞅顿时心头大快,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脸上,将对方踹得翻倒在地。

    他看向为他出手的人,想要当面致谢。

    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纤细消瘦,但威猛无双的背影。

    出手的人,已经举着一柄丈二陌刀,杀入了大门前的方家修行者群中,白刃霜飞,鲜血横流,掀起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那自然是杨佳妮。

    杨佳妮出现在这里,就代表刺史也到了。刺史到了,就意味着官兵对方家大宅的进攻正式开始。所以一队队官差跟在杨佳妮身后,吼叫着翻墙跃院,冲进方家大门。

    今夜的主题,是背叛,也是正义。

    .......

    方大为听到交战的动静,骇然之下从太师椅上豁然起身,两步来到门外,震惊的看向大门方向。彼处,闪烁的真气流光已经映亮了半边夜空。

    “怎么回事?官兵怎么敢直接动手?他们怎么会这么果断就开始进攻?”方大为握紧发颤的双手,这跟他预计的情况完全不符,左右观望一阵,他向院中的修行者们低吼道:“去各家

    传信的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时间早已过去一炷香,莫说传信的人该回来了,各家驰援的高手强者也该赶到方家了。可是现在,方家外面只有官兵,没有看到半个其它大族的修行者!

    方家现在是孤立无援。

    可方家怎么会孤立无援?

    方大为很快就有了答案。

    一位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的传信修行者,跌跌撞撞跑进了院子,兀一看到方大为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急道:“家主,大事不好了!柳家有官差在,柳家家主不仅不同意来驰援我们,还想将属下也抓起来,属下好不容易才脱身,差一点就没能逃回来......”

    方大为心头猛地一沉。

    其他传信者之所以逾期未归,应该也是遭遇了差不多的情况,否则怎么都解释不通,这也就是说,方家的那些姻亲、联盟大族,不仅不来驰援他们,而且还在跟他们划清界限,甚至是背叛了他们!

    “怎么会这样?这些大族在干什么,连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懂了?”

    念及于此,方大为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步跨到传信修行者面前,揪着对方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你在柳家到底看到了什么,对方为何会突然对你出手,你就没问问原因?!”

    传信修行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畏畏缩缩道:“属下,属下确实听到官差在跟柳家家主通报方家的种种罪名,也的确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就是,就是这个......”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份染血的文书,颤颤巍巍的递给方大为。

    方大为丢下传信修行者,接过文书展开,快速浏览一遍,霎时间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往脑门上涌,眼前阵阵发黑,脚下趔趄一步,差些就没站稳。

    这是一份檄文,讨方檄文。

    方大为推开过来搀扶的人,咬牙切齿将文书撕得粉碎,不想这份字字千钧的檄文被更多人得知。

    但就在这时,方家大门处,一个中正有力的浑厚嗓音,抑扬顿挫,已经开始诵念檄文上的内容,对方修为不俗,应该是是元神境中期,所以这道声音远传千步,一度盖过了方家大宅的激斗声。

    听到那道声音,听清楚檄文的内容,方家众人莫不是脸色大变,眼中写满惊恐。

    “为郓州家破人亡者讨方氏檄......郓州方氏者,豺狼之家,匪盗之族,为敛钱财而戮商贾,为兼土地而杀乡民,逼良为娼,买凶作歹,凡数十年间,无恶不作,罪行罄竹难书,郓州百姓因之妻离子散者多达千百!

    “人之所以难见其伪者,盖因方氏惯于斩草除根、藏恶于善,每夺人之财,动辄灭人全家,使其恶行不彰,每害一方之民,转眼便修桥补路,沽名钓誉......今郓州刺史贾公,英明睿智,探查数年,寻得方氏为祸一方之铁证,又捕得方氏爪牙多人,悉获方氏为恶之详情,现将其主要劣迹昭示尔等......

    “方氏恶行昭昭,人神共愤,天地难容,不除此豺狼虎豹,朝廷法度不存,不严判其种种罪行,受难者亡魂不安......大齐大平盛世,郓州清白天地,岂容此等贼寇与我等共存于世间.....

    .”

    檄文字字如刀,重重刺在方家人的心口。

    随着整篇檄文持续念出,方家众人皆是心神不守,目瞪口呆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坐倒在地者有之,惊慌落泪者有之,怒发冲冠者有之,浑身煞气者有之,呼喝唾骂者有之......

    在檄文被念完后,那位修行者并未停下,接着便念起了刺史府“查明”的方家种种血案,以及方家大小管事在楼船上招认的供词。

    于是怒发冲冠者彷徨失措,浑身煞气者偃旗息鼓,呼喝唾骂者嗔目结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浓烈的恐惧,并且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了其它情绪。

    方家众人的目光,不由得全都落在了方大为身上。

    方大为面如土色。

    面对众人期望、哀求的目光,方大为知道自己必须稳住,现在他是全族人的希望,他必须要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但也就在这时,方家大宅外,郓州城无数街巷中,此起彼伏的诵念声响了起来,先是讨方檄文,继而是方家各种恶行,最后是方家大小管事的供词,交替往复,连绵不绝,汇聚到一起渐成海潮之势,将冬夜的郓州城淹没。

    随后,沉寂的郓州城,在霎时间成了一锅沸水。

    无数百姓被这些声音惊醒,披衣出门,聆听完了所有内容后,无不是变得愤怒不已,万千平民对方家的怒火,点燃了这个积雪还未化尽的城池,并且从四面八方向方家汇聚,有将方家彻底掀翻、烧成灰烬的架势。

    听到外面的动静,听到屋顶修行者对外面情形的禀报,方大为再也站不住,身子晃了晃,接连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他现在知道,为何那些郓州大族,不顾唇亡齿寒的道理,也要跟方家划清界限,甚至是背叛方家了。

    有一篇这样的檄文,有那些方家罪恶之事,有方家管事们的供词,有无数官差在街头巷尾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诵念,方家已经沦为众矢之的,被架在了舆论的火堆上炙烤,成了整个郓州城的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事先就被官差们告知了这个场面的大族,又怎么敢还跟方家站在一起?如果他们跟方家站在一起,那就是跟官府为敌,跟郓州城所有百姓为敌,他们或许可以跟官府扳手腕,但又怎么敢正面触犯千千万万怒火如炽的百姓?

    百姓只是个人的时候,大族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但当百姓同心同德群起而攻的时候,大族们怎么都不敢逆其锋芒。

    方大为没想到他的对手布局这么周密、强力,在他还没弄清楚事态,还没来得及向盟友们求援时,对方就已经将方家完全孤立了起来!

    今夜,方家被官府用他们手中的权力,推到了舆论与百姓的对立面。

    沦为舆论攻伐的对象,成为所有百姓的敌人,下场有且只有一个。

    方大为很清楚,这不是贾肃能有的手段,这只能是那个朝廷来的大人物的布置!对方手里有着远胜于他的力量,本身还有他所不及的智慧手段,他怎能不败?

    他的对手掌握着权力,掌控着舆论,左右了真理,他怎么能不成为罪犯?

    方家怎么能不败?

章二六七 简单

    看到方大为坐倒在地,方家众人无不是惊慌失措。

    “家主!”

    “家主......”

    听到族人亲友的呼唤,方大为猛地一个机灵,瞬间清醒过来,双眼也陡然锐利。

    现在是方家危急存亡之秋,官兵正在攻打府邸,距离这个院子越来越近,举族上下的性命危在旦夕,方家面对着倾覆之忧!

    作为家主,方大为必须做出决断。

    正面抗衡官兵、朝廷高手跟满城百姓无疑不可能,方家遭逢大难已成定居,那么方大为就只剩下一种选择。

    他得为方家留下血脉,留下东山再起的希望!

    “所有修行者一起上阵,正面迎战官兵,为方琰等人争取从密道脱身的时间!方琰,你带着族中十六岁以上,成就了御气境的兄弟姐妹,立刻进入地道逃生!

    “三弟,你带人跟方琰一起走,务必掩护他们杀出城去,只要出了城遁入荒野,官兵们在黑夜里就很难追捕你们!离开郓州后,径直去大野泽,五年之内,不得出山寻仇,方家的血脉能否保住,就看你们的了!”

    方大为将从青州回家省亲的长子方琰,跟他的同母兄弟叫了出来,快速而又充满威严的吩咐了一遍。

    官兵近在眼前,他只能将方家年轻一辈的子弟送走。修为没到御气境的,实力太弱行动缓慢,必然无法逃脱追杀,只会拖累其他人。

    方琰大惊失色,连忙跪倒在方大为面前,痛哭流涕的苦劝:“父亲,要走也是你走,你是方家家主,只要父亲在,方家就在,儿子为你断后!”

    “住口!”

    方大为一巴掌甩在方琰脸上,好让对方清醒一些不要浪费时间,“为父正因为是家主,所以才不能走!为父若是逃了,官府跟朝廷必定全力追索,届时只会害了所有人!

    “为父只有跟方家大宅共存亡,才能让那些人满意,他们对你们的追捕力度才有可能小一些!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方家家主!逃出去后,你要担起责任,保护好你的兄弟姐妹,不要跟任何亲友联系,五年之后,重头再来,中兴方家!”

    说到这,方大为按住他三弟的肩膀,“三弟,琰儿跟方家的未来就交给你了,一定要让他们逃出去,教导好他们。只要方家血脉犹存,今日之恨,他日必有雪洗之机!”

    “大哥......”

    方大为将对方一把推开,野兽一样大吼:“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快走!”

    “大哥保重!”

    “父亲......”

    方大为的三弟,拖着方琰起身,招呼在场的其他年轻子弟,就要进入后院从密道逃生。

    方家的地道可以直通三条街外,足够他们跳出官兵的包围圈,彼处距离城墙不是太远,届时只要能杀出城去,他们就可以获得生机!

    “真是好一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画面。只是这些年来,你们在破别人的家灭别人的族时,可曾想过别人也有父母妻儿,也有手足兄弟?”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

    方大为等人抬头循声去看,就见屋顶的飞檐上,站着一名手提丈二陌刀的劲装修行者,夜风吹卷她的衣袂与青丝,让她在皓月的映衬下格外英姿飒爽。

    方家众人在看到杨佳妮的一刹那,起初都是杀气凛然,不少人双眼瞬间充满血丝,只差嘶吼着冲出去跟对方决一死战。

    事到临头,方家已经被逼得没有第二条路,除了可以逃生的年轻一辈杰出子弟,其余人不是为方家陪葬就是要被官府缉拿治罪,当此之际,很多修行者都对把他们逼到绝境的官兵恨到了骨子里,眼见官兵一方的修行者出现,不惧拼死一搏乃至同归于尽的大有人在。

    但是没有人真的冲出去。

    他们察觉到了杨佳妮释放出的修为气机。

    下一刻,他们就不得不庆幸他们没有贸然向杨佳妮出手。

    “元......元神境后期?!”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向元神境后期出手,那是找死。

    方琰等人停住了脚步,不敢再轻举妄动,方大为更是牙关紧咬,面沉如水。他怎么都没想到,今夜竟然会有元神境后期这种强者出手!在大齐,可是只有十八将门、

    十三门第这种这种世家里,才有元神境后期这个层次的存在!

    虽然近年来因为皇帝的策略,一些寒门官将也有人达到这种境界,但那都是皇帝的绝对心腹。

    一言以蔽之,眼前的这名蒙面修行者,不是世家大族的核心人物,就是皇帝身边的亲信!无论对方是哪一种身份,都足够让方大为绝望。

    方家只是郓州的地方豪强,怎么就惹到了世家大族,还让对方的核心人物亲自出手?如果方家的产业跟世家有冲突,对方只要派人来打个招呼,方大为就会毫不犹豫的让步,为何要闹到今夜这种必须要方家覆灭的地步?

    如果来的不是世家高手,那方家到底做了什么,竟然入了天子法眼,让天子都派出了亲信,非得灭了方家的族不可?方家的崛起之路的确堪称“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天下的哪个豪强崛起不是如此,凭什么就方家要被皇帝铲除?

    方大为想不明白,怎么都想不到答案。

    但他至少清楚一点。

    无论对方家出手的是世家大族,还是皇帝本身,就算方琰今日侥幸逃出了郓州城,以后也会面对无穷无尽的追杀,几乎不会有五年、十年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三弟快带琰儿走!其余人等随老夫一道,跟狗官们拼个你死我活!”五官扭曲的方大为大吼一声,招呼身旁的两名元神境中期高手,跟他一起攻向飞檐上的杨佳妮。

    方大为的进攻并没有能让杨佳妮动容,她的声音依然显得清冷、木呆:“今夜方家的人,谁也别想走。”

    话音未落,杨佳妮高举陌刀,完全无视其他两名元神境中期的方家修行者,简简单单的向跃来的方大为劈了下去。

    方大为跃起的高度刚刚超过房梁,就被白亮如弯月的刀芒,给临面斩中,他当即口吐鲜血,断线风筝一样倒飞出去,摔倒在院子里,轰隆一声砸出一个大坑。

    而杨佳妮并没有被另外两名元神境中期击中,因为她的身后,有数名元神境中期的一品楼修行者现身,给予那两个方家修行者当头棒喝。

    方大为顾不得自己胸前鲜血横流的伤口,费力的扭过头向身后看去,想要看到他的三弟已经带着方琰趁机脱身。

    他绝望了。

    在他被鲜血染红的视野中,他的三弟已经倒在了血泊中,而方琰正被一名修行者一手按住脑袋,随着一声刺耳的爆炸声,方琰的脑袋西瓜一样炸开,尸体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这名从院子后面出手的修行者,竟然也是元神境后期!

    “琰儿!”眼见长子被人以如此血腥残忍的手段虐杀,无法承受这份痛苦的方大为,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

    屠杀并未结束。

    院中的方家修行者,无论是年轻子弟,还是中老年高手,接连不断的倒在腥风血雨中,一个个身着锦衣的人杀入院子,不停的将刀子捅进他们的胸膛、掠过他们的脖子。

    方大为目眦崩裂,眼中淌出两行血泪,牙齿都被咬碎而浑不自知。

    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院中就没了还能站着的方家修行者。

    方大为闭上了眼睛。他人生数十年,从未有哪一个像现在这么痛苦。他这辈子杀过的人无数,也让很多人家破人亡,而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被人灭族的滋味。原来这滋味是这样难以承受,让人痛不欲生。

    “后悔了吗?”

    方大为听到那个清冷漠然的声音,强忍着心口的疼痛睁开眼,不出意外看到了站在土坑边缘的杨佳妮,后者也在看着他,而且在很认真的等他忏悔。

    “后悔?我何悔之有!方家会有今日之劫,不过是因为自身不够强,掌握的权力不够大,拥有的财富不够多!”

    方大为死死盯着杨佳妮,“如果我方家有元神境后期,你怎么能杀得了我?如果我方家有人是皇朝重臣,朝廷怎么会这么轻易动方家?如果我方家富可敌国,养得修行者够多,又怎么会忌惮郓州那点兵马?

    “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方家崛起的时候,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若是方家再肆无忌惮些,方家现在已经是世家大族!你们能覆灭方家,可你们覆灭得了一个世家吗?!”

    杨佳妮没想到方大为至死都不醒悟,不过对方最后那个问题,对她而言却是很好回答,“世

    家吗?那个家伙已经覆灭了两个。”

    方大为愣了愣,满脸茫然,不知道杨佳妮在说什么。吹牛也不是这么吹的,但看对方认真的样子,又明显不像是在说谎。

    “你以为方家今日为何会有这般大劫?”杨佳妮忽然问。

    方大为吐了一口血,嗓音暗哑的道:“这重要吗?方家已经没了!原因?无外乎权力争夺,利益划分,皇帝不想天下多出一个新的世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你错了。”杨佳妮摇摇头。

    方大为冷笑一声:“哪里错了?”

    “你可曾听说过: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杨佳妮问得很郑重。

    方大为张嘴怔在那里,看杨佳妮的目光,变得充满惊疑:“你,你们难道是青衣人?你们不是皇帝的心腹?!”

    杨佳妮点点头:“现在你总该知道,方家之所以会覆灭,不是因为你们家势大,也不是因为你们给刺史府的钱不够多,而是因为你们做了太多恶事,天理难容。”

    方大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就像是白日撞见了鬼,嘎声道:“就因为这个?就因为方家做了坏事,你们就要覆灭方家?!你们疯了不成,你们图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夜你们也有人战死!你们......你们还骗了刺史,你们会有无数后患,你们付出这么多来覆灭方家,你们到底图什么?!”

    杨佳妮对方大为的问题感到很奇怪。

    她只能再重复一遍:“青衣人除恶刀,世间无义我来昭。方家作恶多端,铲除你们,就能昭示世间公道与正义,这还不够吗?”

    方大为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不停变换的面色精彩至极。

    好半响,他忽然喷出一口黑血,随即哈哈大笑出声,接着又嚎啕大哭,不时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双眼睛里没了神采,满脸都是迷乱之色,整个人明显已经精神崩溃,“疯子,疯子,哈哈,疯子,疯子,好多疯子,好多疯子,疯子......”

    杨佳妮皱了皱眉。

    方大为喷出那口黑血的时候,气息陡然跌落谷底,呼吸跟脉象全部混乱。对方竟然因为心神失守走火入魔,自己把自己的修为给废了。

    摇摇头,杨佳妮不再理会对方,提着陌刀转身离开。

    她走之后不久,一群官差进了院子,周鞅跟黄远岱也在其中。

    看到方大为涕泗横流的样子,黄远岱微微一怔:“这家伙竟然疯了?堂堂郓州最大豪强方家的家主,没被当场杀死,竟然疯了,这是经受了多么恐怖的折磨?”

    说着,他捡起一柄方家修行者遗落的长刀,在方大为面前蹲下来,二话不说就去割对方的脑袋,途中完全无视方大为的挣扎。

    周鞅一惊,作势就要阻拦:“黄兄,你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杀人啊干什么!这混账让人打断了我的腿,你真当我不恨他?你也被他毁了人生,妻离子散,现在不会要拦我吧?”黄远岱回头奇怪的道。

    周鞅迟疑了一会儿,收回了手。

    他比谁都想看到方家覆灭,也比谁都想看到方大为身首异处。

    黄远岱提着方大为血淋淋的头颅站了起来,指指后者已经僵硬却恐惧犹存的面孔,笑着对周鞅道:“看看,这就是无恶不作的下场,咱俩提着它出去转一圈,警示一下那群脸厚心黑的官差。”

    周鞅:“......”

    ......

    夜色深沉,漆黑的码头上,只有一艘楼船还亮着灯火。

    赵宁已经结束了左右手对弈,只身来到船头,在夜风中负手眺望郓州城。

    负责伺候他的青衣少女,提着一个灯笼远远站在舱门口,安安静静地没发出半点儿声响,更不曾上前去打扰。

    赵宁的身影矗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飘飞的思绪却已跨越了前世今生。

    一个在战争中叛国投敌的家族覆灭了,他们组建的那支几万人的大军也不会再出现,那些死在他们手里的大齐将士,那些被他们祸害的平民百姓,今生不用重蹈覆辙。

    赵宁脸上有了些许笑意。

    该死的人死了,该活的人才能活下来。

    这一刻,世界在他眼中就是如此简单。

章二六九 邀功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风声响起,又骤然停歇。

    有修行者来了。

    赵宁转过头,不出意外,看到了站在船舷上的杨佳妮。

    后者肩扛丈二陌刀,滴血的锋刃挑着天边的弯月,青丝在夜风中轻舞飞扬,白皙如雪吹弹可破的双颊,有着急速战斗与赶路后的一抹绯红,但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显得神秘又霸气,强大又美丽。

    眼看对方一副淡然无波,我什么力气都没费,区区方家不过是反手灭之,一点小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一双灵动的眸子却分明在说,我很厉害吧我很能打吧快来夸我吧下次不敢不给我安排任务了吧,赵宁就不禁莞尔。

    自从两人在战场上建立了生死同袍之情,杨佳妮不再把赵宁当外人而是当朋友后,她在赵宁面前的表情神态就变得灵动了些,平日的言行举止不再隐藏心迹,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她本真的性情愈发显露得多了。

    “杨大将军实在是威武无双,反手间敌寇灰飞烟灭,今夜辛苦了,在下这就叫人温酒,不知杨大将军可否赏光?”赵宁忍住笑意,一本正经的拱手。

    他今夜虽然没有亲自出面去厮杀,但也下了一整夜的棋,思绪情感一直沉浸在比较沉重严肃的事情上,眼下看到杨佳妮第一个跑回来邀功,心里觉得有趣,情绪放松了很多。

    “一个地方豪强而已,说灭也就灭了,算得上什么辛苦?”杨佳妮云淡风轻的摆摆手,目不斜视的从船舷上下来,头也不回的往舱房里走。

    看她的样子,像是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回房间歇息了,赵宁也就没动。杨佳妮走到门口,没听到赵宁的脚步声,身形一滞,回过头,见赵宁还在原地,愠怒顿时浮现在脸上,“你怎么还不过来?”

    赵宁啊了一声,佯装恍然大悟,连忙快步跟上,笑呵呵的道:“不知杨大将军今夜想喝什么酒?”

    “随便来些就是。”

    “那就石冻春?”

    “太淡。”

    “剑南烧酒?”

    “太烈。”

    “梨花白?”

    “没劲。”

    “杨大将军到底想喝什么?”

    “随便来些就是。”

    “......”

    “有肉才好。”

    “什么肉?”

    “随便来些......”

    “......”

    ......

    次日陈奕来到了楼船。

    长河船行进入郓州设立分舵的最大阻碍已经消除,如今方家既然已经不复存在,包括河运在内的各种产业,都空出了许多生存空间与利益份额,那么长河船行就该紧锣密鼓的开展行动。

    不过方家虽然不在了,郓州地界的其他大族还在,他们跟方家的利益与立场是一致的,面对长河船行很可能还是会同一排外,这就需要一个解决方案。

    这个问题对陈奕来说是个问题,在赵宁眼中却什么都不是。

    长河船行开始走货后,也到过不少地方,建立了一些分舵,并不是每个地方的情形都像郓州一样,让长河船行的势力无法进入。

    郓州的情况非常罕见,它的特殊在于之前方家一家独大,跟官府勾结十分深入,对本地利益的掌控力度非常大,这才能强硬拒绝长河船行在郓州设立分舵。

    方家覆灭后,郓州的情况就变得跟其它州县差不多,虽然有本地势力,但只要长河船行的修行者高手出面,展现出自己有分一杯羹的实力,自然就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之前庞氏等世家之所以能把持部分漕运利益,根结也在自身实力足够强,长河船行虽然不能打着赵氏的旗号行事,但却能借用赵氏的高手震场面。

    除此之外,杨氏的名头也可以适时拿出来,毕竟杨氏现在家势不大,不会像赵氏那样容易引起皇帝忌惮。

    对皇帝而言,杨氏这种家势衰落的世家,把更多精力放到商贾、财货之事,而不是谋求更多国家权力上,反而是乐意见到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皇帝最迫切需要的,是世家中的权柄,势力不那么强的世家,攫取一些财富并不那么重要。毕竟权力才是世家根本,没有权力支撑、保护的财富,抗风险的能力小,在皇帝跟朝廷眼中,再多也不过是盘中肉。

    “明日你给郓州几个大族下张请帖,邀请他们赴宴,届时我会让一名元神境后期高手出面,帮你镇住场面。”赵宁给陈奕指明了行动方向。

    陈奕试探着道:“要是这些大族自视甚高,不肯来呢?”

    赵宁轻笑一声:

    “方家刚刚莫名其妙的覆灭,而刺史又不能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他自己都不知道确切原因,这些大族正是风声鹤唳之时,这个时候,你只要表现得强硬些,提一提不准长河船行进入郓州的方家的下场,他们还能坐得住?”

    陈奕恍然。

    赵宁这是要他把方家覆灭之事,跟长河船行扯上关系,让对方忌惮长河船行的实力与手段!

    对方未必会一下子相信,但肯定会赴宴探探虚实,后续只要陈奕不点明不坐实不否定长河船行,跟覆灭方家之人的联系,又表现出强大实力,就不怕对方闹出什么幺蛾子、不乖乖就范。

    陈奕对赵宁的安排很是佩服,连忙道:“公子高见!”

    赵宁喝了口茶,继续道:“既然我们来了郓州,又费事灭了方家,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力气自然不能白费一分,从今往后,长河船行必须实际控制郓州。”

    陈奕张了张嘴,没想到赵宁图谋这么大,“长河船行实力有限,又是外来势力,短时间内要做到这一点,只怕......”

    赵宁对此自有安排,“所以你今日要去拜访云家家主。”

    陈奕先是躬身领命,而后不无迟疑的问道:“云家只是郓州的一个中等家族,势力并不如何强,属下去见他们......”

    赵宁淡淡道:“云家虽然势力寻常,但却是郓州老牌家族,底蕴深厚,根基稳固,最重要的是,他们诗书传家、门风纯正,从不曾为了家族利益刻意加害过别人,反而还会力所能及的照顾乡邻,所以他们在郓州的人望很大。

    “不过方家势大这些年,因为曾经看不惯方家的大伪似真、‘公堂不败’,仗义执言的云家跟方家起过一些冲突,被方家打压得不轻,产业良田都失去了不少,近些年来处境愈发艰难。

    “要不是他们人望不错,早就被方家联合官府铲除了。

    “现在正是云家需要帮助的时候,长河船行在郓州跟云家结成同盟,扶持云家壮大,借助云家控制郓州,是上佳之选。

    “另外,长河船行分舵还要跟一品楼在郓州的青衣刀客,在惩恶扬善、匡扶世道正气的事上相互配合,跟云家这种家族结盟,也可以最好的达成我们的目的。”

    听完赵宁这番话,陈奕不禁佩服万分,“公子深谋远虑,属下万万不及!”

    赵宁随意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溜须拍马。

    郓州之行,覆灭方家只是第一步,后续的一系列行动才是重点,对这些东西

    他当然早就有计划,要不然何必自己跟自己下棋。

    无论长河船行还是一品楼,要发展壮大,在漕运沿线各地建立分舵,扩充修行者队伍,不停行动昭示正义,都需得大量钱财。所以长河船行跟一品楼,必须要尽可能多的掌握一地利益,聚敛更多财富。

    在赵宁的想法中,不仅是郓州,往后在漕运沿线的其它州县,都可以重复郓州模板:铲除首恶豪强,震慑其它大族,扶持良善之家,控制一地秩序,在此基础上赚取更多钱财。

    州城不同于松林镇这种小地方,惩奸除恶的动静大影响深,牵动的利益方多,必须要采用更加妥当的方法,不能像在松林镇一样,直接把恶人狗官杀了将人头挂在城头。

    其实在这一整套行动中,还有个问题陈奕没想到没有问,但赵宁已经有了布置,那就是云家会不会答应跟长河船行结盟。

    云家门风正有原则,但也正因如此,他们不会轻易因为利益就动摇立场,更不会愿意受人控制、听人摆布,如果他们愿意这样做,之前也不会跟方家唱对台戏。

    而赵宁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也很简单,说起来就四个字:坦诚相待。

    无论赵氏一手扶持的长河船行,还是原本就行侠仗义、赡养老弱的一品楼,都是立身很正的存在,他们在郓州的后续行动,也会让云家看到这一点。

    这世上陌生的双方要会走到一起,无非是臭味相投、志同道合两种情况。臭味相投者多是以利益为纽带,利益没了关系也就散了;志同道合者则是追求一致,交情相对稳固很多。

    赵宁的人跟云家无疑就属于后者。

    陈奕离开楼船,午后就去拜访了云家家主,跟他同行的还有周鞅、黄远岱。

    周鞅跟黄远岱是本地士子,云家又是书香门第,他俩正好做个中间人。周鞅、黄远岱都是方家的敌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尤其周鞅这十几年跟方家斗争的曲折经历,与展现出来的毅力才能,想必都会让云家感同身受、高看一眼。

    现在他俩在云家落魄艰难之时,带着有利于云家未来的好事主动去拜访,云家不说扫榻相迎,至少会不吝笑脸。

    周鞅跟黄远岱都是大才,有他俩穿针引线热场子,会面的情况绝对不会差。

    事情不出赵宁所料。

    入夜时分,赵宁接到回报,陈奕三人还在云家的宴席上,这一日的会晤宾主尽欢,气氛十分融洽,看样子宴席结束后,众人还会有促膝长谈。

    亥时,陈奕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云家愿意跟长河船行暂时结盟的承诺。

    之所以是暂时结盟,是因为云家还有保留。

    今天能这么快达成协议,主要还是因为云家亟需走出困境,往后同盟关系能不能维持,还要看双方相处相知的具体情况。对赵宁来说,有了这么好的开始,这事儿就算成了。

    有了云家这个在郓州本地声望、底蕴都不凡的家族出面,第二日陈奕邀请郓州其它家族赴宴时,对方都派出了家主、大长老这种掌控家族话语权的人物。

    结果自然也没有任何意外。

    长河船行得到了郓州大族们的敬畏,在郓州开设分舵的事再也没有阻碍。

    说起来,对郓州本地大族,长河船行也不全是威逼震慑,方家被灭后空出的大量利益,足够各个大族饱餐一顿,让他们心里对长河船行的抵触没那么深。

    至此,赵宁在南下第一个大站郓州要做的事,就已基本完成,最后只剩下扫尾事宜:处理覆灭方家带来的不利影响与后患。

章二六九 陈安之的寒冬(上)

    乾符七年,冬月廿二,小寒。

    燕平雪积三尺,霜冻青瓦,陈安之双手拢袖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眉眼怅然。

    大雪日已经过去一月,小雪日都过去一个半月了,这一个多月来,燕平城的积雪似乎从未彻底消融过。

    在陈安之的记忆里,这样的年景还是头一回见,所以今年的冬天感觉格外寒冷。寒者,冷气积久为寒。燕平的雪下了这么久又下了这么多,冷气的确累积的够多了。

    然而小寒之所以称之为小,即意味着现在还没到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等到大寒节气来临之际,那才是最折磨人最难熬之时。

    陈安之有些不能想象届时会是怎样一种光景。

    他进入推事院任职已有数月。

    在来推事院之前,他从未想过,推事院的寒气会这么重。

    那是一种能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冷的寒气,远非大雪可比。

    “陈大人,唐大人让下官来叫你去地牢,昨日抓来的犯人交代了不少东西,唐大人说陈大人或许会感兴趣。”一名八品小官来到陈安之身旁。

    陈安之眉头微皱。

    小官口中的唐大人指代的是唐兴,对方现在官居五品,是推事院的核心与实权人物,这几个月来,推事院在燕平城抓捕的数百名犯人中,有一半都是由对方亲自审讯。

    陈安之知道唐兴的手段,他很不想去地牢面对那些血腥场景,更不想去听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但小官话里的内容,却让他不得不去看看。

    来到地牢的一间刑讯室,陈安之看到了安坐在桌前,由小吏伺候着饮酒吃菜的唐兴。唐兴一边吃喝,一边饶有兴致的欣赏眼前美景。

    这副“美景”让陈安之不寒而栗。

    那是一口大瓮,下面架着篝火,里面装满了水,眼下水已沸腾,热气缭绕,而沸腾的大瓮里还有一个人!

    或许是白汽弥漫的关系,陈安之分明看到这个人的五官已经扭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通红如烙铁的脸完全没有了人的模样,而他张开的大嘴里发出的嚎叫与求饶声,更是惨绝人寰,不像是人的声音更像是公鸭夜枭的哭嚎!

    最让人汗毛倒竖的是,房间里已经充满挥之不去的肉味,肉味本来很香,但此刻却浓烈的让陈安之直欲作呕。

    如此情形,陈安之只是看一眼,就觉得如坠冰窟,本能的不想面对想要逃避。

    而唐兴居然还能一边目不转睛的欣赏,一面悠然自得的饮酒吃菜,嘴角那抹怡然自得的淡淡笑意,让陈安之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融了。

    在他眼中,发明了这种惨无人道的刑讯手段,并将其命名为“请君入瓮”的唐兴,已经不是人,而是鬼,魔鬼!

    唐兴此刻的面容也的确比较像鬼,因为这几个月夜以继日在地牢审讯犯人,很少出去见阳光的关系,唐兴的面色格外苍白,几乎看不到半点儿血色,而因为休息太少的缘故,他的双眸之中却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就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血潭。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收回自己的目光,不愿去看唐兴更不愿去看受刑的人,微微低着头开门见山的问:“唐大人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推事院设立的时候,不少世家大族都往这个新衙门安插了族中子弟,陈安之本来是要去地方任职的,但因为陈氏家主认为近来朝堂局势过于云波诡谲,往后中枢必有大事,而推事院怎么看都不简单,便安排陈安之进了推事院。

    进入推事院这些日子,

    成了陈安之这一生当中,最为黑暗无光的岁月。

    他过往十几年建立起来的人生观,正在遭受汹涌澎湃的冲击。

    “这个人陈大人可认识?”唐兴示意陈安之坐下来慢慢聊。

    陈安之没有坐,听到唐兴这么问,他这才去认真打量大瓮中的人。之前因为只是匆匆一瞥和白汽浓郁的缘故,他并没有认出对方,这下细细一看,顿时觉得分外眼熟,等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不由得心头一惊。

    “这是陈氏燕平城书坊的管事!”

    陈安之勉力按下心头的震动,沉声回应唐兴。他还没有参与族务太久,跟对方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之前互相之间也没什么交流,加之对方现在面容扭曲,这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这一刻,陈安之已经意识到不好。

    果不其然,只听唐兴不紧不慢的继续道:“刚刚对方已经招供,陈氏有谋反之意!在陈氏刊印的诗集中,就有许多反诗。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听到陈氏家主,在私下里对陛下多有不满之词,说陛下是个昏君!”

    唐兴的语气很平淡,但表达的意思很笃定。

    他所说的每一字,都像是刀子一样,深深插在陈安之的胸口,让后者顿时涨红了脸:“这是血口喷人!完全是子虚乌有!陈氏诗书传家,专修礼法,最重忠义,怎么会谋反?!

    “唐大人,你怎么抓人、抓谁、怎么刑讯,下官管不着,但你想向陈氏身上泼脏水,这是痴心妄想,陈氏可不是软柿子,你会付出代价!”

    唐兴被陈安之喷了一脸唾沫,并半点儿也不在意,他施施然将一份供词放到桌上,淡淡道:

    “供词在此,怎么能说是本官污蔑?人证物证俱在,本官不过是秉公办差而已。陈大人,你说,有了这个人和这份供词,作为推事院该不该追查,本官要不要履行职责,也讯问一下陈大人?”

    “讯问”两个字落在耳中,陈安之转头看了看那尊大瓮,不由得遍体生寒。

    皇帝设立推事院之初,就说得很明白,刘氏、庞氏、郑氏、吕氏之案体现出很多官员,因为争权夺利已经不顾大义,渎职枉法,以小观大,皇朝吏治现在出了问题,到了该整顿的时候了。

    设立推事院就是要协助御史台监察百官,既然御史台立足于上,那么推事院就立足于下,故而推事院门前设万民箱,有冤屈或者知道哪些官员有不法之举的官民,都可以往万民箱里投放状词、文书,由推事院核查相关事宜,以求达到还大齐一个吏治清明的朝廷,给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的目的。

    皇帝这番话自然没问题,有宰相带头同意,百官也说不话来。

    但官府办事,嘴上说得越是大义凛然,实际做起事来就越是阴暗卑鄙。

    推事院开始办差后,门前的万民箱就成了一些人告密的绝佳通道,于是政见不合的官员互相检举揭发,有私仇的官员污蔑对方品性不端,被官差缉拿过的地痞声称官差收受贿赂,想要趁机发财的流氓捏造事实。

    在此之前,只有御史台的官员可以风闻奏事,即便说的事情不对也不用负什么责任,但彼时大家就算争权夺利,好歹都是有官身的存在,做事终究要讲究底线。

    而在推事院成立之后,人人都成了匿名御史,普通人揭发污蔑他人还不用负责,没有底线的大有人在,于是告密诬陷之风盛行,并且愈演愈烈。

    当此之时,若是推事院仔细甄别万民箱中的文书,秉公办差,那自然可以控制事态,并且将事情往好的方

    向引导。

    然而推事院是怎么做的呢?

    但凡是涉及官吏的检举,唐兴二话不说先传讯官吏到推事院,有不来的就直接缉拿。官吏到了推事院之后呢?唐兴就会出面“请君入瓮”。

    但凡是进了推事院的官吏,鲜有能安然无恙走出去的,绝大部分都会被“坐实”各种罪名法办。

    原因再简单不过,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熬不过严刑峻法的官员,为了从生不如死的痛苦中解脱,宁愿招认自己有罪——哪怕他们没有罪。

    短短数月以来,大大小小数百名官吏被推事院下狱。

    燕平城一时风声鹤唳。

    到了现在,牢狱中一些机灵的流氓地痞、罪犯人渣,已经有了领悟:只要状告了对的官吏,就有可能立下告发之功,从牢狱中出来;而如果立下的功劳足够大,还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官吏,加入推事院!

    在这种形势下,推事院的核心实权人物唐兴,就成了让官员们闻风丧胆的酷吏、魔鬼。

    陈安之不认为自己进了大瓮,能在被煮熟之前不精神崩溃。

    就算他可以咬牙坚持到最后,陈安之也知道,依照唐兴的性子,对方会在他神智不清的时候,抓着他的手在供词上画押!这种事,他这些日子可没少见。

    他非常清楚,唐兴这个人根本没有底线!

    对方想要对付哪个官吏,只需要吩咐一声下面的地痞流氓,万民箱自然就会出现状告文书,而后他就可以堂而皇之拿人审问。

    就像现在,陈家的书坊管事会被抓到推事院牢狱,就必然有人告发了他,而只要管事到了这里,唐兴想要什么样的供词不是手到擒来?

    陈安之作为推事院官员,岂能不知唐兴这几个月为了更好的刑讯逼供,创造出了多种严酷刑讯手法?“请君入瓮”之外,还有例如“突地吼”“见即承”“铁笼牢头”等等。

    “唐兴!你到底想要什么?!”陈安之站着厉声叱问。

    谋反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也是最容易让皇帝忌惮的罪名,皇朝之内,还有什么罪责,能比觊觎皇帝的大位更严重的?偏偏谋反都不需要太多实证,只要皇帝点个头,一些蛛丝马迹都足以让人举族倾覆。

    在推事院之前,世家之间相互斗争,还要拼命给对方下套,为对方网罗罪名,辛苦搜集对方的罪证,现在倒好,推事院竟然直接就给陈氏安上谋反这种罪名,可谓是省事到了极点,也没底线到了极致!

    唐兴如果真要坐实陈氏谋反的罪名,自然没有那么简单,陈氏毕竟是世家大族,底蕴深厚;但陈氏家势不强,在门第中排在末尾,推事院如果全力对付陈氏,以唐兴现在丧心病狂的风格,陈氏不说立马倾颓,也绝对不会好过。

    但既然唐兴现在跟他不紧不慢的说起这事,那就说明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对方很可能只是想借此达成某个目的。

    “陈大人何不坐下来说话?站得久了会腰疼。”唐兴笑得淡然,但他那张脸却怎么看怎么渗人,“本官一直仰着脖子说话,可不太舒服。”

    陈安之没有选择,只能勉强坐下。

    “这就对了,只要陈大人愿意配合本官,咱们同僚一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闹得面红耳赤?”

    唐兴给陈安之递过去一杯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说起正题,“前几日,陛下想要晋升淑仪为一品妃,陈氏在礼部任职的官员,却说这不合礼制。本官就不懂了,陛下后宫的事,陈氏为何一定要插手?”

章二七零 陈安之的寒冬(下)

    陈安之怔了怔。

    他没想到唐兴所求的,竟然是这件事。

    “吴淑仪今年刚刚晋位为仪,现在再提品阶并不妥当,而且淑仪出身卑贱,皇朝有祖制,一品妃必须出自世家!”陈安之沉声回应。

    一品妃只能出自世家,虽然没有写在律法上,但却是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一个象征,是大家默认的。

    如今皇帝要打破这个规矩,实际意义当然不只是提升一个嫔妃的地位那么简单,而是在公然打破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格局,明目张胆压低世家的权位,侵夺世家的权力!

    陈氏身为世家门第,家学修得就是礼法,于公于私都不会容许皇帝这么做。

    唐兴目不斜视:“祖制也好,规矩也罢,都是人定的,沧海横流世道变迁,时势不同了,有些规则自然也要变,陈大人说是也不是?”

    陈安之脸黑如墨。

    此事关系的不仅是陈氏立场,还有世家大局,如果陈氏同意皇帝将赵玉洁进位为一品妃,陈氏就损害了世家整体利益,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排名本就在门第末尾的陈氏,往后还怎么立足与朝堂?

    兹事体大,太大,莫说陈安之无法拿主意,就算是陈氏家主都得慎之又慎,他怎么敢附和唐兴?

    “此事下官得回去跟家主商量。”陈安之也无法拒绝唐兴,谋反的罪名陈氏担当不起,他们本来就跟宰相徐明朗不合,现在要是又得罪了皇帝,真大难临头的时候,谁又能救得了保得住他们?

    唐兴对陈安之的回应并不意外,悠然饮尽一杯酒,随意道:“陈大人只管回去跟家主商议,只不过时间不多了。造反这么大的事,本官可不敢耽搁,明日一定得有个结果才是。”

    谋反,听到这两个字陈安之就怒火万丈,太平盛世,皇权稳如泰山,谁吃饱了撑得会去造反?!

    依照他一惯火爆的性子,要是换种情况,他现在已经锤爆唐兴的狗头,但是此情此景他只能强忍住怒火。

    “告辞。”陈安之站起身,准备立即赶回去,跟家主合计这件事。

    唐兴悠悠道:“陈大人,咱们好歹共事一场,而且都是赵公子的朋友,为免你做出将来后悔的决定,没了下场,本官被赵公子诘难,本官现在就好心提醒你一句:大势之下,陈氏千万不要站错了地方,皇朝之内的世家太多了,本官也未必一定要陈大人答应这件事,选择对本官来说很多。”

    走到门口的陈安之脚步一僵。

    他终于反应过来,皇帝设立推事院,到底是要干什么!

    这几个月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有世家的也有寒门的,数量上并没有明显区别,仔细算得话,寒门官员甚至要多出一些。

    财富膨胀的太平盛世里的官员,又有几个人能经得住查,每个人俸禄之外的收入都绝对大于俸禄,尤其是家境不好的寒门官员,很多在一朝得势之后更是会大肆敛财,所以被推事院查办的官员,虽然有很多冤枉的,但也确实有不少的确罪有应得,这也是推事院没有被群起而攻之,还能继续存在的原因之一。

    正因如此,陈安之虽然痛恨唐兴,但对皇帝并无微词。

    如今听罢唐兴这番话再寻思,陈安

    之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每一个世家都是一个闭合的整体,内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世家官员获罪后,他的族人亲友的名声官声也会受到影响,尤其是世家家主,必须要负失察的责任!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处置世家家主,不连带彻查其他家族官吏也就罢了,世家还怎么能大张旗鼓的,让本族子弟继任官职?

    在以往时候,这种情况一旦出现,联姻、结盟家族的子弟,就会接过那个官位,日后再用其它官位偿还,所以世家并不会有实质损失。

    但是这几个月来,推事院行动密集,不少世家都损失了大量官位,一个个世家官员名声也都受到了不小影响,暂时不好再推举谁,这就导致很多世家官员被治罪、罢免后,留下的官位无法由联姻家族的人补充,最后的结果就是让寒门官员给占据了!

    而寒门官员就没有家族连累的影响,因为他们身后本就没有大家族。

    他们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颗棋子罢了,每年都有数百进士补充进来,没了一个,皇帝随便就能拿另一个顶上。

    所以推事院设立这几个月来,世家大族的权力,在实际上已经被寒门侵夺了许多,皇帝在朝堂上话语权更大了!

    因是之故,皇帝才敢把赵玉洁的事抛出来。

    但这件事陈安之都能看透,自然瞒不过其它世家家主。皇帝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为了避免世家联合起来向皇帝施压,这就有了唐兴今日的行动。

    皇帝的目的,根本就不只是简单的想要淑仪进位,而是要借此事让陈氏就此屈从于皇权,变成皇帝的应声虫,令陈氏自今以后唯皇帝之命是从!

    这是皇帝分化门第力量的手段!

    意识到这一点,陈安之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他那颗不精通算计,只想着沙场血战建立军功的简单脑子,也终于看清了皇帝的面目。

    推事院,是皇帝手中收拢世家权柄的机器!

    唐兴、周俊臣这两个推事院核心实权官员,更是皇帝捅世家大族的刀子!

    之前见唐兴行事大胆无所顾忌,陈安之还不能理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因。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唐兴谁不敢对付?

    陈安之艰难回头,看向唐兴声音晦涩的开口:“唐大人,你这样完全把自己卖给陛下,彻底丢弃自己的立场原则,甘愿做爪牙一心为鹰犬,真就不顾士子的道德与理想了吗?!”

    他这番话问得直接、无礼、犯忌讳。

    唐兴却没有发怒。

    他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平静道:“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自古皆然。”

    这话是没错。

    但在陈安之看来,书生士子卖给帝王家的应该只是文武艺,而不是包括心肝脾肺肾、道德良知在内的整个人!

    正所谓卖艺不卖身。

    陈安之正要把这个道理说给唐兴听,可看对方自顾自饮酒,根本就不看他的模样,分明是没打算跟他多探讨这个问题。显然在人生道路的定义上,唐兴已经坚定无比,油盐不进。

    陈安之不肯死心,换了个思路,咬牙道:“既然你跟宁哥儿是朋友,也知道我跟宁哥儿是挚友,若是这回你果真诬陷陈氏谋反,对我

    严刑拷打让我生死两难,你就不担心宁哥儿不会放过你?宁哥儿的智慧与手段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

    唐兴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他的面色微微黯然。

    他道:“所以唐某也不希望,跟你真闹到鱼死网破的局面。”

    顿了顿,他的口吻变得重了几分,“但唐兴身为陛下臣子,自当以君父之令唯命是从,又岂能因为顾惜自身而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陈安之张嘴无言。

    这一刻,他意识到,他跟唐兴两人,一个世家公子,一个寒门士子,在人生观价值观上有着根本差异。

    ......

    回到陈氏本家府宅,得知陈询就在家中,陈安之连忙赶了过去。

    听罢陈安之火急火燎的转述,端坐在案桌后的陈询,并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与神色变化,只是抚着花白胡须沉吟。

    陈询的这个反应出乎陈安之的预料,他本以为陈氏陡然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与选择,对方会忧心如焚,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镇定,好像早有预料一般。

    陈安之精神一震,失声道:“父亲,难道您早就知道这件事?”

    陈询示意陈安之坐下来,等到对方跪坐安稳了,他才喟叹一声,不无忧愁的道:“大势临面滚滚如洪水,没有谁能独善其身。强者或许还有反奋击挣扎之力,弱者就只能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了。”

    陈安之听出陈询是在说陈氏是弱者,立即不服气的辩驳:“陈氏是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怎么能说是弱者?”

    陈询摇摇头,悲凉道:“强弱是相对而言的。在开朝之初,陈氏或许不弱,但现在寒门实力今非昔比,跟皇权一比,陈氏就只是弱不经风的存在,面对皇权,陈氏已经没有抵抗之力。”

    听陈询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在表示,陈氏已经决定屈从皇权,陈安之顿时大急:“父亲,我们也有姻亲盟友,推事院若是果真要对付我们,章家、史家绝对不会坐视!”

    陈询瞥了他一眼,“我们是有章家、史家为臂助,但你别忘了,我们也有徐氏这样的对头敌人。章家、史家跟我们的家势处境差不多,你认为我们能跟徐明朗抗衡?”

    陈安之再也说不出话来。

    去年年末,徐明朗想要集合所有门第之力,对付刚刚有反扑之势的赵氏等将门,彼时徐明朗还亲自到过府上,跟陈氏冰释前嫌,而后陈询就叮嘱过陈安之,少跟赵宁、魏无羡来往,好歹敷衍一下徐明朗。

    在那回的风波中,陈氏从徐明朗那里得到了不少好处,陈安之也因此升了官品,但陈氏只拿好处不办事,虽然没有给徐明朗添堵但也没有帮助对方,那回的事情结束后,徐明朗对陈氏的态度,就比之前更加恶劣。

    仅仅是面对徐明朗跟徐氏等门第,陈氏就已经是力有不逮,如今若是再被皇帝忌恨,哪里还能有安生日子过?只怕反手就会被皇帝拿来杀鸡儆猴。

    唐兴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在皇帝眼中,大齐的世家太多,有必要消减一些。

    念及于此,陈安之握紧拳头,不甘而悲愤道:“陛下如此逼迫陈氏,打压世家,就不怕我们群起而攻之?陛下就不怕重蹈隋炀帝覆辙?”

章二七一 皇权之路

    陈询苦笑一声:“陛下可不是隋炀帝。

    “中央集权并最终加强皇权这件事,最大的敌人就是世家门阀。

    “陛下最忌讳的,无疑是世家一起反攻皇权,颠覆皇帝对天下的统治。有隋炀帝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陛下在对付世家时,当然会有完整而深远的布局与计划。

    “一言以蔽之,现在陛下之所以敢用谋反的罪名来威逼陈氏,只不过是因为如今到了陛下应该、可以大刀阔斧动世家的时候!”

    陈安之神色一僵。

    陈询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如坠深渊。

    陈询跟陈安之从头梳理了皇帝收权的谋划。

    皇帝计划的核心,是分化世家,让世家陷入互相争斗的死局,同时加强寒门力量,让自己的实力快速增强。

    首先,皇帝让跟他有师生之谊,对他非常信任的老师徐明朗,做了朝廷宰相。

    每个有作为的皇帝,即位后都得有施政纲领,宰相想要青史留名,也得有自己的主张与政绩,而当宋治成为帝王徐明朗成为宰相时,大齐已经承平百年,正处在盛世高峰之时,外无强敌,内无忧患。

    在这种情况下,宋治跟徐明朗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另寻他途。于是宋治跟徐明朗制定了收拢将门兵权,文官节制武将的国是。

    大齐有十八将门,而士人门第只有十三个,文武强弱之分一眼可见。

    这个局面是开朝时形成的,彼时太祖扫平天下,当然更加倚重将门,所以将门势大;但到了太平盛世,这个关系就得改改。手里握着兵马的对象,一定是皇帝首先忌惮的对象,古今皆然。

    徐明朗跟皇帝达成协议,并且雄心勃勃想要一展抱负。

    于是乎,皇帝这就一手挑起了文武世家之争。

    在他的暗中扶持下,徐明朗很快取得巨大进展,将门世家受到不小打压,随着诸多将门官员被罢官,军中出现文官监军,兵部落入文官之手,吴氏杨氏被降爵,将门世家的权力大为削弱。

    在这个过程中,徐氏一跃成为第一世家,徐明朗自身成为皇朝第一权臣,威风一时无两,宋治也算给足了徐明朗好处。作为交换,徐明朗默许宋治扩大科举取士规模,监军与兵部中出现寒门官员。

    为了帮助徐明朗成事,顺利收拢兵权,宋治还分化了将门。

    他利用孙氏这几代人多出俊杰,族中出现了两名王极境,野心膨胀,对大都督之位有了觊觎之念的情况,扶持孙氏在将门内部另立山头,与赵氏分庭抗礼,破坏将门团结,让赵玄极无法集中将门力量跟徐明朗抗衡。

    但赵氏毕竟是第一世家,在军中威望深厚,若是赵氏对宋治的举动不满,宋治就很难区处。

    为了避免赵氏记恨帝室,宋治这些年一直想方设法安抚赵氏,在秋猎场上赏赐赵宁射雕弓,给予他出仕的高起点,而后又赐给他金蚕丹,向雁门关增兵三万,等到赵七月年龄到了之后,更是直接封赵七月为后,都是体现。

    第二步,等到赵氏等将门,对门第文官的打压的不满,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就要引起内政不稳,有可能联合起来作乱的时候,皇帝便暂时抛弃门第,暗中支持赵氏等将门反扑士人门第,引导他们将怒火发泄到门第身上。

    于是,刘氏、庞氏相继倾覆,郑氏、吕氏家势大衰,门第势力受到惨重打击。

    起初打压将门时,皇帝没有动赵氏,对其他将门也是压而不灭,但到了对付门第时,随着时机成熟,皇帝收世家之权的力度加大,这就有了门第整个覆灭的情况。

    当门第遭受惨重损失,将门有抬头之势时,皇帝又开始再度站在徐明朗这边。

    这一回,皇帝不再把赵氏排除在打压范围之外,他之前的布局也发挥了作用,安思明成功带着六万将士入驻雁门关。

    而赵玉洁进入后宫,将会成为皇帝对付皇后的刀子,就是意外之喜。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见缝插针,因势利导,让寒门官员势力成功壮大。

    至此,士人

    门第跟将门勋贵之间的斗争,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大齐文武世家,几乎不可能再走到一起联合起来对抗皇权!

    加之将门内部都已经分裂,实力大减,而宋治手里的寒门势力,也已经足够跟门第、将门分庭抗礼,所以宋治开始实行第三步。

    第三步,设立推事院。

    让唐兴和周俊臣等人网罗、制造官员的各种罪名,大举向世家官员动手,罢黜一个个世家官员,再用寒门官员顶替,进一步侵夺世家大族的权力,扩大寒门官员力量!

    同时,故技重施,扶持门第内部产生第二座山头,进一步分化门第力量,引发门第内斗。因为此时皇权已经很强,皇帝就能让被扶持的门第完全听从他的号令,成为皇权附庸。

    而皇帝选定的要扶持的门第势力,就是陈氏!

    宋治加强皇权的道路,目前就走到这里,往后他还会有哪些手段,尚未可知。

    听完陈询的分析讲述,陈安之目瞪口呆,愣了许久。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想必人生观都已经崩塌了。

    这不奇怪。

    光明伟岸的皇帝竟是如此面目,要他去效忠一个这样的人,他怎么都做不到。皇朝的权力争夺如些阴暗丑陋,他甚至都生不出忠君报国之念!

    陈询没有打扰陈安之发呆,自顾自喝了一盏茶。

    良久,面无人色的陈安之艰涩开口:“为何......为何是陈氏?陛下为何要选择让陈氏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角色?为什么要把陈氏架在火堆上烤?”

    陈询放下茶碗,神色悲戚:“原因自然只有一个,柿子捡软的捏。

    “陈氏弱,所以没有选择,否则在陛下与徐相的报复下,陈氏必然成为下一个被除名的世家;因为陈氏弱,好控制,所以陛下才让陈氏来做世家当中,第一个无底线依附皇权的应声虫,而不用担心日后被陈氏反噬。”

    陈安之豁然起身,悲愤的一脚踢飞了案桌,脖颈青筋暴突的大吼:“这不公平!陈氏诗书传家、专修礼法,满门忠义之士,从未有过作奸犯科、违法乱纪之事,皇帝怎么能这样对待陈氏?!他就不怕寒了我们的心吗?!”

    陈询没有制止陈安之发疯,只是用悲伤哀绝、无奈凄凉的目光看着他。

    接触到陈询的延伸,陈安之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陡然不动了。

    就因为陈氏专修礼法,向来有原则有立场,所以陈氏完全依附皇权,对其它世家而言,才更有冲击力,才能起到带头作用。

    陈安之一屁股坐倒在地,泪如泉涌!

    他知道,从今往后,陈氏会成为世家笑柄,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无论皇帝要陈氏做什么,是对徐氏出手还是对赵氏出手,陈氏都无法拒绝。

    陈安之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皇帝要他去捉拿赵宁、魏无羡进入推事院刑讯,他该怎么面对这两个手足兄弟。

    可陈氏没有选择。

    他也没有选择。

    陈询从案桌后起身,缓步来到门前,面容沧桑的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空,寂然不动良久。

    末了,他长叹一声,“小寒已过,大寒将至。”

    大寒,一年之中最冷最难熬的时节。

    很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熬不过这个时节,会死在这个寒冬里。

    陈氏呢?

    ......

    翌日,陈家家主在朝会上,收回了之前反对皇帝将淑仪吴媚进位为一品丽妃的谏言。为了让自己的态度有说服力,陈家家主提议,自此之后,朝臣不再干涉后宫之事,全凭皇帝一言而决。

    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群情汹汹,文武两派的世家重臣,都纷纷指责陈家家主无耻之尤。只是片刻,陈家家主就被喷了满脸唾沫。

    而寒门官员则相继附议,赞同陈家家主的意见,一时之间朝堂争论不休,各种声音嘈杂一片。

    末了,皇帝没有赞同陈家家主关于后宫之事的提议,理由还是皇家无私事。作为交换

    ,对于淑仪吴媚进位为丽妃的决定,朝臣再也没能阻止。

    退朝之后,陈家人好似成了瘟神,世家官员人人避之不及。有性子暴烈的,更是在经过陈氏官员面前时,恶狠狠吐一口唾沫。

    自大齐开朝立国以来,皇权与世家共天下的大局,之前无论世家如何内争,在限制皇权肆无忌惮扩张立场上的一致性,随着陈氏无底线投靠皇帝,宣告破裂。

    这是皇权的胜利,是世家的失败,是宋治承宋氏数代先帝遗泽,一手造就的天下大势!

    ......

    赵玉洁得知自己升为丽妃的事情定了下来,是当天午后,在崇文殿伺候宋治处理政务的时候。

    这让她喜不自禁,连忙下拜谢恩。

    这些时日以来,她在崇文殿的差事,已经不是简单的整理奏折,间或被宋治询问一些对某件政事的见解,而是在宋治身旁有了自己的小案,开始批阅部分宋治自己没多少兴趣处理、事体不大的上疏。

    这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是身份的巨大转变!

    赵玉洁的确聪慧无双,她在宰相府的时候,就在徐明朗的耳濡目染下,接触了政务开阔了眼界,学习到了该用什么角度思考国事,这几个月被宋治有意提点教导,已经渐渐具备独当一面的实力。

    虽然赵玉洁批阅的奏折,宋治都会再看一遍,审核她的处理是否妥当,但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意味着,宋治对赵玉洁能力的非凡认可,与对她这个人的极度信任!

    让嫔妃帮忙批阅奏章,即便是只涉及小事的奏章,这种事莫说在百余年的大齐皇朝没有出现,就算往上数千年也是绝无仅有!

    没人知道宋治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图。

    虽然知道这件事的人,目前本身就只有几个宋治的心腹宦官。

    但在这些人看来,这是宋治对赵玉洁的宠幸无以复加的表现。

    宋治真的宠幸赵玉洁吗?

    之前不好说,但是现在,答案已经毫无疑问是肯定的。

    因为赵玉洁已有身孕,太医诊断过了!

    这也是宋治在朝堂上,要群臣同意他提升赵玉洁品阶的理由之一。

    赵玉洁的容貌可以用独步天下来形容,更兼体察人心,善于逢迎,昔日徐明朗都无法抵挡她的魅力,被她在须臾之间拿下,如今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之下,宋治又怎么可能不动情?

    对宋治来说,天下都是他的,他想做什么想睡谁,根本就不必有顾虑,不管是真心喜欢还是只因为**,他都没有压抑自己的必要。

    就这样,赵玉洁再一次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蜕变。

    “起来吧,不必跟朕多礼。”

    宋治牵着赵玉洁的手将她拉起来,一把将对方抱在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嘴角噙笑的拨弄着她的青丝,意味深长地道:“这天下是我们的,我们自然要做一番大事,让后人永远记住我们的名字。

    “吴媚,你可准备好了?”

    “臣妾遵命!只要能让陛下稍微高兴一些,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

    立政殿。

    端坐在案桌后的皇后赵七月,听罢心腹侍女对今日朝堂风云的转述,眼帘不由得耷拉下来。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皇帝。皇帝不到立政殿来也就罢了,她去崇文殿的时候,敬新磨也总是告诉她皇帝正在批阅奏折,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现在,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嫔妃,不惜在朝堂上闹出如此风波!由此可见,她近来遭受的冷遇,跟这个叫作“吴媚”的嫔妃有直接关系。

    对方她当然见过,而且次数很多,她毕竟是皇后,也知道对方出自宰相府,但她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如今看来,皇帝对这个人的宠幸已经达到了非同一般的地步。

    “派人去查,本宫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细。从她打娘胎里出来到进入宫城,这期间她的一应情况,事无巨细,都得给本宫翻出来!立即去办。”

    “是!”

章二七二 必定到来的死亡

    赵宁计划离开郓州时,是小寒过后第三天。

    也是在这一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赵玄极的家信。

    通过这封家信,赵宁知道了陈氏的事。

    赵玄极在信中还说,小寒当天深夜,伶仃大醉的陈安之到过镇国公府附近。不过他尝试没有进府,只是在街角坐了一个时辰,而后便在寒风中离开。

    合上信件,赵宁陷入沉默与沉思。

    他离开燕平城时,陈安之是知道的,后者在小寒当晚没有进镇国公府,原因大抵也在于此。

    性情火爆的陈安之头脑简单,面对如今的局面很可能会心绪茫然、彷徨失措,亟需一个人为他开解心事,跟他合计未来该怎么做。

    很可惜,在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他的朋友已经不在燕平,无论赵宁还是魏无羡。

    他离开街角的时候,应该是格外孤苦、伶仃、无助。

    然而人生的艰难总需要自己去面对,无论那有多么难以承受。想要有所作为的人尤其如此。眼下赵宁能做的,也只是写一封信派人送给他,告诉对方无论时势如何陈氏如何,他们的兄弟情都不会变。

    赵宁一共写了三封信,除却给陈安之的,还有给赵玄极和给赵七月的。

    这几年皇帝会紧锣密鼓收拢世家权柄,无论是哪个世家,稍微有差错就会被推事院揪住不放并大做文章,赵氏也不例外。

    不过赵氏眼下的核心追求是秘密壮大自身实力,这其中的主要部分又是长河船行。漕运的事有赵宁亲自主持,所以赵氏在燕平的力量暂时只需要稳住即可。

    另外,赵氏其它产业的扩张,会由王柔花回燕平来打理,在赵宁离开燕平之前,王柔花就已经准备启程了,如今应该已经回到了镇国公府。雁门关那边有赵逊辅佐赵北望,短期内就算王柔花不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新晋丽妃“吴媚娘”是谁,赵宁不得而知。

    他也没见过。

    不过既然对方出自宰相府,有徐明朗义女的身份,那赵宁就得考虑对方是赵玉洁的可能性。要初步验证也很简单,只需要一品楼收买宰相府的下人,稍微打听一下赵玉洁还在不在宰相府即可。

    赵宁写完这三封信,派一品楼修行者送出的时候,周鞅跟黄远岱联袂而至。

    三人见礼落座,寒暄两句,赵宁开门见山:“时近年关,正是家人团聚之时,赵某本不应提这个问题,但这回赵某离京南行,有诸多杂事在身,实在无法在一地多作停留,故而只能冒昧询问:二位可愿随赵某南行,一同游历天下?”

    问完这个问题,赵宁目不转睛注视着两人,静静等待对方回答。

    这次到郓州来,赵宁如愿见到周鞅跟黄远岱,双方还一起覆灭了方家,此情此景,让赵宁情不自禁想起前世大家并肩作战,为国淤血的场景。

    前世黄远岱死得最早,荆州之役苦战数载,后期齐军防线被攻破,大军损失惨重,余部不得不向楚地撤退。为了让赵宁所部将士跟周鞅所部官吏,能够从战场上脱身,黄远岱自愿留下断后。

    那也是一个寒冬。

    荆州很少见的下起大雪,荒草萋萋的古道口,带着一帮残兵败将,护着许许多多伤员的赵宁、周鞅,跟黄远岱在呼啸的西风中拱手作别。北胡军近在身后,他们甚至连喝一杯离别酒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在马背上简单抱拳。

    自此之后,赵宁就再也没有见过黄远岱,但他跟周鞅所部却成功撤到了岳州。月余后赵宁才得知,以身为饵把北胡军耍得团团转的黄远岱,终因寡不敌众,被北胡军包围在夷陵。

    在历经一场血战,麾下只剩下百余将士后,黄远岱打开城门,一马当先,带着众将士策马出城,冲进了漫山遍野的北胡军群中。

    黄远岱战死的次年,齐军丢失江淮,被迫退守岭南。赵宁在广州训练新募士卒时,周鞅奉命前往

    福州组建右翼防线,后因同僚出卖,被俘于乌江之畔。

    北胡军素知周鞅大名,用尽各种手段企图让他投降,从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到严刑拷打百般逼迫,周鞅始终不为所动。终受尽磨难后,他在狱中用鲜血写下“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等句,绝食而亡。

    前世之事已成过往云烟,赵宁无意回想太多。

    他现在想要的,是周鞅跟黄远岱就此跟在他身边,彼此再度共度时艰,为天下之事各展所学,并肩奋斗。若能有他俩相助,赵宁不管做什么都能事半功倍,往后国战爆发时,也能顺理成章带着他们赶赴战场,委以重任。

    但这也得他俩同意才行。

    覆灭方家,双方是平等合作的关系,赵宁就算对他俩有恩,在云家之事上他俩也偿还了,如今郓州事了,若是他俩不愿跟着赵宁,赵宁也没办法强求。

    赵宁毕竟只是世家公子,不是皇帝不是朝廷,周鞅跟黄远岱愿意舍身报国,却不一定愿意跟着赵宁。

    加上他俩都是大才,心气高,如今没了方家作梗,他们选择留在郓州读书,谋求科举出仕,做皇朝的正经官员,对他俩而言是非常不错的一条路。

    听罢赵宁的话,周鞅跟黄远岱相视一眼。

    他们都没有立即回答。

    厅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赵宁心头一阵黯然。

    跟皇朝正统相比,他这个世家公子的身份,在书生士子眼中,到底还是轻了。

    就在他准备打个哈哈,把这茬给揭过去,免得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的时候,黄远岱嘿然一笑,不甚正经的对赵宁道:

    “黄某这辈子没什么追求,尘世间唯二眷念的东西,除了家里的丑婆娘就只剩下美酒了。若是宁哥儿船上好酒管够,黄某能带着婆娘在船上安个家,那跟随宁哥儿游历天下又有何不可?”

    赵宁心头大喜,当即哈哈笑道:“我也是好酒之人,杨大将军同样如此,黄兄到了这里,不仅酒肉管够,酒友也是绝对不缺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

    黄远岱拍着大腿拿定了主意,丝毫不拖泥带水,言罢瞅了犹在寻思的周鞅一眼,“书呆子,你怎么说?干脆些,不要婆婆妈妈的。宁哥儿是敞亮人,你一大把年纪了,想回去媳妇孩子热炕头,那是人之常情,宁哥儿不会生出什么不快。”

    黄远岱这话,其实是给了周鞅台阶下,让对方不必因为他打算跟着赵宁,就有什么心理负担,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很贴心了。

    周鞅的考量有了结果,他朝赵宁拱拱手,正色道:“此番若无宁哥儿出手相助,周某已经是死人一个,哪里能有大仇得报、扬眉吐气、妻回子归的今天?

    “宁哥儿少年英雄,正气浩然,在燕平时即能揪出敌国细作,铲除黑心世家,年方十七征战沙场,便能纵横三军大败外寇护卫国门,今番到了郓州,更是为诛除地方豪强恶霸仗义出手,无论人物品格还是心性才能,都让周某敬佩不已!

    “这回若能跟宁哥儿一同游历天下,在见识大好河山的同时,行侠仗义锄强扶弱,实在是生平一大幸事与快事,周某怎能拒绝?”

    他这番话说得严肃认真,入情入理,跟黄远岱张口闭口美酒婆娘的言辞形成鲜明对比。

    不管他说了什么,只要同意跟着自己,赵宁就非常高兴。

    “周兄满腹经纶一身正气,此行能跟周兄坐而论道,听周兄指点江山,见识周兄诗赋风流,也是赵某之幸。”赵宁也拱手正色回应。

    两人一板一眼的对话,听得黄远岱头大如斗,连连摆手道:“你俩快别掉书袋了,好好的游玩采风,多轻松愉悦的事,被你俩说得死气沉沉,实在是煞风景!

    “宁哥儿,快让人上酒,老黄我已经馋得不行了。自从喝了你这的剑南烧春,老周家的刷锅水我

    是再也喝不下去,昨夜就没睡着,白白便宜了家里那丑婆娘。”

    “好,今日不醉不休!”赵宁也不矫情,自动忽略了对方跟家里媳妇晚上的事,当即就让人上酒。

    其实黄远岱跟周鞅的态度是不同的。

    黄远岱答应同行的条件是美酒,这就是交换,既然是交换,那他等于是把自己卖给了赵宁。带自家婆娘在船上安家的言辞,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周鞅不同,他没有提条件,答应同行的理由也是敬佩赵宁,这表明他对彼此的关系的定义是平等相交,所以他是以朋友的身份,正儿八经跟赵宁一起游历天下,并不是投入赵宁麾下。

    赵宁对两人的态度心知肚明,黄远岱干净利落投过来,他万分欣喜,周鞅暂时保持独立,他也绝对不介意。说到底,赵宁要的只是三人再度并肩作战,不一定非得周鞅成为他的附庸。

    再者,周鞅的态度也不是就不会转变了,这回一起行走四方,朝夕相处之下,赵宁相信周鞅最后不会让他失望。

    ......

    赵宁离开郓州两个月后。

    方家覆灭带来的市井议论,已经渐渐消散,郓州刺史贾肃而言,曾以为一家独大的方家消失后,没了地方豪强的掣肘,他就能在郓州一言九鼎,可事实并没有如他所料。

    云家忽然强势崛起,虽然跟方家的家势没法比,但在郓州大族中的威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各个大族都唯其马首是瞻。这让贾肃的权力还是时时受到限制。

    让贾肃头疼的是,云家跟方家大为不同,云家家主虽然也对他客客气气,但却只是客气,根本就没有跟他相互勾结,在郓州为所欲为的打算。贾肃好几次试探的效果都不好,这让他没了巨额钱财来源,渐渐就对云家分外不满。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云家凭借自身在郓州的良好名声与现有威望,开始对官府指指点点。

    这集中表现在官差们像往常那样,敲诈勒索郓州商贾,对平民百姓予取予夺时,云家都会站出来主持公道,并且每回都会把事态扩大,闹得全城皆知,短短两个月间,贾肃就被迫处理了好几名殴打百姓、勒索商贾的官差。

    贾肃逐渐意识到,云家靠着自身的影响力,已经极大制约了刺史府的权力。

    而对方最为依仗的利器就是舆论,在刺史府跟云家之间,郓州百姓没有更愿意相信刺史府,而在具体事情上,因为云家每每都站得住脚,所以往往都能取得百姓支持。

    在这种情况下,刺史府的官吏被迫收敛言行,不敢再轻易在青楼、酒楼、市井横行霸道,也不敢再随便鱼肉百姓,这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官吏们权威下降,没了诸多利益收入。

    腰包瘪了下来,官吏们叫苦不迭、怨声载道,希望贾肃能够扭转局面,让一切回归正轨。

    贾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飞鱼卫”。

    之前“飞鱼卫”帮他拔除了方家,现在他希望对方再度出手,将云家也打压下去,继续维护刺史府的地位。

    这一夜,贾肃写好了密折,打算直接呈送皇帝,希望对方可以让飞鱼卫再来一次郓州。理由很明确,云家崛起过快,即将成为第二个方家,来日也极有可能成为世家,必须尽早处理。

    飞鱼卫之前让他对付方家,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贾肃觉得自己这份奏折送到皇帝面前后,必然能够让飞鱼卫二度出现。

    密折写完封好,贾肃打了个哈欠,感觉脑袋昏沉得实在是厉害,就打算先眯一眼,明日天亮后,再派人将密折送出。

    他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睁开。

    永远都不可能再睁开。

    子夜,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他的房间,拿起那份密折打开看了看,随手收了。探了探贾肃的脉搏,在确认贾肃已经死亡后,黑衣人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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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