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七三 看来你真要造反
赵宁离开郓州,转入济水,顺河西下,打算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东京汴梁。
汴梁是中原腹地,也是京杭大运河通济渠段核心重镇,四通八达,繁花似锦。
前世国战伊始,北境防线全面崩溃,距离雁门关仅数百里的燕平城,自然就不再适合皇帝与朝廷停留,他们便将中枢搬到了汴梁。汴梁本就是四京之一的东京,这回迁都倒是没费太大事。
从郓州城到汴梁城有十天左右的路程,楼船过了梁山进入大野泽时,置身于一望无际方圆百十里的大湖中,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风景一时美不胜收,赵宁让人打开窗户卷起竹帘帷幄,跟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摆酒闲谈。
大齐承平一百二十年,随着科举取士规模不断扩大,天下文风大涨,武风远不如开朝立国时那般浓烈,将门子弟平日里也免不得附庸风雅,若是外出游玩,都喜欢文人书生广袖长袍、曲水流觞那一套。
赵宁在十六岁之前,就很喜欢诗词歌赋这种东西,每每向穷酸书生买了一些,在青楼艺伎面前吟唱一番,就自认为风流无双,常常引来魏无羡的喝彩与陈安之的鄙夷。
今时不同往日,赵宁自然不会再去追逐潮流,眼下跟周鞅、黄远岱等人谈起的,也是正儿八经的时务策论、风物人情。
“贾肃只要活着一天,假冒飞鱼卫的事早晚要败露,为防让皇帝知道这件事,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酒过三巡,在周鞅跟黄远岱结伴去放水时,杨佳妮转头问赵宁。
整个郓州刺史府,只有贾肃知道他们“飞鱼卫”的身份,只要贾肃能够闭嘴,赵宁等人就不用担心在郓州的行动留下大的后患。
“要一个人能绝对保守秘密,办法当然只有一个。”赵宁耸耸肩。
“贾肃毕竟是一州刺史,突然被人杀了,朝廷哪能不全力追查?”
“要一个人死,方法有很多种,未必非得行刺。”
“你又用了什么阴谋诡计?”
“算不上诡计,大齐的世家中,赵氏是最擅长的炼制修行丹药的,‘镜水涤生’每年都是供不应求,这你应该知道。”
“然后呢?”
“赵氏既然擅长炼制丹药,那弄出一些毒药自然也就很合理。”
杨佳妮眼前一亮,“你给贾肃下了毒?”
“贾肃到云家赴宴,想要跟云家结成利益同盟的时候,在场的长河船行修行者高手,给了他一杯毒酒。”
“可下毒也会留下痕迹,仵作验尸的时候必然能够察觉,你难道把仵作也收买了?”
“那太麻烦,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安全。毒药留下痕迹虽然不可避免,但留下的是什么痕迹,却可以控制。贾肃喝的毒药,会让人觉得他是修炼的时候出了岔子,走火入魔而亡。”
杨佳妮恍然。
修行者修炼的时候出岔子是经常有的事,服用了副作用大的丹药没控制好,导致走火入魔的更是屡见不鲜。就算没服用辅助丹药,修炼的时候急于求成或者冲击瓶颈时处理不当,出问题的情况也不少。
眼见周鞅和黄远岱还没回来,杨佳妮奇怪的道:“他俩怎么去这么久?”
赵宁饶有意味的戏谑道:“这两个家伙都已经三四十岁,人到中年,特别是男人,喝多了酒,身体有
些不好处理的麻烦不可避免。”
杨佳妮似懂非懂,却也没有追问,周鞅修为已经被废,身体差些理所应当。
“我还有件事很好奇。”
杨佳妮抿了口酒,看着赵宁目不转睛道:“有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露面撑腰,有长河船行相助有一品楼暗中帮衬,云家彻底取代方家在郓州的地位,拥有巨大影响力已经是必然。
“贾肃这个人虽然必须要死,但云家跟刺史府却理应加深联系,有官府背书,云家很多事做起来都会很方便,对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的帮助也会更大,这就有利于长河船行发展壮大,也能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在行侠仗义时,可以免去很多来自官府的麻烦。
“民间势力有没有贿赂官员跟官府相互勾结,获利能力有天壤之别。
“可你却偏偏让云家跟刺史府划清界限,还要求长河船行跟一品楼盯着郓州官吏,一旦对方有不正当的行动,就要立即插手,并引导云家的人主持公道,这几乎是跟官府唱对台戏,结果必然是双方关系恶化。
“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吃了亏损失了利益,肯定会盯着云家,最后双方互相牵制,谁也不能解脱束缚,这不是给云家戴上枷锁吗?”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杨佳妮的疑问,而是先不紧不慢的喝了口酒润嗓子。
放下酒杯,在杨佳妮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赵宁接下来的话,就让杨佳妮更是云里雾里:“我要的,就是云家、长河船行、一品楼,跟刺史府交恶,让他们互相盯着,彼此牵制。”
杨佳妮觉得赵宁这是吃饱了撑得,但她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因为她知道赵宁做事必然有自己的理由,而且这种理由往往能让人信服,她现在需要的是静静等待赵宁解释。
赵宁当然不是吃饱了撑得。
让以云家为核心的三方联合势力,跟官府处于对立关系,是赵宁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安排。
原因其实很简单,说穿了无非两个字:制衡。
云家现在是很正直,一品楼的青衣刀客也在行侠仗义,但往后呢?
如果他们跟官府上了一条船,在郓州就能呼风唤雨,没有哪个势力能跟他们抗衡。如此一来他们的确可以收获更多利益,发展壮大,这也是赵宁在意的东西。
但不是赵宁最在意的。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就拥有了无法被限制的绝对权力。
人一旦拥有了绝对权力,无论做什么都没人能抗衡的时候,就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腐化堕落是必然结果。当他们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时候,还要道德做什么,追逐利益就好了。
道德是什么?是规矩。就跟律法一样。强者守规矩的前提,是破坏规矩的代价太大;弱者守规矩是因为没有规矩保护,他们会被强者吃得连渣滓都不剩。而一旦强者拥有了绝对权力,做什么都不用付出代价,那还遵守规矩干什么?
为所欲为不爽吗?
云家可能变成方家。
行侠仗义的青衣刀客可能变成恶霸。
他们将跟官府沆瀣一气,毫无节制的追求利益。
如果情况变成那样,赵宁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他要云家跟刺史府交恶,双方划清界限,彼此对立,互相盯着,达成制衡的局面。
在这种局面下,官府不敢鱼肉百姓,云家也会坚守本心,大家拥有的是有制约的力量,谁都不敢为所欲为。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道德才有用。
一方不遵守规矩,不遵守律法,不遵守道德,侵害了黎民大众的利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为平民百姓所唾弃,另一方就能顺势而为,让其付出代价。
谁也不想失去自己的地位,所以大家只能一起守规矩。
为了获得更多百姓的支持,双方都得勤修德行,为黎民谋福祉,最终的结果就会是道德大彰,正气昭显。
仓禀实而知礼节,平民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受权贵欺负,心中没有怨恨与戾气,能够感受官府、朝廷的善意,自然就不会敌视皇朝,也会变得正直知礼。一旦外敌入侵,大家为了保护自己的美好生活,才会忠君报国与敌寇死战。
“权柄和力量都需要制约,这是核心。
“官府不该有绝对权力,地方豪强也不该有绝对权力;皇帝不该有绝对权力,世家门阀同样不该有绝对权力。两条腿一样长,路才能走得安稳。绝对权力一旦出现,礼崩乐坏、道德沦丧就是必然。”赵宁最后总结道。
......
听罢赵宁的解释,杨佳妮沉吟良久。
她看赵宁的双眸很晶莹,好似有星光在闪烁。
赵宁被她一动不动的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喝杯酒掩饰一下。
良久,杨佳妮问道:“我观史书,每逢乱世,大家都会说这是礼崩乐坏之时,但照你这么说,好似太平盛世才是真正道德沦丧之际。因为在这个时候,朝廷拥有绝对权力,官吏们都在贪赃枉法,所有人都在繁华世界里逐利。”
赵宁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
“不过乱世倒真不是礼崩乐坏最严重的时候,虽然死的人很多,虽然有很多丑恶之事,但越是乱世,黎民百姓就越渴望安宁,因为只有规矩存在,平民百姓才能有活下去的秩序。这个时候,能保障律法与道德等规矩的枭雄,才会得到普通百姓的人心。
“那些无恶不作,无视道德规矩的人,根本就不会得到万民拥护,又哪里能够得到天下?
“所以乱世之中,上到想要成就帝业的君王,下到渴望正常生活的百姓,都会推崇道德。故而每逢开朝立国之时,都是天下道德正气最浓烈的时候,吏治清明、民风淳朴。到了太平盛世,一切的确会不同。”
杨佳妮认真听完,很认可的点了点头。
忽然,她冒出了一句让赵宁差些把酒喷出来的话。
她正色道:“看来你真是要造反了。”
赵宁咳嗽两声,好不容易将酒杯稳稳放下,没好气道:“别胡说八道。”
杨佳妮却振振有词:“你对皇帝和现今的世道意见这么大,又有解决问题的方法,想要改天换日不才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赵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看得起我。眼下皇朝内忧外患,我只是想履行赵氏镇国的职责,尽自己所能,不让这座江山被胡人窃据而已。”
两人说到这里,周鞅和黄远岱竟然还没回来。
他俩发现这个反常现象时,楼船外忽然传来一阵别样的喧嚣。
紧接着扈红练走进来,禀报了一个让赵宁立即起身的情况。
章二七四 流民
来到船舱外,赵宁知道了周鞅跟黄远岱迟迟未归的原因。
他看到了湖泊边缘的烂草堆里,那一望无际散落着,正在挖草根而食的流民。
粗略估计,此处的流民超过五百之数。
这不是赵宁第一次见到难民,前世烽火连绵兵祸不绝之时,他见过的流民多不胜数,但眼前的惨烈景象仍然让他动容。
这些流民穿着最廉价的麻布袍裤,依旧衣衫褴褛,纷飞的大雪中,这些人个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饶是青壮男子也不免满脸菜色,间或有婴儿小孩的啼哭声响起,在寒风中就像是刀子一样锋锐,听得赵宁等人眉头直皱。
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此刻都在河滩淤泥里,用鸡爪一样的双手刨挖草根。湖泊边总有许多芦苇杂草,只是现在时节不好,大多已经烂了,只剩下杂乱的根茎,湖泊里也会有游鱼,只是不知这些人能够弄到多少。
面对如此场景,船舱里的酒肉饭菜再是丰盛,对赵宁、杨佳妮、周鞅、黄远岱等人而言,也不会有半分滋味。难怪周鞅跟黄远岱没有进房间。此刻他俩忧愁的看着这一幕,饶是平日里放浪不羁的黄远岱,面色也是难看至极。
这季节大野泽没太多船只来往,附近就只有赵宁的船,包括脚下这艘楼船跟几艘长河船行的货船,然而在湖泊边收集野菜草根的流民,却对他们熟视无睹,显然不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不认为他们会施舍食物。
不等赵宁吩咐,扈红练早已下令,让一品楼的修行者将楼船上的所有食物都集中起来,她放下了两艘小舟,一些青衣汉子已经上了小舟准备登岸。
“大野泽西岸是郓城县,本身颇为富裕,每年的赋税也不少,眼前会出现这么多流民,可见郓城贫富分化已经极大。
“虽说最近几十年来,齐鲁、中原之地每年都会有失去土地的流民,但流民多是去往县城、州城,希望能够在繁华的地方寻个活路的机会,像这样在野外出现数百人的情况,我还是头一回见。”
说话的是黄远岱,他性情洒脱,经常游历四方,称得上见多识广,此时声音沉重的说出这番话,眉头已经扭成了疙瘩。
郓州州治在须昌县,郓州城也就是须昌县城,郓城县是郓州辖下诸县之一,因为靠着大野泽,所以土地比较肥沃灌溉也很方便,再加上还有渔业,自然就会是相对富庶之地。
赵宁默然不语。
去年冬天比往年寒冷,今年夏天又格外炎热,旱涝不分家这是常识,它带来的结果就是农田欠收,青黄不接多是这么来的。看样子今年郓城县的情况格外不好,百姓交不上赋税,土地被大户富人兼并,这才会在此时造就这么多流民。
大齐皇朝施行的是均田制,按人口分田,在此基础上形成府兵制,农人忙时种田,闲时操练,有战事有戍边任务就自带甲兵出征。
若是百姓失去了部分土地变得穷困,或是失去土地的百姓过多,无法负担甲兵亦,甚至是兵源减少,府兵制
就会受到影响。
雁门军在今年的战争中损失不小,需要补充大量戍卒,雁门关作为北境国门,兵源还是有保证的,但赵宁在离开雁门关的时候,就发现新来的戍卒情绪并不高。
“让长河船行也将粮食都拿出来。”
赵宁无法坐视眼前的惨状,今年的冬天也不暖和,这些流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不知道要冻饿而死多少。好在他们人数不是太多,船队的食物都给他们能起到不小作用,至于船队自身的饭食问题,只要去下一个县城、集市就能采购。
“要我们去一趟郓城县吗?这里就有这么多难民,县城肯定也不少,一个县在一个冬天就造成了这么多流民,此地的官府、大户是什么德行可想而知,我们打杀几个有罪的大户,把他们的粮食分了,郓城的流民就能活下来。”
扈红练来到赵宁身边,面色肃杀的提出了她的见解。按照大齐制度,上县百姓有万余户,中、下县百姓拢共只有几千户。
赵宁还没说话,黄远岱已经张了张嘴,不过他好歹是忍住了,没有冒然插话,赵宁见他有话想说,就让他先说来听听。
黄远岱叹息着道:“以土地兼并为核心的财富兼并,是太平盛世的大势,谁也忤逆不了,财富必定会逐渐向少数人手里集中。弱肉强食这四个字听起来让平民百姓不好接受,也被锦绣文章百般遮掩,但现实就是如此。
“这些流民的遭遇的确凄惨,但他们的土地被大户富人收买,却是合乎律法的,这是关键,官府也不能左右。
“如果大户富人兼并土地就要被杀,那宁哥儿要杀得人就太多了,根本就杀不过来。这几乎是跟天下地主为敌,而且不解决根本问题。况且皇朝的根基就是世家大族、地主大户,跟天下地主为敌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我多说。”
扈红练听了这番话,顿时柳眉倒竖:“照你这么说,我们就该坐视流民不断增多,坐视眼前这些人冻饿而死?!”
这回赵宁南行,一路上一品楼的青衣刀客随之不断扩充自己的势力,配合长河船行在各处建立分舵,核心任务就是行侠仗义、锄强扶弱,要是让她无视眼前的惨景,那青衣刀客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黄远岱捶着自己因为天气不好而难受的瘸腿,针锋相对道:
“这是国家问题,岂是个别世家、势力能够解决的?就算是朝廷,也未必解决得了。天下那么多豪强、地主,哪一家没有修行者,哪一家跟官府关系不密切?流民是一定会继续产生的,靠我们现在的力量,根本解决不了。”
赵宁没有插嘴两人的争论。
其实两人争论的问题,已经涉及到青衣刀客面临的困境。
那也是赵宁匡扶世道正气,必要面对的难题。
在松林镇这种小地方,除掉如瘦虎儿、许显这样的恶霸,让松林镇成为“世外桃源”不难,在郓州城铲除方家这样的豪强,扶持云家这样的大族主持世道公义,跟官府相互制衡也容易。
但这能解决太平盛世的根本问题吗?
土地买卖是合乎律法的,天灾**面前百姓交不上赋税,想要不入狱,就只能出卖土地;生老病死面前,身无长物的平民想要为家人治病又没有那么多银子,就只能把土地卖给大户富人。
赵宁能用惩奸除恶的方式尽量减少**,但他能彻底避免天灾与疾病吗?
只要天灾存在,只要天下不是年年风调雨顺,只要平民百姓依旧没有富裕到可以完全抗衡疾病、旱涝等风险的程度,失去财富、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就是必然,土地兼并的大势就无法避免。
一个冬天,一个郓城县,就有数百流民,天下三百余州一千余县,每年会产生多少流民?十年会产生多少流民?一百二十年又会有多少流民?
天下流民这么多,世道怎么可能真的安稳?对流民而言,能吃上饭就是最大的希望,饿死的威胁近在眼前,他们还会在于是谁给了他们粮食?北胡给的粮食就有毒吗?
“周兄,我派人送你回一趟郓州城,你去见一见云家家主。”赵宁转头对周鞅说道。治下出现了大量流民,首先应该负责的就是官府,官府有救灾职责。
周鞅当仁不让的点头答应,他知道赵宁这是让他去跟云家合力,让郓州出现这么多流民的事摆上台面,让刺史府不得不出面解决。
听到赵宁跟周鞅的谈话,黄远岱停止了和扈红练的争论,他想了想还是道:“刺史府的确应该也的确可以出面赈灾,打开粮仓放粮施粥,集中搭建简易棚屋帮助他们御寒,让他们撑过这个寒冬。但冬天结束后呢?
“来年他们如何生存?官府不可能一直养着他们。赈灾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要这些流民不能重新获得土地,他们就永远无法靠自己生存下去。
“而土地就那么多,他们都是有主的,官府不能让大户富人交出自己的田产,已有的土地上也已经有人耕种,不需要更多佃户。
“太平盛世最不缺的是什么?是人!人口增多,让大户地主拥有足够的佃户,所以这些流民无处可去,无田可种!”
扈红练插话道:“官府就不能组织流民开荒吗?”
“开荒?说来简单。中原皇朝走到今天,适合种地的地方,几乎都成了田亩。大齐承平百余年,朝廷、官府也不是吃素的,为了维护均田制府兵制,能变成田亩的地方,官府几乎都垦过了,哪还有那么多可以垦荒的地方?”
闻听此言,扈红练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末了,她涩声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得不是皇朝乱世,而是普遍情况?”
黄远岱点点头,直言不讳:“的确是普遍情况。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因为贫穷冻饿而死的人究竟有多少。多了,力量大了,就会有人造反。”
扈红练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好了。”
赵宁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再多言,“这些问题之后再说,先做分发食物。”
章二七五 区别对待
随着小舟靠岸,米粮酒肉等食物被一批批搬运到岸上。
不用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招呼,早就饿得有气无力的流民们,从远近各处自发聚集了过来。
面对一个个带刀大汉,他们不敢轻易上前。
但一双双发绿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他们梦寐以求的食物,呼吸声也变得粗重。
此时此刻,他们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其它东西,只有最基本的生理本能需求。无论是奄奄一息的老者,还是骨架雄壮的男人,亦或是瘦小得跟鱼干一样的孩子,都在一动不动的盯着食物咽口水。
从他们的面色中赵宁读懂了,如果这时候他要是不分发食物,只怕这些人就会像野兽一样扑上来,不管他们是不是带了刀,都会死咬住食物不放。民以食为天,世间哪里还有比吃饭更大的正义呢,对一群即将饿死的人而言,食物就是一切。
“发粮吧。”赵宁挥了挥手。
扈红练对放粮这种事很有经验,每年寒冬,一品楼都会定期做这样的事,在她的安排下,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们,将食物分成两个等份,肉饼等熟食跟米粮干粮彼此搭配,确保每一个流民拿到的既能马上填一填肚子,又能有后续口粮。
给青壮的多一些,给老弱妇孺的少一些。
这并不是扈红练要收买青壮看不起妇孺,而是为了确保在他们离开之后,青壮流民不去抢夺老弱的粮食。青壮对食物的需求量大,自身也有力气,如果食物平均分配,青壮必定会恃强凌弱,届时妇孺连基本的口粮都无法保证。
领到食物的流民们,在离开之前,不断对发粮的一品楼跟长河船行修行者躬身道谢,很多带着小孩的妇人都泪流满面,当场跪下的不在少数。也有一些自持身体不错的青壮,趁机询问扈红练需不需要人手,他们什么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忍,也不要什么工钱,只求一口吃食。
赵宁看到一些男人在离开人群后,立即迫不及待将自己妻儿手中的粮食蛮横的夺了过去,自己大口咀嚼吃得恶行恶相,却只给她们半块饼子;也看到一些头发黄黄饿得站都站不稳的小姑娘少年郎,在领了肉饼、米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跌跌撞撞跑到自己已经饿晕的年迈亲人面前,手忙脚乱的先喂给他们吃。
他还看到几个妇人拿了食物就不断往嘴里塞,一边争分夺秒的快速下咽一边忙不迭解开衣衫,背过人群给自己怀中的婴儿喂奶,这些妇人都是几天没东西下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奶了的。
披头散发的流民们,散落在各处大口吞咽食物的样子,跟猫与狗并无二致,跟湖泊边倾倒枯黄的杂草也没有区别。他们艰难的生存在这个世间,生的时候渺小,死的时候无声,对这个世界好似全无影响,也没几个人真的在乎他们活成什么样。
但他们其实跟赵宁、杨佳妮一样,跟方大为、贾肃一样,甚至跟皇帝一样。
他们都是人。
“都看清楚了?”赵宁忽然问扈红练。
“看得很清楚。”扈红练眉眼肃杀。
“那就做事吧。”
“是。”
已经将粮食分发完毕的青衣刀客们,忽然大举出动,那些刚刚抢夺了妻儿、老弱食物的男人们,被一个个从人群里揪了出来,稍有反抗迎接他们的就是拳打脚踢;那些第一时间顾着老人孩子吃饭的,则被很客气的请到赵宁面前。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这些人直接杀了。”扈红练指着前面那批人,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儿感情。
还没有启程回郓州城的周鞅怔了怔,连忙劝阻:“这些人虽然行为卑劣了些,但怎么都罪不至死吧?”
扈红练冷笑一声:“我是可以收回他们的粮食,直接驱逐他们,但在我们离开后呢?他们会潜回来,更加没有底线的抢夺老弱妇孺的食物,届时死的就是后者!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种事我绝不会做。”
言罢,不理会周鞅,扈红练的手挥了下去。
“不,不要杀我,我知道错了......”
“你们是谁,你们凭什么杀我们?你们有什么权力杀我们?!”
“你们这是在犯罪,官府不会放过你们!”
“饶命,饶命啊......”
无论这些男人是什么反应,青衣刀客手中的刀都挥了下去。
看着眼前这一幕,周鞅嗔目结舌,转头对扈红练怒目而视,指着她手臂发抖,看样子是要喝斥对方。但不等他开口,扈红练就冷冷道:“青衣人,除恶刀。我们杀的是恶人,而不是富人。良善大户我们不会动,凶恶百姓我们也不会放过。”
周鞅说不出话来。
而后扈红练走到那些刚刚表现不错的人面前,换上了一副亲切面容,“恭喜你们,你们可以带着家人跟我们走,只要你们保持本心努力做事,就不用担心没饭吃,也不用担心家人病了没有药。”
这些人里面有男有女,有青壮也有半大孩子,他们听到扈红练的话先是愣了愣,旋即便无不是大喜过望,连忙拜倒称谢。
如今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正在急剧扩张,很需要人手。
做完这些,众人开始搭乘小舟回船上——湖岸水浅,楼船跟大货船无法靠过来,所有人都得分批上下大船。
赵宁是最后一批回船上的。在他离开湖岸之前,岸上还有很多流民,这里面没有恶人,也没有很善良的人,他们就只能留在这里,等待郓州刺史府赈济。
“我们不管他们了吗?”周鞅于心不忍。他们虽然给了这些流民食物,但也只能保证他们饿不死而已,这么冷的天,也不知这些人有没有地方遮风避雨。
赵宁没有回答。
黄远岱摸着下巴上寥寥几根胡须正经道:“能救所有人的,只有天下之主——皇帝,我们再是有心,也只能救一部分。所以想要被人救,总得有个长处才行,要么身强体壮要么品性端正。如果一点儿长处都没有,别人又凭什么帮他们?”
周鞅认真看了黄远岱一眼,目光有些怪异,但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黄远岱随意笑了笑,他知道周鞅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在今天这件事上,
黄远岱考虑问题、说话已经完全是站在赵宁的立场上,所谓“我们”是指代赵宁的势力。他说得很自然,可见已经迅速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这就跟周鞅有了很大区别。
在确定投到赵宁麾下之前,他口中的“我们”一直都是指代他跟周鞅。
回到楼船,众人继续启程。
岸上的流民们只有很少几个,对着楼船、货船离开的背影躬身致谢,表达他们由衷的感激之情。绝大部分人都神色漠然坐在地上没动,就好像赵宁等人跟他们已经没有关系,刚刚也没有施舍他们足够他们撑到官府救济到来的食物。
人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待遇有了区别人心自然就不再一样,一批人被赵宁带走了,往后衣食无忧,跟这些人相比,留在原地人就是被遗弃的对象,要他们对遗弃他们的人仍旧保有善意,要他们承认自己不如被带走的那批人,这无疑非常困难。
有些人甚至开始抱怨、编排刚刚帮助过他们的青衣人,说青衣人的不是,这里面以妇人居多。她们的不满在彼此的交谈中,变得更加浓郁了,就好像他们已经站在了青衣人的对立面,彼此之间有了莫名的敌意。
而这些人,并非什么恶人。
赵宁回到厅房,没有再继续跟黄远岱等人宴饮,因为食物已经没了。他选择了打坐修炼。周鞅也已离开大队向北而行,在一些修行者的护卫下快速赶回郓州城。
刚刚收拢的流民,都被安置在了长河船行的货船上,接下来他们会接受“培训”,主要是告诉他们新的身份、新的规矩,要做的事等等。根据个人资质、年龄的不同,有的人会接受修行考核,有的人则只能做个普通伙计。
这些事扈红练轻车熟路,自然不必赵宁亲自去管。
......
从大野泽到汴梁城不到十天的路程,赵宁见到的成规模流民就有四股,小的百十人,多的超过了千人——那是在曹州城外。曹州官府开设了粥棚赈济难民,情况还不是太坏。但也只有曹州城有粥棚。
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虽然需要人手,但也不要这么多人,船队的装载能力也有限。再者,就算赵宁有心帮助更多流民,一品楼跟长河船行最需要的也还是青壮、少年,很多老弱妇孺其实根本没能力管。
这一路来,最忙的还是青衣刀客。在船队的载人规模达到上限后,就带不了多少粮食,为了让流民不至于饿死,也为了官府能够做事,青衣刀客没少出动。
然而青衣刀客出动也是有限制的,他们在动手之前,总得弄清楚地方上的哪些大户罪大恶极,这需要多方走访、实地勘察。再加上一品楼、长河船行沿途还要谋求开设分舵,任务繁杂,扈红练跟陈奕都忙得不可开交。
后来黄远岱也不得不帮忙。
简而言之,原本只需要十天左右就能抵达汴梁的路途,船队耗费了多一倍的时间。
在进入汴梁地界后,船队已经只剩下一艘楼船一艘货船,其余人都散在了沿路进行各自的任务。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夜里赵宁遇到了大规模袭击。
章二七六 第一个造反的人(上)
在遇到袭击这天,白日里赵宁见到的流民数量,比过去这些时日加起来都多。
河南中原,沃野千里,古来繁华,论人丁之盛,非皇朝其它地方可比。
故而自古以来得天下者,首先必为中原之主。所谓逐鹿天下,核心便是逐鹿中原。
兴起于天下棋盘边角之地的乱世诸侯,稳定基业之后的第一个战略目标,一定是图谋中原。不图中原就无以图天下。而不能入主中原者,无论一时之间有何等霸业,末了终归免不了灰飞烟灭。
汴梁,又称汴州,州治开封县,四通八达,财富集中,是中原的中原,腹心的腹心。
汴梁如此重要,是以大齐在开朝立国之初,便将其立为东京,为皇朝四大都城之一,有常驻军十万,众多官吏,权贵云集,富人斗量,修行者无数。
大齐朝廷对汴梁的控制力,远非郓州这种地方可比。
对于国战而言,若说北胡得到燕平就等于得到河北,那么得了汴梁北胡便相当于得了中原。
前世国战时期,靠着黄河天堑暂时挡住北胡的皇帝,曾在汴梁传诏天下号召四方义兵勤王,短时间内无数地方豪杰,带着中原大地上的平民青壮组建的军队,从八方云集而至,同心同德共卫家国社稷。
汴梁如此重要、繁华,这里的吏治会很清明,这里的百姓生活会很好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河岸上成千上万、多如蚂蚁的流民,再一次提醒赵宁,所谓盛世繁华,只是天下多了很多富人,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只属于富人,跟平民百姓并无太大关系。而官吏则忙着跟能给他们带来银子的富人来往、周旋,没有太多心里去管平民百姓的感受。
越是繁华的地方,富人越多的地方,就会有越多生活在光鲜亮丽背面,黑暗压迫里的底层百姓。
白日里青衣人通过打探得知,今年夏日大雨连绵,黄河决堤,河南遭受水灾,无数百姓失去粮食收成,官府虽然赈了灾,朝廷虽然免了赋税,没有让绝大部分百姓饿死,但也没法保证百姓家家都有可以度过一年的粮食,百姓依然难以存活,大户富人趁机以低价大量收买、兼并平民土地,于是造成了现在流民遍地的情况。
灾难来临时,人人都有损失,灾难过后,大户富人的损失,却通过廉价兼并土地得以弥补,他们的财富还增加,一直在吃亏的始终是百姓,灾难的损失最终被富人转嫁到了平民身上。
官府赈灾施粥当然很容易,但重点不在这,能不能让百姓在灾后迅速重建家园,回到正常的劳作环境中,才是关键。而东京汴梁的官吏们,并没有做好这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强硬阻止大户富人大肆兼并土地。
入夜不过一个时辰,远没到子夜,四野刚安静不久,漫天繁星下赵宁还在甲板上,吹着寒风看着夜色思考接下来的布置,漆黑如墨的河流与河岸,忽然间灯光四起,一柄柄火把亮了起来,一艘艘渔船小舟由远及近,怪叫、口哨、呼喝、寒声陡然在周围炸响,眨眼间就形成了浪涛之势向楼船汹涌而来。
楼船停靠在码头,附近有个不小的市集、村落,渔船不少,现在这些渔船都成了“战船”,从东西两面向一品楼的楼船、长河船行的货船快速袭来。
在渔船火把的昏黄光芒下,赵宁看到了一
个个手持鱼叉、小刀、锄头、铁锤乃至木棍的汉子,他们衣衫简陋,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但他们面色坚毅而凶狠,双目中透着疯狂之意。
为首的一艘较大船舶上,几名大汉举着手中长刀,指着楼船大声喝令,让楼船上的人束手就擒,但凡是稍有反抗,当心性命不保。
船虽然小,加上木筏竹排,也多达数十艘。
上面的汉子虽然不是个个强壮,但无不精神亢奋,被这么多人黑夜围攻,楼船就算大一些,看起来也不过是一块大些的肥肉罢了。
杨佳妮、扈红练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后,都是哑然无言。
不用谁解释什么,大家都知道这些流民是来抢掠的,对方把楼船跟货船当作盘中肉了。做了这么久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事,没想到现在自己成了被劫富济贫的对象。
眼看对方越来越近,双方距离已经不到百步,扈红练挥了挥手,几名青衣人立即从楼船上跃出,脚尖在水面上几点,身若燕雀,飞快上了为首的船舶。
不管那些刚刚还在叫嚣警告的大汉,此时是如何错愕震惊,青衣人出手毫不客气,几记手刀下去,对方便软绵绵的丧失了战力,而后仍由他们提着后领从船上飞跃而回。
赵宁扫了眼这几个被青衣人丢在甲板上,一脸惊恐、不忿、不甘的流民壮汉,没有太多说话的兴致,摆了摆手,让扈红练弄些肉饼出来。这些壮汉也只是骨架大而已,身上没有几斤肉,虽然个个颇有气势,但也只是像即将饿死的野狼。
失去了领头的人,流民们却没有散去,更不曾停止动作,他们只是稍微意外了一阵,就吼叫得更加大声,划船也更加卖力,合围之势快速变成围攻之势,群狼攻象之态已经形成。
“我们已经展现了修行者实力,他们还敢继续靠近,是当真不怕死?”杨佳妮不太能理解对方这种作派。
扈红练面色黯然,眸子里似有伤感之色,黄远岱摸着胡须道:“他们又不是在打仗,他们是在求生。
“对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而言,今夜不能抢下我们,他们就会饿死。咱们的楼船跟货船都不小,自然有护卫力量,他们敢动手,就是做好了死人的准备。死一批人在他们看来理所应当,所以他们并不那么怕死。”
肉饼被端了出来,连盘子放在几个被俘的流民面前,他们看看肉饼又看看扈红练,无不是一脸不解、茫然,不能理解赵宁等人这是意欲何为。
在他们看来,他们就算不被立即砍死,也该被揍得面目全非,眼下他们可是在做强盗贼人,哪有被善待的道理?
“吃。”扈红练不管他们怎么想,只是让他们吃饼。于是这些汉子恍然大悟,原来扈红练是要毒死他们!肉饼的香味很诱人,让这些几天没正经进食的汉子禁不住连连吞咽。
但明知吃了会死,谁还敢下嘴?大家都很迟疑。
“要杀你们,犯不着浪费粮食。”扈红练冷冷的表示肉饼没毒。
这话有一定说服力,汉子们将信将疑,当中一个身形最为瘦小、年纪最大的家伙,忽然大喊一声“我先来,我没死你们就吃”,抓起肉饼就让嘴里塞,看他一脸决绝一副在被毒死之前好歹把自己填饱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抱了必死之心在给同伴试毒。
周围的渔船
划开水波急速靠近,巨大的喊杀声已经如潮水一般,将楼船跟货船淹没,一根根被削尖的竹竿,开始从船上被抛出来,一个个钩锁也钉到了船舷上,双方距离不过一二十步了,这些汉子们即将攻船。
赵宁依然站着没动,不用他吩咐什么,扈红练将那些抓着肉饼一个个狼吞虎咽的汉子,给带到了船舷前,眼看着他们还只顾埋头大吃,没好气的踢了他们几脚,“赶紧喊话,不用他们攻船,船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派人上来取就成。”
几名汉子闻言,都醒悟过来,顿时手舞足蹈的大声向同伴招呼,不断重复扈红练的话,并且还高举手中的肉饼,向同伴展示他们的美食,证明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正准备以命相搏攻上楼船、货船的流民们,乍然看到这一幕都有些发懵,他们已经做好了付出人命的代价来达到目的,现在却被有着强大修行者护卫的抢劫目标告知,他们可以不用费力就能得到想要的,尤其是在看到那几个流民,一个个高举肉饼甚至是酒壶的时候,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一些已经被热血蒙蔽神智,被饥饿与食欲冲昏头脑的汉子,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还是叼着刀子拽着钩索在往楼船上爬,结果却被楼船上的青衣人给一一点名,鬼魅般的身影从他们脑袋上踩过,毫不费力就将他们踹回了河里,完全没有上船的机会。
如此一来,暂时化身匪盗的流民们,都相继停下了进攻的步伐,选择先观望一阵,但气势不能丢,他们仍然在举着鱼叉木棍叫喊着,让楼船束手就擒,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几个差不多填报肚子的汉子,在扈红练的命令下,从楼船下到小船上,一阵招呼过后,带着一群汉子上船。
当他们跑着米粮、酒肉再度现身,回到小船上后,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在各条小船、木筏上响了起来。于是跳板出现在楼船、货船跟小船上,更多汉子踏着木板来回搬运吃食,场面一下子就井然有序起来。
一种怪异的井然有序。
“多谢公子仗义疏财,我等感激不尽,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日后若有机会我等定会报恩!”
那个以身试毒的年长汉子,用他的行为赢得了流民的尊重,建立了不错的威望,在其它流民欢天喜地搬运食物的时候,他带着之前那几个汉子向扈红练打听到了谁是主人,这就连忙过来拜谢。
这是个胡茬花白,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实际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黝黑的皮肤布满老茧的粗糙双手,以及洗不干净的指缝,证明他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向被抢劫的对象道谢,这是个听起来很讽刺的事,这个名叫张大壮的汉子,却将这件事做得严肃认真,这就更显得荒诞。
活了四十多年,张大壮眼力劲还是有的,船上青衣人不少,个个都给他莫大的压迫感,显然都是杀过人的修行者,如果赵宁不愿意拿出食物,围攻过来的数百流民,今夜的下场绝对会很凄惨。所以他知道今夜有收获,不是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强大对方怕了,仅仅是因为赵宁仁慈。
仁慈,或许是,赵宁其实更多的是不想杀人,尤其不想杀一群饿疯了的底层百姓,与之相比,些许财物不值一提。
他让张大壮起身,正要问对方一些问题,旁边忽然传来杨佳妮不无惊诧的呼声:“快看那里!”
章二七七 第一个造反的人(中)
赵宁转过头,顺着杨佳妮手指的方向望去。
河岸上不远处,村子市集的方向,忽的燃起了冲天火光。
房屋燃烧的轮廓在大火中隐约可见,更大的叫喊声在彼处响起,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哭喊与放肆怪异的大笑,还有急切的狗吠。
火光照亮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在奔跑在械斗,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烧着。
凭借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赵宁嗅到了血腥味。
他这里没有流血,但相隔不到两里的地方,此时此刻却在死人。
大规模死人。
“这是怎么回事?”杨佳妮有些疑惑,“有人在进攻大户的庄子?流民在劫掠地主?”
不等赵宁派人过去查看,张大壮已经面色复杂的出声:“是白沟太岁,他们动手了!”
“谁是白沟太岁?”扈红练皱眉问。她好像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不太好看。
“有人说他是行侠仗义的一方豪杰,有人说他为祸一方的河匪强盗,但他的确是官府通缉的要犯,也是白沟河上河帮首领。”
张大壮咽了口唾沫,提起这个所谓的“白沟太岁”他就面露惧色,见众人都向他看过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今夜的行动,就是对方领头布置的!”
“白沟太岁”当然是诨号,本名张京,这个人赵宁虽然不太熟悉,但也听说过——当然是在前世。
前世,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对方纠集流民劫掠大户、攻杀地主庄园,在短时间里发展壮大了自己的实力,一度占领县邑攻打州城。
作为皇朝太平盛世中第一个“造反”的人,张京的所作所为引成了不小震动。
造反这种事,最能形成规模与巨大影响力的,不是什么绿林豪杰、山贼土匪、地方豪强,而是流民。有了成千上万无家可归、无粮可食的流民,攻城掠地就有了可能。麾下流民越多,造反就越有可能成事。
“去把‘白沟太岁’张京带过来。”赵宁遥望村中大火的方向,头也不回的向扈红练吩咐了一句。
“是。”扈红练招招手,带着几名元神境中期高手从楼船飞跃而出。
一品楼眼下虽然还没有元神境后期,但中期却有不少,比之去年也增加了几个。依照如今一品楼的发展态势、财富厚度,再有赵宁的支持,出现元神境后期是早晚的事,就算是王极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扈红练带人离开后,赵宁双目渐渐变得深邃。
他在郓州不做停留,朝着汴梁一路赶来,就是因为知道张京会在此时举事。如今时间刚好,双方正巧碰上了,他怎么也得跟对方照个面。
不到两里的平地自然不需要消耗多少时间,扈红练等人须臾赶制村外。
村子有两三百户人家,大体分作三个部分,大火冲天的地方在村子中心区域,浓烟弥漫在上空,整座村子已经完全乱套,鸡飞狗跳的场景中,小孩子的哭声格外喧闹。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村民没有人敢露头,行动的都是流民。
他们集中在中心起火区
域,激战声喊杀声唾骂声此起彼伏,靠近的过程中扈红练等人发现,流民们在一群悍勇青壮的带领下,正在进攻三座高墙大院,显然被他们围攻的都是大户地主的庄子。
“二姐,你看那里,那座被围攻的大院是薛家庄,这附近的农田有两成多是薛家家的,白日里我们已经打探过了。薛家算是个良善之家,虽然这些年也在兼并土地,但并没有刻意压低价格,而且平日里对邻里也有周济之举,几乎没有劣迹。”
一名青衣人指着其中一座大院,对扈红练说道。
彼处战事激烈,河匪带着流民已经攻进大门,院墙内外躺了不少尸体,有流民的也有身着统一家丁服饰的,流民人多势众,看样子薛家支撑不了多久。
扈红练眉眼一沉,当即直奔薛家庄。
眼下面目凶狠的“白沟太岁”张京,正提着滴血的长刀,站在薛家庄大门前,望着手下带着流民们进攻大院。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五官说不上英俊也没啥特点,看起来并不十分起眼,但他既然闯下了“白沟太岁”这个名号,在白沟河一带呼风唤雨,可见不是易与之辈。
事实上他有些奇遇,机缘巧合之下刚刚成就了元神境,手下也有不少御气境修行者,这才能一统白沟河流域大小数股河匪。深山有山贼,草原有马贼,大海有海盗,河上自然也会有河匪。
既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强人,不管秉性如何,手下都不会缺少人命。张京今天的地位都是一步一步拼杀出来的,可不容易。
如今他既然已经一统白沟河一带的强人,不可避免就得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人生如逆旅不进则退,这也是谁也无法违逆的规律,不进就无法解决不断产生的问题。
张京同样有他自身的问题,且不说官府没少找他的麻烦,他要养活越来越多的手下,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最近几十年来,大齐越发繁华,天下大户富人多了,也就代表着骑在平民头上压榨百姓的人更多了,所以流民也是越来越多。
中原富庶之地,大小地主本身不少,这些年白沟河一带的流民也是愈发增长迅速,张京既然是这里的“绿林”之主,一方豪杰,走投无路之下来投奔他,求一口饭吃的流民,自然也是不少。
张京自恃英雄,面对受苦受难的底层百姓,那是绝对不能不救;面对称赞他的英明,愿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好汉,那是绝对不能不收。
如此一来,张京麾下的青壮不仅快速增多,青壮身后的老弱妇孺规模也急剧膨胀。时至今日,他手下可战之士已经多达三千,要是加上妇孺,那就超过万数了。
每天清晨双眼一睁,望着一万多张等着吃饭的嘴,张京再是自视为英雄好汉,那也是愁得头发直掉。
今年又是灾年,慕名而来的流民一望无际,张京看着那一片片向自己跪下,口呼大王的青壮汉子,不由得豪气顿生,感觉自己犹如皇帝;再看看那黑压压望不到尽头、面带菜色的老弱妇孺,他的腰杆就顿时被压弯,觉得自己只是个背着山峦前行的可怜人。
很多
时候,张京都很后悔,当初就不该头脑一热就把队伍扩大,应当严格控制队伍规模的。
但如果真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当英雄。被人跪拜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大丈夫活这一世不是就该如此?
总而言之,形势如此,张京为了给手下一口饭吃,只能发挥悍匪本色,带着大家打家劫舍,原本张京很少对地主动手,都是勒索白沟河上过往商船的钱财,毕竟前者更容易被官府针对。
现在情况不同了,事到临头需放胆,这回出动,张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做就做一票大的,白沟河附近的大村子小镇子,他打算都洗劫一遍,给水寨一次性弄够三年的口粮!
这样一来,他就能过三年不用为粮食发愁的轻松日子,可以躺在大王椅上美滋滋的喝酒吃肉。想想都惬意。
今天到杏花村来,张京一开始没打算强攻薛家庄,伤薛家的人命,作为一方霸主,他对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各种情况都了如指掌,所以也知道薛家名声不错。
他原本的打算,是只要薛家交出一半的粮仓粮食跟库房钱财,他就放过对方。
但没想到薛家竟然严词拒绝,只肯给他一千石粮、五百两银子!这点东西能干什么?完全达不到预期。张京跟对方多次交涉无果,不由得恼羞成怒。
这薛家是良善之家不假,可他娘的也是守财奴,既然对方要钱不要命,张京别无选择,恼火之下只能下令手下进攻大院。
这没开战不要紧,一开战张京就发现,薛家庄的修行者竟然不少,家丁护院也是训练有素,给他的手下造成了不少伤亡!怪不得对方敢拒绝他的要求。
眼看数十名手下躺在血泊中哀嚎,还不能攻进大门,张京勃然大怒,亲自出手,一连斩杀了对方十几个修行者,这才让手下成功攻进大院。
解决了对方的强者,手下得以长驱直入,张京就回到了大门前。
身为水寨大当家,白沟太岁,元神境强者,那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存在,临战出手干掉对方的强者就够了,若是一直冲杀在前,那就跟马前卒无异了,太过跌份,有损他的风仪。
张京现在打算静待战斗结束,然后再进去将薛家家主踩在脚下,问对方一句后不后悔。
正如此想着,他忽的没来由的心头一跳,浑身毛孔好似都在刹那间收缩了起来!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张京对危险的感知力分外敏锐,当下就意识到不妙,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臂挥刀,转身向危险传来的方向砍去!
第一个时间,张京看到了一张妆容艳丽,眉眼里含着无限风情,嫣红嘴唇有摄人心魄之美的脸。他的心跳又乱了一拍,如此美人是他生平所仅见。
第二时间,张京就发现自己的手腕被握住了,长刀悬在半空再也无法劈下去,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第三时间,张京感觉自己的下颚传来猛烈的撞击力,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短暂丧失了意识。
“高手!好美的高手......”这是张京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
章二七八 第一个造反的人(下)
张京一个机灵。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浇了一盆冷水,头上脸上衣领都湿漉漉的。
打开朦胧的视野,他看到了那个美得让人不禁想起,“君王从此不早朝”这句话的成熟美人。
作为一个豪杰,一个大丈夫,一个雄霸一方的霸主,必然是爱美人的,不爱美人那还能叫男人吗,还能被称为英雄吗?英雄就该难过美人关,英雄就该跟美人成眷属。
张京一向很喜欢美人,并且把美人当作一生的追求,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就算不能学曹操建个铜雀台,至少也得有个才貌双全的压寨夫人,是让手下那些汉子们见了,都要垂涎三尺且纳头就拜的那种。
为此张京追寻了很多年,成为白沟太岁也有不短时间了,好看的皮囊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但气质如眼前这个美人这般深邃而强悍,妖媚而端庄,成熟而危险,让人一看就又爱又怕,又想拥有又想膜拜的,他从未碰到过。
张京觉得眼前这个美人,无比符合他身为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
若是对方愿意,他可以将自己的水寨拱手相让。
可张京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美人竟然是站着的。
而且是站在一个人侧后。
这说明这个起码有着元神境中期修为,且倾国倾城的美人,竟然只是个随从?!
张京心神巨震,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那个坐着的人身上。
那是一个男人,很年轻的男人,应该还没到及冠之龄,锦衣玉带风仪卓约,眉宇轩昂稳如泰山,仅仅是坐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强大的震慑力,初看如剑,再看如刀,细看如枪,认真看如山岳,盯着看如皓月,一动不动的看如流云。
复杂至极,完全不可捉摸。
跟对方一比,张京觉得自己简单的就像是一张白纸。
张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尤其是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至少没在人世间见过。
如此公子,怪不得那样的高手美人,都只能站在身后充当个随从。
身为一个乡野之人,他不禁自惭形愧。
但作为一方悍匪,张京又本能的感到不服气,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谁还比谁高贵了?
大家活在这个世界,比拼的是实力,皮囊跟气质有什么用,又不是要做绣花枕头!大丈夫立于当世,当手提长刀凭借修为实力纵横四方,难不成还靠着外貌去给贵妇当姘头?
真有本事,咱俩脱下衣裳,赤膊上阵,真刀真枪博一阵,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张京就低下了头。
他更加自惭形愧了。
因为那个年轻公子,竟然也有着元神境中期的修为气机!
“还没到二十岁,就已经是元神境中期,如此人物世间能有几个?这岂不是说老张我此刻见到的,是天下有数的奇才俊彦?那起码得是世家公子吧?这样云端上的贵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让我老张碰见?”一时间张京有些心神失守。
为了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张京迅速左右看了看。
他跪坐在一间布置素雅的厅堂,眼前没有多余的陈设,并不是太大的房间显得空旷干净,一些小玩意儿的摆放,好像有着某种章法。
张京暗暗撇了撇嘴,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跟这世上绝大部分人一样,他是个粗俗之人,不是什么眼光敏锐见多识广的饱学之士,认不出王羲之的字、吴道子的画,也看不出青釉茶碗、紫檀木案几有什么讲究。
要是房间里装饰得金碧辉煌,花瓶是黄金茶具是白银,屏风上镶嵌着五光十色的大颗宝石,或者干脆在房间里摆上几大箱子金锭珍珠,他说
不定还会心折,感叹对方真是富有,实在是底蕴深厚,并生出敬佩膜拜之心。
但这间看起来普普通通,顶多让人觉得舒适清净的厅堂嘛......
张京扭了扭肩膀,这才陡然发现,他竟然没有被绑着,双手跟身体是完全可以自由活动的!这也就是说,如果他想跑,至少是有那么一些机会!
张京眼前一亮,猛然抬头,看向正端茶品茗的那个年轻贵公子。
对方神态闲适。
张京眼中的神色在刹那间暗淡下来。
他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脑子并不傻,相反还很聪明,要不然也不能一路拼杀出来,成为一方豪雄。
对方不绑他,是因为有绝对把握,他根本就没能力逃跑、反抗!这就像对方没有在屋子里摆满金银珠宝,是因为对方根本不需要靠这些俗物,来彰显自己多么富贵!
对方跟他完全在另一个层次上。
那是一个更高的层次,一个足以俯瞰众生的层次!
张京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什么意思,此刻再看那张平平无奇,好似不值几个铜板的案几后的年轻贵公子,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判断无比准确。
对方身上那种深不可测、掌控一切的气度,绝对不是什么家财十万贯的大户豪富之辈,身上的庸俗福气能够稍微比拟的!
要养成这种气度,仅仅有钱是屁用不顶,那需要的是长久以来手握强大权力非凡势力,在反手之间左右强悍对手的命运,将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后的慢慢积淀!
想通了这一点,张京终于弄清了对方的高度。
他也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更知道了自己接下来该有什么态度。
虽然他眼下还不知道,对方抓他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赵宁放下茶碗,瞟了眼跪坐得规规矩矩的张京,见对方低着头大气不敢喘,眸底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刚才有意留出一点时间,正是为了让对方意识到自己处境,现在看来目的达成的不错。
他知道张京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会面谈事自然省力,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没说,对方也能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如果对方不够聪明,他恐怕就免不得要发怒、喝斥、威胁、逼迫来让对方就范,而这里面的无论哪一种应对,都会让自己五官变形面目狰狞,那无疑很没格调很没风范的事,不符合赵宁的习惯与喜好。
倘若真要是哪种情形,赵宁根本不会给张京见到他的机会,这样的事交给扈红练、方墨轩他们去做就行了。
“我听说你在白沟河一带名声不错,虽然是河匪,但行事也有自己的准则,很少害人性命,这回为何突然带着人手,纠集流民为祸乡里,还攻杀薛家这样的良善之家?”
赵宁的语气声音都很平和,像是在跟故友闲聊,完全没有刻意让自己显得很有威严。
张京一五一十的道:“公子容禀,不是张某丧心病狂,实在是手下要吃饭的人太多了,张某完全是迫于无赖。
“薛家把钱财看得比命重要,完全不给张某面子,张某要是不打他们,往后还怎么在白沟河说一不二?要是张某不能再说一不二,那就没人卖张某面子,给张某买路钱了,张某手下的人不是都得饿死嘛?那都是人命啊!张某如何忍心?
“请公子明察!”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因果清楚论证严谨,扈红练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赵宁不置可否,“你麾下有多少人?”
“共计一万一千三百六十八人!”张京很迅速的就报出了准确数字,“如果加上这回跟着张某行动的流民,那还得再加两千多!
这个数字远超扈红练预计,她不禁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多?”
张京抬头偷看了一眼赵宁,见后者面容随和,并没有怒意,好像还挺好相处的,胆子稍微大了些,叹了口气摊开双手,不无忧愁的道:
“张某在白沟河多少有点劫富济贫的名气,这些流民闻名来投,张某怎么能拒绝?官府不管他们,张某要是也不管,那他们岂不是都要饿死荒野?
“其实张某也时常愁得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个长久之计。张某现在每天睡醒,都会在枕边发现许多落发,估计过不了多久,张某就得秃顶了。公子可能不知,张某才三十多岁,哪曾想过会这么早脱发......”
赵宁闻言不由得失笑。
张京的“长久之计”他其实是知道的:攻掠州县行造反之举。
现在看来,张京造反多少有些被逼无奈的意味。
按照眼下形势推断,今年冬天还会有很多其它地方的流民来投他,他现在抢的那些粮食届时完全就不够用,他又不愿控制队伍规模,那除了向有更多粮食的县邑、州城动手,还能怎么办?
时至今日,啸聚山林的盗匪越来越多,但凡是个商道,有深山老林的地方,基本都有山贼盘踞。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走投无路的流民。不上山下河,流民还能怎么办?
若非有流民不断补充新鲜血液,天下哪来那么多山贼盗匪?
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在有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放着好好的地不种,不安居乐业娶妻生子,而去做刀口舔血朝不保夕,还被世人唾弃的山贼。
前世也就是国战爆发得早,要是再拖个几十年,天下估计会出现很多行造反之举的人。当绿林豪杰们,靠收取商队的买路钱无法过日子后,就只能大举下山劫掠乡里、州县。
“你麾下聚集了这么多人,就不怕官府清剿?白沟河连着汴梁,此地距离汴梁城也不是太远,那里的官军可是不少,你麾下这点战力,怕是不够对方塞牙缝。”赵宁摸着下巴道。
听赵宁问起这个,张京立即来了兴致,精神颇为亢奋的道:
“其实张某老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彼时张某的想法是,等哪一天在白沟河过不下去了,就去别的更加偏僻险峻的地方。不瞒公子说,张某已经选好了方向,那就是大野泽!
“彼处湖泊宽旷、河网密布,地形不错,而且还背靠一座山峦——梁山。
“张某若能占据梁山,立个山寨,经营大野泽,就有了依山傍水的基业之地。届时再大规模召集流民,厉兵秣马,攻下附近的那些大户庄园,稳固自身的势力范围,就能把水泊梁山的根基打牢。
“若得如此,就算官兵来犯,张某也有一战之力!”
越说到后面,张京声音就越大,脸色也更加红润,整个人都激动起来,那种神采就像是在勾勒自己的梦想,很有感染力。
扈红练已经张圆了小嘴,她没想到这个小小的河匪,竟然还有这样的蓝图大计。
“大野泽,梁山,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赵宁微微颔首。从军事兵法的角度上说,张京“水泊梁山”的构想,的确有成功的可能性。
前世,张京攻打州城失败,被官兵一顿围剿,损失惨重,随即确实带着小股残兵逃到了梁山。在那里,他还结识了一个赵宁相对更加熟悉的豪杰,并广纳流民,“水泊梁山”的大旗也的确被竖立起来。
不过那会儿他们并没有过于发展壮大,因为国战很快就爆发了。
再往后,皇帝在汴梁号召四方勤王,张京跟他在梁山的结义兄弟,就带着一群好汉下山加入了王师的队伍,共同抗击北胡大军。
章二七九 官养匪
“想法不错,为何没有施行?”赵宁问张京。
这个问题一出,张京刚刚的兴奋劲儿顿时烟消云散。
他怅然喟叹: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岂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且不说梁山本就有一股豪杰盘踞,张某贸然过去并不妥当,就说汴梁的官府,也不允许张某轻易离开白沟河。”
赵宁微微颔首,已是明白了张京的意思。
扈红练却不明白,她追问道:“汴梁官府不允许你离开?这是什么说法。他们难道还希望境内有你这样的悍匪?”
张京奇怪的看了扈红练一眼,似乎是对她有这样言论很不解,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件不言自明的事情。
“官养匪。”赵宁简单为扈红练解释了一句,“古来就有的把戏。”
一品楼跟绝大部分江湖帮派都不同,他们不跟官府勾结,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正因如此,他们才能一直保持本心。一旦进了权钱交易的大染缸,在里面摸爬滚打,只怕没几个人能保持初心不坏。
张京大点其头,看赵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知己,后者让他很有倾诉的**,遂继续道:“这天下的绿林豪杰、江湖悍匪能够一直存在,不是因为我们强到可以对抗官府,战胜朝廷官兵的围剿——我们哪能跟皇朝扳手腕?而是因为官府养寇自重!
“更有甚者,官匪勾结。
“为了‘清剿’张某,汴梁官差隔三差五就会纠集人马出动,跟张某战上一场。所谓战鼓一响黄金万两,汴梁官兵每回出动,朝廷都会有大量钱粮拨下来,相关官吏便能借机中饱私囊,所以汴梁官兵从不把张某逼上绝路。
“若是张某哪天消失了,这些官吏的财路岂不是断了?故而他们也不允许张某离开。”
扈红练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以前只知道豪强、大族跟官府相互勾结,来往密切,这她能理解,毕竟钱、权不分家。
但她却没想到,原来官、匪也是一家。
赵宁对此早有认知,当然不至于大惊小怪。
将门需要战争来突显自身的地位,同理,地方官兵就需要悍匪来佐证自己的价值。
战争没了,天下承平日久了,将门处境就会很尴尬,地方没了匪盗,官兵的重要性也不再那么高,虽说不至于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但官兵的利益肯定会大为减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永远不会过时。
众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名青衣人进来禀报:汴梁方向有高手逼近,预计是好几个元神境修行者。
“看来你今夜的行为,已经触碰了官府底线,他们坐不住要来找你麻烦了。”赵宁看了张京一眼。
盗匪收过路商贾的买路钱,乃至劫掠商队,只要不怎么杀人,官府都可以纵容姑息,但盗匪大举下山攻打地主庄园,为祸乡里,这个影响就太大。
别的不说,地主可比商贾的地位高多了。
张京咬牙道:“张某今夜敢这么做,就是不怕跟他们鱼死网破!被官府日夜煎迫,骑在头上拉屎的日子,张某是过够了,这回张某要跟他们真刀真枪干一场,让他们知道张某不是他们可以任意拿捏的!”
赵宁浅啜了一口清茶,没说什么。
......
李彦是东京汴梁城中,寒门官员里排名前三的人物,元神境中期的修为让他可以在听闻杏花村惊变后,带着一队元神境高手火速赶来驰援。
眼看远处的杏花村火光冲
天、浓烟滚滚,交战喧嚣之声不绝于耳,李彦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张京这个混账,竟敢率众公然攻打乡里,这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控制张京这股河帮悍匪,一直是他在具体负责,前面这几年双方“相处”得还算不错。
一方面张京行事还算讲规矩,只劫财不杀人,造成的影响力有限,汴梁府虽然经常接到商贾们的状告,但声势都可以控制。
汴梁府每年只需要出动兵马“清剿”对方一次,带上几百颗人头回去,并让对方安静一段时间,就足以向朝廷邀功并且平民愤;
另一方面,除了钱财方面的考量,张京对汴梁府而言还有另外的大用,所以只要张京“安分守己”,李彦是不介意让对方一直做“白沟太岁”、一方豪雄的。
“今年流民多,张京的势力膨胀过快,羽翼丰满之后,难免野心滋长,现在率众为祸乡里,破坏规矩,也是情理之中。这回只需把他带回去,让他在牢狱里吃点苦头,磨磨他的性子,往后他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人。”
说话的是个面容阴鸷的男子,同样的元神境中期修为,此人名叫蔡贯,是汴梁驻军的主要将领之一,往先汴梁官兵攻打张京,多数时候是由他统率。
李彦冷哼一声,一边赶路一边轻蔑地道:“要不是因为这几年流民产生得过快过多,总得给他们找个去处,而张京在这件事上为汴梁府解决了麻烦,我们怎会让张京过得这么舒坦?”
流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官府赈济只能让他们一时不能饿死,要彻底解决这个麻烦,就必须让他们有个去处。
张京存在的最大意义,就是帮助官府收拢了这些流民,没有让这些流民大规模作乱,影响汴梁秩序与官府名声。
流民作乱,这是很大的过失,朝廷必然会追究汴梁府的责任。
但如果是悍匪作乱,过失就小很多,朝廷还会拨给钱粮,让汴梁府剿匪。
让张京收拢流民,再出兵剿匪,杀掉一部分已经成为匪盗的流民,这既是汴梁府控制张京势力,让对方不至于太过人多势众的方法,也是解决不断产生的流民的策略。
这才是张京在李彦眼中最大的用处!
在此之前,这个局面一直保持得很好,张京的力量虽然在增长,但在李彦看来,那都属于可控的范围。
没想到今年流民特别多,而张京“野心膨胀”,开始为祸乡里、攻杀地主大户,公然破坏官府秩序,无视汴梁府之前为稳定地方做出的种种努力,这是明目张胆打汴梁府的脸,实在是太“过分”!
李彦怎么都不能忍了。
蔡贯晒然一笑,“那是你们文官的事,跟我可没关系。我只负责让麾下军队用手中的刀杀人。”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理所应当。
作为皇朝内部驻军的将领,蔡贯深知自己的职责。
跟驻守边关看守国门,抵御、征伐外寇的边军不同,皇朝内部军队存在的目的,就是维护皇朝统治秩序,镇压造反势力,消除危害皇朝稳定与秩序的一切存在。
流民有可能变成暴民、匪盗,为祸乡里,那诛杀他们就是职责所在。
至于流民是怎么产生的,在变成流民之前是什么身份,蔡贯管不着,也不需要管,那是李彦这种文官的职责。
李彦瞥了蔡贯一眼,冷冷道:“没有流民,没有他们不断补充进匪盗队伍,哪有你率军征剿山贼悍匪,斩下他们的头颅建立军功的机会?再者,你可别
忘了,那些地主大户在兼并土地的时候,给官府的例行孝敬中,也有你一份。”
蔡贯耸耸肩,“行,算我也有责任。我多杀几个人,不让流民造成太大祸乱,让你们麻烦不大不就好了?”
地主大户兼并土地时,使用的手段并不都很光彩,天灾**之余也会压低价格,这些都会造成百姓不满,引发百姓敌视大户地主。
如果地主大户不打点官府,他们的麻烦就会很多。
正是有官府的人在百姓想要闹事,对大户地主不利的时候,出现在一旁“维持秩序”震慑平民,百姓才不敢对大户地主怎么样。
蔡贯接着道:“这几年你从地主大户、商贾富人那里聚敛的钱财,已经不少,足够你打点上峰官升一品了吧?如果你升迁去了朝中任职,届时可别忘了那件事。”
李彦呵呵一笑,“不出意外,明年我就会去朝中任职。那件事你放心就是,提升寒门力量是陛下的大计,有你出头的时候。”
对他而言,抑制大户地主土地兼并,为百姓主持公道,半点儿好处都没有,这可不会成为政绩,还会交恶地主大户,这些人可比百姓对官吏有影响力多了,说不定就会贿赂他的上官,给他小鞋穿。
只有跟大户地主相互勾结,用权力作为交换,才能得到对方给予的实际钱财。然后他就能拿着这些钱财,贿赂上官走门路,谋求自己的升迁,获得更大权力与更多财富。
这就是寒门官吏的“奋斗之路”。不是个例,而是通用之途。
话至此处,他们也到了杏花村外。
蔡贯望着不断死人的惨烈血火战场,半点儿也不着急,有些流民已经失控,开始冲撞普通百姓的房屋,他不理会那些民房里传出的凄惨哀求与呼救,嘿然道:
“那件事关系着的,可不只是我个人。往小处看,那是咱们寒门官员的整体利益,往大处说,这是皇朝稳定、社稷攸关的大计,怎么都马虎不得。
“汴梁说是十万驻军,但现在军营里连五万人都没有!我这空饷都吃得心里发慌。
“最近这些年,服徭役兵役的府兵越来越少,皇朝又总是优先轮替边关将士,汴梁要是再不解决兵源的问题,等过几年我成了光杆将军,那可闹了笑话,还拿什么去清剿张京这样的大股匪盗?”
听了这话李俨有些烦躁。
土地兼并过甚,太多百姓不是成了地主家的佃户,就是成了流民背井离乡,均田制被大肆破坏,自耕农少了,面向自耕农的府兵制就难以维持,现在兵源已经成了大问题。
佃户是不服徭役、兵役的,流民就更谈不上这个,眼下汴梁府不得不延长现有自耕农的徭役兵役时限,甚至不惜强掳青壮,可依然是杯水车薪,无法从根本上扭转大局。
皇朝没了强大军队做后盾,那还能叫皇朝吗?一旦有人造反,亦或是强大外敌入侵,皇朝拿什么应对?
“这件事回去再说。”
李彦暂时按下这个麻烦事,挥了挥手,示意四名元神境修行者上前,吩咐道:“去把张京找出来抓捕,别让他跑了!”
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领命。
只要能逮捕张京,眼前这场闹剧自然可以结束。张京只是元神境初期,李彦没把他当回事,捉拿对方肯定是手到擒来。
张京确实出现在了李彦面前,不过不是被抓捕的,而是在四名元神境初期修行者,还没动身时就主动出现。
“张某在此,何劳李大人费力抓捕?”
章二八零 反抗
李彦循声望去,就见张京从河岸方向走了过来。
“你倒是识情知趣。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人停手,你准备跟本官去一趟汴梁城。”
李彦摆了摆手,示意张京赶紧依照他的吩咐办事,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张京很配合,当即就招来了他的几个属下,让他们分头约束人手,退出杏花村。当然,粮食财物得带走。
到了此时,除却薛家庄,其他两个大户庄子已经被完全攻下,战斗也确实可以停止了,再要不下令收兵,那些杀红眼的汉子就会祸害普通百姓。
见张京的手下已经收拢了人手,李彦对他明智的举动很满意,“本官早就跟你说过,不得为祸乡里,否则本官必然让你生死两难。今夜你的举止,已经严重触犯律法,若是识相,现在就自缚双手,若是让本官下令,你会现在就生不如死!”
张京呵呵一笑,“李大人这是说什么话,张某这些年收拢了过万流民,给了他们活路,不说有多大功劳,至少也有苦劳。倒是李大人你,勾结大户压榨百姓,敲诈商贾勒索张某,你才是应该脑袋搬家的那个吧?”
李彦没想到张京竟敢说这样的话,顿时勃然大怒:
“住口!你算什么东西,一介盗匪而已,也敢在本官面前狺狺狂吠?你现在就给本官跪下!否则,别怪本官马上让你命丧九泉!这些年你罪行累累,今日又纵容手下草菅人命,本官诛你三族都不过分!”
张京乜斜李彦一眼,“张某或许该死,李大人难道就不该死?张某要是下地狱,李大人怕是该作陪吧?”
看到张京这么丧心病狂,身为官员,蔡贯也不禁怒发冲冠,指着他的鼻子呵斥道:“混账鸟厮,你活腻了!你难道以为你能活到今日,是因为你自己有本事?要不是本将放你一条生路,你的坟头草早已三丈高!”
张京冷笑一声,看蔡贯的眼神格外愤怒,充满仇恨,“你个狗官,每年都带着官兵来杀我数百手足,你难道不知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这种狗贼,有何颜面立于当世,张某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每回跟官兵作战,张京都要损失数百手下,但他本身就打不过官兵,所以根本没办法扭转这种局面,回回都只能硬着头皮被动挨打。
可恨的是蔡贯把他当作了韭菜,每年都要来割一茬,他也是一方豪杰,眼看自己辛苦养活的手下死得毫无意义,临了还成了蔡贯的军功,成了对方升官发财的垫脚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回张京之所以率众攻掠乡里,就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想要带着自己的手下换一种活法。他不仅要攻打地主大户的庄园,在有了更多粮食聚拢更多流民实力壮大后,还要将兵锋直至城镇、县邑,甚至是州城!
他要跟这些被官府、大户富人压榨的没有活路的无数流民一起,向那些曾今祸害他们的人宣战!
他要屠戮这些狗官,诛杀那些为富不仁的地主,他要烧掉县衙州府,抢夺地主庄园的粮食财物,他要众人失去的生存资源,用刀与剑在血与火中夺回来!
这是战争!
他要掀起一场战争,他要向狗官狗大户开战!
纵然战争会死人,会死很多人,会比每年被蔡贯杀得人多得多,但他不在乎,就算是死,他也要手下这些人都死得有尊严,死得像个人!
他要让这些狗官狗大户,要让这个黑暗的朝廷,知道无视百姓欺压平民的下场。他要向天下人宣告,他们不是引颈受戮的鸡鸭,不是可以予取予夺的蝼蚁!
他们也有自己的战力,他们也知道反抗不公!
大事若成,固然是好,大事不成,不过是蹿入大野泽,雪夜上梁山而已。届时再聚集好汉,竖立替天行道的大旗,跟这些狗官狗大户战斗到底!
就算中途死了,也不过是碗大个疤,只要死得豪烈死得快意,死得顶天立地,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好汉!
张京双目通红如血。
“放肆!一介山野蝼蚁,竟敢如此大胆,本将现在就让你知道触犯官威的下场,给本将去死!”蔡贯怒不可遏,反手抽出长刀,大喝一声,当头就向张京额头劈下。
夺目的刀光霎时喷薄而出,映亮了方圆百步的范围,核心的一道匹练更是凝练如月,有泰山压顶之威!真气爆发掀起呼啸的狂风,张京身上衣袍猎猎、脚下飞沙走石,坚毅愤怒的五官被照得一片惨白。
他无视临面的刀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手握住自己的战斧,骂了一句狗官,完全不顾防御,集中全部力气向蔡贯的脸砍了下去!
“找死!”
蔡贯见张京以元神境初期的修为,竟然想跟元神境中期的他拼命,眼中顿时充满轻蔑与不屑。
张京今晚的行为,无论是率众攻掠乡里还是跟他动手,在他看来都是得了失心疯,现在他有绝对把握在张京击中自己之前,就将对方劈成两半,让对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像张京这种有点修为,但没什么地位的江湖修行者,这些年蔡贯不知杀了多少。别的不说,就张京麾下的流民,他每年都要收割几百个。现在不过是轮到张京了而已!
他以为他能轻而易举杀了张京,不会有任何意外。
他错了。
错得离谱。
他还不知道他今夜将要面对什么。
他更不知道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有一只从云端伸下的,掌控一切的大手,已经向他罩了下来。
他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他不知道也没关系。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
在他的长刀距离张京额头还有两尺距离时,就再也斩不下去。
他甚至不能动了。
任何一个心口被洞穿的人,都会四肢僵硬,身体无法动弹。
他察觉到了危险,想过要应对,但那抹危险来得太快,间不容发之际,他已经感觉到心口一凉,旋即浑身的修为之力,就像是泄闸的洪水,在顷刻间消失得近乎无影无踪!
无法形容的浓烈惊恐,让蔡贯如坠冰窟,骇然之下,他几乎想要像小孩一样大叫出声。
他没能叫出声。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张京,已经挥动战斧劈在了他脸上!
以他的修为境界,如果他能及时调动护体真气,就算张京这一斧击中他的脸,也顶多只是让他受伤、破相,断然不至于让他丧命。
但现在,战斧劈开了他的额头、鼻梁,劈进了他的头颅,真气轰然爆开,让他的整颗脑袋成了被打碎的西瓜!
嘭的一声,血花与脑浆四散,碎骨与血肉齐飞,蔡贯的脑袋就此消失在世间,只
留下一具无头的尸体被战斧余劲砍倒!
没有脑袋的人,自然不再是活人,所以蔡贯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站在一旁的李彦,在被张京激怒后,本来打算亲手处理掉对方,但蔡贯这个军中将领明显脾气更加暴躁,行为更加果决,故而抢先出了手,那一刻,李彦心里虽然略有遗憾、不满,但也没觉得蔡贯会失手。
只要张京死了,这口恶气就出了。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两人交手的结果,不是张京被杀,而是蔡贯身亡!
蔡贯是谁,东京汴梁屯驻军的主要将领,身份地位岂是寻常,这样的皇朝要员,竟然毫无预兆,突然就死在了乡野之中!
谁敢杀他?
谁要杀他?
无论答案是什么,这件事都小不了!
在场的李彦也脱不了干系。
李彦的第一个反应是心神巨震,第二个反应是怒火万丈,第三个反应则是心惊肉跳。
蔡贯在战斗中,无暇准确察觉场外变故,李彦可是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了蔡贯遭遇了什么!真正给予蔡贯致命一击的,不是张京那一斧,而是将蔡贯穿心而过的东西!
那件东西在从蔡贯背后飞出后,李彦看得分明。
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小小鹅暖石!
堂堂汴梁驻军上将,威震中原的显赫人物,竟然是被一颗石头杀了?
这未免也太过讽刺。
可这就是事实。
而能用一颗鹅暖石,就给予一名元神境中期强者致命一击,虽然占了趁其不备、出其不意的便宜,但出手的人至少也有元神境后期的修为实力!
这乡野之地,怎么会出现一名元神境后期的恐怖存在?
哪个元神境后期的强者,不是真正的皇朝重臣?
对方怎么会到这里来?
对方为何要杀蔡贯?
对方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图谋?
是蔡贯惹到了什么人,还是对方本身就是针对汴梁府的?
对方会不会是世家大人物,这是不是世家势力在对付寒门势力?!
张京这个盗匪今日之所以行为失常,难道不是因为麾下人手大增,野心膨胀看不清世道了,而是因为已经为对方所用?
霎时间李彦思绪万千,他想得越多,心跳就越是紊乱,感受到的恐惧就越多。
如果对方是冲着汴梁府、寒门官员来的,那么死得恐怕就不只是蔡贯,他自身今夜也有命丧这个乡村的巨大危险!
“跑!回汴梁城才安全!”瞬息之间李俨就做出了判断,他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在蔡贯尸体倒下的那一刻,便已转身。
他的判断不可谓不正确,他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捷。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
他刚刚转身,一步迈出,第二步就怎么都跨不出去。
他面前不远处,已经站着一个人。
杏花村几座庄园的大火依然在燃烧,虽然光线到了此处不再明亮,但也正因如此,对方广袖长袍、负手而立的身影,才显得倍加神秘莫测。
李彦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能看到的只有绝望。
他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到了。
面前这个修行者,竟然也是元神境后期!
章二八一 神与知己
大齐皇朝的元神境后期修行者是有数的,掰着手指头都能一个一个数过来。
整个东京汴梁府,就只有两个元神境后期,一文一武,坐镇中枢。
如今,在这小小的杏花村,李彦就见到了两个这种强者,而且对方明显是敌人,这让李彦怎么能不绝望?
这一刻,李彦满脑子想的,都是皇帝收世家之权做得太过火,终究是引起了世家的不满与反抗!
世家大族不好在燕平城太过折腾,就瞅准了东京汴梁这种既非常重要,又不是最致命的地方动手,在可以造成巨大影响,给皇帝一个鲜明、强硬态度的同时,又保留了回旋余地。
而他跟蔡贯,注定了要成为皇朝上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这些年李彦在汴梁府,乃至整个中原大地,都是堪称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存在,至少是这种存在之一,不能不说威风得很。他随便跺一跺脚,数百流民就得脑袋搬家,数千百姓就得流离失所。
但于整个国家的顶尖力量而言,他也不过跟张京一样,只是蝼蚁罢了。
现在,到了他被命运捉弄的时候。
只要没成为天下顶层存在,个人就会有不可忤逆的命运。只有云端上那寥寥几个非凡存在,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必不被他人左右。
从古至今,真正对人的命运有真实影响力的,从来就不是神灵,而是一怒可以伏尸百万的天子,一策可以左右兴衰的大臣。
命运的根脚,是力量,是权力。
这一刻,李彦动也不敢动。
“李大人,你这是怎么了,张某还没动手,你怎么就发起抖来了?这可不符合李大人你一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风仪格调。”
听到张京满含嘲讽而又底气十足的声音,李彦僵硬的转过头,眼见张京提着滴血的大斧一步步向他走来,只觉得浑身血液好似都停止了流动。
“张......张大当家,有话好好说,且慢动手。”李彦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此情此景,张京在他眼中再也不是乡野蝼蚁,可以任由他随意拿捏,在对方靠上了真正的参天大树后,身形就变得十分伟岸,伟岸到足以决定他的生死。
眼下他才是那只巨人脚下的蚂蚱。
“你在祸害百姓,逼迫张某,杀我手足的时候,可曾慢过?!”
李彦不开口还好,他一说话,张京就怒火冲天,两步冲上前,战斧狠狠一挥,重重砸在李彦脑门上。
饶是有元神境中期的真气护体,李彦遭此重击也是头破血流,当即忍不住惨嚎一声,身体翻倒,重重砸在地上。
张京却丝毫不觉得满足,一下下提起战斧,一下下砍在李彦身上,每一击都用尽了全力。李彦杀猪般的惨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随着身上血花四溅,他浑身的骨头都在接连断裂。
到了后来,李彦只能勉强卷缩成一团,尽量护住要害。
但饶是如此,他身下的血潭也是越积越大,声音也不可避免的愈发微弱。
在全身近乎没一块好皮,四肢血肉翻卷,露出森森白骨时,终于是要死不活。
这也就是张京境界低,尤其手中符兵品阶委实不堪,不然李彦早就死了。李彦之所以没被砍成肉泥,也是因为身为官员,相比之于张京很有钱,身上有比战斧品质强很多的上品内甲保护,不然光靠护体真气,他也撑不了这么久。
整个过程中,李彦连一下反抗都没有。
周围其它四名元神境初期官吏,看着这一幕皆是遍体生寒,他们倒未必想要救李彦,只是想到自己的下场,一个个禁不住双手发抖。
可有两个元神境后期在场,黑暗中还有数道元神境中期的修行者气机,他们也跟李彦一样,半点儿都不敢反抗。
“张大侠......张英雄,李某也是身不由己,你只要不杀我,一切都可以商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蛆虫一样的李彦有气无力的哀求。
出够了恶气的张京神清气爽,闻言嗤的一笑,很不负责的道:“李大人跟我求饶没有用。”
他指了指停在河边的楼船,抱抱拳以示尊敬,“真正掌控你的命运,左右你的生死荣辱的大人物,在那艘船上。只不过,贵人是不是要见你,就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
李彦精神一振,连忙转头看向河边。
彼处,深黯的黑夜中,果然有一艘楼船的轮廓。
在李彦朦胧模糊的视野中,那艘并不是太大的楼船,就像是参天巨兽,强悍而又诡秘,不可捉摸,不可揣测,不可直视。
......
灯火通明的厅堂里,赵宁闲适的坐在主位上。
黄远岱在下首的位置上道:“区区一个李彦,虽然官职不低,但在宁哥儿面前不值一提。杀他固然不难,不过若是能让他物尽其用,帮助宁哥儿实现在汴梁城的布局,暂且让他多活几日也无不可。”
赵宁到汴梁城来,自然有他的目标。
随着皇帝加强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过程不断深入,非世家传统根基之地,又被皇帝重点关注的东京汴梁府,寒门官员日益庞大,目前已经稳压世家官员一头。
权钱不分家,既然寒门官员在这里握有更多权力,那世家大族的各种产业自然就处境不好。
赵氏不是以家财丰厚著称的世家,产业并未遍布皇朝,核心地域就那么几个,除了基业所在地晋阳,皇朝中枢燕平城附近,其它的两个重要地带,就是汴梁跟扬州。
扬州是杨氏基业所在,彼处赵氏的产业自然会被照顾得很好,所以眼下就数汴梁城的问题最大,亟待解决。
赵氏作为皇朝第一世家,本来就是出头的椽子,现今皇帝已经不再对赵氏有所保留,汴梁府的寒门官员,为了压榨世家大族在这里的整体利益,已经拿赵氏产业开了刀。
加上赵氏在汴梁官场、军队中没有羽翼,这就让汴梁府在对赵氏动手时,愈发没有顾忌。时至今日,赵氏在汴梁城的各个产业,都陷入了经营危机,有难以维持之势。
赵宁插手漕运建立长河船行,是为了增加财富壮大赵氏实力,但若是赵氏本来的产业都保不住,收益大受影响,那漕运带来的财富也就只能填窟窿,起不到应有作用。
赵宁到汴梁来,首要任务就是帮助家族产业摆脱困境,并且要让家族产业有所发展。
跟新建的长河船行在财富之路上“开天辟地”不同,赵氏产业在汴梁原本就有基础,只要解决了近来出现的拦路虎,发展起来便不难,论短期势头还要强过长河船行一些。
因是之故,赵宁认同黄远岱的建议,微微点头道:“让张京进来。”
.......
服用了随身丹药,好歹勉强缓过一口气,可以自己走路的李彦,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跟在张京身后,忐忑不安的来到码头。
他们没有得到登船的允许,只能在岸边等着,李彦战战兢兢,越等待越不安,末了,实在是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压力,赔着笑脸小声哀求张京:“张大当家,咱们好歹有些交情,你能不能给贵人说说,给李某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很怕自己直接被杀了。
蔡贯可是就死在他面前。
张京乜斜他一眼,冷哼道:“别跟我套近乎,我跟你能有什么交情,咱们之间只有仇恨!至于贵人给不给你说话的机会,我无能为力,贵人见不见我,我都没有把握。”
李彦惊诧道:“张大当家不是已经成为贵人爪牙了?”
张京笑了一声:“贵人是真正云端上的存在,张某何德何能,可以成为贵人的爪牙?”
听了这话,李彦心头震惊更甚,有万余手下的张京都入不了对方法眼,那这个贵人的高度实在是可怕。
如果对方出自世家,绝非普通的世家人物,倘若对方万一是朝廷大寒门员,那想必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位高权重。
“难不成,来的是哪个世家家主?亦或是六
部尚书这种显赫存在?”李彦不禁如此猜想。
“张大当家,公子传你进来。”楼船上响起一个声音。
张京面色一喜,连忙整整衣襟,咳嗽一声,在李彦倾羡而紧张的目光中,大步上了跳板。
“公子......竟然是个世家公子?不是世家家主?连长老都不是?”眼看张京上了船,李彦回过味来。
意识到这点,他满头的雾水更浓了,哪个世家的公子排场这么大?胆子这么壮?连他跟蔡贯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张京进了船舱,看到主座后的赵宁,纳头就拜:“多谢公子厚恩,张某无以为报,往后只要公子有所驱使,张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这话说得诚恳。
在跟赵宁碰面之前,他是被官府逼迫得无法忍受,只能不顾后果奋起一搏的河帮首领,虽然号称一方豪杰,实则不过是一介悍匪。
就算他此番行动成功,也顶多能肆掠州县一番,最终必然在皇朝力量的打击下沦为丧家之犬,而蔡贯、李彦这些让他备受煎熬、杀他无数手足的仇敌,他仍然没有力量可以越过军队直接报复,对方根本不会因为他而遭受致命伤害。
那样的话,他就算是去了大野泽,上了梁山,也是被逼无奈的最差选择,会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悲愤。
如今不同了,因为见到了赵宁,在对方的帮助下,他手刃了每年都要杀他数百兄弟的仇敌蔡贯,还将多年以来对他颐指气使的李彦揍得满地找牙,偏偏对方还不敢对他发怒,只能低声下气的奉承谄媚,哀求他在赵宁面前说好话。
这种关系的扭转、地位的颠覆,让张京大为痛快!
之前积累的怨气与怒火扫空大半,现在他只觉得心胸敞亮,看天地都觉得开阔许多。大丈夫快意恩仇的风流意气,让张京迷恋不已,只觉得好男儿就当如此!此生能有一回这样的体验,终究是不负七尺之躯与大好头颅!
故而对张京来说,赵宁就是他的神,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同时赵宁也是他的知己。能为了他不惜跟汴梁府为敌,冒着被朝廷追责的风险,也要让他一纾胸中郁垒,这不是知己什么是知己?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眼下就算赵宁让他去官府领罪,担下诛杀蔡贯的责任,张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宁摆摆手,“赴汤蹈火就不必了。汴梁府不念你收拢流民,养活万余百姓的功劳,这是他们暴虐无道;既然让我碰见了你,那现在就由我来给你那份应得的待遇。
“从现在开始,你们的活路我来负责。
“作为条件,你们也不得再攻掠乡里。像薛家这种良善之家,更不应该遭受横祸,稍后你得登门致歉。至于薛家的损失,就由我来帮你赔偿好了。”
张京心潮翻涌,再度拜倒,声音也有些变调走音,“多谢公子!只是薛家是在下攻打的,怎能由公子帮忙赔偿?”
赵宁笑了笑,“一个乡村大户的损失,再多对我而言都只是九牛一毛,你的钱粮还是留给麾下流民作口粮吧。”
张京头伏于地,难掩哽咽的道:“公子待张某如此之厚,叫张某如何回报?”
“我厚待的不是你,而是你跟你手下的大群流民。”
赵宁摇摇头,纠正了张某的话,随后声音凝重两分,“这世间是存在公义的,如果你们看不到,那就由我来给你们昭示。
“大齐皇朝虽然有诸多黑暗,但始终有那么一群人,在为了家国社稷奋躯而战。于我而言,这是所处位置决定的职责;于你而言,这是你心中的道德之光。
“上位者不舍使命,普通人不弃家国大义,这个国家才能无惧任何挑战,战胜一切艰难!”
张京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赵宁。
此时此刻,他看赵宁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仁义公正的帝王。
他很快复又低头,不过这回声音铿锵有力,气势勃发:“张某愿意追随公子。鞍前马后任凭驱使,虽九死犹不悔!”
章二八二 黄远岱的手段(上)
跟一个精于算计,凡事以利为先的人面对面,要说服对方跟自己上一条船,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不仅需要耗费诸多精力,在很长的时间中彼此试探,并给予大量实际利益与未来前途,关系还不一定稳固。
而跟一个豪烈疏阔、以义为先的性情中人相交,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只要大家志气相投、脾性相合,关系便会非常坚固,背叛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小。
就算将来大家真要分道扬镳,也不用担心背后被捅一刀。
好在赵宁谋求的是匡扶正气、抵御外敌,一切都以家国大义为核心,这回南行,他想要结交的同袍也不会是什么势利之徒,这就让他可以不用跟来到他身边的人蝇营狗苟。
他要对付的是贪官污吏、地方恶霸,他要帮助的是江湖豪杰、仁人志士。
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快意恩仇,让人痛快舒爽的过程。
“是不是该让李彦进来,布置接下来的行动了?”在赵宁跟张京说完话后,黄远岱非常称职的及时询问。
赵宁站起身,“时辰已经不早,我得去修炼了,李彦就由黄兄来见吧。”
黄远岱知道这是赵宁在给他主事历练的机会,作为赵宁羽翼势力中的新人,他要想站稳脚跟,获得他人的认可尊重,没有立下功劳苦劳可不行,同时,在他看来,赵宁只怕也不无考验他能力的意思。
“宁哥儿只管去修炼,汴梁府的事交给我就是了。”黄远岱笑着拱手,当仁不让。
他获得赵宁的信任非常迅速,十多日过去,赵宁已经几乎把什么事都跟他说了,这让黄远岱在有些疑惑不解的同时,也觉得受宠若惊。他虽然生性洒脱啥也不太在乎,但知遇之恩对大丈夫而言却不能不重视。
赵宁回到休息的房间,的确是立即投入了修炼。
凤鸣山之役中,他成就了元神境中期,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怎么都不短了。
重生之后第一年,也就是十六岁这年,他从锻体境九层,一跃到了元神境中期,大门槛便跨越了两个,就算平均一下,也是三个月就会提升一个境界。
虽说元神境的境界突破,比御气境要难得多,但十六岁到二十岁之间的修行黄金四年中,境界提升本就应该突飞猛进。
在北境之战中,赵宁通过各种手段得到了大量财富,现在就算是最顶级的辅助修炼资源,他也是半点儿都不缺,有改进过的《青云诀》作为基础,境界提升理应非常迅捷。
因为北境之战得到历练、有所领悟,突破境界的修行者,是雁门军整体,赵氏一族财富提升后,获益的也是全族,有这两者同时加成,赵宁开始尝试在今年结束前成就元神境后期。
抛开他不说,到了现在,赵玄极的境界都有所松动,大有要成就王极境后期的趋势。如果赵玄极能够达到王极境后期,那就将是大齐皇朝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不过从王极境中期到后期,这一步并不简单,赵玄极年纪也大了,能不能真的跨过这一步目前还不好说,只是有了这种可能性。
无论如何,赵宁总不想境界一直落后于杨佳妮,虽然北境之战后,对方就不再提相互切磋的事,但主动权还是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早些成就元神境后期,才能在突破王极境时,尝试早杨佳妮一步。
其实杨佳妮的问题并不关键,关键的是天元可汗的境界。
只要国战开始,赵宁跟天元可汗早晚都会碰上,届时对方必然是天人境,赵宁若是境界跟不上,差得太多,在战局上无疑会很被动。
千言万语诸多努力,追根揭底,自身实力才是唯一真理。
如今他文有黄远岱,武有扈红练,两人作为左膀右臂,已经能帮他处理绝大部分事务,他自己就能空出很多时间精力,来专心砥砺修为。
收敛杂思,赵宁沉气凝神,闭目静修。
厅堂里,黄远岱望着跪伏在地,战战兢兢浑身发抖的李彦,失笑道:“李大人乃是四品大员,位比刺史,虽然在汴梁府不是主官,但也不必如此胆小吧?”
李彦闻言抬起头,心虚的瞥了主座一眼,这才发现彼处没人——他进来的时候一直低着脑袋以示敬畏,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楼船的主人竟然连见都不见他,可想而知,对方完全没把他这个份量的存在放在眼里,对方的身份之高实力之强,已经是呼之欲出。
李彦强颜欢笑的回答道:“在汴梁府这一亩三分地,下官或许可以称为地头蛇,但在大人这样的过江龙面前,下官不过是一介寒微,怎敢造次?”
黄远岱轻笑一声,没去纠正对方称呼他为“大人”,平白暴露己方虚实,开门见山道:“蔡贯将军是自杀的,对不对?”
突然听到这么个论断,李彦浑身一震,但他连忙点头:“确实如此!”
黄远岱慢悠悠道:“蔡贯将军身为朝廷要员,军中上将,怎么会突然自杀于乡野?”
李彦顿时面色一苦,心想这我怎么知道,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察觉到黄远岱在等他给出答案,他连忙快速思索一阵,靠着敏捷的思维,立马为蔡贯找到了自杀的理由:
“蔡将军多年剿匪不利,致使白沟河河匪日益壮大,如今更是发展到大举为祸乡里,眼看事态不受控制,他自知难辞其咎、罪莫大焉,必被朝廷追责严惩,故而畏罪自杀!”
黄远岱哈哈一笑,拍手赞叹道:“妙极妙极!李大人真不愧是才子,才思真是敏捷。”言及此处,他忽的话锋一转,沉声道:“不过,蔡贯将军自杀的时候,李大人身为同僚,为何没有出手阻拦?”
李彦张口结舌。
是啊,他怎么不阻拦呢?或许是蔡贯自杀的太快,他没来得及,这是个很显而易见的理由。但李彦看了看黄远岱,见对方一脸揶揄与期待,显然是对这个可以轻松想到的答案并不满意,希望他给出更好的回答。
李彦现在是哑巴吃黄连,他怎么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回答?
“李大人,剿匪不利你也有责任,而且未必比蔡贯将军小,如今悍匪为祸乡里,攻杀地主大户,形同造反,蔡贯将军畏罪自杀,你为何还活着?”
在李彦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又听到了黄远岱的声音。
李彦心头猛然一跳,惊得嗔目结舌,这一瞬间,望着黄远岱饱含深意的神情,他忽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蔡贯自杀了,他身为相关责任官员,为何没有像蔡贯一样自杀,他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理由,不是他不自杀的理由——他本来就不会也不想自杀——而是他对黄远岱一方的用处,是对方留他一命的理由。
那么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呢?
李彦看着黄远岱,无知而又无辜的眨了眨眼,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哪知道对方在图谋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张京已经被对方收服,今晚攻掠乡里的行动,也在此时忽然停止,他来楼船的时候,河匪流民都在聚拢,看样子是打算撤了。
这也就是说河匪不会再继续为祸一方,那么对方控制了张京控制了事态,却不放过他,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李大人,你是四品命官不假,但却不是汴梁府主官,汴梁府出了万余公然祸乱乡里的匪盗、流民,致使百余人死亡,这么大的事,谁该负主要责任呢?”
黄远岱若即若离、非远非近的声音,给了李彦进一步的提示。
于是李彦恍然大悟。
他赶紧大声道:“蔡将军是要用自己的死,来引起朝廷的重视,揭露汴梁府某些人的罪恶!下官之所以还活着,也是因为要完成蔡贯将军的遗愿!蔡贯将军的确死不足惜,但河匪、流民攻掠乡里,除了咱俩,还有更应该为此负责的人!
“大人明察,我们之所以剿匪不利,不是官兵不够强,也不是我们不够认真,都是因为汴梁府主官利欲熏心,有其它图谋,不想让盗匪真正被灭!我们身为下官,都是受此人胁迫,身不由己啊!
“这回河匪裹挟流民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下官罪不容诛,但若是汴梁府主官罪行不昭,下官跟蔡贯将军死不瞑目!”
这话说完,李彦拜伏于地,做出悲怆的样子。
他意识到了黄远岱真正要对付的目标,其实是他的上司,汴梁府主官——府尹童京!
跟燕平的京兆府尹一样,汴梁的东京府尹也是四品,但童京作为东京主事者,中原大地上位置最重要的官员,身上还有另外一个职衔——同平章事,也就是所谓的副宰相。所以童京是二品大员!
跟李彦一样,童京也是寒门出身。
跟李彦不同的是,童京是真正的皇朝重臣、皇帝心腹。
真说起来,蔡贯还是童京一手提拔起来的。
黄远岱对付童京,也就是在对整个汴梁府的寒门官吏势力动手!
李彦禁不住浑身发颤。
听到李彦的回答,黄远岱笑了,笑得很鸡贼,也很戏谑。
他明显对李彦的这番话很满意,但对李彦这个人却更加鄙夷:“李大人,你骨头这么软,心思这么容易变幻,让我很难相信你的为人。我若是放你回汴梁城,你要是不把这事如实报给朝廷,反而立马反水,你叫我如何区处?”
章二八三 黄远岱的手段(下)
李彦一张脸皱成了包子,感觉苦胆汁都到了嘴里。
作为一方大员,一个唾沫一个钉,说话向来是一言九鼎,何曾被人如此质疑过?
但他不得不承认,黄远岱的话非常有道理。
其实他心里的一个侥幸想法,就是先跟黄远岱虚与委蛇,无论对方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只要能回到汴梁城,到时候要怎么做还不是他说了算?
难不成黄远岱还能派人,跟着他到东京府去?
就算他被人跟着,只要进了汴梁城,千百修行者数万大军一起出动,无论黄远岱背后是谁,都无法抗衡这股力量。
李彦决定装回傻,言辞凿凿道:“下官保证......”
“不用你保证。”黄远岱打断了李彦话,他明显对李彦的心思洞若观火,没耐心听对方胡扯,“纳投名状吧!”
“什......什么投名状?”李彦听到投名状三个字就感觉头皮发麻,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黄远岱晒然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悠悠:“一者,一颗人头;二者,汴梁府主要寒门官员贪赃枉法、渎职犯罪的证据。”
李彦心跳一片紊乱,硬着头皮道:“下官......下官不知道别的官员,有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李大人身为汴梁府核心官员,若是连这都不知道,那你活着还有什么价值?”
黄远岱面色陡然一冷,目光锐利如剑,杀气犹如实质,从他身上如潮水般卷向李彦,“今天你到了我这里,要死要活都不是你说了算,你要是硬气,那就试试我抽筋扒皮的手段!”
李彦瞬间面如死灰。
黄远岱阴测测地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李大人,跟你同行的四个官吏,都是元神境修行者,想必在汴梁府的地位不会低。此时此刻,我的人已经在刑讯他们,倘若你供述的童京等人罪行,跟他们有所出入,那么我一定会给你终生难忘的体验。
“你大可以怀疑我的刑讯手段,说实话,我也想把各种刑具用在你身上,毕竟严刑拷打之下出来的供词,怎么都要准确一些。而到时,我会让张大当家来主持对你的用刑。”
说着,黄远岱看向一旁的张京,“张大当家可愿帮忙?”
张京哈哈一笑,抱拳道:“乐意效劳!”
李彦顿时瘫软在地,只觉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
他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落到了这步田地。
几个时辰前,他还在汴梁城的青楼里左拥右抱,接受富商的款待,收授对方贿赂的金银珠宝,欣赏闻名中原的花魁的舞姿,如今不过是几个时辰过去,他就从呼风唤雨的汴梁府大人物,成了别人的阶下囚,生死两难。
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灾难?
今早出门的时候,怎么就没看一下黄历?
这小小的杏花村,为何竟是自己的死地?自己之前怎么就完全没有发现?眼前这个阴险谋士的主人,到底是哪家的公子?!
徐相嫡子,还是镇国公嫡子?
难不成是那个近一年来,有过种种惊人之举的赵氏唯一家主继承人?!
随后,黄远岱临了的一番话,帮助李彦下定了决心,做出了选择。
黄远岱道:“只要李大人配合,我们达到目的后,绝对不会为难李大人,有了这回的交情,咱们也算是朋友了。百十年来,投靠世家的寒门官员还少了?他们中的佼佼者,哪一个不是大富大贵,成了人生赢家?”
李彦精神一振,好像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片绿洲,此时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那片绿洲是不是海市蜃楼,他发自内心的希望、需要那是真正的绿洲,连忙屏住呼吸问:“敢问,贵公子到底是何人?”
黄远岱微微一笑,“赵氏公子宁!”
“果然是他!”李彦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疑惑都被解开,眼前豁然开朗。
除了那个扳倒刘氏、庞氏两大世家,让郑氏、吕氏家道中落,在别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揪出北胡公主的细作势力,在北境之战中表现惊艳的赵氏公子宁,还有谁有这个心性手段,有这个羽翼势力,能在悄无声息间降临到中原大地,在暗中陡然掀起这么大一股风暴,让他身陷囹囵毫无反抗之力,让汴梁府的寒门势力面临灭顶之灾?
这个赵氏公子宁,虽然眼下没了官身,但他丢失官身的原因,可不是履行职责不力,而是公然殴打了参知政事!
一言不合,连参知政事都敢打得满地找牙,还有什么是对方不敢做的?还有哪个寒门官员会被对方放在眼里?
他李彦区区一个四品地方官,对方又怎么会在意?
李彦心中再也没有任何犹豫。
他知道他根本没可能跟赵氏公子宁斗法,也没那个力量跟对方扳手腕,两人无论地位还是份量,都有着云泥之别。
同时他也知道,在黄远岱没有遮掩报出赵氏公子宁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了投靠赵氏这一条路。
倘若他不就范,知道了这个秘密的他,必然再无生机可言!
投靠世家,诚如黄远岱所言,这并非什么稀奇事。大齐开朝立国一百二十余年来,或自愿或被迫成为世家爪牙的寒门官员,何曾少过?
世家为了保证家族的强势与新鲜活力,吸纳寒门俊彦一直都是正常举措。
得到世家青睐娶了世家千金,从而平步青云改变了自身命运的寒门官员,也不是一两个。前些时候,当时还是新科榜眼、探花的唐兴跟周俊臣,都曾被徐氏尝试收服过。
也就是这些年来,随着皇帝扶持寒门官员的力度空前增大,收世家权柄的谋划渐渐显露,投靠世家的寒门官员才慢慢少了。
成为世家羽翼,李彦并无太多心理负担。
......
李彦,黄州人,祖上曾是地方大户,到他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李彦年幼时,家田已经只有百亩。百亩田产,这就是大齐均田制下,一个成年男丁会分得的田亩数量。
然而李彦家中却有四口人!
所以这点田根本不足以让他们家境殷实,加上他的父亲不务正业却嗜酒如命,故而家中农事都是其母与长姐操持,饶是如此,其母与长姐也不准他务农,只是让他日夜读书。
从大户地
主沦为贫寒之家,李彦少年时,一家人没少受邻里的嘲弄与讥讽,大家都想踩他们一脚,并以此为乐,似乎欺负他们就是欺负了一个大户地主,能够证明他们的实力,让他们获得罕有的心理满足。
李彦大小没少受白眼,而他那个游手好闲的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不断向他吹嘘自家曾经是多么富裕多么显赫,被人如何巴结奉承,家里有多少金银酒肉等等。
所以李彦从小就立志,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将那些欺负了他们的人,都欺负回去,为辛苦劳作的母亲与长姐出一口恶气。
成年后,李彦如愿以偿高中进士。不过他天资有限,莫说没有名列一科三甲,连二科进士都没捞到,只得了一个三科“同进士出身”的身份。
正常情况下,一科三甲都会平步青云,二科进士只要努力,仕途也不会差,但三科同进士出身的所谓进士,就比较难以出头,尤其是在朝廷大规模科举取士的情况下。
有了官身,李彦已经算得上出人头地,回到乡下,那些曾经欺负了他们家的平民百姓,都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不断带着鸡鸭酒肉登门道歉。
但李彦已经不满足于只做个县邑小官。
见识过外面广阔世界的繁华,他想要往上爬,想要拥有真正的繁华富贵!好在这世道要升官,主要并不是靠能力,而是靠走关系,只要获得上官青睐,把对方谄媚奉承得好,就有上升阶梯。
李彦虽然读书天赋不是太强,办事能力也一般,但心思的确活泛,小聪明不断,他不仅通过投其所好的方式,成功用几篇歌功颂德的诗文,得到了州府上官的注意。
在听说对方特别嗜好荔枝后,年年都在最好的时节亲自跑去岭南,带着新鲜荔枝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往回赶,速度比驿站快马都快,这让他获得了州府上官的青睐。
而后,他更是瞄准了对方的千金——对方长得实在是丑,看着就会吃不下饭,而且还有麻疹的毛病,所以几乎没人愿意娶,但李彦却不在乎。
所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反正娶回家又不是要天天睡在一起,只要有了地位,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而要得到荣华富贵总得有所付出,吃不得苦中苦如何成为人上人?
他对着那位千金小姐一顿献媚,让对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追求与爱意,对方很快就被他打动,后来就嫁给了他。
成为了州府官员,李彦继续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边大肆敛财一边不断贿赂上官,靠着没有底线的脸厚心黑,在官场左右逢源,同时借着皇帝扶持寒门官员的大势,这才在四十来岁的年纪,就成了皇朝四品大员。
如果不出意外,他明年还能再获升迁,入职中枢,届时,他在整个寒门官员中,都将是壮年派中坚力量!
为了往上爬,李彦无所不用其极,至于什么原则立场,早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想要得到的越多,抛弃的东西就越多,时至今日,李彦为了自身的富贵前程,已经什么都可以拿来交换。
因是之故,在今日面对生死之险时,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与官位,出卖根本就没什么真交情的同僚,他是半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
章二八四 运气好
论对待普通百姓,还是对待身边同僚,李彦秉承的做事准则都是权衡利弊。
至于身为官员的公义心,他根本就不在乎。
十年寒窗,是为了出人头地。
李彦弱小的时候,被乡邻嘲讽被旁人欺负,没有人给他公义,现在他强大了,凭什么要给别人公义?
两个时辰后,黄远岱看罢李彦跟其他四名元神境官吏的供词,脸上浮现出满意之色。
看了一眼毕恭毕敬站在厅中,仍旧显得局促不安的李彦,黄远岱终于露出了亲和的笑容,招呼对方道:“李大人,不必一直站着,请坐。”
“多谢黄兄!”李彦连忙致谢。
他现在已经知道黄远岱的姓名,但也仅此而已,黄远岱并未告诉他太多自身信息,没这个必要,所以李彦仅仅知道黄远岱是赵宁的谋士。
倘若坐在这里的不是黄远岱而是周鞅,李彦在听过对方的名字后,说不定还能想到对方的身份,毕竟周鞅在郓州城跟方家斗了许多年,曲折的事迹传得比较开,至于黄远岱,之前没什么引人注意的轶闻,加之不怎么出去跟文人书生相聚,名声不显,说破天也就是被方家迫害的万千泥腿子之一。
放下供词,黄远岱习惯性摸着那寥寥几根胡须,思索着问道:“童京身为同平章事、东京府尹,权冠一方,竟然只有些不痛不痒的劣迹,没什么罪大恶极的把柄,这似乎不是很正常。”
在李彦跟几名元神境官员的供词中,童京虽然也在四时八节收受贿赂,但数额都不大,基本可以算作是正常的官场潜规则,其余的渎职罪行也不明显,大多是一些有问题但问题不大的事。
在权力场这个大染缸里,没有谁能真的出淤泥而不染,区别只在于程度,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能在自己吃的脑满肠肥的时候,记得为百姓做点实事,没有戕害人命,那就值得送青天牌匾了。
两袖清风六亲不认那种官员,从古至今就没出几个,每一个都还青史留名,被大书特书,说是神仙下凡、圣人转世也不为过。
如果抛开土地兼并、流民的事不说,童京算得上是一个清官。
李彦作为童京的左膀右臂,后者几乎没什么事能瞒得了他,连李彦都拿不出童京额外的罪证出来,可见童京确实没什么天怒人怨的举动。
听罢黄远岱的话,李彦不无尴尬道:“童京家境优渥,童家虽然不是一方豪强,但也是地方大族,锦衣玉食并不缺,所以他在为官其间,基本没什么索取贿赂、谋财害命之举。”
黄远岱嗯了一声,心中了然。
皇朝官员这种存在,只要不贪财敛财,基本也就没了渎职枉法的必要,好色都不是问题——只要大小是个官,就不会太缺美人,而官职到了四品以上,除了权贵世家的千金,民间美人都是唾手可得。
人生没有财色障眼,大部分**也就没了,仅剩的权力欲求,也未必非得用为非作歹的手段。
暂且按下这个问题,黄远岱笑呵呵的对李彦道:“那四个元神境官员中,李大人想好要杀谁了吗?”
李彦立时精神紧绷。
他必须要杀一个人,才能完成投名状。尤其是在没有给出童京罪证把柄的情况下。只有这样,黄远岱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后路,让他往后只能唯赵宁之命是从。
“其实李大人不必犹豫。”黄远岱淡淡道,“李大人只需要在这四个官员里面,挑出作恶最多罪该万死的那个人,杀了就行了。”
李彦讷讷半响,终究是俯首称是。
......
曙光透过窗纸洒进房间,赵宁结束一夜修炼睁开了眼。
由青衣小姑娘伺候着梳洗过,赵宁刚刚准备吃早饭,黄远岱就捻着胡须进了门,打着禀报昨夜成果的幌子,要蹭赵宁的饭吃。这大清早的,黄远岱就嚷嚷着要美酒,说什么昨夜一夜未眠,现在精神疲乏得紧,正好来壶烧酒提提神。
听完黄远岱的禀报,对童京没有大罪大恶的事实,赵宁并未感到意外,前世他就知道这个人,对方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清官。毕竟是东京府尹,宋治迁都汴梁后,双方不可避免会多少接触一些。
“黄兄就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吧。”赵宁最后给出了决断,“童京虽然算是能吏良臣,但权力之争本就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黄远岱得到赵宁的态度,也就完全放下心来,美滋滋的喝了一杯酒,闭着眼咂摸了一下嘴道:“说是清官,也是抛弃了土地兼并这个前提。李彦他们对待张京的态度,没有童京的首肯也不可能行得通,真要把这些年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的罪过算上,童京这个地方主官死上八回也不冤。”
赵宁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土地兼并这事,在整个皇朝内都是普遍现象,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大势,既然是大势,那便不可违逆,个人并不能改变什么,能做的唯有适应。
虽然此事的确让很多百姓家破人亡,但如果真要把这个算进官员的政绩考评里去,那天下州县的主事官员,就没几个能保住乌纱帽了。
追根揭底,土地兼并带来的,是寒门庶族地主的力量壮大——这是皇帝扶持寒门官员、士子做大,必然要有的根基。寒门地主力量不大,寒门官员再多,也只是空中楼阁。
所谓寒门,指代的并非普通百姓,商贾也好,作坊手工作业者也罢,包括自耕农在内,都称不上“门”。寒门,指代的是庶族地主。
门阀士族、世家权贵之外的地主阶层,即为庶族地主。
所以要称为寒门,首先得是地主。
皇帝扶持寒门,主要就是扶持这些地主势力。
故而土地兼并绝无可能断绝。
当然,这也不是说,皇帝就把平民百姓排除在外了,科举从来都没有“不是地主大户出身不能参与”的规定。
只不过普通平民,农夫、商贾、手工作业者,大多没有多余的时间、精力、钱财去拜师读书,仅是干活养活自己跟家人就要拼尽全力。能专心致志十年寒窗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至少也得是殷实之家。
吃完早饭,黄远岱提着没喝完的半壶酒走了,他
需要带着人跟李彦一起,快马加鞭赶往汴梁城。而赵宁当然不用亲自奔波,跟着楼船按照正常速度驶往汴梁即可。
午后的空闲时间,赵宁习惯性来到船头,在冬风里观风景。中原地势开阔,田野一望无垠,有助于开拓心胸。与此同时,赵宁也要看看沿岸的村落、平民,多目睹一些百姓的现状。
没多时,杨佳妮也来到了船头。
相较于赵宁,杨佳妮每日修炼的时间更多,毕竟她几乎不用管事,以往她每天结束修炼,不是坐着看风景发呆,就是抱着酒壶去厨房捣鼓吃食,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得了空闲她就会出现在赵宁的视野中。
“你让张京麾下的悍匪流民都回了老巢,却让他呆在楼船上,把他带去汴梁城,是打算做什么?”杨佳妮侧着脑袋问。
赵宁看了杨佳妮一眼,对方跟他站得比较近,这一眼看过去,入目就是对方雪白水嫩的俏脸,瞧着挺饱满,却又半点儿都不显得胖,仿佛掐一下就能掐出水来,充满了青春活力,看得赵宁心头微微一动。
“汴梁不比郓州,这是大齐东京,中原最为繁华富庶之地,人丁众多,鱼龙混杂,而你我两家在这里都没太大势力,所以无论一品楼还是长河船行,要在这里立足都不是那么容易。
“张京白沟太岁的名头,威震一方,在汴梁城也有很大影响力,难得的是这个名声因为近些年来不断收拢流民,跟豪烈义气挂钩,在市井中颇受欢迎与赞誉。
“有张京走在前面开路,一品楼跟长河船行要在这里站稳脚跟,就要简单很多。”收回看杨佳妮的目光,重新看向面前的广袤天地,赵宁简单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杨佳妮认真的点了点头,忽的奇怪道:“你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走到杏花村就碰到了作乱的张京,而后顺势抓住了前来平事的李彦,现在又要靠他俩打开汴梁城局面。这一系列举措下来行云流水,轻松写意,谈笑间就扭转局势,稳操胜券,神似周郎火烧赤壁。
“要不是有他俩,你要解决咱们两家产业在汴梁遇到的困境,只怕不会容易吧?你说说,你的运气怎么能这么好?”
赵宁笑了笑,他能说他是早就知道,张京会在差不多这个时间,于杏花村一带闹事,这才有意安排了行程吗?
不同的是,前世张京及时察觉到李彦等人到了,只身开溜跑得飞快,没有在今夜被抓住,没过几天再度露头,便重新组织人手,开始大肆攻掠县邑。
凡此种种,赵宁当然不能说,所以他只能口不由心的道:“我的运气一向都不差。”
这话能忽悠其他人,却蒙蔽不了杨佳妮,后者很严肃的审视了赵宁浑身上下一遍,若有所思的道:“总觉得自从去年秋猎见面以来,你这家伙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怪异气。”
赵宁打了个哈哈,“能有什么怪异的,不过就是不再做纨绔了。”
杨佳妮哼了一声,直接选择无视赵宁这个敷衍之词,而后她陡然眼前一亮,自认为抓住了重点:“你是不是修炼了某种强大秘法,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章二八五 开辟新天
汴梁。
城中最有格调的酒楼的雅间内,**个人摆案而坐。
这些人个个气息沉稳,呼吸绵长,满面威严精明之色,衣衫材质都是顶级,价值不菲,显然皆是有身份地位的强者。
最年长的已经白发苍苍,最年轻的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若是有汴梁的大商贾在场,一定可以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些人的身份,他们都是各个世家在汴梁城的主事者!
同时他也会感到惊愕,因为其中一些人彼此关系并不好,平日里没少互相争斗,因为他们分属将门勋贵与士人门第!
“这些年来,童京隔三差五就会派人,以各种理由来干扰我们各家产业的正常经营,今天说有人状告我们以次充好,明天说我们强买强卖,后天说我们构陷同行,每回来都要翻看账簿,从上到下调查一番,让我们好几天无法正常买卖,大大小小的客人与伙伴,都被扰得不厌其烦,不肯再度登门。
“最近几年,我们都在亏钱,经营规模一减再减,很多商铺不得不关门大吉,
“尤其最近这段时间,童京愈发肆无忌惮,竟然开始以各种名目直接查封我们的店铺!这鸟厮在对付我们这些世家时,也没忘记扶持寒门商户见缝插针,肆意侵夺我们的产业份额!照这样下去,不用几年,我们就将彻底退出汴梁城!
“诸位都是各家实权长老,肩上担着为家族增加收益的重责,而因为眼下这种局面,相信诸位都没少受家主诘难。若是我们果真丢了在汴梁乃至中原大地的生意,只怕诸位都无法给家族一个交代吧?”
说话的是赵正吉,赵氏在汴梁城的主事者,四十多岁、面容阳刚,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言辞颇为恳切。
众世家长老闻言,大多面容肃然,不乏唉声叹气者,显然赵正吉的话,正是所有人都面对的困境,而且是轻易无法解决的难题。
听完赵正吉的发言,众长老都把目光投向他,今天对方邀请大家到这里来赴宴,众人之所以会摒弃世家之间的成见到场,就是想要商量着一起拿出解决方案。
现在赵正吉挑开了话头,众人都想听听对方接下来的话,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好的建议。
如果说在寒门面前世家利益一致这句话,多少有些空泛,在当今形势下不好落到实处,那么在汴梁城,这些同病相怜的长老,无疑有着切实联手的可能性。
汴梁权力基本掌握在寒门官员手中,童京为人又强势,仅靠单个世家自己,谋的还是商贾之事,在如今被迫站在了官府权力对立面的情况下,的确是步履维艰,极难扭转局势。
然而,不等赵正吉接着往下说,房中就响起了一个阴阳怪气,满含讥讽的不和谐声音:“赵长老这话说的,好像各家在汴梁的产业,都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然而在座的诸位哪个不知,眼下童京查封的产业,基本都是赵氏商铺。最近这段时间,遭受损失最大的,也是赵氏。也就是说,童京真正动刀的对象,是你赵氏一族,可不是我们其它世家。”
众长老循声望去,就见一位气质颇为儒雅的半百老者,正一脸讥笑的看着赵正吉。
这是徐氏长老徐嵩,当朝宰相徐明朗的堂弟。
赵正吉脸色一沉:“徐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各家产业的规模没有大量缩减?”
徐嵩针锋相对:“徐某的意思是,童京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你赵氏,面对退出汴梁危险的,也只有你赵氏,其它各家并无生死之虞。
“赵长老刚刚说这么多,无非是想拉着我们一起下水,让我们跟你一起对抗童京。你这是把我们当枪使,让我们都跟赵氏一样,跳到跟童京不死不休,没有退路的局面上去!你觉得我们会答应?”
在场的杨氏长老闻言坐不住了,大声道:
“童京要在汴梁彻底压制世家力量,当然不会同时把我们都逼到死路上,引发我们共同反抗。可一旦赵氏撤出汴梁,接下来就会轮
到我们!唇亡齿寒这么简单的道理,徐长老难道都不明白?”
徐嵩呵呵冷笑道:“杨氏跟赵氏的关系,谁人不知,杨长老自然向着赵长老说话。但说一千道一万,没有好处的事,我们可不干。”
“你!”杨氏长老被气得不轻。
赵正吉却忽然道:“若是有好处呢?”
“能有什么好处?”徐嵩一脸不信。
赵正吉正色道:“赵某有把握,只要我们联手,这回就能扳倒童京跟他的党羽!此事之后,各家产业都能恢复如初,或许还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徐嵩不屑的冷笑一声:“大言不惭,空口无凭。”
赵正吉面色铁青,大怒道:“你可敢跟我打赌?!”
“你要怎么赌?”徐嵩老神在在。
赵正吉咬牙道:“这回的行动,你徐氏可以不参与,但事情若成,徐氏的产业就彻底退出汴梁!”
“事若不成呢?”
“我赵氏再不踏足汴梁一步!”
“好!一言为定!”徐嵩生怕赵正吉反悔,“在场长老都是人证,你若是食言,赵氏就会名声扫地!”
赵正吉冷冷道:“赵氏从不食言,也希望徐氏不要出尔反尔!”
“这就立约,白纸黑字写清楚!”
“正该如此!”
眼看赵正吉跟徐嵩闹得面红耳赤,各世家长老都有些尴尬,赵氏跟徐氏是眼下大齐最顶尖的两大世家,而且随着文武之争愈演愈烈,两家的关系也是愈发紧张,他们之间的争斗,这些世家长老并不好轻易插手。
这要是放在以前,雅间的诸位长老们,说不定就按照文武之分站队了,但如今面对来势汹汹,有皇帝支持的寒门,和眼下汴梁的局势,大家都表现得很克制很谨慎。
约定立完后,雅间的气氛也不再适合宴席继续,没多久众人就各自散去。
除了有两家长老跟着徐嵩走了之外,其他世家的长老都决定这回跟赵氏同一立场。面对切身利益,分歧都可以暂时抛开,先看看赵氏能不能有办法总没坏处。
宴席结束,赵正吉跟杨氏长老结伴离开酒楼。
“宁哥儿既然已有对付童京的策略,咱们自己行动就成了,完全没有必要拉着其它世家一起,尤其是那些士人门第,又不是没他们不行,咱们跟他们费这番口舌、力气做什么?”进了马车坐下,杨氏长老不解的问赵正吉。
作为杨氏在汴梁的头号人物,他已经知道了赵宁要怎么对付童京。
此刻的赵正吉,已经完全没有在雅间时,被徐嵩激怒的恼火之态,整个人神色轻松意态闲适,完全不像是刚刚发过火的,闻言他轻轻一笑,不无深意道:
“宁哥儿看得比我们远。他已经不满足于,赵氏、杨氏只是在将门中有影响力了。”
杨氏长老怔了怔,讶然道:“赵氏难道还要结交士人门第?”
“这回的事,就是一个契机,也是投石问路,且先看看效果如何。总而言之,从商事上入手,比直接跟世家官员在权力场上碰面要好得多,回旋余地大。”赵正吉不急不缓的道。
“眼下大齐文武之争如烈火烹油,在这种形势下,宁哥儿还要谋求跟士人门第结交,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杨氏长老双目瞪大,他越想越觉得这个问题不简单。
刘氏、庞氏倾颓,郑氏、吕氏衰落后,士人门第中的不堪之辈,除了徐氏,基本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剩下的不说个个家风纯正,至少没有大奸大恶之辈了。
赵正吉没有正面回答,事实上赵宁也没有给他明确答案,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推测徐徐道:
“这天下哪有什么永远的敌人。杨兄可别忘了,在本朝之前,门阀世家本身就没那么明显的文武分流,早些时候的真正世家俊彦,哪一个不是出将入相?”
杨氏长老似懂非懂。
良久,他叹息一声,悠悠道:“宁哥儿在想什么,
我或许不明白,但眼下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何事?”
“徐嵩跟徐氏这回会亏得很大。”
“杨兄觉得,他们亏了什么?”
“当然不只是在汴梁的商利。”
“还会有什么?”
“在士人门第中无可比拟的威望!”
......
作为同平章事、东京府尹,童京每日都有大量政务,所以昨夜杏花村的流民祸乱,事态虽然不小,但在李彦、蔡贯都赶过去之后,童京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等对方给他带回捷报。
两个元神境中期带着四个元神境初期,弹压区区一个张京,就算后者麾下河匪流民很多,在童京看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真正让童京觉得有些烦的,是眼前这个站在大堂中间的人。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官员,出自士人门第中的章氏,是东京府中的两个从四品少尹之一,叫作章东来。那也是东京府上层官员中,唯一一个世家官员。不到四十岁就能官居从四品,除了家世显赫,章东来自身能力也是非凡。
叫童京头疼的是,对方品性端正的可怕。
章氏、史氏、陈氏,都是门第中排名靠后的世家,家势虽然不大,却一个比一个顽固,诗书传家培养出来的,就是一群把礼法看得比天还大的家伙。
“张京为祸乡里,固然罪不可恕,但他麾下能有过万之众,根结却在于这些年来汴梁土地兼并过甚!今日我们要剿灭张京固然不难,但若是不能抑制土地兼并,坐视流民持续增多,那么明日就会有李京,后日还会有王京......”
听着章东来侃侃而谈,童京不由得脸黑如墨,他觉得对方很可能说大后天就会再出个童京。
抑制土地兼并,说得轻巧,寒门地主不壮大实力,他这个寒门官员、寒门利益的代表,在汴梁的地位怎会稳固?
秦汉以来,皇朝的立国根基都是世家大族,眼下皇帝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就是要把皇朝的统治基础换成庶族地主,从而实现中央集权。
不扶持寒门,皇帝的大计如何成功?
产生一些流民,只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罢了。
从童京的立场出发去思考,等到天下没了世家,世家大族的家业、田产全都空出来,自然也就有了安置流民的地方,届时天下自然会安定。
至于眼下,如张京这种势力,胆敢冒头闹事,灭了就是。皇帝难不成还会因为此事降罪于他?
皇帝比谁都门儿清。
“张京的事本官自会处理,章少尹还是继续本官之前交代的任务,去处理那些不法商贾吧!”童京冷冷打断了章东来的话。所谓不法商贾,其实指代的就是各个世家的产业,用世家的人对付世家的人,能给童京减少很多世家仇恨。
“大人!下官说得不是张京,而是流民,是土地兼并......”眼看童京偷换概念,章东来严词强调。
“退下!”童京断喝一声。
章东来张了张嘴,末了还是无法忤逆上官的权威,只能无声退出大堂。
望着章东来愤怒而落寞的背影,童京暗自嗤笑。身为官员,首要任务就是弄清什么才是政绩,那是立身之本、进身之阶。
抑制土地兼并、为普通百姓做主是政绩吗?扩大寒门地主的势力,打压世家的力量,才是皇帝需要的认可的政绩!
童京已经是二品大员,挂着同平章事的职衔,他要继续往上爬,就得瞅着宰相大位。
这些年他政绩不错,童京仔细算过,等做完手上的事,让各个世家的产业、势力基本退出汴梁,他就完全证明了自己对付世家的能力,而这份成绩也足够让他再进一步。
届时,大齐皇朝的第一个寒门宰相,就将是他童京!
他将开创历史先河,为后续无数寒门官员闯出一天新天,并且青史扬名,成为后世无数寒门官员歌颂的对象!
章二八六 是谁
一时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希望中,童京眼中渐渐有了由衷的笑意。
不过他很快就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到当下的实际事务上。
拿起案桌上的一份文书,童京眼神逐渐凌冽,嘴角也浮现起一抹残酷笑意:“赵氏?大齐第一世家又如何,皇朝最显赫的外戚又如何?
“如今陛下布局完成,对你们已经不再留手,连雁门关都有了六万禁军,你们还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
“只有把你们的势力从汴梁抹去,才能体现我这个东京府尹,对付世家大族的手段。等我达成这个目标的时候,陛下就知道我已拥有打压一切世家的能力!”
念及于此,童京合上这份对付赵氏产业的计划文书。
就在这时,李彦回来了。
“你回来的正好,之前查封赵氏各个商铺、产业的事,一直都是你在主持,要找到合适的不会有后患的理由,多少需要些精力,这件事还你来继续做,张京就交给蔡贯。”
对付赵氏很关键,容不得半点差池,童京只会把这件事交给自己信任的人,章东来他不会考虑。
话说到这里,童京见李彦面色有些奇怪,不像平常面对他时那么恭敬,反而直勾勾的看着他,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色也有些红,似乎在准备说什么大事,心里觉得纳罕,遂问道:“蔡贯怎么没来?”
为了凝聚寒门力量对抗世家,皇帝目前没有在寒门官员中,实行特别严格的文武分流之策,童京作为汴梁东京府主官,这里的驻军他也有部分节制之权——只是部分,毕竟天下军队都归大都督府统率。
但就是这部分节制之权,已经足够童京拿鸡毛当令箭,实际插手驻军事务了,故而蔡贯平日里也将他视作上官,这回出去处理杏花村张京的事,理应跟李彦一同到他这里来复命。
李彦的回答出乎童京预料,让他禁不住手脚一僵:“蔡贯将军死了。”
蔡贯怎么会死?他可是元神境中期!区区一个张京,本身不过元神境初期,麾下河匪中修为最高的,也只有御气境。就算对方人多,蔡贯只要不一心寻死,又怎么会被河匪流民欧杀?!
童京心念急转,勉强压下心头的意外、震惊,他冷着脸沉声问:“蔡将军怎么死的?”
李彦道:“自杀。”
童京饶是城府深厚,也被这个答案扰得心潮翻涌、脸色大变,厉声喝斥:“胡说什么!好好的,蔡将军怎么会自杀?!”
李彦背书一样的道:“因为蔡将军同情百姓,不想把手里的刀对准流民,更不想跟给了万千流民活路的张京为敌,但上官军令在身,他又不得不绞杀流民,蔡将军走投无路,唯有自裁!”
童京猛地一拍桌案豁然起身,遥遥指着李彦的鼻子,气得怒发冲冠:“李彦!你疯了不成?什么话也敢乱说!蔡将军为国除害,何谈走投无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京何在?!”
童京怒气勃发,要是换作以前,李彦肯定会非常畏惧,但此刻他完全不为所动:“下官说的都是事实。
“大人无法抑制土地兼并,又不能妥善安置流民,致使汴梁每年都要饿死百十人,成百上千的流民别无选择,为了求一口饭吃,只能选择上山为盗、下河为匪,这才致使白沟太岁张京日益做大,以至于发展到攻掠乡里的地步。
“蔡将军
想要将此事上报朝廷,却畏惧忤逆大人的势力、权威,可怜蔡将军忠义无双,无法向手无寸铁的流民下手,又畏惧大人惩罚,这才只能在杏花村自杀,想要借此引起朝廷注意。
“下官目睹蔡将军之死,痛心疾首,蔡将军临死之际,不忘托付下官,一定要将汴梁府情况上报朝廷,给百姓流民一条活路,下官这才忍辱偷生!
“眼下下官回到这里,就是想请童大人迷途知返,主动向朝廷交代自己的过错罪行。如此,下官也能全了同袍之谊。”
听罢这番话,极度的震惊让童京瞳孔放大,面上的血色一下子消退得干干净净,他怔怔望着侃侃而谈、大义凛然的李彦,就好像完全不认识对方。
但他没有继续发怒,反而冷静下来。
他重新在桌案后坐下,看李彦的眼神变得一片冰冷。
李彦是他的左膀右臂,但他知道,现在对方已经背叛了他,这让他无比难受,也让他格外恼怒。
他不再把李彦当作同僚看待,眼下已经完全将对方视作政敌。
敲了敲桌子,叫进来一名心腹官吏,低声吩咐两句,让对方下去迅速弄清杏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不骄不躁的看向李彦,漠然道:
“李少尹,你弹压河匪不利,致使蔡将军身死,还敢在本官面前大言炎炎?说,蔡将军是不是你杀的?
“你害死蔡将军也就罢了,竟然还敢颠倒是非,抹黑汴梁军政大局,你当真以为投靠了某些贵人,就能为所欲为?本官告诉你,贻害了陛下的大计大业,谁也保不住你,你有十颗脑袋都没用!”
说到最后,他如箭的眼神盯在李彦身上,仿佛要将他万箭穿心,言语间流露出洞察一切的智慧、掌控万事的自信、不可触犯的威严,更是犹如一座大山,要将李彦活生生压成肉泥。
事出反常必有妖,在童京想来,李彦今日举止反常,当面跟他翻脸,必然是有恃无恐。所以对方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投靠了世家!寒门官员成为世家爪牙并不新鲜,而也只有投靠了世家,李彦才敢跟他这个二品大员决裂。
李彦摄于童京的强者威严,不禁心跳如鼓,脸色也有些发白,长久以来对童京的畏惧再度回到身上,让他感觉到非常紧张。
“来人,将李少尹押入大牢,严加看管!河匪流民祸乱杏花村的事不查清,不得让李少尹踏出牢房半步,也不得允许他跟任何人接触!”童京将李彦的神色纳在眼底,已然知晓对方心中有鬼,顿时强硬下令。
若是换作寻常时候,李彦此时必然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有底气,故而虽然心中畏惧,但脚下生根,一动也不动。
童京的命令下达后,进门的不是他的心腹官吏,而是许多东京府中上层官员,且个个面色复杂。他们到了堂中之后就拱手而立,也不说话。
刚刚退出去的章东来,现在就站在人群最前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童京不死不休,铁骨铮铮的模样。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大半个东京府的中上层官员,没有得到命令就擅闯童京的公堂,这让童京不由得心头一沉,预感大为不妙。
若只是世家官员“逼宫”也就算了,他们毕竟是少数,掀不起大的风浪,可在场的还有很多寒门官员,那可是童京
的根基力量!没有这些寒门官员,他不过是个光杆府尹罢了。
“尔等这是要造反不成?都给本官退下!否则,休怪本官严刑峻法,上书陛下,将尔等全都下狱治罪!汴梁府大局有多重要,陛下有多重视,难道尔等不知?此刻竟敢犯上作乱,这是跟陛下为敌!谁能护得了你们?!”
童京将皇帝搬了出来,这番话是说给寒门官员们听的,“现在立刻退下,本官可以不追究你们的罪责,胆敢稍有延误,就算本官能放过尔等,陛下也必然不会姑息!”
若是寻常时候,这番态度摆出来,堂中的官员们怎么都该畏惧了,可现在没有一个人后退。
李彦清了清嗓子,现在有这么多人在场,他的胆子壮了起来,敢于再度直视童京了:“童大人,你勾结汴梁大户,纵容对方兼并土地,草菅人命,致使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而今更是导致张京祸乱一方,杏花村百十人因此而亡,渎职之甚,我等与你无法继续共事。
“就在今早,下官等已经联名上书朝廷,请求陛下治你的罪!”
听到联名上书这几个字,童京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他不知道李彦是用这些寒门官员的罪行证据,以及赵宁给予的大量钱财,逼迫、利诱他们倒戈投向了赵氏——这些寒门官员,跟李彦的经历、德行差不多,选择当然也就跟李彦类似——但却明白上书一旦送出,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章东来这时上前一步,出声道:“下官先前已经劝过童大人,可童大人心中没有百姓。
“不仅如此,这些年童大人跟一些商贾相互勾结,收受贿赂贪赃枉法,制造并不存在的罪名大肆打压世家产业,致使天怒人怨,如今我等已经将童大人的罪证,一并遣人送到了朝廷!”
这番话让童京惊怒万分,再度从座位上豁然起身,却是面白如纸,半响没说出一句话来。
扶持寒门兼并土地,制造了许多流民并不算什么,没能将流民尽数妥善安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引发对方祸乱地方,却没能及时有效处理,还让蔡贯当场自裁,这就问题很太严重。
如今麾下寒门官员都跟他反目,他连府衙都管理不好,更是无能到极致的体现。
一两个世家说他为政不公,有皇帝保着,他或许还不是很畏惧,但诸多世家一起说他贪赃枉法,他就很难保全自身——真当世家根深蒂固的影响力,都是虚的不成?
而眼下还是世家官员跟寒门官员的联合!
局面已经完全失控。
皇帝要一个不能掌控局面,成为了众矢之的的东京府尹做什么?
童京心中一片绝望。
他知道,他完了。
直到这一刻,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玩完的。
明明前一日,他还是有望宰相大位的重臣。
为何一夜之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到底是谁在针对他?
童京想不明白。
但他至少知道一件事。
在黑暗中对付他的这个人,一定可怕到了极点。
若不是十分强悍,对方怎么能在悄无声息间,就将汴梁府的寒门、世家实力,给聚集到同一个阵营,并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他致命一击,让他连反手的余地都没有?
此人,到底是谁?!
章二八七 节度使与藩镇
楼船行驶到汴梁城外,靠在了人来人往、繁花如织的码头。
赵宁坐在窗前,一边意态安闲的饮茶,一边眺望附近的热闹市井。
码头上最多的是贩夫走卒,扛着包、装卸货物的苦力,个个都在寒风中挥汗如雨;河面上最多的也是货船,载满了各式各样的货物,有的包装严实,如丝绸与茶叶,有的裸露在外,如柚子与陶器。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画舫,跟松林镇不同,这里的画舫不仅更加高大,装饰得更加精致,而且数量繁多,一眼望不到尽头,形成了另类的独特“长街”。
今日难得艳阳高挂,不过眼下天色已晚,天边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层云如梭漫卷舒展的景象,好似夏日。
在青衣小姑娘奉上晚饭的时候,杨佳妮抱着两坛酒在桌前坐下。自从上回她自认为聪明的,推断出赵宁修炼了某种能够未卜先知的强大秘法,这两天就一直在赵宁面前晃悠,想要得到准确答案。
这种秘法固然是存在的,天元可汗用来推测王庭有无奸细的天机诀,就属于其中一种。赵宁给不出确切答案,杨佳妮不肯轻易放弃,就老是围绕在赵宁身边。
“汴梁府的大事似乎都已经解决,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秘法的事赵宁不说,杨佳妮也不好逼问,坐下来便随意找了个话题。
赵宁边吃边道:“今年就不走了,我们留在汴梁过年。核心要务是已经解决,但汴梁府诸事繁杂,要达成此行目的,还需要一段时间。”
如今已经是腊月中旬,年节就在眼前,在繁华热闹的汴梁过年,怎么都是个不错的选择。
杨佳妮喝着酒若有所思道:“咱们这回到处游荡,最根本的目的,一方面是为长河船行扫清障碍,控制运河沿线要地,为两家攫取更多财富;另一方面是行侠仗义、匡扶世道正气,为接下来极有可能到来的国战做准备。
“像松林镇这种小地方,有青衣刀客除掉地方恶霸,教训当地官吏,再建立一个小小的分舵,就能达成目标;
“到了郓州这种州城所在地,就得面对地方豪强、封疆大吏,做起事来就不能简单粗暴,得讲究方式方法,但靠着我们的修行者实力,处理起问题来依然不难,扶持地方良善之家也轻而易举,长河船行跟一品楼也能很快站稳脚跟;
“但到了汴梁府这种真正的繁华、枢纽之地,世家、寒门势力庞大,市井鱼龙混杂不说,我们要解决的最大不公义之事,也变成了由土地兼并产生的大量流民——这也是皇朝最大的问题所在。
“跟童京这样的人物交手,影响直达朝廷,撬动的是世家文武之争、世家与寒门之争的皇朝权力大局,皇帝都很有可能亲自插手具体事务。
“此时仅靠咱们两家的势力,已经无法正面轻易扫平障碍,这时候你就不得不联手各个世家,乃至是士人门第,需要考量的东西剧烈增加......”
说到这,杨佳妮只觉得头大如斗,她满满饮尽了一杯酒,这才哀叹一声:
“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可即便是这样,咱们的目标也未必能达成——童京是可以扳倒,但土地兼并跟流民的问题,真的能解决吗?张京跟他的手下能得到妥善安置吗?”
赵宁没想到一向话少的杨佳妮,这下会一口气说这么多,当然对方问的东西他早已考虑过了,而且早就有了答案,这厢不紧不慢道:
“我之前就说过,能真正解决流民问题的,只有皇帝,我们不过是尽量缓解,暂且给流民一条活路而已。
“类似张京这样的存在,接下来几年会出现更多,他们占山为王下河为匪,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收取过路商贾的买路钱,也是劫富济贫的一种方式,虽然商贾也有很多不容易的,但只是付出买路钱的话,总归是能活下去。
“我们能做的,只是让张京他们这几年不被官府剿灭,等到国战开始后,一切都会不同,那时候他们的命运才会真的得到改变。
“在这个过程中,只要我们处理了童京这样的大官,昭示公义匡扶正气的效果还是会有,那些暂时没有失去土地的百姓,都会拍手称快。无论怎么说,惩办贪官污吏是平民百姓最喜闻乐见,也是最能引导世道正气的举措。
“只要这两者做好了,余下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最重要
的是,我们要争取的,只是这几年而已。”
杨佳妮放下酒杯跟筷子,盯着赵宁一动不动,严肃认真的问:“童京会真的被治罪,皇帝会真的着手解决流民问题吗?”
扶持寒门地主,可是皇帝的国策。
赵宁没有立即回答,他喝了杯酒,悠悠道:“我要做的,就是让皇帝不得不就范。”
......
燕平,宫城。
皇帝的崇文殿里,站了不少大臣,世家、寒门官员皆有,宰相徐明朗、大都督赵玄极赫然在列。眼下众人在商议的,便是汴梁府童京的案子。因为事情涉及蔡贯,属于军方,所以赵玄极也到了场。
“李彦等人以下犯上,状告上官,胆大妄为,理应严惩不贷!至于他们所说的童大人种种罪状,不过是牵强附会罢了,缺乏有力实证。
“没能处理好河匪、流民祸患的,也是蔡贯,把这事算到童大人身上,有失公允。况且蔡将军自杀的事情疑点重重,不可不查。仅凭李彦等人一面之词,就要治一名二品大员的罪,未免轻率。”
说话的是参知政事孔严华,也就是在凤鸣山被赵宁痛殴的那位,这人知耻而后勇,现在已经是元神境后期,靠着皇帝信任与修为境界,参知政事的职位也得以保全,他自然是要保全童京的,这也是皇帝的意思:
“臣建议派人去汴梁彻查此事,还童大人一个清白!”
御案后的皇帝不动声色,听罢孔严华的话,似乎显得很犹豫,转头问徐明朗:“宰相以为如何?”
徐明朗目不斜视道:“过万河匪流民祸乱乡里,导致百余人死亡,此事确凿,多名汴梁府官员联名上书,揭发童京处置流民不当、收受贿赂的罪行,也有实证。
“现在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仅在汴梁传开,引发民怨沸腾,在燕平也是闹得人尽皆知,若说童京是完全清白,只怕臣民不服,难以平息舆论。”
宋治默然片刻。
他知道徐明朗说的是事实,既然徐明朗在这件事上,没法偏袒太多站在他这边,那也就说明民情民愤确实不好平息了,他若是执意保全童京,只怕会因小失大。
只是汴梁府的事,怎么会这么快在燕平都闹得众所周知,就值得深思。
“说到底,还是这些年流民增加的过快,童京没有处置周全。”宋治做出一副寻思的模样,“现在天下流民这么多,各地兵源都受到极大影响,诸位有什么好的解决之法没有?”
孔严华见皇帝将话题岔开,就知道皇帝这是要借童京的事做文章,变害为利!
汴梁府流民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今日会出现张京,明日就可能出现李京,为了稳固皇朝的统治秩序,必须要寻求解决流民的法子。虽然明眼人都知道土地兼并是导致流民产生的根源,但皇帝不可能断绝土地兼并,这就必须另寻他途。
作为皇帝心腹,孔严华当然知道宋治追求的是什么,当即出声道:
“流民祸乱乡里,已经不可不重视,但要妥善安置流民,也不是简单之事。臣认为,既然军中现在兵源缺乏,府兵制已经难以维持,不如改府兵制为募兵制!
“让各地主官招募流民青壮入伍,并且不再轮替,这样就能给他们一份生计,免得他们作乱,还能解决皇朝兵源不足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听罢这话,皇帝眼前一亮,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忙让孔严华详细解释。赵玄极则是脸色大变,惊怒交加的看向孔严华,就差没当场直接喝斥对方闭嘴!
孔严华接着说,现在府兵制很难维持,很多地方都陷入了抓壮丁的困境;且因为各军都在延长府兵服役时间,导致各军逃兵日益增多,汴梁府军营里已经只有不到半数兵丁,如此情况,军队战力所剩无几。
而实行募兵制,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让自耕农可以安心耕作,有利于百姓安居乐于与皇朝的长治久安。
至于如何实行募兵制,孔严华建议增设“节度使”这个官职!
因为招募流民后,要妥善安置他们,除了给予粮饷之外,还得安置他们的家属,所以领兵的“节度使”必须拥有军政大权,既要能独立招募、训练将士,也要有屯田,调集地方粮饷的权力。
总而言之,“节度使”的军队,不能都由朝廷
养着,这对朝廷负担太大,得让他们就地取食,一地财税养活一地的军队。
孔严华这番话,就是赵玄极脸色大变的原因!
他很清楚,一旦皇朝实行募兵制,现存的府兵制就会消失,过上一些年,无论雁门军还是别的军队,都没有新到的兵丁轮替,那老卒服役时间到了离开军营后,雁门军就没人了!
长此以往,天下军队将完全属于“节度使”!
而皇帝任用的“节度使”必然大部分都是寒门官员,大齐将门世家不用多久,就会名存实亡,乃至彻底失去权位!
“臣反对实行募兵制!”在孔严华话说完后,赵玄极立即上前一步,神色肃杀的表明立场,“府兵制是皇朝根基,多年来战功赫赫,岂能轻废!”
不等皇帝表态,孔严华针锋相对道:“府兵制兵源已经无法保证,为了确保皇朝军队战力,实行募兵制是大势所趋,大都督为何对各地军队的现状视而不见?”
“荒唐!只要天下没有那么多流民,均田制不被破坏,府兵制怎么会无法维持?!”赵玄极大怒。
两人就此争论起来。
末了,童京与这回的汴梁之案,已经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
最终皇帝做出了决定:“府兵制是皇朝根基,不能轻动,但募兵制不失为解决现存问题的办法,既然如此,那就先试试,看看效果如何。
“问题是从汴梁引发的,那就先在汴梁增设一名‘团练使’,不必拥有军政大权,专门招募流民青壮,训练将士即可,给予两万兵额。”
赵玄极不想开这个口子,但他又确实没有解决府兵制现存困境与流民的法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法继续反对。
“那童京......”徐明朗开口询问。
“严惩!”皇帝丢下这两个字。
不严惩童京没能妥善处理流民的罪责,如何突显施行募兵制的必要性?
......
在汴梁增设团练使,招募流民建立新军的消息,很快就被赵宁得知。
“流民产生的根源是土地兼并,陛下不抑制土地兼并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增设什么团练使?”扈红练对这个消息很不解。
赵宁坐在案桌后,稳如泰山,淡淡道:“财富兼并、土地兼并是大势,一方面不可扭转,另一方面皇帝本身就要扶持寒门势力,而实行募兵制,不仅能暂时解决流民问题,还可以给予将门世家重创,皇帝何乐而不为?”
“皇帝此计,对将门世家而言是釜底抽薪!”站在窗前的杨佳妮眼露杀气。说到这她顿了顿,疑惑的看向赵宁,“童京的事,咱们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赵宁摇摇头:“均田制已经被破坏,府兵制难以维持,这是事实;实行募兵制是大势,这就是现状,谁也阻止不了。童京的事发生与不发生,皇帝都会推行这个计划。”
“将门世家难道要坐以待毙?”扈红练问。
“从局势发展来说,将门世家的确会逐渐消亡。”赵宁面色如常的道。
只要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会消亡的又岂止是将门世家,士人世家同样如此,这天下终究会属于寒门。中央集权与皇权的加强,是不可忤逆的大势。
赵宁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就眼下的天下局势而言,国战爆发在即,一切都还有变数。几年之内,将士世家的力量,还不至于遭受根本大创。”
前世国战期间,为了汇聚各地力量,手握地方军政大权,能够做到政令统一,自筹军队与粮饷的节度使大行其道。他们在各地建立自己的军队,形成区域军阀力量,号为“藩镇”!
节度使多为寒门将领,世家力量也有,不过非常少。
赵宁就曾以镇国公的身份,拥有过自己的藩镇与军队,就是没坚持太久,就被北胡军击败,不得不离开藩镇南奔。
说到这,见包括黄远岱在内,众人面色都很难看,赵宁笑了笑,“不必过于忧心,咱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我们来汴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往后做好自己的事,继续壮大我们的力量才是根本。
“在国战中取得了胜利,才能去想其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国战是大洪流,天下都会变样,届时各种各样的机会都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