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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三三三 中流砥柱(10)

    陈奕的怒火尚未来得及发泄,一个脚步蹒跚的老妪,就从身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抓住朴素妇人的手惶急道:

    “玲儿已经晕过去了,大夫来看过,说是再不用药,只怕凶多吉少,快些想想办法啊!”

    朴素妇人看到自己的婆婆,听到对方急切万分的讲述,不由得面色发白。

    眼下是春季,伤风多发,家里的小女儿从前两日起就咳嗽、发烧得厉害,虽然也请大夫看过,但家中已无余财,在他丈夫没有工钱的情况下,连吃饭都成问题,故而没有及时用药,只希望小女儿能够撑过去。

    底层百姓家碰到小病小灾,都不会轻易花钱去药铺买药,主要习惯是硬撑——没想到病情恶化得这么快。

    “怎么会这样,昨天还不是很严重......”朴素妇人惊慌失措。

    “大夫说病已入肺,必须马上用药,否则性命难保,药钱至少要三两银子......”老妪也快要哭出来。

    “三两银子.....”朴素妇人脚下一晃,差些倒下去。

    他们家境寒微,满打满算只有四两银子的积蓄,前段时间还被丈夫拿了三两,捐给官府用于国战了,现在家里就剩了一两银子不到。

    这可是一家人吃饭的最后依仗。

    可这也不够给小女儿买药的。

    朴素妇人只能将哀求的目光,看到刚刚向她炫耀完酒菜肉食的邻居妇人,对方家境殷实,这回还有官府发放的生活物资,不需要怎么花钱,这时候很可能会帮她。

    “哎呀,我刚刚想起,家里还有事,虎儿也病了,需要照顾,我先走了......”妇人僵硬的笑了一下,转身就走,麻利的犹如脚下装了风火轮。

    朴素妇人的泪水顿时溢出眼眶。

    这一幕让陈奕心中怒火万丈。

    平民百姓因为家国大义这四个字,在本身日子就过得不宽裕的情况下,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积蓄,导致吃饭都受到了影响,可谓正直善良到了极致。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捐献的用于保家卫国的血汗钱,反而进了那些本身就家境殷实的官吏、差役口袋。

    而他们在失去救命银子,连家人病了都救不了的时候,官吏并不会理会他们。

    朴素妇人的丈夫,的确是蠢,本就是穷人,还花那么大力气支援国战,拿出了积蓄不够,还亲自去帮助修缮城防,没有再挣钱养家。

    现在可好,胡人还没打过来,他们家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亲人都要受灾。

    义军将士同样很蠢,他们大多也是普通百姓,平日里种田劳作就已经分外辛苦,勉强够个生活,现在抛弃一切来抵抗外寇,官府连衣食都不给他们保证到位。

    然而他们竟然还不走,虽然牢骚满腹,却依然呆在军营里厉兵秣马。

    来日胡人大军到了,他们战死沙场,家里没了青壮劳力,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子女失去父亲,生活难道还会更好?

    陈奕这些人同样愚不可及,国家有难,官府本该冲在前面,现在他们跳出来出钱出力不说,还要受到官府的记恨,即将被官府针对,身家性命难保。

    而官吏们一个个趁机中饱私囊,不是大发横财就是生活依旧滋润,将弱肉强食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将吃人本色发挥到了极致。

    可是,如果大齐没有这些愚蠢得不可救药的家伙,在胡人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来的时候,哪里还会有家国在?

    陈奕上前两步,挡在了炫耀妇人面前,在对方愕然停下脚步,马上就要喝斥他让开的时候,抬手一巴掌朝对方脸上狠狠扇出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响,说不出的清脆有力,妇人嘴里血沫与牙齿齐飞,惨叫之际,断线风筝般重重侧摔在地,半张脸顿时肿得犹如猴屁股。

    这妇人趴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动弹,细细一看,原来是已经昏了过去。

    朴素妇人与老妪吃惊的看着陈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陈奕这个路人,为何突然就向炫耀妇人发难,而且出手还那么重。

    在陈奕向她们走进的时候,她们以为对方也要无故殴打她们,都是一脸害怕,畏畏缩缩的想要往后退。

    陈奕掏出两个金锭,在朴素妇人迷茫的眼神中,塞进她的篮子里,用让对方不能理解却倍感安心的柔和语气道:“拿回去,给家人看病,不要耽搁了。”

    朴素妇人与老妪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哽咽无言,唯有泪水滂沱。

    在她俩下跪感谢的时候,陈奕已经转过身。

    这世间的善良不可能都被守护,这世间的正义也不可能都被善待,他能做的,无非是多守护一点是一点,多善待一些是一些。

    陈奕面向那件杂货铺,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

    几名不远不近跟随的长河船行修行者,身形一闪,虎豹般冲向搬着几箱子果脯、米酒出门的衙役!

    在对方还没弄清楚情况的时候,沙包大的拳头已经像是砸西瓜一样,精准轰在他们的鼻梁上!

    两名衙役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双双被打倒在地,手里的果脯、米酒再也拿不住。

    他们刚刚骂了两句,想要抽刀反击,就被两名修行者的脚踩在了脸上,生生晕倒在地。

    陈奕看着两名手下,将那些果脯、米酒还给不明所以的杂货铺掌柜,眼神凛然。

    这世间的邪恶不可能都被铲除,这世间的魑魅魍

    魉不可能都被清理,他能做的,无非是在看到它们的时候绝不姑息,果断出手。

    “大当家,接下来怎么办?”

    两名修行者来到陈奕身后,面容肃然的请示。

    陈奕同样面容肃然。

    他伫立不动,看向长街尽头。

    在他的视野里,是几名向这里快速冲过来,身着皂袍制服的带刀衙役。

    很显然,他们当众殴打官差的行为,已经被对方的同伴注意到。

    非止如此。

    独属于衙门差役的示警、救援哨声,已经在长街各处响起,尖利、刺耳,如同催命鬼嚎。

    几乎是同时,长街左右的无尽屋舍区中,一道道精锐修行者的身影拔地而起。他们上了屋顶,从四面八方,燕雀般快速向陈奕所在的位置奔来。

    形似拉网。

    个个眼神低沉,人人煞气升腾。

    来者不善。

    陈奕等人已经陷入包围中。

    “大当家,这么多官府修行者一起出现,绝非什么巧合,刺史府绝对事先就有布置,他们要对付我们!”一名修行者寒声做出判断。

    陈奕不言。

    他当然知道形势是怎么回事。

    对官府的人出手,向官府发难,哪怕是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道,也必然会召之对方雷霆暴风般的反击、打压。

    朝廷、官府,才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主人群体,而统治者与主人的权威、尊严,在任何时候都不容触犯。

    陈奕只是没想到,刺史府的修行者们,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

    但只是转念一想,陈奕便明白,这必是李儒早有预谋的布置。

    显然,无论是之前这些年,以长河船行为首的民间势力、江湖侠客,对官府权力的掣肘、对官吏衙役的打击,还是以云家为首的地方大族、良善刚正之家,对刺史权力的监督与制约,对官府利益的威胁、削减,都已经让李儒忍无可忍。

    这回的陈景河之案,成了导火索。

    这条导火索,点燃了郓州刺史府,跟郓州地方大族、民间势力之间的战争!

    这是一场权力的战争,你死我活,谁也没有退路。

    陈奕主事长河船行这么多年,见多识广思维开阔,只需要稍微寻思,就明白了李儒的布置:

    出动近乎所有刺史府官吏、修行者,隐蔽散入市井之中,等到发现有那些在平日里,就喜欢多管闲事、对官差衙役不利的义士侠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官差出手,便群起而动,迅速拉网,捉拿这些江湖修行者!

    只要陈奕的人被包围逃不掉,届时便是人证物证俱在,李儒就有了清理郓州江湖势力的理由!

    对官府的人出手,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

    杀民与杀官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后者跟造反无异,官府必然出动最严厉的制裁手段,且官府手握大义名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

    而一旦双方开战,郓州驻军都得站在他们那边,陈奕等江湖势力,绝对没有胜算!

    从这个布置来看,李儒对官府官吏、差役的德行举止,与郓州江湖义士的行为习惯,都有准确认知。

    他一方面明白哪怕是在如今形势下,官府的人依然会横行无忌、压榨平民百姓的财物,甚至会因为战争期间权力扩大、有了大义名分,更加肆无忌惮;

    另一方面他也清楚,以郓州这些正义的江湖侠客,平日里表现出的正义感与无所顾忌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理。

    所以这个计划必然成功!

    这是知己知彼。

    陈奕在刹那间就意识到,既然李儒针对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都有了这样缜密而恶毒的清剿计划,那么云家等地方良善刚正大族,所面临的情况只怕会更加糟糕。

    对云家、长河船行等存在而言,这是陡然到来的生死存亡之秋!

    要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

    是该奋起反抗,为了公理与正义,不吝与对方血战,还是顾全国战大局,避免不受控制的大规模内耗,暂时隐忍?

    他不知道李儒已经判定,胡人大军不会主动郓州,所以做此布置毫无顾忌,他脑子里想的,是胡人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郓州有限的力量要撑到朝廷援军赶到,一星半点都损失不起!

    陈奕左右为难。

    深感左右为难。

    不得不左右为难!

    毫无疑问,局面已然失控。

    因为他刚刚想要多保护一些善良、正义,因为他今天在面对邪恶鬼魅时,选择了绝不姑息,所以他将长河船行等江湖侠义势力,带入了险境!

    甚至是绝境。

    这是一个无比讽刺的局面,也是一个无比现实的局面。

    “大当家!官府的修行者就要围杀过来了,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之前说话的那名修行者,见一向举止果断的大当家,在面对罕见的危急时刻时,竟然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不禁焦急万分。

    陈奕收敛翻涌不定的思绪,抬头凝神看向已经近在百步之外,呈包围之势将他们围困的百十名身着制服,在各个屋顶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官府修行者,一时间只觉得满嘴苦涩。

    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妨害了国战大局,这个罪责他担当得起吗?这是他的本心吗?

    束手就擒让官府抓捕他们,坐视官府围剿长河

    船行等江湖势力,让无数精锐而正气的修行者,因为他成为官府刀下的亡魂,这个后果他又如何承担?

    无论怎么选,后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局势之浩大严峻,已经超出了他这个长河船行的大当家,能够处理的范畴。

    他只是一个江湖势力的首领而已,不是主政一方的军国大臣,更不是朝堂上手握皇朝大权的王公权贵!

    陈奕心中的悲愤与无奈,在霎时间积攒到了难以形容的高度,面对无法应对的局面,他情不自禁咬牙出声:

    “百万外寇来袭,千里疆土沦陷,无数将士战死,社稷空前危殆,到了这种时候,郓州刺史府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本该是皇朝中流砥柱的官员,为何不能带领热血报国之士,全身心投入国战之中,还要跟我们自相残杀?!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这大齐的天下,到底是怎么了?!这就是大齐百年未遇的巅峰盛世?!”

    他的低吼声充满了悲凉与愤懑。

    他目眦欲裂。

    他的心在滴血。

    他人生数十年,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世道如此荒诞,从未有任何一天,有如此浓烈的世界崩塌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无所适从。

    他感到绝望!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飘渺而厚重,平淡而有力,沧桑而镇定的声音。

    “从古至今,任何一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强国,若是被外寇攻陷覆灭,其最根本的原因,绝不是外寇如何强大、敌军如何精悍,而只会是国家本身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内部问题腐朽了家国根基,导致国家衰弱不堪,外寇才能有机可趁。

    “富人的财富堆积出来的所谓盛世繁华,若无正道人心的支撑,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看着光彩夺目,实则一击即碎。”

    随着这个声音传入耳中、直击心灵,陈奕精神猛然一震。

    而后他的视野中,就多了一个负手而立、衣袍飒飒、背影出尘的修行者,气息强大得如长天一般高远,似深渊一般莫测,如山峦一样坚固。

    看到这个背影的一刹那,陈奕心只觉得头一热,浑身上下陡然生出诸多力量,情不自禁就地下拜,嗓音沙哑而又有力的道:

    “属下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拜见公子!”

    赵宁微抬手臂随意挥了挥,示意陈奕不必多礼,自行起身即可。

    随着他的出现,强悍的修为气机震慑当场。

    近在咫尺的郓州官府修行者,无不满面震惊、骇然,气势汹汹的模样再也瞧不见,只有发自内心的敬畏胆寒,这让他们俱都四肢僵硬,不复再敢往前一步。

    赵宁平视郓州城,不曾理会那些举世无措的刺史府官员,继续教导陈奕这个肱骨手下:

    “国战之中,与外寇大军沙场血战,只是整体事件的一部分,还不是最重要的。解决皇朝内部问题,凝聚大齐的人心人力,才是战争的首要任务与基础。

    “你要记住,国战本身就有两个战场,内部战场的艰难残酷程度,绝不会输给外部战场半分。

    “现在,你可知你刚刚的犹疑,错在何处了?”

    起身的陈奕,望着面前这个伟岸如城的身影,之前杂乱无主的心智,在顷刻间变得坚定无比:

    “属下不该忌惮刺史府的压迫,不该瞻前顾后心生畏惧,更不该遗忘公子的教诲,在面对邪恶鬼魅的威胁时,没有始终坚持我们的原则立场!

    若是郓州百姓,四方黎民,眼见官府恶行累累而不必付出代价,得知官府屠尽了为民做主为国奋躯的我们,必然信念崩塌,再也无法前赴后继赶赴战场,护住大齐的天下!”

    赵宁微微颔首,表达了对陈奕觉悟的肯定,他用一席话结束了这场对陈奕,也是对麾下长河船行等所有江湖势力的教导:

    “你们都得记住,我们跟普通百姓是国战的主要力量,是大齐皇朝的中流砥柱,我们强大无匹,谁也不惧!

    “无论对方是手握大权的地方大员,还是有百万之众的胡人外寇,谁挡我们保家卫国的路,我们就灭谁!”

    话音方落,赵宁一步踏出,脚下陡生巨浪,衣袍霎时鼓荡。

    陈奕没看清赵宁是如何出手的。

    他只看到长街两侧,一座座屋顶上的刺史府修行者,犹如被山峰砸中,好似被海浪冲击,飘零的秋叶般悉数吐血倒飞出去。

    他看到赵宁在无尽长街上步步前行。

    他看到有无数青衣刀客,在更远的街坊中,在这个城池里相继跃起。

    他们手中斩出一道道耀眼的刀光,将一个个占据高处的官吏击倒,将一个个失去战力的修行者捕获,就如老鹰扑食了野鸡野兔。

    他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那一束束灿烂的阳光,格外明媚。

    他呆在原地,如见天穹展颜,似见神祇降世。

    他回过神后,连忙招呼自己的手下,一起纵身向前,跟上赵宁的步伐,跟在赵宁的身后。

    前路漫漫,注定是要披荆斩棘,处处洒血。

    甚至是横尸路旁,埋骨沙场。

    然而,他们已经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足够强大!

    长街两旁,在店铺里、街道边见证了这一幕的郓州百姓们,包括杂货铺东家在内,无不是满目崇敬、心神摇曳,而后尽数精神抖擞。

章三三四 危难之际(1)

    西河城。

    奉命驻守于此,率部监视黄河对岸的防御使贺平,数月以来一直兢兢业业,不曾有半分懈怠。

    若是北胡大军渡河进攻郓州,西河城就是首战之地,作为郓州的第一道防线,贺平必须要挡住对方的第一波攻势。

    去岁,胡人以不可抵挡之势横扫河北地,朝廷在迁都汴梁后,第一件事就是建立黄河防线。

    数月以来,王师与民夫修建了大量兵城,建立了许多军需仓库,尤其是在各个渡口要津,布置下了重兵。

    西河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建立在郓州西边的黄河沿岸,以西河重镇为核心,大齐在这里建立了体系完整而严密的军事防御圈。

    力量包括贺平麾下六万新军,汴梁水师大小八百艘战船,以及周围星罗棋布的作战军堡、示警哨楼,还有连接郓州城的烽燧。

    西河城作为郓州乃至齐鲁大地的桥头堡,以数十里外的郓州城作为后勤补给点,郓州及其周边地区的人力物力,共同构成了它强大的纵深与后援。

    无论从哪方面说,俯瞰黄河、辖制河岸,有水师呼应,有郓州作为腹心的西河城,在面对不善水战的北胡大军时,都是真正坚不可破的军事要塞。

    整个郓州战区,拢共不过二十万上下的兵力,其中三分之一的战力都汇聚在西河城一线,可见朝廷给予了西河城怎样的期待。

    初到西河城一线,主持建造兵城设立防线时,贺平是既激动感奋,又忐忑紧张,生怕辜负了肩上的重担。

    带着麾下将士、民夫日日无休的忙碌了数月,防线终于建成,贺平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过了年节,北胡大军即将进攻中原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不仅是朝廷的探子,贺平麾下乔装打扮过后,进入黄河北岸活动的斥候,也发现了对方调集物资的动静。

    这让贺平再度紧张起来。

    唯一关键的问题在于,对方主攻方向是何处。

    在朝廷判断北胡大军主攻杨柳城,直取汴梁的用兵方向后,贺平心情有些复杂,既觉得肩头压力一轻,又有些不能建立大功的失落。

    不过他并不愚蠢,脑子清醒得很,知道轻轻松松攻克山海关、燕平城,屠戮了朝廷数十万禁军的胡人军队,战力是何等强悍。

    所以哪怕是得知了对方不会主攻郓州,他也没有懈怠。

    相反,他还谨慎的要求郓州派遣高手强者,去黄河对岸核实朝廷传达的军情。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品楼将胡人主攻郓州的军情带到了郓州,而后就是高福瑞这个,被朝廷专门派到郓州襄助郓州战区,屈身就任刺史府别驾,实则李儒都礼敬三分,元神境后期大圆满之境,研习兵法韬略数十年,精通军事战阵的显赫人物,亲自去了黄河北岸。

    没有人知道高福瑞在黄河北岸看到了什么,做了哪些事,见到了哪些郓州斥候哨探,听取了怎样的禀报,印证了哪些情况,获得了怎样的实证。

    总之,他在回到黄河南岸的时候,确信无疑的告诉郓州战区,北胡大军不会主攻郓州。

    就算胡人会有侧翼兵马侵扰郓州,那也是为了呼应主攻杨柳城的主力,牵制郓州兵马,力量终究有限,可防可控,绝对没有给大局造成危害的可能!

    为高福瑞的身份地位与学识才能,上到郓州刺史李儒、西河城防御使贺平,下到郓州府衙的官差小吏、权贵富人,没有人不相信他。

    至此,贺平紧绷了半年的心弦,终于有了可以真正放松的机会。

    他麾下日夜戒备、枕戈待旦,不曾有片刻休息的六万将士,河上水师八百艘战船上的精兵,也终于有时间缓一口气。

    没有人可以一直保持精神的高度紧绷,时间久了必然心神疲惫、精力下降,甚至是崩溃,累死也不是不可能。

    一张一弛才能维持良好状态,应对一切挑战与强敌。

    于是贺平传下军令,让忙碌劳累了半年的将士歇息一段时间。

    当然,这是轮休,贺平绝不可能让防线上没有人。一旦情况有变,他接到朝廷命令,也会在第一时间,结束将士们的休沐,将所有人召回军营。

    但就算是轮休,防线上的力量,终究是空了太多。

    当孙康等王极境修行者,经历血战后被赵宁救下,在火速撤回汴梁的途中,将鲁王宋真用性命换来的紧急军情,顺路通知西河城时,贺平惊得亡魂大冒。

    他在第一时间,就下令所有外出休沐的将士,立即返回军营准备作战,同时让正在防线上的战士们,立即进入临战状态!

    一旦发现胡人军队,各部必须随时投入战斗。

    贺平的应对不可谓不准确,不可谓不及时。

    身为统领六万将士,节制河上八百艘战船的防御使,他的军事素养与人品性格都不容置疑。

    可惜的是,一切都晚了。

    北胡左贤王博尔术,对这场至关重要的战争准备多时,无论是战斗开始前布置的假象,让朝廷与防御使军队的斥候探子,错判军情的种种迷雾,还是为防万一,在松林镇周边埋伏的王极境修行者,都体现出了他的卓越才能。

    相较于朝廷的探子、贺平的斥候,是临时被遣入黄河北岸,需要乔装打扮四处观察的,得应付北胡各地驻军的重重检查,能够看到的情况有限,而且大多流于表面,容易被博尔术迷惑,早就扎根于各地、势力渗透各个层级的一品楼修行者,则是能够先一步准确摸清北胡大军的真正动向,也能及时将消息传递出来。

    但相较于军中斥候,他们的消息取信于军队、朝廷的难度,无疑高了很多。

    就是在消息从河北地送到松林镇,在从松林镇送到郓州城,而后从郓州城送到朝廷,再由朝廷派遣大修行者核实军情的这几日,博尔术已经基本完成了他的军事部署。

    “大王伤情如何?”

    博尔术刚刚从赵宁手里保住一条性命,回到中军大帐,调息过不轻不重的伤势后,便召谋主木合华来见,后者进帐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他的伤情。

    作为大军统帅,二三十万将士中,修为最高的存在,博尔术的状态关乎全局。

    “死不了。”想起跟赵宁交手的情况,博尔术不禁面沉如水。

    虽说赵宁占了长刀千钧的便宜,但是能够两刀就让他落荒而逃,这份战力还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要知道,他早已是王极境中期大圆满,即将迈入王极境后期!

    中原皇朝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人杰地灵、大才辈出,故而有奇兵的存在,且自古

    就号称有十大奇兵。

    虽说眼下被确认在世上的只有几件,但这对王极境初期和中期的修行者,实在是莫大掣肘。

    草原近三十名王极境,如今被分散在三路大军中,原以为每一路都会对大齐王极境,形成绝对碾压之势,帮助大军迅速打开局面。

    不曾想,现在区区一个晋地,就有**个王极境准王极境,手握千钧的赵宁战力尤强,察拉罕奈何不得。

    博尔术这里的王极境,跟大齐中枢相差不多,也没有绝对优势,想要单靠王极境决定战局,力有不逮。

    唯一在顶尖战力上拥有压倒性优势的,是进攻河西的蒙哥所部——原天元王庭西征军。

    那边倒是进展顺利,数月间,自葱岭东进,简简单单便攻下了“西域”全境,早早逼近玉门关。

    前日得报,他们已经攻下玉门,正向沙州进发,继续向蒙哥的关键目标——凉州逼近。

    但河西之地太过广袤,自葱岭到凉州光路程就有六千里上下,而且沿路环境复杂,携带诸多辎重的大军脚程不快,仅仅是走路都需要大半年,就更不必说大齐的河西军,还依靠山川险阻层层布防,不断迟滞大军步伐。

    哪怕这些防线在王极境面前不堪一击,也始终会影响大军推进速度。

    且就算西征军攻下了凉州,那也只是完成了第一步,要进入关中,还得突破重重防线。这么算下来,只要河西军不崩溃,蒙哥要进入关中攻下西京长安,至少也得两年时间。

    在此之前,博尔术根本没法指望西路军呼应中原战局,他唯一能想一想的,就是要不要建议天元可汗,把蒙哥麾下的王极境调到这里来。

    但如今大军攻掠河北地很顺利,进入中原的大战还未开始,以天元大军的精悍,大齐未必能挡得住,这个时候就请调蒙哥麾下的王极境过来,怎么说都太早。

    这一战,博尔术只能靠自己。

    但如果之后战局推进不顺,恐怕就只能请调蒙哥的手下,亦或是劳动天元可汗亲自出手了。

    综合种种情况,可知赵宁眼下忽然跑到郓州来,救下了孙康等三名大齐王极境,还将博尔术本身击伤,对他跟他的军队的征战,造成了怎样的影响。

    “南朝到底是怎么开始怀疑,大军的真实主攻方向是郓州的?如果没有这个怀疑,南朝就不会派几个王极境过来查探,我们奇袭郓州的策略就不会落空!”

    木合华很是懊恼,却想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南朝过来的斥候哨探,基本都在他们的监视下,就算有漏网之鱼,以他们之前的布置,也足以迷惑对方。

    他甚至都知道,从郓州方向来的那个元神境后期的高手,都被被他骗过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南朝理应在杨柳城备战,怎么会有几个王极境突然跑过来?

    博尔术铁青着脸:“消息如何泄露的,必须要查清,要是让敌人摸清了我们底细,我们还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那这仗也就不必打了!”

    “是!”

    木合华察觉到博尔术无法抑制的怒火,连忙躬身应承,这事是他打理的,现在出了问题,他罪责难逃。

    但眼下情况有变,他无暇顾及自身,转而问道:“现在局势变得棘手,大王,接下来该当如何?”

章三三五 危难之际(2)

    博尔术对此已有判断,当即眼神一凛:“立即传下军令,让先锋渡河进攻西河城!”

    “原定不是四日后出战?主力还未抵达预定位置......”木合华怔了怔。

    博尔术冷哼一声:“军情已经泄露,南朝现在知道了我们主攻郓州,出其不意的袭击方案已经无法实施,只能在郓州准备完成之前,先一步大军压境强攻城池!

    “当务之急,是必须攻克西河城!

    “我军不善水战,要突破南朝水师的封锁,必然要发出不小代价,正是为了避免过大伤亡,我们才制定了佯攻杨柳城、避实就虚的用兵方案。

    “此番就算我们不能奇袭郓州,至少也得保证让大军能够安稳渡河。所以是否可以迅速抢占西河城,就成了关键中的关键!”

    木合华面露迟疑之色:

    “先锋虽然已经就位,但只有五万之众,根据我们之前的多番探查,西河城有驻军六万,这还不算那八百艘战船,先锋在不能奇袭的情况下进攻,恐怕......”

    博尔术意志坚决,理由充分:“眼下连赵宁都来了郓州,如果我们再给他们四天,以赵宁的才能,必然能够让西河城稳如泰山,甚至整个郓州战区,都可能在他的经营下,变得犹如铁桶一般!

    “如今右贤王进军数月,连晋地门户都进不去,赵宁甚至还能分身来郓州,便是最好的证明!我们绝对不能重蹈右贤王的覆辙!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保证大军能够顺利渡河登岸。先锋虽然兵少,但都是王庭精锐,再加上本王的亲卫队,足以一搏!”

    这番话木合华挑不出毛病,赵宁跟赵氏,的确是大军覆灭南朝的最大绊脚石。

    早在乾符六年之前,天元王庭就将赵氏视为攻打南朝的最大阻碍,所以才让萧燕谋划对付他们,只可惜最后功亏一篑。

    若使萧燕当日之谋能够成功,赵氏在那时就被重创,战争哪里会是现在这副面貌?

    然而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他们只能向前奋战。

    听说博尔术连自己的亲卫队都要派出去,木合华知道自己再提异议也没有用,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去调兵遣将。

    因为大军先锋已经到位,以天元王庭军历经百战的精锐程度,到位便意味着能够随时投入战斗。

    在接到博尔术出击的命令后,先锋军立即掀掉伪装,在修行者的帮助下,隐藏的渡河船在极短时间内,就抵达了该到的位置。

    当日黄昏时分,北胡先锋军向黄河南岸的西河城,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殊死进攻!

    而这时,西河城防御使贺平,还在到处召集休沐的将士归营。

    因为夜以继日辛苦建城、筑防,枕戈待旦防御胡人大军南渡,不敢半分懈怠了半年,这回一休沐,众将士都是大为放松,基本去了附近的小镇小城。

    要么是胡吃海塞饮酒吹牛,要么是去窑子勾栏,释放压抑了半年的精神。

    所以贺平召集将士们回营的过程并不快,等

    到哨探传来胡人大军已经开始渡河的军情时,多半休沐的将士还没归来。

    站在西河城的城楼上,遥望河上绵延如城的船只,贺平只觉得手脚冰凉。

    无论是战船上的水师将士,还是西河城跟各个军堡的战士,在发现北胡大军陡然大举袭来的时候,都是跟贺平差不多的反应,甚至更加惊慌。

    他们在这里严防死守了半年,什么都没发生,现在刚刚松了口气,就被北胡大军袭击,一个个都深感措手不及。

    且此刻防线中很多位置都空着,正是战力最为虚弱的时候!

    众将士本就畏惧北胡大军横扫禁军、河北地的战力,北胡大军这时候突然打过来,又有几个将士能不胆战心惊?

    “这到底是怎么搞的,高福瑞不是说,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主攻郓州?他是朝廷专门派来的军事大才,又亲自去了黄河北岸,对战局的判断理应不会出错,可这数万北胡大军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仅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

    又惊又怒的贺平,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一点,一时间心惊胆战。

    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只能下令水师战船首先开出,迎击北胡先锋大军。

    因为事起仓促,强大的敌人来势汹汹,己方兵力不足,贺平这个防御使姑且心惊胆战,寻常将士又哪能不畏惧慌乱?

    水师战船虽然出动了,但却举止失措、阵型不整。

    本该给予北胡渡河船队迎头重击的水师,在出发的时候就没有整体性,有的动了有的没动,有的快了有的慢了,正面冲击的威力大为减少,也无法发挥或分割对方船队,或迂回侧翼,或包围聚歼的战术。

    虽然也有不少战船稳稳前进,但却没法扭转整体的混乱。

    双方几乎是没什么章法的接近。

    这时候,战船上因为人手不足,弓弩无法齐发,导致射出的弓弩箭雨并不密集,没有狂风暴雨的气势,虽然相比北胡的船只仍然有压制效果,但却无法在短时间造成有效的大面积杀伤。

    北胡船只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成功跟水师战船相接。

    到了这时,北胡船只上的战士开始跳绑作战,修行者率先杀上水师战船,并因为战船兵力空虚而迅速站稳脚跟,而后就是将士大规模跟进。

    不过一两个时辰,水师战船就宣告基本沦陷,大批北胡船只得以顺利绕过战场。

    日暮刚刚降临,北胡军队便在河岸成规模顺利登陆,而后稍微集结,主力便向西河城大举杀来。

    西河城上的守军将士,虽然因为轮休少了很多,但也有几万,按照常理,怎么都能抵挡北胡军一段时间,坚持到郓州援军赶来也不难。

    但水师沦陷得太快,衬托得北胡军队格外凶猛,同袍战败之际惊慌的叫声、临死的惨嚎,相继落水的场景,北胡将士无往不利、杀人如麻的强悍之状,都震得众将士心神大乱。

    加上他们本就畏惧对方的战力,这下心胆俱颤,顿时士气大降,大部分将士都是紧张得牙关打颤、浑身冒

    汗。

    士气低落到近乎崩溃的程度,战斗怎么都没法正常进行,无论贺平如何呼喝严令,都无法让将士们恢复状态。

    于是如狼如虎的北胡将士,犹如涨潮的海水,快速蔓延上了城墙。

    跟西河城的军队不同,北胡将士们是另外一种感受,在开战之前,博尔术亲自到他们面前动员,讲述了此战的关键与艰难,提前告诉了他们此战对上大齐水师,会有很大伤亡。

    但博尔术表达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发誓为了捍卫王庭荣耀跟他们共存亡,并且亲临阵前。

    所以这些百战精锐在出发之时,都是抱着跟大齐水师、西河城守军浴血奋战,不死不休的意志,做好了落水、牺牲的准备。

    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大齐水师的战力比他们料想的要弱太多,战船连城压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给他们雪山崩塌般的压迫感,弓弩齐发的时候,也没有暴风雪般的杀伤力。

    等到双方跳绑作战,对方兵力不足、战力虚弱、害怕畏惧的样子,更是让他们始料未及。

    敌人的弱小,斩获的巨大,伤亡的细微,战局的顺利,让北胡众将士无不是欢欣鼓舞,一个个哪里还能不斗志勃发?士气遂上升到了顶点。

    此消彼长,北胡将士在攻打西河城时,气势如虹,人人争先,城墙被快速攻下。

    好不容易斩杀了面前的胡人高手,血染盔甲、气喘吁吁的贺平,望着无法抵挡的北胡浪潮涌进城内,望着惊慌失措不断死伤的将士,望着片片沦陷的战线,望着已经出现溃逃的部曲,知道西河城再也守不住。

    整个西河城防线即将崩溃,胡人大军势必全面攻进郓州战区,自己成为了国战的罪人、大齐的耻辱,胸中的无力、悲愤与不甘霎时浓如巨浪滔天,贺平颤抖着高举带血长刀,对着无尽黑夜悲怆大吼:

    “高福瑞害我!!!”

    ......

    郓州刺史府。

    刺史李儒站在大门前的石台上,脸色绿得像是一锅菜汤,咬着牙一字字问面前负手而立、气度如渊的年轻人:“赵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刺史府面前,跪着数百名被押着的刺史府修行者,从锻体境到元神境皆有,每个人都形容凄惨,大部分还皮青脸肿浑身是伤。

    而押着他们的也俱都是修行者,大部分身着青衣,少数则身着云家等地方势力的服饰。

    李儒在听说他派出去执行构陷云家,捕杀江湖侠客的修行者,几乎是在现身的同一时间,就被无数来路不明的江湖人当场击伤、制服,还被对方压到了刺史府来,要向他兴师问罪时,是既震惊万分又怒火万丈。

    等他从刺史府里出来,想要看看这些胆大包天的刁民,是不是真要杀官造反的时候,他看到了站在所有人前面的赵宁。

    对方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让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怒火,不敢有半分异动。

    赵宁瞥了李儒一眼,淡淡道:“李大人,你在郓州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从这一刻开始,结束了。”

章三三六 危难之际(3)

    赵宁瞥了李儒一眼,淡淡道:“李大人,你在郓州作威作福的好日子,从这一刻开始,结束了。”

    听得此言,李儒不由得眼皮一跳,心头猛惊。

    倘若是旁人说这话也就罢了,他断然不会放在眼里。

    譬如说这话的是云雍、陈奕,他甚至还会大笑三声。

    因为对方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自身修为,都比不上他,他就算此时拿云雍、陈奕没辙,但只要将此事上报,朝廷自然会有人来取对方的脑袋。

    今日眼前这番乱象,也不过是一场闹剧罢了。

    有国战大局在,他只需要给对方按上通敌卖国,跟胡人里应外合的罪名,万事无忧——纵使自身有治理郓州不力的责任,免不得受些诘难,但只要贿赂朝中诸公得当,要保住官位却是不难。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刚刚出门时,李儒才是怒火冲天,而不是害怕胆怯。

    但此时此刻,说这话的是赵宁。

    论身份,对方是皇帝亲封的振武将军,跟他一样的四品;论背景,对方是第一将门的唯一家主继承人,而眼下谁不知道晋地战局的重要性,以及皇帝对赵氏的倚重?

    论修为,对方是王极境中期,拿他就像老鹰捉小鸡一般。

    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李儒都没有跟赵宁扳手腕的实力,双方之间的差别犹如云泥。

    这一点李儒看得很清楚。

    但李儒好歹是封疆大吏,既然已经摸清了赵宁的态度,明白双方是对立关系,为了身家性命,怎么都不可能束手就擒。

    就算对方是皇朝有数的大人物,也没有权力随意对他这个刺史喊打喊杀。

    况且,眼下在大群修行者之外,还有聚集过来的千百郓州百姓,李儒身为郓州的最大权力者,绝对不能在自己治下的百姓面前,丢人现眼,否则日后在郓州就没法立足了。

    李儒稳住心神,面色不改,眉宇间依然充满地方大员的威严:

    “赵将军万莫说笑,本官自出任郓州刺史以来,一直勉力公事,恪尽职守,为百姓谋福,不敢有半分懈怠,更不曾有贪赃枉法之事。哪怕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劳,也有夙兴夜寐的苦劳,作威作福这种话,只怕无从说起。”

    赵宁哂笑一声,指了指那些被押着跪在地上的刺史府修行者:

    “在来刺史府的路上,本将已经审问过这些人,李大人你下令属下,构陷云家的阴谋已是再清楚不过,仅是一条残害之下子民的罪过,就足以将你夺职下狱。

    “更何况,你还有纵容陈景河贪赃枉法,滥用百姓捐献,发国难财的过失,你这颗项上人头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还跟本将说什么功劳苦劳?”

    随着赵宁话音落下,陈奕等人顿时面朝不断聚集过来的郓州百姓,大声宣布李儒构陷云家的详细安排,并揪出执行此事的刺史府修行者,让他们当众承认自己的罪过。

    这些修行者事先都经历过严刑,在生死威胁下,已经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此刻已经无法辩驳。

    至于陈景河,也被青衣刀客捉拿了过来,百姓们只要看到对方身着锦衣、浑然无事的模样,就是群情激奋。

    被千百人指着鼻子咒骂不得好死,李儒也不由得肝胆俱颤。

    站在他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也是一个个脸色难看,不乏惊骇发抖者。

    但李儒仍然没有乱了心神,义正言辞的道:“什么构陷云家,赵将军你这是血口喷人!这些修行者都被你屈打成招,什么样的供词你没有?

    “关于陈景河,也只是案子还未审结,暂时没有下狱而已,赵将军凭什么就说本官纵容了他?

    “赵将军,本官不知道你为何到郓州来,但你没有资格插手郓州地方事务!

    “而且你现在煽动百姓围攻刺史府,还想构陷一州刺史,已经是莫大罪责,这件事本官一定会上报朝廷,请陛下为本官主持公道!”

    听了李儒这番死鸭子嘴硬的狡辩,赵宁嗤的一笑:

    “事实俱在,想要抵赖,只怕容不得你。至于本将为何到郓州来,有没有法办你的资格,你不妨看看这个。”

    赵宁挥挥衣袖,一份敕令从衣袖里飞出,到了李儒面前,但却没有让对方接住,而是自行展开。

    姑且不说敕令内容为何,上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猩红印鉴,就代表了这份敕令出自皇帝,是被用了传国玉玺的。

    这份敕令的内容很简单,也很关键,它表明了一个事实:

    赵宁受皇帝委派,来主持郓州战局,拥有郓州战区的军权大权,一应跟战争有关的事务,赵宁都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加封的职衔则是“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

    郓州就在汴梁东北面,赵宁的职衔表明,他的权力还不仅限于郓州战区!

    “现在,你总该知道,本将到郓州来,所谓何事了?”赵宁招招手,将所有修行者都能借助修为看清的敕令,收回了衣袖里,而后淡淡的问李儒。

    在看清敕令的刹那,李儒便已面色纸白。

    听到赵宁这话,他不禁后退两步,心中翻涌起滔天巨浪,恐惧与惊悸让他双肩发抖。

    但他仍是紧握双拳,勉强稳着心绪,咬牙盯着赵宁:

    “就算赵将军是来主持战局,但下官......赵将军刚刚说的那些事,也需要时间查明,或许是子虚乌有,下官......下官仍有向朝廷上书,自证清白的权力!”

    说着,他回头用饱含威胁的冰冷目光,狠狠扫视了一圈刺史府的官吏,这才再度看向赵宁:“刺史府上下,都可以为下官作证,下官绝无渎职犯罪之事!”

    话音落下,李儒没听到动静,他又回头瞪了众官吏一眼,于是后者纷纷拱:“刺史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我们都可以作证!”

    到了这份上,众官吏倒不是畏惧李儒,而是因为李儒之前谋取好处的时候,众人雨露均沾,就像陈景河那事儿一样,大家依照品级的不同,各自都有入账。

    聪明的主官,好比李儒,碰到利益绝对不会独吞,一定会分给下属一些,所以在场的刺史府官员,没一个清白的。

    在李儒的带头示范下,平日里大家都是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没少做缺德事,仅仅是没草菅人命而已,这时候真要彻查,谁还没点黑料?

    这不是众官吏是不是都品德败坏,是否发自内心想要渎职的问题,而是主官都黑了,谁要是敢不把自己染黑,那便成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外人。

    这种人在官场还怎么混得下去?

    所以要是李儒倒了,以他对麾下官吏了如指掌的情况,届时攀咬一通,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既然李儒把大家绑在了一条船上,那众人就不得不支持李儒。

    得到众官吏呼应的李儒,心中恐惧顿时大减,连腰杆也挺得直了几分,敢于再度直面赵宁的目光了。

    只要刺史府能抱成团,他就不那么畏惧赵宁,法不责众,赵宁还能把刺史府的官吏,从上到下都处理了不成?

    这世间的较量,并不是谁对谁就赢谁错谁就输,而是看谁的声音大、力量大。

    只要没有触犯太过无法容忍的原则性问题,仅凭鱼肉地方、残害百姓这种罪名,李儒有信心赵宁拿他也没辙。

    但凡赵宁不能将他立即法办,他回到公堂,马上就能拟写奏章,反咬赵宁一口。毕竟煽动百姓冲击官府这种事,性质太过恶劣。

    官府统治百姓,这是皇朝秩序的根基,若使百姓能够反攻官府,以下犯上,那这世道还不乱了?皇朝的统治大局何在?

    任何一个敢于煽动百姓,大逆不道危害官府、权贵的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的事有多对,都是皇帝的头号大敌。

    毕竟每一个开国皇帝,严格意义上说,都是带着一帮百姓反攻了上一个皇朝,颠覆了旧有统治秩序,才确立自身地位的。

    谁敢效仿这种举动,那就是反贼,必须马上根除。

    这不是李儒昏了头,相反,这是他认清现实,格外清醒的表现。

    本朝开国太祖可以聚众造反,但本朝内的其他人绝对不可以效仿,连有一点这样的苗头都行,所以州官可以放火,但百姓绝对不能点灯。

    赵宁看着李儒这副有恃无恐的可恶嘴脸,只得可笑无比。

    可笑,不是因为李儒的依仗不强,而是因为对方一点都不了解他,也太小觑了他,实在是谈不上聪明。

    对手已经蹬鼻子上脸了,李儒还不能知己知彼,这根本就是愚蠢至极。

    赵宁什么时候做事会给人留把柄了?赵宁要动一个人的时候,什么时候会给对方以喘息之机了?若非有绝对把握,赵宁怎么会闹出大动静、大声势?

    赵宁看李儒的目光,就像是看白痴一样。

    这让李儒格外不自在,情不自禁恼羞成怒。

    不等李儒出声,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情,由一名形色仓惶的修行者,带到了刺史府大门前。

    “李大人,大事不好,胡人兵马陡然开始大举渡河,进攻西河城!”

    听到这话,李儒浑身一僵。

    战争一开始,就意味着赵宁这个行营大总管的权力,顿时上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

    这个消息让李儒意外至极,心神震动的无以复加。

    他连忙回头,想要在身后的官吏中,找到高福瑞。

    对方不是言辞凿凿的说过,北胡大军绝对不可能主攻郓州?眼下杨柳城战事还未爆发,西河城却首先受到了攻击,要说胡人不是主攻郓州,这怎么可能?

    若非笃信胡人不会主攻郓州,郓州防线没有危险,李儒又怎么敢在这种时候,还出动刺史府的所有修行者,去跟云家、长河船行等地方江湖势力开战?

    但这一刻李儒失望了。

    他没有找到高福瑞!

    “这混球去了哪里,这么关键的时候,竟然不见踪影了?”李儒大惊失色之下,已经意识到不妙。

    随后,第二份军情到了刺史府。

    “李大人,胡人已经攻下了西河城,大军全面溃败,请李大人速速驰援!”

    李儒如遭雷击,浑身一颤,霎时间面如土色。

    他是郓州刺史,郓州第一人,战争期间拥有郓州军政大权,整个郓州战区的权柄,都掌握在他手里,这是他敢于构陷云家、绞杀郓州江湖势力的最大底气。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必须承担军政方面的所有责任,现在西河城被攻陷,胡人大举登岸,六万将士与水师战败,他必须担下这个干系!

    此情此景,再看面前的赵宁,李儒只觉得天塌地陷,世界无光。

    “李大人,身为郓州刺史,在胡人大军大举进攻之际,你却在郓州城构陷地方大族,残害江湖义士,无视百姓身死,全然不顾陛下要求皇朝上下同心同德,共拒外敌的诏令。

    “正是你的所作所为,导致胡人大军成功渡河攻进郓州地界,整个国战大局因之受到莫大妨碍,江山社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为难之境,中原亿万百姓性命垂危!

    “此时此刻,你已经成了皇朝的罪人,还有何话可说?”

    赵宁眼帘低沉,字字诛心。

    这一刹那,李儒只觉得浑身力量散尽。

    他再是把刺史府经营的滴水不漏,也无法对抗这么大的罪名;刺史府的官吏再是跟他站在一条船上,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再为他发声。

    丢了西河城,让郓州防线崩溃,这是直接危害了大齐的江山社稷、统治大局,这已经不是百姓会怎么戳他脊梁骨的问题,而是皇帝必然震怒!

    皇帝发怒,谁也救不了他,谁也不敢再跟他有半分关系。

    “赵将军......赵将军!都是因为高福瑞说胡人绝对不可能进攻郓州,局势绝对可防可控,下官这才疏于防备......

    “高福瑞是朝廷专门派下来的军事大才,他的话,下官没道理不信啊!这,这不是下官一个人的过错,赵将军......赵将军明鉴啊!”

    李儒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拱手向赵宁苦苦哀求,脸上再也没有封疆大吏的威严自信,只有如丧考妣般的绝望。

    说完他就不停叩头,把砖石地面砸得砰砰作响。

    赵宁冷笑一声:“这些话,你留待日后跟三司去说吧!

    “身为郓州主官,无视云家关于军情的示警,多日来无所作为,导致西河城沦陷、军民苦心经营的防线崩溃、胡人大举攻入境内,无数百姓面临生死之险,罪责难逃!

    “来人,给本将拿下!”

    李儒在被修行者们制住,压向大牢的时候,依然在高声喊冤、不断求饶。

    末了,赵宁只听见一声饱含痛苦与愤懑的凄惨大呼:

    “高福瑞误我!!!”

章三三七 危难之际(4)

    不管李儒的过失中高福瑞占了多大责任,至少在军情如火、局势失控的这一刻,高福瑞是确实找不到了。

    很显然,他没有承担责任的意思,而且为人很是机敏,见势不妙跑得极快,赵宁也没有看到这厮。

    拿下了郓州刺史李儒,聚集在大门前的刺史府官员,看赵宁的目光都充满畏惧,不少人手脚发抖。

    赵宁没有正眼瞧他们,负手大步前行,在众官员恭敬有加的避让中,从人群里跨进刺史府的门槛,径直来到大堂。

    等赵宁在公堂主官的位置上坐定,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按照官位大小,分前后左右站在了公堂上。

    从赵宁的角度望去,一片麦子在大风下低头的景象。

    对这些刺史府官员,赵宁虽然没有半分好感,但也谈不上多么痛恨。

    根据陈奕等人的禀报,因为乾符七年郓州第一豪强方家被灭,刺史被青衣刀客暗杀,而后云家、长河船行等势力匡扶正道人心、制约权力,在李儒到来之前,刺史府的官员们,大部分还是于民无害的。

    在这个世道,只要官吏不压榨百姓,不去迫害平民,不曾草菅人命,哪怕是收授商贾的贿赂,贪污一些赃款,都算得上是好官了。

    而官员在自己捞得家财万贯、吃得脑满肠肥的时候,还能记得为百姓做点实事,切实给百姓谋点福利,那就是青天大老爷。

    毕竟是手握权力的统治阶层,还能指望他们两袖清风不成?

    世家官员或许不贪财,因为他们并不那么缺钱,也不需要聚敛财富贿赂上官,但凡是有切实政绩,官声不差,靠着家族的力量,自然就能获得升迁。

    对很多世家而言,名声跟利益一样,都是立身之本。正常时节下,他们不会做有碍家声的事,否则别说百姓不乐意,家法第一个就绕不了。

    也不是说世家官员就一定优秀一些,没有寒门势力逼迫,世家官员只怕也会倦怠,朝着空谈玄学,不务实事的方向发展。

    依靠家族利益关系,只要不妨碍百姓,不坏了名声,躺着也能升官,为何要费力去做事呢?驱使寒门小官小吏去奔波劳碌,不舒服不惬意吗?

    而寒门官员没有背景,做了实事有了政绩,也不一定加官进爵,他们迫切需要聚敛财富打通关系、贿赂上官。

    加上很多寒门官员少时贫穷,掌握权力显赫人前后,一方面自我膨胀,一方面不想此生再过苦日子,这才会迫不及待贪污受贿、大肆敛财,甚至鱼肉百姓、草菅人命也在所不惜。

    李儒就是寒门官员,并且性格强势,手腕强硬——包括敛财。

    他出任郓州刺史后,这里的官员都受到了影响,加上国战前寒门势力如日中天,所以这些官吏们变本加厉。

    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切的根结都在于“上”。世道正如此,世道歪也是如此。

    水至清则无鱼,赵宁并不仇视这些宦海沉浮的官吏,无论他们是什么出身,哪怕他们贪污受贿。但凡能够守住底线,赵宁就不至于砸他们的饭碗。

    战战兢兢站在公堂里的官吏们,并不知道赵宁是何想法,一个个都心怀忐忑。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的权力太大,手握他们的身家前程,而赵宁一来就处理了李儒这个郓州刺史,威严让人畏惧,谁也不知道赵宁会怎么对待他们。

    “胡人入侵,战局糜烂,社稷危殆,当此之际,本将希望看到的,是尔等戮力为国,引导百姓与三军将士共度时艰。

    “身为朝廷命官,在国家艰难之际,若是连保境安民、抵抗外敌,都不能尽心尽力,诸位还有何面目自称为齐人?

    赵宁环视一圈堂中官员,目光所到之处,莫说没有人敢抬头迎接他的眼神,哪怕是身体感应到他的目光降临,也不少人因为浓烈的威压而身体一颤。

    他接着道:“之前尔等做了什么,是不是该依律治罪,自然有人来甄别。本将要告诉你们的是,本将主事郓州,

    眼睛里不揉沙子,一切依照法度行事。

    “有功者必赏,有过者必罚,才智卓越者本将不吝提拔,尸位素餐者本将绝不姑息!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只要为国战出力,本将一视同仁。”

    “自即日起,郓州通行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的军法,上至本将,下到衙役,不会有一人例外!现在,告诉本将,谁有异议?”

    对赵宁这个王极境中期的大修行者,敬畏有加的众官员,听了赵宁定下的主事郓州的基调,知道什么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连面面相觑互相以目示意都不敢。

    他们同时躬身应诺:“谨遵赵将军训令,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很好。”赵宁微微颔首,“擂鼓聚将!”

    “是!”

    博尔术的先锋军已经登岸攻下西河城,郓州距离彼处不过数十里,大战已经拉开帷幕,赵宁必须立马调兵遣将。

    若是左贤王博尔术锐意进取,不是没有可能趁夜奇袭郓州。军队较量首要比拼的是实际战力,兵法首要奥义则是一个“奇”字,出其不意是最常用的策略。

    而赵宁要想守住郓州,也不可能坐视对方的先锋军巩固战果。

    “仓曹主事何在?”

    “下官在......”

    “立即带人,从府库抬十万两银子到本将堂前,你有三刻时间。”

    “下官遵命!”

    赵宁虽然之前一直在晋地作战,但始终着关注国战全局,一方面晋地战事平顺,察拉罕连井陉关都没攻下,另一方面赵宁从来都没把自己当寻常将军看。

    他谋求的是国战胜利,不可能只注意手中战事、眼前敌人,他从重生那一天开始,自身所处的高度就跟其他人不一样,纵览全局是基本。

    他眼下哪怕是刚到郓州,但因为有一品楼跟长河船行在,对这里的军情民情也是了如指掌,知道郓州驻军的遭遇,也清楚刺史府是怎么对待义军的。

    西河城防御使贺平的六万部曲,无疑是郓州战区的精锐,现在这部分将士正在溃败途中,赵宁手中能用的兵马,就只有郓州城外这十余万将士。

    这些将士中,有半数是义军。

    所谓义军,指代的当然是国战爆发后,地方豪强、江湖义士、乡野村民临时组成的队伍。

    他们军备差,没地位,抛家舍业来为国而战,待遇却很凄惨。在陈景河眼中,他们只怕跟牲口没啥区别,否则,不至于连春衣战袍都不供给到位。

    这些将士的心情、士气如何,赵宁用膝盖想也知道。要不是有一腔热血、赤子之心,他们现在就不会还待在军营里。

    眼下西河城丢了,防御使新军损失惨重,郓州需要依靠他们拼命来保全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士气问题。

    ......

    受聚将鼓之令,带领几名近卫打着火把进城,义军都指挥使耿安国,人生第一次有了在郓州大街上纵马飞驰的权力。

    这让他看世界的心情变得有些不一样。

    曾几何时,他还是盘踞在水泊梁山的悍匪。

    在说书人的嘴里,他们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银,逍遥自在的绿林豪杰,过着被羡慕的生活,有被敬畏的资本。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怒杀人行侠仗义,神龙见首不见尾,好似神仙一般。

    这是一种美梦。

    对于平日饱受权贵富人压迫,敢怒不敢言,只能低眉顺眼苟且偷生的普通百姓而言,这种任性豪放无拘无束,可以肆无忌惮欧杀狗官,毫不顾忌砍下恶霸的狗头,大喊大叫抢夺为富不仁者的钱财,而官府大户还奈何不了他们的生活,简直是世间除了做官、做地主之外,最理想的状态了。

    身有万夫不当之勇,手握金刚不坏之刃,天大地大任意纵横。

    这就是大家都想做的豪杰。

    所以说书先生的绿林故事,总是有很多人来听,越是血腥残暴听的人就越多。

    但大多数人都只是听

    听,真让他们不顾父母妻儿,抛弃还能苟且的安稳生活,去拿刀杀人上山为寇,他们却是不敢也不会的。

    所以他们只是听听书,听完之后吹吹牛,不会有实际行动。

    做人嘛,首先要分得清美梦与现实。

    但耿安国不一样。

    坐起而行并且无所畏惧,是一个好汉的基本素质,所以他上了梁山。

    到了山寨,耿安国才知道,原来美梦之所以美,就是因为它不是现实;美梦之所以是梦,就是因为它照不进现实。

    现实是另一番模样。

    耿安国看到的最大现实是,所谓的绿林山庄,终究只是土匪窝。

    山上没有良田,但大家要吃饭,怎么办?

    好汉们选择抢劫。

    其实山下有百里水泊,水泊里有鱼,大家可以打渔,山中也有野鸡野兔等诸多猎物,大家可以打猎。

    但如果大家去打渔打猎,那跟渔民猎户还有什么区别?

    大家上山,是来当绿林好汉、任意潇洒的,不是来当庄稼汉跟渔夫的。如果只是为了打渔,大家又何必上梁山?

    况且,庄稼汉跟渔夫没法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想要实现这些,就只能抢劫。

    把别人的银子抢到自己的口袋里来,这事儿很爽快,比起辛辛苦苦没日没夜种田、打渔、跑商,“抢”这个动作是既省时又省力。

    省下了时间与精力,大家才能有更多日夜喝酒吃肉。

    对有本事的人来说,抢劫这伙计也不难,至少比忍受风吹日晒,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强。

    到了梁山,耿安国的差事就是劫道。

    一起行动的兄弟们自称为豪杰,耿安国也是这样大声喊的,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就是个劫匪。

    既然是劫匪,手上就免不得沾人命,哪怕耿安国本意不想这样,但经不住对方反抗,有时候反抗还很激烈,是跟他拼命。

    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道德礼义也没了存在之地。

    第一次杀人后,在深林中毁尸灭迹的地方,耿安国伫立了很久。

    他记得那天的烈日很耀眼,茂密的树叶也遮挡不住,他想躲进阴影里,却始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记得那天的山风很凉,虽然是炎炎夏日,却让他觉得骨头发寒,双腿禁不住有些发抖,似乎站不太住;

    他记得那天的山林格外寂静,寂静到让人头皮发麻,总是担心有鬼魅扑过来,商贾临死之际的哀嚎与咒骂,始终萦绕在耳边不肯散去,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

    耿安国一遍遍的问自己:这个商贾是不是恶人?

    如果是,那杀了也就杀了,自己这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但如果不是呢?自己岂不是冤杀了好人?

    一个杀好人的人,一定是十恶不赦,应该被千刀万剐的。

    自己要真杀了好人,跟那些鱼肉乡里的狗官,欺压良善的恶霸有什么区别?

    就算商贾是恶人,那是不是已经恶到该杀的地步?

    如果商贾是恶人,他的伙计,商队的护卫,是不是都是恶人,是不是都该杀?

    自己上梁山,为的是不受狗大户的鸟气,活得自由自在,难道是为了杀好人?不分好坏就杀人的劫匪,还能说自己是替天行道?

    下回劫道的时候,自己是不是该在动手之前,问一问对方是不是好人?

    可谁会说自己是恶人?谁会觉得自己是恶人?

    那根据对方的言行举止来判断他们的品性,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误伤?可面对一群要抢劫自己的悍匪,哪个血性男儿会慈悲善目?

    那一天,耿安国心中无法解决的问题有太多,就像他杀完人后,扶着树干呕吐的酒肉残渣一样多。

    可当耿安国把这些问题,说给见他面色不好来关心他的山寨兄弟时,对方却浑不在意道:我们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买卖,想那么多还吃不吃饭了?

章三三八 危难之际(5)

    这个答案虽然很现实,但显然不能让耿安国满意。

    回到山寨,在当晚的庆功宴上,耿安国向大当家提出,下回他们下山做买卖的时候,能不能先摸一摸商队的底,或者去攻打那些恶霸大户的庄子,亦或是专门劫官员的银子?

    耿安国提出这个问题后,喧闹的大厅一片死寂,所有厮杀汉都用看怪胎的模样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大当家语重心长的教导耿安国:大户的庄子是不能随便打的,一方面攻坚这种仗很难打,弟兄们会有大折损,另一方面这种事影响太过恶劣,容易被官府报复,咱们绿林豪杰行事要谦逊。

    相比起来,劫道多好,看见打得过的就上,看见打不过的就放过去,简单易行,符合闷声发大财的基本要义。

    这番话引得众兄弟点头如蒜,大为赞同。

    耿安国不死心,他问大当家,杀了好人怎么办?

    大当家笑道:咱们干的是劫富济贫的买卖,劫富济贫总没有错吧?你再想想那些狗官,都是勾结富人大户压榨平民百姓,比起他们,我们是不是高尚很多?你总不能要求我们一群绿林豪杰,都去做圣人吧?

    不出意外,这番话又迎来众兄弟的齐声喝彩。

    耿安国觉得大当家话不对,劫富济贫是不是有错,关键要看那个富人是不是好人,好人的干净钱财,谁都没有道理去动。

    他还想说什么,但大当家觉得他这是初立大功——跟商队厮杀时,耿安国击杀了对方的最强之人——激动得脑子有些糊涂了,为了让他安静下来,就提拔他做了十八当家。

    耿安国安静了下来。

    他不是被大当家说服了,还是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些人,其实根本不想深究他提出的问题。

    正常人谁跑到山野中躲着?要么就是犯了事,上了官府通缉榜的,要么就是天生的泼皮杀才。

    前者或许是受了欺压,心中有怨忿戾气,早就不在意杀人了,后者则是从始至终,就没觉得打家劫舍有什么问题。

    上了梁山,当了山贼悍匪,过上刀口舔血的生活,大家都不再是好人。

    耿安国的梁山岁月在继续。他下山越来越频繁,因为他要忘掉很多事,而紧张的劫道厮杀生活,会让他没空去探究那些让人头疼的是非黑白。

    他会经常告诉自己,天下富人,十个有九个为富不仁,九个里又有八个没少压榨百姓的血汗,所以劫富济贫是对的。梁山好汉都是苦出身,是贫穷之人,拿富人的银子给他们,符合劫富济贫的基本纲领。

    死在耿安国手下的人越来越多。

    或许是自我催眠起到了作用,或许是鲜血真能洗刷很多东西,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时间起了作用,他习惯了梁山的生活。总之,耿安国成了典型的梁山好汉。

    当手下有数不清的人命官司后,耿安国也就不在意杀的是什么人了,下山、上山、修炼、喝酒吃肉、吹牛笑闹、再下山,他的生活过得很平顺。

    在这期间,他也终于意识到,任何地方的山贼悍匪,都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仅官府不待见,到处散布海捕文书,那些喜欢听他们的故事的平民百姓,也基本避之如蛇蝎。

    喜欢他们的故事,想要他们的生活是一回事,真要百姓们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杀人悍匪,没谁会不心惊胆寒。碰到有上了通缉榜的好汉进城玩乐,他们还会向官府检举揭发,毫不客气拿他们的性命换取赏金。

    下了山,举目皆敌。

    除了那座山,天下没有一群杀人悍匪的容身之地。

    绿林豪杰的名头,劫富济贫的口号,不过是他们往自己身上贴得亮眼标签,和说书先生中嘴里的唾沫,以及平民百姓借来做一个自己反抗压迫、扬眉吐气的美梦的药引罢了。

    因为赫赫战绩,耿安国成了梁山二当家。

    那天,耿安国在热闹非凡的宴席上,接受众好汉的祝贺,面对一双双崇敬的目光,他笑得很大声,喝了个伶仃大醉。

    朦朦胧胧中,他忽然意识到,原来,过不受鸟气,可以喝酒吃肉的自在生活,只是人生的基本需求;获得旁人的认可、尊重与羡慕,才是人生的更高需要。

    那晚,站在山寨主楼的屋顶上,俯瞰夜色下的水泊梁山,耿安国意气风发,觉得自己的人生其实很成功。

    能获得弟兄们的尊敬,杀人什么的,并不需要在意。

    天下有那么多狗官,狗大户,一个活得比一个滋润,也没见他们遭了雷劈。自己杀一些富人怎么了?只要能让手下的兄弟们活得惬意,也算不负此生。

    只有皇帝老儿,才需要对天下人负责,自己一个山贼,能让跟着自己的兄弟和他们的家眷有肉吃有衣穿,岂不已经是非常了不起?

    走在梁山,能让千千百百的汉子恭敬叫一声二当家,能让到处跑的孩童围着自己打转笑闹,能让妇人们都用看强者的目光看自己,难道还不能称一声豪杰?

    在这个物欲横流、光怪陆离,充满了压迫与戾气,充满了不公与悲惨,是非无人理会,道德都被漠视的荒诞世道,还有什么是比自己人过得好更重要的?

    耿安国记得那晚的夜空很璀璨,繁星像是宝石一样点缀着天穹,看起来是那么美轮美奂;那晚的山风也很凉,但吹在身上却有说不出的惬意,舒服得让人想要哼上几声;黎明时分的梁山寂静无声,在他的脚下是那样壮阔浩远,沐浴着万丈红霞,仿佛人间仙境。

    那一晚后,耿安国本以为,他这辈子会这样继续下去。

    他觉得经过这么久,他已经认清了自己与自己的道路,知道了自己真正在乎的东西。

    可是啊,人生总有许多曲折离奇的经历,会让人在觉得认清了自己的时候,告诉你,其实你还没有真的了解自己的内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成为二当家后,第一次带人下山,耿安国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劫来的金银财物上山,在他走进山寨大门的时候,身后跟着一大群衣衫褴褛、形容枯槁、风尘仆仆而又狼狈不堪的流民。

    耿安国怀里,还抱着一个瘦成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的小女孩。

    当耿安国在山下看到路旁,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流民时,他第一时间没有在意。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嚎声钻进耳朵,眼见对方趴在一个瘦骨嶙嶙、寂然不动的妇人身边,哭得像是一只惶恐无度的小猫,而那个妇人的手腕和小孩的嘴边,都有潺潺血迹时,他再也迈不动脚步。

    他抱起了那个,被母亲用自己的鲜血,最后喂养了一次的小女孩,带着那些即将像杂草一样死在道旁的流民,上了梁山。

    多年的梁山生涯,让耿安国觉得自己已经是杀人如麻的悍匪,心硬如铁,没了道德,除了自家兄弟,不会将任何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至少,他杀起富人和他们的伙计、护卫来,心中

    无波。

    但当他看到那个孤苦无助、即将饿死的小女孩,看到那个死了之后,依然睁大布满痛苦、绝望、悲愤与不舍的双眼,瞪着青天白日的妇人时,他才意识到,他或许已经可以无视富人的性命,却终究做不到漠视穷人的苦难。

    从那一天起,耿安国下山捡人的行为,一发不可收拾。

    次数多了,山寨人满为患,钱粮渐渐入不敷出,耿安国被迫冒险,违背不攻打地主庄园的原则,开始带着麾下兄弟向地主大户借粮,连官府的税银也不放过。

    而这,让他们迎来了官府的报复,防御使的军队数进梁山水泊。

    当这些流民被富人大户侵占良田,成为流民时,官府跟富人沆瀣一气;当这些流民饿得不人不鬼横死乡野时,官府无动于衷;而当这些流民抢了官府、富人的钱粮,官军立时大举出动,全力绞杀这些他们嘴里的山贼暴民。

    大当家不止一次对耿安国大发雷霆,要他放弃这种给梁山招祸的行为。

    耿安国思考过,犹豫过,纠结过。但最终,他没法说服自己,无视那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孩子们,和那一双双饱含期待与忐忑的眼睛。

    耿安国率军迎战官军。

    幸运的是,几次交手,耿安国都胜了官军,虽然损失不小,但弟兄们的战力也磨练了出来,尤其是流民青壮的加入,让梁山渐渐有了兵强马壮的意味,耿安国麾下的战兵尤其多了。

    但耿安国不敢得意。

    因为他知道,官府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跟皇朝为敌是一条怎样的道路,耿安国心知肚明,他也害怕过,但他没有选择。

    就在耿安国厉兵秣马,准备跟官军进行下一次厮杀,尽人事听天命时,国战爆发,而后,天子下诏四方勤王。

    这时候,耿安国觉得,梁山的出路来了。

    做山贼盗匪,一辈子都是人人喊打的命,早晚被官府剿灭,只有投身国战,才有未来可言。

    梁山好汉成了王师的一部分,大家就有了出身,日后就有皇粮可吃,不仅不用再被官兵绞杀,还能光明正大在这个世界生活,而不是窝在山上。

    这是梁山改写命运的唯一机会,决定着山上数万人将来能否吃碗安生饭。

    带着梁山上下的殷切期望,耿安国率领最精锐的八千兄弟,前往郓州。

    在那里,他要跟与他厮杀多时的官军并肩作战,他要跟逼得他麾下兄弟妇孺成为流民的官府并肩作战,他要跟他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富人势力并肩作战。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

    离开水泊,耿安国在马背上回望梁山的时候,感受到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悲壮与无奈。

    山贼一旦下山,便是举目皆敌,他跟他身后这八千被山上数万家眷目送的好汉,将成为一支没有侧翼没有后援的孤军。

    除了亲人的希翼,他们什么都没有。

    纵然身负义军的名头,毕竟曾是“为祸一方”的山贼,是“煽动百姓”跟官府为敌的悍匪,防御使的军队对方会如何看待他们?地方上的刺史会如何对待他们?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会如何对待他们?

    对耿安国与他的八千兄弟来说,从梁山到郓州,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这漫漫前路,注定是充满荆棘险阻,这一去,注定了要身不由己,江湖漂浮。

    离开梁山那一天,呼啸而过的山风,听起来像是在呜咽。

章三三九 危难之际(6)

    到郓州的时候,正是大雪纷纷的时节。

    耿安国没到过郓州城,事实上,他这辈子都没进过州城,第一次踏进这汇聚了四方财富、凡间少见的繁华之处,耿安国无暇去欣赏市井街坊的热闹景象。

    他只得记得刺史府的大门很高很大,给人浓重的压迫感,他记得刺史大人的公堂很宽很广,而是总是人来人往,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大雪下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或许是因为他在公堂外一动不动站得太久,从巳时直到日落,不曾挪动过半步,白色的积雪刺痛了眼球、迷乱了视野。

    那天他没能见到刺史大人,当公堂关门的时候,他都没得到可以入内的命令,在他拉住一名小吏询问缘由时,对方只是漠然的告诉他,明日再来。

    耿安国沉默着离开了刺史府,他心中没有怨忿,作为一支“劣迹斑斑”的山贼军,初来乍到,必然会被给下马威,白站一天不算什么。

    只是第二日他再来的时候,依然是在公堂外站了一整日,期间滴水未进。大片的雪花依然在飘飘扬扬,呼呼的风声不曾停歇,好似人间的疾苦全与它们无关,它们只顾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在天地间,不在乎是不是让人受了苦受了难。

    第三日来刺史府,依然没能见到刺史大人,灰溜溜的回去时,耿安国有些想不通。

    张贴在城门的布告上,皇帝号召四方义士勤王,要求各地官府好生接应,按照地方军标准供给粮秣的诏令,明明写得一清二楚;

    百万青壮百万军、官民同心同德的宣言,明明是那么醒目,为何他因为抵抗外寇入侵到了这里,遭受的却是这样的冷落与蔑视?

    那场大雪停下的时候,郓州积雪不止三尺,耿安国终于见到了刺史大人。

    在两句毫无感情的规矩宣读后,他有了官身,得到了对方的允许,在城外扎了营,梁山军因此不用再风餐露宿。

    然而应给的军粮却迟迟没有运到营中。

    义军就食于当地,也是布告上都公之于众的条例,可当耿安国去刺史府询问时,得到的只是郓州粮秣不足,需要时间征集调派,让梁山军等候几日的冰冷之言,充满公事公办、敷衍塞责的意味。

    耿安国不懂官场之事,也不可能清楚郓州到底有没有粮食,他只知道,隔壁某个防御使的营地中,这几日一直有运送辎重的马车驴车不断进出。

    在他实在忍不住,质问刺史府的官员,为什么布告上天子诏书保证的粮秣,就是不能给到他们时,对方依然是板着脸,木偶一样不屑的回答:

    陛下的旨意他们当然会严格执行,只不过郓州有郓州的情况与难处,得看实际情况处理,梁山军想要粮秣可以,静静等待就是了,可如果耿安国一直来催问,赖着不走,妨碍了刺史府的正常办差进度,那过错只能他自己担。

    刺史府官员的每句话都挑不出毛病,可耿安国就是觉得事情不对。

    但最终,他也没甚么办法,还不能赖着不走,否则对方会说他妨碍刺史府的办差秩序。

    他只能回到营中,每日派人打探。

    庆幸的是,在离开梁山时,他们为策万全,准备了足够多的粮食,这才不至于饿肚子。

    只是每日看着辎重车辆进出那些防御使军队的营地,看着郓州的百姓挎着篮子抱着酒肉,笑容满面的送给对方,耿安国有一种错觉,自己好像是后娘养的。

    唯一让耿安国稍微好受的,是其它义军的情况也跟梁山军差不多。

    但这真的值得心情好一些吗?

    如果说军粮的事情,梁山军还能靠自己解决,那么春衣战袍的问题,就不是梁山军自己可以处理得了,耿安国再有先见之明,也不可能从梁山带着大批布帛出来。

    梁山军下山是沙场征战抵御外寇,又不是四处跑商。

    天日渐暖,兄弟们身上的棉衣已经穿不住,每日稍微一训练就汗流浃背,捂得人浑身通红,被汗水浸湿的棉衣贴在身上,说不出有多难受。

    然而兄弟们却不能不操练,来日大家都是要跟胡人厮杀的,争分夺秒提升战技都来不及,怎敢生疏了武艺?

    在郓州呆得日子长了,耿安国也渐渐知悉了一些情况,譬如早在国战伊始,郓州百姓就在云家等地方大族的号召下,给官府捐献了大批钱粮物资,而且捐献行为至今不绝。

    郓州百姓是良善的,这一点耿安国已经亲眼见过,虽然对方用酒肉鸡蛋劳军的对象,没有他们这群山贼悍匪。

    另外,城墙内外修缮工事的青壮,都积极卖力得很。

    他听说府库的钱粮物资已经多得堆放不下,刺史府甚至为此专门新建了仓库,耿安国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钱粮军资堆积如山,为何刺史府的官吏,还口口声声郓州粮秣不足,军粮拖了许久才运来一星半点,春衣更是遥望无期。

    无奈之下,耿安国去贿赂了一名熟悉的刺史府官吏,对方收了他的孝敬,明明白白的告诉他,钱他虽然收了,梁山军的物资他却没办法。

    不过对方给耿安国透个口风:等到刺史大人跟仓曹主事解决了自己的事,空出时间,自然会处理他们的问题。

    耿安国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是,刺史府先要自己吃饱,然后才会考虑让他们喝汤。

    不服?耿安国能怎么办,去查账?他有这个权力吗?上书?他的折子到了大海会听见回响吗?闹事?那岂不是又从王师义军成了乱贼?

    说到底,他们只是一群义军,在朝中和地方都没有根基,人微言轻分量不足,谁会认真听他们说话?哪个手握大权的既得利益者,会把他们当回事?

    吃他们的空饷,才是上头的正常操作。

    军粮短缺,春衣迟迟不到,梁山军中怨言四起,大家都受不了这个鸟气,嚷嚷着如果官府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他们就回梁山去。

    耿安国比大家更生气,官府的丑恶面目他都没跟大家说,生怕大家听了当时就撂挑子,苦痛煎熬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

    但他没想过就这么回去,那会浪费这唯一的翻身机会,为了梁山之众的未来,他必须忍辱负重。

    想当初,上梁山就是为了求一个快活自在,不被狗官狗大户欺压,不受这些恶霸闲人的鸟气,不曾想混了好些年,现在竟然又回到了原点。

    只要一跟官府权贵打交道,就得忍气吞声、经受不公、忍受盘剥,现实是如此讽刺,让耿安国觉得人生无比荒诞。

    可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一走了之,因为他肩负梁山数万人的命运。

    沉重的生活负担,最终还是压得他低下了头,弯下了腰,成为了权贵官员面前的听话虫,在被对方狠狠压榨的同时,不敢奋起反抗不敢言行不端,反过来,还要希望对方下手轻点,多少让他有点汤可以喝,能够苟延残喘。

    多年来的梁山抗争生涯,到头来,好似半点儿意义也没有,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笑话。

    耿安国不知道该说什么。

    西河城大战的动静,耿安国在军营也听得清

    清楚楚,毕竟相距不过数十里,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意识到,战争已然来临。

    耿安国心头一喜,想着机会或许来了。

    而后,败报传回郓州,大家都愣住了,跟所有人预想的不一样,郓州首战惨败,败得极为彻底。

    形势瞬间到了谷底,所有人都被推到了悬崖边上,性命垂危。

    让耿安国意外的是,郓州城内,同样有战斗爆发,只不过结束得很快。

    他打探到了只言片语,说是一群来路不明的修行者,在一位绝世强者的带领下,斗败了刺史府的修行者,还聚集到刺史府前,向刺史大人当众发难。

    因为不能擅自离开军营,耿安国没法知道更多,但仅仅是这些只言片语的描述,就让他赶到了久违的战栗,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冲到了脑门。

    天可怜见,没有人比耿安国更渴望这么做,只是他做不到而已,没想到这大齐的皇朝内,竟然还有人真的敢这么做,而且做到了。

    将那些狗官踩在脚下,当着万民的面审判他们,这是只有在美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现在竟然有人将它变成了现实!

    对方是谁,什么来头,修为到了什么境界,长什么样,耿安国迫不及待想见一见。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如果真的能见到对方,他愿意纳头就拜,如果,万一......对方能够调转兵锋去跟胡人开战,他愿意誓死跟随。

    可问题随之也来了,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敢这么做?

    公然对刺史府出手,这需要多么强的底气?

    哒哒的马蹄声在长街上急促起落,耳听得聚将鼓越发催人,耿安国收起第一次在郓州大街纵马的异样情愫,招呼身后的兄弟再快些。

    三通鼓毕不到者,斩。

    耿安国知道自己不会迟到,但他还是希望尽量早一点,以便能给大军主将一个好印象。

    义军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尤其是悍匪出身的梁山营,极有可能被当炮灰使用。耿安国不惧杀敌,但要是被拿去送死了,他有何颜面去见梁山家眷?

    到了刺史府门前,耿安国刚刚滚落马鞍,就不由得心神一凛。

    刺史府大门前的石台上,站着两排冷面冷目的修行者。

    足足二十几个修行者,放出的修为气机表明,他们竟然全都是元神境,而且不乏元神境中期!

    元神境中期的强者,哪一个不是名动一方,万民敬畏?此刻竟然在做门卫!

    耿安国当即意识到,即将要见的这个主帅,绝非易与之辈,在对方面前,他完全不具备谈条件的资格,对方让梁山营当炮灰,他连反抗都做不到!

    感受到对二十多个高手一起放出的浓厚如山的威压,耿安国只觉得每一根毛孔都紧张无比,心中除了对即将面见的主帅的畏惧,以及对接下来梁山军命运的担心,就再也没有其它情绪。

    差不多时间到来的军中将领,低着头小心进门的模样,让耿安国意识到,他们的心情也跟自己一样。

    来了刺史府这么多次,这是耿安国进入公堂最快的一回,一路畅通无阻不说,在公堂前报了名解了佩刀,即被允许入内。

    耿安国见到了那个高居明堂,头顶光明正大的匾额,俯瞰满堂披甲将军,有虎踞龙盘之气的主帅。

    在到刺史府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象征对方大总管身份权柄的旌旗节杖,已经乘在大门前。

    “末将梁山营都指挥使耿安国,拜见赵将军!”

章三四零 危难之际(7)

    今日的刺史府很不一样。

    从踏进刺史府大门的那一刻,耿安国便感知得分明。

    起初,他以为那只是因为刺史府变成了,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振武将军赵宁的帅府、中军大帐。

    但在进入公堂的时候,耿安国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刺史府数十名中高层官员,此刻竟然都在公堂里,只不过站在两侧,空出了公堂的主体空间,而且一个个束手躬身,低眉颔首。

    瞥了一眼,耿安国这便看到,这些平日里对他不假辞色,哪怕是拿了他的贿赂也不办事,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官员,有不少竟是鼻青脸肿、身上带伤。

    好似遭受了殴打、刑讯。

    这让耿安国心头一惊。

    谁敢这样对待刺史府的这些大人物?

    答案当然只可能有一个:此刻高居明堂的郓州主帅!

    主帅为何要这样对他们?

    耿安国冥思苦想。

    忽的,他福至心灵,联想起西河城军报传回之前,郓州城里爆发的那场,针对刺史府官差的修行者行动。

    难不成,之前对刺史府出手的,就是眼前的这位赵氏主帅?想到这里,耿安国怵然一惊,不可置信的看向主帅。

    他还有很多不理解的关节。

    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

    这位出自大齐第一将门赵氏,年纪轻轻却修为高绝,在当代大齐军队中堪称战功不俗,且刚到郓州上任,就用极为强势的手段,处理了刺史府很多官吏的主帅,跟李儒和他的属官,绝非一路人!

    这也就是说,眼前这位主帅到来,很可能会创造出另一番局面。

    包括耿安国和梁山营在内,很多义军的处境,或许会得到改变!

    这样耿安国不由得暗暗激动起来,看向主帅的目光充满迫切。

    三通鼓毕,赵宁扫视堂中一圈,见该到的将领都已经到来,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他手边的案桌上,就摆着一份刺史府的郓州驻军主要将领的名单。

    “军情如火,本将长话短说。”

    赵宁兀一开口,本就落针可闻的公堂,顿时连喘息声都听不到,无论是中间的将领还是两侧的文官,都屏住呼吸静候下文。

    赵宁继续道:“西河城被破,北胡先锋军四万余,已经全部渡河登岸,眼下贺平的部曲或死或伤或溃败,郓州战区的防线,已经被北胡大军撕开了口子。

    “当务之急有二,一是要救援贺平溃败的部曲,他部都是精锐,若是六万将士悉数被灭,郓州战区必将兵力不足;二是要堵住郓州战区的防线漏洞,将被撕开口子补上,否则一旦北胡大军兵临城下,围了郓州,你我皆陷于死地。

    “本将已经决定,即刻出动四万精骑,作为第一批战力,连夜赶赴西河城一线,趁北胡先锋军立足未稳之际,予其迎头痛击,下则求接应贺平所部,上则求将北胡大军赶回黄河以北,中则求为后续大军出动争取时间。”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

    鹰一般的目光环顾当场,将所有将领的神色纳在眼底,见没有人敢出声对自己的话稍有反驳,连疑问的眼神都不敢有,赵宁接着道:

    “本将知道你们的顾虑,义军之前在郓州是什么待遇,本将也清楚得很,现在

    ,出军之前,本将就先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着,赵宁大手一挥,“把人带上来!”

    话音方落,公堂大门外的动静,就吸引了所有武将文官的注意。

    有两人被带到公堂中,正是被五花大绑的郓州刺史李儒,以及前仓曹主事陈景河。

    李儒还有官袍在身,模样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只是神色萎靡,倒是陈景河,因为之前已经被赵宁的人刑讯过,现在遍体鳞伤,衣袍上布满血迹,整个人披头散发很是狼狈。

    看到之前在自己面前,倨傲冷漠的像是天上神仙的刺史李儒,不给梁山营春衣战袍,还驱赶殴打自己兄弟的陈景河,现在一副如丧考妣、凄惨无度的模样,耿安国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

    他只觉得一口憋了好几个月,已经浓得要让他夜夜呕吐的恶气,总算是畅快的吐出了大半。

    其它义军将领,看到李儒和陈景河这番模样,也俱都露出快意的神色。

    倒是几个王师将领,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们身份不同并没有被李儒短缺什么——但心中也畏惧敢于把李儒拿下,把陈景河折磨成这样的主帅赵宁。

    当着满堂文官武将的面,赵宁冷声开口:

    “郓州刺史李儒,身为地方军政大员,却不能汇聚地方民力物力为国战所用,反而指使手下构陷为国出力甚多的云家,还妄图对江湖义士出手,在大敌来临之际掀起内部混战,罪无可恕,明日即会押回汴梁受审。

    “但在李儒临行之前,本将要他留一同东西,来平息郓州民愤。”

    说着,不等预感到不妙,脸色大变的李儒开口求饶,赵宁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

    陡然间,李儒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整条右臂齐肩飞了出去,断口出血喷如雾!

    包括耿安国在内,堂中的官将都没想到赵宁会这么做,一时间无不惊诧。

    耿安国等义军将领自然是快意非常,而那些官军将领则是面露骇然之色。

    很显然,赵宁要李儒留下的,就是这条手臂。

    这还不算完,赵宁又看向陈景河:“各部义军,先后抵达郓州,为的是忠君报国,抵抗外寇,而你身为仓曹主事,先是短缺义军粮秣,而后又不给义军春衣,守着郓州百姓捐献的金山银山,却只想着中饱私囊,心中全无家国之念。

    “就算本将能饶你,数月以来,战死在边关、燕平、河北的数十万将士,今日在黄河北岸,为了军情而甘愿赔上性命的鲁王殿下,也绕不得你!来人,拖出去,砍下人头,为大军祭旗!”

    两名元神境修行者顿时将他押走。

    “赵将军,饶命,饶命啊!下官错了,再给下官一次机会,赵将军......”公堂大门外,伴随着噗嗤一声长刀断头的响动,陈景河凄惨的讨饶声戛然而止。

    而后他的人头,就被一名元神境修行者,装在托盘里奉进了公堂,交由赵宁查验。

    官将们看着陈景河双目瞪大,惊惧犹存的僵硬脸庞,一时间又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耿安国很想重重击节,大喊一声痛快,却不敢随便发声,兴奋的满脸通红。

    其它义军将领也差不多。

    而那些官军将领脸上的骇然畏惧之色,则是更加浓郁。

    等到陈

    景河的人头被修行者带出去,依照赵宁的吩咐,和李儒的手臂一起传阅军中时,赵宁再度挥了挥手,不过这回没有人受难,而是一口口大箱子,被人搬到了公堂大门前。

    在赵宁的命令下,箱子被打开,露出白花花晃人眼球的白银!

    看着这些官银,耿安国等人不明所以。

    赵宁道:“本将治军,军法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妨碍国战大局者,李儒、陈景河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差役百姓,均一视同仁。

    “从今日开始,直至国战结束,郓州就只有一种规则,那就是本将十七禁律五十四斩的军法!本将治军,更不差饿兵,之前刺史府短缺义军的粮饷,本将会一次性拨给到位。

    “不过眼下军情紧急,本将没时间跟你们去仓库点粮秣春衣的数,今日就先以白银充之。诸位义军将领,稍后就跟本将麾下人手一起,将白银押回各自营地!”

    说完这些,赵宁直身而起,目光锐利:“郓州驻军十余万,拢共只有四万余精骑,本将令:除了刘防御使部留下两千骑巡视各处外,余者今夜尽数出动,跟随本将赶赴西河城战场!

    “现在,诸位各自回营,集结人手,每位将士,只用带两日军粮,辎重一律不要,一个时辰后,本将在西城门外与尔等汇合,逾期不到者,斩!

    “骑兵之外,各部步军也需连夜备战,明日是否出动,如何出动,静候本将军令!”

    诸将纷纷起身,堂中顿时充满铁甲环佩之音,而后便是气冲斗牛的应诺声:“末将领命!”

    耿安国等义军将领,因赵宁处理了李儒、陈景河,下放了军饷而感到振奋,都意识到在赵宁麾下,他们不会再受之前那种屈辱,是以士气高昂。

    官军将领,因赵宁处理了李儒、陈景河,而受到极大震慑,此刻更不敢懈怠,生怕被赵宁军法处置,也俱都拿出了最饱满的状态。

    ......

    武将们散去后,赵宁离开主位,来到公堂大门外,负手前望。

    没有离去的刺史府文官们,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没有命令既不敢随便发出动静,也不敢擅自离去。

    “刺史府中,除了李儒、陈景河,还有哪些人该被治罪,哪些人该被罢官,哪些人可以继续留任,本将出征在即,暂时无暇理会。”

    赵宁背对一众文官,声音清淡:“不过本将无暇理会,不代表不会有人理会。”

    赵宁这话说完,已有一行人匆匆进了刺史府,来到公堂外。

    是一群风尘仆仆的文官。

    为首者身着绯袍,三十多岁,眉宇中满是正气,见到赵宁,连忙拱手见礼:“见过赵将军,您脚程太快,我们赶不上,希望没有误事。”

    “狄大人,郓州刺史府,就暂且交给你了。”赵宁只是微微颔首。

    他面前的这人,名叫狄柬之,眼下官拜汴梁北面行营长史,是他特意向皇帝点名要求,来郓州帮助他处理民政后勤等事的官员。

    朝廷中枢有两名寒门官员,因为才干极为突出,政绩斐然,而且品性非常刚正,为官清廉,被人称为燕平双杰,深受燕平百姓赞誉。

    现在燕平虽然沦陷了,这两人却还在。

    这两个人,就是狄柬之与张仁杰。

章三四一 危难之际(8)

    “赵将军,北胡大军战力强悍,郓州驻军实力有限,此番又是仓促应战,还要在野外交阵......赵将军有把握吗?”

    在让麾下属官,把刺史府的文官带走后,公堂内外就只剩狄柬之跟赵宁两人,前者犹豫一阵,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

    虽然是寒门出身,狄柬之却博学多识,这得益于狄家是耕读传家,在知道西河城军情的前提下,他大概能知道局势糜烂到了何种程度。

    也知道赵宁今夜这一战,会有多么艰难。

    所以他对赵宁这回紧急出战颇为担忧。

    站在屋檐下的赵宁,听到狄柬之的问题,并非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狄大人觉得本将不能胜?”

    狄柬之苦笑一声,“时至今日,赵氏将领的才能,满朝上下谁敢不承认?若是赵将军都胜不了,那只怕也没人能胜了。

    “只是郓州的军队,却不是赵氏统带的雁门军,他们的战力如何,赵将军心里也该有数。最精锐的贺平所部已经溃败,赵将军现在能够指使的,只是一支杂兵......

    “大军出征,未虑胜先虑败,若是此战不能胜,狄某必须要在郓州早作准备。”

    说完最后一句话,狄柬之脸上布满钢铁般的决绝之色,赵宁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责任是使命,是追求是信念。

    这时候,就算狄柬之没有往下说什么“誓死不退”“与郓州共存亡”之类的话,赵宁也清晰感受到了这种意志。

    对这种神情,赵宁再是熟悉不过。

    每逢真正的大事大乱临头,五花八门的人性都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会冒出头来。

    前世十年国战期间,什么样的人都有,赵宁见多了临阵脱逃的,见惯了叛变投敌的,见惯了蝇营狗苟的,见惯了懦弱无能的,也见惯了自私自利的,也见惯了卑躬屈膝的。

    同样,他也没少见过狄柬之脸上这种决绝。上到宗亲王公,下到血性儿郎,总有人在局势危殆的时候,愿意为了大局大义不惜己身。

    有些话是不必说出来的,说出来的话往往只是说说而已,很多时候得看人没说什么,相比较而言,赵宁更在乎后者。

    正因如此,狄柬之的话虽然颇有冒犯,赵宁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狄大人打算做什么样的准备?”

    狄柬之正色道:“胡人攻打郓州,是为了趁机进军中原,直取东京汴梁,下官身负为皇朝守土之责,无论如何,都不能看着胡人从郓州西下!”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

    退一万步说,郓州城或许可以丢失,但绝对不能让北胡大军西下,一旦中原被两面夹击,局面的确会难以支撑。

    前世国战时期,北胡就是攻下了郓州,并且成功西下,中原才没有守住。

    赵宁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有重蹈覆辙的道理。

    “以狄大人的品性为人,能够有此决心,本将并不感到意外。只希望狄大人能够明白,一腔热血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郓州刺史府是个烂摊子,而我们的时间不多,要在短短数日之内,将郓州经营成铁板一块,还需要狄大人展现才能。”

    赵宁没有说更多,言至此处,迈步走下台阶,“本将要去厮杀了,狄大人好生努力。”

    春夜乍暖还寒,头顶的苍穹黑云如幕,月光暗淡,些许能见的星辰倍显孤零,赵宁迈步而出的时候,正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于是他的长发被微微掀起。

    狄柬之望着对方前行的身影,忽而感觉到一种悲壮苍凉的意味。

    对眼下的局势来说,此时带着四万杂兵去迎战四万北胡精锐,拯救已经糜烂的战局,弥补已经破裂的防线,在他看来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行为,充满了无奈,却别无选择。

    今夜——或许是明日的这场战斗,注定了腥风血雨、尸骸遍地,很多将士会埋骨沙场,很多壮士会一去不复返,可在这一刻,无论是赵宁,还是那些刚刚被他震慑、激励的将士,都走得那么义无反顾。

    或许他们在倒下的时候,也会死不旋踵。

    在咽下此生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们会面朝外寇,背对家国。

    这一刻,狄柬之想起战死边关的将士,想起自燕平南逃路上,所见的那些惊慌无度、绝望恐惧的百姓,想起孤独在黄河以北奋战的赵氏。

    江河沦陷、社稷崩塌至此,唯一能够匡扶大厦、力挽狂澜的方式,是拿无数大好儿郎的血肉之躯,去延缓、封堵北胡铁蹄进犯的步伐,是用无数仁人志士的性命,去换取皇朝重新站直身体的时机。

    眼看赵宁大步流星的前行,无所畏惧没有犹豫,霎时间,狄柬之只觉得咽喉硬如磐石。

    这江山是皇帝与文官治理坏的,如今外寇占我山河,据我城池,掠我财富,杀我百姓,到头来,却还是要将门与平民战士,用生命来填这个窟窿。

    对方少有怨言,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披上战甲握紧刀枪,毅然决然奔赴沙场,把家园护在身后,把敌人挡在身前。

    念及于此,狄柬之忍不住上前两步,大呼一声:“赵将军!”

    赵宁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

    双目发红的狄柬之,压下心头涌动的浪潮,站直了身体又弯下腰去,拱手作揖:

    “这一战,拜托赵将军了。请赵将军务必记得,无论战事如何,大齐需要赵氏,郓州需要赵将军,请赵将军......务必归来!”

    他长揖不起。

    他没有听到赵宁的回答。

    他只能听到那顿了顿的脚步声,再度响起了起来。

    依然是那么坚稳有力。

    仿佛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那脚步也不会迟疑、紊乱半分。

    狄柬之终于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

    汴梁,天子行宫。

    鲁王宋真身死的消息传回时,宋治悲恸万分。

    然而,宋治并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个人感情中,孙康等人带回的军情,让他意识到局势是多么紧迫,他立即召集文武大臣议事。

    议事的主题只有一个,调兵遣将支援郓州。

    议题虽然简单,但牵扯的东西却不少,去多少军队,去哪些军队,前后次序是什么样,粮秣辎重如何调动,杨柳城的防线如何调整,哪些世家力量要去,哪些王极境高手要去,都需考量。

    等到事情议定,北胡先锋军骤然渡河,袭击西河城的军报,也送到了汴梁。

    消息之所以来得这么快,是因为孙康等人回来后,意识到郓州形势危急,宋治在议事之前就命令两名王极境,先行赶去西河城一线协防。

    这既是为了充实西河城的力量,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没想到的是,两名王极境刚刚赶到西河城,就看到西河城被攻破的场景,惊骇之下,其中一人连忙回到汴梁,将战报第一时间送到了宋治面前。

    得知北胡先锋军已经攻占西河城,宋治陷入了沉默,而后就是暴怒,大骂贺平与郓州刺史无能,扬言要诛对方的九族。

    时间来到亥时,大臣们散去,宋治站在勤政殿内,面对挂在墙上的军事舆图眉头紧锁。

    以郓州现在的局势,要挡住北胡大军入侵,无疑是难上加难,朝廷的援军赶到需要时间。

    一旦郓州被破,中原就将面临被两面夹击的危险,汴梁就危在旦夕。

    “要是大齐连中原都失去,半壁江山没了,往后就不是国战胜利难以争取的问题,这场战争都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念及于此,宋治握紧了拳头。

    眼睛盯着郓州城,宋治不禁想起了赵宁。

    本以为将赵宁召到朝中,是有先见之明的决议,没想到对方刚去郓州,形势就变得如此艰难,对方一下子成了救火的唯一希望。

    是的,在眼下这种局势下,如果说郓州还有一分可能守住,那必然是在赵宁身上。除此之外,宋治想不到任何可以指望的东西。

    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赵宁就算修为高强,才能不俗,刚到郓州,又能做什么呢?

    宋治回想起当初召赵宁回朝的情形。

    在派人去晋地时,宋治本以为赵宁不会轻易奉命。

    一方面赵氏都在晋地,那里的战事也非常激烈,赵氏没有道理想要离开;另一方面,在国战爆发前这几年,他对赵氏的恶意已经非常明显,且不说收权的事,废除皇后的意图,就足以让赵氏举族上下对他怨恨不已。

    这时候,让赵宁抛弃自己熟悉的部曲,并肩作战的族人,与晋地的根基,冒着做人质的风险到朝中来,对方一定会非常抵触。

    但彼时宋治不得不这样做。

    国难思良将,乱世念忠臣。这是每一个帝王都逃脱不了的铁律,大齐皇朝沦落到眼前这种情形,但凡不想皇朝覆灭,宋治就必须竭尽全力摒弃前嫌。

    让宋治万万没想到的是,赵宁也愿意摒弃前嫌。

    他的诏令刚到晋地,赵宁当日就来了汴梁,行为之果决,速度之迅捷,让宋治不得不怀疑,对方早就在等他这份诏书。

    那一日,君臣在勤政殿相见。

    宋治尽力表现都亲近,没有提及往日对赵氏的打压,只是突出表现赵氏战功的非凡,以及他对赵氏倚重与信任,希望赵氏能够再度建功立业。

    就像开朝之初那样。

    让他意外的是,赵宁也好像没有怨忿,决口不提安思明分权的的事,也没有说废除皇后这件忌讳,只说赵氏为了大齐的江山社稷,甘愿毁家纾难。

    宋治很感动。

    不全是惺惺作态,是真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感动。

    而后赵宁提出了要求:他不在大都督府亦或是兵部任职,需要马上赶到郓州去,主持郓州战区的战事,并希望宋治给他郓州战区的军政大权,并点名要狄柬之辅佐。

    赵宁的理由很简单,北胡大军一定会主攻郓州——这份军情本就是“赵氏族人”提供的,赵氏理应坚信不移——所以他与其在中枢动嘴皮子,不如去郓州实干。

    挡住北胡大军,对国战大局最有利。

    赵北望早已就任河东节度使,拥有晋地千里山河的军政大权,在国战形势下,赵氏无疑就是一方诸侯,凭一己之力——还有杨氏的一些修行者——撑住了黄河以北的大局。

    在赵氏已经这般显赫的情况下,还要给赵宁郓州战区的军政实权,这是坐视赵氏壮大。如果宋治答应,满朝上下,没有哪个世家可以稍微比拟赵氏的权柄。

    宋治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虽然已经明白,赵氏相当于大齐长城,但真要给赵氏这么大的权力,让赵氏空前壮大,他心里还是不愿意。

    好在赵宁点了狄柬之去辅佐。

    狄柬之,寒门俊杰,宋治都很看重,准备日后大用,对方唯一的缺点,是品性过于刚正了些,用的不好会扎自己的手。

    要狄柬之不分青红皂白,去对付世家势力,要狄柬之放弃操守,甘愿成为权力的走狗,对方绝对不会答应。

    在国战之前,宋治的打算,是先磨去狄柬之的棱角,再把对方变成称手的兵刃,所以虽然对方政绩斐然,却始终没有真正身居高位。

    但宋治同时也很清楚,正因为狄柬之有独立人格,所以他绝对不会卖身投靠世家。

    现在让狄柬之去郓州辅佐赵宁,实际掌握郓州民政,无疑是很好的选择。

    思前想后,宋治最终同意了赵宁的请求。

章三四二 危难之际(9)

    如果北胡果真主攻郓州,那么以赵宁的修为与能力,可以让郓州最大限度保全,确实对国战大局最有利。

    毕竟大局都没了,那就一切都没了。

    就算赵氏势力因此大涨,但有狄柬之在,赵宁也不至于像赵北望一样,将郓州变成他的一言堂,往后也有可以控制的空间。

    如果北胡没有主攻郓州,那赵氏的实际权力,也就比郓州刺史高一些,算不上什么大事,往后还可以根据实际需要,调整对方的官职权位。

    宋治答应赵宁的要求后,赵宁当场就让宋治把节杖给他,而且丝毫不作停留,出宫就往郓州去了,连赵七月都没去见一面。

    动作快得就像是要去救一场扑天大火。

    当时宋治还不能理解,赵宁何至于那般行色匆匆,急迫紧张。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郓州战局的确事关重大,而且危在旦夕。

    凝望着眼前的军事舆图,脑子里想着召见赵宁的场景,宋治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说什么。

    虽然大兴科举、打压世家、扶持寒门,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是历代先帝不断努力、留给他的帝王使命,但这一刻,想起自乾符六年开始,赵氏遭遇的胡人针对与种种对付胡人的事迹,特别是凤鸣山之战与此番以一地之力,挡住了北胡右贤王二三十万大军攻势的战功,宋治还是不能不心生敬意。

    好半响,他情不自禁的呢喃:

    “大齐第一将门,皇朝的镇国公氏族,的确是名副其实。”

    只是,在敬意之外,念及眼下郓州面临的局势,宋治却丝毫都乐观不起来。

    太难了,的确是太难了,在整体防线已经被撕开的情况下,仅凭郓州现存的那十余万杂兵,赵宁要怎么挡住北胡-彪悍强军的攻势?

    就算赵宁有古今罕有的军事大才,就算他是王极境中期的顶尖强者,又怎么靠这样的部曲行补天之举?

    换位思考,宋治觉得如果自己在赵宁的位置上,怎么都做不到这一点。

    可如果对方做不到这一点,中原危殆,汴梁危殆,国战大局危殆,他这个天子,又将再一次南逃,并且局势会彻底不可收拾。

    他是帝王,不是文官,也不是武将,他不需要去修桥补路,不需要去上阵搏杀,他最需要的,仅仅是知人善任,赏罚严明,有才的文官武将,自然能做到他做不到的。

    所以国难思良将,所以总是国难思良将。

    如果早知北胡会主攻郓州,会在今日就大举渡河,郓州战局会变成这番模样,在赵宁临行之前,他不吝给予更多信任,给予更多支持。

    可是现在,他能做的又还有多少呢?

    “陛下,郓州最新军情。”敬新磨躬身入内。

    “说。”

    “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亲自率领四万骑兵,去迎战攻克西河城的北胡大军了。”

    “......”

    听到这个消息,宋治张了张嘴,怔怔无言。

    他刚刚一直在想,赵宁要怎么守住郓州。

    他怎么想,都觉得难如登天,他怎么想,都不能预料,赵宁会怎么做。

    现在他不用再想。

    赵宁给了他答案。

    国战大局危殆之际,赵宁选择了挺身而出!

    纵使麾下只是一群杂兵,纵使敌人强悍无匹,赵宁这个武将,选择的依然只有一个字:战!

    国家危难,文官能做的,无外乎死谏,武将能做的,无外乎死战。

    这一战,胜负难料,生死未知。

    赵宁选择了亲自出战,这就说明他也知道形势到了存亡之际,所以,他这个主帅亲上战阵,为国为家,为皇朝为君王,放手一搏。

    这一刻,哪怕是远隔千里,宋治也仿佛看到了,孤独无声的郓州城外,遥望无边的黑夜中,稀薄朦胧的星辰下,身披铁甲手持长槊的赵宁,在数万打着火把的将士面前,在一个个热血儿郎的注视下,高举手中长槊,指向西河城的方向,面色如铁的大吼一声死战,而后纵马而出,一骑当先的奋武身影。

    黑夜无垠,强敌在前,不可见的深处,有无数刀枪剑戟,有遮天的箭雨,有数不清的修行者,这一去是满路荆棘,这一去是头皮血流,这一去是尸山血海!

    然而,暗淡的长天下,数万骑兵的火把组成了巨大的海洋,却一定要在铜墙铁壁般的黑暗里,于当前那个白袍白马主帅的带领下,杀出一条血路,撕出一线光明!

    那一刻,定然是马蹄声如雷鸣。

    那一刻,定然是大地震颤。

    那一刻,定然是山河变色!

    宋治仿佛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纵然不是武将,他也感受到了那股金戈杀伐,一往无前的悲凉豪烈之意。

    不知不觉间,宋治眼眶通红,他咬紧牙关,盯着舆图一字字道:“赵宁啊赵宁......这一战,你可一定要凯旋,要带着将士们高歌凯旋......”

    ......

    西河城。

    左贤王博尔术浮在半空,俯瞰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西河城,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座兵城已经被完全攻下,街坊中零星的战斗都已结束,很多房屋还在燃烧,很多尸体还未收敛。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血色的街面因为血液还在流淌,仿佛活着一般。

    他的视线,从西河城往东移动。

    西河城的大齐守军不仅在城中战死无数,而且在溃逃的过程中被一路追杀,地毯般的尸体与血河从东城门一直蔓延出去,在游骑火把的光亮下,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视野尽头,是大军追杀溃兵的战场,不断在往前推移。

    对这样的战果,博尔术非常满意。

    攻占了桥头堡,往下的战斗就会顺利很多。

    “南朝的军队实在是不堪一击。让我没想到的是,战争已经进行了这么久,他们的战力还是这么孱弱。哪怕我们是仓促出击,他们也完全不能撼动大军兵锋,

    “看来大军攻占郓州乃至汴梁,也是指日可待。”谋主木合华捻着胡须,在博尔术身旁很是自得的说道。

    “南朝经营了数月的防线会这么空虚,到处都是漏洞,的确是出乎预料。这完全不像是大战时期该有的坚固防线,倒像是太平时节松散的守备。

    “让本王不能理解的是,当此非常之时,竟然有那么多将士不在营中,而是分散在附近的市集、城镇中休沐。”博尔术说完这些,忍不住嗤的一笑。

    在大军追杀西河城守军的过程中,他浮在半空,看到了很多大齐将士不

    断从市集、城镇匆忙返回,而后又在半路加入溃逃的队伍。

    对方沦为刀下之鬼的时候,显得是那般茫然无措,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大王,南朝在西河城这等前沿阵地的防御,都是如此松懈,想必郓州城更加不堪,我们何不将出其不意发挥到极致,趁郓州防备不及的时候,下令大军趁胜追击,直取郓州城?

    “此处距离郓州城不过四五十里,精骑疾驰过去,对方必然惊慌失措,一举攻下郓州城有很大把握。一旦占据了郓州城,我们就基本实现了主攻郓州的战略意图!”

    木合华给出理所应当的建议。

    他现在对接下来的战局,抱着很乐观的态度。

    出乎意料,博尔术却是摇了摇头:“赵宁既然已经来了郓州,我们就不能大意,接下来需得谨慎行事。

    “我们能攻下西河城,也是因为对方刚到,若是贸然进攻郓州城,那是给他踞城而守、痛击我们的机会。大军一旦攻势受挫,会损伤士气与战力。”

    木合华不太相信博尔术的判断,“赵宁只身前来,而且也就是刚到,他能做的事情有限,能给战局造成这么大妨碍?”

    博尔术叹息一声,“你可别忘了,右贤王进攻井陉关已经数月,至今没能破关而入,可见赵氏的将领是如何善于作战。你我绝对不能小觑他们,尤其是赵宁。”

    木合华陷入思索,没有再说话。

    博尔术旋即道:“传令下去,大军追杀二十里即可,不要过分靠近郓州城。等到我们休整几日,站稳了脚跟,主力完成渡河,再对郓州全力一击,务求不给赵宁任何机会!”

    军令下达,博尔术又在半空欣赏了一会儿战场,正准备去城中休息的时候,一名王极境的修行者急匆匆从前方回报:

    “报!大王,郓州大军杀过来了!全是骑兵,有不下四万!根据对方的旗帜,赵宁应该是亲自领军!”

    这个消息让博尔术和木合华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很快,木合华就大笑出声,摸着胡须阴阳怪气的嘲讽:“这个赵宁,还真实让人捉摸不透。

    “他要是坐守坚城,一时半刻的,我们或许会忌惮攻城不下,现在他竟然带着一群杂兵出来野战,这是想干什么?送死?”

    郓州的军力是什么成份,他们早已打探清楚。

    博尔术再是正视赵宁,也无法高看对方这种明显是找打的行为,他想了想道:“看来西河城对整个郓州防线来说,还是太过重要,丢失不起。

    “赵宁也知道,要守住郓州必须先守住西河城。西河城一失,他也无法保证郓州不失。

    “眼下出击,是想趁我们刚经大战,将士疲惫,立足未稳的时机,来将我们赶回去。”

    “异想天开!”木合华哂笑一声,看向博尔术,“大王,既然赵宁来送死,我们岂有不成全他的道理?”

    博尔术微微颔首,智珠在握道:“赵宁这厮,到底还是把我们想得太简单了。那就让他看看,我王庭大军的野战能力有多强。

    “他既然敢带着一群杂兵过来,这么不尊重本王不尊重天元勇士,那他就必须付出代价!等他败了,郓州必能顺势而下。”

    说到这,博尔术神色一正:“传令下去,将士集结,跟本王歼灭这群来送死的南朝弱旅!”

章三四三 危难之际(10)

    火把如龙,蹄声滚滚,大军疾驰于旷野。

    跟宋治想象得不同,赵宁并没有白马白袍冲在大军前面,面如金刚,眸似烈火,满身豪烈悲壮之气。

    他广袖长袍,在半空飞行,衣袂飘飘,洒然出尘,淡然平静得犹如踏青出游。

    朝廷布防在汴梁一线,包括杨柳城的王师,一时半刻调不到郓州来,但坐镇于彼处的王极境修行者,却能在第一时间赶来支援。

    除了先前获取西河城军情的两名王极境,此刻还有两人业已到来,与四万马军顺利汇合,眼下其中三人正跟在赵宁身后,一同赶赴战场。

    汴梁的大齐王极境,拢共也就双手之数,宋真战死、孙康等三人受了伤需要调养,除了皇帝宋治跟皇后赵七月,朝廷能派出的王极境,已经都送到了郓州。

    但即便是这样,相比于博尔术跟他麾下的王极境数量,郓州方面仍然处于绝对劣势,不过博尔术要分派人手镇守卫州,防备汴梁,无法集中所有人到郓州。

    “赵将军,这一战你有没有把握?我们能不能胜?”

    说话的是蜀王宋明,属于宋治的叔伯辈,比宋真稍微年轻些,但鬓角也有根根白发,相较于宋真的面目慈祥,他脸上的威严之气更加浓郁。

    但此时跟赵宁对话,宋明眉眼中却没有宗室亲王惯有的,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倨傲,称不上如何彬彬有礼,但也算得上平等相待。

    这是因为,一方面赵宁修为比他高,另一方面,他带人离开汴梁时,宋治就跟他说过,郓州战局需要仰仗赵宁。

    “蜀王殿下觉得如何?”赵宁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博尔术麾下有五名王极境。不过赵将军有千钧在手,就算对方调了一两个王极境过来,我们只要敢于拼命,也能跟他们战个平手,此战胜负,完全取决于下面的四万将士。”

    说到这里,宋明没有再继续,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他不觉得这四万杂兵,能够战胜北胡四万百战精兵。

    宋明不说话了,赵宁也没有再开口,虽然他需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但他明显没有这个打算。

    这不是赵宁拿大,而是现在说什么都是虚的,一切都要等到见真章的时候。

    “赵将军,蜀王殿下,北胡将士已经放弃追杀溃兵,开始回撤集结,预计再有一个时辰,我们就会碰上。”前去探路的魏无羡,这时候回来禀报军情。

    作为兵部侍郎,魏无羡本来应该在汴梁坐镇,但眼下形势紧急,他也只能赶到郓州来,这倒是给了他一个再上战场,跟赵宁并肩作战的机会。

    “传令,大军暂停行进,喝水歇脚,准备作战。”赵宁朝魏无羡点点头,下达完这个军令,就从半空落了下去。

    从郓州到西河城,也就四十五里的路程,对于轻装简行的骑兵来说,本就不需要几个时辰,加上北胡大军先前在追杀西河城溃兵,这个距离还有缩短。

    赵宁站在一个土包上,于夜风中向西眺望。

    脚下延伸出去的广袤平地上,有许许多多个鬼魅般的身影,在黑夜的泥潭里跌跌撞撞,从远处接近过来。

    或者零星的三五个,或是一大群一大片,因为阵型极为散乱,如一盘散沙,聚集成团的不多,但如果从整片区域来看,就会发现人数其实不少。

    因为有王极境中期的修为,赵宁能够看得分明,那受惊的游鱼、惊慌的羊群、迷乱的火焰般逃窜的,正是一个个亡命狂奔的将士。

    他们是那样害怕,以至于奔逃起来连滚带爬、张牙舞爪,在重重夜幕中,怎么看都不像是人,而是形容可怖,想要从黑夜的帘幕中撕出一条生路的鬼魅。

    赵宁身后,是举着火把的马军,将士们行军的时候,是一条条长龙,眼下要转换成临战队形,火龙就在向火海变化。

    无论如何,数万火把汇聚在一起,在漆黑如墨的深夜里,是极为醒目而且震撼人心的存在。

    越来越近的溃兵们,看到了这里火点汇聚的海洋,他们没有欢呼没有雀跃,相反,他们的速度骤然降了下来,中间有不少人,开始向两侧加速飞奔

    ,好像要绕过这里,更有些脑袋迷糊的人影,竟然转身逃跑。

    赵宁眼帘沉了沉。

    落在他身旁的魏无羡,见状上前一步,运足真气,大吼一声:“郓州王师在此!西河城贺平将军所部,向大军左翼汇聚,有胡乱奔逃者,斩!”

    他的声音大如夏夜惊雷,在旷野中远传千丈,霎时震住了那些溃兵。

    只不过黑夜中目力有限,那些惊弓之鸟般的将士,明显心存疑虑,仍是不敢靠过来,生怕在这里等待他们的,是绕过来的北胡精骑。

    赵宁招了招手,叫来陈奕,吩咐道:“派人过去接应。”

    这回驰援西河城,保底目标就是接应这些溃兵,现在顺利碰面了,赵宁自然没有让他们还不知所措的道理。

    贺平的部曲之前都是剿过匪的,一部分在去年的时候,还奉宋治的命令,渡河去尝试过反攻,就郓州地区的王师来说,已经是精锐,能多救一个,郓州就多一份战力。

    再者,这些人之前是流民,现在是为国奋躯的战士,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应该让他们沦落到太可怜的境地。

    陈奕领着一批元神境高手,带着郓州军的旗帜策马出去之后,魏无羡忽的嘿然笑了一声,看着赵宁开口:“之前我探路的时候发现了几件趣事。

    “北胡左贤王博尔术,在得知你亲自领军过来后,立即下达了所有北胡战士回撤,抓紧时间调整阵型、喝水歇息,准备大战的命令。

    “他完全没有阻止我们接应西河城溃兵的意思,平白让我们达成了此行的保底目标。

    “我这个王极境初期已经接近了西河城,他既不曾亲自拿我,也没有派人围杀我,只是让手下王极境将我逼退。

    “你说有不有趣?”

    说起来,两人也有很多时日没见了,而且这之间还发生了很多大事,称得上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作为大齐皇朝的权贵、大臣,他们理应有很多感慨。

    但这回两人并肩作战,却是连叙话的时间都没有,一见面就投入了战事。

    赵宁动了动嘴角,还没来得及回应,此行四个王极境初期中,一个出自士人门第的王极境中年男子,就已经抚着下巴上的短须笑道: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博尔术很是忌惮赵将军。赵将军刚来郓州,便救下孙康等人,出手击伤了他,这厮怎么可能不畏惧?

    “况且无论是乾符七年的凤鸣山之战,还是这回将雁门关、井陉关守得严丝合缝,让北胡大军撞得头破血流,都已经证明了赵氏与赵将军的卓越才能。

    “眼下赵将军领兵来了,博尔术怎能不打起十分精神应对?他回军备战都来不及,又怎会还有心思追杀溃兵?

    “魏侍郎去西河城探路,虽是只身一人,但漫漫黑夜中,博尔术却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之所以不敢对魏侍郎出手,不也是怕魏侍郎是赵将军派出去的诱饵,想着贸然行动会有失手的风险?

    “所以他只能采取最保守的应对手段,将魏侍郎逼退。”

    说话的这人赵宁有过几面之缘,只能算是认识而已,知道对方出自门第孔家,名叫孔修,平日里深居简出,不问世事。

    这个孔家,据说是孔子后人,有族谱为证,赵宁不知真假,姑且信之,不过孔家在门第中特立独行,不参与朝堂之争,存在感不强,倒是真的。

    正因如此,赵宁无论是跟孔修,还是跟孔家的人,都没什么交情,但看对方现在话语里的亲近劲儿,倒好像两人关系匪浅,对方很是欣赏他一般。

    这让赵宁多少有些意外。

    魏无羡闻言低低笑了两声,“孔夫子这话不假,宁哥儿如今的名声,在国战中的确是少有人可比。要说跟北胡大军作战的战绩,至今为止,恐怕也只有前雁门军现河东军拿得出手。”

    说到这,魏无羡向赵宁挤了挤黄豆大小的眼睛,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就连蜀王宋明,都跟着感慨着道:“大齐第一将门,皇朝的镇国公氏族,的确是名不虚传。当此国家危难之际,赵氏一族就是大齐长城,天下人都看着。”

    莫名其妙的,赵宁就被众人一顿吹捧,除开宋明这个宗室亲王,可能有战前激励,希望赵宁接下来好生出力、用命的意图,其他人一副深以为然、对他信任有加、期望深重的模样,看着都是发自内心,让他不禁有些哑然。

    无言之余,赵宁心中也有许多感触。

    只是各种各样的心情中,唯独没有自得、骄傲。

    不知为何,在众人吹捧声最热闹的时候,赵宁脑海里浮现的,是前世国战最后一刻,城破之际,披头散发皇袍焦黑的宋治,跪坐在血泊中抱着他死去的幼女,对他的悲愤指控:

    “赵氏身为皇朝第一将门,世世代代的镇国公,能给你们的尊荣、富贵、权力,朕都给了,为何国家危难之际,你们却不能履行镇国的职责?!”

    两世情况有所不同,在前世,宋治并无对不起赵氏的地方。

    自从乾符六年的代州截杀之事,赵氏家势大衰,宋治对赵氏的态度一直是信任、扶持,尤其是在国战开始后,更是对赵氏委以重任,赐予了海量资源。

    只是前世,无论赵宁还是赵氏,经过了代州截杀之事,已经无力多做什么。

    十年国战中,赵宁感受最多的,是眼见族人亲友不断战死沙场时,泪眼滂沱之下的自责与无力,是眼见江河沦陷同袍被屠戮时,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愤。

    平心而论,国战时期赵宁已经尽了十二分力气,赵氏也做到了极限,只是因为萧燕跟天元王庭的算计,早早就折了家势,力量有限。

    但即便是这样,在最后面对宋治的指控时,赵宁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因为赵氏富贵一百多年是真的,家势折也是折在天元王庭手里,不是宋治对不起他们,失职了就是失职了,再多理由都是借口。

    因是之故,重生之后,赵宁从乾符六年就开始布局,过程里颇有些不顾一切的意味。

    在风云变幻的局势中,在宋治一手挑起文武之争、寒门世家之争的乱流中,为了这场国战的胜利,赵宁堪称不择手段,他所做的许多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一个臣子的界限。

    这些年,无论是燕平诛奸,还是北境据敌,亦或是行走八方布局天下,他一直在忙碌,几乎没有歇息的时候。时至今日,他都还没有娶妻。

    他不想再看到族人死伤殆尽,更不想再面对一次宋治的指控。

    而到了现在,国战终于爆发,他怎么都该大展拳脚了。

    被宋治召见,主动请缨来郓州主持战局时,赵宁知道对方十分疑惑,在怀疑他是不是老早就在等对方召见,等着来郓州坐镇大局。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赵宁游历天下的第一个大站就是郓州。

    他知道北胡大军在进攻中原时,会为了避免跟大齐水师硬碰伤亡惨重,而采取佯攻杨柳城主攻郓州的策略,所以他在郓州的布局非常深。

    长河船行的大当家陈奕在这里,一品楼的大当家尺匕其实也在这里。

    黄河北岸的一品楼修行者,之所以能够事先查清北胡大军主力,在郓州对岸隐蔽集结的动静,就是因为他告诉了一品楼,北胡大军主力一定会在那里集结。

    一品楼修行者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取信朝廷。

    千般万般,赵宁为的就是这一天。

    为的就是这一战。

    要说有什么出乎预料的情况,那就是大战之前,一个不知所谓的军事大才高福瑞,跑到黄河对岸走了一通,回来说北胡大军绝对不会主攻郓州,让郓州疏于防备,让西河城这个前沿重镇,被博尔术一鼓而下。

    赵宁是生气的,但也没有那么气。

    大齐内部要不是出了种种严重的问题,有种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前世就不会被北胡给灭了。

    庆幸的是,宋治在国战时期的表现,跟前世没有太大不同,虽然帝王心术没有都丢弃,但至少知道这个时候该顾全大局,也知道该倚重谁。

    所以赵宁来了这里。

    现在,是时候跟北胡大军短兵相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高下胜负、你死我活了。

章三四四 大丈夫真豪杰(1)

    西河城溃兵已经有序前往大军左翼集结,在陈奕等人的引导下,乱糟糟的场面总算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而后一个浑身浴血、瘸着腿佝偻着背的将领,踉踉跄跄来到了土包前,兀一看到赵宁,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沙哑着嗓音悲呼道:“赵将军!卑职西河城防御使贺平,拜见赵将军......多谢赵将军相救之恩,卑职永生不忘......”

    贺平碰到陈奕的时候,就知道了来的是赵宁,眼下跌跌撞撞来到土包前,第一声高呼中,便充满了痛苦悲愤,但在后续说话的时候,却几度欲言又止。

    末了,五官扭曲,满面通红的贺平,以头抢地:“卑职愿为马前卒,请赵将军许卑职出战西河城!”

    赵宁扫了一眼贺平身上的伤势,发现对方情况恨不乐观,以对方的气机萎靡程度,还能行动自如没有倒下去,已经是出人意料。

    赵宁不觉得贺平能够继续作战:“贺将军还是先下去吧,约束部曲退回郓州休整,才是贺将军的当务之急。”

    这是个很合理的安排,于情于理贺平都该照办,但赵宁这话出口之后,贺平却是跪地不起,双手都抓进了泥土里,浑身紧绷的像是一头野兽:

    “赵将军!卑职在西河城枕戈待旦守了半载,日日夜夜提心刁难,不曾有片刻懈怠。如今丢城失地,卑职......卑职冤枉啊!

    “卑职......自知罪大难恕,不敢奢求立功,唯请赵将军成全,让卑职再做一次马前卒,再跟胡贼拼杀一次!”

    看着甲胄破损、伤痕累累的贺平,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他当然理解对方的心情,从对方连“末将”都没有底气自称,而是口口声声“卑职”,就知道西河城沦陷对他的打击,和他的自责有多大。

    但无论西河城是为何沦陷,作为守城主将,他都要承担最大的责任,高福瑞对战局的评判,并不足以成为朝廷不治他罪的理由。

    不仅朝廷不会,赵宁自己也不会。

    赵宁收回打量贺平的目光,看向在大军左翼集结的溃兵。

    在贺平过来之后,重重黑夜中,已经只有流星溃兵跑出来,这说明即便是在溃退的过程中,贺平也是跑在众将士后面。

    以他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但凡是想要脚底抹油,完全可以跑在最前面。

    而此时此刻,汇聚在四万马军左翼的溃兵群,已是分外庞大,粗略一看应当有一两万。而在这些被追杀了至少二十里的溃兵中,竟然还有一些人甲胄、兵刃俱全,而且行动之间颇有队形,没有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溃卒。

    要知道,大军一旦开始溃逃,惊慌无度之下,什么都顾不得,重达数十斤的甲胄,往往都是将士们第一个要抛弃的对象。

    只有减轻负担,他们才能跑得更快,拥有更多活命机会。

    其余的兵刃,例如长枪盾牌,也是不好携带容易影响脚步的负担,会被接着丢掉。丢盔弃甲,这是形容溃兵首先会用到的词语。

    赵宁面无表情道:“如果你能在溃兵中,集结三千愿意跟你杀回去的敢战之士,本将就再给你一次战斗的机会。”

    “卑职遵命!多谢赵将军!”大喜过望的贺平,一连磕头三次,这才起身离开。

    贺平离去时,魏无羡嘿嘿两声,“这厮倒不是没有本事的庸将,操守也有一些,在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寒门将领可不多。”

    “越是往后,越是不会少。”赵宁说完这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眼见陈奕已经回来,他将诸将召集起来,布置接下来迎战北胡大军的策略。

    四万马军,说起来不多不少,但将领却超过了二十个。

    这是因为骑兵在中原皇朝属于珍贵军种,很多义军麾下马军并不多,像耿安国这种,能够带着两千马军出来的,已经是分外难得。

    一些草莽义军首领,麾下骑兵就只有几百。

    除了西河城,郓州能够凑到四万骑兵,一是因为防御使军队里马军比较多,二者则是例如云家、长河船行这种地方豪强,提供了不少战马、修行者。

    而后者,才是赵

    宁这一战真正要倚重的对象。

    他在郓州早早布局的效果,也集中体现在这里。

    环视过一群或紧张或兴奋,或镇定或忐忑的将领,赵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云雍、陈奕、方墨渊等,郓州地方豪强与他麾下江湖势力首领的身上。

    “云雍、陈奕、方墨渊、张嘉、丁仪,你们的部曲排在大军前面,承担大军先锋位置;李奎、王兴成防御使,你们的部曲在中部;其余义军的部曲在尾部。”

    赵宁的军令下得很平稳:“北胡大军虽然有四万余,但这回渡河是为了攻坚,夺下西河城,所以骑兵不多。西河城溃兵的讲述跟魏侍郎的消息,也都证实了一点:对方的骑兵拢共只有万余。

    “是以两军交战之际,所有部曲无需考虑太多,战法就一条,一直向前冲杀,冲散对方阵型,直至西河城下!”

    对于一群杂兵来说,战法当然是越简单越好,什么两翼迂回、中间突破,什么游弋侧击、分割包围,都是自取灭亡。

    赵宁接着道:“到了西河城下,大军分作两部,一部分包围城池,为后续攻城做准备;一部分向两翼分开,夺回大小军堡跟河面战船,让西河城里的北胡将士,成为一支孤军。

    “届时具体如何行动,听本将军令即可。”

    军令说完,赵宁再度环顾诸将,“谁有疑义?”

    在场的义军将领,无论是绿林豪杰,还是地方大族,有没有熟读兵法,都没有大规模作战经验,自然唯赵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却对赵宁这份军令有自己的思考,其中王兴成虽然眼神数变,但没有说话,满脸虬髯的李奎却是个直性子,当即道:

    “如果赵将军不问,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我等绝对不敢有异议,但既然赵将军问起,末将便有话直说了。

    “赵将军,末将跟王防御使麾下的将士,都是训练有素、军备齐全的皇朝王师,相比之于义军战力更强,理应承担先锋位置!”

    他这话说完,王兴成脸色微微一变。

    耿安国原本对自己只能呆在大军尾部的处境颇为不甘,想要请命去担任先锋,平心而论,他觉得两度击败官军进犯的梁山营,战力比防御使的军队只强不弱。

    但听李奎说什么“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便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话,他不是皇朝正规军的将领,不知道军中规矩,很怕触犯军法,只能谨言慎行。

    魏无羡、宋明等王极境修行者,也都看向赵宁,眼中有不解之色,等着赵宁解答疑惑。朝廷的正规军,战力的确应该要强一些,在此时应该承担重要位置。

    赵宁知道众人的想法,也知道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作为大齐皇朝的臣子,他之前做的一些事,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稍作沉吟,赵宁心中便已有了主意,正色道:

    “从古至今,每逢开朝立国之时,天下豪杰不是在军中就是在朝中,正因为有他们齐心协力、各展所能,太祖才能堪平乱世,建功立业,雄视八方。

    “但到了太平时节,尤其是天下承平日久的时候,真豪杰大丈夫往往是在民间,而不是在官场。所以每逢乱世,总是英雄出草莽。”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阵愕然,显然赵宁话里的道理,他们之前没有思考过。

    魏无羡陷入沉思,耿安国等义军将领,不自觉挺了挺胸膛,而宋明跟李奎、王兴成等人,则是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赵宁这是贬低了他们。

    赵宁没有说太多,这时候解答这个论断的背后原因,只会触怒宋明、李奎、王兴成等朝廷人员,因为真相确实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无论什么朝代,一旦承平日久,身居高位的,都是善于钻营之辈,真正有操作有血性有才能的人,往往得不到重用——或者是为了加官进爵,放弃了原则。

    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例如大一统的皇朝内,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介入,这个封闭的环境只会越来越混乱,越来越腐朽。

    从国家吏治的角度说,就是贪官污吏会越来越多,百姓处

    境会越来越不堪。

    无论开朝立国之际,君王是如何雄才大略,官将是如何公正奋勇,仁人志士是如何为国为民,只要世道承平,一切都会回到现实上来。

    大家逐利的本性,会驱使大家把正义道德、礼义坚守抛在一边,变得利益至上。利益,个人利益,总是这天下最实在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世家子弟懈怠自满,寒门官员欺上瞒下,一个沉迷享乐纸醉金迷,一个为了往上攀爬不择手段,哪里还会有多少真豪杰大丈夫?

    如果大家都像开朝立国时那样,有信念有追求有道德有理想,甘愿为了国家未来抛头颅洒热血,不顾个人富贵荣辱身家性命,大齐历代皇帝,包括宋治在内,挑起文武之争、分化世家力量,不惜纵容土地兼并,让无数平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扶持寒门崛起的策略,又怎么会成功?

    国战开启,乱世来了,这个天下才需要英雄豪杰。

    国家危亡,社稷垂危,万民受苦,这天下才有英雄豪杰的大展拳脚、施展抱负的舞台。

    面对众人迷茫无知,而又恼羞成怒的目光,赵宁只是报以一声意味难言的叹息:

    “此战胜负的干系,本将自会一力承担。相信战争的结果,会解答你们心中的困惑。现在,各部依令行事,谁敢懈怠半分,本将军法不容!”

    众人闻听此言,面容都肃然起来,纷纷抱拳应诺。

    这既是主帅的权威的威慑结果,也是赵宁跟赵氏过往的战绩,让众人对赵宁保有信任。

    只有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云家家主云雍,一品楼三当家方墨轩,张家家主张嘉,丁家庄庄主丁仪,在抱拳的时候信心满满,意气奋发。

    众将退下,各归本部,依照赵宁的军令,部署将士行动后。赵宁负手站在土包上,继续在黑夜中向西眺望。

    前方虽然是漆黑一团,但在赵宁眼中,那已经是灯火幢幢、人声鼎沸的战场。

    自乾符七年至今,郓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随着赚取财富的增长,在吸纳更多江湖修行者的同时,也在组织这些人隐秘进行战阵演练。

    现如今,他们和他们的外围力量,如丁仪,是义军的中坚力量。

    至于云家、张家等地方豪强,赵宁虽然不能让他们也隐蔽进行战阵演练——毕竟不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不好解释这种行为的理由——但至少在不停分析国家形势,以沙场建功壮大家势谋求世家之位的理由,游说他们培养家族子弟的兵法、战技,扩充修行者力量。

    郓州备战已经多时,无论陈奕、方墨渊,还是云雍、张嘉等,招募青壮训练战阵之法也都已经接近半年时间,有之前打下的基础,这半年想要不成果显著都不可能。

    他们还不像耿安国这种野路子义军一样,军备不齐,人心浮动,。

    有背景有底蕴,甲胄武器符兵丹药,他们麾下的部曲基本都不缺。

    郓州七万义军中,他们占了近五万,而他们中的修行者数量,那是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所根本不能想象的。

    郓州战场如此重要,赵宁对他们的要求,是符合雁门军跟赵氏私军的标准。

    唯一的问题是,今夜是他们的初战。

    能够经受住这场战争的洗礼,打赢这场战争——亦或至少不吃大亏,他们就能像乾符七年的雁门军一样,完成质的蜕变;如果经受不住,那就一切休提。

    无论如何,赵宁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当此之际,他选择相信过往的心血与付出。

    “赵将军,卑职召集了三千三百二十八人,他们都愿意跟着赵将军血战御敌,死不旋踵!”贺平来到土包前,他的伤势虽然没有好转,但面色潮红,显得精神亢奋。

    赵宁抛出一个药瓶,给对方治疗伤势:“你部排在大军侧后。”

    “卑职领命!”贺平感激涕零的接过丹药,抱拳大声应诺。

    须臾,一名军使来报:“将军,时间到了。”

    “出发。”

    ......

    一个时辰后,黄河边的广阔旷野中,两军相遇。

章三四五 大丈夫真豪杰(2)

    从始至终,北胡大军都没有前移,博尔术选择在原地摆开阵势,以逸待劳。

    夜色依旧浓郁,天明还需要一些时候,很多东西都被掩盖在黑黯中。

    相隔六七里的距离,从半空中赵宁的位置望去,只能看到星海般的火点中,北胡骑兵齐整森严的阵型。

    北胡大军立足未稳是真,方经大战疲惫一些也是真。

    但经过了接近一个时辰的休整,该缓过的气大体也缓得差不多,而且之前那场战斗非常顺利,他们没有遇到太过激烈的抵抗,远远称不上精疲力竭。

    郓州军奔袭而来是真,却怎么都谈不上劳累。

    不过北胡大军刚经大胜,士气正旺,这一点是郓州军不能比的。

    就各种先决条件来说,双方算是半斤八两。

    赵宁没有飞到距离北胡军阵更近的地方,去查探对方骑兵阵后的布置,不是不想,而是博尔术等人已经挡在前路。

    先前赵宁接应孙康等人时,博尔术手下有五名王极境,而现在,数量增加到了六个,这也就意味着,博尔术在跟赵宁交手的时候,能有两个王极境在旁策应。

    同时,卫州、杨柳城方向,北胡军中就只有三名王极境坐镇。

    白日里博尔术虽然受了伤,但因为跑得快,伤势并不重,靠着灵丹妙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加上他对赵宁的战力已有认知,接下来硬拼吃亏的可能性不大。

    就如宋明与魏无羡所言,这一战的胜负,取决于地面上的双方大军。

    相隔千丈,博尔术带着他麾下的王极境严阵以待,在赵宁等人靠近之时,他们就已经先后升起王极境的领域之力。

    深邃的夜空掩盖了真气流云,但一个个自带炫光、电闪雷鸣的真气漩涡,在震撼人心之余,还是格外醒目,无论是奔走咆哮的巨兽,还是载沉载浮的符文,种种异象将这个夜空映照得诡异可怖,犹如修罗场。

    “本王没想到,你会来得这么快。如果你准备得再充分些,本王或许会忌惮,但你如此急切,这就是给本王送军功。赵宁,你该为白日的行动付出代价了!”

    头顶领域异象,博尔术衣袍鼓荡,有渊渟岳峙之气,被众多王极境众星拱月,更是衬托得他恍如神人,此刻他盯着赵宁,眼中报仇雪耻之色坚定如铁。

    他的声音很大,比领域之中的雷鸣声还要重,

    赵宁轻笑一声,“白日你见我的时候,也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彼时我不过斩了两刀,你便落荒而逃。眼下你又觉得我来得太急,待会儿是不是同样要抱头鼠窜?”

    博尔术老脸一黑,长袖一挥,领域中顿时传出一声山崩般的真气轰鸣声,旋即两条长龙般的真气,直接向赵宁闪电般撞去:“本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其余北胡王极境高手,也同时从各个方位出手,刀光如潮剑气如蛇,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古朴符文如雨如箭。

    原本因为真气漩涡而显得云波诡谲的天空,霎时间流光溢彩,被真气映照得光芒大作,犹如末日降临下光怪陆离的白昼。

    赵宁面色不改,拔出长刀千钧,纵身迎上去的同时,向脚下四万奔驰的郓州马军下令:“全军出击!”

    赵宁直取博尔术,不出之前所料,对方身边果然有两名王极境初期策应,以三敌一

    ,在缠住他的同时,避其锋芒,寻找伤他的机会。

    其余王极境初期的北胡高手,则是跟魏无羡、宋明等人捉对厮杀。

    半空中风起云涌、异象百现,王极境们的战斗仿佛要撕裂苍穹,地面上的四万郓州马军,则正在逐渐拉近跟北胡军阵的距离。

    但凡是王极境出手,领域动辄影响方圆数百丈的范围,声势滔天,个人之力就足够令天地失色,而行走在地上的将士,比拼得更多还是群体力量。

    因为早已改变了阵型,从夜幕里奔出来的马军,此刻形如海浪,由远及近,急促有力的马蹄声汇聚在一起,震耳欲聋,踩得大地发颤,四野失音。

    大军有遇城淹城、遇山摧山之威!

    当头的陈奕与云雍两人,盯着前方火把光点下越来越近的北胡军阵,皆是目光凛然。

    他们知道北胡军队的强大,清楚北胡破关入京、横扫河北地的辉煌战绩,在对方汹汹如虎狼的攻势面前,他们也跟普通将士一样,心里有着对这群蛮贼的深深忌惮。

    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踏上战场,他们还是新人,他们无法预料接下来会遇到什么,该怎么处理各种意外情况,会不会措手不及。

    一个民间船行的大当家,或许习惯了江湖厮杀,却从来不知道黄沙百战到底是什么模样。

    一个地方大族的家主,平日里治家治学,为民做主跟官府抗衡,原以为就算日子里会有波澜,也是熟悉的道义教化、尔虞我诈。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带着亲人后辈与乡亲子弟,在战场跟敌军搏命拼杀,命悬一线,随时都会成为马蹄下的一滩碎肉。

    这不是他们的身份职责,不是他们善于处理的情况,不是他们所在的位置,他有理应有许多忐忑,有许多迷茫,有许多不安,有许多畏惧。

    到了这一刻,耳中听到的,全都是轰隆滚滚的马蹄声,眼中看到的,全都是披甲执锐,同样向他们杀奔过来的北胡将士,他们脑子嗡鸣作响。

    广阔的平地上,随着两军战阵全速相对奔进,前方宽敞无物的地面,在对方甲士人墙的覆盖下,正在一寸寸减少,就像是被吞进了肚子。

    随着地面的一点点消失,陈奕跟云雍的心也渐渐提起,全身的神经渐渐紧绷。

    他们知道,自己还能顺利活着、自在呼吸的时间,正在急剧减少,当地面完全不见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生死不再由己。

    美好的生活舒坦的日子,很可能再也无法体会到,洋溢着笑脸的亲人,很可能再也无法见到,色香味俱全的美酒佳肴,很可能再也无法尝到......

    对方如墙的骑兵愈发高大,高如群山,如林的长枪愈发锋锐,摄人心魄,这些东西最终都会落在自己头上、身上,将将自己压得粉碎,将自己捅成蜂窝。

    这是真正的刀山火海,是真的沸水油锅!进去了,就再也不会有回头路,流血牺牲,缺胳膊少腿,都只是等闲事耳!

    过往的人生不够美好吗,安稳的日子不值得眷念吗,父母的养育之恩不值得报答嘛,妻儿的信任关爱能够辜负吗?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自身的追求是什么,什么是最该珍惜的,什么是最该在乎的,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刀口下,为什么要让自己尸首分离,为什么不能调转马

    头,脱离这人间炼狱?

    回家,回家......不好吗?

    时间仿佛只过去了一瞬,阵前的空地已经变得狭窄如街,一个个眼神凶狠,面色狰狞的北胡锐士,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刀枪。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吃人的恶鬼!

    陈奕与云雍对视一眼。

    这一眼,在两军数万将士对冲的铁甲阵前,在头顶电闪雷鸣的黑夜下,在刀枪剑戟的荆棘丛林中,依然星辰一般夺目。

    夺目,是因为刚烈如火。

    刚烈如火,是因为蕴藏一个大丈夫保护家园的坚定意志,是因为饱含一个真豪杰杀敌御寇的不屈斗志!

    大丈夫没有退路,真豪杰不惧死亡。

    他们肩负着带领众将士,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到了战场上,就没有第二种选择,为了身后的家园、亲人与同胞,他们就算是战死沙场,也绝对不能后退半步!

    从彼此的眼神中,陈奕跟云雍,都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既紧张又忐忑,既昂扬又铿锵的力量。

    他们一个江湖势力的大当家,一个地方大族的家主,他们以前是朋友,他们现在是同袍!

    这一刻,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力量,志同道合的力量,并肩作战的力量,相互掩护的力量,不舍不弃的力量!

    这份力量让他们驱散了心中大半的恐惧,让他们战意放肆燃烧,不约而同,他们的五官在一刹那扭曲,他们的脸在一瞬间狰狞。

    他们一起收回目光看向前方,他们同时将手中的长槊捅向了临面的敌人,他们爆发出刚硬暴烈的大吼:“杀!”

    杀!

    身为四万将士的领头羊,身为主帅的左膀右臂,身为大军先锋中的先锋,这一声“杀”,让他们脑海里的诸多杂念全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满心满念只记得自己的职责,自己的使命,只记得一件事:军令。

    一往无前,破阵杀敌,收复失土的军令!

    他们必须一往无前,他们必须带着身后的将士们一往无前!

    他们要完成军令,他们现在是大齐的军人,是这片土地上的守护神,他们不能心怀杂念,他们不该有畏惧,他们必须只记得一件事:杀敌。

    这件事他们不来做,这件事他们做不到,就没人来做,就没人做得到,他们必须身如山峦,至死不屈,他们必须心智如铁,百折不挠!

    陈奕与云雍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他们用尽全力的喊杀声,像是炸雷一样震荡了出去,一时间竟然盖过了马蹄声。

    于是,他们左右身后的近卫修行者,一起面目通红的大喊:“杀!”

    他们的喊声汇聚在一起,更加气势如潮,冲进了更多将士的耳中,撞进了更多将士的心里。

    于是这些初上战场,或恐惧或害怕,或迟疑或迷茫,或亢奋或热烈的将士,一起吼出了平生最大的呼喊:“杀!”

    “杀!”

    “杀!”

    杀声震天。

    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军令,也是职责,更是行动方向。

    这是驱散杂乱情绪的利器,是凝聚人心的良药!伴随着这声呼喊深入每个人的心里,指导每个人的手脚,四万郓州军将士,跟北胡大军冲杀在一起。

    他们悍勇无畏!

章三四六 大丈夫真豪杰(3)

    在跟北胡万夫长的交手中,兜鍪被打飞,温热的鲜血洒在脸上,黏糊糊的,有些难受,也有些痒。

    不过这种感受并不是十分强烈,披头散发的陈奕也没心思理会,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于眼前的拼杀上。

    骑兵交阵,战马各自往前奔驰,不断有北胡将士跟他照面,长枪长刀应接不暇,陈奕从未面对过这种场景,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长槊格开劈来的长刀,两马交错,手腕一抖,锋刃掠过下一名北胡将士的脖子,带飞一抹血肉,也让那个骑兵栽倒马下。

    陈奕在战阵中奋勇直进的同时,嘴里的喊杀声不时响起、从未停歇,他没空去看后面的将士,却记得要一直鼓舞士气。

    或许是泼洒在身上的热血太多,或是击杀的北胡战士已经不少,陈奕双眸越来越红,面色越来越坚硬,除了死盯前方还是死盯前方。

    长刀斩中了他的肩膀,破甲而入,身体已经起了反应,冷汗直冒,但陈奕却恍若未觉,他只是用手中的长槊,刺穿了下一个北胡修行者的胸膛。

    一根符矢从战阵的缝隙里迎面飞来,陈奕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避无可避,箭矢扎进了他的胸甲,身体不由得一顿。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仍然在挥动长槊,抵挡临面的枪矛丛林,动作没有慢了分毫,于是他这才想起,身上这身甲胄是他通过赵氏的渠道,花费重金从世家买的,防御力非凡。

    尤其是胸甲项圈这等要害处,足以抵挡二品符兵。

    不只是他,他的近卫也都身着高品甲胄,用的也都是高品符兵。

    自从乾符七年开始,长河船行赚取的财富越来越多,在赵宁的授意下,他们一直在有意积蓄优质符兵,地方大族与江湖修行者买不到的世家符兵,他们都能通过各种渠道买到。

    这么多年过去了,长河船行的财富都化作了战力,他不仅招募到了许许多多的江湖修行者,而且他跟他手下的精锐力量,在修为得到提升的同时,都是甲坚兵锐。

    杀红眼的陈奕,行动完全靠本能,战技完全靠习惯,拼得就是过往岁月不断磨砺战技,形成的肌肉记忆与过人反应速度。

    现在他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声音,向前,向前,杀,杀!

    不仅陈奕是这样,郓州军四万将士都是如此,陈奕在不停歇的大声喊杀,他的近卫,他麾下的将校,也都在大声喊杀,以此推之,全军都在喊杀。

    红眼的不仅是陈奕,而是正在跟北胡战士拼斗的大部分将士。

    不同的是,陈奕红眼是因为杀的人够多,而普通将士因为心志不如他这么清明,仅仅是投身战场,被喊杀声包围,就足以热血上头,只记得跟着领头的将校,与同伴一起,不顾一切向前冲杀这回事。

    倒在陈奕手下的人很多,普通将士往往在杀人之后,甚至还未杀人的时候,就被北胡战士斩落马下,成了马蹄下的死尸。

    他们或许是沙场新卒,战力寻常,但他们的战意与斗志,却不输给百战老兵多少,这让他们能够执行赵宁只管向前冲杀的军令。

    倒下的同袍越多,留下的尸体越多,他们距离完成军令就越近。

    ......

    西河城楼,木合华一直在观察整个战场。

    博尔术正跟赵宁斗得难解难分,无法分神,作为对方的谋主,他需要指挥战局。

    开战之前,木合华信心满满。

    大军渡河攻占西河城的战事很顺利,短短几个

    时辰内的战果很是显著,大齐军队展现出的战力,让他怎么都高看不起来——虽然有部分守军在休沐,但这也是大齐军队纪律松散的明证。

    加之赵宁带来的,还是一群战力不如西河城驻军的杂兵,木合华跟博尔术都认为,只要他们能拖住赵宁,让王极境的战局不溃败,凭借他们麾下的百战精锐,要战胜赵宁麾下的战场新卒实在是轻而易举。

    怎么能不轻而易举呢?

    精兵又不会凭空冒出来,除了日复一年的操练,还需要实战磨砺、杀人见血。

    精兵就是精兵,新卒就是新卒,不是说凭着满腔热血、无上斗志,新卒就能抗衡精兵的。

    修行者也不会凭空冒出来,短短几个月,难道南朝大军中,就能拥有比王庭大军更多修行者?

    手握这两个优势,王庭大军凭什么不能赢?

    但随着两军骑兵殊死搏杀,木合华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眼中的轻蔑之色徐徐化尽,神色变得越来越肃穆。

    到了最后,惊愕与意外爬满了脸庞,印刻在他的五官上。

    “这群杂兵的战力,竟然比西河城驻军强这么多?!”木合华无法抑制心头翻涌的浪潮,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想让视线穿透眼前乱人心志的迷雾。

    虽然是黑夜,但两军交战战场,却是火把通明,凭借自身修为,木合华能够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

    但正因为看得清楚,他才这般惊讶,甚至是惊骇。

    郓州军中的修行者太多了,至少前阵是这样。

    两军实地拼杀,是不是修行者,是什么境界,基本一眼就能看出来,而郓州军前阵的修行者,比王庭大军中的修行者还多。

    尤其是几个主要将领身周的近卫,竟然就没有不是修行者的,其境界更是离谱,竟然多半都是御气境以上!

    郓州军前阵一万多人的战阵中,修行者超过了三成!

    在王庭大军中,百夫长是御气境,十夫长是锻体境,修行者数量的众多,是王庭大军战无不胜的最大依仗。

    可是现在,他们的修行者数量竟然处于劣势!

    “南朝军队中怎么会有这么多修行者,这支军队是怎么回事,把黄河两岸的修行者都召集起来了不成?”木合华无法理解这一幕。

    靠着萧燕之前在大齐收集的情报,战前他们对大齐的修行者数量,在战争中会怎样影响战局,有深入研究。

    因为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南朝修行者的绝对数量,无疑是他们的数倍,但正因为南朝疆域太过广阔,修行者散布在江湖民间,尤其是聚集在地主大户、权贵富人身边。

    所以他们认为,就算宋治招募江湖骁勇,也无法尽数汇聚修行者的力量。

    而且眼下时间还这么短。

    “能在几个月内,汇聚这么多修行者,难不成赵宁早在很多年前,就开始刻意收拢这些人?”木合华思前想后,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但他还是觉得不现实,招募一个修行者,就意味着要付出一份工钱,修行者的工钱可比平常人贵多了,境界越高越是如此。

    招募这么多修行者,需要多少银子?

    赵氏一族哪来那么多银子?

    赵氏要是有这么多银子,岂不是富可敌国了?

    如果不是赵氏招募的修行者,有能力这么做的,就只有大齐皇帝本人。

    可要是宋治麾下有这么多修行者,守燕平的时候怎么不用上?

    他们之前都不知道,郓州是可

    汗大军的主攻方向,根本不可能把修行者安排在这里!

    木合华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怎么都想不明白。

    还有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

    如果这群郓州军只是修行者多,那也就罢了,民间修行者不熟战阵,忽然间上了战场,面对数万骑兵对冲搏杀的大场面,一个个不慌了神乱了手脚才怪。

    眼下这种战况,可比江湖械斗、小群人马互相拼杀,亦或是呆在城墙上守城要残酷、震撼得多。

    然而眼前这群郓州军前阵修行者,虽然埋头冲杀的时候,嗷嗷叫着像是蛮牛一样,看起来不太清醒,但奔驰拼杀之际,却没有乱了阵型,失去了与同袍的呼应。

    作为修行者,行动比普通人敏捷,热血上头了,冲杀之际很容易就会脱离队列,让阵型处处是破绽,变得很容易被击破。

    民间青壮、江湖修行者帮助守城很容易,踞城而守容错率大,但战阵相拼,可是容不得漏洞的,一旦有缝隙破绽,被撕裂了阵型,那就会祸及全军。

    可对方却不曾这样。

    这说明对方至少训练有素!

    “奇了怪了,真是奇也怪哉!”木合华越看越是心神俱震。

    他还发现了第三个让他骇然的现象,那就是郓州军前阵这群将士,甲胄都分外坚固,符兵都分外锐利!

    寻常王庭战士,哪怕是借助战马冲阵的威势,一刀砍过去,也很难轻易破甲,这无疑又大大提升了对方的战力。

    开战之前,木合华跟博尔术满心以为,靠着万余精骑,就能冲乱郓州四万杂兵马军的阵脚,撕裂对方的阵型,继而将对方一举击溃。

    这种仗王庭大军在草原上没少打。

    无论对方兵马比己方多多少,只要能冲散对方的阵脚,击垮对方的主阵,对方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后续若是不能重新结阵,挡住己方攻势,整个大军就会大乱,轻则被分割、包围、聚歼,重则全军溃败奔逃,成为待宰的羔羊,任由己方收割。

    战阵交锋,最重要的就是保持阵型齐整。

    但现在,因为种种意外,北胡万余精骑,并未能摧毁郓州军的阵型,与对方前阵的较量,因为己方是百战精锐,称得上是伯仲之间,但将士死伤却不少。

    关键是冲势被延缓了。

    到了跟对方中后阵接触的时候,战阵威力大减,这时候人数劣势就体现了出来,虽然战士们奋勇杀敌,战果不错,但死的人也是越来越多,没有占据实质性上风。

    更要命的是,郓州军前阵在冲破他们的精骑战阵后,阵型基本完整——将士虽然有很多死伤,但后续有人及时填补了空白。

    “万万没想到,这群郓州杂兵,竟然不是弱旅,而是一支强军!”木合华望着郓州军前阵杀出来,眼中再无轻视,满脸都是忌惮。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这支郓州军,是他跟博尔术南征以来,遇到的最有战力的齐军:“赵宁这厮,实在是可怕,他明明刚到郓州,却能弄出这样一支军队出来......

    “可怕的到底是赵宁这厮,还是南朝皇帝宋治?”

    他已经下定决心,战后无论如何,也要弄明白这支军队怎么来的。

    “还好大王英明,早有布置,要不然这一战我们就败了。”想到战阵的后续安排,木合华感到一阵庆幸。

    作为百战名将,博尔术排兵布阵自有章法,绝不会因为一部将士失利,就让整个大军陷入绝境,失去战场争胜的机会。

章三四七 大丈夫真豪杰(4)

    眼前再无迎面奔来的敌骑,视野豁然开朗时,双眼血红的陈奕,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带着部曲杀穿北胡骑兵战阵。

    天色未明,四野依然是一片漆黑,前方不远处,西河城城墙上的火把,勾勒出兵城一面的轮廓,箭楼林立,城楼高耸。

    脚下有许多散乱的火把,少部分在血泊中熄灭,与尸体、兵刃交织在一起,大部分还在燃烧,照亮着骑兵队列。

    脱离战阵,被热血与战意冲得发懵的头脑,终于有了稍稍冷静的机会,陈奕与一品楼三当家方墨渊相视一眼,心头都涌现出巨大的惊喜感与自豪感。

    他们杀穿了在河北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北胡精骑!

    对黄河以南的大齐王师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战况,值得每个战士骄傲!

    有那么一瞬间,陈奕跟方墨渊觉得自己身形格外高大,心情愉悦得如沐春风。他忽得生出万丈豪情,他要带着身后的部曲,转个大弯杀回来,与四万同袍一起,将这万余北胡精骑彻底歼灭!

    届时,他和郓州军将会彻底击败这支北胡先锋军,收复西河城,重组西河城防线,让郓州战区再度变成森严壁垒,这无疑会给国战大局,产生极为有利的深远影响。

    只要能胜,此战的战功必会直达天听,乃至震动大齐朝野,他们会因此扬名四方,振奋在各处奋战的王师士气,收获所有齐人的尊敬,成为大齐的英雄!

    这种感觉是如此美妙,犹如离开人间到了仙境。

    他们这四万骑兵,虽然是初上战场的杂兵,但陈奕、方墨渊等人的部曲却是战力非凡。而且北胡先锋军中的骑兵,实在是太少了些,这是他们能够破阵败敌的重要原因。

    可这种感觉只维持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一声喝令骤然降临,晨钟暮鼓一般,震得他们心神一凛:“前方有北胡步军大阵,阵前有陷马坑,有铁蒺藜。休要回头,休得迟疑,一路向前,杀穿对方步军战阵!”

    这是赵宁的声音,陈奕、方墨渊等人听得分明。

    为了专心对付赵宁,博尔术自己离开了大军指挥位置,不得不让木合华代替他号令三军,而赵宁在跟博尔术等人的激烈交手中,竟然还能分神关注地面战场,并在关键时刻及时下达作战指令!

    陈奕神经一紧,习惯性的就想要抬头,去看向赵宁所在位置。

    但在此之前,他就被眼前地面上的一道宽厚火线,给吸引了所有注意。

    这道火线刚被点燃不久,油脂与木柴燃烧的味道很刺鼻,左右蔓延出去数百步,几乎看不到尽头,宽度倒是有限,一步而已。

    如果说这是一道封锁线,那未免太过可笑,莫说对战马造不成阻碍,步卒都能一下越过。

    但是陈奕在看到这道火线的时候,顿时汗毛倒竖,头皮仿佛都要炸开。

    被赵宁派人教授了多年的兵法战阵,还在郓州城外跟部曲训练了数月,陈奕并不缺沙场常识,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这道火线的作用。

    如果是白日,这道火线就是标箭所在的位置。

    越过这道火线,就意味着骑兵进入了北胡步军大阵的,弓弩射杀范围!

    而此时,他们已经穿过了这道火线!

    骑兵对冲时,速度都会提升到极致,他们刚刚从北胡骑兵队列中杀出来,马速很快,这道隐藏在北胡骑兵阵后、刚刚被点燃

    的火线,他们之前没有看到,此刻刚刚冲出北胡骑兵战阵,几个呼吸就冲过了火线,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陈奕看到了北胡步军大阵。

    在此之前,布置在骑兵阵后的步军大阵,因为没有点火把,完全隐藏在黑夜中,莫说他们看不到,在对方有意遮掩痕迹的情况下,连半空中的王极境修行者都没发现!

    这也是因为王极境距离此处还很远的时候,就被博尔术等人拦截,双方陷入了激烈的捉对厮杀中。

    而此时此刻,北胡步军大阵点燃了火把,人一过万,无边无际,两三万步卒组成的大阵,在昏黄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厚实广阔、强悍神秘。

    他们背靠西河城墙,他们看起来坚不可摧,他们在黑黯等待多时,而现在,他们露出了狰狞可怖的獠牙。

    面对险境,人要做出反应,瞬息间就能完成,一骑要做出反应,也不过是勒住马缰绳而已,只要骑术够好,与战马配合够娴熟,眨眼间就能立在原地。

    但是数万正在快速冲锋的骑兵,绝对不可能在顷刻间停下来。

    放缓马速是一个整体的循序渐进的过程,若是前阵陡然勒住马缰,后面的人根本应对不及,只会造成骑兵前后相撞,自相践踏,阵脚大乱,不战自溃。

    就算是大阵转弯,也得兜一个弧度平滑的大弯,需要广阔的空间。

    但北胡步骑两阵的布置与配合,明显不会给郓州军这个腾挪转移的场地。

    在看到令人心颤的北胡步军大阵时,陈奕也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陷马坑!

    彼此的距离太近了,四万马军根本没可能在陷马坑前停下来,也无法在这么小的空间内,就让骑兵左右分流转弯——之前跟北胡精骑交阵时,己方可是摆开了架势,呈现的是方阵,而不是狭长的洪流队列。

    陈奕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到了此时,他哪里还能意识不到,北胡步、骑大军的战阵配合,是事先就有的巧妙安排。

    如果北胡大军要守住城池,最稳妥的战法是收缩兵力,全部在城中防守,郓州军来的都是骑兵,根本就攻不进去。

    在见到北胡骑兵战阵的时候,陈奕等人最多以为博尔术是仗着自己骑兵精锐,出来跟他们拼杀一阵,谋求将他们击败,步军还是会据城而守。

    在这种情况下,杀穿北胡骑兵战阵,就会来到西河城前,郓州军有足够的空间转弯,亦或是勒马回缰。

    出乎预料的是,北胡步军大阵摆在城前,这就让他们迎头撞上了!

    间不容发之际,陈奕无暇多想,冲过火线之后,看清眼前场景的同时,他已经听到了令人牙酸,而又摄人心魄的弓弦闷响。

    齐刷刷的声音汇聚在一处,响动极大,紧随而至的,便是利箭破空的咻咻声,借着对方阵型的火把光亮,他看见了升腾而起的乌云黑影,那是箭雨!

    箭雨在半空划过一道完美的圆弧,当头向他们射了下来!

    向前是陷马坑,向后不可能,纵使在原地也会被箭雨轮番覆盖。

    郓州军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生死困境!

    这一切,都是因为博尔术在排兵布阵时,出人意料的让步军也尽数出战,而且将黑夜的掩护效果发挥到了极致。

    箭矢临面,有狂风暴雨之威,身后响起成片叮叮当当的撞击声,闷哼声、惨叫声、落马声顿时此起彼伏

    符矢撞击在符甲上,虽然没有破甲,冲击力也顶得陈奕周身发疼,座下战马虽然同样有防御具装,也是发出声声哀鸣。

    刚刚清醒了一些的头脑,在这一刻再度被热血冲得怒火高涨、战意如炽,恐惧、慌乱、迟疑等等各种情绪,被涌到脑门的血液冲得灰飞烟灭。

    陈奕满脑子又只记得一件事了。

    那是赵宁刚刚给他下达的军令。

    他高举马槊,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向前,杀!”

    ......

    眼见郓州军在箭雨覆盖下,原本还算齐整的阵型,霎时间人仰马翻,露出许多空白,木合华长长松了口气。

    到了此时,郓州军已经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接下来就是步军大阵的杀戮时刻,只要对方阵型混乱起来,胜利就会属于他们。

    今夜这场战斗,博尔术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布阵之法,追求的就不是守住西河城,而是彻底击败来袭的郓州军!

    开战之前,他们对郓州军的判断是弱旅,既然如此,自恃为百战精兵的北胡大军,怎么可能龟缩防守?

    王庭大军纵横漠北,靠的是抓住一切机会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打出一片天下,创下王庭如今的功业!

    吃下了这支奔袭而至的郓州军,郓州兵力就会空虚,郓州城就会成为囊中之物,他们就能打破赵宁与赵氏,在国战中不可力败的记录,对整个战局都大有裨益。

    从这个角度说,博尔术的布阵之法理由充分,众将士也都是被这么告知的。

    但木合华却知道,博尔术如此布阵,其实也是无奈之选,因为今夜根本不存在第二种战法。

    北胡四万余步骑,的确可以据城而守,让郓州四万马军拿他们没辙,但是之后呢?

    这四万步骑会围城。

    主力围城,偏师清扫两翼军堡,并且夺回已经被他们控制的水师战船。

    这样一来,西河城里的北胡步骑,就成了绝地孤军,连退路都没有。

    北胡先锋军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他们的主力援军,还需要四天才能全部就位,就算日夜赶路可以加快进程,怎么都得三两日方可进驻西河城。

    而郓州城距离西河城只有四五十里,对方的步卒大军,怎么都能先一步抵达,之后他们就能一边围城,一边封锁河岸,趁北胡军渡河的时候半渡而击之,占尽优势。

    届时,城里的大军想要突破包围杀出去,面对的就是严整以待的优势兵力,骑兵或许可以冲破重围,但步军呢?如何在郓州马军的围杀下成功脱身?

    就算能够突围,那必然损失惨重,还不如选择今夜这种战法,以逸待劳,布置陷阱,发挥十成十的战力,跟对方这四万马军,正面拼个高下胜负。

    白日里,博尔术在下令先锋军急攻郓州城的时候,木合华不是完全没有想到这种局面。

    但如果先锋军不行动,在他们的主攻方向已经暴露,且赵宁已经来到郓州的情况下,郓州战区就会靠着原本坚固的防线,变得极难攻下。

    也就是说,在大齐察觉到他们真实的主攻方向,其实是郓州,而且赵宁及时赶来,救了孙康等人,导致博尔术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没有优势后,在赵宁主持郓州战区的形势下,战局就已经恶化。

    从那一刻开始,北胡大军就到了十字路口,不得不做出选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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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28857/ 第一时间欣赏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作者:我是蓬蒿人所写的《第一氏族》为转载作品,第一氏族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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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