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六三 一线光明(5)
井陉关。
北胡大军对关城的攻势连日不绝,至今已经持续了数月,关城早已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破损的女墙、坍圮的缺口。
战死在关城内外的双方将士,加在一起达到了数万之众。一座在大齐境内并不如雁门关那样,为朝野所熟知的关隘,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这两日,赵宁离开后,有好几回关城都差些让北胡大军夺去,察拉罕甚至几度亲自杀进了关城内,幸赖赵氏、杨氏修行者血战不退,这才能稳住阵脚。
战至此时,守关的河东军伤亡不小,每日都有伤员被送到后方去,老卒折损日益增多,而新卒还未完全成长起来,河东军面对的局势正处于最险恶的时候。
撑过了这一轮,新卒就能成为精锐,担起守城重担,撑不过这一轮,不仅关城会沦落敌手,河东军新卒不能完成蜕变,整个河东军的战力都会大减。
好消息是,北胡大军久战不胜,眼下兵锋已钝,攻势不再如起初那般迅猛有力,仗着地利与源源不断的补给,河东军只要能将察拉罕挡住,井陉关就不会被快速攻占。
“开战之前,我是不曾想到,井陉关、承天关能挡住北胡大军这么久,这都半年过去了,察拉罕连晋地门户都迈不进来,他一定是难受至极吧?”
黄昏将尽未尽,日暮将至未至,天边的几层火烧云暗红如火,远近的山峦巍峨无声、不见飞鸟,关城前的北胡将士在丢下一地尸体后,于金锣声中潮水般退去。
激战了一整日的井陉关,靠着将士们的戮力同心的奋战,在处处血火的城头战场,河东军像往常一样保住了关城,迎来了激战间隙的短暂平和。
王极境们落回城墙,大片大片气喘吁吁的将士,放下手中沉重的盾牌刀斧,或者扶着城墙大口喘气,或者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将校们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发出的救治伤员的喝令声中,夹杂着各种地方口音的骂娘声,听起来千奇百怪。
协助守关的杨氏王极境修行者——杨审知,在落回城楼屋顶后,望着退回军营的北胡将士,松了口气,三分感慨三分骄傲四分戏谑的说出了上面那番话。
他的交谈对象,是肩扛一柄丈二陌刀,坐在屋脊上望着战场出神的杨佳妮。
看对方安静闲适的样子,根本不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到好似刚刚从酣睡中醒来,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
从杨审知的方位望过去,杨佳妮身侧不远处的山峦上,那一轮挂在山头的红彤彤的落日,仿佛近在眼前。
山风拂起杨佳妮稍显凌乱的长发,像是水墨一样泼洒在太阳上,随风舞动的发梢轻轻跃动间,仿佛有了自己的灵魂。
这场景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必然会生出几分妖异与诗意,但因为坐在眼前的是雕像一样丝毫不动弹,一惯也没什么表情可言的杨佳妮,这幅画面就只是衬托得她更加木呆。
“早在国战之前,晋地就做好了战争准备,赵宁辛苦数年在这里的布局,关系着赵氏根基与大业,若是事到临头连一年半载都撑不住,那他也就不是赵宁了。”
看起来,杨佳妮像是在望着血流漂橹的战场出神,实则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只不过他接杨审知的话茬时,神态动作也没半分改变,这让杨审知恍惚间有种错觉,这声音似乎不是杨佳妮发出来的。
好在作为杨佳妮的叔父,杨审知是看着杨佳妮长大的,早就习惯了她这副总是近乎物我两忘的状态,眼下也没觉得有太多不适应。
杨审知捻着胡须呵呵笑了两声,“自乾符七年开始,除了中途回过一次扬州,你一直跟在赵宁身边,对他的了解自然深刻,非是我等旁人能够相比。”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杨佳妮却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一板一眼又不甚在意道:
“这些年我们游历四方,是为了观天下山水风情,纵览红尘百态,精养道心砥砺修为,赵宁能够这么早成就王极境中期,就是得益于此。”
杨佳妮的话如此正经,杨审知再是有意暗示、催促后辈的人生大事,眼下也不好多作言语,只得收敛神色颔首道:
“赵宁这小子,的确不是凡人之姿,你也一样。我真想看看,你们这一生的修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是不是能双双抵达天人境。”
察拉罕之前几度亲自上阵,攻进关城之内,前几回都是赵玄极释放气机逼退了对方,但在今日这一次,却是杨佳妮提着丈二陌刀,单独迎战对方,虽然没有占到便宜,但也成功限制住了对方不少时间。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不消两日,早年间就在江左富有盛名,被誉为江左第一奇才的杨佳妮,也将成就王极境中期!
等到那一日,杨佳妮本身就会是晋地战场的顶尖战力,是大局的中流砥柱,在赵玄极需要遥遥制衡天元可汗,不能真的现身与察拉罕厮杀,只能释放气机震慑对方的情况下,她对河东军的贡献与意义不言而喻。
这也将让杨氏在赵氏眼中的份量,变得跟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这世上有相当的地位,才有平等的交情,富人就算跟穷人称兄道弟,强者哪怕与弱者号称亲密,官员纵使跟平民不摆架子,彼此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兄弟。
杨氏能跟赵氏有亲近关系,杨氏先祖自然也是非凡人物。
大齐开朝立国时,杨氏那一代先祖不仅战功赫赫,而且本身修为高绝,以王极境后期的修为,俯瞰着天下绝大部分英豪。
只是子孙不肖,杨氏一代不如一代,在赵氏仍然是大齐第一将门的时候,杨氏连传世侯爵之位都没能保住,上一辈中赵玄极是王极境后期,杨氏却连王极境的修行者也没有。
乾符六年,因为降爵的事,杨氏差些跟赵氏闹翻,这既是因为杨氏恼怒赵玄极在那件事上不作为,也是因为长久以来,杨氏跟赵氏地位已经不平等,自己就有了自惭形愧的心思。
人一旦自卑,心思就会变得极为敏感,于寻常之事日常相处中,杨氏总觉得赵氏处处一副高高在上,轻薄看不起他们的样子,所以在赵氏没察觉的时候,杨氏自己就累积了许多对赵玄极的怨忿。
在赵宁这个赵氏未来,表现得极端纨绔、言行不堪时,杨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跟赵氏疏远的正当理由,这便跟孙氏频繁接触。
后来杨佳妮展现出绝佳的修行者天赋,前途光明,这才让杨氏的尊严回归不少,看待赵氏言行的偏见少了很多。而后,赵宁在秋猎上展现出非凡天赋,则进一步让杨氏意识到抛弃赵氏跟孙氏结盟,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再后就是赵玄极主动跟杨氏先祖交心,王柔花邀请杨佳妮去雁门关。
赵宁跟杨佳妮相处得还算不错,而且在凤鸣山的表现着实惊艳了赵氏,杨氏态度有了不小改变,跟赵氏的关系随之彻底缓和下来,回到了正轨上。
到了国战时期,杨氏虽然不可能举族来襄助赵氏,但也将族中顶尖战力都派了过来,随着国战进行,赵氏在黄河以北独挑大梁,杨氏就不仅是支持赵氏
,更是为国家存亡而战。
与赵氏站在一起,站在关键位置上,杨氏自己必须拿出顶尖强者,建立非凡军功,如此才能一直跟功勋卓著,地位愈发重要赵氏的保持平等地位。
杨佳妮作为杨氏中兴的希望,寄托的杨氏希望可想而知。
听了杨审知的话,杨佳妮目不斜视,哪怕谈论的是自己光明的修为大道,是杨氏的身家前程,声音也是没有丝毫波澜,但她说出来的话,却让杨审知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自信:
“问题不在于能不能成就天人境,而是何时迈过那道门槛。
“国战到了眼下这种局面,等闲修为已经无法力挽狂澜。
“三叔可能不知道,在赵宁的判断中,天元可汗已然是天人境!”
杨审知怔了怔:“天元可汗是天人境?”
杨佳妮道:“赵宁的判断不会出错。”
杨审知欲言又止。
他觉得杨佳妮什么都好,就是对赵宁的信任太过盲目,就算赵宁已经是王极境中期,那也不可能全知全能。
“三叔似乎觉得赵宁的判断不对?”杨佳妮没有转头,却似已经将杨审知微小的神色变化都纳在眼底。
杨审知无奈地笑道:“草原从来没有出现过天人境。”
杨佳妮一惯都是对身外之事毫不关心的样子,但这回却好像动了真格,语气严肃道:“三叔觉得,赵宁以郓州四万马军,迎战博尔术四万先锋的战斗,能不能取得大胜?”
杨审知张了张嘴,本来不想直言回答,但仔细想了想,还是正色道:“这一战,赵宁犯了年轻人的通病:太过冒失。只要能不吃大亏,就算是万幸。”
杨佳妮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得意弧度,展现在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中,说不出的俏皮灵动:“他一定会胜,而且必然是大胜。”
杨审知只觉得啼笑皆非:“你怎么这么有把握?”
杨佳妮望着前方战场的目光,在霎时间变得悠远深邃,说了一句让杨审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也是在得知他果断领兵出战时,才相信他过往所做的种种,的确不是为了造反。”
杨审知一脸迷惑。
杨佳妮却没有再说话。
夕阳完全隐没在山后时,一名元神境修行者飞奔到关城,向井陉关高喊:
“军报!郓州大捷!赵宁将军率众大破北胡先锋,斩首近四万,夺回西河城!”
刚刚消停不久的井陉关,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他们在晋地奋战,最担心的,就是中原大局稳不住,汴梁首先丢了,那样的话晋地就会彻底沦为孤岛,如今得知中原摆脱危机,怎能不人人振奋?
杨审知张大了嘴,愣愣看着眼前依然安坐不动,没有半点儿意外之色的杨佳妮,半响无言。
事实证明,杨佳妮对赵宁的信任,并非盲目,而是知根知底的了解。
不等杨审知平复心境,原本还气息沉稳的杨佳妮,忽然间气机勃发!
一股深不可测的磅礴真气,从她身上毫无预兆冲了出来,就如火山爆发一般!伴随着一声龙吟般的气爆声,一道乳白色的光柱,从她身上猛地升起,直上云霄,在日暮初临的时分,于苍穹中撑开了一片刺眼的光明!
整个井陉关,顿时亮如白昼!
“王......王极境中期?!”
杨审知呆立当场,又惊又喜。
这一日,杨佳妮成就王极境中期。
章三百六十四 一线光明(6)
西河城。
赵宁见到陈奕,是在人满为患的伤兵营。
这里的血腥味丝毫不比尸山血海中弱,且夹杂着各种压抑的哀嚎与呻吟,空气中飘散着挥之不去的药草味,比安静的死尸堆更多几分让人胆寒的气息。
陈奕的床前聚集了很多将士,军中大夫赶也赶不走。
这些人都是地位不俗的精锐修行者,平日里鲜衣怒马显赫人前,此刻却像是一群失去亲人的难民,个个战袍褴褛、血染甲衣,有人杵着拐杖,有人捂着伤口佝偻着腰身,紧张无度的向人群中央张望,面色悲恸眉眼焦急。
他们一边祈求大夫务必救下陈奕的性命,一边又禁不住双目通红泪眼滂沱。
到了这份上,所有人都知道,陈奕的性命已经不是大夫尽力就能救的,纵使这位大夫本身就是元神境修行者,有着军营里品质不错的丹药。
大夫处理完陈奕的伤情,转过身来,面向陈奕的属下们,哀痛无奈地叹了口气,嗓音沉重:
“在下已经给陈将军处理好了伤口,能用的丹药也都用了,可陈将军伤得实在是太重,而且精气神透支太过,在下实在是......无力回天。”
听到这个噩耗,在这里苦等多时的修行者们,顿时炸开了锅。
有苦苦忍耐的热泪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有苦苦支撑终的疲惫身体轰然摔倒在地,有苦苦说服自己大当家还有救的心气终于卸掉,只能呆立当场。
为首那个断了一条胳膊,伤口处还在往外渗血的粗糙大汉,憋愤不甘之下,用剩下的一只手揪住大夫的衣领,将对方提到了自己鼻子前,声音颤抖的大吼道:
“怎么就无力回天了,怎么就救不了了?!你是大夫,是军医,怎么就救不了大当家?
“你知道大当家夜里为了杀敌破阵,给大军冲开一条血路,是何等的悍勇顽强、奋不顾身吗?!要不是大当家突破北胡主阵,这一战我们怎么会胜得这么顺利?!
“你知不知道,大当家在力竭之前,以刀斩旗久久不愿倒下?现在仗打完了,城池夺回来了,你竟然说大当家没......没救了,你说得倒是轻巧,可你......
“你对得起大当家的心血,对得起我们这些以命相搏的将士吗?!你知不知道,嫂子跟侄儿侄女......还在郓州城等大当家回去,大当家奉命出征的时候,连跟嫂子道别都没来得及......
“我不管,你必须救回大当家,必须救回大当家!”
大夫被粗糙大汉勒住衣领,呼吸不畅,憋得脸上青紫一片。
但他并没有跟对方动手,虽然他的修为实际不比对方弱,虽然他已经拼尽全力去救陈奕了,虽然他现在也自责不已。
但面对粗糙大汉的质问,他没有只言片语的辩解,只是羞愧得转过了脸,没勇气直视对方那双饱含男儿泪的虎目。
“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我要你救大当家,你怎么不去......”
粗糙大汉见大夫不说话不看他,就像是一顿恶拳打在棉花上,心中更加憋愤,手中用了大力气,狠狠摇晃起大夫来,看样子对方若是不答应救活陈奕,他就绝对不会罢休。
然而,粗糙大汉也只是摇了三五下,便自己住了手。
不得不住手。
他自己
在血战中断了一条胳膊,伤势同样轻不到哪里去,此刻心绪激荡,乱了心脉,激动得晃了大夫一阵后,自个儿便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手里再也揪不住大夫,颓然坐倒在地。
大夫顾不得抓紧时间理顺呼吸,连忙蹲下为粗糙大汉查看伤势。
不料粗糙大汉却重重推开了他,猝不及防之下,大夫差些仰天翻倒在地。
“你伤得不轻,总得让我为你处理过伤势,有了力气之后,再来骂我,现在跟我闹脾气没什么用。”大夫叹了口气。
这句话就像是掘开了黄河大堤,坐在地上的粗糙汉子,就像是三岁小孩儿一般,陡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嚎声,他抱着脑袋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像是没脸见人一样,充满悔恨与自责的道:
“都怪我,是我无能,是我没保护好大当家!
“当时我被斩断了胳膊,倒在尸堆里,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没来得及起身照看大当家,我本可以为大当家挡住最后一刀的......
“作为大当家的亲兵统领,大当家战死了,我却还活着,回去后我怎么跟嫂子交代,怎么面对侄儿侄女?”
他刚刚对大夫诸多无礼,又忽然间自己吐血坐倒,全都是因为自责,是出于对自己无能、失职的极端愤怒。
“战场之上,百般凶险,就算你是亲兵......”大夫正要安慰粗糙大汉两句,却见对方忽然间一跃而起,从一旁一名甲士腰间,闪电般拔出了横刀,架在了脖子上,在众人惊慌出声的时候,他噗通一声跪在陈奕的床前。
“大当家!属下无能,你在黄泉路上走慢些,黄勇这就来追你了!”涕泗横流的嘶吼完这句话,不等大声急劝他不要做傻事的众人出手,黄勇猛地一拉横刀,就要当场自裁。
他当然没能自裁成。
一道真气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再也不能动弹分毫。
众人方才只觉得眼前的光线似乎荡漾了一下,这时候才看清,原来陈奕的床榻前已经多了一个人,青衫革带、广袖长袍,气机如渊、风度出尘。
正是赵宁。
黄勇愕然抬头:“赵......赵将军......”
“见过赵将军!”包括大夫在内,众人连忙见礼。
“军中自有军法,主将战死,亲兵皆斩。若是陈奕当真没了,你连自裁的资格都没有,只配死在军法使的刀斧下。”
赵宁看着血葫芦一样躺在床上,已经连气若游丝都谈不上的陈奕,跟黄勇说完这句话后,便收回了压制对方的那缕真气。
在黄勇还懵懵懂懂,不太明白赵宁这番话的含义时,赵宁已经挥了挥衣袖,对行礼的众位将士道:“都退后。”
这时候,就算是傻子也能明白过来,赵宁这是要救他们的大当家了,包括黄勇在内,众人莫不是惊喜万分,连忙应诺往后退开一大截。
从袖中掏出一个丹药瓶,倒出两颗丹药送到陈奕嘴里,赵宁挥动长袖从对方身上一尺高的位置抚过,洒下一片青濛濛的光辉,融入对方的血肉经脉中。
做完这两个看起来简单至极的动作,赵宁转过身来,看了大夫跟众人一眼,吩咐了一句“好生照看”,便径直向外走去。
大夫在治病救人这一道上见多识广,当下已经看出些许门道,欣喜之下连忙抱拳应诺,黄
勇则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觉得赵宁这两个动作,实在是太过轻描淡写,就像是看玩笑一般,关心则乱之下脱口而出:
“赵将军,大当家能活了吗?”
修行者们虽说觉得黄勇这话问得不妥,但也都本能的看向赵宁的背影。
赵宁脚步没停,保持着固有的节奏离开,只留下了一句话:“除非是天元可汗亲自来,否则,没有本将的同意,谁也休想取走陈奕的性命!”
闻听此言,众人莫不心神巨震,好似听见了山崩天裂之音。
“不愧是赵将军,当真是霸气非常!”有人满脸崇敬的感叹。
“这就是王极境中期的实力?端得是厉害得紧!”
“我看到赵将军给大当家用丹药了,能被赵将军随身携带的丹药,一定是赵氏的珍品,绝非凡俗!”
“不管怎么说,连伤成这样的大当家都能救回来,距离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远了,我大齐第一将门世家的王极境中期强者,本事比神仙也差不太多......”
“若不是这样的天人之姿,又岂能带领我们大胜北胡?”
众人有感而发,惊叹之余,都回身去关注陈奕的情况。
这时,大伙儿又听到了噗通一声想,回过头一看,却见黄勇再度跪在了地上,只不过这回是面向赵宁离开的方向,也没有拿着横刀准备自裁,而是感动得嗓音都变了调,自顾自叩首大喊:
“多谢赵将军!”
赵宁从人群里出来,迎面便看见了贺平与耿安国。这两人虽然没有像陈奕的部曲一样,围在陈奕床前不肯离去,但也都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这边。
显然,他们也都很关心、敬重陈奕这个,带着麾下将士前赴后继,为大军破阵杀敌立下头功,自己却命悬一线的真豪杰,想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对方的情况。
“见过赵将军!”
“见过赵将军!”
看到赵宁出来,贺平与耿安国两人,从各自站立的位置连忙迎过来见礼——他们俩站在不同的地方,相隔还比较远。
“不用多礼。”赵宁停下脚步。
“这一战大军能胜,多亏赵将军排兵布阵得当,临战之时给予及时军令,否则,以北胡大军的战力与布置,各部早就进退失据,我们也身首异处了,赵将军真乃神人也!”耿安国钦佩万分的说道。
“何谓皇朝第一将门,末将今日算是见识了;为何国战至今各军都是溃败,唯独河东军能够将北胡挡在门外,末将今日方才明白。郓州能有赵将军来坐镇,必定是稳如泰山,这实在是我们的大幸!”贺平同样是满面敬佩。
赵宁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再拍马屁,转而问道:“你们刚从战场下来,就来了这里?看来你们对陈将军颇为敬重?”
贺平点头道:“本想进去探望,但里面人太多,末将只好在外面等着。”
耿安国肃然道:“没有陈将军血战在前,撕裂北胡大军的阵型,哪有我们后面破阵夺城的事,陈将军之英勇敢战,我等敬重万分!”
赵宁微微颔首,对两人的回答很满意。在郓州战区,陈奕等人算是他的嫡系,如今陈奕能够收获人望,也不枉他们血战一场。
这符合赵宁的预期,也是赵宁将陈奕等人放在先锋位置的用意之一。
章三六五 一线光明(7)
成了义军,入了皇朝大军序列,军功与威望便不可或缺。
军功是立身之本,是前程所在,有了军功,活下来的将士会加官进爵,折损的将士会被优先补充,往后在军中地位也更高,进入良性循环。
收获了威望,得到其他将领的敬畏、其他部曲的尊崇,影响力就能扩大。乱世钱粮很重要,人心同样同样。
某些时候,人心甚至更加重要。要想成就大事,人心不必可少。
赵宁就近去探望贺平与耿安国麾下的伤兵。
“丢失西河城,六万大军折损大半,丧师辱国的罪责,你逃不掉。这回虽然带着三千多骁勇,参与大战并且第一个冲进了城中,立下不小战功,也不能尽抵你的过失。”赵宁边走边对贺平说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贺平低头黯然。
哪怕夺回了西河城,洗刷了昨日丢失城池的耻辱,但麾下部曲的死伤却是实打实的。
他不会忘记昨夜,跟着郓州马军回攻西河城的时候,在路上看到的绵延不尽的死尸。那可是数十里地,几万个大好儿郎!
现在只要回想起那场景,贺平就心如刀绞。
“末将罪大难赎,昨夜能跟着赵将军杀回来,还被赵将军给予了亲手夺回西河城的机会,已经是感恩不尽,往后就算是被军前正法,末将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战后已经卸去甲胄的贺平当即拜倒在地,语调悲怆,说完这话便以头抢地,久久不愿起身。
耿安国看了贺平一眼,眼神有些变化,又看向赵宁,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不等赵宁让贺平起身,几名身着官袍的元神境修行者飞跃而至,他们到了附近,便大声喝问贺平何在。
很快,这三个刑部官员来到赵宁等人面前,赵宁自从成就王极境,就不怎么穿官袍,眼下是青衫在身,这些官员也不认识他,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为首的刑部郎官拿出一份文书,在贺平面前一晃,趾高气昂道:
“西河城防御使贺平,丢城失地,丧师辱国,罪不容诛,我等奉命带你回汴梁受审,现在就走!”
赵宁微微皱眉。
他给朝廷报捷的军报,是由王极境送走的,很快就能抵达汴梁,但这些元神境官员来的这么快,倒好像是激战还未结束就出发了一般。
耿安国见刑部官员不由分说,就要伸手去拿贺平,完全不把赵宁放在眼里,顿时勃然大怒,当即喝斥道:
“尔等好大的胆子,大总管赵将军在此,岂有你们放肆的份?!”
几个刑部官员闻言一怔,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赵宁身上,见对方年纪轻轻一身青衫,也没展露出修为气机,一时都有些疑惑。
“赵将军,这些人军前无礼,请容末将把他们拿下!”耿安国抱拳请命。
刑部官员们这才知道,原来面前的年青人就是赵宁,遂连忙见礼:“下官等见过赵将军。刚刚是我等无礼了,请赵将军恕罪。”
言罢,见赵宁面无表情,为首的官员有些愠怒,硬着嗓音道:“赵将军,我们是奉命拿人,还请赵将军行个方便,不要为难我们。”
赵宁没去理会这几个官员,而是示意贺平起身。
刑部官员以为赵宁同意他们拿人了,掏出刻满符文的枷锁、铁链,紧跟着就要上前套在贺平身上。这让耿安国很是着急,上前想要开口,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还不懂官场规矩。
“耿将军想说什么?”赵宁淡淡问。
耿安国急忙道:“赵将军,贺将军及其部作战
悍勇,此番有大功!
“若不是他们,在当时各部后继乏力的情况下,西河城未必能夺下,大军胜负难料!贺将军等人就算不足以将功折罪,也就是降职论处,似乎不应该被当作罪人拿回去,没了下场。”
他虽然不懂律法条文不懂官场规矩,但也知道,刑部这么快来捉拿贺平,必有蹊跷,真要让对方回了汴梁,只怕不会有好下场。
赵宁看了耿安国一眼:“耿将军觉得,本将会让跟随自己浴血奋战的部曲,没有一个好下场?”
“这......”听了这话,耿安国明白贺平有救了,心中大喜,赶紧低头赔罪,“是末将妄言了,将军恕罪!”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把要拿人的刑部官员挡开。
为首的刑部官员钱明瓘被推得后退了几步,立时满面怒容,看赵宁的眼神也不再礼敬,反倒是充满了警告:
“赵将军,你是大总管不假,可贺平之罪,是你上任前犯下的,你没道理阻拦我们办差。要是我们拿不回人,耽误了高大人交代下来的事,无法消除陛下的怒火,只怕赵将军也担当不起吧?”
这番姿态,再清楚不过的表现出了,他出自寒门敌视世家的立场。若非如此,以他的身份,断然不至于敢跟赵宁这么硬气。
“高大人?哪个高大人?”赵宁问。
贺平当即便是双眼一瞪:“高福瑞?!”
“自然是朝廷的高大人!”钱明瓘有意拿出高福瑞让赵宁忌惮,却不愿落下口实,昂着下颚很是嚣张,“赵将军,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拿人了?”
他似乎非常笃定,只要搬出高福瑞,赵宁就一定会给面子。
地方上的官吏或许不知道,但中枢的大臣都清楚,高福瑞不是普通寒门新贵,而是参知政事孔严华的得意门生,快要迎娶公主的驸马!同时受参知政事与皇帝的庇佑!
赵宁见对方一副狗仗人势,仿佛天下人都被踩在脚下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声,向他招招手:“你过来。”
钱明瓘看到赵宁的笑脸,以为对方这是展露善意,不敢再耽误他们的差事了,心下得意,上前两步,装模作样的拱拱手:“赵将军有何吩......”
他的话还没说完,瞳孔就猛地一缩。
只见赵宁抬起手臂,一巴掌轮了过来!
钱明瓘完全没想到赵宁不仅没有忌惮高福瑞,反而还会毫无预兆向他出手,一想到对方的修为境界,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吓得当场就要失禁,哪里还有半点儿刚才的硬气?
啪的一声脆响,钱明瓘整个人飞了起来,满嘴的牙齿混合着鲜血吐出,在空中旋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
众人屏住呼吸去看,就见钱明瓘已经眼歪嘴斜的昏了过去,半边脸肿得就像是猪头,怎么看怎么恶心凄惨。
“赵......赵将军,这......我们可是奉了朝廷之命来的,赵将军怎么能这样......”
另外两名刑部官员深受震慑,其中一人更是双股颤栗,连站都站不稳了,另外一个艰难而又委屈的申诉,声若蚊蝇。
赵宁瞥了他们一眼,“六年前,本将还是少年时,就将你们的参知政事揍得不省人事,现在竟然还有个什么高福瑞的走狗,打着他的名号来本将面前狺狺狂吠,简直不知所谓。
“贺平我留下了,谁也带不走。
“你们这群势利小人,不配呆在英灵遍地的西河城,滚。”
见赵宁如此强势,根本不在乎孔严华,也没打算卖皇帝面子,两名刑部官员哑口无言,明白对方不是他们能够忤逆的,
为免落得跟钱明瓘一样的下场,只得赶紧抬起对方,仓惶逃离。
附近的伤兵、将士,眼见几个刑部官员夹着尾巴逃窜,无不是大声叫好,再看赵宁时,眼中的敬佩尊崇比之前更加浓郁。
这一刻,他们真正理解了赵宁的强大。
那不仅是对外敌的,也是对朝廷权贵的。赵宁能够如此维护自己的部下,众将士跟着他就绝对不会受气、吃亏,也不会遭受不公正待遇。
贺平俯身下拜,感激得双肩发抖,“赵将军大恩,末将万死难还,往后就算是刀山火海,赵将军一声令下,末将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赵宁维护的不仅是他的身家性命,还有人格尊严,对他来说,后者更加重要。
“本将治军,靠的是赏罚严明,你丢城失地损兵折将的罪责,不是率部最先冲进西河城就能赎回的。
“念在你作战悍勇的份上,国战当前皇朝正值用人之际,本将留你做个指挥使,刀山火海不说,只望你往后能够奋勇杀敌,将功折罪,你可愿意?”赵宁道。
“末将愿意!”
赵宁微微颔首,这才让贺平起身。
在前世,贺平也是王师中叫得出名字的悍将,以能拼命不怕死著称,彼时赵宁虽然跟他没什么交情,但这一世碰到了,就没有不纳入麾下为自己效力的道理。
伤兵营赵宁才看了一点,这便继续前行,接着抚慰士卒。
跟在他身后的贺平,看了耿安国一眼。对方刚刚在刑部官员面前,为他仗义执言的举动,让他很是感动,这会儿想要道谢两句。
但对方一副目不斜视的样子,好像对他没什么好感,也没把他放在心上,这让他想起昨夜两人在战场上相互诋毁的场景,就有些拉不下脸来。
然而贺平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还是忍住了脾气,低声道:“耿将军方才的好意,本将记下了。”
耿安国仍是满不在乎的模样,好像在强调他绝对没有跟对方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思:“本将只是就事论事,全然没有跟贺将军示好的意思,贺将军不要误会。”
贺平:“......”
他重新看向前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方越是不在乎,他就越是要还了对方的好意,否则他岂不是成了不分好歹的人?
贺平遂语气生硬道:“梁山营战力不错,都是能杀敌的好汉。”
这算是为之前诋毁梁山营只是一群山贼道歉了。
耿安国呵呵两声,实话实说:“贺将军的部曲,也当得起悍勇二字,在官军中十分罕见,换了别人,昨夜夺不下西河城。”
这话说完,两人又沉默下来。
半响,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大战之后没有酒,实在是一大憾事。”
另一人道:“我知道哪里有酒。”
“好,等看完了伤兵营,你就带我去。”
“我是可以带你去,但绝不跟你一起畅饮。”
“聒噪!找到了酒,你走就是,谁还管你?”
“我找到的酒,凭什么是我走?”
“反正我是要留下来痛饮的,你走不走关我鸟事,自便就是。”
“要走也是你走,反正我不会走。”
“聒噪,聒噪!像个娘们儿!”
“你......你要是条汉子,待会儿咱们就拼个高下!”
“谁先醉倒谁是孙子!”
“我难道还会怕你?”
“呵呵,喝酒我还从来没怕过谁!”
“吹牛谁不会......”
“走着瞧......”
章三六六 一线光明(8)
黄昏时分,赵宁从伤兵营出来,去汴梁报捷的魏无羡正好回到西河城。
“高福瑞这鸟厮,这么着急派人来抓贺平回去,摆明是要对方承担西河城被北胡攻占的全部罪责。”
听说了刑部官员的事,魏无羡咂摸一下嘴,摸着两个下巴若有所思:“要是贺平真回了汴梁,恐怕免不得要被对方灭口。”
赵宁边走边道:“高福瑞的确是个祸害。”
西河城之所以被北胡大军迅速攻破,是因为高福瑞探查黄河北岸后,带回了北胡大军主攻方向不会是郓州,也不会立即进攻的结论,贺平这才让枕戈待旦了半年的将士轮着休沐。
郓州刺史之所以敢在郓州城内,谋划清除异己的行动,派出刺史府所有修行者绞杀城中江湖修行者,也是因为得到高福瑞的消息,确信郓州暂时无忧,这才想着“攘外必先安内”。
两件事,贺平跟郓州刺史当然有莫大罪责。
但高福瑞作为被朝廷在关键时刻派来,专门评估郓州战局的军事大才,在形势紧张战局危急的时候,信心满满的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并将其言之凿凿的告之于贺平等人,导致后者应对不当西河城被夺,无疑要承担不下于贺平他们的责任。
为了洗脱自己的罪责,高福瑞必须推卸责任。
那么动用手中权力与影响力,早早将贺平抓回汴梁,炮制一份对他有利的供词,修改一下他曾经对贺平说的话,再制造一个贺平畏罪自杀的假象,将贺平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就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西河城虽然已经被我们重新夺回来,但高福瑞的错误论断,却使数万将士平白身死,战局一度险些崩溃,若非你及时来力挽狂澜,江山社稷都会随之跌入深渊!绝不能让这鸟厮逍遥法外,我们应该上疏弹劾。”
魏无羡阴沉着脸说道。
“弹劾当然是要弹劾。”
赵宁望着街面上来往的甲士,“不过,郓州刺史已经被送往汴梁,此刻再去追也来不及了,高福瑞还是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供词。”
“那又如何?”
魏无羡绿豆大的小眼一瞪,“高福瑞错误的军情判断,在郓州已是人尽皆知,仅凭一个郓州刺史的口供,他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自今日起,天下何人不对高福瑞口诛笔伐?他焉能置身事外不受严惩?”
赵宁看了看魏无羡:“你觉得朝廷会治他的罪?而不是随便找一个可以搪塞的借口,就将他的罪责遮掩过去?”
“这绝不可能!”
魏无羡很有信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高福瑞即将成为驸马,而且很受陛下看重。但国战开始后,陛下处事已经是公正严明、赏罚有度,大齐的天地正是朗朗乾坤!
“高福瑞的所作所为致使天怒人怨,陛下和朝廷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徇私枉法保全他?如是如此,民情民愤何以平息?我断定,不出数日,高福瑞必然锒铛入狱!”
赵宁不愿多说:“但愿如此吧。”
民情民愤、天下人心,究竟有多大的力量?
是不是大到可以威胁,皇朝之内的真正顶级权贵?
到了下榻的防御使府邸,赵宁跟魏无羡刚刚坐下,就有将领来禀报打扫战场的结
果。除了更加精确的伤亡统计,其中一个大项便是甲胄符兵的收集情况。
北胡大军在西河城内外,丢下了近四万具尸体,这四万先锋锐士都是身着甲胄的,修行者也人人使用符兵。
郓州军这一战大胜之后,虽然没有攻城掠地,没有府库财富粮食之类的进账,但战场上的甲胄符兵,却是一项不小的收入。
甲士战死,甲胄会有一定程度的损坏,但修理一具甲胄的时间与投入,自然跟新造一具甲胄不能相比,所以这是大赚。
至于符兵,会当场损坏得很少,大部分拿起来就能用,其中北胡大军的天狼弓,无疑是齐军梦寐以求的东西。
普通甲兵也好,符兵符甲也罢,抛开完全不能使用的极少部分,三万多套军备,装备到更多郓州军将士,无疑会极大提升郓州军的战力。
“自国战开始,王师接连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一直都是胡人夺走我们的甲胄符兵,现如今终于到了局面扭转的时候了。”魏无羡感叹战事的不易。
事到如今,大齐军队折损了数十万,加之燕平与河北地被攻克,无数府库落入敌手,北胡大军已是人人披甲。
反观大齐王师,因为黄河以南的军备库较少,储量跟京师、边关不能比,很多义军都还没有甲胄。
魏无羡接着道:“好在这一战我们胜了,郓州军心大阵,加上这些缴获,接下来的战事就会好打不少。”
说到这,他露出由衷的笑容,“国战至此,终是于漫漫黑夜中,拨开了一线光明。有了这一线光明照耀着方向,我们的前路就不会再像之前那么难走。”
看得出来,魏无羡因为这一胜,对接下来的战局多出了两分信心与乐观。
赵宁喝了口茶,不置可否:“你认为接下来的战事会如何进行?”
这难不倒魏无羡,他脱口而出:“夺回了西河城,郓州防线就能重建,以完整的郓州战区迎战北胡主力,我们只需要守住河岸,纵使北胡夺走了几百艘水师战船,想要登岸也没那么容易。
“只要我们能坚持一段时间,待朝廷援军赶来,郓州便会固若金汤!北胡大军不一直进攻也就罢了,倘若他们一直进攻,就会一直被我们消耗兵力。
“过上一年半载,等到北胡兵力被我们消耗得多了,他们将士疲惫了兵锋钝了,我们的将士都磨练成了沙场老卒,就能从江南调集水师战船从海上进入黄河,配合郓州的大军渡河北上,反攻河北地!
“眼下河北地已经有不少义军,虽然还不成气候,但一年半载后,必然有所壮大,能够呼应王师正面的攻势!而且只要王师渡河登岸,河北地的大齐军民必然群起响应,届时,北胡大军焉能不败亡?”
言及此处,魏无羡满脸振奋之光,双眼亮得吓人,“若是这一年半载,北胡大军不持续进攻,那我们就能从容积蓄力量,同样能在之后跟河北地的王师里应外合,反攻河北地!”
端起茶碗一口喝完,魏无羡很是畅快,总结道:“简而言之,只要我们能守住黄河,我们就能逐渐拥有可以跟北胡决战的力量!
“只要晋地不失,北胡大军无法进入关中,中原侧翼无忧,大局就不会受到威胁,局势必然向我们期待的方向发展!”
重重放下茶碗,魏无羡就像是喝了一坛烈酒一样兴奋。
他盯着赵宁问:“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两年,我们必能重回河北,将北胡赶出长城去!你说是也不是?”
出乎他的意料,赵宁并没有像他一样振奋。
相反,赵宁的面色很平静。
平静得近乎淡漠。
就像魏无羡说的东西,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这让魏无羡怔了怔,心中不由得一凉,诧异道:“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赵宁放下茶碗,声音平静得也近乎冷漠:“有两个问题。”
“哪两个问题?”
“其一,郓州能守住,黄河就一定能守住吗?”
“为何不能?”
“现在的大齐军队,战力跟昨夜的四万郓州马军相比,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昨夜我们能胜,不代表其他地方的大齐军队,也能挡住北胡的精锐大军。”
“昨夜我们能胜,追根揭底,是四万马军中修行者众多,且悍不畏死——郓州有这么多投身军伍的修行者,别的地方难道就没有?只要修行者足够......”
“别的地方没有。”
“......”
“其二,你忽略了一个人。”
“谁?”
“天元可汗。”
“天元可汗?”
“国战至今,天元可汗一直没有露面,那是因为北胡大军从未有过大败,不需要他亲自出手。现如今不同了,我们在这里大胜了博尔术,他不会坐视不理。”
“天元可汗能是什么境界,出手了又能如何?大都督挡不住他?”
“挡不住。”
“这......”魏无羡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宁,“王极境后期的大都督,都挡不住天元可汗?难不成天元可汗是天人境?这怎么可能!草原上从未出现过天人境!”
赵宁望着门外,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入定的老僧:“过去并不代表现在,更不代表未来。”
魏无羡哑口无言。
脸色剧烈变幻半响,他一字字的问:“我知道你在草原有很多眼线,可以探知很多隐秘,可天元可汗是天人境这种事,你有证据吗?”
赵宁摇摇头:“天人境这种存在,若是不在人前显露,我能有什么证据?我要是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会把这事告诉朝廷。”
“那你怎么确认他就是天人境?”魏无羡不死心,或者说他希望这不是真的。
如果天元可汗真是天人境,那就太可怕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完全无法预料,大齐也难以应对!刚刚有平稳希望的战局,极有可能在瞬息之间崩塌!
“不用我在这里确定。”赵宁站起身,走到门外,负手眺望远天,“这是事实。是一个天下人马上就会亲眼见证的事实。”
听了这话,魏无羡只觉得手脚冰凉。
赵宁这话的意思,无疑是说,天元可汗马上就会出手!
中原没有天人境久矣。
久到大家对天人境的强大都已经记忆模糊。
魏无羡难以想象,一旦天人境的天元可汗悍然出手,那将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会对国战大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章三六七 一线光明(9)
博尔术与木合华面朝主座拜伏于地,一动也不敢动,汗水很快浸透了衣袍。
宽阔的大堂落针可闻,沉闷的气氛安静了很久,博尔术与木合华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重,到了后来,他们连呼吸的节奏都已经失控。
但他们不敢主动出声,甚至连抬头看一眼主座都不敢。
天元可汗在主座上。
准确地说,是天元可汗的气机在主座上,他本人有没有在这里,博尔术跟木合华无法判断。
自从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就变得仙人般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身在何处。
但即便是一道气机,也足以让博尔术感受到泰山般的威压,仿佛主座上的气机只要稍微一变化,他就会当场粉身碎骨!
统领二三十万大军,战功赫赫的左贤王,现在只能盯着地毯,眼看着自己的汗水,一滴一滴在面前蓄积成洼。
不知过了多久,博尔术终于听到主座上响起了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此刻兀一响起,却让极度紧张的他禁不住心头一颤:
“博尔术,你该当何罪?”
博尔术连忙以头触地,“臣有辱大汗威严,罪该万死!”
“好!”
随着一个好字落下,原本平静的大堂内,陡然间好似有一座真实的泰山压了下来,龙吟般的气爆声中,博尔术身下的地面陡然下降三尺,烟尘云起间,房内陈设全部化为齑粉!
原本就跪伏着的博尔术,半个身子深陷地下,浑身被一团紫电包裹,紫电如鞭,呼吸之间,便已在他身上抽打了数百下。
木合华转头看时,博尔术的身形变得朦胧模糊,不断扭曲变化,时长时短时胖时瘦,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好似已经不是人而是成了异兽。
他看得出对方在痛苦哀嚎,却听不见半点儿对方发出的声音。
“木合华。”
就在这时,木合华听到了主座上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一个机灵:“大汗恕罪!”
“集结大军,准备总攻郓州。”
“臣领命!”
这话说完,木合华就再也没有听到天元可汗的声音。
过了许久,当因为没有再感受到天元可汗的契机,抬起头试探性看向主座上时,才发现彼处已经没有天元可汗的影子。
木合华就像是即将泥溺水而死的人,近乎是瘫痪的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他知道,天元可汗走了。
从始至终,天元可汗都没有多说一句话,不问交战的详细情况,不问战败的具体缘由,不问战后的应对策略,只留下了一个准备总攻的命令。
但木合华清楚,等到他下回再见天元可汗,亦或是再感受到天元可汗的气机,那就是大军渡河作战的之时!
在西河城已经被郓州军夺回,且对方势必日夜防备的情况下,对水战还谈不上精通的北胡大军,即便缴获了对方的数百艘战船,想要在对方的阻截下顺利登岸,也是一件分外艰难的事。
但天元可汗既然下达了这个命令,那就说明,对方会给大军扫清障碍!
甚至是打开局面。
木合华在离开大堂去安排军事前,最后看了一眼,被巨大的紫电法球包裹的的博尔术。
他能理解对方的痛苦。
那必然是比凌迟更难承受的滋味。
但他也懂得,对方必然不会死。只是这种痛苦要持续到何时,对方又能在这种痛苦下坚持多久不崩溃,就不是木合华能够预料的了。
......
西河城。
未等魏无羡再说什么,站在门前眺望远天的赵宁,回头对他道:“西河城的兵事就交给你了,我得回一趟郓州城。”
这个决定出乎魏无羡的预料,不过他也没有多问。
西河城跟郓州城不远,对王极境中期的赵宁而言,往来不过是须臾间的事。
纵然接下来的大战会发生在西河城,援军和粮秣辎重的调动,都需要从郓州出发,况且郓州因为刺史府腐朽黑暗的原因,眼下还有不少问题需要赵宁去解决。
但魏无羡不问这个问题,不代表他就没问题了。
“倘若博尔术败回后,天元可汗就会立马出手,你独自在外,身边没有其他王极境呼应,一旦天元可汗要对你不利,你岂不是危险至极?”魏无羡担忧的问。
赵宁:“你觉得天元可汗会对我动手?”
魏无羡理所当然的反问:“怎么不会?
“且不说你是大齐为数不多的王极境中期,本身就具备刺杀价值,就说从凤鸣山之役到现今,你给北胡大军制造的伤亡、对北胡大计造成的妨碍已经很大。
“在天元可汗眼里,你只怕死上十次都不嫌多。更何况你如今主事郓州,是挡在北胡大军面前的绊脚石,没了你,北胡大军接下来的战事会顺利太多。”
说到这,魏无羡面色凝重:“如果我是天元可汗,能杀你就一定会杀。”
赵宁知道魏无羡这是担心他的安危,不过他早就有自己的判断,故而心中并无压力:
“我虽然有些份量,但还没有那么重的份量。如果说我有可能被刺杀,那么留在西河城的所有王极境修行者,包括你,都有可能是目标。
“国战至今,天元可汗还没出过手,稍后是他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露他天人境的无双修为,怎么都得有个符合他格调,能够对国战产生根本影响的目标。”
听到此处,魏无羡已经领会了赵宁的意思,不由得脸色一变。
他刚想开口,赵宁已经摆手制止,并岔开了话头:“我离开后,你要在城外多建军营,至少是空两个用一个,城中也不能有太多将士驻扎。”
这句话把魏无羡弄得一头雾水:
“你不是说,天元可汗会选择符合他格调的目标,既然如此,又怎么会对三军将士动手?寻常情况下,王极境都不会做这种事。”
赵宁的安排,分明就是在防备,天元可汗以他无上的修为,对西河城跟军营里的将士,进行无差别屠杀。
赵宁摇摇头:“王极境不会屠杀普通将士,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同是王极境的对手;另一方面,如果没有同境对手,他们也只需要斩杀主将夺取帅旗,就能达到差不多的目的。自恃身份,不过是因为形势还没有把他逼到那个份上。”
魏无羡诧异道:“难道还有人能把天元可汗逼得自降身份?”
“那倒不至于。”
“那为什么......”
“有备无患罢了
。”
眼看着赵宁走出房门,这就要离开西河城,心中尚有疑惑的魏无羡禁不住跟上前两步,沉声道:“如果天元可汗即将出手,又不是来郓州对付你,那么你这个时候回郓州城,似乎不是最妥当的选择。”
赵宁停下脚步,站在了屋檐下,跟魏无羡并肩而立:“你觉得我应该去对付天元可汗?”
魏无羡道:“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你是大齐顶尖战力,北胡左右贤王皆败在你手下,以你如今的实力,只怕帝室老人都不能及。
“你我都是大齐将门子弟,生来就是要为皇朝安危浴血疆场的,不避强敌不畏死亡,是保家卫国的题中应有之意!
“宁哥儿,我知道迎战天元可汗凶险万分,但国战局势危殆,我们好不容易拼出了一线光明,给了天下人以战胜强敌的希望,就绝不能坐视这线光明消失!
“为了保住这一丝希望,我哪怕境界不足,也愿意跟你同赴战场,跟天元可汗血战到底!纵然是身首异处,有你我兄弟作伴,黄泉路上又有何惧?”
赵宁看着兄弟如铁般坚定决然的双眼,再清晰不过的感受到了,对方不惜马革裹尸埋骨沙场,也要保境安民的大丈夫气概。
“守好西河城吧,对眼下的我们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赵宁拍了拍魏无羡的肩膀,最终还是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西河城。
魏无羡的话没错。
但赵宁却有另一番想法:如果这场国战,什么事都要他跟魏无羡去做,那帝室何以是帝室?其他人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人,又有什么存在意义?
这是赵宁的心里话,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有推卸责任的嫌疑。
在国战如此艰辛的情形下,账不应该分得这么清,对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来说,他们就已经失去了一切,那么活着的人也应该不顾一切去奋战。
然而道理就是赵宁所想的道理。
有过前世经历的赵宁明白,这场国战要打赢,光靠他跟魏无羡,光靠几个将门是不够的,他们也不能把什么都挑在肩上。
那不是做大事更不是谋国的正确方法。
赵宁深知,这场国战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
一场长期的全面战争,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不仅需要壮怀激烈的热血之士奋不顾身,或者赶赴沙场或者毁家纾难,也需要那些原本尸位素餐、脑满肠肥的官员权贵,为了保护他们现有的富贵荣华,去发挥自己该有的作用。
如果后者不自愿,那就由形势去逼迫他们。
这是又一个日暮时分,魏无羡望着赵宁腾空远去的背影,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下,投入漫漫无际的夜幕中,心潮翻涌。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觉得如压巨石,什么都说不出来。
西河城这一战,为大齐拼来的,终究只是一线光明。
在无尽的黑夜中,这缕光明是如此弱小。
要想让这份光明在无垠的苍穹下,绽放出如日的光芒,将深沉夜幕的黑暗尽数驱散,还需要漫长的征程与数不尽的鲜血,必须战胜无数凶险。
魏无羡不自觉的握紧了双拳。
从未有哪一刻,他像现在这样,如此痛恨高福瑞、陈景河这些渎职误国的权贵官吏。
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章三六八 一线光明(10)
郓州已经封城。
赵宁昨日领军出战时,就让狄柬之下达了关闭城门的命令,以隔绝城内城外一切往来。
战争期间,这是必然要有的措施,谁也不知道郓州城内,有没有、有多少北胡探子。城防虚实与城内各种情况,必不能让对方通风报信。
封闭的不仅是城门,巡逻甲士还遍布城中各地,坊门设立关卡,各坊各街也都执行封闭式管控。
虽说北胡大军还没有打到郓州城来,但之前他们毕竟攻占了西河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兵临城下,郓州必须早做准备。
城池攻防战,守城方除了应对城外的敌人,还需要防备城内的潜在威胁。
将百姓尽可能限制在屋舍内,不让他们上街走动,不让他们三五聚集,生活物资集中配送、售卖,是战局险恶时,控制城池内部的题中应有之意。
“大人,我们是不是把城池控制得太严格了?北胡大军真要兵临城下了,我们也得调动青壮运送器械、协助守城,现在把他们都关着,往后怎么办?”
狄柬之带着一队官吏在街上巡视,随行的刺史府长史,对狄柬之严苛的封城命令提出了质疑。
眼下狄柬之在郓州官府的名声并不好,也不怎么受官吏们待见,因为他不仅处理了新任仓曹主事何焕之,还在清点所有府库物资,断了众官员的好处。
“这是国战,是皇朝生死存亡之时,事关千万百姓的身家性命,无论怎样严格的管控都不过分。至于青壮,战时再登记名单、有序调动即可,并不麻烦。”
狄柬之严肃的说到这里,回头看了长史一眼,“本官不能理解的,是为何郓州的官吏,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肯摒弃私心、一心为公!
“难道大家不知道,一旦郓州战败,我等都会跟着灰飞烟灭?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此时攫取再多利益,贪墨再多银两又有何用?”
被他当面训斥的长史,脸色当即就变得很是难看,不过狄柬之预想中的悔悟并没有发生,对方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拱手:
“大人说的是,我们一定会戮力公事。”
在狄柬之因为实在不能理解对方的言行,而愤然心塞时,他听到后面的队伍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阵。
“国战胜负又不是我能够左右的,我不捞钱难道大家都不捞钱了?郓州保住了,功劳都是上面的,我没背景没后台,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郓州没保住,只要有银子,去哪儿不能活得滋润?什么覆巢完卵,胡人还能把齐人都杀了不成?空口大义谁不会说,实情却是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狄柬之隐隐约约听到这些,不由得勃然大怒,回头想要找出这个人,却发现众官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没谁有任何异样。
仿佛这句话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说的,又仿佛他们每个人都说了这话。
很显然,“这个人”他是揪不出来的。
狄柬之只觉得遍体生寒,如坠冰窟。郓州这些官员,让他感觉到绝望。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家
民宅内,忽然传来了喧嚣,激烈的唾骂声中夹杂着打斗声,还有杂物翻倒的动静,显然是有人正在斗殴。
狄柬之面色一沉,大敌当前,郓州最需要的就是内部平稳,他顾不得那个注定找不到的说话者,连忙走了过去。
进了民宅的大门,狄柬之发现院子里桌椅、茶碗、棋子倒了一地,两个身着居家服饰的男子,被打翻在地鼻青脸肿,妇人在劝架孩子在哭泣。
而一群身着衙役服饰的差役,则是在趾高气昂的喝骂他们,其中还有人在摔茶碗、棋盘,仿佛这些东西都是北胡细作。
见到狄柬之等人进来,差役们住了手,连忙过来见礼。
“这是怎么回事?”狄柬之先将倒在地上、一脸悲愤的人扶了起来,这才回头沉声喝问那些动手的差役。
“回大人的话,这些刁民不遵大人的命令,胆敢妨害国战大局,实在是罪大恶极,小的职责所在,必须要教教他们规矩!”
一个尖耳猴腮的差役,腰杆弯得十分谄媚,但脸上却是一脸为公为民的正气。
此人姓许,因为长得瘦小,衙门里的差役都称呼他为许猴子,是大家戏谑调侃的对象,处在差役的底层,面对同僚,向来没什么尊严与存在感。
但就是这么个人,仗着自己差役的身份,在平民百姓面前,却是一惯威风凛凛,动辄拿棍棒打人,街上的老人小孩尤其怕他。
别的差役或许也经常欺负平民,但会对老人小孩动手得不多,许猴子不仅没有这个顾忌,反而在对这样的弱者动手时,最是残忍暴戾。
被他打断手脚骨头的妇人都不在少数。
几年前,许猴子在对一个小孩动手时,被一个路过的青衣刀客打断了腿,从此就成了瘸腿的猴子,因为对方的警告,再也不敢欺压弱者。
但这回国战爆发,尤其是狄柬之下令封城,禁制百姓相互聚集后,他就再度神气活现起来,像是得了圣旨一样,腰杆硬了,觉得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对他不利。
一天下来,许猴子没少举着妨害国战的虎皮大旗,拿棍棒肆意抽人。
这下见了狄柬之问他为何打人摔东西,连忙就是一顶大帽子,给那几个被他的人扣过去:“大人三令五申过,战争期间,郓州百姓最好是都呆在家里,不要相互聚集。
“这时节谁也不知道,郓州城里有没有北胡探子、细作,会不会相互串联,密谋什么诡计,百姓各安本份各在各家,才能不妨害国战大局!”
许猴子见狄柬之不说话,以为对方是觉得他差事做得不错,遂指着那些被打的人,颐指气使道:
“可这些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开着门在院中公然聚集,谁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我们没有把他们捉拿下狱,就已是给他们脸面,可他们竟然还敢反抗,大人说说,小的能不打他们吗?”
狄柬之看了看那几个人,正要开口询问,被打得满脸是血的一个汉子当即忿忿不平道:
“我们一家人,在自家院子里下棋,这也妨害国战大局?官府布告只让我们不要跟
别人聚在一起,难道我们一家人还得分开不成?!我们连家门都没出!”
许猴子一听对方还敢狡辩,顿时大怒,抬脚就要去踹对方:“直娘贼,竟然还敢顶嘴,我看你们就是北胡细作!”
“混账!”
狄柬之气得怒发冲冠:“人家在自己家里下棋,关你什么事,你擅闯民宅,不分是非打人,真当官府是你家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拿鸡毛当令箭,还敢大言不惭,真是气煞本官,还不给人家赔礼道歉?!”
许猴子被狄柬之当面喝斥,不敢忤逆对方的意思,只能拱手向被他打伤的人道歉。
狄柬之又亲自向一家人赔了礼,这才出了这家人的门。
他心中愤懑,一路上脸色阴沉得厉害。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命令竟然会被手下的人,执行成眼下这个样子。
郓州的人心都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不,不是郓州人出了问题,国战刚刚开始,郓州百姓就捐献了无数钱财,还有很多民夫自愿帮助修缮城防。
那就是公门中的人,人心都坏了。
为什么会这样?
该怎么办?
狄柬之忧心如焚。
还没走出这个坊区,狄柬之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满面愁苦哀伤的坐在街角,正从自己的衣衫上用缺了门牙的牙齿,艰难的咬着撕扯下一块布条,包扎自己额头上流血的伤口。
狄柬之心头一痛,连忙上前询问对方因何受伤。
起初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很畏惧他,在他拿出了丹药跟,不断颜悦色的关心下,总算放下了一些防备,唉声叹气说起自己的遭遇。
通过对方的讲述,狄柬之这才知道,这个穷苦潦倒的老人无儿无女,是一个拾荒者,偶尔帮一些小店打打杂工,勉强活着。
今年好不容易撑过了寒冬,还以为到了春暖时节一切都会好些,没想到郓州突然封城,不准行人在街巷出现。
可他为了一口吃食,不得不四处活动,这就被巡街衙役以扰乱秩序为名,给当街暴打,落了个头破血流、浑身是伤,即将惨死街头的下场。
听罢老者的讲述,狄柬之气得目眦欲裂,起身喝问身后的官吏,是哪些人巡查这片坊区,让他们把人叫来,给老人当面赔礼道歉,并妥善安置对方往后的生活。
离开之前,狄柬之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碎银子,尽数给了老人。
在城中巡视了半日,狄柬之见了种种好的坏的情况,入夜时分,这才拖着疲惫的心神,打算回刺史府去。
还没上马,狄柬之眼前忽的虚影一闪,等他定睛细看,就发现面前多了两个被丢在地上的人,唯一站着的,正是本该在西河城的赵宁。
“见过赵将军!”狄柬之眼见赵宁归来,心头一喜,连忙行礼,正要开口称赞对方在西河城的大胜,赵宁却率先面色不善的开了口。
“狄大人,我让你封锁郓州城,杜绝城内城外往来,你是没听清楚本将的军令不成?”
章三六九 一线光明(11)
闻听此言,感觉到赵宁的怒意,狄柬之浑身一震,不敢有半分耽搁,赶紧回答:
“回赵将军,下官已经下令封锁城门与街坊,刚刚就在各处巡查,断然不敢贻误将军的军令!”
“那你倒是说说,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赵宁指了指被他丢在地上的两个人。
狄柬之循声望去,这才有时间看清,跪坐在地上的,是一个锦衣玉带的年轻公子,跟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下官不知赵将军......这是何意?”狄柬之一头雾水。
赵宁冷哼一声:“本将在回郓州城时,看见这两人,正在一些随从的护卫下,从郓州城前离开。
“这个年轻人,是郓州官学的士子,他的父亲是滑州的官员,来接他的是他父亲手下的人;
“这个妇人,据说还是郓州大牢里的人,眼下服刑期满了,竟然被郓州官吏送出郓州城,要回汴梁去。
“狄大人,本将的军令是封锁全城,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城外,这命令不止是下给平民百姓的,官吏权贵也一视同仁。
“可这两个人竟然告诉本将,只要有七品以上官员的手令,他们就能随意进出郓州城,不会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你来告诉本将,你在郓州是怎么办差的?”
狄柬之心神巨震,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年轻公子与妇人,他怎么都没想到,在他的封城命令下,竟然还有人能随意出城,而且只需要七品官的手令!
郓州官府的**混乱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将军息怒,下官有罪,请将军责罚!”狄柬之拜伏于地,没有找任何借口。
赵宁再度冷哼一声,开口之前,有一名青衣修行者从附近坊区飞跃而至,递给他了一张纸条,展开看过之后,赵宁面色更加低沉:“带过来。”
须臾,之前被狄柬之施舍过银子的受伤老人,就被带到了两人跟前。
“狄大人,这位老者被差役打伤,你还亲自见过,现在本将问你,你的处置是否妥当?”赵宁问。
狄柬之回答道:“下官给了他银子,还让打他的人,给他赔礼道歉......半个时辰前,下面的人来报,打人差役已经给他道过歉了。”
他说的是实话,他之前的确接到了这样的回报。
赵宁转头问那位老人:“老丈,告诉本将,官府的人跟你道歉了没有?”
老人看看赵宁,又看看狄柬之,最后在带他来的那名青衣修行者的鼓励性示意下,还是长叹一声说了实话:“没有。没有官府的人给我道歉。”
狄柬之手脚一凉,诧异的看向老人:“真没有?本官让他们安置你,他们也没有照办?”
“官府的人,怎么会向老头子这种人道歉?就更别提安置老头子了。”
老人凄苦而无奈,见狄柬之满面震惊,便多说了一句:“像老头子这种人,不过是活一天是一天,哪敢想那些?”
狄柬之心如刀绞,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以头抢地对赵宁道:“下官失职,请将军责罚!”
“本将告诉你,这位拾荒老人虽然自己过得朝不保夕,但是国战爆发,官府号召百姓捐钱捐物时,他却捐出了一百多个铜板!”
赵宁看向老人,“本将说得没错吧?”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
“战争爆发,那么多将士都战死了,老头子也想尽一份心,可老头子人微力薄,身上拢共就两百个铜钱......捐给了官府大半,自己留了十几个铜子防身.......”
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觉得自己留下了十几个铜钱,没有像那些战死沙场的热血汉子一样,完全抛开自己的性命不顾,把钱都捐出去,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狄柬之听得浑身一抖,心如针扎。
挥挥手,示意青衣修行者将老人带走,赵宁再度看向狄柬之:“许猴子擅闯民宅,打伤百姓,你却只是让他给人道歉了事?”
狄柬之震惊的抬起头——赵宁不在郓州却对郓州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了若指掌,这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让他深感匪夷所思。
但眼下面对赵宁的诘问,他只觉得满嘴苦涩,张了张嘴艰难道:“这......将军,郓州官府实在是......下官不敢......”
他的意思是,郓州官府从上到下都烂了,烂到了根子里,他处理一个仓曹,已经引发了众怒,如果此时再用重典,只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之后的政令再难推行,也将做不成任何事了。
狄柬之有他的顾虑,但这并不能让赵宁原谅。
他冷声道:“如果是普通百姓闯入别人的宅院打伤了人,也只是赔礼道歉就可以了事?如果是普通百姓打伤了官府的人,哪怕对方只是最底层的差役,不被捉拿下狱吃尽苦头能了事?
“官府的人犯了错,只是道歉即可,总是道歉即可,莫说不用下狱,连职位都不会受到影响,狄柬之,这就是你主事郓州的规矩?
“大齐皇朝的王法说得明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公门中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可你们在做什么?公门的人犯法就只需要道歉?
“可怖的是,庶民百姓甚至还都认同了这一点,不管受到了来自官府的多大委屈,只要没丧命,就把得到公门中人的赔礼道歉,视为能争取到的最大公平
与正义。
“他们没想过更多,不敢奢求更多,也注定无法得到更多!
“官吏更是把这看作理所应当,认为本该如此。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公门中人已经把律法踩在脚下!平民百姓完全成了鱼肉!朝廷的律法成了一纸根本得不到推行的空文,成了一个笑话!
“简直是荒唐,滑天下之大稽!长此以往,世道公正何在,天下道义何在?
“一朝公正不存、道义死亡,我大齐哪里还有热血儿郎,甘愿为抵御外寇保家卫国的大义而战?哪里还会有心怀热忱的百姓,愿意为了皇朝存续甘愿毁家纾难?
“若是果真如此,不消百十年,国将不国,民将不复是大齐之民!”
这番话,赵宁说得痛心疾首。
顿了顿,他眼神一凛,眸中杀气毕现:“今日,你狄柬之身为郓州刺史,不敢秉公执行律法,那好,我赵宁就来执行我的军法!”
言罢,不等目瞪口呆的狄柬之回过神,不等跟在狄柬之身后的刺史府众官员反应,赵宁长袖一挥,大喝一声:“来人!”
转瞬之间,一个个身着青衣的元神境修行者,从附近各处的街坊鱼跃而起,兔起鹘落之间,燕雀般汇聚到赵宁身前,皆尽抱刀行礼:
“我等听候将军吩咐!”
赵宁杀人般的目光落在一众胆战心惊、彷徨无措、迷茫疑惑的官吏身上,一字字下达了军令:
“一队去大牢,将仓曹主事何焕之并及众仓曹官吏,拖出刺史府衙门,该问斩的问斩,该仗刑的仗刑,立即执行!”
“得令!”
“二队,将本官面前这些郓州官吏悉数拿下,按罪责分为两批,罪重当诛者立即押到刺史府面前斩首,罪轻该入狱者,仗刑之后立即入狱!”
“得令!”
“三队,将郓州刺史府所有官吏,无论是在衙门的还是在家中的,立即捉拿到刺史府大门前,同样依照生死之罪分作两批,或斩首或下狱,不必再另请军令!”
“得令!”
众修行者在赵宁军令下达完成后,同时起身,分作三个方向赶赴各自的任务地。
直到此时,跟在狄柬之身后的刺史府官吏们,才知道赵宁这是要动真格,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是要彻彻底底整治、血洗郓州官衙了,顿时无不惊慌色变。
就在青衣修行者,即将扑过来的时候,刺史府长史向前一步,面容肃杀的盯着赵宁道:
“赵将军!你这是要干什么?郓州府衙上下数十名官员,数百名吏员,无数衙役,难道你都要治罪不成?若是果真如此,只怕我等不能遵从!”
说着,长史回头大喝一声:“诸位,赵将军想要我们的命,想要郓州成为没有朝廷命官的混乱之地,我等身为地方父母官,受陛下之命坐镇一方,能答应吗?!”
官吏们听了长史这话,知道对方这是打算聚众反抗,也都明白眼下是生死存亡之秋,纷纷上前一步:“我等为天子牧民,绝不能让郓州成为混乱之地!”
看着眼前这些色厉内荏,想要分庭抗礼的官吏,赵宁冷笑一声。
乾符七年,他来到这里,覆灭了当时的郓州第一豪强,处理了罪大恶极的刺史,而后一品楼跟长河船行的修行者,联合云家等地方大族,一直在为了世道公义而劳心劳力。
这些年来,赵宁麾下的修行者成果非凡,这才让郓州民风为之一正。
只可惜,随着皇朝内部权力之争逐渐没有底线,寒门崛起成为大势,官场风气完全败坏,郓州并没能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赵宁的人,千番努力万般操劳,也只能让官府不草菅人命,不至于在明面上鱼肉乡里,至于官员们贪墨受贿,在台面下压榨百姓,变得越来越心黑,赵宁的人管不了。
要想吏治真正清明,官员恪尽职守、尊法为公,光靠没有权力的民间力量,是远远不够的。
这需要帝国的最高权力者——皇帝,来激浊扬清,朝廷、官府自上而下整顿吏治,建立一个相对依法行事的官僚体制。
赵宁麾下的修行者,可以刺杀那些罪大恶极、草菅人命的官员、恶霸,却不能让所有官员都不吃肉——官员吃肉,当然是用手中权力去吞食百姓的血汗利益,不然肉从哪里来?靠俸禄吗?
如果赵宁让麾下的修行者,逼得地方官吃不了肉,一品楼早就成了官府的眼中钉、肉中刺,被朝廷倾力围剿,根本不可能存续到今日。
说到底,正常情况下,罪大恶极的官员只是一部分,而吃百姓的血肉,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享受权力带来的尊贵,是绝大部分官员的利益。
可眼下不同了。
赵宁不再是民间力量,他是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手握郓州生杀大权!
寻常时候,官吏欺压百姓也就罢了,可国战时期,官吏还滥用特权,处处高人一等,不把百姓当自己人看待,贪赃枉法吞食百姓血肉,怎么如何汇聚十成十的民力物力,投入到国战之中?
赵宁现在有权力、有理由彻底整顿郓州官场,也必须血洗郓州官府!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往后的战争会是何等艰难。
眼见面前这群郓州官吏,相继展露出修为气机,做出放手一搏的姿态,赵宁嗤地一笑,轻蔑道:“萤火之光,也妄想与日月争辉?”
话音未
落,他向前踏出一步。
轰的一声,王极境中期的修为之力,从他脚下如海潮般猛地爆发出来!
那些刚刚还气势汹汹,想要以众人之力之意志,让赵宁不敢对整个郓州官府动手的官员,一个个如遭雷击,就像是被扫起的落叶,纷纷离地吐血倒飞出去。
诸多官员大批衙役,横七竖八摔倒在地,没有一个人还能爬起来,都只能痛苦的哀鸣。长史更是骨断经折,趴在地上吐血不止,脸上刻满恐惧,连再看赵宁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许猴子也在其中,跟众人不同的是,他是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除他之外,还有两名衙役,也是气绝死在当场,鲜少有人知道,这两人就是殴打拾荒老者的差役——在一品楼的监控下,郓州城一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赵宁的眼睛。
刺史府的官吏,都有哪些劣迹,是不是该死,同样有详尽记录。
狄柬之转头看到同僚的惨状,心中五味杂陈。
之前在府库的时候,仓曹主事何焕之都敢用群体意志,让他不敢对其下手,若非借助赵宁大胜之威,他甚至不能将众仓曹官员下狱。
而现在,赵宁动的是所有刺史府官吏衙役。
却没一个人能够挡他分毫!
“王极境中期......果然,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施行绝对的意志。”
狄柬之望着那些赵宁的随从——青衣修行者们,将众官吏押解带走,再度面向赵宁拜伏于地,心悦臣服:“有赵将军坐镇于此,实乃郓州之福,国战之幸!”
狄柬之顾不得赵宁会如何处置办事不力的自己,这一刻只因为郓州终于有机会汇聚所有力量投入国战,而觉得心头畅快、轻松。
“狄大人,从今日起你要记住,在我赵宁手下办差,就得不折不扣执行本将的军令,有豺狼虫蛇拦路不要紧,尽杀之即可。
“若是让本将的军令的打了折扣,那就不只是辱没了本将的威严那么简单,也会耽误本将的布局,那才是真的妨害国战大事。”
赵宁扫了狄柬之一眼,“你可明白了?”
“下官明白!”
狄柬之现在已经很后悔,早知道赵宁如此强势,之前无论碰到了怎样的阻碍,他都不该迟疑退缩:
“有赵将军在,郓州必能汇聚所有军力民力,成为牢不可破的铁城!”
赵宁不置可否,负手抬头,看向缀满夜空的繁星,自己对自己道:“军力民力吗?”
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处理了郓州官府也势必得罪整个官场,甚至被大多数官员所嫉恨。
然而他从来没想过,要收服官府官员的心。
身为汴梁大总管,对皇朝官吏,凌之以威即可。
他在乎的,要收拢的,是军心民心。
军心民心,才是成大事的根基。
“今夜过后,诸多官吏被处理,刺史府势必为之一空,为免往后府衙运转不畅,你立刻去云家等地方大族,征辟良才补缺。”
赵宁终于肯示意狄柬之起身,“稍后本将也会上书朝廷,请朝廷派遣官员下来,不过这事你不要抱太大期望,用好地方良才才是正途。”
末了,他指了指还跪坐在地上,吓得已经失禁的年轻公子与妇人,“把这两个人带走,丢入大牢。”
狄柬之拱手领命。
他心里觉得疑惑,不明白赵宁为何要说,对朝廷会派遣官员下来这事不抱期望,但见赵宁无心解释,他也没法深究:
“将军此番血洗刺史府,固然对大局有益,但一下子处理这么多官员,陛下跟朝廷会不会降责?某些朝臣会不会趁机攻讦?”
赵宁轻笑一声,不以为意:“他们不会有那个心思的。”
正常情况下,这样处置郓州刺史府的官员,尤其是大开杀戒,一定会有很大麻烦,甚至是被召回汴梁问罪。
但眼下形势不同,赵宁很清楚,汴梁那些人接下来会自顾不暇,根本没精力也不可能对他说三道四。
狄柬之见赵宁不欲再开口,只得躬身后退,去办自己的差事。
走到街口,狄柬之忽的心有所感,蓦然回首,远远看到赵宁还站在原地,抬头仰望着星河。
他不知道赵宁在想什么。
他看到的赵宁,在漫漫黑夜下,灯火依稀的街道上,如剑一样醒目。
这一刻,狄柬之终于意识到,大齐的漫漫黑夜,不仅是北胡大军三面袭来,攻城掠地无往而不利带来的绝望黑潮,还有大齐朝廷与各地官府,在过往一百多年间,贪赃枉法沉淀下来的重重恶臭黑雾。
于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赵宁跟他麾下骁勇的奋战,是黑夜中那道带来唯一一束光明的电光。
这道闪电要廓清宇内的黑夜,完全点亮浩瀚沉郁的苍穹,注定了会有无数艰难困苦,不知道还要付出怎样惨重的代价......甚至到最后都不一定能够成功。
狄柬之眼角一片湿润。
在他的视线中,赵宁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就是顶天立地的脊柱。
孤独而顽强。
他很快擦拭干了热泪,回头转身脚步坚定的走向前方。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大齐的江山能不能驱尽黑夜终见光明,至少从这一刻起,他狄柬之已经下定决心,要紧跟赵宁的步伐,放开手脚去全力拼搏。
至死方休。
章三七零 天元可汗(1)
赵宁血洗郓州刺史府,斩首百十名官吏的事,很快就被人写在折子里,送到了皇帝案头。
与之一起到来的,还有狄柬之请求朝廷派遣官员补缺的上疏。
览罢这两份折子,宋治不见喜怒,只是沉吟。
殿中有三位大臣,宰相陈询,参知政事孔严华,以及断言北胡不会主攻郓州的高福瑞。
两份折子到中书省的时候,孔严华跟陈询就看过,这时前者主动出声:“陛下,赵宁在郓州的所作所为,非胆大包天不能形容。
“百十名官吏说杀就杀了,还将多半刺史府官吏、衙役都下了狱,大齐开朝立国一百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如此滥杀朝廷命官,可谓是罪不容诛!赵宁眼中已经没有朝廷法度,此举包藏祸心,天知道他想干什么,臣以为,当立即将其召回问罪!”
宋治不置可否,转而看向陈询:“宰相以为如何?”
陈询目不斜视,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赵将军这回处置的官吏虽然多,但每一个都有相应罪名,而且不乏证据,并非滥杀,赵将军是大总管,战时行军法也不是没道理。
“至于召回赵将军,臣窃以为不可,赵将军刚打了胜仗,皇朝军心民心为之一振,此时需要的是嘉奖而不是问罪,否则必然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此言让孔严华大为不满,他转头直视陈询,毫不客气道:“宰相此言,下官不能苟同,难道赵宁打了胜仗就能为所欲为了?
“之前刑部派人缉拿罪将贺平,他竟然当众殴打了刑部官员,将对方赶出了西河城!赵宁这是要做什么?我看他是有贰心!”
陈询瞥了一旁的高福瑞一眼,不动声色的针锋相对:“说起贺平,西河城被破的责任,到底该哪些人来承担,孔大人可有主意了?”
他这个宰相,在国战之前不过是皇帝的应声虫,孔严华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国战形势艰难,宋治不得不重用世家,他才渐有地位。
世家处境艰难,被寒门官员压得抬不起头,眼下最需要的就是重振声势。赵氏在晋地的奋战,赵宁在西河城的大胜,就是世家需要的声音。
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同为世家的士人门第与将门勋贵,已经有抱团取暖的趋势。而早在国战之前,赵氏就主动缓和了跟许多世家的关系,几年下来颇有成果。
现在要陈询向着孔严华,去对赵宁不利,他当然不会乐意。
至于赵宁整治、血洗郓州刺史府的行为,是不是合适,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只要不是太离谱,没有影响根本与大局,陈询就不会在意。
“西河城被破,当然是贺平这个守城防御使的罪责!”事关高福瑞,孔严华不得不转移话题,接这个新的话茬,“难不成,宰相还有不同意见?”
陈询没有继续跟孔严华相争,拱手对宋治道:“贺平丢失西河城、损兵折将,确实有莫大罪责,但郓州军夺回西河城时,他也有大功。
“如果贺平要被处置,那该被处置的人还有不少,若是只处置他一个人,似乎难以服众。”
孔严华听明白了陈询的潜台词,立马冷哼一声:“宰相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丧师辱国的罪责,就不需要人承担了?赏罚不明,才会难以让天下人信服!”
陈询轻蔑的瞥了孔严华一眼,不再说话,泥菩萨一样站着不动了。
孔严华被陈询的目光刺激得不轻,拱手对宋治道:“陛下,贺平不问罪,朝廷法度不存,只怕三军将士,往后
也不会再死战守土!”
这段时间,之前一直是任由拿捏的陈询,逐渐变得硬气,对他也不再退避三舍,经常跟他唱对台戏,让他心中的恼火积攒了不少。
这个时候,陈询说朝廷不必追究贺平,他当然不能赞同。将功折罪的贺平到底该不该被处置,那只是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陈询要保对方,他就必须反对。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该承担相当大责任的高福瑞,已经被孔严华摘了出去——接下来,就看宋治是不是真的处事公正,赏罚严明,不偏不倚了。
“既然赵宁愿保贺平,那就说明他有可取之处,念在他夺回西河城有功的份上,就让他留在军中继续效力。”
宋治收起了折子,“郓州刺史府的事,立即派人下去查看。
“大总管在战时对地方州县五品及以下官员,虽然有生杀大权,可以先斩后奏,但这回死的人未免太多。”
说到这,宋治的目光在陈询与孔严华身上扫过。
陈询不禁紧张起来。
宋治让谁去郓州,无疑会体现出宋治对待郓州之事的真实态度。
“参知政事,去郓州的人就由你安排吧。”最终,皇帝拿定了主意,对孔严华说了这句话,“朕不信在朕的治下,一个郓州就有那么多官吏该死!”
陈询闻言顿时眼神一暗,满心苦涩,孔严华则是精神振奋,连忙拱手应诺。
“好了,都退下吧。”皇帝拿起另一本奏折。
陈询看了看一旁的高福瑞,心中更加愁闷,显然,皇帝没打算追究高福瑞什么罪责。
而孔严华看陈询的眼神,则是饱含志得意满的示威之意,仿佛在说:老匹夫,现在可知道朝堂之上究竟谁为尊了?
陈询恼羞成怒,有心发作,但一想起刚刚皇帝的态度,又没了多少底气。如果皇帝并没有打心里公正对待世家寒门,他的起势也只是暂时的,虚假的。
“宰相大人,下官知道,你这段时间颇为得意,怎么着,是看见家里的鱼儿翻身了?”孔严华出言相讥,“实话跟你说......”
他正要好好嘲讽陈询一番,出出这些日子来积累的恶气,话说到一半,猛地止住了话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的鸭子,僵硬的抬头向天空看去。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只是孔严华,陈询、高福瑞也双双惊悸的抬起头。
好似天空忽有神灵现世。
神仙自然是没有的,神仙降世般的场景却真实存在。
众人视野中的苍穹,仿佛蒙上了一层赤红的面纱,一片刺目的血红,刚刚还明媚耀眼的春阳不见了,飘飘荡荡的游云消失了,取而代之以翻涌的血海浪涛!
苍穹变成血海,这是所有人都没见过的景象。它仿佛在昭示着,这方天地已经不再存在于人间,而是坠入了没有丝毫生机,令人绝望的炼狱!
没有人知道翻滚的血海,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是不是会降下血雨,亦或是有更加恐怖的力量,会不会将这片苍穹下的所有生灵吞噬!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份恐惧。
陈询、孔严华等人,都是元神境后期的修行高手,只差一步就能成就王极境的世间强者,然而此刻面对天空异象,却一个比一个惊恐。
他们仿佛面对虎狼的孩童,除了嗔目结舌,就是双股颤栗。
他们清楚感受到了来自苍穹的威压!
这份威压是如此深重,压得他们四肢僵硬、喘不过气,气海中的修为
之力,就像是沉入泥潭的蝌蚪,饶是他们拼尽全力,也难以调动出来!
这份威压无所不在,就像是一张天网,将他们牢牢禁锢在原地,让他们如同蛛网上的苍蝇,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整个行宫是威压的中心,修行者尽皆被钉在了原地,只能抬头惊骇的仰望天空,完全动弹不得。
能够例外的,无一不是王极境的顶尖修行者。
正在批阅奏折的宋治,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陡然降临的,强大得匪夷所思的修为气机,霎时间他脸色大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朱笔,飞身掠出殿门。
后宫深处,皇后赵七月坐于案桌前,手握紫毫笔给一本兵书作注,陡然间笔尖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大团墨渍,她顾不得去理会心爱的笔记,丢下毛笔便一跃而起。
某座宫苑内,于两名宫娥的服侍下,赵玉洁嘴咬金线,聚精会神的为宋治绣制一件长袍。
门外原本明亮的天地,闪电间成了一片浓郁的血色,低着头的赵玉洁浑身一僵,金针猛地刺到了指甲上,顿时断为两截,她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一把甩开衣袍,飞出了大殿。
码头官仓,陈安之在几名官吏的陪同下,手持账簿清点一批从淮南运来的物资,他原本就单薄的身板更见清瘦,满脸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唯独双眼充满精芒。
毫无预兆的,他手中的账簿掉落在地,陪同官吏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出了仓库。
汴梁一座宅邸中,正在打坐调息,修复身体创伤的孙康,忽感一座大山砸了下来,原本在经脉中顺畅运行的真气猛然一震,差些失控,不由得心头大骇。
抬头略一感知,他便觉屋外的天穹好似骤然塌陷,一股强大的像是能碾压万事万物的气息,没有任何道理的镇住了四方!
孙康立时心头巨震,连忙收了真气,飞出房门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汴梁城中、行宫之外,多达万千的大小修行者,无不感受到了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心神震动之下,一个个都从官衙、宅院、楼房里冲了出来,纷纷向长天望去。
行走在大街小巷,亦或是在屋外活动的各色人等,即便不是修行者,感受不到修行气机的降临,但陡然暗下来又在刹那间变得血红的天空,仍是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
走路的人停下了脚步,交谈的人止住了声音,买卖商货的人放下了手中的物品,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
待他们看到无法理解的,末日般翻涌的血河,无不满面惊骇,很多人当场就恐慌的叫出了声。
整座汴梁城,包括城外的军营,百十万军民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天空的骇人异象,百万颗心脏在瞬息之间同时收紧,面色纸白、形容仓惶者不知凡几。
这一刻,汴梁内外的齐人,上到皇帝下到贫民,强如王极境修行者弱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亲眼看到了那个浮空站在血河之下,大氅飒飒如神仙一般,俯瞰大齐东京的人物。
以一人对一城!
这城池中,有大齐的朝廷,有大齐最多的强大修行者,有大齐数不清的权贵、官吏,还有百十万大齐百姓与军中锐士。
这不仅仅是以一人对一城,而是以一人对举国之力的精华!
可那个负手立在血河下的修行者,却让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受到了他睥睨八方,俯视群英的英雄气概!
这意味着,哪怕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座城池,他依然有将汴梁城城与汴梁众生,都踩在脚下的自信与豪气!
章三七一 天元可汗(2)
宋治立身大殿之顶,目光低沉而锐利,满身杀意与煞气。
在他来到勤政殿上的时候,行宫中的王极境修行者,汴梁城中的元神境修行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尽皆飞身而起,站到了高处。
无数修行者与他一道,在汴梁城各个地点,与血天下的那个人遥遥对峙。
“陛下可知,这人是什么来头?”一名鹤发童颜的帝室老人,来到宋治身旁,全神戒备的凝望血色苍穹下,那个高高在上的世间强者。
此人是帝室修为最高的存在,曾经跟赵玄极同为大齐唯二的王极境中期,也是宋治的皇叔,先帝亲封的魏王——宋光义。
宋治沉吟不语。
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皇后赵七月踏空而来,一只手拖着那柄丈长的战斧,一双眼紧盯着那个让整座汴梁城如临大敌的存在,一字字道:
“天元可汗——孛儿炽君·元木真!”
听了赵七月这话,宋治更显沉默,宋光义则是满面肃杀。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普天之下,还能有谁可能具备这种高深莫测的修为?
宋治跟宋光义都清楚,面前这个人只可能是开启北胡跟大齐的国战,并且让麾下百战勇士攻下了大齐京师,让大齐朝廷不得不出逃南奔的天元可汗。
只是,亲眼看到了天元可汗,知道对方的境界已经超脱王极境,包括宋治跟宋光义在内,所有汴梁的修行者,都宁愿对方是下凡的神灵。
那样的话,大齐至少不用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死敌。
赵七月的话,则是将所有人心目中那点,属于弱者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毫不留情的生生撕碎了。
在此之前,宋治等人已经在怀疑,天元可汗或许是天人境,但那毕竟只是怀疑,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承认,也不认为草原那四方贫瘠、穷山恶水的地方,能出一个天人境。
而现在,他们不得不正视现实。
此刻,天元可汗如日当空,修为气机带来的威压,让哪怕是能活动的王极境,都感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盯着如仙人一般俯瞰汴梁,俯瞰自己的的天元可汗,宋治很愤怒。
恼羞成怒。
其一,他怎么没有想到,天元可汗竟敢独自一人,就来到这汴梁上空,还以如此强横的姿态,来威逼整个大齐朝廷!
天人境,的确是世间修行者的顶点,宋治也理解天元可汗不出手则已,出手必要一鸣惊人、震动天下、威慑大齐、决定战局的想法。
但天元可汗如此不把大齐皇朝放在眼里,不把他这个大齐皇帝放在眼里,仍是让他觉得受了莫大侮辱,断难接受!
其二,自乾符六年,赵宁在代州遭遇截杀的事件后,宋治以为他已经很正视北胡威胁了。
无论是往雁门关增兵,还是派遣飞鱼卫进入草原,亦或是新编团练使、防御使军队,他认为他已经做得足够多。
可眼下天元可汗出现了,以天人境的强横无匹姿态出现了,宋治才明白过来,他之前做的这些,还远远不够。
不仅不够,而且力量微弱的就像个笑话!
几十万大军的影响力,如何能跟一个天人境相提并论?
整个大齐帝室,莫说没有天人境,连一
个王极境后期都没有!
这些年,宋治扶持寒门,在世家之外,培养出了数不清的御气境,成百上千的元神境,就连王极境也不是没有。
原本宋治以为,这已经大大增强了大齐国力。
只要用好这些人,以大齐的底蕴,便不惧什么外邦异族、北胡南蛮的隐患,但凡这些撮尔小邦、跳梁小丑,胆敢侵犯大齐边境,便让他们灰飞烟灭!
而现在,天元可汗来了。
宋治这才发现,他之前引以为傲的种种努力,在一个天人境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完全不值一提,说出来不过是贻笑大方而已!
宋治的自尊心轰然崩塌。
这让他怒火万丈,恨不得想野兽一样扑上去,把天元可汗一块一块生撕了吞下!
宋治的心情外人不得而知,他脑海里快速闪过的种种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不等他沉入自己的情绪发狂,天元可汗开了口。
那是雷鸣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饱含威严,在天地间回响不休,给人的心灵以非凡威慑,让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那又是春风化雨般的声音,每一个音节仿佛都蕴含大道,让人情不自禁心神摇曳,无法控制的被吸引。
天元可汗俯瞰着汴梁,俯瞰着天子行宫,俯瞰着大齐皇帝宋治,用大齐官话没有任何感**彩的道:“齐皇,你可准备好将南朝江山拱手让给朕了?”
这声音一发出,感受到其威力的修行者们,莫不是人人色变。
王极境是深受震动,害怕声音的威势摧毁众生心防;元神境是苦苦支撑,免得被夺去心神;御气境则是已经目眩神迷,陷入了程度不同的迷乱。
宋治怒发冲冠,抬手遥指天元可汗,毫不畏惧的喝斥:
“一介胡虏,谁给你的资格敢自称为‘朕’?鹦鹉学舌不知所谓!一个蛮荒之地的放羊人,也敢对我煌煌大齐出言不逊,你难道忘了百年前的惨痛教训?!”
面对宋治气势汹汹的举止,天元可汗淡淡的哂笑一声:
“在朕之前,千百年的历史岁月中,只有你们中原的皇帝能够自称为朕,如今朕现世了,规矩自然就得改变,从今往后,就只有朕跟朕的后人能自称为朕;
“在朕之前,草原与中原的万千场正面战争中,最后的赢家总是中原皇朝,但自这一战起,你我攻守易行胜负改换,胜利者只会属于我孛儿炽君一族;
“在朕之前,中原这山灵水秀、繁花似锦之地,一直都是你们中原人自己做主,现在朕来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所有子民百姓,都将归属于朕!
“宋治,你要知道,当朕降临后,这天下就只有一人能够称帝,那便是朕!你若识相,就乖乖跪地投降,朕若是心情好了,赏你一个公侯爵位也未尝不可。”
天元可汗这番说起来淡然,但在所有人听来却掷地有声的话刚刚说完,天子行宫中,大量御气境修行者当场跪拜于地,就像是百兽见了虎王,只能选择臣服。
那些苦苦支撑的元神境修行者,也多是嘴角溢血,痛苦难当。
他的话,仿佛就是圣旨,是天书,字字至理,不可忤逆。
反倒是城中没有修为的普通百姓,无法感受到修为气机的威压,只是觉得天元可汗神威如日,有种不可置疑的气魄,虽
然震颤畏惧,却并没有当场跪下。
“元木真!你怎敢如此猖狂!”
宋治被天元可汗一番话,给刺激得青筋暴突、五官扭曲。
若是别人这样说也就罢了,他挥挥手就能灭之,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说这话的人是天人境的天元可汗,是确实有可能将这些言语变成现实的敌人,宋治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威胁与轻蔑,就再也无法坐视。
只听一声大吼,宋治身上真气上涌,在漫天血河中冲出了一道百丈漩涡,无数晦涩深奥的字符,在领域中载沉载浮,撑起一片与血色苍穹迥然不同的异象。
他大袖一甩,一柄剑身符文密布、汇聚成龙形的三尺青锋,便已握在手中,当下没有半分迟疑,纵身飞速攻向天元可汗,同时招呼所有王极境修行者:
“随朕诛贼!”
随着真气激活符文阵列,一道龙气从长剑上喷薄而出,眨眼间便已长达百丈,高亢响亮的龙吟声中,张牙舞爪的巨龙飞天而起,直取天元可汗!
身为大齐皇帝,王极境中期的修行者,在强敌攻至面前时,饶是明知自身修为不如对方,手持天子剑的宋治也不惧一战!
天元可汗扫了宋治手中的长剑一眼,双眼微微一亮,轻轻颔首:
“天子剑,传闻是南朝十大奇兵之首,拥有镇压天下奇兵之威,如今观之,气度不俗,的确是世间罕有的神奇。
“只不过,如此奇兵,落在你手里实在是可惜了。以你王极境中期的境界,凭此就像跟朕抗衡,也委实是痴人说梦。
“朕令:天子剑,归于朕手!”
最后七个字出了口中,天元可汗并未有任何大的举动,只是伸出手,向着攻来的宋治简单一招。
瞬息间,异变陡生!
刚刚还气势勃发,好似能够吞噬万物的龙气,在眨眼间崩散于无形!
明明被宋治紧握在手中的天子剑,竟然不由分说脱离了掌控,自行飞到了天元可汗手里!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过诡异,震得宋治都有片刻的茫然失措。
下一瞬,他急忙抽身后退。
与此同时,数名已经攻向天元可汗,调动全部真气,冲破血河天穹形成领域之力的王极境,也是禁不住心惊肉跳。
“果然是好剑。只不过,还不足以让朕使用。”
天元可汗得了天子剑,只是略一打量,就不甚在意的将其收了起来。而后,他看向那些王极境修行者,再度伸出了手掌,对向一个个王极境领域:
“朕令:溃散。”
一个个好不容易,冲破血色苍穹带来的压迫力,支撑起来的真气漩涡、王极境领域,在天元可汗话音落下时,一个接一个崩碎当场,化于无形!
就像是水泡破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包括宋治在内,这些被强行灭了领域之力的王极境们,无不气息大跌,嘴角溢血,脸色灰败,难受的像是被万箭穿心!
他们不敢有片刻停留,全都拼尽全力撤回。
这一刻,所有看向天元可汗的眼神,都充满恐惧,再也不敢贸然靠近。
天元可汗的手段,让他们如坠深渊,绝望不已。
那是四个字就足以形容,却让所有人都陷入恐慌的力量——言出法随!
章三七二 天元可汗(3)
言出法随,这是世间力量的极致描述。
然而天下皆知,世间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在少数。
手中握有权力的官员,一声令下,麾下属吏就能立即出动。
让他们拆房就拆房,让他们修路就修路,让他们打人就打人,让他们收钱就收钱。
让百姓往东百姓不敢往西,让百姓做事百姓不敢不做,让百姓滚开百姓不敢不走。
富甲一方的权贵、商贾,只要以利益、银子作为砝码,手下的伙计也不敢不听话。
叫他们把山挖了便能把山挖了,让他们喝三碗酒他们便不能只喝两碗,让他们扮戏子他们便不能扮强人,让他们学狗叫他们便不能学猫叫。
这便是言出法随。
不过这只是部分意义上的言出法随,有些事情,官员让属下做属下一不定会做,商贾让伙计做伙计也不一定会做。
一国之内,唯一一个能差不多做到完全意义上言出法随的人,只有皇帝。
皇帝要杀人,只需要宣布对方是罪人,自有整个朝廷、整个国家为他杀人;皇帝要开山挖河,只需一纸诏书,就会有十万民夫;皇帝要发动战争,只需为敌国安上种种恶名,那就会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然而即便是皇帝,也只能命令人,不能让山川物件听他的话。
但此时此刻,天元可汗一言既出,无论是天子剑,还是数个王极境领域,都在刹那间听了他的话。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言出法随!
“天人皆听其令,万物莫能不从,这——便是天人境!”
收回手掌的天元可汗,俯瞰汴梁顾盼自雄,发出了自己主宰一切的宣言。
作为世间最强修行者,他的话让所有修行者胆战心惊。
这一刻,众人都意识到,天元可汗的确有一人对一城的实力!
宋治咬紧了牙关,心中怒火如潮、恨意滔天。宋光义忧愁不已,面如死灰。王极境还能勉强稳住阵脚,虽然惧怕但不至于退缩。
而元神境、御气境的修行者,则大多是惶恐的浑身发抖,战战兢兢者不知几何,有些原本站在高处的人,甚至缩进了屋子里。
另有一些修为不济,心智不坚的人,则是两腿一软,当场跪倒、坐倒在地,甚至还有人流泪满面、当场失禁,吓得六神无主。
一座原本秩序井然、繁华漂亮的汴梁城,在顷刻间丑态百出。
掠出宫苑刚到附近不久的赵玉洁,原本打算站到宋治身边,展现自己作为他的女人,愿意跟他面对任何艰难的立场。
但当她感受到血色苍穹的无双威压后,就在宫门前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往前半分。
此刻眼见宋治等人攻势受挫,被天元可汗随意拿捏,根本没有抗衡天元可汗的能力,心里就再没了要露头的意思。
她甚至在瞬息时间就做好了准备,一旦形势不对,就立即远遁千里,保命为上。
她甚至将自己的气息掩藏了一些,免得引起天元可汗的注意。
皇后赵七月仍然拖着战斧,站在大殿的屋脊上,抬头望着
不可一世的天元可汗,眉眼间看不到什么情绪。
她似乎对这一幕并不意外,又似乎早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因为胸中有丘壑,她不曾像宋治一样恼羞成怒,更不曾像别的修行者一样惊慌无度,因为知道自己往后该干什么,所以她稳如泰山。
在整个汴梁城中,她的这副神态让她看起来超脱世外,同天元可汗一样高深莫测——哪怕她的境界还只是王极境初期。
她的这番气度,让天元可汗终于注意到了她。
“不愧是赵氏的人,到了满城丧家之犬的时候,还能不动如松坚似磐石。赵氏能给朕造成一些麻烦,看来是确有道理在。”
天元可汗看了大齐皇后一眼,欣赏之意溢于言表,这番话表明,他虽然看起来目空一切,但实际上并不曾妄自尊大,该他知道的事,他一件都没少知道。
说到这,天元可汗哂笑一声,乜斜着宋治道:“都说南朝多豪杰,可在朕看来,这满城男儿还不如一介女子,真是羞煞人也。”
宋治脸色难看至极。
看他的眼神,如果自爆能够拉着天元可汗同归于尽,他一定会认真考虑一番。
其实整个汴梁城中,虽然有很多人形容不堪,举止丢人,但还有不少人意志坚定,虽然对天人境的力量十分恐惧,但却顽强不退的与天元可汗对峙。
哪怕他们境界低微,连飞上长天跟天元可汗交手的资格都没有,也都脊梁不折。
只不过这些修行者虽然不畏不惧,但却没有一人如赵七月这般淡定出尘,不动声色。
天元可汗好整以暇的抖抖袍袖,不容置疑地对宋治道:
“宋治,朕今天既然来了,你就已经没有选择,要么立即跪地投降,要么朕让你们灰飞烟灭,再接收汴梁。现在,马上回答朕,你意欲如何?”
天元可汗的每句话,均响彻在每一寸汴梁土地,此时他向宋治下达了最后通牒,全城军民的目光,都不由自主投向了行宫方向。
皇帝会投降吗?
大齐皇朝这就要亡了?
在所谓的盛世巅峰,大齐的国祚真就要戛然而止?
从来没有被草原王朝真正击败过的中原皇朝,现在大齐却要被北胡灭了?
中原大地上的齐人,就此要被草原人统治?
祖宗疆土与祖宗荣耀,就此便要不保?
强盛千年,先贤无数,底蕴深厚的中原皇朝,竟然会倒塌的如此简单?
无论是身份显赫的修行者,还是柴米油盐的普通百姓,在这一刻都感受到了莫大的荒诞、恐惧、悲愤、迷茫。
可如果不呢?
天人境的天元可汗,有谁能够战胜?
皇帝和数名王极境联手,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言出法随的手段给破了领域,现在还有谁能阻止天元可汗?
大齐没有天人境,而王极境中期根本无法与天元可汗匹敌。
唯一的王极境后期,皇朝的镇国公,大都督府大都督,还不在汴梁。
汴梁百十万军民,在这一刻都深感山河失色,暗无天日
终于,他们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宋治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死死盯着天元可汗:“元木真,想要我大齐亡国,你这是痴人说梦!你太过高看自己,也小看了我中原皇朝数千年来的底蕴!”
言罢,宋治大袖一挥,祭出了一件让天元可汗目光微凛的符兵。
说是符兵并不准确,因为那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符兵。
而是传国玉玺!
自中原有大一统皇朝以来,就存在的,代表皇帝权柄的传国玉玺!
手托传国玉玺的大齐皇帝,这一刻衣袍鼓荡、气势雄浑、容光焕发,仿佛全身受到的天人境威压,都在顷刻间一扫而光。
“元木真,你这蛮子可认得此物?!”
宋治的手掌忽的裂开一道口子,掌心血快速涌入玉玺之中,传说用和氏璧制造的,本就晶莹剔透的传国玉玺,陡然间明亮如月,爆发出夺目的金芒!
而随着光芒远传千丈的,是一股磅礴如山洪,厚重如大海,莫测如深渊,似能镇压天下一切魑魅魍魉、英雄豪杰的无上力量!
天元可汗那不可一世的神色,终于收敛了一些。但也仅此而已,对宋治在生死存亡之际祭出传国玉玺,他并没有太多意外。
“朕倒要看看,这方始皇帝炼制的传国玉玺,今日能不能成为你的救命稻草。”天元可汗伸出手,眉眼一正,喝道:“朕令:传国玉玺归于朕手!”
话音方落,被血色苍穹覆盖的天地间,猛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气爆声!
这声音从传国玉玺上传来,说不清是像龙吟还是像虎啸,又或许什么都不像,很多人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声音,只觉得精神一振。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外如是。
而当气爆声消散的时候,传国玉玺还在宋治手中!
天元可汗微微一怔之后,不仅没有挫败之色,双眼中反而精芒爆闪,就像终于看到了能让他满意的宝物。
这一瞬,宋治衣袍狂舞,长发飘起,整个人犹如神祇,双目之中一片金色:“元木真,你可知,中原皇朝每位皇帝在即位时,都要以自身精血献祭传国玉玺?
“千百年来,这方融汇了无数帝王修为气机的玉玺,早已是世间最强的神器,岂是什么符兵可比,又岂是你能撼动的?
“胆敢犯我大齐皇朝,今日朕不杀你,列祖列宗都不容我!元木真,能死在传国玉玺之下,你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一声大吼,宋治右手将已经亮得无法直视,浑如一轮太阳的传国玉玺高举过顶,左手直至天元可汗,发出了平生以来最威严有力、宝相庄严的一声呼喝:
“列祖列宗,圣人先贤,请助宋治,诛杀蛮贼!”
化身为日的传国玉玺,霎时间膨胀了无数倍,吞噬了天地日月城池街巷!
被血色苍穹映照得一片血色的天地,在这一刻完全成了金色的世界,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座房子,任何一件事物。
这是中原皇朝的皇帝,能向祖宗借来的最强力量,可以向敌人发出的最强一击!
章三七三 没有选择
郓州城。
今日天色不好,灰蒙蒙的苍穹好似一顶压抑山河的锅盖,让人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因了没有日头,拂过城墙的春风也颇显阴冷。
衣袂飘飞的赵宁,负手站在西城楼上,无声的眺望着西南方向,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也不知站了多久。
终于,一道从西北方掠空而至的身影,降落在赵宁身边,打破了长时间的安静。
“宁哥儿,你可感应到了?汴梁方向有恐怖的修为之力波动!”魏无羡刚刚落下便迫不及待开口,“远超王极境的修为之力!”
郓州与汴梁相距不过六七百里,对王极境的修行者来说,彼处天人境这种层次的修为力量的巨大波动,饶是看不到也能感应得到。
那是漫漫黑夜中的皎月,地上的人想察觉不到都难。
赵宁看了看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的魏无羡,示意对方不要激动,“若是没有感应到,我也不会站在这里。”
这话说得其实有所保留,他今日早就来到城楼了。
在他的判断中,天元可汗今日应该就会出手,而且对方选择的目标,最大可能就是汴梁,是身居东京的大齐朝廷与大齐皇帝。
“如此强横的力量,肯定是天元可汗出手了!你之前说得没错,他果然是天人境!他的目标果然不是一城一地,几个王极境修行者,而是我大齐心脏!”
魏无羡也想稳住心境,可形势艰险至此,国家覆灭、社稷陆沉就在眨眼之间,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又岂是想稳住就能稳住的?
不过他着急归着急,到底没有丧失理智,还能看得清赵宁的态度神色。
眼见无论他说什么,赵宁都是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怎么看都不像是火烧眉毛的样子,魏无羡不由得诧异万分,忙问:“你怎么不急?”
赵宁的回答很简单:“大齐不会亡在今日。”
魏无羡又惊又喜:“那陛下跟朝廷呢?”
赵宁眼神复杂:“会有一些小麻烦。”
“什么叫小麻烦?”
“不致命的麻烦,都是小麻烦。”
魏无羡好歹反应过来,上下打量赵宁:“你怎么如此有把握?”
赵宁平静道:“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他当然有把握。
今日之事,他早已经历过一遍。虽然情形有些差别,但本质没有变——前世,天元可汗也曾直接杀到东京汴梁。
对方是天人境,世间最强的修行者,有言出法随的手段,既然要在国战中出手,没道理不争取一下一劳永逸的结果。
如果元木真仅凭他自己,就灭杀了大齐皇帝,重创了大齐朝廷,让大齐军民丧失抵抗意志,那他的大军就能秋风扫落叶一般,攻占九州大地,而不必付出巨大伤亡。
然而中原皇朝毕竟是中原皇朝,就算如今已经病得不清,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圣人先贤的遗泽,数千年的底蕴还在。
赵宁很清楚,在前世大齐连王极境后期修行者都没有的情况下,元木真之所以一定要等到自己成就天人境后,才发动国战,就是对方也深知这一点。
元木真不知道大齐有什么压箱底的筹码,但他至少明白,大齐一定会有这个压箱底的手段——甚至是很多隐秘而强大的手段。
若无十足把握,贸然开启战端,一旦战事不利,在这一代人手中,草原就将彻底失去入主中原的可能。
中原地大物博,财富无数,有八千万户百姓,草原拢共就几
百万人,所有牧民的资财加在一起,对比中原不过是九牛一毛。
元木真能出动近百万大军,靠得是举国皆兵的猛安谋克制度,是每个牧人只要骑上马就是战士的国情。
元木真今天去汴梁,对大齐朝廷动手,是一件成则皆大欢喜,失败了只要他自己没被重创,就没什么损失的事。
“如此说来,我们不用担心什么?国战大局也不会受到根本影响?”
魏无羡问了半天,也没从赵宁嘴里问出,后者有十足把握的根本原因,最后只能选择放弃,转而关心来日的情况,相较而言这更重要、紧迫。
出乎魏无羡预料,赵宁却是摇摇头:“会有很大影响。”
前世,依靠黄河天堑,大齐是稳住过一段时间阵脚的,靠着水师力战与沿岸要津的防御体系,没有让北胡大军轻易渡过黄河。
可前世毕竟是前世,与眼下的情况有所差别。
前世国战爆发在乾符九年,现在是乾符十二年。
看起来只有三年差别,但就是这三年,大齐出现了团练使、防御使新军;从朝堂到州县,寒门官员已经力压世家官员一头。
最重要的是两方面。
其一,推事院、内阁的相继出现,致使大齐吏治一片黑暗,官场风气基本烂掉;其二,赵氏不仅没有家道中落,反而更加强悍。
前世因为代州之变,赵氏死伤惨重,赵玄极走火入魔,影响极大,世家集体震怒,而在某种程度上,指使徐明朗制造了这一幕的宋治,因为担心世家势力联合反扑,减缓了打压世家的进程。
所以前世国战爆发时,世家还是中坚力量,各个世家倾力打造的黄河防线,虽然称不上坚不可摧,但也足以让北胡大军吃不少苦头。
这一世不同。
赵宁重生后,扳倒了刘氏、庞氏等世家,让徐氏等好几个家族势力大衰,虽然赵宁的目的是剔除国战害虫,但别人并不知道。
在天下人眼中,这就是世家内部之争,表现出来的,是世家烂了,这不仅破坏了世家之间的团结,让宋治基本实现了分化将门、门第的意图,也让他有了大力扶持寒门的理由。
赵宁在破刘氏、庞氏等氏族的过程中,借了宋治的势,客观来说,宋治打压世家中央集权,也借了赵宁的势。
赵宁的目的达到了,宋治的谋划同样大步向前。
时至今日,世家权力已经不如前世太多,那些蛀虫是没了,但整个世家群体都受到了这股风潮的波及,声势大减。
所以前世没有出现的高福瑞,这一世却能身居高位,指导郓州战局。
团练使、防御使的新军,看起来是增强了大齐国力,可结果却是西河城被轻易攻破——这种事在前世是没有出现的。
赵宁的重生,就像是煽动翅膀的蝴蝶。
纵然他所做的每件事,都是不得不做,都是为了大齐不被北胡灭亡,都有莫大意义,但他无法把控这些事带来的暂时不利影响。
神仙都把控不了。
“会有多大影响?”魏无羡紧接着问。
赵宁远眺汴梁城的方向。
视野中只有一片阴沉的天空,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但在他的感知中,两股强大力量已经碰撞。
不过在这一刻,两股力量只是刚刚碰撞而已,远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但赵宁已经看到了结果。
他看到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回答了魏无羡的问题:“集结在卫州,准
备进攻杨柳城的北胡大军,会顺势渡过黄河,攻入中原大地。”
对魏无羡来说,这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震得他有一瞬间的呆若木鸡。
“汴梁会失陷?”半响,魏无羡艰难地问。
东京汴梁距离黄河不过数十里,是中原人丁财富的核心之地,更是中原战区沿河防线的心脏,如果东京汴梁被攻下,那也就意味着整个中原岌岌可危。
赵宁看了看魏无羡:“你觉得,我会不会让汴梁陷落?”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依然平常,但一股气势磅礴的自信与豪气,让这话像是从天下之主嘴里说出来的一样,令魏无羡心神猛地一振!
“你已有了安排?”
话刚出口,魏无羡自己就先觉得匪夷所思,“你能有什么安排?你前日还在晋地,如今刚到郓州而已,从来没在汴梁做过什么......”
言及此处,魏无羡陡然意识到不对,他瞪大了双眼:“你......你之前游历天下那几年......难道你在那时就有了安排?这,这不可能啊!”
赵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哪怕是兄弟,他也不能回答。
如果他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么一个天大干系的问题,就会随之浮出了水面。
现在还不是恰当时机。
此时引出这个问题,只会让兄弟间的关系也变得尴尬。
赵宁拍了拍魏无羡肩膀,叹息一声:“蛤蟆,你只需知道一件事,要想这场国战取得胜利,那就谁也别指望,一切都得靠我们,也只能靠我们。
“在这个天下,我们是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这不是选择,而是没有选择。”
说完这些,不等似懂非懂的魏无羡开口,赵宁接着道:“我要回一趟晋阳,这里你先照看着。放心,我不会离开太久,或许明日就回来了。”
说着,赵宁笑了笑,长袖一挥,转身飞上了天空。
望着赵宁远去的背影,怔怔的魏无羡渐渐若有所思。
......
如果要去汴梁,赵宁该向西南,但他此行是直向西北。这说明元木真跟宋治的战局,他连顺路去看一眼的打算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的战场在哪里。
也知道那是更重要的战场。
与前世不同,这一世北胡大军在进攻中原时,没有夺下晋地,赵氏依然牢牢把控着河东大地。对国战大局来说,赵氏与河东是不是存在至关重要。
对大齐与北胡都是如此。
重生这一回,有很多事情跟前世不再相同。因为宋治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让赵宁认清了很多前世根本没来得及认清,宋治也没机会展示的东西。
这对赵宁来说是好事。
这让他意识到,未来,有一个问题一定格外关键:倘若国战大齐胜了,皇朝内部会是什么样子。
宋治会如何?
世家会如何?
寒门会如何?
中央集权会如何?
皇权会如何?
历史潮流会如何?
赵氏会如何?
重生之初,赵宁人生目标只有一个:保全赵氏,赢得国战。
到了现在,这个目标也没有变,只不过前后各四个字的位置,可能需要改变一下。
某些事情,赵宁不得不布局。
无论这是不是初心。
但就如他对魏无羡说的那样,有些问题不是选择,而是没有选择。
章三七四 抉择(1)
汴梁。
烈日坠地,天地皆金的场景中,一波又一波滚滚的真气潮浪,从半空呈圆球状,向四面八方猛地荡开。
城中顿时飞沙走石,砖瓦横飞当空,各种物件被震得砸在各处,不那么坚固的屋舍,房梁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城中的军民被金光暂时夺去了视野,什么都看不到,当阵阵摄人心魄的气爆声传来时,他们一片一片被掀翻在地。
只有修行者能够勉强站稳脚跟,但修为低下的也是左摇右晃,犹如狂风暴雨中的杂草,让人担心他们会不会像蒲公英一样被吹散。
妇人惊慌的叫声,小孩子凄厉的哭声,还有各种呼唤声、咒骂声,夹杂在山崩般的气爆声里,清晰可闻。
对汴梁城的人来说,这是人生中的漫长一刻,恍若置身看不到黎明,而又可以吞噬他们生命的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在绝大多数人的感受中,那是长到让他们绝望的时间,但一些大修行者则能清楚分辨,这只是片刻间——一浪盖过一浪的气爆声终于消失。
随之消散的,还有遮天蔽日的金芒。
等到大家差不多能够视物的时候,都在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半空
他们想要知道,强悍如神的天元可汗,是不是已经被杀了;那覆盖方圆百十里范围的血色苍穹,是不是已经重新变成了青天白日。
他们心口一紧!
血色苍穹已经消失。
但长天下浮空而立,俯瞰众生的天元可汗依然在!
众人又连忙看向行宫方向。
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皇帝依然在行宫上空,而且身后还有数名王极境,传国玉玺也在他手中。不过传国玉玺上的光芒,却已经只有胡瓜大小,不复之前可吞天地的气势。
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军民,眼下都是一头雾水,惊疑不定,不知道这算是谁赢了谁输了,无法预料他们接下来的命运。
终于,他们听到有人开口了。
这话音让他们的心神情不自禁都被吸引,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说话的是天元可汗,他淡淡道:“宋治,你现在总该知道,天人境到底是什么存在了。朕还是那句话,投降,朕免你一死。”
听到这话,汴梁军民无不是心头大骇。
这岂不是说,宋治没能奈何天元可汗?
“休想!”
宋治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元木真!你的领域已经被朕击破,事到如今,还敢妄自尊大?”
天元可汗轻笑一声:“没了领域,朕依然是天人境,就算不用言出法随的手段,随便抬抬手指,你也只能灰飞烟灭。”
听到这里,汴梁城中的不少修行者都反应过来。
原来之前那覆盖百十里范围的血色苍穹,便是天元可汗的领域,言出法随的手段,只能在领域范围内使用,而一旦领域消失,这手段也就失效了。
对天元可汗而言,这是莫大的实力削弱。
但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人心生多大的希望。
毕竟汴梁城的这些王极境修行者,领域在之前也被天元可汗击破了,无论他们还是天元可汗,短时间内都无法聚集力量重开领域。
同样不能发动领域之力,天元可汗毕竟是天人境,而在汴梁城中,连一个王极境后期都没有,谁还能对他产生威胁?
宋治的脸色阴晴不定。
事实的确如天元可汗所言,他即便是利用传国玉玺的力量,给了天人境的天元可汗以重创,但修为实力的差距,仍是让他没有胜算。
没有胜算,就意味着要败,要亡!
千钧一发之际,宋治忽然发出一声低吼:“带上来!”
汴梁齐人闻听此言,以为宋治还有其它压箱底的秘法,无不是精神一振,心中再度燃起了一抹希望之火。
被带到宋治身边的,是一个人。
一个许久不见,快要被齐人忘记的人。
天元王庭太子——蒙赤!
早在凤鸣山之役后,天元王庭为了隐藏自己向大齐发动国战的意图,表示自己对大齐皇朝的敬畏之心,让蒙赤到了燕平做人质。
太子是储君,事关国体与社稷未来,乃君王之下第一人,从古至今,质子都是让君王的普通子嗣出面,从来没有让太子做人质这种事。
天元可汗让蒙赤来了燕平,的确在当时消弭了宋治跟大齐朝廷,对他们的一部分戒心。
只不过,当西域战争爆发,天元部族在幕后指使西域诸国,反抗大齐的阴谋,成为大齐朝廷心照不宣的共识,蒙赤也就被关进了大狱。
国战爆发至今,很多人都以为,蒙赤已经被宋治斩了脑袋。
没想到他还活着。
此时的蒙赤,披头散发、瘦骨嶙峋,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气息萎靡的像是将死之人。
可见今日之前,他是受尽了折磨,那被衣衫遮住的身体,也不知成了怎样的凄惨模样,浑身上下是不是还有一块好肉好皮。
乾符七年,天元可汗一声令下,他便孤身到了敌国京师,在天元王庭已经决议,再过几年就对大齐开战的情况下,他无疑是被当作了弃子。
原本天赋绝伦,能够轻松成就王极境后期,继承天元可汗之位,号令千万里之地的太子,如今沦落到了人不人鬼不鬼,连乞丐都不如的境地。
他心里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元木真,理应心怀怨忿。
滔天的怨忿。
但在这一刻,再见到天元可汗,看到对方犹如天人一般,在长天下俯瞰众生,蒙赤却面泛红光,原本浑浊的双目,爆闪出令人心悸的精芒。
他以手抚胸,弯腰行礼,举止虽然艰难,每一分都牵动伤势,引发让他五官扭曲的剧痛,但他的动作却一丝不苟,低头道:
“臣,孛儿炽君·蒙赤,参见大汗!”
见到自己的嫡长子,元木真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蒙赤现在是什么状态,遭受了怎样的待遇,他一眼就能看个十成十。
“蒙赤,你的任务完成了,完成得不错。”元木真正色说出了这番话。
蒙赤浑身一抖,再抬起头来时,眼中竟然满是泪光,那股自豪的气息,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受得分明。
仿佛对他来说,能够得到天元可汗的认可,他这一生就充满了意义,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
这说明在他心目中,天元可汗压根不是人,而是神。是他顶礼膜拜,发自内心尊崇了数十年的神!
宋治把蒙赤揪出来,可不是想看这副父慈子孝的画面,当然,对方如此父子情深,倒是让他心头暗喜。
这意味着他接下来的计划,很有可能成功。
咔擦,宋治一脚狠狠踹在蒙赤的膝盖上,将对方的膝盖骨踹得粉碎,在对方痛得五官抽搐往下一跪的时候,宋治一把揪住对方的后衣领。
拿剑横在蒙赤的咽喉前,宋治狠戾的盯向元木真:“今日一战,你我胜负参半,若是你接受的这个结果,就立即退走!否则,朕便让他脑袋搬家、粉身碎骨!”
说到这,宋治冷笑不迭:“纵然你是天人境,也不可能将一堆死肉拼成一个大活人吧?”
这一刻,宋治颇为庆幸,之前没有因为恼火,而将蒙赤杀了泄愤,要不然,今日就没了拿蒙赤威逼元木真的机会。
蒙赤为天元王庭付出了那么多,吃了那么多苦头,要是现在死了,元木真何以向天元部族交代?
更何况他们父子情深,元木真对蒙赤不能不心怀歉疚,今日为了保住蒙赤的性命而退走,也是情理之中。
宋治深知,他今日不能败,同样不能离开汴梁。
他已经丢了燕平,若是现今连汴梁都丢了,他这个皇帝岂不是成了丧家之犬?还有什么威严可言?还如何号令天下,令天下军民敬畏
臣服?
倘若他真的被迫逃离汴梁,天下人便会认识到,他们的皇帝根本不是天元可汗的对手。
而大齐的皇帝,本该是天下最强存在的!这个落差一旦出现,各方豪强、地方修行者都会对他对大齐失去信心。
届时,元木真的天人境之威,就会成为笼罩在所有齐人心头的阴影,成为悬在所有大齐军民头顶的利剑!生死选择面前,天下齐人会怎么做?
国战将没法再正常进行。
所以宋治今日绝不能败,哪怕用蒙赤的性命作为要挟,他也必须让元木真退走。
“宋治,亏你也是南朝之主,用这种上不来台面的手段,不觉得太过跌份?”元木真面沉如水。
如果他的领域没有被传国玉玺给破了,他只需要用言出法随的手段,就能让宋治的剑脱手并且救下蒙赤。
但是现在,就算他是天人境,也没法在宋治动手之前,从对方剑下保住蒙赤的性命。
宋治面色狰狞,眼中交织着羞愧、痛苦、愤怒等种种情绪,一字字道:“对付你这种蛮贼,朕用什么手段都不过分!元木真,立刻退走,否则,朕必杀蒙赤!”
气氛在霎时间紧绷到了极点。
汴梁城的齐人,上到宋光义这种王极境,下到普通百姓,都紧张万分的注视着宋治与元木真——他们都希望元木真会乖乖就范,让汴梁得以保全。
但元木真到底会如何选择,他们没有把握,是以都忐忑到了极致。
一瞬间,天元可汗面上所有的喜怒之色全部消失,他的目光落在了狼狈不堪的蒙赤身上,再也没有任何感情,“蒙赤,你可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接触到天元可汗的眼神,被符剑横在脖颈前的蒙赤,对划破皮肤的剑锋恍若未觉,反而忽然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纯真自然,发自内心,本不该出现在他这种身份、这种年纪的人身上。
他遥望着千步之外的天元可汗,目光恍惚,似乎沉入了某种回忆中,又像是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召唤。
那一瞬间,蒙赤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身在穷困弱小的部落中,他看到的是破旧的矮小毡帐,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族人;每年寒风袭来大雪降临,都会有成群的老人小孩成为僵硬的尸体。
直到那个男人,终于结束闭关,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就像是太阳,照亮了破旧的部落,他就是战神,一次出动,就带回了数不清的食物、衣服、奴隶。
弱小的部落,就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久远模糊。
但蒙赤不会忘记,在他饥肠辘辘的依偎在母亲怀里,感觉天地山川都开始摇晃、梦幻的时候,那个男人带着奴隶队伍满载而归时,骑在战马上高大如山的身影,带给他的震撼。
蒙赤又仿佛看到了十年之后,那个男人身披皇袍,高居中原皇城的皇位上,面对朝满殿的王公大臣,面目威严顾盼自雄的模样。
从他的角度望出去,大殿前煌煌大道重重宫门之外,是天元族人统治的繁华城池,与望不到尽头的锦绣天下。
而他,天元王庭的太子蒙赤,将会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丰碑,永远立在皇城大门前,让世世代代的天元族人,都铭记他的故事与牺牲,赞颂他的大义与英勇。
届时,所有人都会说虎父无犬子,都会说他没有辜负自己太子的身份,都会说他没有拖天元可汗的后腿,都会说他是整个部族、帝国的英雄!
种种画面交替闪烁间,如沐圣光的蒙赤,用天元部族的话笑着对天元可汗道:
“父亲,这辈子能做你的儿子,是我最大的荣耀。”
宋治没听懂这句话。
但他发现了不对。
他想阻止。
可已经迟了。
蒙赤用尽残败之躯中仅剩的微末力量,控制着脖子迎着剑锋狠狠一转!
血涌,人亡。
章三七五 抉择(2)
宋治头皮发麻。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蒙赤竟然会选择当场自裁。
如此果断,如此无畏,让他始料不及。
这不是一个平民百姓,不是一个普通战士,甚至不是一个寻常权贵,而是天元王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未来要继承大位的储君!
只要他活着,未来整个部族都会是他的,无人可以触犯的权力,掌大众的生死荣辱、富贵前程,拥有最多的财富、最美的女人。
这天下,普通将士战死沙场是必然,骁将勇士埋骨黄沙也是常事,但有几个皇朝内部的官员,会在正常情况下身首异处,会不顾惜眷念自己的荣华?
身为大齐现今的皇帝,曾经的皇子,纵然是万里山河之剩半壁,哪怕中原大地十室九空,即便亿万百姓死伤多半,宋治也不会舍弃自己的性命。
只要能保住自己的皇位,还能是一方天地、百姓的帝王,他什么都能舍弃,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跟北胡求和、割地赔钱都能接受。
他可以指挥千军万马去死,自己却一定不会甘愿牺牲。
可现在,蒙赤竟然完全无视了人世间的所有权力,就这么结束了自己只有一次的性命!宋治不能不震惊万分,不能不感到遍体生寒。
天元部族,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部族?
恍惚间,宋治松开了手,仍由蒙赤的尸体,从半空坠落。
然后他听到了炸雷般的气爆声,以及杀气如潮的天元可汗:“宋治小儿,还不受死?!”
宋治悚然惊醒,心头狂跳之余,连忙催动传国玉玺,慌张的招呼身后的王极境们:“走!”
在天元可汗俯冲临面之前,所有王极境无不瞬间飞到宋治身边,随着传国玉玺金芒再度爆闪,他们的身形消失在了原地。
天元可汗杀到行宫之上,却意外的扑了个空,也是微微一愣,他脸上怒气一闪,又在一个深呼吸之下,悉数消散。
而后,他转身俯瞰这座,已经被大齐皇帝与大齐朝廷遗弃的东京汴梁城,彻底平复了心境。
望着这里的汴梁军民们,眼见他们的皇帝与皇朝最强的修行者们,乍然凭空消失,无不是目瞪口呆。
随后便是浓烈如海的恐惧,将他们所有人都包裹起来。
望着君临天下般的天元可汗,元神境修行者也好,三军将士也罢,都感到了如坠深渊般的无力感。
被自己的君王遗弃的人,生死荣辱只能全凭敌人的心情。
这一刻,他们失望透顶、悲愤交加。
......
汴梁西南四百里之外的一座山岗上,忽的凭空浮现出一团巨大的金芒。
金芒消散后,宋治、赵七月、宋光义、赵玉洁、孙康等之前身处汴梁的王极境们,一个个都落到了地上。
这是传国玉玺的两个能力之二:传送。这与之前的攻击手段共同组成了,传国玉玺攻防兼备、可进可退的能力体系。
苟全了性命的大齐顶尖修行者们,此时相继望向茫茫田野尽头,东京汴梁的方向,除了面无表情的赵七月与目光闪烁的赵玉洁,余者无不是既痛苦又忧心。
“朕先是丢了燕平,如今又丢了东京,两度被迫出逃,帝王威严丧尽,实在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今日就自裁于此,以免再误国误民!”
短暂的沉默后,宋治悲怆的声音响起,众人闻声转头,这便惊愕的发现,大齐的
皇帝已经横剑在喉:
“诸公,大齐江山就交给你们了,万望击退北胡蛮贼,休使祖宗社稷被异族窃据,如此,朕也能含笑九泉......朕去也!”
众人大惊失色,也顾不得君臣有别,纷纷上前去阻拦,抱腰的抱腰,握臂的握臂,夺剑的夺剑:“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长剑被众人合力夺走了,皇帝却更加悲戚,热泪盈眶:“朕不能胜元木真,致使东京失陷、战局崩坏,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眼看皇帝已是泪流满面,所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除了宋光义还架着宋治免得他再自杀,其余的人莫不是惊惶无度的拜伏于地。
赵玉洁膝行向前,一把保住皇帝的腿,哭哭唧唧的劝皇帝保重龙体。
孙康哽咽着道:“臣等深知,陛下跟蒙赤一样,面对国家大局不吝一死,可东京沦陷并不是陛下的过错!
“是臣等无用,食君之禄,却没能为君分忧,击退来犯之贼,该死的是臣等;如今害得陛下离开东京,这都是臣等的过错,请容臣下自裁以谢天下!”
言罢,捡起刚刚被夺下丢在地上的符剑,拿起来就要抹脖子。
皇帝连忙一把抓住孙康的手臂,泣泪不止:
“孙将军切莫如此,此番国战为了大齐社稷,孙氏一门孙氏惨重,你也曾北渡黄河查探军情,身负重伤命悬一线,实在是尽力了,朕怎能责怪你?”
听皇帝这么说,孙康也是泪流满面,其他人见皇帝不再怪罪孙康,都争先恐后请罪,说局势发展到这个样子,都是自己没能击退北贼。
“朕岂能不知,诸位在国战中都已经尽力?诸公切莫自责过甚,大齐的江山要守住,还要依仗各位力战......”
“陛下才是大齐的最大依仗,最不该自责的是陛下,只有陛下龙体安泰,才能号令天下继续跟北胡作战,赢得国战的胜利......”
“陛下万勿太过忧虑,北贼虽然一时得逞,但我大齐万里山河亿万百姓,最后必能击退北贼,让他们血流千里......”
刚刚丢了东京的君臣,在荒野垂泪以对,争先恐后承担责任,并表示战局失利不是对方的罪过。
一片凄惨的氛围中,大家最终达成了共识:
战局崩坏,不是皇帝的责任,皇帝威严不会因此受损,诸位王公大臣,也都尽力了,但因为北胡势大,大臣们做得还不够,往后需要殊死奋战忠君报国;
简而言之,局势虽然艰险,但只要君臣合力,以大齐的亿万子民与深厚底蕴,还是可以收拾局面与北胡继续作战,并且争取战而胜之的,绝对不能畏敌放弃。
这份共识产生于大齐眼下最核心的权贵群体,往后必然是大齐朝廷的共识,并传之于天下成为大齐军民的共识,统一大家的思想,指导大家继续作战。
“陛下,当务之急,是另寻中枢之地。既然东京已经不可守,西京与南京去哪一个,关乎国战大局,还需要陛下定夺......”
众人起身后,孙康表示现在大家都很迷茫,只有皇帝能够为他们指明前进方向,带领大家收拾残局并迈向大道通途。
皇帝沉吟起来,仔细寻思两个地方的利弊。
西京长安位处关中,四面都是天险,防守起来很方便;南京金陵地处东南富庶之地的核心,可以更好调动东南财力投入国战,而且也有长江天堑。
就在众人眼巴
巴看着皇帝,等他决定带领大家逃去哪个地方的时候,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忽然在每个人耳畔响了起来。
“陛下,妾以为,当务之急不是去西京还是南京,兹事体大,可以慢慢权衡,但有一件事却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需要马上决议。”
说话的是大齐皇后赵七月。
这位到了此时,她还拖着那柄丈长战斧。
皇帝与各位权贵听了赵七月的话,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问题如此紧要?”
赵七月正色道:“派王极境回东京,主持中原战局!”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在大家的认识中,皇帝逃了,汴梁便是丢了,中原战局已经崩坏,接下来只能想办法补救、收拾残局,但听赵七月的意思,显然对方并不这样看待。
“胡闹!”
皇帝发出一声喝斥,“元木真在汴梁,现在让人回去就是送死,哪有什么主持战局的说法?休要再胡说!”
众权贵都是点头不跌。
赵七月却没有就此作罢,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帝针锋相对起来:“妾以为,元木真不会呆在汴梁,他至少还要去一个地方。”
这话让皇帝更加困惑,也引起了他的兴趣:“何处?”
赵七月眉眼肃杀的说出了两个字:“晋阳。”
“晋阳?”皇帝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北胡大军久攻井陉关不下,对河东军是无可奈何,这颗钉子元木真没道理不去拔掉。
而他一旦出动,自然不是去井陉关阵前,而是像来汴梁一样,直取河东心脏之地。
只要能在晋阳灭杀赵玄极,震慑全城,晋地自然军心大溃,不复能守,元木真不去大军阵前,也能决定战局。
“依皇后娘娘的意思,晋阳能......守住?”孙康觉得这是痴心妄想。
但从国战全局说,如果这个妄想能够成真,赵玄极能够挡住元木真,那就是莫大的幸事,他心存奢望,不能不问。
赵七月道:“可以一试。”
皇帝默然不语。
晋阳有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如果说大齐还有人能都挡住元木真,那也只有这位镇国公。可在皇帝看来,就算是王极境后期,也无法抗衡天人境分毫。
“陛下,汴梁附近有数十万大军,丢失不起,若是数十万兵甲都成了北胡的,我们想要再凑齐这些军备,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银两、时日。”
赵七月继续道:“而且中原一旦失陷,大局崩塌,只怕我们也没有时间,再去积累这些军备符兵。无论如何,汴梁不能就这么放弃,必须要再守一次。
“当初朝廷弃燕平,是因为北胡优势兵力兵临城下,我们无法灭杀数十万北胡悍卒与大量军中修行者,但这回汴梁有数十万王师,兵力占优,故而可战!”
赵七月最后这句话,解释了当初离开燕平前,皇帝没有拿出传国玉玺的原因:传国玉玺能对付顶尖强者,却对付不了数十万北胡将士。
皇后的话很有道理,众人都很赞同,但有一个前提。
如果赵玄极挡不住元木真——目前看来这是肯定的,那么无论哪个王极境回去,都是找死。
这有什么意义?
谁愿意去?
皇帝看向皇后,徐徐道:“皇后觉得,谁该回汴梁?”
“只有一个人该回去。”
赵七月的态度非常明确:“那就是妾身!”
章三七六 抉择(3)
皇帝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不可思议的看着皇后。
他们无法理解皇后想要送死的意图。
赵七月接下来的话,解答了众人的疑惑:“陛下,今日之战不利,大齐军心民心震动,要想收拾天下人心,就必须付出代价。
“臣妾身为大齐皇后,愿意回汴梁城,为大齐死战不退!”
大家听到这里,都是恍然大悟。
然后皇帝再度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与此同时,他们看赵七月的眼神,就只剩下衷心的敬佩。
显然,赵玄极是挡不住元木真的,那么赵七月回汴梁城,就是去送死。
为什么一定要回去送死?
因为今日皇帝败了。
皇帝威严大损,失去举国大部分军民的敬畏信任,已经是必然。
虽然就在刚刚,君臣达成了不怪皇帝、皇帝威严如旧的共识,但这只是他们这群权贵愚弄人心的权术,是为了安定天下人心的官方说辞,糊弄普通人可以,聪明人难道也会相信?
败了就是败了,事实摆在那里,怎么粉饰都没用。
这个时候,皇后慷慨赴死,才能重振举国人心。
因为这至少说明,在国家危难时,作为皇朝主人的皇帝与皇后,并不贪生怕死,并不是只知道指挥将士与百姓去拼命,而是自身都不吝死战,不惜一死!
这股悲壮奋战之情,会激发很多齐人以死报国的决心。
战阵之上,主将用命,将士自然人人争先,一国之中,帝后敢死,则举国上下必会有无数人甘愿捐躯。
退一步说,万一赵玄极挡住了元木真,那么有皇后替皇帝坐镇汴梁,为江山社稷奋战不退,同样能激励天下人心,还可以掩盖皇帝再度出逃的事实。
赵玉洁在一旁怔怔望着赵七月,心潮激荡,眼神数变。
她也没想到,赵七月会做出这种选择。
这才是跟蒙赤一样的勇气!
她自认办不到。
既然自己办不到,那就说明是愚蠢的选择。
赵玉洁很快就自认为想通了其中的奥义:赵七月这是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皇帝对赵氏更多的信任与倚重。
反正赵七月也要被废了,还不如趁这个机会拼死一搏,落个好名声,赢得天下人的敬重。
想到这里,赵玉洁心里平衡了许多,刚刚矮人一头的感觉立马消失了。
“朕......”皇帝望着被他冷落了多年,差些就要废掉的皇后,半响说不出话来。
他自认没有蒙赤一样舍身取义的决心,也不认为皇帝需要这样的决心,作为皇朝之主,他只需要知人善任、赏罚公正,自然就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死。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身为皇后的赵七月,竟然肯为了大齐皇朝,为了他宋氏江山,为了他这个皇帝,甘愿舍弃母仪天下的尊荣,去沙场战死。
这让皇帝既自惭形愧、恼羞成怒,又颇觉自豪、感动不已。
末了,皇帝像是下定了决心,重重一甩衣袖:“朕不能让皇后去!朕与你本是一体,休戚与共,怎能让你独涉死境?朕绝不同意你去!”
众人听了皇帝这话,俱都反应过来,连忙向着皇后拜伏于地,泣泪道:“臣等绝不能让皇后娘娘涉险,臣等愿意代劳!”
这不是真的不让皇
后走,而是想让皇后在临走之前感动一些,这样赴死的时候就能坚定一些,不要事到临头犹豫了,闹成了笑话,让皇帝面子不好看。
赵七月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刚进宫那会儿,她一定会因为皇帝的举动寒心。那时她对皇帝有爱慕之情,是想做一个好皇后的。
但这么多年下来,她对皇帝的心早就凉透了。
所以她无所谓对方是什么态度。
再者,她回汴梁,本就不是为了皇帝,也不是去送死的。
就在赵七月准备启程的时候,一众王极境中,竟然蹦出了一个人,愿意跟她同归汴梁:“孙康愿意追随皇后娘娘,同回汴梁,为大齐做最后一战!”
众人诧异之下,不由得向孙康看去。
皇后愿意赴死,他们还能勉强理解,为皇朝为皇帝,都有身份决定的大义在。但孙康也愿意赴死,就让他们无法理解。
见孙康面色坚决,身有慷慨悲歌之气,仿佛不惧刀山火海,各个王极境修行者的诧异之情,不禁被愤怒所替代。
大家身份地位差不多,孙康不惧一死,他们也理应如此,现在孙康表明了决心,他们若是不跟上,颜面往哪里放?是不是对皇帝不如孙康忠心?
可要让他们跟上,也去汴梁送死,他们又断然不肯。
孙康一下子把他们置于两难之境,他们如何能不愤怒?
之前看孙康跟皇帝一唱一和,他们还以为孙康只是陪皇帝唱戏,现在孙康如此举止,倒像是他之前的言行都是发自内心的忠义所为,这就让众人倍觉别扭。
“孙将军也要去?”皇帝同样感到意外。
孙康悲愤道:“回禀陛下,自山海关被破,家族罹难,臣便只想跟北胡蛮贼不死不休!
“如今国家危殆,中原亟需王极境主持大局、稳定人心,皇后娘娘虽然修为高绝,但若是只有一人,中原乱局只怕会让皇后娘娘累得吐血。
“我孙氏在山海关没能守住大齐国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世人皆辱我骂我耻我,此番中原正值用人之际,孙康愿意舍命一搏,如此既能效忠陛下,又能匡正我孙氏家声!”
在场的权贵强者们,听到孙康这么说,都是恍然大悟,心里舒坦不少。
既然孙康是为了给家族雪耻、重振家声去的,那么他们的家族没有给皇朝丢脸,没有被人戳脊梁骨,没有失去立足之地,自然也就不必跟着了。
这理由很充分,跟他们忠不忠于皇帝没关系。
赵七月瞥了孙康一眼,深邃的眼眸里除了一丝认可,再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显然,在皇后心目中,能够为了家族不惜己身的,都算得上是一条好汉。
最终,在皇帝与众人的目送下,赵七月带着孙康踏上了北归东京的道路。
......
晋阳城外,行人如织,车马簇簇,熟人驻足攀谈,商旅吆喝买卖,间或有官吏将士策马而过,也都是缓速而行,不曾惊扰冲撞了谁。
一座简单却干净的茶棚里,走进了风尘仆仆的爷孙两人。
须发花白还有些乱糟糟的老人,布衣破衫腰身佝偻,背着一个长长的匣子,怀抱一把破旧的二胡,像是个卖艺说书的落魄江湖客。
捻一根桃花朵朵的桃花枝,跟在老人身后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生得粉儿桃腮漂亮可人,胜过世间最精致的姿娃娃,尤其一双
水亮的大眼睛,转动间饱含灵气。
跟好似吃了一辈子苦,还有八辈子苦要吃的老人不同,小姑娘穿的是材质讲究的绸缎衣衫,别的不说,仅是点缀双马尾的珍珠头饰,就一定价值不菲。
茶棚里的年轻伙计,看到这爷孙俩,还以为是主仆二人,连忙殷情的招呼小姑娘落座,询问对方要吃点什么,并且非常热情的介绍铺子里的点心。
说什么别看这茶棚简陋,在南城门外这一带,绝对是享有盛名的,究其原因,就是老板娘做的点心分外受欢迎,连城内锦衣玉食的员外老爷们,都经常打发下人来购买。
只不过老板娘每日做的点心都只有那么多,寻常想买都得排队,今儿老板娘起得晚,点心出的慢,现在刚好还有,实在是这位千金小姐的运气。
一路走来,一直在甩着桃花枝自娱自乐的小姑娘,听到伙计热情洋溢的讲说,手里的桃花枝不甩了,到处乱瞟看稀奇的眸子不转了,微微张大的樱桃小嘴里,就快要流出哈喇子而犹不自知。
仿佛魂魄已经被勾得出了躯壳。
等伙计好不容易说完,小姑娘使劲儿吸溜了一下快要淌出来的口水,连连拍着桌子,催促伙计赶快上点心,有多少来多少。
伙计欢天喜地的去端点心,老头子将二胡放在板凳上,背上的匣子却没有取下来的意思,捶了捶自己的肩膀,看了一眼眼巴巴盯着伙计的小姑娘,宠溺的笑道:
“这一路来吃了多少亏,就是不长记性,真要是好吃的点心,伙计还用得着这么卖力的兜售?”
小姑娘眸中的希望之火并没有因此熄灭,自我说服般的坚定道:“不会的,这里是晋阳城外,这么大的城池,这么热闹的地方,东西一定很好吃!”
老头子喝了口寡淡的茶水,饶是他早就对茶水的味道不抱任何期望,这一下还是没忍住,给当场喷了出来。
原本怎么看怎么老实敦厚的气质,顿时被愤怒之气完全替代,指着端着点心过来的伙计,嚣张的破口大骂:
“这是什么鬼东西,就算是树叶泡水也不至于如此难喝!你们老板的心都给狗吃了不成,把这种东西拿出来卖,还有没有良心?!”
伙计被老头子喷了一脸唾沫,却依然不改笑嘻嘻的面容,连唾沫星子也不去擦拭,嘿嘿的道:
“咱们店里的茶水,在南城门外这一带也是有名的,老丈是外乡人,喝不习惯也正常,多喝一喝,指不定哪天就回甘了。”
说着,他放下点心盘子,对着老头子伸出手,理直气壮:“茶水点心,一共二两银子,本店概不赊账。”
小姑娘放下桃花枝,伸出粉雕玉琢般的纤纤小手,一把就抓了大半盘的枣糕,闪电般送进张得犹如血盆大口的樱桃小嘴,闭着眼睛一阵陶醉的咀嚼。
嚼到一半,小姑娘浑身一僵,凝滞当场,圆润的脸蛋霎时涨成了猪肝色,做了好几回强行吞咽的动作,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肠胃的抗拒,扭头将点心一股脑儿全都吐了出来,而后惊恐的望着伸手要钱的伙计,见鬼一样的道:
“天......天哪!你......你们的点心怎么能这么难吃?就这还很有名呢?”
伙计笑得很阳光很灿烂,一点儿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还把手伸得更长了些:
“是很有名啊,只不过不是好名声而已。本店茶水点心,一经售出,概不退货,二两银子,两位客观请了。”
章三七七 奇人异行(1)
小姑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有心不买对方的账,但又觉得东西毕竟自己吃了,这样似乎不妥。
但如果真就给了钱,这个亏她又咽不下,当下只能委屈的看着老头子,泫然欲泣:“爷爷,你看他!”
老头子不愧是浑身莽气的老江湖,顿时用力一拍桌子,瞋目喝斥:
“混账!你们这简直是黑店,就这点东西也敢要二两银子?真是无法无天!老头子不拆了你们的店,就已经是网开一面,还敢要钱?滚滚滚!”
老头子这般威武霸气,看得小姑娘心花怒放,一个劲儿拍手叫好。
伙计似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当即冷笑一声,向身后招呼:“快出来,这有人想吃白食!”
“谁想吃白食?”
柜台后面立即站起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个个身高八尺有余,生得腰肥体圆满面凶相,往爷孙俩面前一站,就如铁塔一般俯瞰小鸡一般,压迫力十足:
“就是你俩想吃白食?”
看着这两个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的猛汉,老头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身上的嚣张之气荡然无存,凑过去跟小姑娘嘀嘀咕咕起来:
“咱们是什么人?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来晋阳是干大事的,要是跟这种人动手,那也太过跌份了,不如这回就放过他们如何?”
小姑娘一本正经,连连嗯嗯点头:“好,就放过他们这一回。为了二两银子,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当众丢脸,不值当。”
爷孙俩顺利达成了一致意见,并且为自己不计仇怨、思虑长远、坚持原则的行为感到格外满意。
再看两位好似头挨棚顶的猛汉时,两人便没了畏惧之色,非只如此,他们的目光里甚至还带上了俯视之意。
伙计接过老头子递过来的银子,又变得笑容可掬,大声道了谢,在请爷孙慢用的吆喝声中,带着两位猛汉回到了柜台后。
小姑娘望了望盘子里卖相挺好,但滋味实在是跟泥巴没什么区别的糕点,有心不再去尝试,但想到二两银子已经付了,不吃就亏得太多,纠结之下,看向老头子,想了想问道:
“爷爷,这茶您还喝吗?”
老头子也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端起茶碗。
当他再看茶水时,已经是一脸正气,说出来的话也充满道理:“生于红尘世间,一饮一啄,一步一止,莫不是修行,莫不可砥砺道心。
“正所谓声色万千,心外无物,你觉得这茶水难喝,他自然难喝,你若觉得这茶水好喝,那它便好喝。”
言罢,老头子浅酌了一口泥水一样的茶水,虽然嘴里苦得难受,连眉毛都在抖动,但却一脸我相信的模样赞叹道:“好茶,真是好茶啊!”
老头已经是言传身教、以身作则了,小姑娘想要老头子不喝茶,她就能顺势不吃糕点,理直气壮浪费食物的指望落了空。
眼下没了选择,小姑娘只能严肃仪容,规规矩矩捻起一小块枣糕,送到嘴边时,回想起刚才的味道,胃口再度发起了强烈的抗议,她的小嘴
不由得瘪了下来。
转头再看老头子,见对方的目光饱含鼓励,只能双眼一闭,小嘴一张,小手一塞,将枣糕囫囵吞下,然后尽可能关闭感官,压制肠胃意图造反的举动,在老头子期待的目光中,违心的大点其头:
“好吃!”
老头子满意了,皱纹里的笑容还有点戏谑,怎么看怎么为老不尊,老顽童一般。
他自认为把表情掩饰得好,却还是被灵气十足的小姑娘捕捉到了,小姑娘眼珠子一转,将糕点盘子推到老头子面前,一副孝顺的模样认真道:
“爷爷,你也半天没吃东西了,光喝茶怎么能填饱肚子,这枣糕这么好吃,你也吃点......嗯,多多吃点!”
老头子:“......”
他长长喟叹一声,哀伤的对小姑娘道:“红蔻啊,打小爷爷就教导你,要懂得尊老爱幼,不要老是使小性子耍小聪明,你怎么老是忘记呢?”
小姑娘红蔻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爷爷,你在说什么呢,红蔻怎么听不懂?难道把好吃的东西给爷爷吃,不是孝顺您嘛?”
说着,她的小嘴又瘪了瘪,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老头子:“......”
为了分散注意力,红蔻一面漫不经心的吃茶,一面聚精会神的往茶棚外四处打量,看着看着便有一嘴没一嘴道:
“爷爷,晋地不是在打仗嘛,你说过,胡子纠集了二三十万大军,在数面进攻晋地呢,可晋阳怎么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街上这么多人来来往往、说说笑笑的,连商贾都有好些,难道他们都不担心兵祸吗?”
老头子吃点心看街景的模样,跟小姑娘如出一辙,听了小姑娘的话,他往嘴里塞了一大块枣糕,立马接过话头:
“这些胡子不经事,无论北面的还是东面的,都被拦在雄关之外,打了几个月,也没能踏入晋地门户,倒是损兵折将不少。
“当然,这也是河东军实力强横,赵氏修行者精悍的缘故。
“总而言之,作为河东腹地的晋阳,眼下还没有任何危险可言,除了商贾少些,暗中监察四方的修行者多些,这里的一切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红蔻眼看着盘子里的糕点所剩不多了,艰难困苦的战斗就要打完了,决定一鼓作气。
她在糕点中间划了一条线,把大半枣糕扒拉到老头子那边去,捻起自己这边的几小块,一股脑儿全都塞进了嘴里,也不顾鼓鼓的腮帮子,赶紧瓮声瓮气的说话:
“爷爷,你不是说晋地民风淳朴嘛,怎么咱们到了这晋阳城门外,还会被茶棚的奸商算计,这不符合你之前说的啊!
“而且宁哥哥之前说过,有赵氏在的晋阳,一定不会有欺行霸市、恃强凌弱这种行为存在,这也跟他说得不相符啊,宁哥哥是不是说谎了?”
老头子看到盘子里那全都划给自己的枣糕,有心想要为了节省粮食再接再厉,但胃里已经开始翻涌,实在是没法再下嘴。
听罢小姑娘的话,他终于是怒不可遏,伸手重重
一拍桌子,朝柜台方向作虎王之吼:“把你们的老板娘叫来,退钱!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胳膊肘撑着柜台打盹的慵懒伙计,被老头子一声呼喝给惊得,差些把脸砸在柜面上,他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才想起自己应该勃然大怒,这便瞪着眼睛叫嚣:
“死老头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把他给我丢出去!”
之前那两个人间猛士,闻言再度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依然是气势汹汹,伫立如山,对瘦弱的老头子虎视眈眈。
红蔻扯了扯老头子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爷爷,您不是决定放过他们吗?怎么又要动手了?您这人格是不是太不稳定了?”
老头子拂袖冷哼一声,抬起下巴傲然道:“没什么原因,就是不高兴了。”
小姑娘深表钦佩的竖起大拇指。
伙计带着两个猛汉来到桌前,满脸的不耐烦:“老头子,你......”
“跪下。”对方话说到一半,老头子忽的漠然轻喝。
伙计跟两位猛士听到这话,正要不屑的嘲讽对方痴人说梦,陡然间肩头如压巨石,膝盖一软,噗通噗通噗通三声,竟然全都跪在了老头子面前!
伙计就像是白日撞见了鬼,惊骇无度,看老头子的眼神充满了不理解。
对方竟然真的是高人?
既然是高人,怎么先前不出手?
忍气吞声到此刻才发作,所为何来?
店里那些食客,刚刚还准备看这两个死要面子的爷孙俩的笑话,眼见伙计跟两个人间猛汉竟然说跪就跪了,都是目瞪口呆,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头子的目光投向茶棚后面,一道强横的气机已经稳稳锁住了一个人,冷冷道:“还不出来?是要等老头子跪请不成?”
茶棚后帘被掀起,未见其人,先听得一阵银铃般的妩媚笑声,一个布衣朱钗、徐娘半老的俏丽妇人,迈着猫步款款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见她意味深长的打量了老头子一眼,“多年未见,老头子还是这么大火气,看来修行也没什么长进。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这妇人看不出具体年纪,或许不满三十,又或许已经四十多,肌肤白皙光滑,五官精雕玉琢,没有丝毫皱纹。
然而她一颦一笑流露出的风情,却像是经过数十年的沉淀,美艳不可方物,只一个眼神便让茶棚里的食客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双目发直,再也挪不开注意力。
老头子轻蔑的撇撇嘴:“宁小子早就说过,晋阳世道清平法度井然,他不会说大话更不会撒谎。
“你这茶棚的伙计如此无理,还能在城门外开得下去,只可能是被特殊照顾的外人。”
说到这,他将面前装点心的盘子往外推了推,像是嫌弃狗粪一样:“最重要的是,普天之下四海之内,能把枣糕做得如此难吃的,老头子就只见过你!
“这店里之所以还有食客,除了因为你这老板娘尚有几分姿色,都想着来一睹为快之外,只怕也没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