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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第一氏族txt下载     第一氏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三七八 奇人异行(2)

    老板娘在桌子前坐了下来,随手拍了拍伙计,后者身上的压力随之消失,终于能够站起身来,她翻着白眼对老头子道:

    “老娘能靠脸吃饭,凭什么还要把茶水点心做好?

    “这世上的人就是如此下贱,美色当前哪里还会顾及那么多,就算我无理又能怎么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恶人脸蛋长得好,三观跟着五官跑。”

    说着,面向已经被她容貌惊艳的呆在那里,神情恍惚的小姑娘红蔻:“对待自己犯贱的人,咱们没什么道理以礼相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小妹妹?”

    红蔻回过神来,本能的就想点头认同对方,在想起老板娘到底说了什么之后,连忙果断摇头。

    茶棚里听了老板娘这话的人,不禁面色羞愧——这只是少数两个,毕竟大部分人,此刻都只顾着瞻仰老板娘倾国倾城的美色了,压根儿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老头子嗤笑道:“多年不见,还是没改这个不要脸的性子,老头子看你也没什么长进。

    “当初要不是因为你老是喜欢卖弄风情,在人前不知收敛,怎么会把自己的男人给气跑?”

    老板娘顿时不高兴了,板着脸道:“死老头子,说老娘不要脸不要紧,在我面前提那个狗男人,你这是在给老娘喂屎!是不是想打架?”

    老头子呵呵两声,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威胁,不过大家到底是熟人,或许还算得上是朋友,没必要一见面就打起来,再说这也不是他来晋阳的目的:

    “老夫只是提提他,你就要死要活的,待会儿见了对方,那还不当场上吊?”

    老板娘怒气更甚,且杀气腾腾:“如果有人要死,那也是他,怎么会是老娘?!”

    老头子摆摆手:“老夫懒得理会你们的家事,只要宁小子不在意,可以任由你们打打杀杀,老夫管那么多作甚?”

    说起正事,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了老头子两眼,不无好奇道:

    “你们终南山不也是向来不理会俗事嘛,王朝更迭、社稷兴亡、苍生苦难,都是不放在心上的,这回屁颠屁颠跑到晋阳来做什么?”

    老头子还没说话,红蔻已经摇着小脑袋开始反驳:“宁哥哥说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胡子入侵,每个齐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老板娘哈哈大笑,笑得肆意张扬。

    红蔻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老板娘抹了抹眼角笑出的一颗眼泪,宠溺的看着眼前这个脸蛋圆圆,神色呆呆,布偶娃娃一样的小姑娘:

    “小妹妹,我的伙计说店里的点心很好吃,结果如何?这件事告诉我们,伙计的话是不能信的。你可知道,这世间还有谁的话绝对不能信吗?”

    红蔻迷茫的摇摇头。

    老板娘捻起一块悲被嫌弃的枣糕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那便是权贵官员。

    “这是一群满嘴道德大义,却只会以此为名,让天下人受他们驱使、被他们豢养,为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浴血奋战的存在。

    “你要是信了这个,就离成为他们的爪牙、猪羊不远了。

    “你是不是不信?你且想想,在他们坐

    享特权聚敛百姓的血汗财富,乃至欺压残害百姓时,心中可有仁义道德?

    “这场战争,说起来是为了家国存亡,但将士浴血奋战保全皇朝后,换来的是什么呢?他们以为他们保住了国家,其实不过是保住了权贵官员们的地位、权力与富贵。

    “那些埋骨黄沙的战士和他们的家人,又能得到什么?胜利之后,他们就能不再受官员权贵欺压吗?

    “小妹妹,这个世道无论如何变化,权贵都会坐享荣华,平民只能蝇营狗苟,前者横行霸道,后者忍辱偷生,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这种事情没有意义,我们去在意它们干什么?”

    这番话老板娘说得严肃认真,又漫不经心,显然道理虽然发自内心,但她本身却对这种现象不甚在意。

    红蔻听得半懂不懂。

    她年轻还太小,虽然聪明伶俐,但却涉世未深,无法理解老板娘这些话,末了只能问道:“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大姐姐追求的又是什么呢?”

    老板娘吃了一块糕点又捻起第二块,这些在爷孙俩嘴里,滋味跟狗粪没啥区别的东西,她却吃得津津有味:

    “国事也好,时政也罢,都是过眼云烟,六朝兴废事,终究不过是渔樵闲话,皇朝兴亡天下苍生,更不值得为它们认真。

    “天下太大人事太复杂,个人左右不了,沉浸其中便没了自我。

    “这世上唯一值得我们追求的东西,便只有大道至理。大道永恒存在,至理亘古不变,真正决定天下,可以改变天下的,只有它们。”

    红蔻听得云里雾里又如痴如醉,虽然她不是很明白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但她觉得很厉害,遂紧接着问:“什么是大道至理?”

    老板娘笑了,笑得很闲适也很得意,她伸出一根葱根般的白皙手指,一团真气凝聚的火苗随即浮现于指尖。

    她就像是看情人一样,深情而迷恋的望着这团火苗,嗓音变得极富磁性:

    “真气,世间之灵的精华。它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存在?为何有的人可以利用它,有的人却不能?除了用于修行者用于符兵,它还能用来做什么?”

    红蔻:“......”

    老板娘见她不太能理解,便收了真气之焰,转而说些简单的:

    “一颗小小种子,能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是为什么,它是如何办到的?天地日月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为什么会有日夜更替四季变换,为什么会有满天繁星?

    “沧海桑田山河变迁,这个世间又是如何产生的,会不会有终点?

    “构成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人吃五谷与肉食得以果腹、生存,那人的本质跟庄稼、动物有何异同?人是从哪里来的,又要到哪里去?人跟天地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眼看着红蔻已经双眼冒圈,快要晕倒当场,老板娘心满意足了,自己倒了一碗茶,一口饮尽,美滋滋的道:“这些,便是大道至理。”

    红蔻愣了半响。

    她看老板娘的眼神,已经像是看神人。

    不过她仍有疑惑,迷迷糊糊的问:“大姐姐追求的东西那么高那么大,怎么还在这里开小店卖茶水糕点,

    手下伙计还那般无理,这不符合大姐姐的格调啊?”

    老板娘轻轻一笑:“红尘世间的人和事,不必太过认真在意,什么格调不格调,那只是俗人的虚荣心罢了。

    “我们只要不主动害人,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人间之旅,说到底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大道至理之外,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

    “一言以蔽之,堪破虚妄与束缚,方可见大道至理。”

    红蔻张大小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开,如是几次,最后发现自己头大如斗。

    她只能无助而委屈的看向老头子:“爷爷,大姐姐说得对吗?社稷兴亡、皇朝存灭我们真的不必在意吗?”

    老头子冷哼道:“一派胡言!”

    老板娘瞥了老头子一眼,悠悠反问:“若我是一派胡言,你为何还让红蔻听我说这些,中间不曾打断我?”

    老头子淡淡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尽听人言不如不听人言;红蔻年龄不小了,需要接触红尘声色,学会分辨是非黑白。”

    老板娘不急不缓,老神在在:“尽信书不如无书,可正确的道理总要信,不然就只是无知鄙夫;

    “尽听人言不如不听人言,正确的人言也是要听的,否则就只有偏见。”

    老头子乜斜着老板娘,认真的较起劲来:“国都没了,家也不复存在,哪里还有你追寻大道至理的安身之地?”

    这个问题对老板娘来说太过简单,她淡然道:

    “一个国没了,自然会有另一个国替代。追根揭底,所谓国,不过是一群统治者建立的,维护他们统治的秩序而已。

    “无论谁统治这个世间,都会有人,都会有家。区别只在于,统治者若是作恶多端,他的国就会亡得早;统治者要是不过分压榨百姓,他的国便可以亡得晚。

    “而国朝存亡,并不影响大道至理的存在,也不影响我们探寻大道至理。”

    老头子怒了,出离的愤怒。

    他恶狠狠的瞪向老板娘:“胡说八道,狗屁不通!倘若你真的只在乎大道至理,别的都不放在心上,那这回来晋阳做什么?”

    老板娘怔了怔,旋即满脸不乐意:“说道理就说道理,你扯别的做什么?”

    老头子嗤笑不迭:“千般道理,万般道理,说到底,还不是忘不了你嘴里的那个狗男人?宁小子找到了他,把他带到了晋阳,你就得屁颠屁颠跟过来......”

    老板娘顿时脸红耳赤,怒发冲冠,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死老头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去外边,看老娘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老头子呵呵两声,跟着站起身,面不改色道:“真当老夫怕了你不成?十年过去了,老夫也想看看,你修炼的大道至理,是不是让你长了真本事!”

    红蔻一看阵势不妙,连忙站起来说和,先是扯了扯老头子的袖子,让他消消气免得误伤外人,然后又苦口婆心的对老板娘道:“要尊老爱幼,尊老爱幼啊!”

    老头子和老板娘同时出声,不客气的教训小姑娘:“大人的事小孩子一边去!”

    眼看着两人就要大打出手,茶棚外走进了一个人。

章三七九 奇人异行(3)

    “两位久别重逢,何必这么大的火气,不如看在赵某的面子上,暂熄怒火如何?”

    来的正是赵宁。

    他刚从郓州过来,还没进晋阳城,察觉到两人展露的修为气机,这便顺势落了下来。

    有赵宁出面劝和,老头子和老板娘不得不暂时罢了打架的心思,虽然互相不服气,也只能干瞪对方两眼,依着赵宁的建议重新落座。

    “红蔻见过宁哥哥。”小姑娘看到赵宁就像是看到珍宝,顿时笑靥如花,不仅规规矩矩的见了礼,还热情的招呼赵宁坐下。

    赵宁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着宠溺道:“两年不见,红蔻都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可是变漂亮了不少。”

    小姑娘笑得开心,一双杏眼弯成了好看的月芽状,看起来跟一只猫儿差不多,也不知是赵宁说她漂亮让她格外受用,还是摸头的亲昵举动让她分外惬意。

    “你竟然已经是王极境中期?上回见你,你才成就王极境不久。”

    老头子抚着胡须投出欣赏的目光,看得出来,他跟赵宁关系不错,对赵宁实力的增长很是乐见其成。

    不等赵宁谦虚两句,老板娘已经哼了一声,斜眼看着他,不甚满意地道:“以这小子的天赋悟性,若是能心无旁骛专心大道,此刻应该是王极境后期才对。”

    刚刚还跟老板娘大眼瞪小眼,谁看谁也不顺眼的老头子,这会儿竟然大点其头,没有半点儿芥蒂的认同对方的论断,不无惋惜地感叹道:

    “宁小子还是心思太重了,为俗事夙兴夜寐呕心沥血,脑子里就没有不想事的时候,可惜了。要是心头没有压着巨石,天人境也未必是多大的门槛。”

    他俩在这不满、惋惜赵宁的天赋成就,颇有些指摘赵宁的意思,引得红蔻颇为不高兴,情不自禁就开口为赵宁说话:

    “宁哥哥肩上不仅担着家族兴衰,一举一动还关乎国家存亡,能不日日奔走夜夜筹谋吗?”

    老板娘掩嘴笑道:“哟哟,这还没进赵氏的门呢,就胳膊肘往外拐,这么为宁哥哥说话了?小妹妹还真是贴心呢。”

    小姑娘顿时羞臊的无地自容,手忙脚乱的反驳:“才,才没有呢!我,我这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才没有你说的那些意思......你,你不要乱说!”

    老板娘却不放过她,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小姑娘闹了个大花脸,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末了只能泫然欲泣的看着老头子,委屈巴巴道:“爷爷,你看她!”

    看她这着急上火的样子,要是此时老头子决定跟老板娘出去打架,她一定不会再阻拦,说不定还会催促他们快一些。

    小姑娘指望着老头子给她主持公道,可她忘了自己的爷爷是个老顽童,这会儿只顾着笑呵呵,压根儿没有为她出头解围的意思,约莫还在高兴,终于报了之前小姑娘迫使他吃枣糕的一箭之仇。

    好在老板娘没有穷追猛打,像是体谅小姑娘的少女情怀一般,主动放弃了调侃她的行为,转而收

    敛神色继续说之前的话题:

    “死老头子说得没错,要是宁小子跟我们一样,身处红尘之中而能剥离俗世束缚,身外了无牵挂,可以专心大道至理,的确会成就非凡。

    “可惜了,身在赵氏,这是宁小子你的不幸。”

    赵宁终于能插上话,遂摇头道:“幸与不幸,只有自己知晓。

    “于莫邪仙子而言,能够无拘无束追求大道至理,是莫大幸事,可于我赵宁而言,能够保护我在意的人和事,就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被称作莫邪仙子的老板娘拍了拍手,笑道:“虽然你这话里画地为牢、自缚手脚的意味我不认同,但不得不说,你的话很有道理,颇合我的心意。”

    老头子没兴趣跟老板娘谈论她那套大道,跟赵宁说起了正事:

    “宁小子,既然我们如约来了晋阳,你也从郓州赶回来了,跟天元可汗这一架是不是马上就要开打?”

    赵宁点点头:“若我所料不差,元木真已经在来的路上。”

    国战期间,如何对付天人境的元木真,是赵宁很早就在筹备的事情。

    在大齐没有单个修行者,能够抗衡对方的情况下,赵宁唯一能做的,就是聚集一批真正的强者来作为臂助。

    数千年的历史,造就了中原的深厚底蕴,眼下大齐虽然没有天人境修行者,但未必就完全奈何不了天元可汗。

    皇帝手中的玉玺,是中原底蕴的体现,却不是唯一。

    中原的深厚力量,一部分自然在朝廷,但还有一部分则在民间。

    若不是有这些力量在,前世大齐跟北胡的国战根本不可能打上十年,如果元木真的实力无可制衡,大齐的灭亡只是旦夕之间的事。

    前世大齐是如何对付元木真、限制元木真的,赵宁知道得一清二楚。

    在元木真强势降临汴梁,击败宋治,迫使对方二度出逃后,就已经宣告了大齐官方,没有能真正对抗元木真的手段。

    在国战大局即将全面崩坏的情况下,是一群“名不见经传”的奇人异事,相继出山,以传承千年的底蕴,展露出了深不可测的实力,这才让元木真没有能大杀四方。

    最终天元灭亡大齐,靠的还是大军征伐。

    也正因如此,大齐才能支撑十年之久。

    换言之,如何元木真没有成就天人境,那么纵使天元大军能征善战,没有可以制衡中原底蕴的顶尖力量,他们在国战中必然败北。

    由此观之,元木真一定要在成就天人境后,才发动对大齐的国战,实在是明智之举。

    当然,前世这些相继出山的江湖异人,并没有能把天元可汗真的怎么样,只是给天元可汗造成了阶段性创伤。

    而他们付出的代价,却是各自的性命。

    可以说,他们就是在用自己的命,来为大齐换取继续作战的时间。只不过奇人高人、底蕴传承终究有限,死了就没了,前世的大齐也没能抓住机会翻盘。

    在前世国战末尾时

    ,天元可汗以全盛实力再度出战,已经没了奇人异士来救场的大齐朝廷,只能被攻破最后一座京师,帝死国灭。

    赵宁重生这一世,花了五年时间游历天下,脚步遍布大江南北,核心任务之一,就是根据前世对这些奇人异士的了解,千方百计找到他们,并说服他们在此时来晋阳,合力对付元木真。

    这些高人超脱世俗,连朝廷也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世人即便有所耳闻,也不知从何找起。

    前世他们下山赴战,跟天元可汗拼杀,因为没有统一组织,所以是单独成行,力量分散,结果就是只能以命换伤。

    如今有赵宁在,情况自然就不同了。

    “即便元木真是天人境,有我跟死老头子在,配合镇国公,即便不是稳操胜券,至少也能尝试一番了,不至于一点机会都没有。”

    老板娘信心不小,而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她来说,跟天人境交手是个难得的机会,有助于她砥砺修为,窥见真气运转的更本质道理。

    “莫邪仙子跟轩辕老丈合力,的确能让我们有很大机会。”赵宁认同老板娘的论断,不过接下来他话锋一转:“但如果要想把握更大,还有一个人不可或缺。”

    老板娘不说话了。

    并且是黑着脸。

    老头子这次没有挤兑她。

    显然,赵宁嘴里不可或缺的另一个人,就是之前他们谈话中的所谓狗男人。

    “时间不多,两位就与我一同,去跟对方汇合吧。”赵宁没有再耽搁的意思,也没有留商量的余地。

    到了这时候,谁也不知道天元可汗何时出现在晋阳。

    或许他在汴梁的战斗完了就立马过来,也可能会选择先歇息片刻缓缓真气,赵宁拿不准,所以不能让老板娘跟老头子离开视线,大家得做好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

    赵宁走出茶棚的时候,一名身着赵氏家族服饰的修行者,从城门里快速迎了过来,跟几人见过礼后,他跟赵宁报了一个地名。

    赵宁离开河东去郓州没两天,之前在晋阳就安排好了一切,这里面自然就包括对老板娘、老头子的接待。

    老头子来得最晚,还谈不上招待,老板娘来了两个月了,却没住在赵氏的宅院,第三人来得最早,大半年前就被赵宁接到了晋阳,放在府邸中供着。

    只不过,这位异人明显也不是能宅着不出门的主。

    听罢赵氏族人报出的地名,饶是对晋阳城并不熟悉的老头子,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

    ,这一听就是青楼的名字,古往今来大江南北,概莫能外。

    就连红蔻,都知道那不是个正经去处,偷偷瞟老板娘的眼眸里充满担忧,很担心对方忽然暴走,亦或是撂挑子走人了。

    然而老板娘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

    这位徐娘半老仍旧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脸上没有半点儿喜怒之色浮现,就好像对方在没在青楼,是不是在瞎混,乃至有没有活着,都跟她没有丝毫关系。

章三八零 扶大厦之将倾(1)

    一行到了,赵宁先使了手下去找人。

    青楼本是个雅致去处,听曲赏画等闲事,不是没有女人进出,但不做公子男儿装扮的却极少,见了老板娘跟红蔻,艺伎客人莫不惊讶。

    所谓惊讶,一半自然是因为有女子明目张胆到青楼来,另一半则是因为老板娘的容貌,把青楼里最好看的清倌儿都比了下去。

    赵宁挥手驱散了要来招待的老鸨,跟众人在大堂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赵氏族人上楼找人已经有不短时间了,他们不需要逗留多久。

    小姑娘红蔻这是第一次来青楼这种地方,睁着好奇的大眼睛四处打量,颇有些乡下人进城的意思,嘴里还不忘赞叹这里的姐姐们长得真好看。

    等待的时间比预计的久,赵宁以为老板娘会发怒,最不济也会不耐烦,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老板娘气定神闲得很,风仪要多正常有多正常。

    自从走出茶棚,她就好似已经真正超脱世外,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尤其是完全不可能因为她嘴里的狗男人,而有任何情绪变化。

    好半响,一个白衣如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了赵宁等人的视野中。

    此人身材颀长,既有饱读书生的文雅之气,亦有世外隐士的洒脱之态,被几名念念不舍、含情脉脉的清倌儿,簇拥着送下楼时,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壶。

    看他满面红光、摇摇晃晃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从楼梯上一头栽下来。

    这当然是假象,哪怕仰头灌酒的时候,脚下踩空了,他也能准确歪在身段丰腴的清倌儿怀里,被对方哎哟哎哟的扶住。

    或许是他的手摸错了地方,总是惹得清倌儿娇嗔不已。

    只听这人边下楼边醉眼朦胧的吟哦:“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

    打了个酒嗝,摸了身旁清倌儿俏脸一把,在对方羞涩躲开的时候,

    书生嘿嘿一笑,换了首词继续吟道:“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吟罢,在清倌儿们崇拜的眼神中,他哈哈大笑起来,风流得很。

    到了大堂,终是看到了赵宁等人,放浪形骸满面胡渣的书生,抖了抖双臂从清倌儿们的搀扶中脱开身来,一口气将酒里的酒喝完。

    随手丢了酒壶,书生跟清倌儿们拱手一礼,很是不舍的喟叹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啊!”

    一甩衣袖,不顾双眸含泪的清倌儿们伸出的手,书生已是慨然转身,径直来到赵宁等人桌前。

    “赵兄,轩辕兄,多时未见,别来无恙乎?”

    书生朝赵宁跟老头子拱了拱手,不等他们回礼,目光便已落到红蔻身上,眼前一亮,不禁赞叹:“这便是红蔻吧?

    “上回见你还是十年前,那会儿你还只会玩泥巴,想不到一转眼,竟然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生得如此灵动漂亮,未来的夫君必然不是凡夫俗子啊!”

    得了夸奖,红蔻很开心,也就暂时忘记了,刚刚看到对方左拥右抱时,心里情不自禁升起的恶感,规规矩矩跟对方见礼。

    最后,书生瞥了老板娘一眼,见后者目不斜视,压根儿没看见他一般,那眼神便也迅速挪过去了,就如只是看了一个物件。

    “赵兄跟轩辕兄既然一起来了,可是元木真已经到了

    ?”书生在桌前坐了下来。

    从始至终,神色都没有半点儿变化的老板娘,到了这时好歹是没忍住,眸底掠过一抹极为阴沉的煞气,浑似能吃人一般,而且还是不吐骨头那种。

    赵宁微微颔首:“差不多了,就在这一两天。”

    离开青楼,众人一同到了赵府。

    亲自安排过老板娘等人的住处后,赵宁去书房见了赵玄极。

    “如果你所料不差,今天陛下应该已经离开了汴梁,七月那孩子也该在回汴梁的路上了。”

    赵玄极面前摆着一个布满棋子的棋盘,在赵宁来之前,他应该是自己在跟自己对弈,赵宁坐下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棋子,叹息着道:

    “我刚刚接到你四叔的回报,聚集在卫州的北胡大军,已经开始渡河进攻杨柳城。在这个局面下,杨柳城军心大溃是必然,城池须臾便会被破。

    “元木真没有马上来晋阳,应该是在等北胡大军攻占杨柳城站稳脚跟,七月这时候回汴梁,要面对的局势很艰难呐。”

    赵宁一眼便看出来,赵玄极是在借助棋盘推演战局,对方本就是大齐最通兵事的人,虽然人不在中枢,眼中却时刻都有整个战场的变化。

    赵宁道:“在确认元木真离开后,姐才会在汴梁现身。有我们之前在汴梁的布局,姐的安危不会有问题。至于姐能不能处理复杂局面,我觉得这不是问题。”

    赵玄极微微颔首,“我们在晋地挡住了察拉罕,你又在郓州打了大胜仗,天下军民都会因此更加信任我们赵氏。

    “纵然局势危殆,你姐在汴梁振臂一呼,应该也能得到不少将士的追随。

    “另外,有郓州这个稳固的侧翼,中原也不是孤军奋战,世家将领们知道这一点,也不会不愿放手一搏。”

    说到这,赵玄极看了赵宁一眼,沉吟着道:“倘若元木真今天就到晋阳,我们把握会大很多。

    “但如果元木真等到北胡大军攻下了杨柳城,这才动身北来,有这段时间的恢复,之前被传国玉玺强行破掉领域带来的损伤,基本就会消失不见。我们要胜他,把握就不大了。”

    这个道理赵宁当然明白。

    如果元木真仗着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天人境,在汴梁战后直接来晋阳,那自然是赵宁想看到的。但赵宁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

    元木真孤身战汴梁的行为,看起来张狂无比,实际上对方却不是个不谨慎的人。状态不恢复到最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他基本不会孤身涉险。

    “无论情况如何,我们都没有选择,左右不过一战而已。能做的我们都做了,胜败未到立时不可知,不必惧他什么。”赵宁有前世的见闻,信心比赵玄极要大。

    赵玄极微微点头。

    事实不出赵宁所料,当日元木真并未出现在晋阳。

    翌日正午,元木真来了晋阳上空。

    在惊骇与恐慌还未在晋阳城蔓延的时候,赵宁等人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

    汴梁城。

    走在昔日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大街上,陈安之忧心如焚。

    店铺基本都已关门,拖家带口的百姓,正背着行囊在仓惶出奔。

    小孩的哭嚎声老人的催促声,男人的咒骂声妇人的呼唤声,像是一锅煮沸的水,听得人心乱如麻。

    皇帝逃了,王极境修行者们逃了,北胡大军渡河了,杨柳城守军溃退了,汴梁距离陷落也只

    有数十里的距离,留给百姓们求生的时间并不多。

    修为没到王极境,陈安之没能跟随宋治撤离,身为陈氏子弟,他也没打算就这么逃掉。

    只是望着满目疮痍的汴梁城,心中那个想要血战一场的愿望,似乎如天上繁星一般触不可及。

    “滚开!都给我滚开!谁敢挡爷爷路爷爷就杀谁!”

    愤怒而响亮的喝骂声,闯进了陈安之的耳中。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群身着皂袍的官差,正挥动手中的鞭子,不断抽打、驱赶挡在他们面前的百姓。

    而在他们身后,则是几名同样骑马的官员,以及好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在这些马车后面,还跟着一群丫鬟仆役护着的,望不到尽头的载满箱子的车队。

    显然,这是一支达官显贵的逃难队伍,他们即便是在出逃,依然带着诸多家财,而且还能让手下的差役、护卫开路。

    那些只能挎着麻布包裹,身上没有多少银子的普通百姓,此刻本就惊恐无状,左右都是同样夺目而跑的人,哪里又能及时避开官差们的马队?

    被抽打的人不计其数,被骏马撞到的人遍地都是,为了躲避他们,相互冲撞倒在地上,乃至控不住相互践踏,发出濒死惨叫的人,更是在不断蔓延。

    哪怕是天崩地裂,大家都在逃命了,公平仍是不存在的。

    一名抱着张嘴哭嚎的的三岁小孩儿,衣衫打满补丁的妇人,被身后一名慌不择路的壮汉推倒在地,不等她同样抱着一个小孩儿的丈夫把他拉起,官差的马鞭就落在了他身上。

    眼看着高高扬起的铁蹄,就要踩落到妇人身上,满面绝望的她跟怀里的孩子即将非死即伤时,官差忽然连人带马倒飞出去,砸翻了后面好几个骑马的人。

    挡在了妇人面前的陈安之,回头吩咐了一句赶紧起身,便一步步向受惊的骑队走过去,低沉的双眼满是杀气,盯着策马上前的那个四品官一字字的道:

    “周大人,宰相已经下了令,让东京府的官差不得出逃,必须出面稳定街上秩序,你违抗上命不说,还敢当街欧杀百姓,该当何罪?!”

    留着八字胡的周姓官员,因为陈安之挡了他逃命的路,伤了他的人,正怒不可遏的打马上前,要将拦路者打死,见是宰相之子陈安之,虽然有些意外,但却没有任何忌惮之意:

    “该当何罪?到了此时,谁来治我的罪?陛下都走了,宰相的命令还有什么用?你们自己不要命了,难道就得我们都陪葬?

    “劝你赶紧滚开,否则别怪本官不客气!”

    他的话说完了。

    他的性命也没了。

    陈安之没有再跟他废话。

    他选择了果断出手。

    低了低头,看到刺进自己胸中的符剑,周姓官员不可置信的瞪向陈安之:“你......你竟敢杀我......我可是四品命官!你......你不想活了?”

    陈安之面色铁青的拔出长剑,冷冷道:“误国害民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莫说你一个四品官,就算你是一品大员,这个时候我陈安之杀了也就杀了,谁能奈我何?”

    周姓官员吐血栽倒马下,至死都瞪大着不甘的双眼。

    站在马头上,陈安之手持滴血长剑,看向被他震住的骑队:

    “从现在开始,凡汴梁城中官吏,敢不遵宰相之令守城者,有一个我杀一个!谁要是不服,就上来试试陈某手中的剑!”

章三八一 扶大厦之将倾(2)

    让汴梁官将誓死守城,的确是宰相陈询的命令。作为宰相,他有资格也有权力下达这样的命令。

    在宋治带着皇朝顶尖高手、中枢重臣们,借助传国玉玺逃离后,汴梁城中群龙无首,元木真走了后,陈询便站了出来。

    只不过就眼下的形势而言,要约束大小官吏、三军将士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很容易。

    周姓官员被杀,陈安之面前的官差队伍虽然被震慑,但生死危机面前,有的是不要命的。

    在短暂的犹豫后,他们就在周姓官员妻子的歇斯底里的招呼下,一起冲上前跟陈安之拼命,誓要清除他这个拦路虎。

    结果不言而喻。

    人头攒动的长街,很快就多出了十几丈的空地。

    这支队伍里,无论是官吏还是护卫,都成了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陈安之虽然不是王极境,但早已是元神境后期,区区一个四品官的手下,根本就动不了他一根汗毛。

    长剑入鞘,陈安之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挥了挥手,让身后跟着的陈氏修行者,将那些官吏的人头割下。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周围逃难的百姓身上。

    因为他的杀戮,很多百姓都停住了脚步。

    但在杀戮完成的这一刻,他们又一窝蜂的开始奔逃,争先恐后。

    陈安之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跃上街边的屋舍,从屋顶向下一群奔逃的官吏杀过去。

    此刻,东华门城楼前,正站着一群服绯穿紫的皇朝大臣,面对乱糟糟的城池,每个人脸上的忧愁都十分浓郁。

    “无论城中官吏还是百姓,此刻都已惊慌无度,我们要阻止他们逃离汴梁都很难,还想让他们听我们的号令守城,只怕是难上加难。”

    说话的是门第章氏的家主章琰:

    “元木真天人降临,陛下被迫出逃,王极境们都走了,汴梁人心已溃,这是比当初在燕平更加艰险的局势,我们如何收拾得了人心?”

    站在众人中间的陈询,一字字道:“汴梁必须守!正因为陛下走了,我们这些世家才更要保境安民!”

    将门韩式的大长老韩术瞥了陈询一眼,轻蔑的哼了一声,直言不讳道:

    “这么多年了,陈相名为宰相,实则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刀笔,当年内阁还在的时候,陈相被排除在内阁之外,更是连刀笔都不如。

    “但即便是这样,陈相依旧是尽心尽力为陛下打压世家,被你们父子处置的世家官将,不下千百!你们的所作所为,跟徐明朗何异?

    “徐明朗好歹还有点聪明,也要点颜面,凡事多是躲在幕后,可你们陈氏为了谄媚陛下,可是什么伪装都不要了,说你们是刀笔吏都不为过。

    “做了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坏事恶事,结果如何?一个寒门的参知政事,都能骑在你头上肆意妄为,你这个宰相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眼看着寒门如日中天,你就要面临狡兔死走狗烹的境遇了,陛下靠不住,就想在国战中立功,再重塑世家名望,靠一靠天下百姓?

    “陈询,早知如今,当初干什么去了?陈氏已经不容于世家,这个时候你想做个出头的椽子,号令群雄守卫东京,你觉得有这个可能?”

    被韩术当着众世家家主、长老的面,毫不留情的揭了老底,陈询的一张老脸黑成了锅底,嘴角抽动半响,一时竟是没能说出只言片语。

    陈氏本就是世家末流,早年间文武之争浓烈如火,徐明朗大杀四方的时候,也曾想过独善其身。只可惜陈氏能跟徐明朗虚以委蛇,终究是敌不过大势潮流。

    当初陈询被宋治选中接替徐明朗,在宋治的帝王权术下,陈询根本无法说一个不字。

    世家衰落已成定局,为了陈氏不至于像徐氏一样覆灭,能够留一脉香火,在寒门得势的天下,保住一个书香门第的身份,有立足之地,陈询不得不去做了宋治的爪牙。

    这些年自己造了多少孽,被世家们如何仇视,陈询心知肚明。

    他想要陈氏长存,但现实愈发让他意识到,他跟陈氏只会重蹈徐明朗跟徐氏的覆辙。

    身为世家,自绝于世家,身为皇帝爪牙,得不到皇帝的尊重与庇护,陈氏已无立身之本。

    国战爆发后,宋治号召天下同心协力,口口声声无分世家寒门,陈询以为陈氏机会来了。

    以他的宰相权位,只要他公正处事,未尝不能修复跟世家的关系。

    可惜的是,这都是他一厢情愿。

    高福瑞事件让陈询明白了,皇帝根本不可能放弃他的帝

    王权术。

    对已经被他打压得分外凄惨,已经对他怨忿深重的世家,他也不可能不防,不可能不留一手。

    当日被参知政事孔严华当面侮辱,陈询就明白他在皇帝与寒门官员眼中,真就只是一条咬人的狗。

    像赵氏这种将门,国战期间,宋治好歹还要倚重几分,战后有大功,宋治短期内也未必能对他们怎么样。

    但是陈氏呢?

    陈氏已经到了悬崖边,一只脚悬在半空,若不能绝境逢生,那就只有覆灭一条路!

    眼下皇帝逃了,王极境们都走了,汴梁没了青天白日,陈询头上也没了大山。

    他想要汇聚汴梁之力,放开手脚,在中原跟北胡大军殊死力战,让陈氏建立可以立身的功勋。

    为此,纵然是战死城头,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到了今日,章琰、韩术的态度让他意识到,世家已经不愿听他的号令。

    至于寒门官员,那更不可能任由他驱使。

    头上有皇帝的时候,那虽然是一座敲骨吸髓的大山,但他好歹能借皇帝的权威行事;头上没了皇帝,他什么都不是。

    他这个宰相,堪称是古往今来最憋屈、最无用、最悲哀的宰相。

    当此之时,谁能帮他,谁能救陈氏?

    谁还能帮他?

    谁又能救陈氏?

    陈询黯然道:“诸公,陈某自知罪孽深重、德薄力微,虽有宰相之名,却不足以号令大家。

    “但你我结怨是在太平时节,诸公都是世家显贵,难道还能不知道,所谓太平盛世,总是权力倾轧最盛之时?

    “文武相争,世家内斗,说到底,还不都是因为陛下想要中央集权、加强皇权?天下第一人摆下棋局,众生谁能不成为棋子?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眼下是国战时期,我们面对的敌人是塞外异族,诸公难道甘愿北胡窃据我祖宗江山?

    “陈某愿为守卫汴梁而死,诸公何以不能为大齐天下想想?”

    韩术冷笑一声:“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有什么用?韩某身为大齐将门子弟,自当浴血沙场,你陈询愿战死城头,我韩某难道还会怯战?

    “但你要我韩术听你的号令,恕韩术不能遵从!陈询,你扪心自问,你有什么资格统御四方军民奋战?”

    陈询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嘴苦涩,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琰这时候接话道:“陈相毕竟是宰相,有名分在。陈相若是不能号令四方,韩公,难道你就能?要守汴梁,必须有人牵头。

    “我们眼下还站在这里,就是因为深知汴梁不能丢,中原更不能丢!是为了祖宗留下的基业,愿意跟北胡大军殊死一战!

    “于大局而言,陈相统率军民是最佳选择。”

    韩术转头对章琰怒目而视:“章琰,你是门第之人,愿意听陈询的命令,那是你的事!

    “韩某身为将门子弟,这些年被徐明朗被他陈询被你们门第,害得如此凄惨,家族中无数人被罢官夺爵、下狱流放,今日愿意跟你们一同作战,已经是不计前嫌!

    “要我听他陈询调动,成全他建立大功,让他靠着我韩式子弟的性命,去谋得陈氏的地位稳固,在战后再来压迫我韩式,这绝对无可能!”

    章琰气得双手发抖,指了指韩术,几度张开嘴,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只能狠狠一甩衣袖。

    追根揭底,韩术的话不无道理。

    大家都不是圣人,怎能要求人家没有私念?就算是圣人,身后有家族,也不能不多考虑一些。

    在众人沉默的当口,城门内的情况,已经恶化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为了汇聚民力物力守城,城门早已关了,城中官吏军民都不得离开,但到了此时,随着涌到城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已经形成了冲击城门之势。

    维持秩序的各家修行者,阻挡起来非常吃力,很多人都被冲翻在地,眼看着这些人就要去打开城门了。

    各个世家的修行者,都不可能滥杀平民,可光是凭劝说和阻拦,在百姓们慌不择路、以命相搏的情况下,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放我们出去!”

    “为什么关着城门?陛下都逃了,还不准我们逃吗?!”

    “这些当官的想要我们都死在这,我们能答应吗?”

    “冲,冲出去!”

    “朝廷打不过胡人,却要我们为汴梁陪葬,这是什么道理?!”

    “冲,冲出去,谁敢阻拦,就跟他们拼命!”

    “拼命,拼命!”

    “.

    .....”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百姓,群情汹汹。

    在如今这个局势下,他们好似都化身成了野兽,不断扑倒拦路的世家子弟,面目狰狞的要去打开城门,踏上求生之路。

    眼看着成群结队挡在城门前的世家修行者,忍不住动用了修为之力,将扑到面前的百姓轰退,却引发了更加强烈的反扑,不能杀人却要被人潮淹没,城楼前的各个世家显贵,脸色都难看如锅底。

    “民心已经不可收拾,就算韩某愿意听你的号令,你能让这满城丧失信心与希望,惊慌失措之下只剩求生本能的百姓洪流,乖乖回去听从安排?”

    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愤怒百姓,韩术禁不住面白如纸。

    他跟陈询说这话的时候,眼中的防备与敌意已经卸下不少,情势到了这一步,如果陈询能稳住百姓,他或许可以听陈询号令。

    但要挡住数十万百姓,这谈何容易?

    浑身僵硬的陈询,只能愣在那里,绝望的看着满城百姓,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如果逃难的只是官吏,他能杀官,可这么多百姓在这里,他还能滥杀百姓不成?

    “陈相,章公韩公,你们快看!”

    就在这时,一个世家长老指着城外的军营骇然出声。

    众人闻声回头,待看清军营情形,都是如丧考妣。

    城外军营中的将士,已经开始出营、聚集、出逃!

    汴梁城外的驻军,主要是防御使的军队,还有一些义军,他们之前都被陈询下了令,务必坐守营垒,一个也不得出帐。

    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开始擅自溃逃!

    “完了......完了!城中百姓惊慌出逃,现在连军队也开始溃走,这汴梁还怎么守?中原......中原守不了了!”

    韩术身子晃了晃,要不是身边的人及时扶住,只怕已经倒在地上。

    陈询、章琰等人莫不面色灰败。

    他们现在唯一的感受,就是绝望。

    民心军心皆已崩溃,汴梁还怎么守战?

    汴梁不保,中原何以守卫?

    中原丢失,郓州、齐鲁独木难支,也只能被北胡大军吞没!

    中原大地,虽然富庶不及淮南,却是皇朝人丁最多的地方,一旦中原沦陷,晋地也成了孤岛,断然无法维持。

    大齐往后何以跟北胡抗衡?

    这国战还怎么打?

    国战争胜,已经是梦幻泡影!

    “罪人,罪人呐!”

    陈询悲愤的大呼出声,脸上阵青阵紫,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在众人连忙搀扶的时候,他流泪满面的抬头望天,无奈的大呼:

    “我们都是大齐的罪人!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章琰同样是抬头望苍天,热泪夺眶,悲恸万分:“何以至此,何以至此!我大齐何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何以走到今天这一路!这究竟是为何,为何啊?!”

    韩术颓然坐倒在地,紧握双拳颤抖着双肩,嘴角溢出了血迹,身为将门子弟,虽是不甘就此失去了沙场决胜的资格,却只能自顾自的呢喃:

    “谁来救大齐,谁能来救我大齐?!”

    其余世家家主、长老,无不是痛苦不已。

    就在这时,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从哪里升起层层青云。

    不过是眨眼间,青云便席卷了方圆数百丈的范围。

    在众人愣神的时候,两道青色匹练,从云间陡然劈下!

    一道落在了军营辕门之外,将刚刚奔逃的出去的将士,一下子给斩杀了数百!

    异变来的太快太猛,后续将士戛然止步。

    另一道落在了东华门内,那些冲击世家修行者,野兽般要去打开城门的百姓,霎时间粉身碎骨、爆开团团血雾,当场丧命者过千!

    青芒更是在城门前,犁出了一道血色的巨大沟堑!

    于是其余百姓莫不呆立当场。

    与此同时,一道威严而又坚定的声音,从天空砸了下来:“大战在即,临阵脱逃者,无论官吏军民,皆斩不赦!”

    无数军民,皆是嗔目结舌。

    陈询、章琰、韩术等人,已是一惊而起。

    他们看到一个人从半空徐徐将落。

    看到那人,众人就像黑夜中的人看到了星光,又如行将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莫不意外不已、惊喜万分。

    只见那人俯瞰着他们,淡淡教训:“身为皇朝重臣、江山柱石,在国家危难、社稷存亡之际,不思浴血报国,却在这里哭哭啼啼,所为何来?”

章三八二 扶大厦之将倾(3)

    每个见到这一幕的汴梁修行者,脸上都爬满了惊愕。

    众所周知,在宋治败给天元可汗后,汴梁城中已无王极境修行者。

    而现在,半空涌现的层层青云,以及那一击便能杀伤数百人的手段,是王极境强者才有的实力。

    有王极境高手回来了?汴梁又有王极境了?

    修行者们意识到这一点,皆是喜不自禁。

    可这个时候,谁会回来?对方难道就不怕天元可汗?不怕会被对方斩杀?

    念及于此,在各方各处抬头看向城楼上空的修行者们,心中都充满了敬佩。他们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不顾生死去而复返的强者,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他们听到了陈询等人的声音。

    陈询、章琰、韩术等一群世家显贵,在看清半空徐徐下落的人后,不约而同俯身行礼,一些人声音还在颤抖:“参见皇后娘娘!”

    城内城外的修行者们闻听此言,目瞪口呆者有之,不可置信者有之,兴奋激动者有之......无论是何种表情,他们心头的震动都是极大。

    事先谁也不能想到,皇帝都逃了,皇后竟然会回来,回到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倾覆之险的汴梁城,不避天元可汗的强大,来面对即将兵临城下的北胡大军!

    一时之间,各处的世家修行者,莫不遥对赵七月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托着巨大战斧的赵七月落于城楼飞檐,俯瞰着众人平淡道:“平身吧。”

    起身后,陈询羞愧道:“臣等失态,让皇后娘娘看笑话了,实在是惭愧。

    “不瞒皇后娘娘,汴梁军心民心已不可用,面对这么大个烂摊子,臣等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赵七月瞥了城内城外的军民一眼:“本宫来了,难道还不能收拾局面?”

    陈询、韩术等人面面相觑,随即连忙一起拱手:“愿遵皇后娘娘号令!”

    城外军营出逃的将士,虽然被杀了数百,但营垒不止一座,其他营盘的甲士,在起初的惊骇后,只是稍作犹豫,又在领头将领的招呼下继续奔逃。

    但他们同样没有走出多远,就在半空陡然降下的刀光下,死伤了数百。

    这时,他们才发现,除了高居城楼的皇后外,空中还有一名浮空而立的王极境修行者!

    孙康杀气凛然的盯着这些将士,一字字道:“皇后已经下达命令,所有人都得留下来守战,敢有不遵号令擅自出逃者,皆斩不赦!”

    领头的防御使,感受到孙康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威压,只觉得如坐针毡。若是寻常时候,他断然不敢抗命,但眼下皇帝都逃了,他为了活命,也就不可能不搏。

    “皇后虽然尊贵,但却没有资格号令末将,汴梁内外的大军,只听从皇帝陛下的调遣!

    “眼下陛下被迫离开汴梁,身边没有大军护卫,时时都有危险,末将并非是出逃,而是赶去护卫陛下!

    “孙将军,你难道要阻止末将去保护陛下吗?难道在孙将军眼里,陛下的安危就不值得考虑吗?此刻挡着大军不让出营,孙将军居心何在?!”

    防御使言辞凿凿,越说越有底气声音越大。

    到了最后,已

    是一副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忠臣模样,仿佛谁要是挡他的路,那就是对皇帝不忠,是大齐的逆臣贼子,没有立足之地,应该被千刀万剐!

    “你......简直是强词夺理!”孙康瞪着那名防御使,有心拿下对方,却始终下定不了决心。这不是他没有勇气,而是理应有所忌惮。

    中原军队只听令皇帝,这是宋治定下的规矩,莫说他孙康并非防御使的上官,就算是大都督府,想要调动大军也得有宋治的虎符。

    他能杀普通将士以儆效尤,威慑众人,但却不不可能对防御使本人怎么样。

    但孙康又不能眼看着对方逞威。

    这既是忍不了对方临阵脱逃的嚣张言行,也是因为稳住汴梁、守卫汴梁首先必须得有军队。没有军队听令,世家想要封锁城门姑且很难,又如何能够威慑城内官民重建秩序?

    “本将现在就问你一句......”孙康正待要喝斥防御使,忽的眼角一挑!

    一道青色斧影陡然闯进视野,在间不容发之际,将挺胸抬头挑衅的看着他的防御使,给当场轰杀成了一团爆开的肉酱!

    孙康心头一震,转头去看,就见城楼上的皇后,刚刚收起了手中战斧。

    防御使被杀,他的部曲无不是惊骇莫名,都恐惧的转头看向斧影飞来的方向。

    他们都看到了威严煌煌,恍若神人的皇后。

    皇后摄人心魄的声音传遍城外各座营垒:

    “本宫亲自来守城,早已做好了埋骨沙场的准备。当此之时,谁还敢不服从本宫的命令,无论何种身份,这就是下场!”

    众将士闻之,再也无人敢动。

    皇后直视着出逃的这支军队:“副防御使何在?”

    “末将参见皇后娘娘......”

    “你可愿听从本宫军令?”

    “回皇后娘娘,这需要......”

    轰!

    将士们根本就没看清皇后是如何动手的,只见青色斧影骤然将临,没有任何意外,副防御使落了个跟防御使同样的下场,在众人面前化作了一团血雾!

    副防御使丧命的一瞬间,孙康禁不住双手一抖。

    皇后雷霆斩杀防御使的时候,他看皇后的目光充满了诧异与震惊,此刻副防御使也因为一句话没说好,就被皇后当场轰杀,他的眼中就只剩下恐惧。

    皇后的铁血手段远超他的预计!

    要知道,死的可是统率十万大军的防御使、副防御使!就算是皇帝,也不会一言不合就这样当着众将士的面,杀鸡一般就这么把他们杀了!

    这哪里是母仪天下,应该以仁厚著称的皇后?

    统帅三军杀伐果断的悍将,也很难做到这种程度!

    孙康不理解,身为皇后,又是赵氏的人,赵七月难道就没有顾忌,不应该谨言慎行吗?

    孙康是什么想法,皇后不在意,她再度开口:“团练使何在?”

    “末将张京,参见皇后娘娘!愿听皇后娘娘军令,誓死不违!”不同于防御使、副防御使,张京是从营垒中出来的,他回话的时候,态度极为坚决。

    不仅是他,跟在他身后的数十名将校,也是同时俯身

    行礼,嘴中高呼:“愿听皇后娘娘军令,誓死不违!”

    看到这一幕,众将士自然是只能选择相继跟从,但孙康跟城墙上的陈询、韩术等人,却都是眼神数变。

    若只是张京本人表明态度也就罢了,问题是他出声的时候,身后有数十名将校一起说话,就好像这群人早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很好。从此时开始,你张京就是这支军队的防御使!”皇后没有给众人过多思考的时间,一道命令,就宣布了张京对十万大军的统率权。

    “末将遵命!”

    皇后的目光在城外数座大营上扫过。连绵不绝的营帐海洋,一直延伸到数十里之外,这里面不仅有防御使的军队,还有义军,人马总计超过了三十万。

    皇后的声音借助修为之力,覆盖了所有营垒:“本宫知晓,你们中或许有人不服,如果谁要说话,现在就站出来,本宫给他开口的机会。”

    出营准备逃走的军队默然无声,各个营盘更是无人出头。

    看眼下这个架势,谁还能不知道,出头的下场就只有一个?

    “既然无人再有异议,本宫就明告尔等,之后再有人敢不听本宫之令,不顾大齐江山与国战大局,不敢与北胡大军殊死作战,就休怪本宫军法无情!”

    皇后的声音充满金戈之意,震慑了所有将士的心。

    说到这里,她才从容不迫的自袖中掏出调兵虎符,向三军将士宣示:

    “这是调兵虎符,本宫统御汴梁大军,主持中原战事,是奉陛下之命,名正言顺,望尔等好自为之。”

    宋治既然放赵七月回汴梁坐镇,便不可能不把随身携带的虎符交给她,没有这个,赵七月就很难去说什么镇守汴梁。

    纵使宋治的本意,是让赵七月来汴梁送死,以此换取天下人对帝室的忠诚,但这毕竟不能表现出来,故而虎符必须要给。

    孙康、陈询、章琰、韩术等人,见赵七月这个时候才把虎符拿出来,身为世家显贵、权力场中沉浮的人物,在震动之余,哪里还能不了解赵七月的用意?

    要是赵七月一开始就用虎符约束将士,那不过是借了皇帝的势,自己的威严便无从确立,众将士听令的对象,也只是皇帝的虎符。

    赵七月先杀人立威,再拿出虎符,既震慑了全军,让所有人都见识到了皇后的心性手段,又确保了不会有人心怀贰志。

    这些理由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赵七月是不是还有其它想法,众人就不好多加揣度,毕竟眼下稳住局势守住汴梁才是基本。

    所谓的其它想法,含义就十分深远。

    譬如说,赵七月之所以要率先竖立个人威望,为的就是尽可能减弱皇帝的影响力,让汴梁军民更多的服从于她个人,而不是兵符。

    在战时,这两者区别不大,主帅个人权威与兵符代表的大义名分,甚至是不可分割缺一不可的,但在战后,这两者谁的比重大,带来的结果就会有很大不同!

    解决完了城外大军,皇后看向城内百姓。

    数十万百姓是一股庞大的力量,民心如何关系重大,要想稳住汴梁城,经营汴梁城防,乃至收拾中原战局,绝不能缺了百姓的衷心拥护。

章三八三 扶大厦之将倾(4)

    卷着铺盖准备逃难的百姓们,在城门前多了千百具尸体时,就被迫停止了脚步。

    如此血腥的场面,普通人哪里见过,无不被震慑当场。很多人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呕吐者更是不计其数。

    再也不敢往前后,百姓将眼前发生的情形,一层一层传递到了后面的人群中。

    等到赵七月初步解决了城外军营的骚乱,再回头看向城中,东华门这一片的百姓,基本都知道了城门前的事。

    汴梁军民不准出城,要一起准备守战,这是宰相之前就下达过的严令,为的是汴梁存亡与国战大局。

    陈安之带队在城中穿梭,已经杀了好几批官吏,官吏已经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了代价,这些在非常之时不听号令,冲撞打伤了不少世家修行者的百姓,没道理可以获得特殊优待。

    停下来的百姓们抬头望着城楼上的赵七月,仍是处在六神无主的状态。

    皇后的雷霆之威,他们不敢触犯,王极境的高绝手段,他们更是无法抗衡,现在城门出不去,求生之路没了,准备逃走的这些人自然慌张不已。

    但惊慌并不是城中百姓唯一的情绪。

    数十万人中,有人逃,自然就有人留,逃的人是想活一条命,留的人是无路可去,只能绝望的听天由命。

    逃走的人里面,大部分也是别无选择,如果有可能,他们当然愿意留下来,毕竟他们的家业生计财产都在这,离了这些,成了流民难民,境遇可想而知。

    富人到了别的城池,有钱安身立命,但绝大多数平民,是承受不起仓促逃离家园的代价的,他们到了新的地方,就是人命如草芥的下场。

    之所以选择逃,是因为目睹了天元可汗的强悍,连皇帝都被击败了离开了。

    有燕平城的前车之鉴在,百姓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朝廷已经抛弃了他们,汴梁绝对守不住。官府之所以下令不让他们出城,不过是别有用心,不顾他们的死活而已。

    如果有选择,普通百姓谁又愿意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去做难民流民呢?

    无论逃的还是留的,在今日都是万分绝望,那感觉跟天塌了毫无二致。逃难的百姓跟留下的百姓中,哭声从来都没有断绝过。

    而此刻,王极境的皇后回来了。

    若是别人回来,不管对方是多大的官,百姓们未必肯相信朝廷这回是真要守住汴梁。但皇后不同。

    这个天下是家天下,皇后是女主人。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城楼飞檐,那个拖着巨大战斧的娇小身影上。

    因为距离与位置的关系,很多人其实看不到皇后,但那柄巨大的战斧,他们却是看得分明。

    皇后母仪天下,皇后尊贵无双,皇后雍容华贵......有很多词可以形容皇后,有很多东西可以象征皇后,但是现在,代表皇后的是一柄丈长战斧。

    寻常时候,这是绝对不可能象征皇后的物件。

    而如今,在国难当头,北胡大军渡河而来,汴梁危在旦夕的时候,这柄战斧却是最能给百姓信任感、安全感的东西。

    惊惶不定的汴梁百姓们,不管富有的还是贫穷的,准备逃的还是准备留的,都屏住了呼吸,怀着忐忑的心情,聚精会神的听皇后接下来的话。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汴梁城的这些百姓而言,如果这个离乱的世道里还可能有希望,这个黑夜般的局势里还可能有光明,那么只可能是源自对方。

    源自这个帝国的女主人。

    多年过去,眼下身着华服的赵七月,身上已经少了公主的娇贵气,

    多了几分皇后的威严,她双眸如电的扫过大街小巷,声音沉稳的开了口:

    “尔等听仔细了,本宫现在明告尔等:渡河而来的北胡大军,拢共不过六七万,他们的主力在郓州并不在这里。

    “而我大齐,仅汴梁城外就有三十万大军,汇聚在中原大地的四方豪杰,岂止百万之众?以百万大齐骁勇,对战区区不到十万北胡蛮子,但凡我们敢战,又岂有失败之理?

    “现如今,北胡大军两面作战,半数尚在黄河以北进攻河东,目前连太行山都没能攻进去,三晋大地是多英雄儿郎,可难道我中原就没有好汉?

    “背靠父母、妻儿,你们为何不敢跟北胡大军殊死一搏?

    “胡子要来抢你们的田地抢你们的钱粮,杀你们的父母妻儿,刨你们的祖坟,让你们失去安身立命的根本,变成无家可归的乞丐,饿死在路边的白骨,难道你们就真的愿意?

    “本宫代陛下回汴梁主持战事,既是为了家国存亡江山社稷,也是为了你们的父母妻儿身家性命,现在你们回答本宫,你们可愿为汴梁而战?!”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下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流,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固然是因为是赵七月的话音,通过修为之力扩散出去时,犹如惊雷落地,在每个人耳畔成炸响之势,也是因为这席话说到了大家心里,让他们心潮澎湃。

    “草民敢问皇后娘娘,当初北胡攻到燕平城下时,朝廷仓惶南撤,只留下了满城军民死伤无数,我等焉知汴梁不会重蹈燕平覆辙?”

    须臾,在很多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城门前的人群中,有人站了起来,向城楼毕恭毕敬行完礼后,便大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是百姓们最大的担忧。他们都静静看着城楼,等待皇后作答。

    如果汴梁会变成第二座燕平城,他们宁愿离开家园,哪怕是变成难民乞丐,好歹也有个活命的幻想。

    赵七月看了这人一眼,对有人站出来问这样的问题,丝毫不觉得奇怪,她道:

    “本宫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踏出城池,要么我们保住汴梁,要么北胡大军入城时,本宫战死在城门之下!

    “自今日起,本宫每日都会巡视城防。若北胡大军果真兵临城下,本宫也会在城头奋战!

    “哪一天你们看不到本宫,看不到本宫的战斧立于城楼之上,大可以再冲出城门!”

    听到赵七月这么说,成千上万的百姓莫不动容,就连陈询、章琰、韩术等人,都是禁不住饱含敬佩的看向她。

    虽然有城外大军听令,赵七月可以强行锁城,强令青壮帮助守战,但强迫的行为终究不能完全发挥民力,真到了关键时刻,未必不会坏事。

    要说服这些出逃的百姓心甘情愿留下来,赵七月当然要拿出点东西。

    他们只是没想到,赵七月的决心会这么大,半点儿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这说明皇后不是来做做样子,让天下人不能指摘皇帝,为朝廷赢取天下人同情与忠心,而是真有可能跟汴梁战到最后一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皇后?

    这样的皇后,如何能不赢得众人的敬佩?

    说话的百姓再度躬身行礼,就退回到了人群中,没了问题。

    这时,第二个人从另一方方位站了起来,高声道:

    “草民请问皇后娘娘,天元可汗降临汴梁城时,天威赫赫无人能敌,陛下因此不得不出奔。此时天元可汗是走了,但若是他再回来,皇后娘娘可能应对?”

    听到这个问题,陈询等世家显贵都变了脸色。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也是最难应对的局面。

    百姓选择离家逃难,对汴梁能守住没信心,基本都是因为这个。

    赵七月没回汴梁的时候,各个世家显贵之所以不能同心协力,除了本身存在的芥蒂外,也是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无法找出应对方法。

    他们还留在汴梁,一方面是出于世家子弟的责任感使命感——蛀虫世家譬如刘氏庞氏徐氏,早就被赵宁剔除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利益关系,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立场与努力,赢得家声。

    毕竟无论未来如何,世家要生存,名声就不能坏;若是能得到很多百姓拥护,可以振臂一呼云集景从,那任何时候地位都有很大保障。

    随着问话的人声音落下,包括陈询等人在内,所有人都看向了赵七月。

    他们眼神闪烁。

    平心而论,这是个没答案的问题。

    他们没有应对之策!

    皇后能有办法吗?

    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皇后会怎么回答?

    能有怎样的回答?

    这个答案若是不能让众人满意,守卫汴梁守卫中原乃至继续国战,都只是一句空谈!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问题极难,难如上青天,皇后必然不好作答。

    他们错了。

    错得离谱。

    赵七月没有半点儿为难之色。

    相反,她笑了一下。

    笑得轻松、自信,明媚的像是春水初生、春阳初盛。

    很多人都晃了眼,被触动了心弦,情不自禁张了嘴发了愣。

    他们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皇后也是有绝美之姿的。

    是天下罕见的美人!

    而后,他们听到了皇后的答案。

    皇后回答道:“不瞒尔等,这时候天元可汗元木真已经去了晋阳。

    “在那里,我赵氏修行者在大都督、河东节度使与赵宁的带领下,已经做好了迎战他的准备。今日之后,尔等就会知晓,任他元木真是天人境,此战也败了!”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震得所有人都失了神。

    目瞪口呆、嗔目结舌这八个字,是陈询等世家子弟,跟汴梁军民的统一表情。

    天人境的天元可汗会在晋阳战败?

    连大齐皇帝都赢了的天元可汗,会被赵氏的人战胜?

    这一刻,很多人如梦初醒。

    他们记起了皇后的名字、出身。

    大齐的皇后,姓赵,她出自赵氏!

    她也出自赵氏!

    出自那个守住了河东,让北胡大军连井陉关都攻不下的赵氏!

    大齐的皇后娘娘,要主持汴梁战事的皇后娘娘,跟在郓州斩杀四万北胡战士的汴梁北面行营大总管赵宁将军,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是赵氏。

    又是赵氏!

    赵氏竟然这么强?

    赵氏还要为大齐的江山社稷,为齐人的生死存亡,做多少事立过少功?!

    无数军民心悸难言。

    看到这些人的样子,赵七月笑得更明媚了些,她似是对这场面早有预料,淡淡道:

    “本宫贵为大齐皇后,难道你们觉得,本宫回汴梁来是为了送死?没有守住汴梁的把握,本宫何必回来?”

    听了这话,无数人恍然大悟。

    是啊,若不是有守住汴梁的把握,明明已经走了的皇后何必回来?

    这一瞬,许多人心中对击退北胡大军,生出了极大信心!

章三八四 扶大厦之将倾(5)

    郓州。

    赵宁离开后不久,魏无羡便接到了汴梁战报。

    他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宋明等王极境高手。

    元木真是天人境,皇帝战败逃走,整座汴梁城百十万军民无暇顾及,仅能保存数名王极境——听到这些,宋明等人心神大乱。

    片刻的失声后,众人沉默了下来。

    只看他们变幻的脸色,魏无羡就知道,对方在思考去留。

    他理解对方的想法,直言道:“陛下败走,汴梁势必人心崩溃,可以预见,这个时候北胡大军渡河,王师必不能战。

    “杨柳城虽然还没消息传来,但失陷已经是不可避免,换言之,北胡大军已经杀入中原了,汴梁与中原危在旦夕。

    “我知道诸位在想什么:一旦中原不保,先前预定要支援郓州的大军,必然无法如期到来;

    “而若是中原失陷,本身就作为中原侧翼存在的郓州,更是会成为无根之木,基本只剩覆灭一条路。

    “诸位都是王极境,天下顶尖修行者,与郓州陪葬似乎没有必要,这个时候想走,我并不觉得意外。”

    被这样当众说穿并不光明的心事,宋明等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然而宋明也仅仅是觉得不好意思,并没有多少羞愧之情。

    因为时局如此。只要不想死,他并没有多少选择。

    不怕死的王极境不是没有,而且不少,譬如说鲁王宋真。

    在为孙康等人断后时,宋真为了宋氏的千秋大业,甘愿拼掉自己的性命,以求换得齐人的戮力同心与无保留效忠皇室,给宋治分分忧。

    但宋明明显没有这个打算。

    追根揭底,鲁王宋真的死,并没有起到应有作用。

    在宋真战死,而后西河城大捷的时候,效果的确是起到了,军民感奋,斗志勃发。当日赵宁率军连夜出战时,宋治想起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也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感动。

    可好景不长,且不说赵宁战后血洗郓州刺史府的事,短短几日,天元可汗降临汴梁,大手一挥,便轻而易举摧毁了这一切。

    大齐还没燎原起来的钢铁战心,霎时就被扑灭。光明世界不曾到来,大家反而坠入更暗沉的深渊。

    无论人心还是人性,其阴暗面在这样的绝望世界里,为了生存,只会无限扩大。

    形势如此,宋明等人又怎愿就这么把命丢在郓州?

    “魏将军说得不错,中原失陷,郓州就不能守。我看当务之急,是率军撤退,为朝廷保留一股精锐战力。迂回兖州取道徐州,避过北胡大军兵锋,去寻找陛下,辅佐陛下重整战局,是最佳之选。”

    宋明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南撤的打算。

    他这话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

    不赞同的人沉声道:“照这么撤军,中原就会彻底沦落敌手,没了中原大地的人丁,我们损失的力量就太多,往后要抗衡北胡,难上加难。

    “与其南撤,不如开赴中原,跟北胡大军殊死一战,保住东京汴梁!”

    这是个思路。

    但宋明不认同,他瞥了说话的人一眼:

    “我们一走,河对岸的博尔术,肯定会大举渡河追击,到了中原,也是被两面夹击,如何能稳住战局?届时只会全军覆没!”

    这也是可以推断的事实。

    第四个王极境沉吟道:“退保齐鲁如何?齐鲁大地,物丰民足......”

    宋明冷哼一声:“一隅之地,孤悬塞外,面对数十万敌寇,如何能持久?

    两个说话的王极境,再也无法开口。

    他们把目光投向了魏无羡,想要看看这位兵部侍郎、魏氏的青年俊彦,是不是还有独到见解。

    魏无羡不客气道:“今日我们固然可以退,但就算退到淮南又如何?元木真出手一回,战局崩坏一回,我们就南撤一回,这万里江山,总有退到尽头的时候。”

    宋明不说话了。

    另外两人也不说话。

    没法说话。

    这是大家心里都知道的问题,只是一直避而不谈。

    因为谈,就意味着要直面绝望。

    根本没有人能赢得了天元可汗,连势均力敌的抗衡都是奢望。

    这场国战没有未来,大齐皇朝的国祚没有明天。

    事到如今,无论愿不愿意承认,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国战胜负已分!

    作为天下唯一的天人境,元木真有吞吐天下的实力,他注定要统治九州万方,奴役大齐八千万户百姓。

    所有跟他作对的人,挡他路的人,下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是最强修行者的恐怖之处!

    魏无羡看到了宋明等人眼中的死灰般的绝望,那是万年不化的冰雪,是腐朽千载的烂肉,没有半点生机没有丝毫希望,是人世间最冷寂的存在。

    事到如今,如宋明这样的人,都已经明白,战败不可怕,损兵折将丢城失地也不可怕,再多肉眼可见的艰难困苦都不可怕。

    人世间真正可怕的,是看不到希望。

    没有希望,才是穷途末路。

    除了死亡,别无他选。

    作为大齐世家显贵,王极境修行者,战后必不容于北胡天下的存在,魏无羡本该也如宋明等人一样心如死灰。

    但他没有。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众人道:“如果元木真被击败了,诸位以为国战形势会如何?”

    众人闻言莫不愕然,继而便生出莫大的荒唐感。

    “谁能战胜元木真?连借助传国玉玺之力的陛下,都没能成功......”

    宋明觉得魏无羡这是在痴人说梦,虽然这是一个大家都迫切希望看到它实现的梦,但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这毫无道理。

    魏无羡呵呵低笑两声:“大都督、振武将军,赵氏!”

    宋明等人怔了怔,旋即便甩袖道:“这绝无可能!就算是王极境后期,也无法匹敌天人境分毫!”

    魏无羡针锋相对的问:“敢问殿下,如果这天下还有人能抗衡元木真,那么除了赵氏,还能有谁?”

    宋明:“......”

    是啊,倘若真要找一个存在,赋予他们抗衡天元可汗的希望,那么除了赵氏,又还能有谁呢?

    从国战至今的战绩来看,也只有赵氏,才可能有这么一丁点可能。

    若是赵氏都不能,那么大齐就只能坐等亡国!

    另外两名王极境心中升起不小的奢望,紧紧盯着魏无羡迫不及待的问:“魏将军跟赵将军交厚,难道赵将军跟你说了什么?他眼下在哪里?”

    魏无羡转身看向西北方,默然片刻,缓缓道:“宁哥儿已经回了晋阳。他说,元木真会去晋阳,他将在彼处,等着跟对方决战!”

    两名王极境不约而同遥望西北天际。

    春日的苍穹湛蓝如洗,没有半点儿波澜。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们又想看到点什么。

    这一刻,他们目不转睛。

    就连宋明,在目光闪烁过一阵后,也跟着看向了西北,看向千里之外的晋阳。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纵使这分可能也是幻想,但如果赵氏真的能抗衡天元可汗,那么大齐君心民心或许能够重新振作,中原或许不至于沦陷,郓州也不会陷入绝境,大齐皇朝便不至于灭亡!

    惟其如此,宋氏皇族,世家显贵,才能保住身家性命与往日地位。

    宋明顾不得许多,这一刹那,他只是希望也只能希望,赵氏能够再给国战战出一条大道未来。

    ......

    晋阳。

    赵玄极、赵宁两个赵氏最顶尖的战力,老头子、老板娘、白面书生等三个大齐江湖最神秘莫测的高手,一同浮空而立。

    在他们面前,是拉着血色天幕席卷而来的元木真。

    “好大的派头,不愧是天人境,这般风流意气,实在是我等楷模啊!”胡茬都没刮的书生,望着气势万千逼迫过来的天元可汗,一脸神往的赞叹。

    老板娘冷冰冰的道:“你就是学一辈子,也只会在青楼自夸风流,根本就不可能触及到真风流的门槛。”

    书生从后脖领里抽出一柄折扇,打开之后意态闲适的摇了摇,笑得目不斜视:“真风流也好,假风流也罢,只要开心,理它那么多作甚?”

    老板娘眼帘低沉,像是面对仇寇一样的教训道:“肤浅的追求一时欢愉,从不知道大道真理为何物,委实是悲哀可笑,白生了一颗西瓜大的脑袋!”

    被当头训斥,书生却并不生气,脸上反而多了几分笑意,摇折扇的动作也更有韵律了些:“有些人啊,就是好为人师。

    “等你有了儿子,再这么教训他不迟。

    “只不过,某些人一心追求所谓的大道真理,阴阳相合这种肤浅的事,怕是断然不会去做的,这样一来,那就没有儿子可以教训了,这才是真悲哀吧?”

    老板娘再也按捺不住,转头怒视对方:“身为大丈夫,没有一点进取心,就知道声色犬马不羁玩乐,你哪里来的颜面巧舌如簧?”

    书生也不再看着前方,转头迎着对方吃人的目光,寸步不让:“身为女人,不知道相夫教子,总是在人前卖弄风情,还好意思大言不惭?”

    “老娘生得就是这副模样,怎么就卖弄风情了,我还能把别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不成?你这死狗的嘴里何时能吐出象牙?!”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

    眼看着两人转瞬就争得面红耳赤,像是马上就会打起来,老头子赶紧闪到一边,拉开了距离。

    大敌当前,来的还是天人境的元木真,自己人却好似对危险浑然未决,要先内讧上了,而跟他俩都有交情的老头子,竟然完全没有劝架的意思。

    这一幕让赵玄极不无担忧,他问赵宁:“你找来的这几位异人,性子是不是太散漫了些?”

    昨日老板娘跟书生相见,两人是谁也不理会谁,权当对方不存在。到了今日到了此时,终究是老板娘先忍不住了,挑起了话茬。

    没想到两人一对上话,局面就有失控之象。

    如果是旁人,面对这样的局势这样的景象,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心生忧虑,但赵宁却毫不担心,笑了笑:“无妨,误不了事。”

    就在这时,近到千步之外的元木真,看着赵宁等人,高高在上的开了口:

    “赵玄极,你们赵氏可做好准备引颈受戮,为一百二十多年前血洗草原的杀伐,付出该有的代价了?”

章三八五 扶大厦之将倾(6)

    未给赵玄极、赵宁留搭话的空档,元木真继续道:

    “朕也不难为你们,只要你们赵氏满门伏诛,朕今日便绕了晋阳百姓,如何?赵氏肯不肯为黎民百姓做出牺牲?”

    听到这里,赵玄极再也忍不住。

    身为大齐第一高手,统率皇朝所有大军的大都督,百余年前横扫草原、杀人如割草的赵氏的这一代家主,他自有傲骨。

    纵然元木真是天元王庭可汗,这天下唯一的天人境,赵玄极也忍不了对方如此大言不惭,他冷哼一声:

    “元木真,亏你还记得,一百二十多年前,你们草原是如何被我赵氏先祖征服的。如今在本公面前大言炎炎,你凭什么?就不怕贻笑大方?”

    赵玄极此言一出,元木真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洪亮,远传数十里,惊得晋阳城中的官民无不抬头,惊恐的望着他。

    他道:“凭什么?就凭你们南朝的皇帝,都败在朕的手下,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仓皇而逃!

    “赵玄极,你莫不是觉得你挡住了察拉罕,便可以志得意满、目无余子了?你可知何为天人境?”

    晋阳人听了这话,再见无边无际的血色苍穹,长天下神人一般的元木真,他们的反应跟汴梁的百姓并无多大差别,都是吓得面如土色。

    赵玄极大袖一甩:“陛下一时失手,不代表我大齐就败了。元木真,中原皇朝人杰地灵、豪杰无数,岂是你一介草原蛮子能够理解的?

    “倘若你认为,你在晋阳能像在汴梁一样逞威风,那你就大错特错!”

    晋阳人精神一振,又纷纷转头看向镇国公,心中好歹升起一些希望。

    “哦?是吗?你区区一个王极境后期,有何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元木真哂笑一声,轻蔑的不屑于跟赵玄极多说,扫了一眼赵宁等人,目光最终在赵宁身上停了停,眸中的睥睨、不屑之色不加掩饰:

    “想来你便是赵宁,凤鸣山与西河城两战,你算是有点战绩。怎么,杀了些无关紧要的蝼蚁,现在也觉得自己能跟朕交手了?”

    说着,不等赵宁搭话,他便淡淡地接着道道:

    “都说南朝多豪杰,遍地是好汉,外族难以匹敌,朕也曾以为如是。可自朕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人能挡,如今看来,所谓南朝俊杰不过尔尔。

    “赵氏作为南朝第一世家,你赵宁身为南朝最惊艳绝伦的修行者,旁人或许说你们是英雄,对你们顶礼膜拜,可在朕眼中,你们亦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

    “大丈夫天生八尺之躯,必要立不世之功遂凌云之志。朕为了廓清宇内吞吐八方,日日征战夜夜苦修,未曾有片刻懈怠,至今已有二十五年!

    “整整二十五年,朕终于造就了属于自己的天下大势,一手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历史潮流!赵宁,你且说说,这股大势潮流,当世何人能挡?!”

    这番话字字万钧重于山峦,回响在四方天空,砸落在晋阳街巷,掷地有声摄人心魄,有若不可忤逆的天音,无法辩驳的至理。

    这些话震得晋阳数十万抬头望天的军民,

    皆是目瞪口呆。

    元木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骤然睁开,霎时双目如电,他张开双臂,仿佛要将天地都揽入怀中,他沉醉其中意气风发:

    “这大好的万里江山终究是朕的,千古风流第一人也必然是朕。于后世千秋万代,无数人家的楼台,我元木真的天威必朗照之!

    “想那千卷青书万卷史册,都必将对朕的功业浓墨重彩!历史的大河川流不息,后来的子孙络绎不绝,每个人都会在读到朕的事迹时热血似火、心潮澎湃!

    “赵玄极,赵宁,你俩说说,纵观古今放眼天下,朕,是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英雄?!凭那只知加强皇权,不知强国为何物的宋治,如何与朕抗衡?!”

    雷鸣般的声音激荡在晋阳每个角落,震得这方天地鸦雀无声。

    此时的元木真,风华如日当空。

    顾盼自雄,他是天下第一人。

    赵玄极恼羞成怒,怒不可遏,指着元木真大声喝骂:“一介胡虏,不通礼仪不识教化,也敢妄谈古今大事、青史潮流,简直是鹦鹉学舌,不知所谓!”

    赵宁没有说话。

    自从降临晋阳,元木真便是好整以暇,不急不躁不忙着出手,完全是一副猫戏老鼠的模样,居高临下的享受主宰、捉弄他人命运的权威。

    对天人境的元木真而言,这普天之下没有对手,南下攻灭大齐,是他建立前无古人的千秋功业的一大步,也是最为关键,最有难度的一步。

    现如今,他已经击败了大齐皇帝,后者拿出传国玉玺,也没能奈何得了他。

    在他看来,整个大齐唯一还有资格成为他对手的人,便是百余年前领兵荡平草原,现如今稳住一方战局,且有大胜战绩的赵氏。

    败了赵氏,他便是真正的所向披靡,可以宣告自己天下无敌。

    面对赵氏这个敌人,这个可以让他直视几分的对手,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在他眼中,这普天之下,也唯有赵氏有资格听他的豪情壮志、枭雄心迹。

    今日不对赵氏说,来日他便没人可以说。

    对元木真而言,赵氏,以及这些年表现非凡,给了造成了不少麻烦的赵宁,是值得正眼看几分的对手。

    对赵宁而言,元木真不是什么值不值得正眼看的敌人。

    在赵宁这里,元木真就是此生最大的死敌。

    重生后,赵宁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解决这个死敌。

    作为一个将门子弟的他,起初以为只要保全赵氏,剔除几个蛀虫世家,让朝野认识到北胡威胁,早做准备,凭借大齐深厚的国力底蕴,自然就能战而胜之。

    后来他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逐渐意识到,一个皇朝的灭亡,必然有它全面的根源,不是几个世家的问题,也不是单个方面的差错。

    从未败给过异族的中原皇朝,被北胡大军攻灭,也绝非只是自身不济,还有对方分外强悍的原因。

    赵宁原本想自己多做些事,就能协助皇帝渡过这场时艰。这个方法,在他认识到宋治的深层政治图谋后,不得不黯然放弃。

    元木真说得没错,比起骄傲了千年鄙薄了异族千年,只知道加强皇权的中原皇帝,起于微末一路杀出来,而且励精图治天赋绝伦的元木真,实在是强了太多。

    赵宁最终也想明白了,要战胜北胡战胜元木真,他不能指望皇帝。

    他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积蓄力量、收拾人心、凝聚世家百姓。

    这些年来,他殚精竭虑,做的事多不胜数,谋的局纷繁复杂,因此影响了精力、心绪,耽误了境界提升,没能如老板娘、老头子所言,成就王极境后期。

    但赵宁从未后悔。

    一方面,就算是到了王极境后期,他跟赵玄极联手,也胜不了元木真;另一方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必须要看得长远,避免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他已经在内心无数次迎战过元木真,而今,对方终于是到了眼前。

    对方雄视天下,凭借天人境的无上修为与麾下精兵强将,把世间豪杰看作土鸡瓦狗,把大齐看作囊中之物,还想建立流芳百世的功业,顺便将赵氏这块不大不小的绊脚石踩碎。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赵宁不想说话。

    不想跟元木真逞口舌之利。

    那毫无意义。

    他想的事情只有一件。

    只有一个字。

    战!

    一战分胜负。

    一战诀生死!

    一战定乾坤!

    于是他抽出了长刀。

    在晋阳数十万军民的仰望下,在这些人肝胆俱颤,像汴梁军民一样恐惧慌乱的时候,他手中的长刀指向了千步之外的天元可汗。

    当赵玄极的话音落下,元木真正待讥讽他的时候,赵宁低喝出声,喊出了那两个字:

    “出战!”

    这两个字喊出来的时候,声若千军,势胜雪崩。

    无数个仰望当空的晋阳人,被这道声音得浑身一抖。

    而后他们便看到,遮天蔽日的血色苍穹中,一道青色光柱直上九霄,分外耀眼夺目。

    而后,便是数道光柱相继迭起,成群星拱月之势,直冲天穹!

    这些光柱在血色海洋中,冲出了一道道闪电密布的翻滚层云。

    旋即,漫天的真气黑潮喷薄如瀑布飞流,曜日般的刀光犹如弯月临世,从赵宁手中的千钧上猛地挥斩而出,以开天辟地之势,斩向了负手而立的元木真!

    第一个相应赵宁的号令,抢在众人之前出手的,是美艳倾城的老板娘。

    这位徐娘半老依然风韵万千的女子,之前在跟白面书生的争执中,就已经怒发冲冠,此刻纵然面对的是天人境,怒气也无法收拾,将对方当作了发泄对象。

    “今日老娘就看看,天人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老板娘周身真气勃发,长发飘起衣袍猎猎,双手在胸前飞快结印,一阵眼花缭乱的变化后,她眉眼如剑杀气毕现,叱咤一声:“莫邪!”

    一柄造型邪魅妖冶、符文古朴晦涩的百丈血色长剑,从她的领域中霎时飞射而出,破空间速度奇快无比,剑身两侧真气如流,斜向下直取天元可汗!

章三八六 扶大厦之将倾(7)

    眼见气势滂沱的刀光临面,诡异莫测的剑气袭来,元木真轻轻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鄙薄之色,不紧不慢的抬起了手。

    如在汴梁上空主宰世间万物时一般,他淡淡地道:“朕令:溃散。”

    血色苍穹红光陡然一明,就如灯笼被点亮,股股真气洪流猛地一动,好似活了过来,投下的赤色光芒霎时覆盖刀光、剑气!

    于是,刀光崩散。

    刚刚看起来还足以开天裂地的百丈匹练,随着元木真话音落下,就如破灭的水泡、摔碎的镜子,化作无数细小无用的真气雾气,当空飘散消弭。

    没有任何滞涩,亦没有任何悬念。

    元木真嘴角浮现出一抹哂笑,就像看到蚂蚱张牙舞爪要吃自己,结果却被自己轻轻一下就踩成了肉泥。

    这种程度的交锋,在他的心中掀不起任何波澜,也带给不了他多少愉悦,更别提得意。

    但就在刀光崩散的下一刹,元木真忽的心动一动,瞳孔微缩!

    飓风般的黑潮曜日般的刀光后,那道本该被他的修为之力一并压散的剑气,却没有消失,而是依然以快逾闪电的速度向他刺来!

    因为刀光崩散时,真气如雾炸开,起到了遮掩效果,加上元木真理所当然的认为,王极境的攻势根本不可能抗衡他言出法随的手段,不曾如何戒备留心,此刻竟然让剑气瞬息临面!

    “好快的剑!”

    元木真脑海里浮起这个念头。

    他当然不至于慌张,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只是稍感意外而已。

    不过,此时再用言出法随的手段已经来不及,面对这道玄奥妖冶,必然威力不俗的剑气,元木真的应对之法很简单。

    他只是挥了一下衣袖。

    动作轻逸的就像是要拍开一只苍蝇。

    在他眼中,天人境以下的进攻手段,对他根本没有威胁。既然没有威胁,那跟苍蝇又有什么区别?

    他只需要轻轻挥袖,凭借天人境固有的修为之力,就能将这道剑气拍散,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创伤,连风仪都不会有半点儿影响。

    但这回元木真错了。

    错得不小。

    当他的衣袖刚接触到剑气的瞬间,他就发现了不对。

    这不是剑气。

    而是真正的剑!

    威力强悍,远超他之前预计不说,更兼坚固异常,绝无可能一拍而散!

    元木真眸底掠过一抹不浅的讶异。

    方才他是亲眼所见,这“剑气”是从老板娘的领域之中发出的,那自然就是真气凝聚,怎么会不是剑气?

    真气碰撞炸裂,轰隆隆的气爆声,一圈真气浪潮猛然荡开,因为剑身蕴含的巨大力量,元木真被逼得后退数丈!

    “好手段!怪不得先前没有溃散。”

    但元木真非凡没有恼怒,反而心生喜悦。

    能将实体符兵隐藏在领域漩涡中,在他都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给予他这样强烈的攻势,这是超出了元木真知识范畴的事。

    除了传国玉玺,他在大齐又发现了一股非凡的力量,有了一个可以勉强作为对手的存在。这让身在高处不胜寒、倍感寂寞的元木真,感受到了一点惊喜。

    他立即将目光锁定在老板娘身上,想看清楚这个明明只有王极境修为,却能发出将他轰得后退的一击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名为“莫邪”的长剑,在击退元木真后,自身也反弹而回,而且距离远不止数丈。老板娘白皙如雪的面颊,霎时飞起两抹不正常的绯红。

    显然,正面硬拼的这一手,让她经受了不小压力。

    现在她眼帘低沉,迎上元木真看来的目光时,却不仅没有丝毫退让,反而柳眉间煞气如剑,摆明了是并不服气。

    只见她十指结印,那倒飞而回的莫邪剑,便毫无预兆消失在了半空。

    不过是呼吸间,她眼中精芒一闪,刚刚消失的长剑,竟然自元木真背后不远处凭空浮现,且再度飞速刺了出来,直取元木真后心!

    看清老板娘美艳面容妖娆身姿的元木真,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对身后的长剑好似没有察觉,只是笑着对着老板娘道:

    “美则美矣,就是老了些,只可把玩一番,不能长相伴了。”

    听罢这话,老板娘双目冒火,咬牙道:“无耻蛮贼,老娘切了你的子孙根!”

    话音未落,那奔着元木真后心去的长剑,进攻路线骤然一改,竟是朝着对方挡下去了。

    元木真并不理会近在咫尺的长剑,而是早早向老板娘的领域伸出手:“朕令:溃散。”

    这一回,他选择对老板娘的领域下手!

    无论那莫邪剑如何神出鬼没、变幻莫测,终究是要以王极境的修为之力来催动,只要能毁了老板娘的领域,她便无法再顺利施展手段,莫邪剑也就成了无源之水,强不到哪里去了。

    这是釜底抽薪之法。

    传承千年的莫邪剑,或许能抗衡言出法随的摧毁,但王极境的领域可没有传承一说,断然经受不了元木真这一击!

    倘若真让元木真得手,老板娘基本也就没了什么战力!

    眼看着血海开始亮起,千钧一发之际,元木真忽然止住了手中动作。

    一柄长剑已经出现在他头顶!

    跟莫邪剑不同,这柄长剑要宽得多,装饰也要简单得多,如果说莫邪剑是妖异,那这柄剑就是质朴锋锐,没有丝毫花哨之处,就如沙场甲士。

    这柄长剑的剑柄前,用大篆字体刻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字。

    干将!

    长剑干将兀一出现,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后发先至,直直坠刺元木真天灵盖!

    元木真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凝重之色。

    迫不得已,他只能放弃毁灭老板娘的领域。

    眼看长剑已经刺中元木真的脑袋,可是下一刹那,元木真已经消失在原地,速度之快变化之离奇,就如莫邪剑在老板娘的控制下,神出鬼没的场景。

    两剑一横一竖,相继刺空,只在半空拉出两道锐利的真气痕迹。

    元木真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时,已经远在千步之外的另一个方位。

    他郑重其事的向出手的人看去。

    那是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白面书生,看起来已过不惑之年,跟操控莫邪剑的女子不同,这厮指挥长剑靠得不是结印,而是手中折扇。

    一举一动莫不是行云流水,说不出的写意潇洒。

    元木真像是想起什么,恍然道:“莫邪,干将,原来南朝真有这两柄神剑。”

    他虽然身在草原,但对大齐的事知道不少。

    早年萧燕在燕平时,也曾多方打探大齐的风俗人情、奇闻异事,对修行界的情报更是没少搜集,跟他回

    报过干将莫邪的事。

    传说中,这两柄剑位在十大奇兵之上。

    有人说它们是实实在在的符兵,有人说他们是飘渺虚无的剑气,还有人说他们半虚半实,其实是功法传承。

    这两门传承,需要天赋绝伦的修行者修炼到非凡境界,才能将它们显现出来。而一旦修炼到这种高度,它们便有鬼神莫测之能,不可捉摸不可匹敌。

    无论这两柄剑是虚是实,传闻中唯一不变的评判,则是它们威能无双!

    只不过,十大奇兵姑且难得一见,据说已经遗失了一些,世人不辨真假,就遑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兵了。

    元木真原本以为,这两柄剑只是故事,没想到却是真实。

    这让他既心生忌惮,又兴致盎然,迫不及待要把它们弄到手,好好观察研究一番,他看老板娘跟书生的目光,随即变得炙热。

    “天下符兵,如有能配得上朕的,恐怕也只有这等神兵了!”元木真如是想道。

    元木真说了什么在想什么,老板娘完全不在意,反而是在第一时间,转头对一旁的白袍书生怒目而视:“死狗,谁要你救!”

    中年书生在操控干将剑之余,也转头回瞪了老板娘一眼:“谁要救你?我只是不想放过跟天人境交手的机会!你休得聒噪。”

    老板娘气得柳眉倒竖,却无暇跟他斗嘴皮子,大敌当前,她再是想咬下书生脸上一块肉来,也需得先对付了元木真再说。

    元木真刚刚收起对晋阳的轻视之念,有了全力以赴夺取宝物的念头,未及出手,耳中忽闻一阵玄妙深邃的音律,符符钻心,扰乱他的心绪,挑拨他的真气,让他在心烦意乱之外,体内真气也有紊乱之兆。

    他暗暗一惊,正待去寻找音律源头,又是禁不住眉心一跳,!

    他的视野中,一个王极境的领域真气云层中,竟然再度出现了一柄大剑,以排山倒海之势,径直朝他斩了下来!

    那剑比干将剑莫邪剑要更宽更厚重,简直不像是剑,更应该说是铡刀,却偏偏是剑的模样,通体毫无装饰,只有石磨般的颜色,斩下来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真气流光。

    但就是这柄剑,却让元木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它看似下落的缓慢,实则在元木真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压到了身前,仿佛连青天都能劈开,有着无法形容无法言说的威能!

    “是传闻中的轩辕剑?!”元木真心神凛然,立即伸手发动手段,“朕令:迟滞!”

    之前用言出法随的手段,想要莫邪剑溃散,已经宣告失败,现在面对这柄古朴沧桑的巨剑,元木真也不认为自己能摧毁它,故而只能尝试令它放缓速度,好给他避过剑锋,去斩杀控制这剑的修行者的机会。

    扰乱元木真心绪真气的音律声,源自一柄二胡。

    拉二胡的人,是站在赵氏府宅主屋屋脊上,须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头子。

    但真正操控这柄巨剑的,却不是老头子,而是盘膝坐在老头子身边,紧闭双目的小姑娘红蔻!

    在斩出第一刀后,便没有再动的赵宁,立身于老头子跟小姑娘面前,凝望着前方的天元可汗,眼中的杀气前所未有的浓郁。

    就是在这时,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用掠空步的身法,闪烁间近了元木真的身,毕生修为凝聚于拳上,狠狠轰向对方:“撮尔小贼,吃老夫一拳!”

章三八七 扶大厦之将倾(8)

    元木真从未想过,晋阳之行自己会有什么损伤。

    就算像在汴梁时一样,遇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中原底蕴、莫测手段,以他天人境的修为,也足以扫平一切。

    可眼下,头顶的轩辕巨剑斩落而下,赵玄极饱含王极境后期之力的一拳轰来,元木真已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相搏。

    “朕令:迟滞!”

    言出法随这回没有失效,劈天而落的巨剑轩辕,在距离元木真面门不过数丈,锋锐剑气已经在他的圆罩形护体真气中寸寸直进时,骤然放缓了速度。

    趁此机会,元木真腾挪身形,掠出剑气威胁范围。

    就在这个过程中,赵玄极已然一拳轰至。拳芒构成的偌大拳头,犹如横飞而来的陨石,重重砸向元木真前胸!

    仓促之间,元木真冷哼一声,状似随意的一拳迎上。

    赵玄极那仿佛连山峦都能拦腰轰断的拳芒,碰上他只是被真气浅浅包裹一层的拳头,看起来应该大象踩蚂蚁一般,将其瞬间冲烂,却不料,拳芒霎时不得寸进!

    非只如此,以元木真的拳头为圆心,蛛网般的裂痕转瞬蔓延到了楼房大的拳芒上,又在间不容发之际,令拳芒轰然破灭!

    赵玄极受此一击,面色一白,闷哼一声,气机为之一塞。

    元木真正待调动真气,给予赵玄极全力一击,重创这位赵氏的王极境后期强者,干将、莫邪两剑已是一左一右划空而至!

    前者取其右颈,后者竟然还是奔着他挡下而去,逼得他不得不立即应对!

    元木真眼中闪过一丝恼火之色。

    他同时伸出左右手,分别对向干将与莫邪,喝道:“朕令:坠落!”

    已是近到元木真身周不远处的干将剑与莫邪剑,顿时剑身剧烈颤抖,刺耳的嗡鸣声中,一圈圈真气流波呈不规则的圆弧状接连散出,在血色苍穹下,勾勒出碧波荡漾般的场景!

    两剑没能再进一尺,但也没有在元木真的喝令下,真就当空坠落。

    两股力量激烈交锋,犹如两头较劲的蛮牛,瞬息之间谁也没能奈何谁。

    赵宁转头去看,就见控制长剑的老板娘与书生,此刻都是聚精会神、牙关紧咬。

    前者的结印的动作停滞于半途,纵然拼尽了全力,十指也无法结下下一个剑印,反而颤抖不已;

    而书生伸出的持扇手臂,也在奋力往下压,却好似是绑上了万斤大石,难动分毫,反倒是是脸色越来越白。

    这个刹那,两人都在奋力支撑。

    相持只是眨眼间的事,赵宁去看老板娘跟书生的下一刻,耳畔的二胡声陡然变得激昂,正如那银瓶乍破水浆迸,又似那铁骑突出刀枪鸣!

    赵宁视线转移,这便眼见拉二胡的老头子,动作已经快了许多,沉浸其中的样子好似在捞月勾日,须发抖动时有癫狂之意,一拉一送间不失雄发之姿。

    闭眼盘膝而坐的小姑娘红蔻,粉嫩的脸颊则已是一片潮红。

    高空上迟滞片刻的轩辕巨剑,剑锋一转,再度向元木真劈了下来!

    这回它的速度更快,原本石磨般暗淡无光的剑身

    ,竟然映出耀眼夺目的银光,剑身两翼急速往后流溢的真气更加磅礴,仿佛一剑可擎天,一剑亦可沉陆!

    与此同时,赵玄极再度一拳轰向元木真!

    元木真脸色暗沉。

    闪电间,他放开了干将、莫邪两剑,左臂大袖一甩,立时带起一股长达数百丈的真气飓风,迎面碰之的赵玄极,如遭铁骑冲撞,顿时倒飞出去!

    于此同时,他右臂握拳上击,跟斩落的轩辕巨剑接在一处。

    一时之间真气云爆,天空好似裂开,骤然扩散开的圆面真气,竟然将血色苍穹都给遮盖住,蔓延出去不知道多远,好似将天空分作了上下两半!

    天空中不见了元木真,也不见了轩辕巨剑。

    抬头仰望的晋阳军民,看到这一幕无不是嗔目结舌,有那胆子不大的,更是被这天威般的景象,给震得当场膝盖发软、跌坐在地。

    老板娘与书生身上压力顿消,都是眼前一亮,于是剑印结上,折扇挥落。

    一抹妖异的赤线,一道森寒的白光,在真气海洋中划破了当空!

    当真气流散,赵宁再看到元木真时,就见对方已是在另外一个更远的方位。

    他的左肩衣袍破裂,伤口肉眼可见,右腿同样有一道血口子,深度不浅!

    众人合力,发挥了无与伦比的战力,终是让元木真受了伤!

    ......

    左肩与右腿的伤口,元木真没有如何去理会,他的确受创了,但也不过是轻伤而已,对他而言不值一提。

    但这两道伤口,却让他以全新的目光,重新审视眼前这群王极境的大齐对手。

    能让他受伤的存在,无论如何都容不得轻视。

    “赵玄极之外,这三个名不见经传的南朝修行者,手段可谓是不俗。”

    元木真沉着脸这样想,“倘若只是一个人,纵使言出法随的手段不能夺他们的剑也不能毁他们的剑,但也能迟滞他们的剑势,我要胜之并无难度。

    “但是现在这样的人有三个,三剑配合之下便有些麻烦。

    “赵玄极这老匹夫,仗着赵氏绝学‘掠空步’,也能须臾之间近我的身,半途拦截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他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天人境,如果只是这老匹夫,我反手就可灭之。

    “三剑之中,轩辕剑正面威力最强,干将莫邪不过是胜在神出鬼没而已。

    “那老头子的二胡声,也颇有些玄妙之处,若不是朕的真气调动略微受到了影响,刚刚也不可能避不过干将莫邪的剑锋。”

    念及于此,元木真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的目光落在赵氏大宅屋顶上,轻笑一声:

    “南朝果然还是有些人物。比之只会仗着传国玉玺逃命的宋治,你们强了不止一星半点。这趟晋阳之行,朕能收获这些惊喜与乐趣,算是没有白来。

    “既是如此,今日你们就陪朕好好游戏一番。只希望你们能撑得就些,让朕能够体会到更多欢乐。

    “毕竟,今日之后,这普天之下,也就无人能给朕作陪练了!”

    说到这,元木真的身影乍然消失在原地!

    之前他只是站在原处,以目中无人的姿态迎接众人挑战,而现在,他改变了战法,开始正面抢攻!

    ......

    老头子、书生、老板娘与赵玄极等人,在经过刚刚这番跟元木真的交手后,俱是面色暗沉、心神凛然。

    天人境究竟是什么存在,有多么强大,每个人都切身体会到了。

    仅仅是抗衡对方言出法随的手段,老板娘与书生就已是倾尽所能,眼下深感力不从心,气息不复起初时鼎盛。

    而赵玄极近身接了元木真两击,虽然那两击对方都是在三剑威胁下仓促为之,未竞全力,却也让赵玄极脏腑都受到了打击。

    这会儿他是众人之中,气机跌落幅度最大的。

    老板娘仍是那副对谁都不服气的样子,咬着腮帮子恶狠狠道:

    “这天人境虽然不凡,但若是老娘愿意以命相搏,未必不能让他吃个大亏!又不是什么不能抗衡的存在,元木真这狗蛮子神气什么?”

    身为王极境,能够逾越境界的巨大鸿沟,给天人境造成大麻烦,这让老板娘对天人境没了那么多敬畏。

    但饶是如此,她也只能说让对方吃亏,没有能够让对方跟她同归于尽的底气。

    她有心情出言嘲讽元木真,其他人没有。

    耳听了元木真居高临下的霸气之言,眼见得对方的身形、气机凭空消失于视野与感知,站在老头子身旁的赵宁,当即察觉到了对方的打算。

    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手抓住老头子,一手抓住红蔻,发动已经修炼到圆满之境的掠空步,带着两人疾速从原地闪开!

    他们前脚刚走,元木真后脚就到了。

    整座屋宇都在元木真的一拳之威下,骤然化作了一团爆开的齑粉!

    不只是屋宇,整个院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全都消失不见!地上留下的,只有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圆形深坑!

    这一幕让老板娘、书生与赵玄极等人眉眼一跳。

    倘若赵宁没有及早带着老头子与小姑娘撤离,他们被天人境全力一击砸中,即便不会成为一滩肉泥,也会离死不远再无战力!

    一拳落空,元木真微微一怔,大感意外。这可是他主动进攻后,志在必得的一击,求的就是先解决控制轩辕剑的老头子与红蔻。

    没了威力最大的轩辕剑,他可以慢慢处理干将与莫邪。

    不曾想,这一击竟然被赵宁事先避开!

    元木真转头向赵宁闪避的方向看去,眼中已有寒彻入骨的杀气。

    仅仅这一瞬,他就判断出了,只是王极境中期的赵宁,进退之间的速度,完全不输给赵玄极。

    很显然,掠空步这门赵氏极难修炼的功法,已经被赵宁修炼到了大圆满!

    “赵氏这个小子天赋非凡,纵观草原无人能及,且心性上佳灵性十足,若是让他脱身存活,在我之后只怕无人可以制衡!”

    元木真脑海里闪过赵宁的种种事迹,马上有了决心:“为永绝后患,今日必要杀了此子!”

    念头浮现间,元木真施展身法,再度向赵宁与老头子猛攻而去!

章三八八 扶大厦之将倾(9)

    赵氏的掠空步虽然厉害,但由王极境施展出来,比之天人境的手段仍是弱了。

    无论是王极境后期的赵玄极,还是王极境中期的赵宁,都无法在速度上胜过元木真。

    刚刚赵宁成功带着老头子与红蔻闪开,靠得是前世对元木真的了解,十年生死徘徊对危险的直觉,预判了元木真的陡然发难。

    眼下元木真再度攻来,他就无法再度保全老头子与红蔻。

    元木真一个闪烁,便到了三人面前,眼看着他手上拳芒凝聚,已成一片参天巨影,将三人完全尽数纳入打击范围,就要砸到他们脸上!

    形势紧迫之际,干将、莫邪两剑,同时从侧翼斜刺了出来,直奔元木真的脖颈、小腹要害!

    元木真这一拳若是果真轰出来,赵宁三人生死姑且不论,他自己必然身受重创。

    之前老板娘与书生没能及时应付元木真对老头子的袭击,但这回他俩都有了准备,在意识到元木真要先取老头子后,立马控制长剑前来掩护。

    元木真目光微微一沉,来的不仅是干将莫邪两剑,还有赵玄极!

    而正前方的老头子与红蔻,哪怕是被赵宁提着后衣领子飞撤,或站或坐的姿势神情都没有半分改变,二胡声丝毫未受影响,红蔻的眼睛也没有睁开。

    不消说,轩辕巨剑随时都会再度落下。

    元木真一下子又陷入了方才被击伤时的处境!

    若是他应对不当,此刻必然还会受伤。

    长此以往,伤口越积越多,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危险重重之际,元木真忽然身形一闪,手中之拳没有轰向赵宁三人,反倒是眨眼间迎上了莫邪剑,拳芒狠狠砸在了剑身上!

    嗡的一声气爆,莫邪剑如遭雷击,竟然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哀鸣,剑身猛地一弯,幅度之大让人只以为它要当场折断,顿时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

    击退莫邪剑,元木真成功破了合围之势,他没有任何停留,身形再度闪烁,转瞬到了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跟莫邪剑气机相连,莫邪剑遭受重击,有不忍听闻的惨鸣声,老板娘自然也不好受。

    在元木真临面之际,她不仅嘴里呕出一口鲜血,而且气息大乱!

    当此之际,元木真一拳轰来,她莫说无法控制莫邪剑回救,连闪避都已来不及!

    天人境的全力一击,正面轰在骤然受伤且气机正乱的她身上,她便是不死也要残废!

    赵玄极等人都没想到,元木真目标转换得会这么果断,出手会如此迅猛。

    众人都在防备他言出法随的手段,却没想到,不使用这门手段的天人境,一拳之威竟能让莫邪剑遭受前所未有的打击!

    对方的速度太快,一闪一烁之间,行迹不可捉摸,除非事先预判他的行动,一旦晚了一步,无论是赵玄极的掠空步,还是他人的神兵,想要追上根本不可能!

    眼看老板娘就要遭受厄运,老头子双目圆睁,拉二胡的动作都乱了一拍。红蔻虽然没有睁眼,但好似能纵观全场,两条细眉都挤到了一起。

    赵玄极更是急忙纵身去救,只可惜距离太远,怎么都赶不上了!

    赵宁没有动。

    他的任务是保护老头子与红蔻,让他们可以专心对敌。

    他知道今日这一战不会轻松,有人受伤甚至有人陨落,都不足为奇。

    不过此刻,他连神色变化都没有。

    他知道,老板娘不会就这么没了。

    果不其然,在元木真的拳影击中老板娘前的最

    后一刻,她的身体突然侧歪,飞了出去。

    这不是她自己施展了身法,而是身体被意料之外的巨大力量给一下推走了。

    元木真的拳影没击中他,却正中在危急时刻,冲到她身旁,将她及时推走的人身上!

    轰隆隆的气爆中,这人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

    惊诧的老板娘回过头,看到被轰得侧翻出去的白面书生,双眸顿时猩红如血,晶莹的泪光霎时蓄满眼眶,但她一开口就是劈头大骂:

    “你这死狗,谁要你救,你充什么英雄?!”

    要被自己轰杀的人被救了,元木真在意外之余,眼中凶光炽烈,追上白面书生,顷刻间轰出千百拳,漫天拳影狂风暴雨般笼罩了对方!

    如此迅猛的攻势,可见元木真是动了真怒与必杀之念,白面书生一个应对不利,就会成为第一个丧失战力的人。

    好在中年书生早有准备,刚刚他无法控制干将剑阻拦元木真,但这时却能将干将剑召回身前,用其挡住铺天盖地的拳影。

    一个接一个的拳影威势不凡,奈何干将剑旋转的密不透风,将拳影尽数挡在了外面,一团又一团真气爆炸开来,胜似百花盛开。

    咬牙支撑的书生,分明是举步维艰,却还要挤出一丝力气,对老板娘反唇相讥:“臭娘们儿休要自作多情,聒噪得很!”

    听到这里的元木真,面色阴沉得吓人。

    反攻,是他选择的制胜之道,不料先是没杀成老头子,转头又没能杀成老板娘,到了这会儿,面对他这个天人境的进攻,书生跟老板娘两人,竟然还敢在他面前斗嘴——这在他看来就是打情骂俏——简直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天下第一人的威严何在?

    “找死!”元木真大怒。

    但不等他加强攻势,把书生彻底了结,轩辕巨剑又到了身后,向他狠狠劈了下来!

    元木真被迫闪开,放弃对书生的进攻,这一刻他已是面红耳赤,回头盯向老头子的目光,就像是猛兽一般。

    “朕要杀你,你便只能死,朕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元木真一个瞬移,不等赵宁提着老头子跟红蔻离开,他伸手对准赵宁厉声一喝:“朕令:不动!”

    只是王极境中期的赵宁,立即僵在当场。

    “给朕去死!”元木真到了老头子身前,一拳向他轰去!

    与此同时,干将莫邪两剑,再度一左一右刺来!

    元木真根本没有去理会这两剑,只顾挥拳!

    看样子,就算是拼着身受重伤,他也要先结果了老头子!

    这是愤怒到了极致。

    书生与老板娘同时大急,赵玄极也到了元木真背后。

    就在他们打算作拼命一击时,元木真却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众人无不是一愣。

    当大伙儿再度察觉到元木真的气机时,他已经在书生背后。

    此时的天元可汗,面色如常,哪里还有半点儿怒气,仪态淡然超脱得一塌糊涂,眼中除了冷冰冰的杀气,就只有戏弄了蚂蚁的轻蔑之色。

    在书生根本无暇逃走的时候,他的拳影已经到了书生背心!

    很显然,他方才并不曾因为连续失手,被纠缠得只能四处奔杀而真的愤怒。

    他表现出来的愤怒,只是为了迷惑对手,让对手误判他的意图,从而掩盖他真实的目标,最终完成真正的致命一击!

    第一个转头看向书生的是老板娘。

    她急得花容失色,吓得惊骇欲绝。

    第一时间便伸手飞身,想要去救书生,她嘴里喊出来的话,再也不是什么死狗死男人,而是一声凄厉的呼唤:“二郎,快走!”

    只可惜,在天人境面前,她的动作太慢了。

    书生救了她,她却救不了书生。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却也只能颗颗飞散在空中。

    这一幕没有逃脱的元木真感知,在拳影砸到书生后心时,他眼中掠过一抹残忍的笑意——那是亲手摧毁了美丽的事物的畅快。

    谁让这两个人在跟他交手的时候,还敢打情骂俏,难道不应该让他们知道厉害,付出代价?真当他元木真的威严不值钱?

    赵玄极自然救援不及,赵宁也不能动。

    赵宁没有转动眼珠子,去关注书生的境遇,他的视线,反而是落在小姑娘红蔻身上。老头子的二胡,好似已经拉完一曲,眼下正到了尾音。

    一直紧闭双眸的红蔻,陡然睁开了双目!

    双眸之中一片银白,不见瞳孔。

    两个瞳孔的位置,现在被一个人影所替代。

    那是正在出拳的元木真!

    与此同时,长天下忽然响起一声虎啸龙吟般的惊雷。

    这惊雷源自书生身后!

    那是轩辕巨剑——背靠书生,劈斩而下的轩辕巨剑。

    这一刻的轩辕剑,跟以往大为不同。

    它不再是剑的形状,而是成了一道银白之光,一如劈开时空的闪电,深邃莫测玄奥难言!而在这道银光后不知几许的深处,分明有着一双银白的眼眸!

    看到轩辕剑,与这双眼眸兀一对视,元木真便气息一滞,如坠冰窟!这个刹那,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对未知时空未知力量的恐惧!

    那银白双眸代表的恐惧,潮水一般席卷了他,如参天巨兽,将他一口吞了下去!在这个瞬间,元木真万念俱灰,对天下的一切都失去了眷念,只想坠入永久的沉眠,从此不再醒来。

    他的拳影,因为他心神的变化威力大减,被银白剑光轻松摧毁。

    闪电继续下劈,直取他的额头!

    愣着出神、忘了动弹的元木真,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活靶子!

    于是书生悠然转身,老板娘迅速停步。

    两人一个挥袖,一个结印,干将莫邪两剑立时浮现于手中,剑光一亮,两人身影忽的不见,而两柄长剑的气势,变得比先前强了好几分!

    没有任何迟疑,两剑同时刺向了元木真!

    赵玄极同时到了元木真身前,全力一拳轰出!

    这是激战至此时,他们迎来的最好机会。

    他们同时发动了最强一击。

    誓要合力斩杀天人境!

    ......

    赵宁虽然无法转头去看,但却知道,分胜负决生死的时候,已经到了。

    元木真看似强悍无匹,实则并没有绝对优势。

    他出现在书生背后,看似是戏耍了众人,实则使用这样的手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不这样做,仅靠正面较量,面对众人围攻,他很难有逐个击破的机会,也就无法取得这场交手的胜利。

    而现在,轩辕剑蓄势已经完成,正面硬碰之下,就看到底谁输谁赢。

    ......

    三剑一拳触及身体之际,元木真浑浊的双眼,如有电光倾泻而出,霎时变得一片清明。

    苍穹下的血海陡然红光翻涌,浓如实质的血光瀑射而出,瞬间将世界染成了纯粹的赤色!

章三** 扶大厦之将倾(10)

    元木真心神受到震慑,在原地发愣的过程并不长,也就是常人一个呼吸的时间。

    但就是这个时间,让众位王极境高手,看到了将他当场斩杀的机会。

    三剑一拳袭来,元木真的眼神恢复了清明,他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三剑的剑气已经触及汗毛,闪避怎么都来不及了,换言之,他的损伤成了必然,无可逆转!眼下他能争取的,不过是摆脱必死之境。

    愤怒瞬间点燃了元木真。

    身为天人境,怎能被一群王极境逼迫到这个份上?

    “朕要你们全都灰飞烟灭!”

    伴随着这道意志如铁、威严如天的暴喝,从面容狰狞的元木真嘴里吼出来,漫天血河立即红光大盛,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真气威压!

    除了遮天蔽日的红光覆盖四野、城池,在元木真头顶更有四道赤色光柱轰然落下,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足以开山断河的威势,直直砸向身周的三剑一拳!

    三剑从三个不同方位,刺进了元木真的身体,赵玄极的一拳轰在了他的背心!同一时间,无论干将剑、莫邪剑还是轩辕剑,都被血色苍穹砸下的闪电般的血柱击中!

    轰隆而出的真气风暴,一波接一波,眨眼淹没了一切,连晋阳城都成了沙尘暴下的一座土城。

    抬头仰望战场的晋阳军民,只觉得太阳骤然下落、炸开,视野里除了流散开来的刺眼真气流光,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

    于是惊呼声四起,人们连忙低下头护住眼睛。

    .......

    赵宁忽觉浑身一松,天人境的压制效果一扫而空。

    他知道,今日之战,至此已经结束。

    他没有转身去看风暴中心,关注元木真是不是身死道陨,他的目光依然在红蔻身上。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看到红蔻深邃银白瞳孔中的神采霎时消散,小脸在同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一口鲜血不受控制的喷了出来。

    之前的红蔻双眸中有日月之光,身上有恐怖莫测的气度,现在整个人的气息却极度萎靡孱弱,仿佛随时都会枯死的小草。

    赵宁心头一沉,这时他已经知道,轩辕剑没能斩杀元木真;而根据红蔻的状态判断,己方众人必然伤势不浅!

    前世他就明白,干将莫邪与轩辕剑的传承,修得就是一个人剑合一的法门与境界。遥控神兵长剑神出鬼没、瞬息杀人,其实只是基本手段,不是精髓所在。

    老板娘跟书生年纪大,功法早已修炼大成,故而在看准机会的时候,可以立时召回神兵人剑合一,使得干将莫邪两剑威力大增。

    而轩辕剑的传承,这一代落在了红蔻身上。

    老头子并未能领悟人剑合一的秘诀,红蔻年纪太小,功法修炼还远没有大成,所以控剑之时需要老头子的二胡之音协助;要施展人剑合一的手段,还得要一定的准备时间。

    既然是人剑合一,气机相融不分彼此,那轩辕剑被血河降下的血柱击中,受到打击的就同时是剑跟人。

    ......

    赵宁转身看向战场中心。

    这个刹那,他看到的,是一副近乎静止的画面:

    书生与老板娘不知何时现出了身形,正一左一右持剑刺进了元木真的左肩、右肋,赵玄

    极则在元木真背后,一拳精准轰在对方背心;

    真气流光吹卷得众人衣发皆乱,剑锋入体的地方,有鲜血顺着放血槽飞涌而出;

    元木真双臂挥拳,迎住了斩下来的轩辕剑,银白的光影好似要将他一口吞噬;

    四道从天落下的血柱正落在赵玄极等三人,跟轩辕剑剑身上。

    仅仅是看到这里,胜负似乎还不明朗。

    赵宁想起前世的战况。

    彼时,最先出现在元木真面前,向他出手的,是老头子跟红蔻。

    奇人异士大多隐世不出,不关心世俗皇朝的兴衰存亡,像老板娘那种只在乎大道至理,心中压根没有朝廷没有国家的人,在隐士中并不少见。

    若是寻常时节,就算旧的皇朝覆灭,新的皇朝建立,天下换了主人,老头子也不会带着小姑娘下山。

    可这回的天下烽烟,不是齐人的内部战争,不是自己人自相残杀,不是自家豪杰逐鹿中原,而是异族入侵!

    齐人内部相争,无论谁输谁赢,大齐的江山都是齐人的。但异族要占据齐人的祖宗疆土,要成为所有齐人头上的主人,老头子就不能坐视不理。

    正是因为心中有这份坚守,所以当时红蔻虽然传承修炼还未到大成,老头子依然是带着她到了汴梁。

    在所有齐人都恐惧于元木真的天人境之威,而对国战丧失信心对未来失去希望的时候,他们爷孙俩在百十万军民面前,击伤了不可一世的天人境修行者。

    当日那一战也是惊天动地。

    那一战让齐人意识到,纵使元木真是天人境,看起来有跟神灵相同的实力,却并非没有弱点没有破绽,并不是完全不可战胜。

    只不过老头子跟红蔻,付出的代价过于沉重了些。

    后来赵宁知道,老头子跟红蔻虽然以命换伤,让元木真吃了不小的亏,但元木真伤势并不特别严重,实力虽然有所折损,但不需要太久就能恢复。

    在这种情况下,第二个迎战元木真的人出现了。

    那是手提干将剑,自诩风流不羁的中年书生。

    跟轩辕老头子不同,书生没有对方那么浓的家国责任感,更没打算为了给大齐朝廷抵挡外敌,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如果是正常情况,书生会到汴梁,跟元木真切磋一番,有机会就战而胜之,没机会便远遁千里,绝不强求更不可能送死。

    但那次书生到汴梁后,就再也没有走出来。

    赵宁听说,他在跟元木真交手时,一直采取的是攻势,直到遍体鳞伤血染衣袍,被元木真给摘了脑袋。

    书生之所以选择拼命,原因很简单:给老头子和红蔻报仇!

    他们是朋友,为朋友报仇是义之所在,书生没有任何犹豫。哪怕拼掉了性命仍是没有成功,也不曾有过后悔之言。

    书生死后,元木真伤势加重不少,正要去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心调养,没想到第三个对手又找上了门。

    这回来的,自然是莫邪仙子。

    老板娘追求的是大道至理,在三人中间,她的家国观念最稀薄,基本可以说是没有,绝无可能为了国战大局与天下苍生,去做自己不乐意的事。

    正所谓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她出战天人境的元木真,理应只是为了窥探大道砥砺自身修为。

    既是如

    此,就没有强求的道理,能切磋就切磋,形势不妙就得立即撤走,毕竟丢了性命就没大道至理可言了。

    然而,老板娘一共只跟元木真交手了三招。

    三招之后,她死了。

    元木真则是伤势加重到,连浮空都做不到了。

    只出了三招便命丧当场,绝非实力不济——若是实力不济,也不可能让元木真伤到那种地步——既然不是实力不济,那就只有一种解释。

    每一次出手,老板娘都是抱了你死我活的决心!

    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元木真留生机,有进无退,不讲招式不讲回旋,求得就是一个立马同归于尽!

    只有这样,才能逼得元木真伤势瞬间加重,才能短短三招就丢了性命。

    前世赵宁便知道,老板娘是为了给书生报仇才去的汴梁。她在向元木真出手之前,双目猩红的大吼过一声“还我二郎命来”!

    那天大雨磅礴,那声音凄厉愤怒至极,传遍了大街小巷。

    ......

    画面的静止只是一刹那,转眼就变得狂暴混乱,亦或时空从未停歇,只是赵宁惊鸿一瞥时产生了瞬间的错觉。

    总而言之,场中刚刚还聚在一起的四人,在真气云爆而起的时候陡然分开。

    赵玄极、老板娘与书生三人,是被血色苍穹降下的血色光柱轰中后,就吐血往地上坠落下去;仿若化身银白电光的轩辕剑,也是同样结果。

    至于元木真,已经不见了踪影。

    为了避免三人一剑在晋阳城中砸出数个大坑,危机平民百姓,赵宁纵身而起,用掠空步在半路将他们悉数接了下来,一起送回屋顶。

    三人都受伤不轻,尤其是老板娘跟书生,之前就在元木真手下吃了亏,现在几乎陷入了昏迷。

    众人都没有说话,包括赵宁在内。他跟赵玄极一起抬头,看着元木真遁走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弥漫当空的血色渐渐消散,蓝天白云徐徐出现在晋阳军民的视线中。

    前世,轩辕、干将、莫邪三人,拼了各自的性命,也只是让元木真受伤而已,并没能杀掉对方;这一回,三人都保留了性命,付出的代价跟前世不能相提并论。

    但他们取得的战果,却跟前世没有太大不同。

    一方面,这是有了赵玄极的加入;另一方面,联合起来怎么都比单打独斗强。

    “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有留下,看来元木真这老匹夫伤得不轻。”赵玄极忽然出声,说这话的时候,他转头紧紧注视着赵宁。

    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现在只需要赵宁也是同样想法,就可以认定其为事实。

    赵宁点点头:“他应该是自知多逗留一刻,就有被斩杀当场的风险,这才迫不及待离开。”

    “如此说来......这一战,我们胜了。”

    “胜了。”

    赵玄极不顾伤口,当即大笑出声。

    他豪迈粗狂的嗓音,从屋顶传出去很远,吸引了无数晋阳人的目光。

    天空没了异象,不见了天元可汗,反倒是赵玄极,站在屋顶哈哈大笑......晋阳军民由是反应过来:赵氏跟他们的异人朋友,战胜了连皇帝都奈何不了的天元可汗!

    短暂的沉寂后,晋阳城轰的一下沸腾起来,满城尽是热烈的欢呼声。

章三九零 扶大厦之将倾(11)

    如汴梁城一样,在元木真拉着血色天幕,覆盖方圆百里的苍穹,将这方天地变成血色世界时,城中所有人都走到了屋外。

    与汴梁人一样,晋阳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神人袭来时,那如坠深渊的绝望。

    这份绝望,在元木真出手的时候加重,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黯。他们胆战心惊,仓惶无度,如陷末日。

    满城之中孩童嚎哭,妇人瘫软,男子发愣。

    与汴梁人不同的是,晋阳城上的顶尖修行者,没有在元木真手下战败,落得个狼狈出逃,弃满城军民于不顾的境地。

    恰恰相反,他们战胜了元木真。

    最终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走的,不是只有王极境的大齐修行者,而是有着无敌于天下修为境界的天元可汗!

    这一刻,满城沸反盈天!

    书生士子相拥而泣,百姓平民手舞足蹈,守城将士不断以拳击胸,修行者们则是学着赵玄极的样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之前的绝望有多大、恐惧有多深,现在的晋阳城希望就有多炽烈、惊喜就有多浓烈!

    没有经历过漫无边际、不知尽头的黑夜,就不知道黎明第一道光明的可贵。

    现如今,晋阳人知道了自己不会死,知道了晋阳城不会被北胡大军攻克,北胡大军不可能在城中杀烧抢掠,他们不会妻离子散更不会家破人亡!

    他们的生活还将平稳继续,这场国战并不会让他们陷入毁灭,一切跟往常并无不同,苦难与死亡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如获新生的人们,在大街小巷中奔走庆贺。

    一段时间的欢庆后,人们陆陆续续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军民将目光投向了赵氏大宅的方向,先是短暂的沉寂,而后便是更高的呼喊。

    “大都督威武!”

    “赵氏威武!”

    “大齐威武!”

    “赵公子威武!”

    “齐人威武!”

    发自内心的呼喊,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渐渐淹没了整个城池,并汇聚在一起,形成气冲斗牛之势,在这个明朗的春日,震得晋阳这方天地豪气万丈。

    这声音之大,远胜十万大军攻城,远传百里!

    每个望着赵氏大宅方向大吼的人,这一刻都意识到了赵氏的强大。

    天人境的元木真有多强,带给他们的压迫有多深沉,战胜了天元可汗的赵氏,在他们心中就有多无可匹敌,对方保护他们的力量就有多坚固。

    国战至今,从未有哪一刻,晋阳人对大齐赢得国战,有了这般巨大的信心。

    站在高处的赵宁,看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火热目光,眼见大街小巷里数不清的人们,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听到对方看着他们高呼威武的声音,自身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重生七年,从未有过哪一日,他像此刻这样轻松。

    肩上的万钧重担,终于卸下了大半!

    漫漫前路不再是一片漆黑,光明已经透过夜空撒了下来,而且不再是单薄的一束,而是明亮的一大片!

    多年不分日夜的精心筹谋,年复一年殚尽竭虑的准备,未曾有片刻携带的奔走,换来了晋地铜墙铁壁般的防御体系与力量,也终于让他在今天击败了不可战胜的,

    天人境的元木真!

    在他重生之时,没有人相信天元大军是天下至锐之师,有横扫万里吞并八方的战力,远非大齐承平百余年的涣散军队能够匹敌;

    在今日之前,没有几个人相信元木真这个草原枭雄,已经是世间唯一的天人境,杀王极境如屠猪狗,大齐的朝廷与皇帝根本无法抗衡!

    整整七年,当齐人权贵、官吏、富人们,在盛世繁华的巅峰纵情享乐、大吃大喝,肆无忌惮的争权夺利、鱼肉百姓时,只有赵宁认识到了国家的内忧外患到底有多么严重,大齐的江山社稷、亿万百姓即将面临怎样的苦难!

    整整七年......

    无数个时刻,当赵宁抬头仰望夜空,他看到的是前世连绵十年的无尽烽烟,是一座座在血火中化为灰烬的城池,是一片片倒在血泊中的王师将士,是一群群在北胡铁骑面前沦为尸体的族人、百姓。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忧虑有多重,没有人明白他心中的悲哀有多沉。

    人们只知道以他的天赋心性,此刻应该已经是王极境后期,又哪里能够体会,他如何能够心无旁骛去专心修炼?

    作为重生者,赵宁是这世上唯一的先知,是大齐皇朝唯一的智者。

    重生给了他从头来过力挽狂澜的机会,也给了他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在这个黑黯如深渊、泥泞如沼泽的世界里,他背负着族人亲人的性命荣辱,背负着大齐这个国家的生死存亡,却只能踽踽独行。

    纵然早已让赵氏不惜一切积蓄力量,着手准备全面国战,赵宁却无法将埋藏在心底的念头跟任何人诉说,哪怕是身边亲近的人,此前都会或多或少的以为,他做这么多逾越臣子本分的事,是有谋反的意图。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对赵宁这个重生者来说,普天之下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真正知他懂他!

    即便是打小厮混,亲如手足的魏无羡,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曾或多或少的认为,他赵宁是因为不满皇帝对世家的打压与收权,想要效仿本朝太祖谋一个改天换地、黄袍加身?

    纵然是聪明绝顶心细如发的杨佳妮,不也是一度笃信他赵氏想要造反?

    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

    他谋求的大事被人误解,可他却偏偏无法给出完美的解释,成大事者不谋于众,所以他这些年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前行。

    而今天,在众人的帮助下,他终于在晋阳让元木真大败而还!

    国战至此,没有人会再小觑北胡的力量,所有有识之士与热血儿郎,包括亿万百姓,都会力所能及的支援国战;

    能够摧毁大齐国战信心与顶尖力量的天元可汗,从现在开始,也将不复再能视大齐天下为砧板上的鱼肉!

    接下来,会是正常的国战。

    从这一刻开始,赵宁无需再胆战心惊,也无需再夙夜忧叹。

    他整整七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场正常的国战——在这个乱世洪流中,以他的实力与他之前的种种布局,他将不再畏惧任何存在。

    他对未来,第一次充满了信心。

    就如眼前这些望不到尽头的晋阳人一样。

    不同的是,普通人的信心是源于多多少少的无知,是无知

    者无畏,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了切实的希望,就有了勇气。

    只有赵宁,是真正洞悉了一切,在眼下真正掌控了一切,以全面的现实为根基,得出了理智上的绝对信心。

    他的信心,会真正改变时局,改变眼前这个世界!

    从这一刻开始,国战不同了。

    天下不同了!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逆势而行,也不再是带着赵氏逆天下而行。

    七年过去了,在乾符十三年的春天,在今日,他终于创造出了属于他的大势!

    独属于他赵宁的天下大势!

    宋治继承大齐历代先帝创立的大势,元木真以千古之才一手开辟的大势,在赵宁此刻的眼中,都不再是左右天下、掌控万物的不破铁幕。

    他赵宁创造的大势,已于此时破土而出升空而起,今后当与这两者正面一争天下,一决雌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想问一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青山耸立不坠凌云之志,这万里江山苍茫大地,终究是由谁来主宰沉浮?

    他笑了。

    在湛蓝如洗万里无云的春天下,在满城热烈的军民面前,赵宁笑得恬淡笑得明媚,笑得前所未有的自信与轻松,笑得豪气万千睥睨众生。

    ......

    赵玄极没有在屋顶停留太久,他虽然没有像老板娘、书生、红蔻一样陷入昏迷,却也伤得不轻,需要及时调息。

    赵宁将他们都送回了院子,招来赵氏族人悉心照料。

    他们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要养好伤却是不容易,想要恢复到鼎盛状态,没有三年五载根本不用奢望。天人境的手段毕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元木真撤走的时候,赵宁看见了,对方被干将莫邪与轩辕剑同时击中,伤势之重,比起老板娘等人来只重不轻,眼下回去了必须得立马闭关。

    不过对方毕竟是天人境,底蕴相对高一些,恢复得也应该快些,三五年之后是不是能早老板娘等人一步出关,目前还不好说。

    总而言之,这几年大家都得养着。

    赵宁要的也就是这几年。

    众人之中,老头子是伤得最轻的,基本没有大碍,安顿好了红蔻,赵宁在屋中向他郑重抱拳致谢:

    “幸赖轩辕、莫邪、干将相助,此战胜了元木真,我大齐皇朝因此能够避免大厦倾颓的命运——赵宁在此谢过。”

    老头子制止了赵宁下拜的动作,看着他肃然道:“扶大厦之将倾者,非为我轩辕一脉,也不是干将莫邪,而是宁小子你,跟你们赵氏。

    “真要说谢,该是老头子谢你——替这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谢你。为了齐人天下,你不计个人得失,殚精竭虑奔波劳苦,旁人看不明白,老头子岂能不知?

    “宁小子,这些年,委实苦了你了......”

    听到这番话,赵宁心似火烧,热血翻涌,一时间竟也差些忍不住,要当场哽咽。

    七年来,数千个日夜的付出与争斗,他从未跟人道过辛苦,也没跟人说过委屈,汗水与鲜血,孤独与苦闷,不过都是自己默默咽下罢了。

    而今有人能够真正体谅他,认可他的努力尊重他的血汗,他又怎么会不感动?

章三九一 挽狂澜于既倒(1)

    刚从院子里出来,赵宁迎面碰到了赵北望。

    赵北望只是王极境初期,没有实力掺和今日与元木真的战斗,所以一直守在河东节度使府,处理军务。

    “井陉关急报,今早察拉罕在关城前,与北胡军中精锐歃血盟誓,扬言要不惜代价攻克井陉关。而后他亲上城头,率众与守城将士展开血战,攻势凶猛。”

    赵北望本来打算去探望赵玄极等人的伤情,在被赵宁告知,他们没有生死之险且已经开始闭关后,就放弃了去叨扰的打算,转而跟赵宁说起刚收到的军报。

    “元木真在晋阳出手,北胡大军当然会全力进攻,他在汴梁击败陛下后,卫州的北胡大军便渡河攻占了杨柳城。在察拉罕看来,元木真出手必然万无一失。”

    赵宁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意外,评判起来还有点戏谑。

    “元木真败退的消息传到井陉关后,北胡大军势必军心大乱。

    “依我看,井陉关可以趁势反攻——佳妮那孩子也已成就了王极境中期,有她领头,足以取得不俗战果。”赵北望抚着胡须很有把握的说道。

    杨佳妮到了王极境中期,这对赵宁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虽然比他预计的早了点时间,但也不值得惊讶。

    但对于赵北望明显合理的战法,他却摇了摇头:“井陉关是否反攻,关系河东军整体战局,跟国战大势也密不可分,眼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要再等等。”

    “等什么?”

    “等汴梁跟郓州的局势明朗。”

    ......

    郓州。

    魏无羡接到了西河城的紧急军报。

    “博尔术倾其主力开始渡河了?”

    听到这个消息,魏无羡立即意识到不好。

    他立即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元木真在汴梁出手,胜了宋治迫使其出逃,中原军心民心崩溃,卫州方向的北胡大军趁势夺取杨柳城,并且杀进了中原,那么郓州对岸的博尔术所部,趁着这个气势再攻西郓州也是理所应当。

    “赵总管不在,王极境中期的博尔术无人能够制衡,对方麾下的王极境修行者数量,也远超我们,现在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好?”宋明变了脸色。

    不只是他,其余两名王极境,同样是面容发白。

    “这个时候,赵总管不在郓州坐镇中枢主持大局,我们没有主心骨。如今博尔术携元木真大胜之威进军,我们如何能敌?”宋明很忐忑。

    魏无羡道:“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撤军!”

    宋明犹疑不定:“西河城好不容易夺回来,这就要放弃?没了西河城,我们就不能发挥黄河天堑的作用,一旦北胡大军杀进来,郓州防线破碎......”

    “这是宁哥儿临走时留下的军令,一旦博尔术全军进攻,我们就撤,保存军力回郓州据守。”

    魏无羡将赵宁离开前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就如殿下方才所言,北胡大军中的顶尖修行者力量太强,仅凭我们无法抗衡,西河城注定是守不住的。”

    道理宋明当然明白,只是觉得很是可惜:“大军夺回西河城的时候,可是付出了不少代价......没想到转眼又要舍弃,唉!”

    魏无羡对此倒是没有任何心理芥蒂:

    “西河城一战,是国战至今我们取得的第一场大胜,振奋了军心民心,而且斩首近四万,让北胡大军损失了大量精锐,怎么说都是赚的。

    “现在形势不明朗,陛下从汴梁出逃,三军士气受到了影响,眼下只能收缩防线,退守郓州,等局势稳定,再从长计议。”

    宋治等人的遭遇根本瞒不住,就算魏无羡等人想要控制消息,博尔术也会大肆宣扬。

    “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如此了。”话说到这里,宋明长叹一声,不再阻拦魏无羡执行赵宁的军令。

    当西河城接到撤退的军令时,部分将士大大松了口气,元木真跟宋治的战况,很多人都知道了,眼下正是惶然之时。

    另一部分将士则是颇为不忿,带着部下出城时,梁山营主将耿安国就是一脸晦气,看到不远处的原西河城防御使贺平,他打马凑了过去,骂骂咧咧道:

    “陛下这是怎么搞的,贵为天子,竟然被一个胡子酋长给打败了,现在连累得我们都要舍弃好不容易收复的西河城。

    “我梁山兄弟丢在西河城下的尸体都没来凉透,现在我们就要弃他们而去,真是晦气!这仗还没打就认输而逃,他娘的憋屈啊!”

    “耿兄慎言!”

    贺平心情低落,虽然对耿安国的话感同身受,但对方非议皇帝的话,还是让他本能不喜,他身上也没有对方那么重的匪气,不能想到什么就骂什么,只能压低声音道:

    “军国大计,自有诸公拿主意,你我身为军伍中人,依照军令行事即可,莫要随便发牢骚,让麾下将士听到了,会影响军心。”

    这些话耿安国有的认同有的不认同,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颇为不屑道:

    “皇帝老儿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平

    日里生杀予夺快意潇洒,如今被胡子打败了,我们说都不能说?

    “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也简单,赢了北胡蛮子就是,自己不顶事,怪得谁来?”

    贺平无疑跟耿安国争论,对方是什么脾性,两人在喝酒的时候他便见识了,想要对方像他这样忠心君父、维护君父,那是痴心妄想。

    立马道旁,沉默的看着部曲长龙从面前走过,贺平眼神阴郁。

    因为得知了汴梁战况,哪怕是他那些九死一生活下来,之前斩杀了许多北胡精锐,立下不小战功的精锐部下,如今绝大部分也是面色低沉、精神不佳。

    队伍赶路的时候鸦雀无声,只有军靴踩在地上跟甲叶的碰撞动静,气氛格外压抑,充斥着无法驱散的失望,乃至是绝望。

    一些将士忍不住转头回望西河城的时候,目中有着对即将到来的追兵的深刻恐惧,好像下一刻对方就会追赶上来,将他们的脑袋砍下来别在裤腰带上,变成对方的军功。

    这副场景,跟当初被博尔术的先锋袭击,大军只能溃逃的时候已是差不多。

    忍住了叹气的冲动,贺平不由得抬头望天。

    他心里很不好受,也想问问皇帝陛下,国战怎么会打成现在这副样子,为何他跟他的部曲,已经是不顾生死奋力作战,依然于事无补?

    眼前的这支军队,明明是刚刚大胜的悍勇,现在却都没了精气神,像是吃了天大的败仗一样——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

    “贺老弟,你说,咱们今日从西河城退了,往后的仗要怎么打?”耿安国停止了发牢骚,真心向对方请教。

    他只是一个山贼悍匪,见识有限,眼下已经看不清国战前程,只能问问贺平这个他看得起的官军将领。

    在贺平开口前,他正色补充道:“你可别想诓我,耿某虽然乡野出身,但人可不傻,你要是不把我当自家兄弟,要跟耿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那还是算了。”

    贺平又好气又好笑,若不是心情正不好,说不得还要调侃对方几句:

    “你我都过命的交情,我犯得着欺瞒你?退一步说,就算我会欺瞒你,难道赵总管也会戏弄你?”

    “那你就说实话,咱们这仗还能不能打了?北胡蛮子修为高绝,皇帝老儿也不是对手,现在汴梁没了,中原危殆,郓州能不能靠自己撑住?”耿安国问。

    贺平终究还是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形势艰难,前路未卜,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部,战一场是一场了。”

    说到这,他面容一肃,“但是不管能不能撑住,我贺平都不会当逃兵!就算是战死沙场,以身殉国,我也绝对不会向北胡蛮子低头!”

    耿安国挑起大拇指,表示对贺平的钦佩。

    但他却没有附和对方,也说以身殉国之类的话,而是继续深入刚刚的问题:

    “皇帝老儿拿北胡蛮子没辙,对方要是转头杀到了郓州来,我们这些人跟蝼蚁也没区别,届时就算愿意死战,只怕也是无用吧?”

    贺平默然不语。

    他说不出话来。

    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认输,经过了之前两战的洗礼,他的心性已经非常坚韧,纵然是在绝望中也不愿放弃希望:

    “听魏将军说,赵总管去迎战天元可汗了,或许......赵氏高手能胜!”

    耿安国不再说话。

    他虽然敬佩赵宁,却知道对方只是王极境中期,而赵氏修为最高的人,也不过王极境后期,跟天人境的天元可汗差了太多。

    看了看郓州城的方向,耿安国苦闷惆怅。

    他带着众兄弟下山参战,是为了给大家谋一个出身与出路,可不是送死的,如果这场战争根本没有希望,他绝不会让众兄弟都平白死去。

    ......

    翌日,魏无羡、宋明等人站在郓州城头,望着一批批返回军营的将士,很长时间没有言语。

    “看看这些将士,回营就像是奔丧一样,个个低着脑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士气低落到这种地步,还怎么守卫城池,跟北胡精锐大军作战?”

    宋明忧心如焚。

    大军从西河城撤退的及时,倒是不曾被追杀,但博尔术的部曲登岸之后,也没有任何停留,先锋径直追赶了过来,距离后队并不远。

    大战是说来就来,可以眼下大军的精神面貌,这仗根本没法打。

    魏无羡沉吟不语,他也想振奋士气,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大义鼓舞还是金银激励,都根本不会有多大作用。

    “形势如此,只能希望宁哥儿他们能胜元木真了。如若不然,什么都是镜花水月......”魏无羡又看向晋阳方向。

    宋明面色黯然:“本王也希望赵氏能胜,可元木真......”

    言及此处,他哀叹一声,无法继续说下去。

    就在众人愁苦之际,一份军报送到了他们面前:

    “报!大军后面的北胡精骑,刚刚停下脚步不再追击了!”

    这份军报让众人不明所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是惊疑不定。

    北胡精骑一路尾随大军东来,距离后队不过二十里,摆明是要追杀到郓州城的,现在还没跟郓州军交手,怎么会忽然止步?

    “北胡大军停止追击,难道是说......”宋明深吸一口气,眼中有了些许希望。

    “再探!”魏无羡脸都红了,却没有着急下结论。

    “得令!”

    城头陷入死寂,众人都不自觉的看向西边。

    片刻之后,第二份军报到了:

    “报!北胡精骑调转马头,回西河城去了!大军队后,再无追击之敌!”

    听到这里,即便是再稳重,魏无羡也不禁喜上眉梢。

    “博尔术这个时候忽然不追我们,不着急来攻打郓州了,难道是说晋阳之战......元木真出了什么意外?”宋明眼中精芒爆闪,双手已经激动得有些颤抖。

    “再探!”魏无羡沉声喝令。

    “是!”

    “难道赵氏真的击败了元木真?这......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宋明无法冷静下来,看他急切的样子,好像很想立马飞去晋阳,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其他两名王极境修行者,也是一脸紧张、欣喜与期待。

    他们想要确认元木真败了,却又怕得到不尽如人意的答案,空欢喜一场,一时间众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来回踱步。

    他们的焦躁没有持续太久。

    小半个时辰后,赵宁回到了郓州,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赵将军!”

    “赵总管!”

    “晋阳战况如何?你们是不是击败元木真了?赵氏真的赢了他?!”

    “宁哥儿......”

    顾不得身份,宋明急急忙忙迎上前,众人也纷纷把火热的目光锁定在赵宁脸上,好像要把赵宁吃了一样。

    赵宁微微一笑,示意众人宽心,不急不缓道:“幸得几位异人相助,我们击败了元木真。

    “诸位放心,三五年之内,元木真无法再在人前动用天人境的修为。换言之,国战往后会如何发展,就全看我等如何作战了。”

    “当真?”

    “果真如此?”

    “这......这真是太好了,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众人皆是惊喜无度,兴奋异常,当场狠狠击节者有之,仰头大笑者有之。

    “那......三五年之后呢?”魏无羡试探着问。

    刚刚还激动不已的众人,立即安静下来,又一起看向赵宁。

    赵宁淡淡道:“不过是再来一场晋阳之战而已。届时谁输谁赢,谁又知道呢?说不定,国战在那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好!好!这我就放心了!”宋明老怀大慰。

    “正是正是,我大齐地大物博,勇士何止百万,五年难道还不能击退蛮贼?!”

    “赵总管真乃神人也,竟然能以王极境的修为,击溃天人境,实在是国士无双!”

    “赵氏不愧是大齐第一世家,不愧是镇国公氏族,威武,威武啊!”

    在众人发自肺腑开始吹捧自己与赵氏时,赵宁一甩衣袖,飞上高空,俯瞰四方军营满城百姓,用修为之力将威严的声音扩散出去,喝道:

    “尔等听了,本将赵宁,现在正告尔等:天元可汗元木真,已经在晋阳为我大齐修行者所败,如今伤重远遁不知去向。

    “从这一刻开始,我大齐修行者再无不能战胜之敌!

    “国战会如何进行下去,就看尔等如何作战,是不是能战胜北胡大军!现在,所有人听本将军令:整军备战,守卫郓州,与北胡蛮子不死不休!”

    耷拉着脑袋将士抬起了头,面色愁苦的修行者瞪大了眼,迷茫踌躇的官吏张大了嘴,他们从四面八方看向天空中的赵宁,无不是呆立当场。

    而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城内城外。

    于是低迷的士气再度振奋,绝望的气氛一扫而空,无力的身体有了力量,死水般的双眼有了亮光,此起彼伏的声音最终汇聚成了一道整齐划一的呐喊:

    死战不休!

    死战不休!

    死战不休!

    刚刚下马的贺平,望着赵宁热泪盈眶,心中再无巨石般沉重的绝望,只觉得浑身热血燃烧,充满了力量,他情不自禁的喃喃自语:

    “我就知道,天无绝人之路!我大齐皇朝怎么会被区区胡虏给灭了国?!”

    打算召集几个头领,商议以后该怎么办的耿安国,在帐前停下了脚步。

    听完赵宁的喝令,他心头的抑郁烟消云散,只觉得前路又是一片光明,忍不住握了握拳,激动得情难自已:

    “赵将军真是神威无双,我梁山兄弟还有未来,这仗还有得打,我们还有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机会!

    “赵将军......真是我梁山的再生父母啊!往后一定要紧紧跟着赵将军,准没错!”

章三九二 挽狂澜于既倒(2)

    汴梁。

    天子行宫里已经没有天子,现在这里唯一的主人是皇后。

    皇帝到了汴梁后,一直是在勤政殿举行朝会,如今皇帝不在了,皇后主持大局,便将议事的地方也选在勤政殿。

    只不过那张龙椅皇后没有去做,她在地台上的龙椅侧前方,摆了一方小案,就坐在这张小案后,跟站在殿中的文武大臣策对。

    晨阳从殿门外投进来,在大地上铺开一道方形地毯,或主动或被迫留在汴梁的皇朝重臣,分作两班立于这道金色的地毯边。

    望着龙椅前那个身着皇后袍服,眉眼肃穆正襟危坐,充满华贵之气的娇小女子,不同人心中的滋味也有所不同。

    跟很多皇朝一样,后宫不得干政是大齐祖制,在宋治之前,这条祖制是铁律,不曾有人违反过。但规矩既然是人定的,人自然也能改。

    自从前几年内阁建立,赵玉洁充任崇文殿大学士,在事实上主事内阁,以女儿身向整个皇朝发号施令后,规矩就变了。

    不过,就算是深受皇帝宠信,被皇帝当作刀子用的赵玉洁,也只能在崇文殿召见内阁大臣,未曾踏足过举行朝会的大殿。

    而今日,皇后赵七月,就在天子龙椅前设案,直面文武百官。

    参知政事孔严华,看了看身旁的宰相陈询,见对方一脸正气,得意几乎掩藏不住,不由得沉下了目光。

    赵玉洁主事内阁时,孔严华是内阁头号实权大臣。宰相空有其名,不过是应声虫而已,大小事务基本都不敢跟他争论。

    彼时,出身寒微,作为皇帝传声筒的赵玉洁,主事内阁的最大缘由跟目的,就是扶持寒门打压世家。那几年她做得不错,成果非凡。

    朝野的明眼人都知道,赵玉洁主事内阁这件事,本身就标志着寒门如日中天,世家备受挤压、艰难求存。

    但是现在,出身赵氏的皇后坐在了地台上,俯瞰群臣。她代表的只可能是世家利益,这给孔严华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时局变了。

    大势可能也要随之改变!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孔严华后背就生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景象可不是一个好兆头,也不是他这个寒门官位最高的大臣,所能接受的局面。

    作为皇帝的心腹爪牙,这些年来,孔严华手上没少沾世家官员的血泪。

    虽然有陈询这个宰相在前面顶着,吸引世家的注意力与仇恨,但如果形势颠倒陈询洗白了,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世家的怒火一旦发泄,他必然是首当其冲!

    想到这里,孔严华又惊又急。

    就在这时,皇后开口了。

    “汴梁距离杨柳城不过百里,北胡大军攻占杨柳城后,兵锋必然直至汴梁城。如今陛下不在,本宫虽然回来了,军心民心受到的影响依然存在。

    “这个时候,若是让北胡大军径直兵临城下,无论是对中原战局还是对军心民心,都是不小打击,也不利于往后的战事。

    “故而本宫决定,主动出击,派遣一支精锐部曲,给予来袭的北胡大军迎头痛击!上则求阻其兵锋,而后调兵遣将围歼之,下则求小胜一场,振奋人心。”

    赵七月语调沉缓的说到这里,如剑的目光在群臣身上扫过,没有任何感情的问:“尔等都是皇朝重臣,对军国大事有进言之职,本宫此议谁有不同意见?”

    个决定事关重大,而且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满殿数十名大臣显贵,立即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陈询不顾众人在说什么,第一个大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皇后娘娘所言甚是,臣愿让犬子率领家族修行者,襄助汴梁驻军出战!”

    此言一出,众臣不由得都看向他,眼神各异,有些寒门官员不乏鄙夷之色。

    陈询站得笔直,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自从赵七月到了汴梁,在城头初步威服了驻军,让百姓不复再冲击城门出逃,展现出了统领大局的能力,他就决定唯皇后马首是瞻。

    陈氏早已成为众矢之的,既不容于世家,又被寒门看不起,皇帝又靠不住,现在唯有抓紧机会,抱紧赵氏这棵大树,他才能给陈氏求一个未来。

    国战到了今日,赵氏的份量与实力,以及展露出来的底蕴与强悍,陈询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来?

    陈询现在关心的不是群臣怎么看他,而是皇后给不给他,给不给陈氏一个改换门庭、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是他最忐忑的地方。

    只有皇后愿意用陈氏的人,陈氏才能做事立功;若是皇后不愿用陈氏,陈氏就只有衰沉这一个结果。

    平心而论,陈询明白,皇后其实没道理用陈氏。

    自从做了宰相,他便成了皇帝鹰犬,整个陈氏都在为皇帝打压世家、中央集权加强皇权,而对世家多加迫害。这些年造了不少孽,留下了种种血债。

    世家是怨恨陈氏的,皇后为了团结其它世家,当然要照顾世家们的心情与利益诉求,这个时候打击陈氏,才是迅速斩获其它世家拥护的不二法门。

    所以陈询虽然第一个开口拥护皇后的决策,并摆出了不惧外物,只是效忠皇后的态度,但他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恐惧得很。

    这一刻他默默屏住了呼吸,静等皇后的答复。

    陈氏的兴衰荣辱,全在皇后一念之间,全靠皇后接下来的一句话!

    就在陈询头悬利剑、如坐针毡的时候,皇后还未开口,孔严华站出来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响亮,音调并不比陈询小多少:“皇后娘娘,臣有异议!”

    “哦?”

    赵七月淡淡道:“说来听听。”

    孔严华言辞凿凿:“皇后娘娘想要主动出击,臣以为不妥,天元可汗修为高绝,几乎没有敌手。

    “虽然眼下他没有再露面,但若是大军出动与北胡军交战,一旦天元可汗出现,那大军就只有全军覆没这一个下场!

    “皇后娘娘,汴梁是中原核心,不容有失,臣认为,据城而守才是上佳之选!”

    这番话说出来,不少大臣都是点头,包括一些世家官员,都觉得这是稳妥之策。

    就在下一个寒门官员,要站出来附和的时候,赵七月已经神色不悦的道:

    “本宫已经说过,元木真去了晋阳,而且必然会被击败,难道你觉得本宫是在戏言?”

    孔严华脸色变了变,作势低头,表示不敢指摘皇后,但态度依然坚定:“臣不敢。只是形势不明,臣以为......”

    “孔大人!皇后娘娘已经有了决议,你为何执意不肯听令?军情如火,岂容你在这里卖弄口舌、贻误战机?”

    陈询这时候忽然出声,打断了孔严华的话,他向皇后拱手:“皇

    后娘娘,臣请出战,跟北胡大军不死不休!”

    被陈询当众如此喝斥,孔严华顿时大怒,指着对方的鼻子就要反击。

    皇后如何决策,决策是不是对的,孔严华并不在意,他的立场很明确:皇后指动他就要往西,皇后指西他就要往东,坚决跟皇后唱对台戏。

    这不是他失心疯,而是站在寒门与世家相争的立场上,根据这些年来寒门跟世家斗争的一惯作风,必须要如此。

    身为参知政事,孔严华当然知道,内部团结上下同心,更有利于国战大局,可摒弃前嫌携手作战这种事,说起来理所应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今日一旦让皇后的意志,在群臣中畅通无阻,成为汴梁的圣旨,可想而知,在往后的过程中,皇后必然利用这种威信,大肆重用、扶持世家力量。

    那样一来,就算是国战胜了,寒门被世家压得抬不起头,以寒门跟世家相争多年的仇隙,以他孔严华在寒门中的地位,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必须阻止这种局面出现!

    退一步说,就算让皇后来汴梁是皇帝的意思,是皇帝本身就有借助世家力量,倚重世家力量的打算,孔严华也不会改变自己的行事思维。

    他的确是皇帝的爪牙,是皇帝的走狗,但他之所以成为皇帝的鹰犬,根本出发点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眼下的争斗,事关寒门整体利益,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命运前途,皇帝的意思又算什么?

    莫说皇帝没有明旨,让他唯赵七月马首是瞻,就算有这个明旨,他也会阴奉阳违!

    在大齐皇朝内部,世家寒门之争,早已水火不容,这是大势。

    在这个大势下,无论是谁,一旦有了身份有了立场,就是洪流中的一根浮萍,身不由己,所有的选择都只能跟阵营利益挂钩,无关个人品性与道德。

    “诸公的意思,本宫都清楚了,现在不必再多言。”

    赵七月挥了挥衣袖,制止了孔严华想要说话的意图,她看了陈询一眼:“宰相一心为国,忠勇可嘉,既是如此,便让陈安之带人出战。”

    陈询大喜过望,顾不得失态,连忙拜伏于地,“皇后英明!谨遵娘娘军令!”

    孔严华眼神低沉,恨意浮现,皇后的态度如此强硬,让他感受到了莫大威胁。

    殿中的其他大臣,无论是世家显贵,还是寒门官员,虽然都止住了说话的心思,但脑子里的想法却是各有不同。

    唯一相同的是,在元木真这个天人境依然存在的情况下,对皇后执意派遣精锐出战的决策,大家都感觉不好。

    即便是将门韩式的韩术,也认为皇后的这个举动,是立功过于心切,太着急竖立自己的威望了,必然贻害全局,对汴梁和中原战事造成莫大损害。

    他之所以没有直言进谏,不是忌惮皇后的权威——在今日之前,眼前这位皇后并无多少权威可言。

    稍有身份地位的人,哪个不知皇后无子?不知皇后不受皇帝待见?若不是国战爆发,这个时候皇后很有可能都被废了!

    韩术不动,是因为内心也有一丝奢望:万一赵氏真在晋阳击败了元木真呢?

    群臣怎么想,赵七月眼下并不在意,她的目光落在了殿中的防御使等武将身上:“谁愿率部出营,迎战北胡大军?”

    这个问题一出来,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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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介绍:
北方诸邦被雄才大略的君主统一,没有天人境修行者的南方大齐皇朝,却因为内部争权夺利而国势衰弱、万民离心。在修为冠绝天下的北方君主,准备南向用兵坐拥九州时,大齐第一氏族里的一名少年,睁开了重生的双眼,想要逆势而行。第一氏族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第一氏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第一氏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