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黄明辽和同罗朵儿
安康九年,西征西突厥得胜的黄明辽返回洛阳,被敕封为世袭魏王,成为大明朝第一个可以世袭的亲王。
黄明远在立国之初便规定,宗室凡承袭爵位者,奉恩王之上,视情况可承袭一代,但非定制。奉恩王之下,每代必降一级承袭。
所以哪怕一开始的爵位是亲王、郡王,若是承袭的子孙无能,可能十多代之后,就没有爵位了。大明爵位十四等,若是其中没有升迁,最多也就是承袭十六代。
虽说自秦汉以来,还没传十六代的王朝,也没传十六代的爵位,但若是在大明可以呢?
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鞭策,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爵位断了传承。
可今日第一个世袭爵位出现,给众人带来一丝曙光,让众人明白,爵位也是可以世袭的。
当然黄明远为了防止子孙滥封世袭的宗室爵位,下令凡功劳至少为黄明辽的一半,才能世袭亲王,功劳至少为黄明辽的四分之一,才能世袭郡王。郡王以下,决不允许世袭。
这功劳还主要指的是军功,拥立之功都不算。
看似这个条件不高,功劳的四分之一就行,但真要是列出来,就吓人了。
不说黄明辽早年跟着兄长的功劳,他的主要功劳就三件事,一件是重开西域都护府,几乎是覆灭了西突厥;第二件事是平定吐谷浑之乱;第三件便是覆灭李唐。
灭唐之功,黄明辽一人占一半,其他人共分一半。
这三项功劳,别说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十分之一也难。
所以以这个标准,终大明一朝,也出不来几个世袭爵位。
黄明远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物以稀为贵,若是满大街都是世袭亲王,又有什么意义呢。
黄明远设这个世袭亲王,就是希望跟满清的****一般,护弼国家。
满清就是靠着铁帽子制度,才在中前期将兵权牢牢地掌握在爱新觉罗家族手中。甚至到了灭亡之时,也有可用之人。
黄明远给黄明辽卸了所有职务,就加了一条参预朝政。
当然这一个职务抵一万个职务,加上他的世袭亲王之位,就相当议政王了。
黄明辽其实不愿意做这个议政王的。
黄明远兄弟之中,黄明辽是权利欲最澹泊的一个。别说给他一个议政王,就是皇帝,他也未必愿意做。
他小时候跳脱,但长大了却拘禁起来。这么多年来,之所以东征西讨,主要是为了兄长,而他本人,其实挺厌倦这种生活的。
灭唐之战后,黄明辽就向兄长请辞,希望卸去全部的职务。
黄明远当然不同意,这是自己最没有私心的弟弟,也是最信得过的弟弟,是要陪着自己走完全程的弟弟,他怎么允许黄明辽现在就离开。
于是黄明辽又在朝中待了整整五年,然后受命西征西突厥八千里。
黄明辽本来准备从西域回来,再度请辞,可是世袭魏王,参预朝政,这让他怎么开口。
黄明辽不在乎这些虚名,可是他不想让兄长担心。
所以只能忍着。
黄明辽多么想卸下这个担子,再无牵挂的去实现儿时的诺言。
安康十六年(633年)四月,黄明辽的妻子杨氏病逝,时年五十一岁。杨氏比黄明辽大一岁,夫妻二人成婚三十年,相敬如宾。
也只能算相敬如宾。
黄明辽平日生活本就俭朴,除了妻子,没有妻妾。杨氏死后,他更是将王府交给儿子,自己一个人住到了王府后面一个小院里。
他不喜奢华,也不喜嘈杂,小院里的生活,让他更加安心。
对于弟弟苦行僧一般的生活,黄明远很心疼。
黄明远知道,弟弟是心中有牵挂,一直放不下,所以才不快乐。黄明远希望弟弟陪在身边,可也希望弟弟可以快乐。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次年的九月重阳节。这一日是登高的日子,黄明远爬上邙山,吟诵着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回头之间,就看到身侧弟弟鬓角的白发。
五十多岁的人了,生白发本不稀奇,可是黄明远看着,就是那么的碍眼。
在黄明远的心中的,弟弟从来都是孩子。
可曾经的追风少年,已经垂垂老矣。
黄明远眼睛不禁有些湿润。弟弟这半辈子,为家族活,为他活,为大明活,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活。
弟弟不痛快啊。
黄明远摒退众人,便对弟弟说道:“你还是从小院子里搬出来吧,一个人住在小院子里,也没个人照顾。”
“住了这么久,我都习惯了!”
看着弟弟,黄明远忍不住说道:“你啊,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放着好好的王府不住,非得当个苦行僧,你图什么?”
黄明辽笑笑,言道:“大兄知道我,从小就害怕一个人,这么大的王府,空荡荡的,还不如待在小院子里安心。”
“你要是嫌孤单,那就搬到皇宫陪我。”
“大兄,皇宫里规矩这么多,太拘束了,我看我还是在外边比较好!”
看着弟弟的模样,黄明远气不打一处,恨不得揍他一顿。
气着气着,黄明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你啊你啊,都五十岁的人了,知天命了,怎么还是看不开!”
“那兄长看开了吗?”
黄明远一时语塞。
自己看开了吗?
“说你呢,怎么又说到我。我每天这么多事,有什么看开看不开的。倒是你,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朝政也不管,家事也不管,前两天维稷还希望我劝劝你,让你搬回王府。你说你这么大人了,还让孩子替你操心。”
黄明辽也不说话。
兄弟二人,有些沉默。
过了一会,黄明远长叹一声,对弟弟说道:“我是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都这个年纪了,别给自己留遗憾了,去吧,去找她吧。”
黄明辽一愣,看向兄长。
“大兄,我······”
黄明辽止住弟弟的话,笑骂道:“别给我来这套,你以为我还想用你啊,我身边有维稷了,用不着你了。你赶紧给维稷腾位置,省得碍事。”
黄明远一番话,黄明辽也是想笑。
笑着笑着,黄明辽便哭了。
无论他多大,兄长都是把他当孩子的。
黄明远上前,抚着弟弟的背,递给弟弟一条手绢。
“多大人了,还哭鼻子,也不嫌丢人!赶紧走,别影响我看风景。”
黄明辽知道兄长心情不好受,默默地离开了。
黄明辽转身之后,一直背对着弟弟的黄明远也回过身来,两眼微红,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纸条。
故人已逝,自己这辈子的遗憾,再也弥补不了了,他不能让弟弟再留有遗憾。
······
重阳节之后不久,黄明远便以黄明辽身体旧伤复发为由,将魏王的爵位封给黄明辽的长子黄维稷,而黄明辽则隐退了。
当月,黄明辽便以养伤为名,前往漠北。
从洛阳到旋鸿池,上千里的地方,黄明辽快马兼程,一刻不停。
他实在太想见到爱人了。
旋鸿池,他们初见的地方。
大明开国之后,同罗朵儿便将同罗部交给了侄子同罗尧骨,一个人前往旋鸿池隐居。
这是二人初见之地,或许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找到爱人的痕迹吧。
从大明安康二年到安康十六年,她等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的风霜,足以使一个三十出头的少妇,成了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妪。
刚开始,她还期盼着什么,到后来,等待就成了一种习惯。
同罗朵儿觉得,若是一生就这么过完,也是可以的。
今年天冷的早,看样子白毛风又要来了。同罗朵儿骑在马上,裹着裘衣,驻足在旋鸿池边,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
湖水平静地如一面镜子一般,一如当年,仿佛岁月从来没有给这里留下一丝的痕迹。
而老去的,只有少女的容颜。
同罗朵儿轻轻地吹着胡笳,那宛转悠扬的声音,缠绕着湖面之上,传的很远很远。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高飞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胡笳十八拍,一曲断人肠。
同罗朵儿正吹着胡笳,忽然听到身后有声音,她还没有回头,便听到对方言道:“这位小娘子,我们一行人落难到此,为了躲避马匪,没敢点火。只有一件裘衣能御寒,望你别嫌脏。”
同罗朵儿一愣,眼泪如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句话,是她们当年初见时的第一句话。
同罗朵儿转过身来,对面的人正是她魂牵梦绕的人。
黄明辽拿着一件裘衣,站在那里,一如三十多年前的样子。
同罗朵儿双手胡乱地擦干眼泪,走到黄明辽面前,笑中带泪地说道:“叫我朵儿吧,我家就在乞伏泊。”
这笑容,一如当年那般璀璨明媚。
对面的黄明辽也笑了。
“我叫,我叫阿辽,我的家离这里很远很远,我们是逃难过来的。”
三十三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如这般初见,三十三年后,星流斗转,白云苍狗,可所幸一切还不曾消散。
番外四 杨清儿
安康十六年九月七日。
自大明朝廷迁往洛阳之后,信都府的繁华较之以往减弱了不少。毕竟天子帝都自带的人流量和物流量,非一个普通郡城相比。而当初迁都,朝廷带走了太多的人口和商户,使得信都府元气大伤。
再之后顺天府成了北都,使得信都府在河北的地位大减。天子又在魏郡修了邺城,同时扩建了北面的真定城,再加上谁都比不了的天津城,这信都府更是显得江河日下。
空挂着一府的名头,号称河北第一,可无论人口、经济都不如顺天府、魏郡和天津郡,直接跌出了前三。
年轻人倒没觉得怎么样,他们没见过信都的盛景。只有那些年纪大的,每每提起当初卫公在时的盛景,都是唏嘘不已。
卫公什么都好,可咋就不在信都定都呢。
此时的信都城一如十五年前那样,没什么变化。
城南、城北,风景如故。
眼看要到重阳节,大家都在准备着过节。若是从前,年纪大的老人们,除了登高,总要去寺庙里拜拜佛,求求菩萨。
可是到了现在,这般景象已经很难见了。
现在儒道大兴,当和尚越来越难了。天子有令,男女非四十岁者,不得剃度。没有了和尚,亦便没有了寺庙。一些寺庙实在因为没有人,都合并在一起。
现在是寺庙越少,香火越少,人流越少。人流越少,香火越少,寺庙越少,慢慢的,之前的潮流便消亡下去。
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着建功立业,或者是挣钱,谁想当苦行僧。所以也没人会在意城中寥寥无几的寺庙,更无人在意那些年老的僧尼。
就像城南的兴善寺,只有几个人,也没有什么香火,除了还挂着个牌子,跟普通的民居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兴善寺还是当年的兴善寺,兴善寺里,住的还是杨清儿主仆四人。
当初朝廷南迁洛阳,无论是黄明远还是萧后,都派人来劝说杨清儿跟着一同南下,但皆为杨清儿拒绝。
普天之下,何处是家,何处又不是家。
黄明远知道杨清儿的性格,也没有强求。此心安处,便是故乡吧。
杨清儿留在了信都,这时光荏冉,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来,黄明远当他的皇帝,杨清儿做她的尼姑,二人再无交集。这个时间,太过漫长,漫长到双方都感觉把对方给忘了。
自今年开春以来,杨清儿的身体就不好。
整天参禅打坐,怎么可能有好身体。而且这些年来,很多事郁积于心,始终无法排解,这心情不好,身体便渐渐拖垮了。
夏天的时候,杨清儿的身体好转了一些,众人只觉得之前是累的,休养一番便好了。可谁也没有想到,到了九月份,杨清儿的情况,竟然陡转直下,药石无救了。
坠儿哭着想去求黄明远,请求黄明远派人来给杨清儿医治,但是为杨清儿拒绝。
早就相忘于江湖了,何必再起涟漪。
拖了两日,一直到九月初七。这一日是宇文禅师的生日,往日杨清儿在这一天,都不见人,一整天在经房念《往生咒》的。
本来落儿不想让杨清儿太劳累,但到了早上,杨清儿的身体似乎好了不少。而杨清儿又一再坚持,她也没有阻拦。
不过到了下午,杨清儿的情况突然恶化,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
坠儿、落儿和十五都来到杨清儿的面前。坠儿、落儿不停地在哭,而十五摒着嘴,微皱着眉头。
看到三人的样子,杨清儿反而劝起了坠儿、落儿。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我是魂归佛祖,你们两个傻丫头,又何必为我伤心。”
杨清儿一手拉住一人,轻声念道:“让你们陪我这么多年,虚度青春,是我耽搁了你们!”
“公主,不要这样说!”
之前杨清儿一再不让她们称呼“公主”,二人似乎也习惯了,可今日情急,早忘了这些事情。
杨清儿轻笑道:“两个傻丫头,又叫公主。”
“公主,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公主!”
杨清儿无力也不想再纠正她们了。压抑了太久,或许到了现在,一切都不想再去计较。
这时落儿说道:“公主,我让十五去找人,他有办法联络到天子,请御医来给公主诊治。”
杨清儿伸手拦道:“不要让十五去了,我的情况,我很清楚。能捱到今日,已经是侥天之幸,何必再折腾不相干的人。”
“公主!”
“坠儿,落儿!你们听我说,趁着我现在还能说!”
二人含泪点点头。
杨清儿说道:“等我死之后,你们就把我葬回江都。葬在靠近大江和运河的地方,让我能一眼看到他们。还请你们将禅师的坟迁回洛阳吧,让他能回乡。”
对于杨清儿来说,这一辈子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江都的日子,那里有她的父亲、母亲,有她的兄长,有她的爱人,还有她最美好而诚挚的梦。
当初黄明远诛灭宇文一族后,将宇文禅师葬在了信都,以方便杨清儿可以随时吊唁儿子。
杨清儿没有反对,可终究没敢去见过儿子。
现在临终了,所有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她要归乡了,也希望儿子能够归乡。母子二人的相遇,本就是一场错误。现在尘归尘,土归土,愿儿子下辈子能够平平安安吧。
坠儿和落儿悲伤地点点头。
“你们三个,葬完我之后,便去找他,让他给你们一个妥善的安排。青灯古佛,不是你们的归宿。”
杨清儿说罢,有些叹息,又有些庆幸。
她几次劝三人离开,都没有成功。她身边,确实也离不得三人,这才兜兜转转,耽搁了这么久。
现在她要走了,对所有人也是个解脱。
这是落儿突然问道:“公主,你还有什么话要跟天子交待的?”
坠儿听了,也看向落儿。
杨清儿轻轻一笑,美如琼花一般。
“还是不说了,他会理解的。”
是吧,命运如此,还能如何。
杨清儿之后没多久,便陷入了昏迷之中。朦朦胧胧中,杨清儿仿佛看到了父亲、母亲、兄长,还有黄明远。
蓝天白云之下,一望无际地草地上,大片大片的花海望不到尽头。黄明远骑着马来到她的身前,向她伸出了手。
父亲、母亲和兄长都笑语盈盈地看着他们,而她满是娇羞,人比花红。
一时间她仿佛进入一个跟现在相同又不同的世界,那里没有争端,也没有分别。在那个世界里,她如愿地嫁给了黄明远,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在江都生活着,她和黄明远一生相亲相爱,无忧无虑,相濡以沫,直到白头。
多希望这个梦是真的啊。
当夜,杨清儿带着最真挚而美好的梦想,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愿西天极乐世界,没有悲伤。
······
当日黄明远送走了弟弟,一个人在邙山之上,又默默地拿起了手中的纸条。
这纸条是从信都送来的,轻若鸿毛,这纸条重若千钧。
因为信中写着“九月七日夜,妙善法师圆寂。”
清儿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今天开始,黄明远十八岁之前的故事,只剩下故事了。
番外五 杨佶
黄明远按照杨清儿的遗愿,将她葬到了江都,这也是黄明远唯一能为杨清儿做的事情。
江都,是杨清儿心中最美好的回忆,也是黄明远心中最美好的地方。
纵豆蔻词工,红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愿来生,我们能够永远快乐幸福的在一起!
或者,
永不再见!
杨清儿去后,留下的三个人,十五被黄明远留在了身边。而坠儿、落儿,愿意给杨清儿守墓,失志不嫁。黄明远也没有强求,便让她们留着江都,又安排人妥善照顾。
或许是年纪大了,故人多辞,黄明远对于一些老友,颇为宽容。
黄明远不太理解朱元章的心情,老朋友死一个少一个,到最后剩自己孤家寡人一个,面对着空空的房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杨清儿的事情,或许让黄明远有些感怀。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黄明远对于从前的事情,记得反而越来越清楚。他清晰地记着当年在江都的鲜衣怒马,记着在江都的挥斥方遒,记着杨广对他的舐犊之情,记得杨昭和他的总角之交,记得他和杨清儿的青梅竹马之谊,记得江都城的点点滴滴。
到了十二月,岳父裴矩去世,终年八十七岁。
苏威在安康七年便已经去世,李景在安康十年去世,屈突通在安康十三年去世,杨义臣也在去年去世了。
裴矩的去世,代表着杨广时代旧臣彻底的落幕。
当年名臣璀璨的大业盛世,只剩下自己了。
没有人能体会黄明远的心情,或者感受到黄明远的感怀。
当月,黄明远秘密下令拱卫亲军府,取消对杨佶的监视,听凭其行动。
已经快二十年了,没必要再关着昭哥的骨血了。
黄明远从来不怕杨佶造反,又害怕杨佶会造反。黄明远怕的不是杨佶掀起什么乱子,只怕事后自己也护不住他,不得不杀了他。
年轻人,火气旺,也看不开。
所以对于杨佶,只能关着。
······
安东大都护府辽宁郡本溪县。
天子发明了铁皮炉子和蜂窝煤,让冬天不再寒冷,也让煤炭的需求量大增。
随着本溪煤矿的发现,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座城市,让这座本来寂寂无名的小城,立刻成为整个安东都护府的明星。
本溪县有两座城,一是本溪县城,二便是本溪煤城。
煤城是挖煤工人聚居的地方,最初是几个窝棚,靠着煤炭,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发展成一座城市,甚至比旁边的县城还要恢宏、富庶。
城中民居、集市、学校、官衙应有尽有,其发展之速羡煞了旁人。
杨继祖便是城中官学的一名老师。
虽然在这座新城之中,杨继祖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势,不过威望却不低。盖因煤城之中,众人只要努力工作,不会缺钱,但愿意做挖煤活计的,一般也就是苦哈哈。挖煤虽然来钱快,但也是拿命去拼。
这些人不想子女走他们的老路,因此拼命地供子女读书。
而杨继祖作为一个在本溪煤城教书快二十年的老教师,自然受到众人的尊敬。
不过杨继祖性格孤僻,平日里并不与人来往。
大家也不了解杨继祖的家世,只知道他来的很早,刚来时的时候,一副贵人的样子。虽然杨继祖平日里不怎么言笑,但是教学很认真,对众人也很和善,谁求到他代写个书信,他都会无偿帮助。因此众人见了他,都会亲切地叫他一声“杨先生”。
现在已经到了年底,今天是放假的日子。
杨继祖发了试卷,评了优劣,然后便宣布放假。
如往常一般,杨继祖都是最后一个走。他要打扫好卫生,关好门窗,再灭了学堂里的火炉,才会离开。
看着学生们和他打着招呼离开,杨继祖默念着“又过了一年”。
杨继祖关好门窗,还没出学堂,便遇到了好友胡永。
胡永跟杨继祖一样,也是学堂的老人,更是学堂中唯二的两个中级教师,另一个便是杨继祖。
大明学堂分为三等,分别是小学,中学和大学。普通人都可以上小学,考中秀才便可到郡里上中学,考中举人便可到州里上大学。
教学的先生亦分为五等十一级。分别为助讲、讲师、教师、教授、博士,其中讲师、教师、教授又分为初、中、高三级。
像本溪煤城这种连县城都算不上的小学堂,能有个初级教师,已经了不得。现在有杨继祖和胡永两个中级教师,整个安东都少见。
不过学堂里留不住年轻人,这么多年来,有点本事的,都走门路当官去了,也就只有杨继祖和胡永二人,撑着学堂,谁来招募都不离开,也算是失志不渝。
“忆之(杨继祖字),今日放假,咱们一起小酌一番。”
胡永虽然和杨继祖关系亲密,但性格却截然相反。与杨继祖的孤僻不同,胡永性格热情,喜欢热闹,跟谁都能打成一片。
见是胡永,杨继祖摆手道:“拙荆已经在家做好饭等着我了,我就不去了。”
杨继祖拒绝,可谁知胡永却是直接上来拉住杨继祖的手说道:“知道弟妹的手艺好,我今天找你有事,你给我个面子。”
也不由杨继祖分说,便生拉硬拽地将他拉到家里。
胡永今年四十六岁,老婆去世三年了,儿子也考上举人去了沉阳,所以胡永平常一个人住。
胡永在家门口的小酒馆让人送了几个菜,又拿出珍藏的一坛好酒。他给杨继祖倒了一杯,又自己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这才回味悠长地说道:“真是好酒啊!”
杨继祖抿了一口,说道:“沐春风。”
胡永一愣,笑道:“忆之也知道沐春风?”
“烧酒英雄烈,清酒沐春风。”杨继祖笑笑,随口说道“听说过。”
此时杨继祖放下杯子,看着胡永问道:“不知胡兄,找我何事?”
胡永听了,也放下酒杯道:“我要走了。”
“走?胡兄要去哪?”
胡永随口道:“年纪大了,受不了安东的苦寒了。当年也是为了躲避战乱,才来的安东,现在该回家了。”
杨继祖听了,默不作声,端起酒杯,喝下那碗沐清风。
“胡兄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这个年纪了,折腾不起了。”
杨继祖看着胡永,突然问道:“那胡兄走了,你的任务该怎么办?”
胡永一愣,看着杨继祖,脸色突然凌厉起来。二人之间的气氛,突然之间,变得紧张起来。
这时胡永突然一笑,问道:“我还以为我隐藏的不错,没想到还是没有瞒过你?说吧,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
杨继祖端起酒杯,然后说道:“就是这个!”
“这个?酒杯?”
“沐清风。你这坛沐清风,少说二十年,还是盱眙水酿的,现在早就不产了。这坛酒至少价值十万钱,还有价无市。以你一个小小的中级教师,能藏的起这种酒。”
胡永一愣。
“我祖上有钱,珍藏的不行啊。”
杨继祖摇头道:“你的手掌中有老茧,比掌心和手指的茧都要厚,一看便是早年做农活留下的。一个做农活的家庭,怕是藏不起沐清风吧。”
胡永听了,好一会才抚掌大笑。
“好个皇太孙,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这时轮到杨继祖大吃一惊了,他脱口而出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这杨继祖不是旁人,正是杨佶。
当初杨佶被黄维扬送到北方,黄明远为了防止杨佶生乱,便把他带到安东。又不想把杨佶当个囚犯,所以暗地里派人监视,明面上让他了一个普通人。
杨佶也清楚有人监视他,因此一直在煤城生活,从未离开。
不过他以为监视他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的。毕竟他的身份特殊,一旦暴露出去,必然引起一番血雨腥风。
“旁人不知道,就我知道。”
胡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大业九年,突厥入境,某家曾在雁门远远地见过皇太孙一眼。虽然就一眼,可我这个人,记性好,见过的人,从来没有忘过。我来本溪的第一天,见到了你,便认出了你。
只是没想到我认出了你,你亦看穿了我。我不说,你亦不说。”
杨佶没想到有这种奇人,听了也是咋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多?”
“我看你这个人还行。”
胡永自斟自饮着说道:“上头发话了,解除对你的监控了,我们全部撤出。”
“解除监控?”
“对,解除监控,再也不会有人监视你了。”
杨佶听了,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怎么可能?”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命令是从拱卫亲军府提调厅发出的,署的是拱卫亲军府都督和南镇抚司使的名字,错不了。”
杨佶听得这话,神情有些发呆,还是不敢相信。
就这么被解除监控了?会不会是有人想利用自己?会不会是障眼法?······
杨佶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仍想不出头绪。
看杨佶的表情,胡永就知道他的想法。
于是胡永笑道:“不要管那么多。我能知道你的身份,或许别人也能知道。你的身份这么特殊,不会有人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解除对你的监控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圣天子下的命令。
你运气真好,到现在都能留得性命。”
杨佶听了,更是吃惊,却不敢相信,黄明远会这么好心。
杨佶问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不知道我的重要性?我若是被有些人得到,必然会引得天下大乱的。”
胡永听了,大笑了起来。
“你想太多了。二十年前,或许可能,可现在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老百姓怕是连前朝都忘了,谁还会在意一个前朝的皇太孙。”
杨佶听得心中大震,想反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的这场酒,喝的心事更重了。
到了二更天,此时已经下起了雪,杨佶踏着风雪,返回家中。
杨佶自来到安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刚开始的时候,他自矜身份,又担心受人要挟,不敢结婚。
直到安康五年,天下太平,他才在学堂的帮助下,娶了一个从关中逃难而来的孤女。
他的妻子,大字不识几个,甚至有些粗野,但却将家务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还给她生了一双儿女。
杨佶回到家中,已经喝的有些微醺了。
杨佶的妻子见状,立刻不高兴地说道:“你还知道回家啊?”
虽然说得不客气,但却是不停手,他很快便将丈夫身上的湿衣服脱下,然后又伺候丈夫上炕,端来饭食。
杨佶忽然一把抱住了妻子,眼中微红。
“从今天开始,我自由了,我们全家都自由了。”
妻子很快挣脱杨佶地怀抱,生气地说道:“发什么酒疯,孩子们都睡了,别吵到他们。”
杨佶却仍不罢休。
他拉着妻子的手,一遍遍地说着“自由了!”
眼中的泪却“哗哗”流了下来。
妻子见状,没在多说什么。她没有再挣扎,看着丈夫的样子,眼睛也红了。
杨佶今天或许是真喝多了,很快便睡下。
杨佶的妻子伺候好丈夫,便一个人去了厨房。
到了厨房,她从墙角处抠出了一个铭牌。她摩挲着铭牌,又想起今天早上收到的命令。
任务已经结束,立刻撤离。
可撤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是她嫁了十多年的丈夫,还有孩子。
当然,还有另一条选择,若是今天夜里子时不撤退,视作彻底脱离组织。往后,不会再有人管她。
或许这对别人是个解脱,可她从小被组织养大,她不想也不敢离开。
可回头望一眼酣睡的丈夫和子女,她还是一狠心,将铭牌投入到锅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画眉鸟”,只有本溪杨继祖的妻子。
第二天一早,杨佶睁开眼,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妻子,他忽然将对方紧紧地抱紧。
大隋,大父,卫公,好好,帝位,复仇······
昨日之事,已不可追。
而以后,他会好好守护自己这个家。
番外六 黄维翰和李静训
安康十七年的重阳节之后,黄明远大病了一场,之后精力便不如从前了。
黄明远自己清楚,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底子再好,也非比从前。而且黄明远还有一个千秋万代的心愿要做,已经没有太大精力去顾及朝政了,于是黄明远便将朝政悉交给皇太子黄维扬,而他则避居二线。
黄维扬平日里便帮着父亲打理朝政,对朝廷的大小事务很熟悉。虽然他只是监国,但他本就威望显著,又有手段,因此一众朝政,处置的井井有条,比之天子,也不多让。
随着黄明远的放手,整个大明的权利,渐渐开始向黄维扬转移。
安康二十年,草原生乱。
而早在两年前,退居漠西草原的薛延陀部击败了阿史那裴罗,首领夷男自称真珠毗伽可汗。
夷男便是东归的薛延陀部首领大罗便的儿子,在大罗便死后,继承了酋长之位。
自薛延陀部东返之后,便一直和阿史那裴罗争夺漠西。虽然薛延陀部是外来户,刚开始居于不利的位置。但是随着司马泳去世,阿史那裴罗越来越独断专横,刚愎自用,以致诸部离心,在与薛延陀部的战斗中,渐渐落入下风。
安康十五年,夷男兼并了突厥车鼻可汗部,开始对阿史那裴罗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车鼻可汗原名阿史那斛勃,乃是东突厥贵族。阿史那俟利弗和阿史那咄苾造反失败之后,其余部势力,推举阿史那斛勃为大可汗,远走漠西。
夷男这些年先后征服了葛逻禄、结骨、拔悉密、都播等部,阿史那斛勃眼看形势不对,直接投降了夷男。
而夷男整合诸部,于安康十八年在甘微河畔,一举击败了阿史那裴罗。阿史那裴罗身死,残部逃入金山之中。
阿史那裴罗靠着姊姊司马月儿用身体换来的汗国,在挣扎了三十年后,彻底覆灭。
此战之后,夷男一举统一了漠西草原。
夷男刚击败阿史那裴罗时,尚不敢和大明抗衡。因此表现的很温顺,经常以马、牛、羊、驼、貂皮等进贡朝廷,又派人向大明求婚。
可是两年之后,夷男自以为翅膀硬了,便率军西进,企图占领于都斤山,建立牙帐。
对于草原部落来说,于都斤山乃是圣山,夷男只有占领此地,才能确立自己草原之主的地位。
所以,夷男也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此时于都斤山已被大明改名为燕然山,是大明燕然军镇所在地,也是燕王黄维翰的封地。
对草原控制力不强时,大明还得挂着东突厥的牌子。但安康十年,大明已经控制了草原的方方面面,而东突厥的影响力也基本上烟消云散。黄明远乃赐阿史那维翰黄姓,封燕国王,封地包括独洛水以西,燕然山以北之地。
虽然没有明说黄维翰是黄明远的儿子,但此中内涵,大明上下,也都明白。
对于这个结果,除了贤妃杨静乐觉得委屈了儿子之外,包括黄维翰本人,都很满意。黄维翰心心念念地就是认祖归宗,这也算以另一种方式,达成了心愿。
此时想统一草原是不可能的,黄维翰便将重心放到发展燕国经济上。
燕然城一带,本就是漠北的膏腴之地,水草充沛,牛羊成群。黄维翰便在燕然城周边大力发展毛纺织业,使得燕然城成为整个漠北的纺织中心。
每天成吨的羊毛从燕然城发往长城内外。
羊毛线能换回钱和粮食,让这些牧民吃惊又期冀。
漠北的牧民,开始一心放羊纺毛,整个漠北,再不闻金戈之声。黄维翰让草原的百姓,彻底摆脱了战争和贫困,开始富裕起来。
对于这个儿子,黄明远是非常满意的。
对漠北的经济控制,黄明远只是开了一个口子,而黄维翰则彻底将其发扬光大。按照这条道路发展下去,数十年后
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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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各族就是大明最坚定的支持者,谁敢造反,怕会引得群起而攻之。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心思纯真,不争不抢,进退有据,是最合适的草原之主。
毕竟历史上的薛延陀部也是独霸过草原的力量,黄明远并没有放松对薛延陀部的戒备,尤其是阿史那裴罗身死之后,薛延陀部更像是一根扎入肉中的刺。
只是黄明远没动手拔刺,薛延陀部先动手挑衅了。
收到薛延陀部攻打燕然城的消息,黄维扬马上向父亲请示。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根本没见到父亲,直接吃了一个闭门羹。
黄明远直接让人传话,所有事俱由黄维扬自行处置。
对于黄明远来说,他不可能永远掌握大明这艘大船,所以该放手时,自然要放手。对于薛延陀部的战争的组织,是对黄维扬的一个考验。
黄维扬眼看父亲不表态,只得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最终所有人一致同意,对薛延陀出兵。
薛延陀攻打燕然城,不仅仅是攻击燕国这么简单。这是对大明尊严的践踏,大明自然要致以最狠辣的报复。
众人商议,此战由安北大都护府都兵马使苏烈为主帅,征召漠北三万人马,并从阴山都护府出兵两万,共五万人马,征讨薛延陀。
大明的大都护府,都由亲王挂名大都护,实际负责人是副大都护知大都护府事,而真正的军事统帅,则是都兵马使。
漠北广大,虽然决定出兵,但光是征调部队,亦不容易,所以前期的压力,基本都压到黄维翰的身上。
没人相信薛延陀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整个大都护府对于薛延陀部,几无防备。
夷男亲率五万主力,长驱直入,兵临燕然城下。
燕国虽然只是一军镇改编的,但地域广大,面积差不多有漠北的三分之一。
整个燕国,已经完全编户齐民,不过草原民族游牧习惯,短时间内,无法改变。因此国中有三万余户,但一多半还是传统游牧民。
燕国以燕然城为核心,可拉出七千多骑,算是实力强劲。
面对来势汹汹的薛延陀部,黄维翰第一时间将国都附近的百姓撤入城中,企图凭险拒守。
黄维翰很清楚自己的实力,野战必然不如对方,所以他选择死守城池。
你有本事便杀入城中。
黄维翰每天和部下一同守在城头上,同吃同住,使得守城士兵,军心大振。
虽然薛延陀部兵势强大,兵锋锐利,但在军民一心的燕然城下,还是崩掉了大牙也没能破城。
双方相持了一个多月,苏烈终于纠合主力部队,赶到燕然城。他和阴山都护府都兵马使罗士信二人,从两个方向攻打薛延陀部。
双方在燕然城外展开决战。
不得不说,薛延陀部的军队,在漠西打了多年,战力的确精锐,但明军在装备、训练、组织上,都碾压对方。
双方激战一场,薛延陀部大败,狼狈西逃。
苏烈和罗士信并不罢休,一路向西追击至甘微水,再次击败薛延陀部。
追击途中,夷男受伤,还没有返回金山,便病死于军中。
这时夷男的嫡子拔灼杀了庶长子曳莽,自立为颉利俱利薛沙多弥可汗。拔灼性格暴戾,平日里多杀部下,其当权之后,立刻引得部落内部群情慌慌。
拔灼为了转移矛盾,便反身迎击明军,但为罗士信所斩杀。
拔灼死后,其余众逃回故土,诸姓酋长相互攻杀。
到了第二年春天,为了彻底消灭薛延陀部,安定漠西,苏烈和黄维翰二人,率领安北都护府的大军,远征薛延陀。
二人长驱直入,一直打到金山下。
整个薛延陀部大溃,除了少部逃亡北方,余部尽投降大明。
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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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薛延陀部的败亡,车鼻可汗和葛逻禄、结骨、拔悉密、都播等部纷纷投降大明,至此,整个漠西遂定。
大明在甘微河一带,设浑河、狼山二军镇,而以北的地方,尽封给黄维翰。
对于大明来说,漠西实在太远了,除了占据少数据点,只能以胡制胡。
明军主力很快离开,望着苏烈东去的身影,黄维翰清楚,自己面临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他太清楚草原各部的性格,畏威而不怀德。
现在他对于漠西各部并没有太大约束力,所以这群人,根本不会真心归降。
说实在的,若是可以,黄维翰真不愿意接手漠西,那就是个麻烦。对他来说,好好地待在燕然城,已经很满意了。
可惜他是天子的儿子,有些责任,根本摆脱不得。
黄维翰不是没野心,而是他很清醒自己的能力和位置,不敢有野心。
黄维翰带着军队返回了燕然城。
而黄维翰的妻子李静训,正在城外等着他。
算着丈夫要回来了,
李静训每日都出来等,在失望多次之后的今天,她终于迎来了归人。
黄维翰看到妻子,一马当先,来到妻子面前。
他跳下马来,将妻子抱到马上,然后也翻身上马。夫妻二人,共乘一骑,来到大军的面前。
三军将士,纷纷高呼“燕王”!
李静训有些害羞,可丈夫抱着她不松手,她也只能听之任之。对于她来说,丈夫是她一生中,最闪耀的光。
黄维翰搂着妻子,心中满是安宁。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思念妻子,思念这个家,今日他终于回家了。
黄维翰一手高举马鞭,止住众人的呼喊。
“入城,回家!”
番外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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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 黄维扬和长孙观音婢
庐江一案,或许影响最深远的一件事,是黄明远推迟了禅位的时间。
黄明远本来觉得儿子主持朝政这么多年,继承皇位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通过这件案子发现,儿子有一个缺陷,或者说富贵人家的子弟有个通病,没有切身地感受过民间的疾苦。
他所有以为百姓疾苦,都是眼睛看到的,脑海里想象的,旁人告诉的,就是不是他经历的。
其实儿子这个年龄,再去经历一些百姓疾苦,有些晚了,但黄明远还是希望儿子能够切身地体会一番人间疾苦,这样对他未来的决定,将会有着深远的影响。
安康二十五年七月,天子下令,以河东郡和绛郡合并为河东府,为皇太子封地。
自古以来,有诸王获得封地,但从无皇太子有封地的。盖因皇太子要继承的是大位,天下都是他的,一个单独的封地有什么意义。
但实际情况是,皇太子居东宫,有属官,有军队,但多为虚的。虽然名头高,但跟丑国的副总统一样,有没有权利,完全看天子的意图。就像玄宗太子李亨,虽是太子,可在父亲跟前活得跟狗一样。
而且没有封地,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太子多没钱。
除了极少数太子,大部分的太子都很穷。虽然太子的级别在那里,各种仪制是少不了的,每年的俸禄更是不少。但实际上皇太子的开销也大,要养东宫一大家子,还有养心腹,养手下,单凭俸禄,完全不够。
而且皇太子的钱,都是有定数的,老爹和各种官员都在旁边看着呢,谁敢随便花。就像康熙为了方便太子胤礽用度,特地让胤礽的奶爹担任内务府总管,可是结果呢,胤礽仍得想办法弄钱。
毕竟太子可以随便用,但有记账,花多了就是老爹不说,自己也未必痛快。
所以整个古代,大多数有野心的太子,都是在弄钱以养人。就像胤礽一样,他所有的开销都有内务府包了,拼了命地搞钱,不就是为了配置势力。
维扬底下的人多有贪污受贿的,这钱也不一定完全用到他们自己身上。很多人也是想着办法为维扬弄钱。
明的不好弄,自然就走黑的。
身为天子,想让太子不培植势力是不可能的。还不如给他点钱,省得让他到处弄黑钱。
皇太子封地,境内的官吏由其直接任命,甚至可以直接插手封地的全部事物。这使得太子不仅可以在朝堂上学习总领朝政,还可以学习具体事物的处置,甚至有机会直接跟下层小吏、百姓打交道。
封地的赋税一部分直接划到太子府库,完全归太子处置。有了这块封地,至少太子手中想用钱,倒是便利了不少。
收到这个命令,黄维扬又喜又惊,自己下面的人捅了篓子,父亲不仅不责罚自己,还多加回护,让他倍加感动。
很快安康二十五年过去,轰轰烈烈的庐江案也从人们的口中冷了下来。
到了第二年初,元旦刚过,黄明远突然召黄维扬,让他前往河东府,去体验一番生活。
不拘身份,不拘方式,做太守也行,做老百姓也好,完全由黄维扬自己决定,为期一年,到了年底返回。
黄维扬刚开始也是发愣,这是莫名其妙的被发配了?
不过老子命令了,黄维扬也得照着做。
对于黄维扬来说,当官不合适,当农民他自觉也受不了,于是便扮作商人,也方便四面体察民情。
很快,黄维扬带着妻子观音婢便悄悄地前往河东。
自从巴蜀返京之后,黄维扬便很少有机会离京。看着大山大河的美丽景色,他甚至都觉得自己完全被圈住了。
在河东府的这一年,黄维扬过着之前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或是田间地头和老农聊天;或是亲自下地除草种田;或是走街串巷,行商贩卖;或是在城中集市,聆听民生民意······可以说这整整一年的经历,比他之前十多年的生活都要丰富。
黄维扬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让他来民间生活一年。
在高处待的时间久了,就看不到底层。可是所有的高处,都是被底层所累积起来的。
底层不稳,高层就立不住。
到了年底,夫妻二人返回洛阳。
遥想这一年的生活,夫妻二人,恍如在梦中。
在返回的船上,黄维扬跟妻子诉说着年初父亲告诉他的话。
“你知不知道去年的庐江案,我到底错过了什么,父亲说“我本来已经决定禅位于你,可是现在发现,你离着成为一个好天子,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接受不了,怅然若失,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太子,到这个岁数,说不想继位,那是假的。
可是这一年多生活,颠覆了我无数的认知,让我明白,自己和父亲到底还有多少的差距,有这份经历,我不后悔。”
看着丈夫的样子,观音婢忽然觉得,自己离着丈夫是那么的近。她总是羡慕天子和皇后那般亲密的感情,又感怀自己和丈夫若隐若现的距离,现在看来,丈夫对自己的爱,从来都在。
黄维扬回到了洛阳,又继续做他的太子,经历着与之前一样的生活,仿佛河东一年的经历,都是梦境。
但是黄维扬清楚,这一年彻底改变了自己,让自己真真正正地理解了老百姓的艰辛,理解了治国的艰难。
黄维扬继续做他的太子,而黄明远也再也没有提出禅位之事,仿佛之前的说法,仅仅是一种说法。
直到安康三十年,黄明远六十六岁大寿上,突然宣布,禅位于皇太子黄维扬。
此事发生的很突然,就在寿宴之上,百官面前。
黄明远突然提起了汉武帝刘彻和吴大帝孙权、梁武帝萧衍三人旧事,唏嘘不已,众人一时不知黄明远的意思。
“无论是刘彻、孙权、萧衍,刚继位时,都是一代雄主,气吞山河,人莫能敌。可是到了晚年,刘彻有“巫蛊之祸”,孙权有“二宫之争”,萧衍更是有“侯景之乱”,至于其他年纪大的君主,譬如刘备刚愎自用,败于夷陵;先文帝宠溺幼子,至有汉王之乱。
所以人啊,很难一直保持理智,尤其是长久的身处高位之时。
朕有心长寿万年,可朕亦很清楚,人不能不服老啊。这年纪越大,体力越差,记性也变差,平日行事,多了几分放纵,少了几分理智。常言道“老小孩,老小孩”,说得就是朕这个年纪的人,越长越像小孩了。
若是朕在普通人家,自是无事,就是平日里脑袋发昏,也不过一家一户之事。可是朕是一国之君,一旦脑袋不清明了,乱得便是整个江山社稷,天下万民。
所以为天下计,为江山计,为万民计,朕也不得不激流勇退,从这天子的位置上退下来。”
众人听得,大为吃惊,纷纷跪在地上,请求黄明远收回成命。更有甚者,以头抢地,叩的鲜血直流。
黄明远看着众人的表现,并不为之所动,他看着底下的人说道:“我从来都不想当天子,若是可能,我宁愿永远做个大将军。可社稷崩坏,万民流离,为了天下,我不得不做这个皇帝。但常常不感到快乐,因为我唯恐有所闪失,有害于天下万民。
这天下我担了半辈子,到今日,我累了。
诸位,这天下,是到了该交给年轻人的时候了。”
黄明远说完,便离开了。
虽然此事之后在全天下掀起了巨大的风波,虽然各地官员上的奏疏如山如海,虽然无数的老百姓自发地前来洛阳,求黄明远收回成命,可是这事还是尘埃落定,无法更改。
安康三十年十月一日,黄明远和黄维扬在洛阳城举行了禅让仪式。
这古往今来,为太上皇的也不是没有,但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像黄明远这种不愿意做皇帝而禅位的,还真是第一个。
历史上第一个正常原因禅位的太上皇,还是完颜构。
黄明远拿起十二旒的天子冕旒,给跪在他身前的儿子带上,然后将传国玉玺,交给了儿子。
“维扬,自今日起,我将大明社稷,天下万民,华夏气运,黄氏宗族,尽托付于你一人了。”
黄维扬深色郑重地接过传国玉玺,高举过头,然后大声说道:“朕受命于天,自今日起,永护我大明社稷,天下万民,华夏气运,黄氏宗族。”
黄明远并没有参加后续的仪式,因为这是独属于儿子的荣耀,自己留在那里,乃是喧宾夺主。
黄明远回到皇宫,看着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宫殿,虽然是心甘情愿地禅位,但也有些怅然若失。
“让他们收拾行李,咱们搬到万春园去住!”
裴淑宁看出丈夫情绪的低落,便说道:“雕郎不是说了,紫禁城留给咱们,他还住东宫,你又何必急着走?”
“胡闹,这像个什么样子,既然禅位了,就禅的完完全全,我若是舍不得,又何必禅位,徒让人笑话。”
说到这,黄明远又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不能让雕郎为难。”
老两口准备着搬家,而黄维扬则在前朝,举行了登基后的第一次祭拜天地。
此时的黄维扬站在巅峰,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无限的压力与动力。
眺望一眼这万里山河,风光无限,挑战无限。
而今,俱在脚下,俱在手中。
黄维扬回过头去,看着站在他身后的妻子,他忽然感受到三十年前父亲站在这里的感觉,于是他低声说道:“此生有你做伴,真好!”
番外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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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十一 陆贞
虽然黄维扬一再希望父母留下,可是黄明远还是在黄维扬登基之后半个月便搬到了万春园。
黄明远是连洛阳城都不待,以防影响到儿子。
这一次黄明远退的很坚决,非到万不得已,绝不插手朝政。他可不愿意做第二个赵武灵王,交位不交权,最后引得父子失和相残。
遇到黄明远这种父亲,黄维扬三十年的太子当的,也不算亏。
而且黄明远这一退,不仅他本人退了,还带走了朝中大部分的勋贵重臣。
黄明远都当场说了,年老容易昏聩,天下该交给年轻人了,为了天下,也为了求个善始善终,也得激流勇退。
虽然黄明远只是在说他自己,但是其他人又如何敢认为仅仅指天子。毕竟当初跟着黄明远打天下的那群人,到现在还活着的,基本上都六十多岁了。
黄明远都退了,他们还敢恋栈着权位,这是跟黄明远对着干,不想得个善始善终啊。
所以大家一股脑地退休了。
毕竟老大黄明远都舍得放弃天子之位,他们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对于大多数新登基的君主来说,最大的压力往往来自于前朝的大臣,尤其是开国之初。若是皇帝无能,很可能被这群勋贵大臣拿在手里磋磨。就像汉惠帝时期,萧规曹随,说得好听,本质上就是宰相不把新继位的天子当回事,新天子连国家政策制定的权利都没有。
而黄明远带走了这群老人,没人能压着黄维扬,黄维扬便能按照自己的施政方针,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了。
当然黄维扬刚开始也事事询问父亲,黄明远起初还应付一二,后来不耐烦了,直接把儿子撵出去。
黄维扬始知父亲让位之决心,私下里对父爱的深沉感怀涕零。
新朝建元贞观,为大明第二代。
不提黄维扬怎么治国,禅位之后的黄明远,倒是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放飞自我了。整日里不是带着裴淑宁去四处旅游,就是骑马打猎、放牧种田,就差组织一帮老太太跳广场舞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黄明远的放权和惬意的晚年生活,使得大明政坛得以平稳过渡,整个大明朝,进入一个新时代。
贞观元年(648年)二月,黄明远刚从太行大峡谷返回,还未喘口气,锦侯府便传来消息,锦侯陆贞病危。
黄明远大吃一惊,顾不得停歇,便连忙赶往锦侯府。
一等锦侯,陆贞的封爵,开国功臣第十三,食两千八百石。
大明朝建立之时,无论是黄明远主观上,还是陆贞客观上,都是希望陆贞退下来,拱卫亲军府完成一个平稳过渡。
不过这一过度,便直到安康五年,陆贞才彻底卸任了拱卫亲军府都督的职位。之后拱卫亲军府一直未设都督,直到安康十七年,黄明远才任命密侯吴增担任都督,直到黄明远禅位。
陆贞退下时,在拱卫亲军府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毕竟这是她一手创建的组织。
不过毕竟是太平时节,一支军队的改朝换代也是正常事。尤其是拱卫亲军府和内缉事司相互争权,本就不是非其不可的存在,亲军府很快为黄明远重新掌握。
陆贞退下来之后,被黄明远接到宫中。
本来黄明远想封他一个四妃的位置。皇后之下,淑妃斛律敏儿,德妃陈婤,惠妃杨静乐,而贤妃就是给陆贞留的。
但陆贞一直拒绝,黄明远也没有办法在,只得遂陆贞的心意,让她以锦侯的身份,待在宫中。
陆贞倔强的很,甚至不愿接受国夫人的封号。
她死守着锦侯这个爵位,或许这是她一生的荣耀和存在的意义。
陆贞在宫中待了十年,然后请求出宫。
对于陆贞来说,黄明远还是她的郎君,可是一个已经习惯了自由的人,如何愿意再待在宫中,做一只只能观赏的画眉鸟。
年轻的时候,陆贞可以为了黄明远奋不顾身,只要待在黄明远身边就好。但现在的她,已经老了,虽然她还是可以奋不顾身,但一个老妪,待在天子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
从前陆贞的心放在黄明远身上,多余的时间放在拱卫亲军府上。可现在,事业不再,黄明远的心也不在,陆贞不想像那些悲悲戚戚的女子一般,只剩下哀伤与自怜,所以才请求离开。
外面没有黄明远,可有尊严和自由。
黄明远听到陆贞的请求,一夜未睡。到了第二日一早,便同意了陆贞的离开。
黄明远的心很大,也很小。能容下天下百姓,也容不了多少能在乎的人。自己给不了陆贞想要的,就不要再将她禁锢在皇宫这个囚笼之中。
陆贞离开皇宫之后,便一直住在黄明远给她修建的锦侯府中,直到十六年后。
黄明远赶到锦侯府已经是半夜了。
进的府中,府里的布置,一草一木,都是当初陆贞在当初长安黄府小院的布置,未曾改变。
旧时风景依旧,佳人却已白首。
进到堂中,陆贞已至弥留之际。
何丹娘陪在她身边,而堂中跪着一个中年男子。
黄明远顾不得旁人,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陆贞的手,喃喃说道:“贞娘,我来晚了。”
陆贞看到黄明远,也抓着手不放松。
“郎君!这些天,我掰着指头算,郎君何时回来。本以为赶不上了,可最终老天爷还是偏爱我的,让我还能见郎君最后一眼。”
“贞娘,放心,有我在,一切都没事。”
黄明远说完,回过头去,看向一旁的何丹娘问道:“太医怎么说?”
何丹娘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这时贞娘说道:“郎君别难为他们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我已经是油尽灯枯,大厦将倾,何必再枉费医药。”
黄明远眼泪都要流出来,紧紧地抱住陆贞说道:“贞娘,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或许是觉得屋中还有人,黄明远抬头一看,跪在正堂的正是拱卫亲军府北镇抚使陆北。
黄明远一愣,立刻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而陆贞不待陆北说吧,便笑着说道:“郎君,这是我收养的义子,给你做儿子可好?”
黄明远一愣神,但是看陆北的样子,却是有些明白了。
黄明远总觉得陆北的样子像个故人,可总也想不起像谁。陆北生的有些男生女相,现在看来,眉眼之间,有几分陆贞的样子。
黄明远想明白陆北的身份,也想明白陆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你多大了!”
“卑职今年三十六岁。”
“那就是出生在大业九年了。”
大业九年,黄明远远赴辽东,而陆贞留在幽州,二人有多时未见。想来孩子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的吧。
黄明远不由得摇摇头道:“贞娘,你何必瞒我呢?”
陆贞笑道:“郎君有那么多儿女,知不知道他又有何妨,而我只有他一人。”
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旧时,也无法再追究了。
黄明远只得说道:“对于陆北,你有什么安排?”
陆贞道:“我不想他封王,也不想他拜相。只求郎君在我死后,将锦侯的爵位留给陆北,也算没白生他养他一场。
其实我没想将他安排进拱卫亲军府,可底下人不愿意。等我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完了。
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新君登基,用不了多久,便会大肆清洗拱卫亲军府。我不求陆北大富大贵,只求他能平平安安。”
黄明远谈了一口气道:“贞娘啊,你到现在还是不信我。我们的孩子,我从来只会欢喜,更会保他平安。”
陆贞只是笑,也不说话。看看黄明远,又看看陆北。
她眼睛里全是话,仿佛在说陆北的幸运。
三十年后的陆北能活,三十年前呢?
黄明远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拉着陆贞的手说道:“除了陆北,你还有什么旁的心愿?”
陆贞看着黄明远,突然问道:“郎君知道我这一生最羡慕何人吗?”
不待黄明远回答,陆贞便自己言道:“我最羡慕夫人,因为这么多人中,只有她可以为郎君穿上嫁衣。我也羡慕柳琼花,因为她可以埋在黄氏的祖坟中。我不求埋在黄氏祖坟里,可我能为郎君穿上嫁衣吗?”
“好!好!”
很快何丹娘从箱子底部为陆贞找出一身嫁衣,给她换上。
“这嫁衣压在箱底快五十年,我没想到有一天还会穿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陆贞的眼中闪着光芒,仿佛看到了嫁给黄明远的模样。
“多想下辈子能早点见到郎君,穿着嫁衣,嫁给郎君啊。”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梦里真真语真幻。同一笑,到头万事俱空。胡涂醉,情长计短。解不了,名疆系嗔贪。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
四十八年前,黄明远在草原上救了陆贞的性命,也带走了她那颗心,更让陆贞一生的命运和他紧紧纠葛在一起。
四十八年后,只剩下霎那芳华谢,弹指红颜老。
贞观元年二月十二日,百花生辰,故大明拱卫亲军府都督,天子红颜,锦侯陆贞逝世。
番外十一
番外十二 黄明远和裴淑宁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自陆贞去世后,黄明远的精神状态便不是很好,身体也疾病丛生。毕竟黄明远年纪大了,看似身体强壮,但他早年伤病无数,多有隐患,一旦心气有所松懈,这病气便如闻到腐肉的苍蝇一般,侵袭而来。
自贞观二年二月份开始,黄明远的身体时好时坏,断断续续,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勉强恢复了一些。
朝野内外,对于黄明远的身体,很是关注。毕竟作为大明王朝的定海神针,虽然黄明远禅位之后,不再管事,但仅仅是他的存在,对于朝堂、社稷的稳定,便是无可替代的。
黄维扬盼着父亲长命百岁,可是他也明白,寿命一时,非人力所能改变的。虽然他尽可能的照顾好父亲,但黄明远真若是时日不在,也是没办法的事。
随着黄明远年事已高,随时都有去世的风险,一件当务之急的事情摆在了眼前,而且无法避开,那就是黄明远的陵寝问题。
陵者,大阜也。本意为从天而下看,四边形的大土堆,后来便专指帝王之陵墓。
中国的陵墓历史,已经可以上溯到有文明开始,三皇五帝,俱有陵寝。甚至到汉代,更是发展到陵邑制度,陵墓旁边建座城,而到了南北朝之后,更是流行因山而陵,挖空一座山建陵寝。
按照传统文化里“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的习惯,甚至到后世,国人对待死人比活人更孝顺,所以对丧葬之事极为重视。
至于天子,本就富有四海,为了下辈子继续做天子,恨不得将整个天下的财富都带到坟墓里。
传说曹操掘梁王墓,竟然养活了一支军队,可见其陪葬之丰饶。
一般作为天子,从登基开始,便开始修建陵墓。就像汉武帝,登基开始修茂陵,一直修道死,前后五十三年。
其他天子的陵墓修建时间,也基本上和在位时间相仿。
但黄明远是个例外。
从黄明远登基之后,便从未修过陵墓。三十年来,多次有人上疏修陵,都被黄明远拒绝。以至于黄明远现在年近古稀,竟然还没有属于自己的陵墓。
对此上至黄维扬,下至文武百官,都是异常焦急。
毕竟这天子陵墓不是一天能修好的,真若是哪天黄明远大行了,连埋葬的陵墓都没有准备,那不傻眼了。
到了安康二十四年,黄明远六十岁。
这时候黄维扬觉得修陵之事,再不能拖了,于是他带头向父亲进谏,请求修建皇陵。
黄明远知道儿子的孝心,不好驳了他们的心意,但也确实不想修陵。于是黄明远在奏疏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明发给群臣。.
“上疏只为修陵墙,修与不修有何妨。骊山皇陵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黄明远这诗发下去,谁也不敢再说什么。
众人算是看出来了,天子不是一般的受前隋武皇帝影响,连修坟墓的事情都跟前隋武皇帝一般。杨广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有能力而没有修陵墓的人,当初黄明远将他归葬洛阳时,都找不到地方,陵墓都是现修的。
此事一直拖到黄维扬继位,旧事重提。
毕竟黄明远都禅位了,再不修陵寝,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黄维扬这边安排工部修陵,黄明远知道后,直接告诉儿子,要修他自己的随便修,反正不许给他修。
不听就是不孝。
这把黄维扬给整不会,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老子,可能真的有些糊涂了。可是老子的命令,明目张胆地违背,也是不行的。
事情总是不得不往后拖。
贞观二年中秋,这是黄明远今年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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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众场合出现。
中秋节之前,黄明远要求儿子将自己当年的老部下都召集起来,组成一个千叟宴,共同度过这个中秋。
难得父亲有要求,黄维扬不敢耽搁。不光是大明朝的勋贵,甚至还有一些小人物。尤其是当年参加过大同保卫战的老兵,活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被黄维扬给找来了。
看到一些多年未见的老友,黄明远也满是欣喜。
很多人已经数十年未见,这个年纪,今日重聚,或许是最后一面了。
黄明远看着众人,满是感怀地说道:“让天子如此费力地将诸位召集来,诸位可能还有些疑惑。
其实是自今年开春,我便觉着身体不适。人生六十花甲,七十古稀,我今年六十八岁了,自感时日恐无多,不知何时,便去见那些魂归天堂(黄明远建立的儒教新概念,人死后恶人入地府,善人归天堂,非西方天堂)的老兄弟。
可我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啊。”
一众老人听到,纷纷高呼,要为太上皇效死。其神态模样,仿佛前面有刀山火海,亦会勇往直前。
黄明远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我这一生,如梦幻一般,总觉得那么不真实。唯有见到你们,才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这波澜壮阔不平静的一生。
这万里山河是我的,也是你们的。是我一生奋斗的心血,也是你们一生奋斗的心血。没有你们,就没有今日的大明朝。
维扬是大明的天子,也是你们的子侄,是你们很多人从小看大的。今天,我舔着老脸向你们恳求,往后,我若是不在了,劳你们看顾着自己的子侄,看顾着这大明朝。
我在这,谢谢你们了!”
说完,黄明远便向众人一拜。
“大将军!”
“卫公!”
“天子!”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老泪纵横,跪在地上,向黄明远叩拜。
其情其景,感天动地。
黄明远让在场的皇子皇孙,将众人劝起。
然后黄明远对着众人说道:“今日在诸位老兄弟的见证下,我给天子立下三个遗嘱,也希望你们能督促天子遵守。”
黄明远说完,黄维扬便带着儿子黄光晔、孙子黄承祜三人跪在黄明远的面前。
黄维扬是天子,黄光晔是太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话,黄光晔的嫡长子黄承祜将会是这个帝国的第四代继承人。
“这第一个遗嘱,大明天子,守护的是大明,守护的是天下,守护的是我们这些人的心血。所以凡是大明天子,若不能得到诸位老兄弟和天下万民的承认,将不能为天子。或者就是哪天做了天子,若是失了诸位老兄弟和天下万民之心,也不能让他做天子。”
说完此事,黄明远不顾议论纷纷的众人,直接问道:“诸位老兄弟,这是我为咱们大明选的三代继承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哪会说不,纷纷赞同。
“这第二个遗嘱,便是我死之后,不修陵墓,不必丧葬,遗体直接火焚。其所遗骨灰,一分为十二份,一份埋到邹山黄氏祖坟,一份撒到邙山之上,一份撒到西域天山之上,一份撒到东海之中,一份撒到南海之中,一份撒到北海之中,一份撒到西海之中,一份撒到黄河之中,一份撒到长江之中,一份撒到阴山长城之上,一份撒到大同城,一份撒到辽东。”
“父亲!”
“天子!”
众人都惊了。
盖因黄明远的命令,实在太过于惊世骇俗。这年头不修陵就已经与常人不同,但至少众人还能接受。
但遗体火化,然后撒到山上、水里,乃是挫骨扬灰。
别说亲儿子不能干,就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仇人,也干不出这等事。
黄明远为什么让众人见证,然后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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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这个遗嘱。盖因换了旁的场合,就是黄维扬接受了,也没法实现。
天下万民都接受不了。
看到众人激动的神情,黄明远笑道:“诸位老兄弟的心情,我都理解,可大家都听听我说的。给我建个陵墓,劳民伤财的,何必呢。再说我的性格,大家都了解,可不愿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陵墓中,倒不如洒在大明的山山水水之中,让我的骨血,日日夜夜,守卫在大明山河,守护着大明百姓。”
看众人还想说什么,黄明远又说道:“我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我这一辈子,清清正正的来,清清正正的去,正好。你们若是想我了,抬头望望大明的山山水水,我就陪伴在你们的身边,岂不正好。”
所有人听着黄明远的话,是泪流满面。
黄明远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接着说道:“好了,咱们说第三个遗嘱,也是期盼。我希望,日后的大明天子,以废除田税为目标,让全大明的老百姓,真真过上老日子。”
······
这一晚,黄明远和一众人喝到深夜,他或许是真的兴奋了,此生第一次喝的酩酊大醉。
到了第二日,黄明远见了儿子、孙子和重孙子,问了他们一个问题,自己为什么举办这场“千叟宴”,又为什么立三个遗嘱。
看到众人有些恍惚,黄明远自己答到。
“三十年的时间,我建立了今日的大明,他们这群人,也盘根错节,甚至成为大明的基石。未来,成也是他们,败也是他们,他们是你们要团结,并获取支持的一群人。
不管向他们感谢、鞠躬,还是是废立天子,不修陵墓,废除田稅,都是让我在他们心中,在天下万民心中的份量,更重一分。
今日我在他们的心中重上一分,来日大明江山在他们的心中,便会重上一分,你们的江山社稷,便稳固一分。”
至于什么承认不承认的,不过是场面话。不承认难道要造反吗?
······
千叟宴之后,黄明远便带着裴淑宁离开洛阳。
夫妻二人一路向北,先度过大河,到达河北、辽东,然后顺着长城西进,到达九原,再顺着朔方到了河西、西海,又从陇右南下巴蜀,再顺长江而下,入荆襄,下岭南,顺海而至江南,再北趋淮南,最后到达了泰山。
这一番旅途,夫妻二人走了整整三年,一路走,一路游,遍寻祖国山山水水,也算是不辜负辛辛苦苦建立的万里山河。
或许是有了目的,有了想做而能做的事情,黄明远的身体反而渐渐好了。
夫妻二人到了泰山,便准备在泰山看日出。
黄明远上辈子来过泰山,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之前不是没人劝他前来泰山封禅,但都为黄明远拒绝了。封狼居胥之后,黄明远对于这种事都看淡了。
一句话,费钱还折腾,此事便无需再提。
不过黄明远还真想带着妻子看一番泰山的日出。
以老两口的身体,想完全爬上去也不现实。所以一会走,一会有人抬着,爬了大半夜,终于到了山顶。
此时的泰山顶上,没有卖东西的,也没有那些现代建筑。
一片雄浑、苍茫。
黄明远拥着妻子,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红晕。
“我这一生,奔波不止,其追求的,也不过是陪着心爱之人,看一眼初升的太阳。”
裴淑宁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不管丈夫是说给谁听到,但现在只有她听到,就是说给她的。
“可这一路,太过艰难了。若是可以,我宁愿用这半生的风雨,换一个平平静静、安安康康的生活。
淑宁,你想过这辈子若是没有我的生活吗?”
这时裴淑宁忽然抱住了丈夫。
“若是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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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定然没有我的。”
黄明远忽然笑了。
“我这一生,有多少人来了又去,到最后,只有你,陪着我走到终点,这是我的荣幸。我的人生中,不该没有你。”
“郎君为何如此多愁善感了?”
黄明远拂过妻子的脸颊,笑着说道:“我没有多愁善感,就是觉得,我这一生,就快要尘埃落定了,到时候后人将会如何评说我?”
“那郎君觉得后人会如何评说呢?”
黄明远摇摇头。
“我做了我所有能做的一切,其他的,一壶浊酒,尽付笑谈中吧。”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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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感言
本来想说些什么,写写改改,后来发现,其实是无话可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下一本书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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