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十二章 立储之争
昭阳殿,是淑贵妃,也就是貂蝉居住的宫室。
貂蝉正在督促着陆裳亭侯刘泰读书,这刘泰聪慧异常,称得上是天赋异禀,今年尚不满六岁,已能将《诗经》倒背如流,对不少儒家典籍,也有所涉猎,连太学总院长卢植,也深为惊叹,刘赫对自己这第三个儿子,也极为喜爱。
“灵公为无道,使诸大夫皆内朝,然后处乎台上引弹而弹之,己趋而辟丸,是乐而已矣……”
刘泰将《公羊春秋传》背得十分流利,一旁的孪生妹妹刘淑,也托着那白嫩嫩,有些婴儿肥的小圆脸,听得津津有味。
可貂蝉却眼神有些发呆,直楞楞望着前方出神,眉目之间,隐隐透着忧虑。
“贵妃娘娘……”一个宫女走了过来:“太师到了。”
貂蝉忙道:“父亲来了,快请。”
已经须发皆白的王允,低头趋步而入,一揖到底:“老臣参见淑贵妃。”
“父亲快快请起。”貂蝉亲自扶起王允,随后对几个孩子说道:“泰儿,淑儿,快来见过祖父。”
刘泰和刘淑两个小娃娃,像模像样地走到王允面前,恭恭敬敬行礼。
“见过祖父。”
“呵呵,好好。你们二人近日学业可有长进?”
刘泰恭敬答道:“回祖父,孙儿这几日正在读《公羊春秋传》,妹妹还在学《诗经·尔雅》,请祖父考校。”
王允捻着胡须,老怀安慰:“嗯,你等向来读书用功,老夫自是信得过。你二人且先退下,稍后祖父再来考校。”
“是。”二人再次行礼,便躬身退出房间。
两人前脚刚走,貂蝉方才那端庄的模样,立马便消失无踪,她一脸焦急地拉着王允坐到一旁。
“父亲救我啊……”
王允看着自己这个女儿,面露不悦,叱责道:“你身为堂堂贵妃,怎可如此行止?怪不得陛下近两年有些疏远你。”
貂蝉哭诉了起来:“父亲也知道陛下开始冷落女儿了,女儿如今青春不在,容颜衰驰,再难拴住陛下的心。如今陛下与乌孙国又结亲,要纳那个什么乌孙公主入宫,我看她那股狐媚劲,往后这宫里,如何还能有女儿的容身之处啊?”
王允一听到乌孙公主的名字,也微微皱眉,不过转瞬间便舒展开来。
“陛下虽然已答允将乌孙公主纳入后宫,但如今还在太后丧期,陛下说过,三年之内,后宫不再册封新人,你何必跟这样一个女子争风吃醋?”
貂蝉连连摇头:“按照宫中的规矩,皇家延续子嗣,乃是第一要务,即便是在为太后守孝期间,虽不能册封新妃子,却仍旧可以临幸,以延皇族血脉。那乌孙公主风华正茂,当日一箭射伤典韦,更是博得陛下欢喜,我看即便没有册封,用不了多久,陛下也迟早要攀上她的玉榻,这让女儿日后如何立足啊?”
说罢,她似乎到了伤心之处,低头啜泣起来。
“好了好了,哭什么。”王允喝斥一句,貂蝉这才堪堪止住了啼哭。
“你眼下的危机,并非来自那个番邦的什么公主,真正要想稳固你在后宫的地位,你必须着眼于更高处。”
貂蝉一惊,喃喃道:“父亲的意思,难道是……”
随后她又有些惊慌得连连摇头:“不可能,断然不可能。皇后与陛下这般恩爱,世人皆知,她兄长张勇,又是朝廷柱石,军功卓绝,且皇后住持后宫事务十余年来,井井有条,向无差错,女儿如何能争得过她?”
王允有些没好气道:“入宫这么多年,还是这般见识浅薄。”
貂蝉被他训斥得直接低下了头。
王允叹息一声:“皇后之位,你自然是不可能争到手。可是太后之位,却是未必了。”
这下貂蝉更加震惊了:“父亲,你是想让泰儿做……”
“嘘……”王允急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我心知肚明便可,不必明言。”
貂蝉先是极为欢喜,可随即又面露难色。
“可是数日前,大皇子忽然回宫,陛下原以为他已遇难,如今转危为安,欢喜异常,看陛下那般神态,只怕这立储之心……”
“诶,女儿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允一脸很是自信的笑容。
他走到了书案旁,翻了翻刘泰刚才正在读的书。
“陛下如今年富力强,且天下尚未一统,功业未就,陛下根本无心立储,也不需要立储。陛下声望日隆,一旦达成四海归一之无上功勋,则青史留名,可与光武、孝武,乃至高祖比肩。强横之帝王,权力欲势必也强于他人,如此时刻,又怎会立一个太子,分走自己的权威?”
貂蝉闻言一喜:“若是如此……那泰儿的机会,岂非大了许多?”
“正是。”王允说道:“泰儿如今年幼,可聪慧好学,在京师之中,向有神童美名。如今立储,于他不利,倘若七八年之后,泰儿长成,便是不同。”
貂蝉若有所思:“照这般说来,眼下我等要做的,是为泰儿积蓄力量,以待来年能为他所用?”
“这自然是要做的,却又不至于此。”
王允说着,提起毛笔,在一张宣纸上面,挥毫泼墨起来。
貂蝉心下好奇,走了过去,当即双眼一亮。
只见宣纸上,赫然写着四个字:“我进,彼退。”
王允将毛笔摆好,笑道:“我等要积蓄力量,那对方的力量,自然也该消磨一些才好。”
貂蝉点头道:“不错不错,正该如此。大皇子在军中威望不小,有张勇将军在,军中不少将领,都支持他做太子,这确实是一大隐患。他们若不服泰儿,日后即便能够被立储,军心不稳,泰儿也难以稳住宝座。”
王允双手背负身后:“为父这几年,联合各大家族,在各州郡中,创建了近百所私学,借此网罗了许多当世大儒,和青年才俊。这些人,无论是在民间造势,或是入朝为官,都可为泰儿之羽翼,只要老夫和诸位同僚,稍加运作,将这些人提拔到行伍之中,数年之后,成就一批将领,甚至执掌军机,也并非难事。”
“另者,大皇子自从军出征以来,屡有败绩,或是于德有亏之处,陛下可以不予追究,可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却不能坐视不理啊……”
说着,王允的脸上浮现出了莫名的笑容,貂蝉之前的紧张神色,此时也彻底缓和了下来,恢复了平常那副从容的模样,脸上洋溢着笑容。
第一千九十三章 早有暗招
太尉杨彪府邸。
自从刘赫架空三公的权力之后,杨彪常年称病,除却天子传召,以及一些诸如祭天等重要事宜,以外,其他时候,他几乎已经不再出现于朝堂之上,即便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他也极少参。
而刘赫对此也保持默认的态度,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时常会对杨府多加赏赐,且对弘农杨氏的诸多子侄,都多有提携,显得荣宠至极。
这日,年近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杨彪,正在后院的一口小池塘边垂钓,整个人独坐一颗柳树下,双目半睁半闭,握着钓竿的手,纹丝不动,好似一座雕像一般。
倏忽之间,浮标骤然一颤,随后猛得下沉。
杨彪微微一笑,双目紧紧盯着浮标,并没有马上提起钓竿,他知道,这时候的鱼并没有真正上钩,只是在尝试吃饵罢了,越是到这种时刻,越是不能焦急,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那鱼吃了几口鱼饵后,大概是确认了没有危险,张开大嘴,就准备将眼前这块美食,彻底吞入肚中。
就在这时,杨彪身后传来一声高呼。
“父亲……父亲……出大事了……”
水面上忽然泛起一阵波纹,浮标抖动几下,便恢复了宁静。
杨彪十分不满,回头看着急匆匆跑来的杨修:“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吓跑了为父的鱼。”
杨修一脸不满:“外面出了这等大事,父亲倒还有闲情逸致。”
杨彪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旁边的一座亭子里,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呼……好茶,好茶啊。这甄氏当真有惊天妙手,这茶叶向来都是混以香料、食盐等物,烹煮饮用,不想他们创出这泡茶之法,看似简单,却是香气扑鼻,回味无穷,无怪乎他们能成为如今我大汉第一巨商富贾。”
“父亲……”杨修有些焦急,杨彪却是不紧不慢,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座位,杨修无奈地走过去坐下,接过了父亲推过来的一杯茶。
不过杨修看着父亲那淡然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凑上前去:“莫非父亲早有耳闻?”
杨彪再次抿了一口茶水,轻轻放下了那翡翠雕成的茶杯,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你以为为父当真老朽了,困守这宅院之中,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么?不就是王允老头联合一帮大臣,上奏弹劾大皇子么,区区小事,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这还小事?这摆明了是王司徒要为了自己那外孙去争夺储君之位啊,事关国家日后的继承之人,还不是大事?”
杨彪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淡然问了一句:“这储君之位,是他王子师能说了算的么?”
杨修一愣,有些明白过来:“父亲的意思是……陛下早就心中有数,王司徒不过是白费功夫?”
“哼哼……”杨彪鼻孔中发出几声冷哼。
“我儿可还记得,当初为父特意进宫,要向陛下进言,鼓励民间广设私学,普及教育,却在宫门外遇到他王允么?”
一提到这事,杨修立刻变得有些忿忿不平起来。
“此事孩儿如何能忘?父亲如此建议,于国于民,皆有大功,更能借此良机,扩张我弘农杨氏之声望。奈何被那老贼窃取,抢先于我杨氏一步,联合各大家族,迅速开办数十所私学,一时间,朝堂之上,士林之中,对他太原王氏,盛赞有加,两三年之间,他王氏为首的私学,出了上千名优秀学子,或入太学,或进行伍,成就不小,连陛下也是多有赞誉。这泼天大功,本就该是我杨氏所有,孩儿每每想起此事,就是义愤难平。”
“哈哈哈哈……”杨彪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让杨修更是不解。
“父亲怎得还能笑得出来?”
杨彪揉了揉胸口:“我儿未免太过短视了些。为父称病多年,连朝会都极少参与,你就不奇怪,那日我怎会突然起意,要进宫面圣,奏陈廷议?”
杨修也有些纳闷:“是啊,孩儿当时也有些不解,只以为父亲是突发灵感,想到这等大事,才会如此行事。莫非父亲早有安排?”
杨彪轻捋白须,微微颔首:“不错。事到如今,为父也可以告知于你了。当日之事,并非是老夫所想,而是陛下之意。”
“陛下之意?”杨修面带惊恐:“难道……难道是陛下暗中授意父亲,故意为之,目的便是要引王司徒上钩?”
杨彪满脸微笑,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正是。那日陛下以探病为名,特地过府,与为父一叙。天子言谈之间,提及太学虽大,可能容纳之学子,终究有限,若能在各州郡中,广办官学,当可泽被万民,更能为朝廷选贤用能,实乃大汉长治久安之根本国策。”
“然朝廷如今只有半壁江山,更兼战事连连,耗资靡费,要想开办众多官学,一时间难以筹措经费,陛下为此连连叹息,满腹忧愁。”
杨修恍然大悟:“父亲当时便有所领悟,提议由朝廷下旨,让各地士族豪门,朝廷重臣,当世大儒,自设私学,招募学子,填补官学之空缺?”
“不错。”杨彪点了点头:“陛下又提到,往年朝中派系林立,各大豪门,以门生故吏之便,网罗党羽,明争暗斗,使得国力虚耗,实乃国之弊病。而开设私学,势必使如此情势,愈演愈烈。为父当时并非明白陛下之用意,毕竟我弘农杨氏,乃天下士族之首,一旦开设私学,这罗织党羽之事,自然我杨氏首当其冲,因此只当陛下是对我有警戒、垂训之意。”
“可陛下走后,为父仔细思量,却觉得陛下另有深意。若只是要加以警告,陛下何须亲自过府,大可传召老夫入宫,岂不更显皇家威严?故此,为父辗转反侧,思量数日,方才明白陛下之苦心,便是要借我之口,鼓动王允等本就有心在朝廷之外,培植势力之人,利用自身财力,开办私学,随后陛下再用些手段,将私学变成官学,如此,即可打击怀有二心之大臣,又可解决朝廷开办官学之耗费,岂非一举两得?”
“嘶……”杨修有些瞠目结舌:“陛下用心,竟然深远至此?这是要借我杨氏之刀,杀他王氏的威风啊。”
转念一想,杨修又有些欣喜:“如此,岂不正说明,陛下对我杨氏之信任,远超对王氏?”
“嘿嘿……”杨彪冷笑道:“信任?陛下何等雄主,信任二字,绝非雄主胸中所思所想。杨氏也好,王氏也罢,抑或是他崔氏、卢氏、皇甫氏等等,在陛下眼中,不过就是工具,是棋子,比起那池子中的鱼,也并无二致,钓鱼之人,岂会对鱼谈什么信任?”
说完,他随手抄起石桌上一只陶盆里的鱼饵,挥手一甩,洒入了鱼池之中,惹得无数鱼儿,纷纷争抢。
杨修大感震惊:“看来……这私学,就是陛下用来钓太原王氏等人的一片鱼饵啊。我等士族豪门,在朝在野,可屹立不倒,永享荣华,所依仗者,一为学识,二为田产。前者保证门生故吏无数,摇旗呐喊,共同进退。后者保证锦衣玉食,享用不尽。”
“之前陛下借售书一事,暗中将王氏等诸多家族之田产,悉数低价收购,看起来他们售卖书籍,所得钱粮,远胜田地之产出,可田地产出,全由家族自身掌控,书籍售卖之权、之利,实则掌握在陛下手中。一旦陛下有意,随时可以收回。”
“太学本就斩断了我等家族举荐人才,网罗门生之渠道,若私学再被朝廷收走,则此二立身之本,尽归于陛下手中,我等之生死,从此为陛下一言而决矣……”
杨修越想,便越是惊恐万分。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喃喃道:“如此自断根基之事,父亲何苦为之?”
杨彪却是哭笑一声:“你当为父就愿意不成?你太小看陛下了,当今天子,再也不是当年初登基时,那位不通权谋之人了。没有我弘农杨氏相助,陛下一样有办法做到,且会将我杨氏一并清算。此战明知胜负,既然难以作壁上观,那除了选择相助胜者,从而能够分一杯羹外,为父还有其他选择么?”
杨修眼珠转动,闹钟迅速盘算起来,忽然,他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当初在馆驿门口,那些调戏乌孙公主之人,实则都是被陛下派人暗中蛊惑怂恿所致,而那些人的身份……”
杨彪沉声呵斥道:“住口!为父早就说过,当日之事,你必须权作不知,否则,大难临头,杨氏顷刻覆灭。这等小聪明,日后断不可有,记住了么?”
杨修悻悻道:“孩儿记住了……”
第一千九十四章 双面刘赫
长秋宫中,张妤刚给才满月不久的小皇子刘丰喂了**,便将他交给了乳娘,随后款款来到刘赫身边。
刘赫一把抓起她的玉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给朕捏捏,近日着实有些乏累。”
张妤一边揉捏着刘赫的肩膀,一边调笑道:“陛下连续三日去了伊莉娅婕妤的宫中,婕妤年轻貌美,性情火热,也难怪让陛下浑身酸痛了。”
听着皇后这明显带着打趣意味的话,刘赫的脸颊也有些泛红起来。
“妤儿,你我老夫老妻了,还跟我开这等玩笑。”
张妤却是一本正经:“臣妾可没有玩笑。陛下虽是春秋鼎盛,可如今膝下皇子,却也只有正儿、德儿、泰儿和丰儿四个,此次正儿大难不死,纯属侥幸,倘若性命有失,皇家香火由此受损。母后临终前,便对此事十分挂怀,臣妾毕竟年迈,华神医说,丰儿恐是臣妾最后一次生育。如今婕妤妹妹入宫,自当为陛下多多生下龙子龙女才是。”
刘赫眉头一紧,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便只这四个,已让朕头疼不已了,再多来几个,朕怕是要为他们劳心劳累了。”
“陛下是为了朝中近日的立储风波吧?”
刘赫叹息一声:“除此之外,还能有何事让朕烦忧?”
他回过头去,看着这位陪伴自己足足十六年有余的发妻,搓揉着她那早已不再娇嫩的双手。
“妤儿,此刻只有你我夫妻二人,朕不是以国君身份,问你储君之事,而是以丈夫身份,向你询问子嗣之事。你向来聪慧,更兼不在朝局之中,旁观者清,你如实回答我,以你看来,谁做储君最为合适?”
张妤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神色没有半点意外。
她坐到了刘赫的身边,正视着自己夫君的双眼。
“既是夫君如此发问,妾不敢不直言。”
刘赫立刻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张妤清了清嗓子,说道:“以妾看来,陛下十年之内,不便立储。”
“嗯?”刘赫有些意外:“你就不想让正儿做储君么?”
张妤笑了笑:“作为母亲,妾自是希望妾的长子,能够承继家业。可作为一家主母,大汉皇后,却容不得妾如此思量。如今立储,不论是立谁,都将为大汉带来一场灾祸,更为日后君臣父子间,留下隔阂。”
刘赫陷入深思:“仔细说说。”
张妤说道:“陛下如今不过三十有四,且身体康健,龙精虎猛。且天下日渐承平,眼看一统四海,近在咫尺,想来陛下再活二三十年,也并非难事。”
刘赫点了点头,对于这一点,他从未有半点怀疑。以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时代,活到六七十岁,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这便是了。”张妤接着说下去。
“所谓太子,在陛下面前是臣,可在朝臣面前,却是君。储君储君,意为副君,兼领陛下部分权威,辅助朝政。如此一来,一正一副,二君同朝,若君王昏聩、年迈、体弱,则储君辅之,掌管宗庙重器,乃社稷之幸。”
“可陛下正当盛年,如日中天,足以执掌朝纲,并创立亘古未有之盛世。如此时刻,立下储君,岂非是画蛇添足?非但不能辅助国事,反而容易滋生朝中乱局,更会因权威碰撞,致使陛下与储君之间,父子关系日渐不睦。”
“况且,无论何人被立为储君,一旦入主东宫,便必定以登基称帝,为一切言行之目标。而陛下乃长寿之相,数年,乃至十数年内,绝无龙御归天之危。一国储君,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难以看到登基希望,长此以往,其心焉能不急?眼看唾手可得之天下至高权柄,近在眼前,却迟迟难以握在手中,难免生出癫狂心思。”
“如此论之,此刻立储,对陛下权威有损,对朝局有害无益,对被立为储君之皇子,也绝非幸事。有此三害,故而妾以为眼下不可立储。”
刘赫听完这番话,双眼熠熠生辉,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妤儿果然字字珠玑。可叹那些大臣,个个食国家俸禄,眼界见识却还不如你这个女子啊。”
张妤笑道:“臣妾与陛下夫妻半生,岂不知陛下心中所想?陛下其实对立储之事,早有计议,只是被朝臣所扰,又担心臣妾会因那些针对正儿之流言蜚语,而有所困扰,这才用此事来试探臣妾态度罢了。臣妾说完之后,陛下分明松了一口气,虽是一闪而逝,却焉能瞒得过我?”
“这……”刘赫有些尴尬,随即爽朗大笑起来。
“普天之下,唯有妤儿最知朕心。说实话,自从数日前,岳丈来向朕讨差事,硬生生要带着几车果树种子与幼苗,前往玉门关一带开荒种树时,朕便心中有些凄然。”
张妤也知道这件事,几天前,一直在洛阳养尊处优多年的国丈,也就是张铜夫妻二人,忽然去向刘赫讨份差事。刘赫自是不允,毕竟他们二人年事已高,刘赫自然想让他们在洛阳好生养老。
可最后架不住他们软磨硬泡之下,刘赫便从系统中兑换了《百果良种及培育手册》,交给他们,让他们在开春后,跟随大军,一起前往即将修建的玉门关、阳关一带,培育果树。
刘赫跟张妤都很清楚,这对老夫妻,并不是他们自己口中说的“操劳一辈子,闲不下来”,而是因为刘正这个嫡亲外孙,大难不死回宫之后,遭到了王允等人,以及民间诸多私学、大儒们的非议,使得他们心中焦急,想要为保住自己外孙的储君之位,尽一份力罢了。
张妤梳理着刘赫的鬓角:“父亲和母亲他们,不懂国事,全凭一番护犊之心而已。如今他们去了玉门关,远离京都,也正好远离了朝堂上的是是非非,玉门关虽是荒野苦寒之地,对二老而言,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陛下不必为他们忧心。”
“朕其实早就有所准备,可将那些怀有异心之人,一网打尽。只是担忧会伤了岳丈与皇后的心,故此迟迟未决。朕戎马半生,杀人如麻,从未有过犹豫之时。可是如今三弟战死,母后也离我而去,朕实在是害怕……害怕再失去一点点亲情……朕终究也是人啊……”
张妤柔声道:“臣妾女流之辈,此生得以嫁给陛下,已是莫大幸事。臣妾此生,别无所求,唯愿在陛下身后,竭尽全力,支持陛下一切行动,至于正儿,他一腔赤子之心,满心记挂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至少眼下,尚无争权夺势之念,臣妾再时时开导于他,料也无妨。陛下既有准备,便放手去做。”
刘赫握住她的手,目光变得异常坚决。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龚三儿的声音。
“陛下,太学卢院长在宫门外求见。”
刘赫目光一凛:“终于来了……”
他霍然起身,全身上下,再也看不到半点方才那柔情的模样,变得威严无比。
“宣卢植御书房觐见。传召廷尉钟繇、廷尉正满宠速速入宫。”
第一千九十五章 苗家遭难
夜半时分,三水村村口的官道上,苗家一家四口,驾着驴车,缓缓前行。
驴车之上,装着各种行李,大包小包,明显不像是出门赶集,更像是要搬家。
苗娟满面愁容,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父母,几次都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苗父似乎看出了自己女儿的心事,叹息一声:“唉,囡囡,为父知道你喜欢殿下,可你要想想,那是皇子啊,咱们平头百姓,如何能高攀得起?这些日子,咱们受的欺凌,还不够么?”
苗娟瞬时低下了头。
最近一个多月来,无论是在村中,或是去洛阳赶集,他们都时常会被人欺压。踢翻他们摊位,田里的庄稼也被捣毁。
甚至于,前几天,还有一群混混,直接找上门来,向他们索要保护费。还说他们得到了天子如此丰厚的赏赐,拿些出来赠予他人,也是利国利民。
苗父当时气愤不已,当场拒绝,却被他们一顿痛打,家里也遭受了一番打砸。
去找亭长,亭长却是只知道借故索要好处。想去洛阳报官,却在半路上就被一群陌生人给拦了下来,且又给了一顿打。
几番打听之下,苗家众人才听闻,当日大皇子回宫后,天子为了感谢他们的救驾之功,赏赐了他们一大笔财物,还有五百亩水田,这引起了许多人的眼红。
初时他们还忌惮朝廷威严,担心大皇子还会时常来看望这一家恩人,可是后来听闻一众皇子要为太后和程良将军守丧,半年之内非有圣旨,严禁出宫,便让这些人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眼下苗家周围,以及出行的几条必经之路上,都有人盯梢。在京畿重地,强取豪夺,他们自然是不敢,不过对付这些平民百姓,那些地痞混混们,自然有的是办法,只要不断骚扰他们,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便会妥协。
连续十多日,苗家几人,终于再也难以忍受,他们暗中将田产房屋低价变卖了,带着财物,想趁着夜色,逃离此地。
苗母趴在驴车上,一个劲抽泣:“天杀的啊……本想着救了个皇子,从此能有好日子了,谁知道遇到这等事啊……这可让我以后怎么活啊……不活了,不活了啊……”
苗娟带着弟弟,不停宽慰着母亲,苗父却不耐烦地低声呵斥道:“哭什么哭?生怕那些贼子发现不了咱们么?”
他一向有些惧内,如今家中遭逢剧变,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苗母,也是没了主意,反倒让苗父重新拥有了一家之主的地位,这一声呵斥之下,苗母果然止住了抽泣。
苗父看了看自己夫人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也哀叹一声。
“哎……你也不必如此悲伤。虽说咱们是贱卖了家产,可毕竟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加上这些年咱们的积蓄,换个地方,购置田产屋舍,一样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娟儿也不小了,咱们再辛苦几年,给她准备些嫁妆,找个好人家,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苗娟一听要嫁人,本能地说道:“不,女儿不嫁人……”
话音刚落,她似乎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马上改口:“女儿是……是想多陪陪爹娘,还不想这么快嫁人……”
苗父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知女莫若父啊,你这丫头心里想些什么,为父会不知道么?你一直钟情于大皇子,我看得出来,大皇子也是喜欢你,他如果不是皇子,只是个寻常百姓,为父自然会欢欣鼓舞地送你出嫁。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子啊……你没听那亭长说么?说我们苗家痴人说梦,乌鸦窝里想出凤凰,还说我们要玷污皇家的血脉……这……”
苗父说到这里时,脸上既是羞愧,又是愤怒,手背上青筋暴起,却很快又平息下去,最后化作一声轻叹。
苗娟咬了咬嘴唇,满脸不甘,可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透过夜色,远远地遥望着前方那座时隐时现的巨大城池。
赶了一段路,身后连同三水村在内,这几个村落的轮廓,已经彻底消失在了黑夜之中,道路两侧的树林中,时不时传出各种虫鸣,反而将夜空衬托得愈发寂静。
弟弟苗礼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爹……娘,我饿了……”
苗父看了看身后,随后勒停了驴车:“也罢,赶了许久的路,一直没有人追来,想必是安全了,暂且歇息下吧。”
苗母闻言,便从身后取来一个布包,打开以后,里面有几个面饼,还有几个水壶。
她递给丈夫和女儿一人一个面饼,还有一壶水,随后自己也取过一份,给儿子喂起食来。
苗礼啃了几口,喃喃道:“铁头哥哥那么厉害,如果他在的话,那些人肯定都会被打跑的。”
苗母恨恨道:“休要再提那个贼……”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当初被自己肆意羞辱的铁头,已是今非昔比,赶紧捂住了嘴巴,可还是觉得义愤难平。
“哼……若不是因为他,咱们一家何至于此?”
苗父冷声道:“好了,铁……大殿下何曾有对不住我等之处?那些赏赐,咱们一辈子也挣不来。那些匪类的觊觎,又岂能怪到他的头上?”
苗母别了别嘴巴,一脸不情愿,可慑于平日里对朝廷和皇室的敬畏,也不敢再多说。
就在几人以为安全了,准备好好休息一阵时,忽然传来一阵狂笑。
“哈哈哈……姓苗的,你当真以为自己能逃出我牛爷的手掌心不成?”
苗家众人听到这个声音,哪怕不曾见到来人,也是脸色大惊。
苗父立刻取过一把砍柴刀,警觉地盯着前方:“牛爷,您真要赶尽杀绝么?”
几个人影缓缓从前方的黑暗之中显现出来,足有十几人,个个身形魁梧,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尤其为首那人,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脸颊上一道骇人的伤疤,苗娟和苗礼姐弟俩,一看到这人,便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
第一千九十六章 王允连环
皇宫,刘正寝宫内。
经过华佗和张仲景两位神医的调理,刘正如今已经完全恢复了记忆,身体也已调养完毕。
值此深夜之时,他却没有就寝,而是站在窗前,看着那轮新月,眉间隐隐透出愁绪。
一个小黄门低头走了过来:“殿下,该就寝了。”
刘正回头看了他一眼:“是小安子啊,你自去休息吧,让孤一个人静静。”
小安子看着刘正哀伤的模样,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在思念救了您的那个村姑?”
刘正点了点头:“是啊。你自幼入宫,伺候孤多年,果然懂得孤的心思。”
小安子道:“奴婢看陛下和皇后,都非是那等有门户之见的人,殿下何不说个明白,也好将那女子接进宫来?”
刘正却是连连摇头:“我自然知晓父皇母后不会歧视小娟,可朝臣们定会议论纷纷,在朝会上谏言。如今三叔和皇祖母新丧,朝政事务更是纷乱无比,我怎可为了一己私事,再让父皇烦忧?更何况正值皇祖母守丧期间,提及此事,也不合时宜。”
说罢,他挥了挥手:“你退下吧,不必理会于我。”
小安子看了看他,却是欲言又止。
刘正见他迟迟没有退下,问道:“怎么,还有事?”
小安子迟疑道:“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只是奴婢听到了一件传闻罢了。”
刘正眉头一皱,追问道:“什么传闻?”
小安子抿了抿嘴,却没有直说,这让刘正有些不悦:“怎么,还要对孤有所隐瞒不成?”
“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
小安子“噗通”跪倒在地:“只是……只是此事尚未证实,不知真假,故此奴婢不敢胡言。”
“什么真假与否,你且先说来听听。”
“是……”小安子这才说道:“奴婢前面听一个值守的禁军提及,说近日来,不少地痞流氓,前去骚扰苗家几人,让他们……”
不等他把话说完,刘正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什么?何人如此大胆,不知道他们是我皇家的恩人么?”
小安子也是一脸苦水:“那些无胆匪类,见钱眼开,怎会顾忌这些?苗家虽得了陛下的嘉奖与赏赐,可终究只是平民凡夫,手中有这许多钱财,难免招来旁人的觊觎……而且……”
“而且什么?”刘正急切追问着。
小安子胆战心惊道:“而且……奴婢还听说,那些盗匪中,为首的一人,是纵横洛阳城外十余个村落的一个恶霸,名为牛爷。他早已派人把守住了三水村外出的各个通道,不但是每日上门滋事,还要防备苗家逃跑……”
“可恨!”
刘正一掌拍到了旁边的木柱上:“苗家几人,个个都是良善百姓,受人如此欺凌,必定只会躲避。”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色,随后瞳孔迅速放大。
“不好,今夜月黑风高,说不得苗家几人便会趁夜色逃跑。或是那些匪类可能夜袭苗家,放上一把火,说是意外走水烧死了人……”
所谓“关心则乱”,刘正虽然性情还算沉稳,可终究是年轻气盛,更何况牵扯到自己心爱的人,如何还能保持冷静,这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对,当下便忍不住了。
“快,备马,孤要出宫!”
小安子大惊,急忙拦住:“殿下,您忘了,陛下有旨,守丧期间,半年不得出宫,除非您去取得陛下的旨意,否则万万不可鲁莽啊。”
刘正哪里还等得住,他一把推开小安子:“父皇此刻定已歇息,他连日来为国辛劳,我怎能打搅?更何况即便去请旨,父皇也不会应允,休要多言,快些备马。中东门御林军守卫与孤是旧识,乃我并州老卒,必不拦我,快去啊!”
眼见他如此焦急,小安子自知也无法阻拦,只得急忙退下去,准备马匹。
不久之后,皇宫中东门处,一人骑着一匹白马,绝尘而去,那马蹄声,在宫门外的街巷内环绕,久久没有散去。
而没过一会儿,王允府中,后院书房内,此刻灯火通明,从窗外依稀能看到有好几个人影。
一个仆从来到书房门口,扣门道:“回禀主人,一切顺利,大殿下已然出宫。”
“太好了!”屋内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欣喜的声音,随后却马上被一个苍老的男子喝斥。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听这声音,分明便是王允。
王允对门口的仆从说道:“老夫知道了,传令下去,依计行事。”
“喏。”仆从应了一声,便自退去。
相隔两个街区的另外一座宅院,乃是后将军朱烨府邸。
自程良死后,朱烨终日以泪洗面,借酒浇愁,历经数月,才从那阴影中走了出来。
不过自那以后,朱烨对自己的三个儿子也愈发严厉了,尤其是对十岁的长子朱峥,和八岁的次子朱瀚,几乎每日都要亲自训练他们到深夜,唯恐他们少时学艺不精,使得自己以后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时,他刚刚带着再次被练到精疲力竭的两个儿子,去泡完药浴,亲手背着在浴桶中就已经睡着的孩子,上床歇息,坐在床榻,看了他们一阵,这才起身离开。
大夫人甄瑶提着灯笼走了过来,见到自己夫君满脸疲惫之色,又看着已经沉睡的儿子,心中不忍。
“唉,两个孩子还小,你何必如此苛责呢。”
朱烨没好气道:“什么叫还小?我和大哥在他们这般岁数时,天天就在大哥家后山上训练,也不见得比他们轻松,吃穿用度却远不如现在。”
说到当年在黄水乡之事,朱烨立刻神色浮现出几分黯然:“唉……三哥若是当年训练再刻苦些,说不准……”
甄瑶知道自己夫君又在思念程良了,连忙岔开话题。
“夫君今夜比往日还晚了一个时辰,可是有什么心事?”
作为十多年的老夫老妻,甄瑶一看他那眉间的神色,便猜到了一二。
朱烨来到院中的一张石桌前坐下,抬头看着月色。
“为夫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今夜好像有事要发生,左右睡不着,干脆多练两个崽子一会儿。”
甄瑶知道自己夫君向有福将之名,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心头一紧:“如今北方已定,益州归降,孙氏在江东苟延残喘,这洛阳城更是如同铁桶一般,还能有何事发生?”
朱烨摇了摇头:“说不上来,总归是心中不宁。”
就在这时,府中门牙子跑了过来:“将军,洛阳城东门的城门校尉说有要事禀报。”
朱烨双目圆睁,霍然起身:“他娘的,果然出事了!”
第一千九十七章 刘正犯法
“驾……驾……”
夜色之中,朱烨带着四名随从,策马狂奔,神色极为紧张。
“将军,就在前面……”一个随从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官道上,朱烨顺势望去,果然见到了几个人影,其中一个,即便在这黑夜之中,他也能认出来,便是刘正。
而刘正此时高举长剑,对着自己面前一个跪在地上正磕头求饶的人,悍然挥落。
朱烨急忙高呼:“正儿,住手……”
然而,这一声呼喊终究是慢了一步,长剑落下,鲜血四溅。
朱烨见状,勒马跳下,顾不得去看刘正的情况,赶紧低头看了看那被砍的人,只见脖子已经被砍掉了大半截,只剩下一点点皮肉还连着,血流如注,早已没了气息。
“唉,你可闯祸了。”
刘正看到朱烨到来,起初有些惊讶,不过随后便明白了,毕竟洛阳城东门的城门校尉,官职不算高,并不能直接面圣。
而他是出自朱烨麾下的将领,朱烨府邸,在诸位大将府邸中,又距离东门最近,自己硬闯出城一事,这城门校尉肯定会第一时间去禀报朱烨,再由朱烨派人去皇宫禀报,算起来也是合情合理。
刘正收起宝剑,不以为然道:“五叔言重了。一个地痞恶霸而已,平日里横行乡里,本就是个不法之徒,今日孤正好替天行道。”
一旁正缩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苗娟,向伟岸的刘正,投来了仰慕的眼神。
而她的那个弟弟,倒显得大胆一些,奶声奶气道:“对啊,这些人都是坏人呢,这几天没少上我家来砸东西,铁头哥哥是好人呢。”
朱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本欲出言叱责,可看到只是个小娃娃,也不好冲他发脾气,只能看着刘正,喝斥道:“他们是寻常百姓,不懂得其中利害,倒也罢了,你如何也这般不分轻重?”
苗母有些看不过去了:“怎么个不分轻重?难道要让那些恶霸,把咱一家都杀了,才是好的不成?”
“放肆!”朱烨身后一名随后一步跨出,凶神恶煞的模样,让苗母瞬间蔫了下去。
朱烨挥了挥手,示意随从退下,强行逼迫自己平静下来,对刘正说道:“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五叔问你,在当今天下,谁是天?”
刘正不假思索:“自然是父皇。他英明仁厚,神文圣武,堪称古今天子之表率。”
“这便是了。”朱烨说道:“你父皇是天,你却要替天行道,这是何意?是说你父皇老了,不中用了,该退位了,让你来替他治理天下么?”
“这……”刘正闻言,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侄儿……侄儿从未有过这等想法啊。”
朱烨有些哀其不幸的看着他:“唉,你这孩子,秉性纯良,倒是个好娃娃。只可惜,终究是太过年轻,中了奸人的诡计啊。你是否作如此想,你说了却是不算。朝野上下,最近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你,整日只盼着你出错,好让他们群起攻讦。你父皇权威,如日中天,朝廷也自有法度,你不过是个尚未行冠礼的皇子,一不是太子储君,二不是朝廷司法官员,竟敢光天化日,就地行凶杀人,还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你当自己是谁?是以武犯禁的游侠不成?”
“你父皇用了多少年景,花费了多少心血,用一个军功爵制,一个太学,一个飞鹰卫,收尽天下游侠之心,以为朝廷所用,你倒好,堂堂大皇子,想做游侠头子了?这不是摆明了要跟你父皇,跟朝廷法度对着干么?”
朱烨越说,刘正越是冷汗直流,苗家一行人,虽然完全听不懂他说的这些话,可也大概能明白,为了救下自己一家人,大皇子这次是闯祸了。
苗娟壮着胆子,走上前几步,怯生生道:“这位……这位将军,铁……殿下是为了救我们,才与他们起了冲突。对方言语冒犯之下,殿下才会……才会失手杀人,还请将军向陛下……向陛下澄清一二……”
苗父也忙道:“正是正是。我等可做证人啊,断不能连累了殿下啊。”
朱烨看了看他们,先是叹了口气,随后对苗娟欣慰一笑。
“女娃儿不错,有情有义,有胆识,臭小子,倒是有些眼光。”
苗娟闻言,双颊一红,急忙退了回去。
刘正也有些羞涩道:“五叔,这时候了,您还开这玩笑。”
他想了想,说道:“只怕今日朝会上,王司徒和他的那些党羽,定会将弹劾侄儿的奏章,堆满了父皇的御案吧?当初我与三叔在豫州坑杀降卒,还有日前虎牢关阻击典韦与许褚战败,都没少被他们提及,当初侄儿还奇怪,为何他们对这些事,只是一语带过,没有深究,现在看来,便是为了等待今日,好一并清算了。”
朱烨忽然堆满了笑意:“哈哈,不错,你小子有点悟性,这么快便想通了。”
刘正说道:“那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要不要去找荀尚书,还有二叔,四叔他们商议一番?否则面对如此汹汹舆论,父皇只怕也要为难,这实在不是为子之道啊。”
朱烨这时候倒显得不着急了:“嗨,五叔刚才叱责于你,不过是怕你不知道事情轻重,这才点一点你。如今你既然都明白了,那五叔也不妨告诉你,这事,不用怕。”
“哦?”刘正又不明白了:“为何?”
朱烨捻着自己本就不长的胡须,咧嘴一笑:“你想啊,朝廷的兵马,治军向来极为严厉。更何况是镇守洛阳的禁军,和守卫皇宫的御林军,那是何等严苛的军纪军法?真若是你父皇决意不放你出宫,你以为单凭你那点薄面,能吓住那几个将军,让他们放行?”
刘正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原来父皇早有准备?”
朱烨忽然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你父皇有准备,那是他的事。你今日终究是犯了国家法度,无论这个什么牛爷,是个何等的无赖混账,你擅用私刑杀人,便是不妥。走,跟五叔去个地方。”
说完,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拉着他的手就要走。
刘正却是停下脚步,指了指苗家几人:“五叔,那他们……”
朱烨哭笑不得:“你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你,这等关头,还有心情想着别人。也罢,这地方他们是待不下去了,先跟我回洛阳,住在我的府中。王允那老头子,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此事写奏本找我的麻烦。”
刘正立刻喜笑颜开:“既如此,侄儿就多谢五叔了!”
第一千九十八章 舆论汹汹
皇宫,司马门外。 等候朝会的文武百官,俱在此地侯旨,准备入宫。 一个约莫三十六七岁,头戴进贤冠,身着黑色的文官朝服的男子,手执芴板,毕恭毕敬来到王允面前。 “见过舅父。” 王允眉头微皱:“说过多少次,非在家中时,当以官职互称,这宫门外,朝会时,岂容你在此攀亲?” 那人连忙纠正:“外甥……哦不,下官谨遵教诲。” “嗯。”王允微微颔首,目光直视前方,身体也是站得笔直,身上的朝服,一尘不染,明显在出门前烫熨过。 那男子继续说道:“下官多蒙太师提携,晋升弘农太守,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此人乃是王允表外甥,名为马衡,字清平。七年前受太原王氏举荐为秀才得以出仕,半月前,原弘农太守病逝后,王允便推举他继任。 王允依旧表情严肃,淡然道:“老夫乃是为国举贤,此乃皇恩浩荡,你理当报效朝廷才是,老夫何功之有。” 马衡连连点头称是,随即站得更近了一些,轻声道:“稍后朝会上,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依计行事,确保……” “嗯?”王允一个严厉的眼神,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马衡自知多嘴,立刻闭口不言,恭恭敬敬站在一边。 王允双目,半睁半闭,隐晦的目光之下,一道狡黠之色,一闪而逝。 “筹谋多年,今日便是功成之日。大殿下,可莫怪老臣心狠啊,只怪你自己年轻识浅,意气用事,着了老臣的道……” 这时,厚重的司马门,缓缓打开,群臣顿时提起了精神。 龚三儿挥动拂尘,走出宫门,就在群臣都等待着他那句“众臣入宫”的话语时,却听得他清了清嗓子,随后呼喊了一声。 “今日陛下身体有恙,罢朝两日,诸位臣工不必等候了。” 说完,扭头便要离去,惊愕中的大臣们赶忙围了过来。 “龚常侍,陛下怎得忽然病了?” “是啊,陛下向来身体康健,得了什么病,可曾请了太医?” “陛下登基多年,从未罢朝,寻常纤芥之疾,何至于此?” “如今南方孙贼蠢蠢欲动,丝绸之路新通,诸事繁乱,东边海贼,蜀地南蛮,皆有造乱之像,陛下怎可弃国事而不顾?” 龚三儿扫视了他们一圈,微微一笑:“咱家不过是个内侍,这朝政国事,咱家是不懂的,更不敢妄议。不过陛下昨夜在新婕妤宫中就寝时,骤然晕厥,虽无大碍,可太医说是过度操劳所致。咱家也不过是前来传旨而已,诸位大臣若想探明就里,不妨请旨入宫,亲自面圣,问个明白。” 留下这么一句话后,龚三儿也不管那些大臣还有何反映,转身便回到宫门之后。 一堆大臣迅速围到了王允身边。 “太师,陛下这是何意?莫非是有所察觉?” “是啊,我等准备许久,可不能功亏一篑啊。” 王允也是眉头紧锁,心中左右思量,也想不明白这位天子的用意。 昨夜刘正出宫杀人一事,天子必然是已经知晓了,眼下罢朝两日,莫非是缓兵之计? 王允摇了摇头,心中想不出所以然来,可在诸位以他马首是瞻的大臣面前,却必须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 “诸位不必忧虑,陛下既然龙体抱恙,我等各司其职,两日后再来上朝,也就是了。都回去吧。” 言罢,他也快步离去。 众臣眼见如此,面面相觑,最后也只得散去了。 不远处的卢植、崔烈等人,看着这边的动静,都是面带嘲讽。 “卢公,你说此番陛下究竟会如何应对啊?崔某怎有些看不明白了。” 卢植捻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太傅何必操这份心?陛下有命,我等听命行事也就是了。天子英明决断,自有妙计。” 一旁的钟繇打趣道:“卢公此刻倒是风轻云淡了。也不知数日前,是谁,在收到来自各地私学,上百名山长,数百位大儒的联名信时,又惊又气又急,将手中刚刚从皇甫侄儿诈来的茶壶给摔碎了。” 卢植脸色一阵尴尬:“元常向有忠厚长者美名,今日怎也变得这般毒舌,倒有几分那满宠的意味,看来廷尉着实不是个好去处。” 蔡邕爽朗大笑:“好了好了,卢公,钟公,宫门之前争闹,岂不有损风度?老夫昨日新书一帖,左右无事,请诸位过府一观,品评一二,如何?” “好啊。伯喈书法,得陛下金口御批,为天下第一,怎可错过,同去同去……” 洛阳南城,苗家几人,在朱烨府中,毕竟是客居,何况彼此身份差距太大,让这一家人难免觉得处处拘束,因此便出得府来,去自己往日摆摊的那条街市上,寻找老友,聊作散心。 “老苗……” 隔得远远地,前方便有人认出了苗家几人,出声招呼了起来。 苗父喜笑颜开,立刻拉着家人迎了过去,那边摆摊的几个商贩,也当即上前寒暄起来。 “哎呀,老苗啊,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啦。怎得,莫非是在何处发了大财,就把老哥几个抛诸脑后了?哈哈哈……” 苗父憨笑道:“秦老哥说的哪里话。我岂有那等福运?” 另一人说道:“怎么没有,大伙早就听说了,你这闺女,可是跟大皇子殿下,情深意浓呢,啧啧啧,这等福气,羡煞旁人啊。” “是啊老苗,这事你还瞒着老兄弟作甚?陛下可是个明君,大皇子殿下,咱们也听闻是个少年英雄,嘿,你这闺女模样周正,性子也是极好,看那身段,嘿,是个能生儿子的种。入了宫,给大皇子做个侧室,那可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啊。” “就是就是,到时候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咱们老兄弟啊。” 一帮人说得热闹,苗娟脸色早已羞红,苗父却是被他们说得心头一热,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自己一介凡夫,若是真能就此跟皇家攀上亲戚,而且还是这等文武双全,相貌堂堂,秉性纯良的皇子,莫说是做个侧室,便是只做个陪嫁丫头,那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刺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嘁……当真有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癞蛤蟆也妄想吃天鹅肉么?就凭你们这些乡野匹夫,也想攀上皇室,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 这声音当即惹得苗家,还有在场几位商贩的不满。 “谁?哪个杂种在背后乱嚼舌根?”那个被苗父称为“秦老哥”的中年男子,气愤得四下张望,想要找出这声音的源头。 “便是小爷说的,你这区区村夫,怎敢对小爷出言不逊?” 一个身着锦袍,腰系玉带,配长剑的青年,从十余步外的街口上,走了出来,而在他身后,还跟着几名相似着装的男子。 老秦一看这些人的模样与穿戴,便知道对方必是世家子弟,自己怕是惹不起,不由得有些怂了下来。 对方眼见他这般态度,更是猖狂无比,一边向前走来,一边大笑不止。 “哈哈哈……几个无知村夫,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当真贻笑大方啊,哈哈……” 苗父一看对方模样,也难免有些怂了,可苗母却是登时火冒三丈,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张嘴便骂了回去。 “我呸!老娘只当是哪儿来的阿猫阿狗在这儿放屁,原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贼。你们算什么东西,我家的男人和女儿,老娘自己骂得,你们凭什么骂?再敢多说一句,老娘撕烂你们的臭嘴!” 那些青年自诩斯文,何曾做过这等在街市上与泼妇争吵之事,被苗母这一通骂,立刻气得七窍生烟。 “你……你这刁妇,你怎敢……” “老娘就是刁妇,又怎得?我一个乡野村妇,还怕什么丢人,倒是你们这些小贼,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用那词怎么说来着?母猴子耳朵里灌东西了?左右就是脑子里进水了吧?” 一个青年跳了出来:“什么母猴子?那是沐猴而冠,你这村妇大字不识,就莫要在此胡言放刁。我们可都是太学的子弟,出身名门,你……” 苗母白了这人一眼:“哟哟哟……名门子弟又怎的?你们这些脑子了进了泔水的野猴子,装得这般斯文模样,嘴里却没有一句人话。读书人老娘见得多了,那一个个儒雅俊秀,出口成章,哪是你们这般模样?哪个狗屁名门能养得出你们这样的子弟,我看这名门还不如咱村打铁的二狗子家。” “哈哈哈……”苗母一番话,惹得周围不少商户们抚掌大笑。 这些商户多半和苗家相识,本就对这些出言不逊的青年心怀不满,眼下苗母一番言语,逼得他们难以招架,大伙自然乐得看个热闹,也借机教训教训这些家伙。 这时,这群青年中,一直站在后面的一个人站了出来。 他面带微笑,朝着四方作揖拱手,看起来极为儒雅。 随后,此人面对着苗家众人,开口道:“几位有礼了。在下平原祢渊,方才我几位同窗,一时激愤,言语冒犯,祢某代他们向几位致歉了。” 他刚一自报家门,周围便有几人发出了惊呼。 “祢渊,竟然是他……” 那秦老哥拉着身边一人,好奇问道:“这小子是谁啊?你认识?” 那商户忙解释道:“老哥你不知道?太学第五舍中,经院大名鼎鼎的人物,平原县祢家次子,入太学以来,不但成绩连年名列前茅,而且极有辩才,一条雄辩之舌,号称在太学中无有敌手啊。” 身边另一人说道:“他还算不得什么。论及雄辩,他那长兄祢衡,才称得上是当世一绝,传闻连太学中那无人敢惹的皇甫寒,都曾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嘶……”秦老哥也十分震惊:“居然是祢衡那家伙的弟弟?去年他与皇甫寒的一场论战,我等虽是无缘得见,可也多有听闻啊,可谓是轰动京师。此人既是祢衡之弟,又是名门子弟,何以会出来刁难苗老弟他们?” 周围的人都是摇起了头。 “唉,看来老苗他们与大殿下的事,看不惯的人委实是不少啊。回头大伙想想辙,帮他们早日离开司隶,投往别处谋生吧。” 众人都是连连点头,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第一千九十九章 童言之祸
祢渊看起来温文尔雅,不似其他几个青年那般蛮横,可苗父,苗母二人,虽然见识不多,却也能看出这人才是对方不好惹,不由得有些退却,不过苗母虽然也本能地抓住了丈夫的手臂,眼神上却是不甘示弱,依旧恶狠狠盯着对方。
祢渊微微一笑,俊秀的面庞,一时间惹得周围不少女子有些双眼放光。
他向前走了两步,朝着苗家几人躬身一拜:“祢某见过诸位。”
苗父终究是一家之主,无论再担心,在这时候,也终究要站出来。
“祢公子有何见教?”
“见教二字,万不敢当。只是在下身为大汉臣民,眼见有动摇社稷,败坏纲常之事,渊岂能不仗义执言?”
苗父闻言,立时皱起了眉头,心中也是一颤。
“你……你为何这般含血喷人?我等都是勤勤恳恳的小民,如何就动摇社稷,败坏纲常了?”
苗父语气有些激动,显然是动了怒气,毕竟这个罪名委实是太大了。
苗母也是一边抓着夫君的手臂,另一只手指着祢渊就嚷嚷上了。
“你这小贼骂谁呢?老娘没招谁惹谁,你平白无故给老娘扣这么大罪名,今日若不说个明白,老娘我跟你没完!”
祢渊依旧是那副从容微笑的表情,说道:“二位莫急,此事说来,本也并不能全怪你这一家人身上。”
他再次向前走了一步,目光转向了苗娟:“据我所知,大殿下在贵府养伤期间,与令嫒似乎相处融洽,且情谊匪浅啊?”
苗娟脸色一红,可马上又连连摇头:“没有,我跟铁头……我跟大殿下,没有……没有什么关系……”
“哦,是么?”祢渊这一声疑问,让苗娟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忍不住朝父母身后缩去。
祢渊继续说道:“既然没有关系,昨夜大殿下何以会为了你一个民间女子,逃出宫门,悍然行凶,杀死五人?”
一言既出,惹得周围众人都惊讶不已。
“什么?大殿下昨夜居然出宫了?”
“还杀人了?杀的谁啊?还是为了这个小丫头?”
“这可说不准。苗家的人来摆摊时,我见过大殿下,那时他还不曾完全恢复记忆,与这苗家的小丫头,言谈举止之间,确实颇为亲密。”
“不可能吧?如今是太后国丧期间,陛下明令禁止皇子出宫,要为太后守孝半年。更何况洛阳城有宵禁,即便是关将军,入夜之后,也不得随意出城啊,这可是朝廷的国法和军中的军纪,谁也不得擅自违背,大殿下从军多年,怎会如此不知检点?”
一时间,刚才还对苗家有些同情的不少人,都开始动摇起来。
太后历来仁厚,虽然极少出宫,可每有天灾时,太后便会拿出体己的钱粮,去赈济灾民,再加上她本就是乡野村妇出身,百姓们自然觉得颇有亲近之感,因此对这位大汉太后,印象极好。
更何况大汉向来以孝治天下,自己祖母新丧,又有父亲的禁令,这种情况下,便是有天大的事,也不能私自行事,违背了守孝之责,还顺带违反了洛阳城宵禁的法令,身为皇子,可谓是知法犯法。
“我……我没有……我不是……”苗娟愈发害怕起来,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那秦老哥站出来力挺:“你这人不可胡言。这可是天大的罪孽,我看老苗他们不会如此不懂事。深更半夜,大殿下怎会莫名其妙去出城去?又怎会为了苗家这丫头杀人?毫无缘故嘛。”
他这一番话,也让不少人明白了过来。
“不错不错,老秦说的在理。你这娃儿,可不能信口胡诹,毁了大殿下,还有人家小姑娘的清誉。”
然而,苗家几人的脸色却是变得十分难看,因为他们知道,祢渊说的事情,确实不假。
不过苗父心想,对方即便查到了这件事,可总归没有证据,只要自己抵死不认,料想他们也是无可奈何,总不可能闯入皇宫,去找陛下和大殿下当面对质吧?
反正亲身经历这件事的,除了大殿下和自己一家人外,也只有朱烨将军,还有当时守城的城门校尉而已,他们不可能来为眼前这些公子哥作证。
想到这里,苗父低头对自己媳妇和女儿低语道:“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可承认,咬定是他们信口胡言,诬赖大殿下,切不可为了你我一家,而毁了大殿下的名声。”
苗母此刻也是全无主张了,听了丈夫这么说,也是连连点头,没有半个不字。
苗父稍稍安心,强自镇定下来,说道:“你这人当真无礼至极。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口出狂言,坏我女儿清誉,还污蔑当今皇子,简直是岂有此理!不要走,跟我去见官府!”
不过说归说,他倒也没有勇气真的去拉对方。
祢渊看着他们几人的脸色,心中暗暗诧异。
“想不到这几个小民,居然也有几分胆识,不曾被我唬住,这倒是不好办了。”
苗家几人抱在一起,苗父挡在妻儿面前,一脸警觉和戒备,而周围的那些商户,以及看热闹的百姓们,眼看着苗家几人这般信誓旦旦,也就愈发觉得这祢渊是个胡言乱语了。
“嘿,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大殿下英明在外,绝不会这般胡来。”
“就是就是,苗家这些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得了陛下的赏赐以后,安安分分过日子,又怎会如此不自量力,还想着去攀附皇室呢?”
“这小子大言妄语,污蔑皇子,理当送官法办。”
刘赫登基以来,施行仁政,法度森严,农商有序,威望极高,而大皇子刘正,少年从军,屡屡冲锋在前,虎牢关一战险些战死殉国,以身守护洛阳城,百姓们自然也是十分感佩,此刻大家“确定”了有人败坏皇室声誉,一个个都越说越激动起来,纷纷开始声讨祢渊等人。
眼见周围百姓们渐渐有些群情激奋起来,另外那些青年公子,都有些坐不住了,其中一人走上前来,拉扯着祢渊的衣角,轻声道:“今日事情不顺,这几个小民不好唬,你我不如暂且退去,从长计议……”
可祢渊却是心中不服,他在家族中也好,在太学内也罢,一直被兄长压了一头,所有人提到祢氏,都只会夸赞祢衡如何聪慧,提到他,最多就是一句“有几分兄长遗风”,如今有了机会,能够让他扬名,哪怕为此可能要得罪大皇子,他也在所不惜,如何能够轻易放过?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可一双眼珠,却是四处打探,就在他的目光从苗家几人身上扫过时,忽然看到了躲在苗娟怀里的弟弟,眼珠一转,顿时计上心来。
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惹得众人诧异不解。
“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竟没有此事么?小生尝闻大皇子重情重义,看来也不过是虚言罢了。”
他转身看着周围的看客们,一本正经道:“诸位可能不知,自打苗家得了陛下丰厚的赏赐之后,便有不少流氓恶霸盯上了他们,妄图霸占那些财产,其中便有一人,名为牛爷,昨夜带着十多个手下,手持棍棒,刀剑,去寻他们的麻烦。”
此言一出,众人都十分惊惧。
“牛爷?那可是洛阳城外的一霸啊。他虽不敢来城内放肆,却是纠集了数十个混混打手,在城外的几个村落中,敲诈勒索,大罪虽没做过,可小恶却天天干。”
“是啊,听说他被洛阳令抓进去不下七八次,每次也只能关上十数日,到数十日,再放出来时,便去找报官者的麻烦,天天堵着人家家门口,也不打人,就是时不时朝你家里,田里扔些石头,污秽之物,令人不堪其扰,往往只能破财消灾。”
“老苗他们真被牛爷盯上了,那可是麻烦了。”
“八成是真的,你们没发现老苗都多日没来摆摊了么?我原以为是有钱了,不需要再来受苦了,可如今想来,以老苗那秉性,也不是那等会坐吃山空之人,定是被牛爷守着家门口,出不来了吧?”
“不错不错,我是听说过,老苗家得陛下赏赐的那几百亩田地,几个月过去了,几乎都没种过什么庄稼,定是被牛爷他们暗中破坏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自动把苗家被牛爷欺压的事情,给猜了个七七八八。
祢渊见了,十分得意,紧跟着再加了一把火。
“在下可是听说,昨夜有人得到了这一消息后,急匆匆入宫禀报了大皇子。我原以为大皇子情深义重,定会想办法出手相救,岂会坐视自己的救命恩人,被恶霸所害?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瞥了苗家几人一眼,声音骤然提高:“没想到大皇子也是个薄情忘恩之人,竟对此事置若罔闻,实在是让祢某心寒啊……”
苗娟看他如此针对大皇子,心中不忿,正欲出言辩驳,却被父亲一把拉住,对着她摇了摇头。
“这等大事,非咱们这些小民百姓所能搀和啊,多说多错,他要胡说,且让他说去,咱们万一说错了话,反而弄巧成拙啊。”
苗娟咬了咬嘴唇,很不甘愿地忍了下来。
可就在这时,她那弟弟忽然喊了出来:“你胡说!铁头哥哥是好人,昨天晚上,就是他跑出来,杀掉了那些坏蛋,我们才没有挨打的,你说铁头哥哥的坏话,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住口,你快住口……”苗父脸色大变,急忙出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可终究是来不及了。
祢渊脸色瞬间一变,那“遗憾”的神情,变得似乎想要狂笑,却又强行忍住,从而有几分扭曲和狰狞起来。
第一千一百章 操纵舆论
王允府邸之中。 自从刘赫借由几次世家动乱,一步步架空了三公的权力之后,王允虽然贵为三公之一的司徒,还兼领太师之位,声名显赫,地位超然,却也并没有太多实事要做。 诸如荀彧、崔钧,九卿各部,乃至于关羽等诸位将领,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王允却是落个清闲,自朝上回府后,便一直在后院里晒着太阳,看着书,好不惬意。 不多时,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头走了过来。 “主人,大公子,还有晨公子求见。” 王允微微一愣:“他们怎么回来了?不曾听闻有他二人调任的消息,何以无故回京了?” 王允的长子王晨,如今是兖州东郡太守,而王晨则是冀州渤海太守,都是中原大郡的一方封疆大吏,再加上他们年富力强,王允对他二人可谓给予厚望,一心盼着他们日后能成为新君,也就是刘泰的从龙之臣,借以将太原王氏的声威,进一步壮大。 仆役说道:“晨公子说,有一件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必须当面劝谏主人您。” 王允闻言,脸色立刻拉了下来。 “哼,胳膊肘往外拐。他们消息倒是快,只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去告诉他们,如今确实是我太原王氏生死存亡之时,全族未来百年,乃至数百年之兴衰荣辱,单凭此一战而决,他们是外臣,不愿参与朝廷纷争,本也无错,可若想扯家族的后退,老夫断不能容他们。叫他们去馆驿休息一夜,明日速速回到治所,没有朝廷诏令,不得回京。也让他们不要忘了,如今的荣华富贵,是谁给的他们,这么快就忘本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仆役当即转身离去,王允却是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太师,谁惹您生气了?” 一个略带几分谄媚恭维的声音传来,王允扭头看去,正是太常王谦,这让王允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德恭啊,外面情况如何了?” 王允端起一杯茶,轻轻吹去表面的茶叶,抿了一口,顿时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整个人也从刚才的暴怒之中,瞬间平静了下来。 王谦满脸喜色,站在王允面前:“顺利至极啊。姓苗那家人,没说上几句,便被祢渊套出了昨夜发生之事,用不了半日,整个洛阳城的人,都会知道当今大皇子,为了一个民间凡女的私情,违抗圣旨,在太后守丧期间,半夜出逃,还连杀五人。” 王允面色稍带笑意,他放下了茶杯,说道:“嗯,让各大家族的暗哨,还有在太学中的暗线,都发动起来,务必将此事影响力扩大到极致。” “太师放心,在下一定竭尽全力,将大殿下描述成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冲动鲁莽,毫无担当的小人,懦夫,到那时,就算陛下还愿意相信自己的儿子,只怕朝野上下也要群情激奋了,看他还如何能坐得上太子之位。” 王谦说得眉飞色舞,倒比王允表现得还要兴奋百倍。 王允淡然一笑:“诶,此言差矣,我等是臣子,岂能陷害大皇子?只不过是大皇子德行有缺,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当为陛下排忧解难,调教皇子的操守品行而已。” “啊,对对对,太师明鉴,正是调教皇子。”王谦立马改口。 王允挥了挥手:“去办吧。” “是,下官这就去。” 王谦转身正要离去,王允忽然又将他叫住:“慢着。” “太师还有吩咐?”王谦问道。 王允想了想,说道:“各大私学的山长,以及诸位大儒那边,交代得如何了?” 王谦眉头微皱:“此事委实有些难办。虽说他们中多数人已写好联名信,交由各郡代表,送入京城。只是这数十名代表,如今不少都还在观望之中,或因对此事心存疑虑,或是因家中子侄还在洛阳令牢狱之中,不想在此关头惹是生非。下官和诸位同僚纵然多加开导,却是收效甚微。只怕是……” 他抬头瞄了王允一眼,见他并未发怒,这才继续说道:“只怕是,不将他们子侄从牢狱之中救出来,这些人未必就肯站在我等一边。” “今明两日之内,由数万名大儒、学子共同联名的表奏,便会再次经由太学之手,呈递到陛下御案之上,再加上此次我等在城内民间掀起的一番风浪,嘿嘿,民意不可违啊,即便陛下再有心袒护,只怕大皇子也难逃一劫。” 王允这才彻底露出了轻松和满意的笑容:“好,如此一来,则万事俱备。召集众臣,两日后陛下复朝时,我等定要众口一词,弹劾刘正,我等数十家族日后百年是荣是衰,全系于此事。” “太师放心,此事已到如今地步,断然没有失败之理了。” “嗯,快去照办吧。” 太学,卢植居住的院落之中,这位即将满六十岁的大汉名儒,此刻正坐在自己的书房之中,双目望向窗外,一副凝神深思的表情,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一个人影出现在了门外,来者轻拍门页:“子干,何事犯愁啊?” 卢植被这声音,从深思中惊醒,扭头看去,却是经院司院,崔琰,崔季珪,连忙起身相迎。 “是季珪贤弟,快快请座。” 两人分别落座后,崔琰探头看了看卢植的桌案,微微一笑。 “怎么,各地私学又有联名信呈送来了?” 卢植点了点头:“是啊。最近几日,这类信件如同流水一般,每日少则百余,多则数百,无一例外,都是叱责大皇子荒诞不经,行事鲁莽,逢战不利,还有不少人翻出了当年他和三将军坑杀曹军降卒一事,几乎要将大殿下说成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奸恶小人。” 崔琰似乎并没有当回事:“些许不明就里之人,被人蛊惑怂恿,胡言乱语罢了,何必放在心上?陛下不是也已经过问过此事了,此乃朝政,我太学专司教学,此等事只需禀明朝廷即可,非我等所能管辖,院长何苦还自寻烦恼?” 卢植闻言,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崔琰做学问,堪称大汉绝顶,可论及权谋政务之道,实在是不入流,也难怪陛下成立太学后,马上就将他从封疆大吏的位置上,拉到了经院的司院一职,实在是无比明智。 “贤弟此言差矣。”卢植随手翻开了一封书信:“我太学总辖天下学务,各地私学,也属职能所系之中。所谓教学,并非仅为学识而已,更须教会学子们,明辨是非,勤学善思。” “而如今,这诸多大儒、教习,尚且这般不辨忠奸,妄听人言,甚至不乏有与奸人暗中勾结,图谋不轨者,任由此等唯利是图的艰险小人,愚蒙难驯的痴傻儒士,把持各地私学,岂非对我大汉学子荼毒无穷?” 崔琰这下也意识到了事情似乎确实有些严重,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这……倒诚然是个麻烦。只是我等又当如何为陛下排忧解难?” 卢植摇头道:“我也正为此事烦恼,思索一夜,依旧毫无头绪啊。” 这时几个仆从走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一大叠信件。 纸质的书信,在如今依旧是十分昂贵,寻常百姓,乃至一些小士族,仍然无法承担,因此卢植一看到这些书信的材质,便知道了它们的来历。 王允如今执掌大汉纸质书籍的交易,也就只有他以及依附于太原王氏的那些家族,共同创办的私学,才能有这样的手笔。 “唉,又来了……” 卢植拍了拍脑门,只觉得太阳穴隐隐生疼,肿胀无比,崔琰也是满脸愤慨和忧虑。 就在此时,又一个人影快步走来,出现在了书房的门口,卢植和崔琰一见,脸色瞬间一变,赶忙主动迎上去。 “龚常侍,您怎么来了,莫非陛下有何旨意?” 龚三儿一甩拂尘:“陛下口谕,着太学院长卢植,与廷尉钟繇,前往洛阳令大牢,提审案犯。” 这口谕一出,卢植顿时愣住了。 “提审案犯?老夫并非执掌司法之人,何以陛下要我与廷尉同堂审案?却不知案犯又是何人?” 龚三儿冷着脸说道:“这奴婢也不得而知。不过钟廷尉已然出发了,卢院长心中疑惑,只需到了洛阳令大牢,自然便能迎刃而解。” 说完,龚三儿便转身离去。 卢植和崔琰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尽的疑团。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覆手乾坤
街市上,祢渊等人借机对苗家一行人,冷嘲热讽,明面上是叱责他们不知轻重,连累皇子受难,实际上却一直在阴阳怪气讽刺刘正,而周围的需要商贩,百姓等,看苗家等人一个个面色通红,被说得哑口无言,一直试图逃避,便理所当然地认为祢渊等人所说都是真的了。
一时间,不少人都开始转变了之前对刘正的看法。
祢渊步步紧逼:“世人皆知,大殿下原本天资聪颖,在陛下与皇后娘娘调教下,自由勤学,习武不辍,堪称文武双全,智勇兼备,圣明承光武雄志,仁德有高祖遗风。”
他紧跟着话锋一转:“可为何虎牢关一战后,在尔等家中避难之后,便成了这般莽撞粗鲁,违逆圣旨,不尊父命,上不守国法,下不明军纪,不忠不孝,滥杀无辜,莫不是尔等给殿下使了什么妖法,迷乱其心智,妄图攀龙附凤,成就自身荣华?”
他说话时,一直盯着苗娟,语气咄咄逼人,那目光更是凶光毕露,好似要吃人一般,苗娟一个乡野少女,何时见过这等阵势,立时被吓得面色苍白,直往父亲身后躲去。
可即便是如此害怕之时,她也哆嗦着嘴唇,说道:“你……你胡说……大殿下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他是好人!”
那被苗父称为秦大哥的商户,此时还帮着他们说话。
“我看苗老弟,还有他们一家子,绝不是这等龌龊小人。你们看,这丫头如此害怕,却没有为自己辩解半句,一心只是为殿下澄清,足见是个良善女子,此间……”
他似乎也有些犹豫起来,支吾着道:“此间……许是有些误会吧?”
“误会?”祢渊满脸嘲弄:“你看他们这般心虚模样,何来误会?更何况殿下乃是当今大皇子,深受陛下宠爱,若是没有确凿消息,我一介草民,怎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非议于他,这岂非是自寻死路?”
“不错不错……”
周围的其他士子也纷纷出言附和。
在也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周围的人群之间,多出了一些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也是一副寻常路人的装扮,却是比其他百姓们,显得要亢奋激动得多。
他们一个个高举双臂,大声呼喝着,帮着那些士子们鼓动声势。
其中一人高声问道:“这位先生,你如此刁难皇子,就不怕他借用权势,责难,乃至暗害于你么?”
祢渊闻言,将头高高昂起,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苟利社稷,不避斧钺,祢某读圣贤书,自然明白,身为大汉子民,理当以忠孝为立身之本。大皇子既为皇室嫡亲血脉,自当以江山社稷,苍生万民为重,秉持圣人教诲,克己奉公,忠勇报国,倘若有失德行之处,则人人皆有匡正其得失之责。纵是殿下要施以报复,学生问心无愧,虽死亦可名垂竹帛也。”
这祢渊本就长得有几分俊朗,气质儒雅,颇有几分正义模样,加上他向来能言善辩,眼下这番话,说得义正严词,让不少人都有些钦佩起来。
“说得好!祢公子真乃国士也!”
“公子放心,大殿下果真悖逆圣旨,违抗军纪,擅自杀人,陛下圣明烛照,定会公事公办。”
“不错不错,即便陛下有心徇私,我等联名去廷尉府前请奏,陛下一日不答应严惩大皇子,我等便一日不离去!”
“誓死捍卫国法军纪!”
“誓死捍卫国法军纪!”
那些暗藏在围观百姓中的探子们,齐声高呼,气氛越来越热烈,许多百姓和商贩们,也不由自主地开始跟着呼喝起来。
祢渊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随后他振臂高呼:“祢某愿身先士卒,与诸位一同前往廷尉府!若朝廷要加以怪罪,则罪在我祢渊一人!”
“祢公子当真高义!”
“祢公子堪称大汉士子之楷模,万民之表率也!”
那些暗探们你一句,我一句,将祢渊捧得如同圣人再世一般,百姓们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尊崇和敬仰。
苗家几人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顿时急成一团,苗母虽是火爆脾气,此刻也全然没了主意。
“啊呀呀……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这若让陛下知晓了,还不得活剐了咱们?完了……这下可全完了啊……没法活了……”
苗娟满眼泪光,抬头看着父亲:“爹,你想想办法,帮帮大皇子吧……他……他是好人啊……呜呜呜……”
苗父看着浩浩荡荡朝廷尉府走去的众人,随即咬了咬牙。
“罢了,今日豁出去了,陛下圣明天子,大皇子仁德无比,对咱百姓多有恩泽,今日是咱们连累了大皇子,哪怕是舍了这条贱命不要,也得帮大皇子脱困。”
说完,他一拽自己的媳妇,对着一双儿女,斩钉截铁道:“走,咱们也去廷尉府!”
廷尉府,钟繇和卢植,从内府的某处,并肩走了出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伸了个懒腰。
“呼……终究是老了啊,这等事着实要了老朽半条性命。”
钟繇活动着筋骨感慨着。
卢植笑道:“你啊你,平日里也是腰佩长剑,府内养马,却是沉迷书画之道,疏懒武艺,分明比老夫年轻几岁,身体却反不如也。”
钟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老朽如何比得上你?你可是武将出身。”
卢植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随后目光看向不远处时隐时现的皇宫某座宫殿的飞檐。
“陛下实在是英明睿智,似这般长远谋划,卓绝计谋,无双见地,实在是古今罕有啊。”
钟繇也正色道:“不错,当初抓捕这些人时,我原以为责罚一番便也放了,不想陛下竟有如此深远之用意。”
卢植忽然叹息一声:“唉……看来陛下早就有意要对付他们了,此番太原王氏和诸多士族,怕是又要遭殃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冷哼:“哼,这些大族,霸占书院,称雄地方,垄断纸质书籍,本就是罪大恶极,如今更是妄图操控民意,污蔑皇子,意图掌控皇储,图谋不轨,这等艰险小人,不忠之辈,理当以国法严惩。”
二人回头看去,无奈一笑:“满伯宁啊满伯宁,陛下常说你,嫉恶如仇,执法如山,乃大汉国法之护卫,天下官员之垂范。假若当真所有官员都如你一般……”
二人话没说完,便苦笑了一声,满宠面色不改,义正严词地接了一句:“真能如此,则四海清平,汉祚永存。”
两人也没打算反驳他,刚要往外走去时,一名衙役匆匆跑来。
“报……”
钟繇喝斥道:“有卢院长在此,你这般惊慌,成何体统?”
那衙役喘着粗气道:“报廷尉……外面……外面有许多……许多学子,百姓,前来……前来闹事……”
三人脸色一变,对视一眼后,急忙跑了出去。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问罪刘正
卢植,钟繇,满宠三人,还未到前院,便已经听到一阵阵声浪,此起彼伏。
“国法如山,严惩杀人凶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三人急急忙忙来到府门之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府外那宽阔的大道上,满满当当,挤下了至少上千人,看起来个个都是群情激奋,喊得声嘶力竭了。
“放肆,何人竟敢在廷尉府前喧哗?朝廷法度所在,大汉纲纪所系,岂容胡闹?”
钟繇方才还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此时这一声怒吼,却是中气十足,让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过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祢渊等人很快便回过神来,气焰再次高涨起来。
“不知太学卢院长也在此,学生等失礼了。”
卢植有些不喜地看着眼前这几个公子,他是何等老谋深算之人,只是粗略扫视了一遍在场众人的神色,便将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中顿时升起了愤怒与不屑。
不等他和钟繇发话,满宠便率先怒喝道:“这是什么所在,容得尔等这般喧闹?还不速速退下,否则国法难容!”
祢渊却丝毫不惧,反而上前一步,昂首挺胸,傲然而立。
“这位想必便是廷尉府的廷尉正,满宠,满伯宁了吧?”
满宠脸色一黑:“大胆,你一介布衣,并无功名在身,大庭广众之下,非但擅闯廷尉府,更是直呼朝廷命官名姓,依照朝廷律例,本官可治你一个藐视国法之罪,当众杖十。”
看着满宠这一脸严肃神情,再加上从门内跑出来几个手持执法棍的差役,显然不像是在玩笑,祢渊顿时有些慌乱起来,刚才想好的一堆说辞,也瞬间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你……你你……你敢……我可是……”
“你方才自己说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怎么,此刻想搬出何等后台,来威胁本官不成?”
满宠只这一句话,便将祢渊说得哑口无言,眼看着两个差役迈步准备朝自己走来,他本能地试图往后退去。
廷尉府的杖责,十棍下来,足以让自己卧床半月,这如何能消受得起?
卢植和钟繇对视一眼,钟繇轻声道:“伯宁这酷吏的名声,倒果非虚言。”
便在祢渊慌神之时,身边另一名年轻公子对满宠说道:“廷尉正说的在理,国法威严,不容侵犯,朝廷律例,自当人人遵守,但有违背,不论是何身份,皆当领受惩处。”
听了他这一番话,满宠的脸色上,浮现出了一丝赞许之色,不过转头又叱责道:“既然知道,还不速速退下?再敢聚众闹事,这杖责之刑,尔等皆逃脱不得。”
他的语气愈发严厉起来,不少刚刚还群情激奋的学子、百姓,都露出了几分退却之意。
不料,那学子却是大笑起来,惹得满宠怒目而视:“大胆,本官正欲执法,你何故发笑?莫不是也想尝尝我廷尉府的杖刑?”
而卢植与钟繇,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神色都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那学子笑了片刻,待回过气来后,说道:“学生并非发笑,而是在哀叹,哀叹我大汉国法,只能对我等小民施展淫威,而对高官贵胄,却是视若无睹,这岂非可悲,可叹乎?”
满宠大怒:“信口雌黄!哪位高官,何方贵胄,身犯何法,却能逍遥法外,你若不能说个明白,那便是无端诬告,依照律例,应当杖责十,鞭笞十。若是诬陷皇族,还当加倍。”
那学子却是满不在乎,反而露出了一副嘲讽的模样。
“在下区区一介太学学子,身无功名,如何敢与权贵为敌?只是我等与祢兄一般,俱是为了大汉的国法威严,江山社稷着想,虽死无憾。”
说完,他看了看身后的众多百姓,以及其他学子,高呼道:“学生今日,便是要控告当今大皇子,刘正!”
钟繇和卢植眉毛一动,面面相觑:“果然来了。”
满宠眉头一皱,也明白了对方这句话的深意,更想到了眼前这些人忽然会擅闯廷尉府的目的。
祢渊这时也反应了过来,再次变得理直气壮,义正严词。
“大皇子深夜出城,悍然杀人,触犯城中宵禁,更是犯了国法,为何廷尉府两日来不曾向其问罪?”
“没错,廷尉府惧怕权贵,谈何维护国法威严?”
“大汉国法,不容亵渎!”
“誓死维护国家法度!”
在这些学子,以及藏在那些百姓中的暗探们的齐声呼喝下,上千名百姓的情绪,再次被鼓动了起来。
“誓死维护国家法度!”
“向大皇子问罪!”
一时间,众人声讨大皇子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钟繇等人,虽然带着差役一遍遍呼喝,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可他们区区几人的声音,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便被淹没到了那声浪之中。
而就在不远处的一个街角,停着一架马车,马车一侧的帘子,被轻轻撩起一角,一张多有皱纹的面容露了出来,正是王谦。
他看着前方这“热闹非凡”的一幕,嘴角扬起了得意的笑容,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太师果然高明,有这数千人在此威逼廷尉,再加上还有其他暗探于城内外各处散播流言,以及那诸多私学山长、大儒们的联名弹劾,哼哼,老夫不信大皇子此次还能全身而退?纵然不被陛下放逐出洛阳,也必然是名声一落千丈,沦为笑柄,日后再也没有资本角逐储君之位了。”
想到这里,王谦仿佛已经看到了刘泰继位的那天,自己也随着太原王氏这艘大船,一同水涨船高,整个家族荣光更甚从前,这让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满宠面对此情此景,勃然大怒,他是何等脾气,岂能放纵这些人如此胡闹?
可愤怒归愤怒,他一时居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对方。毕竟大皇子深夜出宫,出城,确确实实违背法纪,杀害了那牛爷及一干恶霸,虽是替天行道,惩恶扬善,却毕竟是违反了国法,按照大汉律例,廷尉府应当联合宗正府,一同传唤大皇子问罪,查明真相。
钟繇和卢植虽然早就想到王允暗中还会有所行动,却没料到会有这样一着,这让二人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强行驱赶,必然有损国威。放纵他们继续闹下去,更是大为不妥。可真要如他们所说,拘大皇子到廷尉府,严加惩戒,且不说这十分困难,即便是可以这样做,也只会中了王允的圈套,钟繇与卢植都是人精一般,岂会不明白其中暗藏的玄机?
祢渊等人见钟繇他们愁眉不展,心中更是畅快得意,呼喊的声音,也随之更高涨了三分,恍若真的是一副为国为民,不惧权贵的傲骨模样。
就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大喝,这呼喝声,虽然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却仿佛能盖过这上千人的呼喊,这一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入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刘正在此,特来廷尉府请罪!”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刘赫反击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声吼给吸引了过去。
只见在数十步外,一个俊朗挺拔的少年,正大踏步地朝这边走来。
钟繇等三人见到此人,瞳孔一阵放大,急忙快步上前行礼。
“拜见大殿下。”
刘正却是躬身还礼:“今日孤乃是为请罪而来,既是请罪,自然便是罪囚,三位当以囚犯相待。”
钟繇有些慌乱,急忙摆手:“这……这如何使得?万万不可,万万不……”
然而卢植却是打断了他,满脸欣慰地对刘正说道:“殿下能躬身自省,亲来请罪,实乃天下之福,社稷之福也。”
满宠也是十分满意:“法乃国之柱石,殿下能有如此德行,小臣定当成全。”
说完,他也不客气,直接大手一挥:“来人,将罪犯刘正,解去锦袍,戴上枷锁。”
钟繇急了:“伯宁,殿下虽是有罪,可终究是皇子,大庭广众之下,怎能如此羞辱?”
卢植却是笑道:“元常啊元常,你也是大汉老臣了,怎得如此紧要关头,反不如伯宁这个后辈,看得通透?”
钟繇有些疑惑,可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哈哈,明白了,明白了。”
而刚才还心中无比得意的祢渊等人,见此变故,一个个都是目瞪口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刘正居然会真的亲自来廷尉府请罪,这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使得这几人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藏在人群中的那些暗探之中,有几人迅速隐没身形,朝着王允府邸奔去。
原本吵闹无比的门口,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刘正的身上。
几个差役走到刘正身边,对着他抱拳行礼,道了一声“得罪”,便伸手解去了他的锦袍。
满宠忽然对钟繇拱手道:“启禀廷尉,依照律例,审讯皇亲之时,应当有宗正在场陪审,还请廷尉差人去请。”
钟繇想了想,理当如此,正要发话时,却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必了,老朽在此。”
众人循声望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下,缓缓朝这边走来,几人连忙上前恭迎。
“见过宗正。”
刘正则直接跪迎:“孙儿见过皇叔祖。”
刘虞如今已年近七旬,虽得华佗和张仲景的调理,还算康健,却终究老迈,走路已经有些颤颤巍巍,可即便如此,那一双虎目,眼神锐利,扫视了一圈,仿佛一眼便能将在场众人的心思,看个通透一般。
随后,他满脸笑容,虚扶一把:“几位请起,老朽与廷尉本属同级,卢院长论及官职,更在老朽之上,老朽怎敢当如此大礼?”
他又扭头看向刘正,一脸严肃:“正儿,今日你既能亲至廷尉府请罪,也不枉你父皇母后多年教诲,起来吧,且待廷尉审讯。”
刘正这才起身,对钟繇说道:“罪犯刘正,恭请廷尉严审,定将知无不言,绝不欺瞒。”
刚刚跑过来的苗家几人,见到这般态势,个个都急了起来,苗娟本能地就要冲过去,打算为刘正辩解几句。
到了这般时刻,即便是往日里刁钻无比的苗母,也没有二话,跟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怀里抱着小儿子,便欲推开人群,向前挤过去。
这时,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忽然从后面抓住了苗父,硬生生将他拦了下来,苗娟等人正要回过头去看时,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瞬间拉拽着,拖出了人群。
“呜呜……呜……”
苗家几人连救命二字都喊不出来,嘴巴被人捂住,双手被人抓住,毫无半点反抗之力。
几人都觉得,这定是暗中谋害大殿下的那些人,准备将自己一家杀人灭口,想到这里,这一家四口,个个是心中战栗,拼命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就在他们几乎要陷入绝望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们想害死正儿么?”
几人顿时觉得束缚住他们身体的力量都消失了,待他们缓过神来,循声望去,都是一惊。
“朱将军,怎么……怎么是您?”苗父很是诧异。
朱烨没好气地瞪着他们:“本将军千叮咛万嘱咐,在府内休养,不可随意出门,尔等为何不听,以致惹下这等大祸?”
几人闻言,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苗父有些歉意地笑道:“这……小民我……我也是一时糊涂,这不,刚想去为殿下分辨几句……”
朱烨摆了摆手:“不必了,此事陛下早有安排,你等就在此好生看着,不可胡来。”
朱烨平日在军中,虽然多是一副和蔼的模样,极少摆架子,可终究是在沙场上纵横近二十年的当世名将,这一个神情,加上寥寥数语,不怒自威,让苗家几人不敢吱声,只能强自镇定,看着前方的局势变化。
刘虞虽然只是九卿之一的宗正,但他辈分极高,当今天子也要尊他一声皇叔,如今朝堂之上,只有他和关羽二人,能够享有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宫内乘车或骑马,这四项待遇,即便是张勇、朱烨、崔钧、荀彧等人,也只能享有其中一两项而已。
因此,他一出现在廷尉门口,不但使钟繇等人愈发严肃起来,如祢渊这些等着看热闹的人,一时之间也都不敢造次。
钟繇特地命人搬来了座次,待刘虞落座之后,钟繇、卢植和满宠,这才分别坐了下来,便准备在这廷尉府的大门口,公开审案。
“啪……”钟繇一拍惊堂木,喝道:“犯人刘正,还不跪下?”
刘正没有迟疑,当即双膝跪地。
四面八方,上千名围观的百姓,见到这位大皇子,居然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跪地接受审判,一个个都开始有些心里打鼓。
“大殿下分明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我等莫非是错怪了他吧?”
“嗯……我看也是。”
“诶,现在言之尚早,还是继续看下去,再做定论。”
钟繇开门见山,直接发问:“本堂接到控诉,说你于昨夜,在守丧期间,抗旨离宫,逃出城外,且当街杀人,你可认罪?”
刘正回道:“回廷尉,确有此事。”
“哗……”一见他自己也承认了,围观百姓们都有些惊讶。
这时,隐藏在百姓中的一名暗探,高声喝道:“大伙都听到了,他自己都认罪了啊。这等穷凶极恶,且不忠不孝之人,如何做得皇子?”
“没错,理当将他依法严惩!”
“依法严惩!”
在暗探们的鼓动下,又有一波声讨的浪潮,冲着刘正扑面而来。不过这声浪明显比之前小了许多,那些百姓和商户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有些游移不定起来。
“肃静!廷尉审案,谁敢放肆,便是藐视国法!”满宠有些不悦,厉声呵斥,两侧的差役,齐声呼喝了一声“威武”,便将这声浪压了下去。
钟繇似乎也对刘正会如此爽快认罪,感到有些意料之外,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便袒护,刚要继续问责时,一旁的刘虞的忽然开口了。
“正儿,你虽为皇子,今日触犯律法,也当受刑,你可知晓?”
刘正点头道:“回皇叔祖,孙儿知晓。”
“嗯。”刘虞颔首道:“依律用刑,乃是廷尉职责所在。不过老夫身为宗正,执掌皇族事务,今日既然列席,自当尽责。老夫有一事不明,正儿你自幼便十分明理懂事,对太后也堪称至孝,究竟是何缘故,竟令你不顾守丧禁令,深夜出城,你且与皇叔祖讲个明白。”
“是,孙儿遵命。”
刘正朝着刘虞的方向拜了三拜,这便将昨夜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番。
他能够亲自来廷尉受审,这本身就让那些原本群情激愤的百姓们,情绪大大缓解了下来,如今再听到他说,那牛爷如何凶恶,屡屡骚扰苗家,敲诈勒索,还在半夜之时拦道打劫,意图行凶,还要抢夺苗娟回去做十三房小妾时,平日里就对这位城外恶霸,深恶痛绝的人们,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意,再次被激发出来,只不过这次的怒气,是针对那牛爷的。
“可恨,早就知道那姓牛的不是个东西,想不到居然会对老苗他们一家子如此刁难!”
“就是,若不是大殿下及时赶到的话,只怕老苗他们一家四口,如今已经是冰冷的尸体了,这姓牛的着实该死。”
“大殿下杀得好,这等恶人,本就该杀!”
众人纷纷出言咒骂那牛爷,尤其是那些往日和苗家熟识的商户,比如那被苗父称为秦大哥的男子,骂得尤其凶狠。
“那也不对。”一个暗探发声道:“即便那牛爷恃强凌弱,却与您大皇子何干,竟劳动您深夜出宫,亲自出城斩杀于他?”
满宠也说道:“牛爷若触犯律法,当由国法惩治,大皇子不可越俎代庖。更何况牛爷罪恶虽重,可终究未能施恶,依照我朝律例,他罪不至死。即便他果真强抢民女了,也当又洛阳令抓捕审判,随后充军边塞。因此,殿下您依旧难逃律法严惩。”
刘正也不作辩解,恭恭敬敬回道:“在下甘愿受刑,绝无二话。”
他倒是一副任凭惩处的样子,可那些百姓们不干了。
“这是何道理?大皇子惩恶扬善,替天行道,何错之有?”
“苗家这丫头,多乖巧啊,真要被那恶霸抢回家去,迟早要被活活折磨死,造孽啊……”
“就是,苗兄弟他们一家人,救过皇子性命,那也是有大功劳的,却被几个恶霸肆意欺凌,大殿下受人恩惠,为他们出头,于情于理,也是再正常不过。”
满宠看了堂下一眼,再次喝道:“肃静!”
待众人安静下来以后,他才说道:“如此说来,殿下在得知自己恩人被那牛爷刁难欺凌后,这才闯出宫去,所为者,便是要救人性命?”
刘正点头道:“不错。我见那牛爷趁四下无人之时,意图不轨,一时气愤之下,才出重手,将其打杀。廷尉正说得不错,那人虽有罪责,却罪不至死,在下认罪,无论有何等处罚,皆无怨言。”
祢渊等人看着周围百姓情绪的变化,心中有些焦急起来,不过听到刘正直接认罪,再加上那满宠一脸刚正不阿,似乎打算真的要依法严办的样子,似乎事情的发展,也并没有脱离他们的预期太远。
满宠看向钟繇,钟繇也与卢植、刘虞二人,分别对视一眼,几人相互颔首示意。
随后,钟繇再次一拍惊堂木:“好,罪犯刘正,听判……”
王允的太师府内,包括王允本人在内的数十位当朝大臣,以及一批豪门大族的族长,都齐聚一堂,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王允面色从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露出了享受的神色。
王谦凑上前,欲言又止,正要缩回去时,王允却先开口了:“有话便说,不必吞吞吐吐。”
“是。”王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太师,外面那震天响动,似乎……似乎已然停下,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太师府距离廷尉府,虽然隔着几条街道,但是那上千人的齐声高呼,足以传出数里之远,即便在这大堂之中,也能隐隐听到动静,不过在不久前,那呼喊声却是戛然而止,这让大家不免有些忐忑。
王允却是不慌不忙:“急什么?许是钟繇与卢植在试图平息事态,今日之事,我等筹谋良久,任他二人如何巧舌如簧,也难以为大皇子洗脱罪名。”
众人一听,也觉得十分有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主人……”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随后一个人匆匆跑了进来。
“嗯?”王允认出这是自己派出去的暗探之一,忙问道:“事情进展如何了?”
那人大口喘着粗气,结巴着回道:“出……出事了……大皇子他……他……”
众人一听“出事了”三个字,瞬间便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一名家主追问道:“大皇子如何了?”
然而,不等那人回答,外面再次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正儿已自去廷尉府请罪去了,诸位爱卿怕是要失望了。”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以退为进
众人闻听得这个声音,齐刷刷脸色巨变。
王允神色惊骇,缓缓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双目圆睁,紧紧盯着大堂之外。
府中管家一脸为难地走了过来:“主人,陛下不准我等通报,小人……”
紧跟着,身着便衣的刘赫,大步流星地来到了大堂门口,身后跟着龚三儿与张颌。
所有人对刘赫的骤然出现,都是震惊无比,同时内心情绪,也是波涛汹涌,一个个站直了身子,怔怔的看着刘赫,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刘赫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们一圈,笑道:“怎么,诸位爱卿似乎并不欢迎朕?”
王允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跌跌撞撞跑上前去,“噗通”跪倒,整个人都匍匐到了地面上。
“老臣……老臣王允,恭迎圣驾。陛下光临寒舍,老臣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其他大臣和家主们,也瞬间惊醒过来,一个个颤抖着急忙跪下请罪。
“哈哈哈……”刘赫仰头大笑,右手虚扶一把:“诸位将朕当成暴君了不成,动不动就为这点小事,就论什么死罪?都平身吧。”
一边说着,他一边径直走向大堂正中,随后一撩下裳,坐到了原本属于王允的主位上。
王允此刻心中早已被惊恐情绪占据,额头上的汗珠,直接滴落到了名贵的毛绒地毯上。
他保持跪着的姿势,转过身来,叩拜在刘赫面前。
他非常清楚,仅凭陛下方才那一声喝,说刘正去了廷尉府请罪,就证明自己长久以来的精心谋划,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胜券在握,其实早已被陛下掌握了一切。
想到这里,不久前还志得意满的王允,只觉得天旋地转。
但他终究是个叱咤朝堂多年的老臣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心中快速盘算起了脱罪之法。
他张口请安道:“陛下国事繁忙,又为太后守丧之际,今日骤然得空驾临鄙府,老臣诚惶诚恐,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老臣恭听圣旨,绝不敢违。”
刘赫瞄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发笑:“老东西倒是刁钻,暗中说朕自背誓言,守丧期间随意出宫,更兼一身便服,自然不是什么正大公事,又何来什么圣旨吩咐。好个老臣,区区两句话,便说得密不透风,好来堵朕的嘴。”
曾几何时,刘赫尚且年轻,初登大宝,虽有文治武功,满腹韬略,却对权谋之术,并不精通。可是如今的他却是不同,登基为帝,已有十余载,帝王之道,早已谙熟于心,自然不会被王允这区区伎俩难倒。
他微微一笑,气定神闲:“朕击败曹贼,一统北境,又降服益州,想来不出数年,当可安定四海,再兴大汉。今日荀文若向朕谏言,可效仿光武帝,设麒麟阁,将当朝文武,有功之臣,画像供奉。朕左思右想,当年若非太师与杨太尉力排众议,与众臣一同恭迎朕入主洛阳,朕也断然无有今日,思及至此,更兼太师乃当朝国丈,故此,朕特来太师府中,一为论功,二叙亲情。”
王允心中一震,他知道,刘赫此时将自己的功劳,说得越大,就意味着后面自己即将面临的灾祸与惩罚,就会越重,这让他顿觉不妙。
就在他还在左右为难,思量对策时,刘赫再次说道:“太师为何还跪着?龚三儿,代朕去扶太师起来。诸位爱卿,也都平身吧,莫非还要朕再说第三遍不成?”
一听这话,王允心头一颤,急忙自己站起身来,一边站立,一边还说道:“不敢劳烦公公,龚常侍乃是陛下贴身掌印官,老臣怎敢劳驾?”
一见他起身了,那些战战兢兢的大臣和家主们,这才敢一同站起来,可依旧是个个面如土灰,双腿战栗。
刘赫瞟了众人一眼,心中冷笑,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朕以为,当以太师为麒麟阁功臣之首,万世垂范,永彪史册,此外,太师外孙,朕的第三子刘泰,聪慧俊秀,此乃太师教导之功,朕决意册封刘泰为东海郡王,太师意下如何?”
在场的不少大臣和家主,这时都有些犯迷糊了,他们都以为陛下此来,是要兴师问罪的,结果却要如此嘉奖王允以及刘泰皇子,这让其中一些人,似乎看到了希望。
然而,王允闻言之后,却是愈发惶恐起来。
他很清楚,陛下口口声声说要效仿光武帝,而光武帝驾崩之后,便是太子刘庄继位,而刘庄,也就是孝明皇帝,便是在少年之时就被册封为东海郡王。
如果是往日,在朝堂上,陛下正式提议,那王允绝对是欣喜若狂,可是眼下却是不同。
陛下微服驾临,一开口便是叙亲情,拉家常,更是以一副“商议”的口吻,来询问王允,这用意再明显不过了,分明就是试探。
王允目光偷偷瞄了陛下身后的张郃,只见他手掌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怒目威视,他绝不怀疑,如果自己现在满口答应,下跪谢恩,那张郃定会箭步上前,一剑让自己身首异处。
想到此处,王允急忙跪拜:“老臣何德何能,上无功加于社稷,下无福施于百姓,陛下得登大宝,乃天命也,老臣何敢居功?皇子泰虽有聪慧之名,却终究年幼,尚在师学之际,陛下有如此天恩降临,自是皇子之荣幸,然老臣却不敢僭越,妄谈陛下家事,一切由陛下全权决断,老臣万分拥护。”
刘赫挑了挑眉毛,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失望。
“诶,太师过谦了,太师本领,朕素来钦佩。”
王允如今一心只求自保,天子越是夸赞他,他越是心慌,只要自己能够舍去一切功勋,荣耀,以自己太原王氏的声望,还有自己从龙之臣的功劳,再加上国丈的身份,陛下最多责罚自己一番,甚至免去官职,总不会赶尽杀绝。
只要自己不死,那太原王氏的声威便不会受挫,日后找寻良机,再次扶持外孙刘泰成为太子,便迟早可以东山再起。
他对这一点,可谓是自信满满,毕竟陛下没有公然降罪,便是顾念君臣和翁婿情分,不愿撕破脸皮,那自己便有绝对的把握,逃过此劫。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套取白狼
王允满脸谦逊,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惶恐了,仿佛这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陛下如此器重老臣,老臣全族上下,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也。”
说罢,他朝着一旁的王谦使了个眼神,王谦急忙率领众多大臣和家主,跟着叩拜:“臣等/草民虽肝脑涂地,难报皇恩于万一!”
刘赫眉毛一挑,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
“哦?不知诸位爱卿与众位家主,意欲如何个肝脑涂地之法?”
王允闻言,咬了咬牙,说道:“老臣虽老迈昏聩,却也知晓,陛下多年来,呕心沥血,欲收天下田地归于朝廷,再由朝廷根据生老死葬,户籍、人丁之增减,军功、爵位之多寡,另行分配,此所谓‘均田制’。”
刘赫心道:“这老家伙不愧是两朝老臣,果然见识不凡,朕虽然暗中一直借助商会之手,行此变革,却从未公之于众,他能够了然于心,当真有些不凡。”
王允的回复,也出于刘赫事前的预料,因此他也准备耐下性子,听他后面到底还有何话。
王允见天子没有表态,心中有些惊疑不定,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自己本就有以退为进之意,如今陛下态度,看起来似乎也是就坡下驴,自己自然没有改口的理由。
“老臣得蒙陛下恩宠,近年来,借纸质书籍售卖之机,得利丰厚,其间虽为筹措购置书籍之资,变卖无数良田,然每年售书所得,钱财何止千万?老臣族内主、偏各支,借此财帛之物,多有新置田产、美宅,不下数十万亩。”
“纸质书籍一事,一本万利,当世无双,此乃陛下之厚赐,老臣岂敢有半分忘怀?老臣愿将太原王氏名下,所有田产,水、旱田产,总计六十七万三千四百余亩,尽数上交朝廷,听凭朝廷分配,绝无二话。”
一言既出,身后的诸多大臣和家主,个个惊讶无比。
他们都是跟着王允,一起参与了售卖纸质书籍的买卖,每个家族都从中获利极多,如今王允带头要用这种方式,将其中多半利益,上交给朝廷,那他们如何能够躲得开去?
这让不少人心中升起了不解,甚至是不满。
莫说他们,即便是刘赫,也对王允突然作出的这个决定,感到有几分诧异。
“这老家伙,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族的荣耀,倒是豁得出去。”
太原王氏,家族极为庞大,每年开支所需,财帛粮米,不知繁几,单单依靠族中这数十个在朝为官者的俸禄,简直是杯水车薪。
因此,田产、生意等所得,才是王氏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王允将田产交给朝廷,便等于断了家族一大财源,不论是王允还是刘赫都很清楚,这些田产到了刘赫手中,刘赫固然会按照既定国策,重新分配给太原王氏,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毕竟王氏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单单是统计人口,所在州郡,田产分配,就不是短期内可以完成的。
另外,此举还将引起跟随王氏的上百个家族和大臣的不满,毕竟这也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不过刘赫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呵呵,壮士断腕,弃车保帅,不愧是王允,不愧是当今大汉天下第一大世家的掌舵人啊,有魄力。不过……”
他俯视着下方的王允,心中冷笑:“朕可不是要饭的,给点东西,就想打发了。”
心中这样想着,刘赫脸上却是十分惊喜的模样。
“哈哈哈……太师如此体恤圣心,真可谓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也,朕心大慰。快快请起。”
说完,他淡然扫视了还在犹豫、踌躇,甚至是心怀不满的在场众人一圈,随手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动表面的名贵茶叶,说了一句:“太师高风亮节,此举却不必声张,诸位爱卿与家主,也大可不必效仿。”
王允急忙回头,狠狠瞪了王谦一眼。
王谦原本还是满心不甘,可是从这一眼之中,便顿时明悟了过来,钱财田产固然重要,若是身家性命都没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
他也当即跪倒在此,连连叩拜:“臣等之富贵荣辱,皆乃陛下所赐,如今社稷所需,臣岂敢不殚精竭虑,何惜区区田产?臣王谦,也愿献出族中总计约三十万亩田地。”
在场的大臣和家主中,少许有眼色些的,也紧跟着下跪叩拜,纷纷表示愿意献出自家的田产。
这些人,少则七八万亩,多则二三十万亩,不一会儿功夫,算上王允的份额,刘赫便已经得到了超过一千二百万亩田产。
剩下还有多半大臣和家主,一个个面露心疼之色,面面相觑,踌躇不前,把王谦急得牙痒痒。
他回过头去,恨恨说道:“诸位莫非觉得,老夫与太师方才所言不实?或是不舍得这些许田产?”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悄悄用手作刀,在脖子上比了个手势。
这些人见状,顿时额头上汗大如珠,齐刷刷跪倒。
“臣等/草民愿献出族中田产,以感陛下洪恩!”
刘赫这时才露出了满脸微笑,眯着双眼,亲自走下去,扶起了王允。
“太师与诸位,这是何必呢?各位于大汉社稷,俱有功勋,如此献出田产,实非朕之所愿。”
王允却表现出一副极为甘愿,甚至仿佛刘赫不收下这些田产,他就不肯起身的模样。
“陛下何出此言?老臣等人,全族上下,能有今日荣光,全赖陛下提携恩赐。若非如此,当年董贼篡逆之时,袁术造乱之际,臣等只怕皆已死于非命。”
“何况纸质书籍,利益丰厚,陛下本可自专,却割让于老臣,如此隆恩,山高海深,我太原王氏,虽九死,亦难报其万一也。”
“老臣年迈昏聩,于社稷已是无用之人,区区薄力,聊表心意,陛下若是不允,莫非是嫌弃老臣无能?”
说完,他竟至于掩面哭泣起来,王谦等人见状,也急忙跟着一同泣不成声。
刘赫看着这浩浩荡荡一百多人,个个都是当今有头有脸的人物,却集体在此痛哭,着实是心中有些想发笑,可也只得强行忍住了。
“好好好,太师公忠体国,朕岂能辜负如此好意?”
他正式扶起王允,随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龚三儿说道:“回宫之后,即刻传旨,太师王允,献田有功,赏皇后亲绣的龙凤团锦八百匹,还有朕在上林苑新建的清阆庄园,也一并赐给太师。”
他扭头对王允说道:“此庄园内,有天然温泉,虽寒冬时节,亦如春日,太师正可颐养天年。至于皇子刘泰册封一事,太师所言亦是有理,便暂且押后再议。其余人等,今日一并记功,各有封赏。”
王允闻言,如蒙大赦,俯身再拜:“陛下天恩,老臣万谢!”
“叩谢陛下天恩!”
一场让包括王允在内的众人,都觉得胆战心惊的灭顶之灾,似乎就这样轻松度过了。
虽然损失了族内几乎所有田产,对这些家族而言,几乎等于舍去了全族大半的财产,然而终究保住了性命,甚至连官位都不曾受到丝毫影响,只要掌握了纸质书籍的售卖之权,区区田产而已,不出三年便可悉数赚回。
就在众人心中放下了千斤巨石,大松一口气时,刘赫却再次开口。
“好了,诸位爱卿与家主,暂且退下,到门外等候,朕与太师,另有家事要叙。”
这短短时间内,众人早就吓得汗如雨下,浑身湿透了,此刻闻言,心中欢喜异常,立刻起身,纷纷退到了门外,在小院内的暂时休息。
不过一会儿,偌大的太师府大堂之内,便只剩下了刘赫,张颌,龚三儿和王允。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朝堂变革
刘赫眼见众人都退出去了,却也没有说话,而是再次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随后呼出一口气。
“呼……好茶,当真好茶啊……”
王允心头正是疑惑,陛下既然单独留下了他,为何又不说话?
可随即,他就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老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刘赫闻言,冷冷一笑,再也没有了之前那副和蔼仁德的模样,目光好似尖刀一般,看得王允心头一紧。
“爱卿可听说过,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句话,语气极为阴冷,让王允不由得浑身一个战栗。
“老臣……老臣……”
“哼……”一声冷哼,让王允如堕冰窟。
“方才在众人面前,朕给你留了脸面,你莫非真以为这滔天大罪,就可以用区区几分田产便蒙混过关了?”
王允恐惧非常,连连磕头,没几下便在地板上磕出了血迹。
“老臣……老臣确有为刘泰皇子争储之心,却……却并未有任何僭越之举,还请陛下明察。”
王允很清楚,谋害皇子,而且还是嫡长子,这罪名,如果真要深究起来,诛灭九族也不为过。
“陛下既然顾念老臣情分,想来也是因为不曾得到证据,飞鹰卫探查消息之能,诚然天下一绝,可此事办得毫无破绽,不留痕迹,只要陛下没有证据,我抵死不认,再主动辞官归隐,加上方才献上的田产,想来足以免去罪责了。”
王允想好了应对之法,便打定主意,要跟刘赫抵赖到底了。
刘赫眉毛一动,对此并不意外。
“哦,是么?那正儿是如何能够这般及时得知苗家几人被人刁难的消息?”
王允闻言,心头一颤,却依旧咬紧牙关说道:“这……老臣不知……”
“哦,不知?好,那朕再问件别的事。”
王允俯首:“老臣恭聆圣训。”
刘赫身子稍稍前倾,目光紧紧盯着王允,王允即便没有抬头对视,却也感觉如芒在背一般。
“那个匪号牛爷的无赖,朕派人详查了一番。此人虽然名声不佳,向来多有劣迹,平日里也曾欺行霸市,横行乡里,却并不是那等胆大包天之徒,从未做过伤人害命之举,更不敢明目张胆与朝廷作对。”
说到这里,他双眼一眯,看着王允的身子微微一抖。
“苗家虽然只是白身,却在不久前刚受到朕的封赏,且世人皆知,他们与当今大皇子相交匪浅,试问,如牛爷这等乡野间的无胆匪类,如何能有胆量,这般明目张胆敲诈刁难苗家?纵然让他一时得手,事后必定面对正儿报复。即便正儿不知此事,地方官吏也绝不会容忍一个刚刚受到封赏的功臣,遭受如此羞辱。那牛爷区区匹夫,对那些升斗百姓,尚且不敢过度欺凌,何况是对苗家?”
“这便让朕好奇了,究竟是何缘故,让此人一夜之间,变得这般大胆?抑或是……究竟何人在其背后撺掇怂恿?乃至威逼利诱?”
说到这里时,刘赫的目光之中,已经是杀机闪烁。
王允是何等人物,即便没有看到刘赫的面容和眼神,却也感受到了这份杀气。
虽然王允本也没指望这件事能够瞒得过飞鹰卫的耳目,但也万万没想到,他们查探的速度居然会如此之快。
但是事情到了如此地步,这等大罪,王允是断然不能承认的。
收买匪徒,意图劫杀朝廷功臣,并借机谋害大皇子,这两条罪名,够让太原王氏彻底灭亡了。
“此事……此事确实有几分蹊跷,当责令洛阳令,尽速查清才是。”
刘赫努了努嘴,也料到了他会如此回复。
“如今牛爷等人都被正儿所杀,正所谓死无对证,教洛阳令从何查起?”
随即,他话锋一转,再次说道:“看来太师是真的不准备向朕坦白了?”
王允心头如同打鼓一般,剧烈颤动。
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出,陛下似乎对他还有几分宽容之心,或许自己坦白之后,并不会有过重的惩罚。
但是这件事罪名太大,王允不敢冒此风险,一旦行差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只要老夫咬紧牙关,陛下没有证据,也对我无可奈何。只要保住家族不衰,老夫不死,那无论失去多少,老夫迟早都能夺回来。”
见王允低头不语,刘赫神色之中,透出一股失望。
他轻叹一声:“唉,朕实在不愿与自家亲人,做到如此决裂之地步啊,太师何苦如此相逼呢?”
王允心头一震,一时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然而,不等他多想,刘赫便挥了挥手:“龚三儿,叫人进来吧。”
龚三儿当即领命,趋步来到大堂门口,高声呼喝:“传小安子觐见!”
门外的诸多大臣,家主,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王允却是心中大骇。
小安子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位大皇子宫中的贴身宦官,早在当年刚刚净身入宫后的不久,就被他收买,暗中调教多年,并且耗费无数精力,送他入刘正宫中服侍,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陛下察觉了。
想到这里,王允额头汗如雨下。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平日里从不与小安子接触,平日里有需要传递的消息,都是由宫中其他太监,以闲聊的方式,用特定暗语告知,旁人即便是听见了,也绝不会有半点怀疑,而且,自己养了他这么多年,只是这次向刘正传递苗家等人消息时才用了一次,往年从未与他联系过。
无论陛下如何英明睿智,纵是能猜到刘正身边有暗探,也决计不可能查到小安子,更不可能查到自己头上啊。
就在王允惊疑不定之际,小安子小跑着来到刘赫面前十五步外,直接跪倒,整个人行五体投地之礼。
“奴婢拜见陛下。”
刘赫没有答话,反而是龚三儿说道:“小安子,如今太师心中有诸多疑惑,陛下有旨,叫你为他开解一二。”
“奴婢遵旨。”
小安子朝刘赫叩首之后,便转身看向王允。
“奴婢拜谢太师多年来栽培之恩。”
王允心中虽然震怖,表面上却是一脸莫名和惊讶:“你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老夫根本不认识你,何曾有过什么栽培?休要在此污蔑老夫。”
小安子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低头说道:“太师贵人多忘事。奴婢十岁净身,初入宫时,便承蒙太师提携,否则,小人只怕早已沦丧在这宫墙内的明争暗斗之中。甚至奴婢得以侍奉大殿下,也全赖太师栽培,太师对小人,可谓有再造之恩,小人没齿难忘。”
王允的脸色早已阴沉到了极点,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大胆的奴才,无耻的阉人,你受何人指使,竟敢污蔑老夫?”
他转身看向刘赫:“陛下,此燎构陷当朝重臣,妄图祸乱朝纲,定是暗中与贼酋孙策有所勾结,老臣恳请陛下,速速将其拿下,严刑拷打。”
他说这话的间隙,眼角偷偷朝着小安子使眼色,眼神之中,颇有几分威胁的意味。
小安子却是熟视无睹:“陛下,奴婢并非孙贼所派,而确然是太师自幼调教,命我随侍在大皇子身侧,暗中监视。此番大皇子深夜出宫杀人,便是太师命令于我,教奴婢假装不慎透露出苗家几人被刁难之事,从而使殿下作出违背忠孝大道之事。”
王允气急败坏,脸上青筋暴起,指着小安子怒喝道:“可恶的狗才,还敢胡言!来人呐,快来人呐……”
他对着门外高声呼喊:“来人,快将这个贼子拿下!”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骤然传来了一阵阵脚步声,这些脚步声,整齐划一,掷地有声,明显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
当王允,还有门外众人看到这些人的外观之后,不由得脸色一变。
“大戟士!”
不同于皇宫的羽林卫,由张颌亲自训练和统帅的大戟士,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亲卫,无论是在洛阳,还是在外征战,他们都紧随天子左右,寸步不离,只听命于陛下一人,即便是武将第一人的关羽也难以调动他们去做任何事情。
而在这太师府中,自然是不可能有人会对陛下不利,既然陛下安危没有受到威胁,那这些大戟士的出现,自然就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要抓人,而且是抓一个身份极高,不能由寻常差役去抓捕之人!
一名身着队率甲胄的武将带着几名大戟士士兵,快步冲入大堂之中,看得王允脸颊上的肉抖动不止。
“请陛下下旨,要末将等捉拿何人?”那队率抱拳行礼道。
刘赫慵懒地挥了挥手:“问问太师,应当抓谁?”
王允此刻已是汗流浃背,可面容上却是脸色不改,他指着小安子道:“此人妖言惑众,蛊惑圣心,其罪当诛,速速将其就地格杀!”
谁知,他此话一出,那队率却忽然一副了然之色,“沧啷”一声抽出佩剑,二话不说,便将剑刃架在了王允的脖子上,与此同时,他带来的那几名大戟士士兵,也将王允围了起来。
王允大惊:“你们……你们大胆!”
“你才大胆!”那队率义正严词道:“陛下早有旨意,若太师说要捉拿,甚至击杀安公公,便让末将当场擒下太师,末将奉旨行事,还望太师见谅。”
王允一脸震惊地看着刘赫,嘴唇颤抖道:“陛……陛下……”
刘赫面无表情道:“太师,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今日已然给过你三次机会。最初朕训斥你时,你若能及时悔悟,抑或前番追问是何人向大皇子透露消息,还有何人怂恿那牛爷胆大妄为时,你能如实招供,朕便都可以将你往日种种罪责,揭过不提。再不济,方才你能够放弃杀小安子灭口,朕也能网开一面,至少可以饶你性命。”
他身子向前倾了过去,双目死死盯着王允,本就心虚的王允,不敢直视,不由得低下头去。
“只可惜啊……太师,你聪明一世,却终究为权势迷了双眼,犯了糊涂啊。”
王允浑身一震,骤然之间,老泪纵横,“噗通”一声,重重推倒在地,整个人都趴到在了刘赫面前,泣不成声。
“陛下……老臣……老臣有罪啊……老臣辜负……辜负了陛下啊……”
刘赫这时站起身来,走到了王允面前。
“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么?这些年来,你在暗中陆续调教了太监,宫女等,共一百三十二人,除了朕的御书房外,其他宫中各处,皆有你的耳目。如小安子,当初他进入大皇子宫中侍奉时,你便派人给他老家,置办了二百亩田产,还有三间屋舍,另送了一头牛,一头驴。”
“说起来,你这赏赐的手法也是高明,小安子生父,向来滥赌成性,当初正是因为欠下赌债难以偿还,才想起将这亲骨肉送入宫中,卖些钱粮。你便故意让人去与他赌斗,随后将这些赏赐都输给他,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连小安子父母,都全然不知,只当自己家时来运转了。你以为如此便可瞒天过海么?哼哼,殊不知这一切,早在朕的掌握之中,只是念你往日功勋,又是朕的国丈,不到万不得已时,朕不忍对你动手罢了。”
说完,小安子也对王允说道:“太师虽对奴婢恩重如山,然而奴婢自幼受父亲虐待,对其可谓恨之入骨,可我那小妹十分懂事,每次奴婢被那禽兽父亲虐待以致受伤,都是小妹陪伴照顾奴婢。那禽兽数年前要将小妹也卖给他人,做童养媳,是陛下暗中派人救下,养在关将军府中做个婢女,不但让她得以温饱,还使我兄妹常能相聚。我那父亲得了多少财产,奴婢全然不在意,陛下如此厚待小妹,才是奴婢真正的再生父母。”
听了他这一席话,王允这才彻底明白了过来。
他面如死灰道:“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夫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想却是从未逃脱陛下掌控。想来当夜你依照老夫命令,将苗家之事透露给大殿下,也是得陛下授意,故意要引出老夫了?”
小安子低头不语,没有再回话,可王允已经知道答案了。
刘赫再次开口:“龚三儿,将昨日那各地私学的山长、大儒,请卢院长呈递入宫的联名奏折,给太师看看。”
龚三儿领命,双手捧着一份看起来十分厚重的奏折,来到王允面前,恭恭敬敬奉上。
王允不明所以,却还是接了过来,这份奏折,是他安排下去,让他们弹劾刘正的,陛下如今拿给自己看,想来是要再多定自己一条罪名吧。
然而,就在他打开之后,刚看了一眼,那对老迈的双目,便是越睁越大,双手也止不住颤动着。
“他们……他们怎敢……”
奏折上的内容,确实是要弹劾某人,却不是刘正,而是以王允为首的众多士族大臣,洋洋洒洒数百名,其中绝大多数,今日都在这太师府中。
刘赫冷笑一声:“没想到吧?想来太师也很诧异,何以一夜之间,这些人便是一齐倒戈相向?他们可是拿你的俸禄,吃你的粮饷,如何能够这般齐心,反叛于能?”
王允初时确实满脸疑惑和震惊,可是他终究也是纵横官场一生的老臣,很快便想明白了。
“是当初因为酒后调戏彼时还是乌孙国使者的乌孙公主,而被关押在大牢中的那些人?”
刘赫眉毛一挑:“太师果然眼光毒辣得很,正是如此。那些人都是这些大儒的子侄,甚至不乏有直接在太师名下私学担任教习之人,当初的乌孙国公主,如今可是朕的爱妃,是大汉堂堂贵妃,哼哼,只要朕一句话,这些人无一例外,统统都要人头落地……”
“当然了……”他话锋一转:“要赦他们无罪,将他们放出去,也只需要朕一句话。”
王允这下彻底泄了气:“老臣今日,方才彻底服了,陛下英明果决,古今罕见,老臣……拜服,是杀是剐,老臣……听凭陛下发落。”
刘赫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太师放心,你是朕的从龙功臣,又是当朝国丈,于情于理,朕都不会对度你处以极刑,如此将大大折损朝廷与皇室的颜面。不过,你罪孽深重,要想保全身后之名,总需要付出些东西……”
王允一听,不由得精神一振:“陛下看中何物,老臣绝无吝惜。”
刘赫笑道:“教育乃国之大计,太师多年来,兴办私学,实乃有功于社稷。不过……朕更希望,我大汉天下,官学多一些……”
王允闻言一愣,随后苦笑一声:“原来陛下筹谋良久,便是为了此事,陛下眼光长远,胸怀天下,乃大汉之福,苍生之幸也。老臣,愿将所有私学,献给朝廷。”
刘赫这时,才终于露出了胜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