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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阪军团

    临平山位于临平镇之北,山前古有临平湖,山因湖名,虽然只是一座小山,但却临近运河,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宋元时期,杭州水路往东第一站就是临平镇。

    山并不高,周围点缀着七八个村落,沈南山苦恼的站在半山腰挠着头,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透顶。

    沈南山最早是跟着徽州许家兄弟的,后来双屿港被毁,许家船队分崩离析,沈南山就跟了汪直,再之后沥港被袭,他又跟了徐海。

    没辙啊,沈南山也是徽州人,自然要跟着老乡。

    沈南山不是徐海的心腹,所以这次没跟着吃肉,当然了,从现在来看未必是坏事……不过他现在并不知道徐海被围王江泾。

    按照徐海的计划,沈南山从平湖出发,一路南下破海盐,侵海宁,然后就从海宁离海遁去……不过,沈南山心里忿忿,你们去吃肉,老子喝西北风?

    虽然徐海许诺会分些财物,但沈南山知道这是镜中水月,换成自己也不肯把嘴里的肉吐出来啊,所以,他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从海宁离海遁去之后,沈南山在二十日后重新在海宁登陆,迅速击溃海宁卫守兵,然后一路西进在长安镇抢了把,又瞄上了余杭。

    沈南山并没有打破杭州或者余杭的野望,他很懂得出头的椽子先烂这个道理,以前的李光头、许家兄弟都是这么被朝廷盯上的,他不想成为下一个。

    所以,临平镇是他早就选好的目标,因为运河距离这儿不远。

    沈南山并不想截断运河招惹大军围剿,他只是盯上了运河周边的各式仓库。

    南北运河是明朝运输线的大动脉,并不仅仅只是运输粮食,各类包括丝绸、瓷器等贵重物的货物都是通过运河北上的,所以运河两岸有很多仓库,而临平镇就是其中一个。

    但沈南山失望了,别说丝绸、瓷器了,就是普通的粮仓大都是空的。

    这是自然的,胡宗宪为了粮草都白了头,粮食早就运往各处官兵驻地,而徐海在金山盘踞将近一个月,李天宠早就下令清空各处仓库。

    寒风呼啸而来,吹的沈南山一个哆嗦,旁边一个倭寇小头目牢骚道:“这次两手空空,真是见了鬼!”

    “也不算两手空空,你在长安镇也弄了不少好处。”沈南山裹裹衣衫大步下山,“准备回吧,也不知道徐老大那边得了多少好处。”

    “这次他们估摸着吃肉都吃的恶心了!”小头目愤愤不平,突然脚步一顿,指着山下喊道:“有官兵!”

    几百官兵正从官道上慢慢往前挪,盘踞在村落里的倭寇也已经发现了,正呼朋唤友的冲出村落。

    沈南山抽出刀狂奔下山,临平山真的不高,他跑的真挺快的……但等他奔到山下,那边已经结束了。

    四百多倭寇只聚集了几十号人,甚至只是领头的挥两下刀,对面的官兵就一哄而散,集体调头狂奔。

    小头目气喘吁吁的看着滚滚而去的官兵背影,吐槽道:“特么太快了,我们还真追不上!”

    事实上,对面被逼着上阵的杭州前卫跑的快到什么程度……骑着马的戚继光都不是第一个回到驻地的,甚至初出茅庐的戚继美差点被倭寇堵住。

    不过纵然杭州前卫这帮老爷早就打定主意,还是有人因为摔伤被倭寇俘虏,倭寇很快得知对面的废材是杭州前卫。

    “知道知道,杭州前卫……”沈南山忍不住笑了,“杭州城真是没兵用了!”

    虽然猜测杭州城没什么守城兵力,但沈南山还是没有攻城的打算,他只是希望撤退路上不要有什么意外。

    等沈南山赶到二十里外的杭州前卫驻地的时候,彻底放心了,官兵们一看到倭寇的身影,立即将驻守的村落拱手相让,派人过去信誓旦旦的说直接回城,绝不打扰,甚至还掏出银子买路……

    在后方等待消息的钱渊得知后都被气笑了,这特么是大阪军团啊!

    “沈老大,有酒!”小头目眼睛一亮,指着村子里的酒窖嚷道:“这天冷的……喝几杯暖暖身子。”

    “别动!”沈南山慎重的走进酒窖,左右看看这数百坛酒,“去,找只狗来。”

    虽然沈南山没读过书,但也是听过《忠义水浒传》的,也知道七星聚义黄泥岗上药倒了青面兽。

    “呃?”

    “噢噢噢,这就去。”

    一刻钟后,被逼着灌了两碗酒的黄狗歪着身子走着斜步,没一会儿就趴在地上,口水流了一地。

    小头目蹲下看了会儿,回头笑道:“这狗醉了,没事……杭州前卫那帮怂货哪里敢下毒!”

    沈南山放心下来了,想想也是,如果杭州前卫那帮人下毒,就不会被自己堵在村子里了。

    村落外的小山上,王义小心翼翼的拨开草丛,从怀中掏出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问题不大……大都开始喝酒了。”

    “这天寒地冻的……”杨文在边上打了个寒颤,“回头咱哥几个也喝几杯暖暖身子。”

    “行啊,到时候喝多少都成。”王义是边军出身,习惯了这气候,反而有种久违的熟悉感,“胡知州这主意还真挺贼的,想的也到位,就是差点把杭州前卫几百号人全搭进去了。”

    杨文忍不住扑哧一笑,“还是少爷……呃,用他的话说就是阴,估摸着这帮倭寇回头得哭!”

    “再等等吧,还没发作呢。”王义动作幅度很小,“就是不知道这次又便宜了谁?”

    “什么?”

    “嘉定一战便宜了卢斌,崇德一战便宜了俞总兵,就是华亭城外那次……据说算在侯继高身上了。”

    虽然知道钱渊要战功也没什么用处,但王义还是觉得不爽,这次八成是便宜了那个游击将军戚继光。

    王义隐隐感觉得到,虽然平时说话不怎么客气,但少爷对戚继光很重视,甚至之前还提到让自己送一把狼牙筅给戚继光。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义低声道:“差不多了,你去报信,点狼烟。”

    杨文准备往后缩,但突然停住抢过望远镜看了几眼,忍不住啧啧赞叹,心想少爷的手段还真是鬼神莫测,这帮倭寇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偌大的桌子上只摆着三四盘菜,不过沈南山已经很满意了,有鱼有肉,还有只撕开的肥鸡,再配上一坛美酒,如此寒冬,有这样的待遇,实在是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一口气干掉半只肥鸡,沈南山才慢悠悠的打着饱嗝开始慢慢饮酒,心里琢磨要不要回程路上再去哪儿抢上一把,但海宁、海盐实在是太荒了,这几年被蹂躏了太多次……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响崩出,沈南山古怪的侧过身子抬起屁股,下一刻,脸色大变。

    自己也是纵横海上好些年的人物了,居然会拉稀拉到裤子上……沈南山咬着牙扶着桌沿站起来,准备开门叫个手下弄条裤子。

    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拉肚子是常事,沈南山并不奇怪也没有起疑,但他拉开房门,看见守在外间的七八个手下都蹲在地上……

    恶臭味扑面而来,地上满是黄白之物,那只醉瘫的黄狗已经是奄奄一息。

    “娘的中招了!”沈南山在心里大骂了句,但转头就看见一道狼烟在视线可及的空中升起,不知道加了什么,狼烟中透出诡异的粉红色。

    “走,走,快走!”沈南山吼了声,回身拿起刀就要往外冲,但还没走出院子,叽里咕噜一阵响的肚子让他不得不老老实实扒下裤子蹲下来……

    太损了,太损了,简直就是一点脸都不要!

    沈南山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腰刀撑地勉强起身,拎上裤子就往外走,就是步子有些古怪,两条腿别扭的拐来拐去……

    守在村外的王义随手摘下几片树叶,揉成小团塞进鼻孔,他既不敢贸贸然进村,也真心不想进村,用望远镜看着都胆战心惊,可能……药量下的大了点?

    “铮!”

    沈南山拔刀在手,嘶吼着向前冲去,手中利刃寒光闪烁,但王义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甚至都懒得拔刀。

    果然,还距离十几步的时候,沈南山停下脚步,狼狈的扭着身子,半响后还是忍不住蹲下来,稀里哗啦的又是一阵……

    从出院子到村口几百步的距离,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沈南山虽然不知道“脱水”这个词,但知道自己手脚绵软无力,铁铁栽在这了。

    王义笑嘻嘻的守在村口,甚至还有心情吼上几句边塞小曲,慢腾腾的将一个个勉强起身逃出来的倭寇砍翻。

    两刻钟后,终于率领亲兵和钱家护卫赶到的戚继光膛目结舌的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倭寇,一旁的戚继美捂着鼻子小声嘀咕。

    “跑出来三十多个,都在这了。”王义努努嘴,“剩下的都在村子里,估摸都动弹不了。”

    “少爷这招……”张三忍不住笑了,“太绝了,太绝了!”

    戚继光带着兵丁小心翼翼的走进村落,的确要小心翼翼,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踩中黄白之物。

    路两边随处可见拉的脱水的倭寇,草丛中晃个不停,护卫长枪一扫,几个倭寇正蹲在那,看到官兵随便一举手示意投降,只顾着……

    打谷场聚集的百余倭寇倒是挺硬气的,不过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捧腹,两腿战战,一手拎着刀,另一手抓着裤腰带……

    这边钱家护卫刚摆出阵型,戚继光还没下令,对面一个倭寇突然手一松,钢刀坠地,这厮哭丧着脸又蹲下去。

    噗嗤之声大作,臭气扑鼻,似乎有连锁反应,倭寇们纷纷丢下兵刃,蹲在地上开始专心致志……

    戚继光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被调到浙江打的第一战居然是这模样……

    戚继光有些恐慌,这一战名义上是南下督战的赵文华坐镇杭州,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但自己是唯一领兵的将官……以后说起来,自己这个将门之后只靠下药坑杀倭寇,这名声也太难听了点。

    一个时辰后,匆匆忙忙赶来的钱渊站在距离村口几百步的地方,鼻子里早就塞进了小布条,踢了踢地上的沈南山,瓮声瓮气的问:“全都在这儿了?”

    “临平山那边还有几十个看守,老王带着护卫过去,杀了十几个,剩下的逃了。”一旁的杨文笑道:“少爷,还是你想的周全,这厮还真找了条黄狗试毒呢。”

    毒杀倭寇是胡宗宪提出的计划,钱渊对此抱怀疑态度,这个计划可行性实在不高,所以他提出了两个补充。

    第一让杭州前卫的兵丁打一场佯败的假战,当然了,其实这并不是假战。

    第二,不用毒,而是用泻药。

    地上沈南山已经虚脱的没力气动弹了,但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这个青衫书生,喃喃低语,“太缺德了,太缺德了!”

    “娘的你们杀人劫货不缺德!?”徐渭一脚踹过去,转头笑道:“胡知州那老乡还真有两下子,泻药挺好用。”

    “徽州府多有名医,享名江南的就有七八位,徐春甫通内、妇、儿等科,精于药理。”胡宗宪随口赞了几句,神色淡漠从容,但衣袖在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

    这边说笑间,戚继美带着亲兵将村落里的倭寇绑着驱赶出来,倭寇们个个面如土色,两腿颤抖,时不时还能看到几个裤子都没的倭寇。

    王义也带着护卫拎着十几个倭寇首级赶了回来,一同前往的戚继光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带着的亲兵几乎没有动手的机会,钱家护卫布好阵型一拥而上,砍瓜切菜的剁下十几个脑袋。

    赵文华这位大爷也终于赶到了,他是骑着马一路疾驰而来,虽然两腿被磨得都破了皮,但脸上满是兴奋雀跃。

    不管怎么赢的,只要赢了这一战,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汝贞!”赵文华不顾礼仪的用力搂着胡宗宪,“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词是这么用的?

    胡宗宪咳嗽两声微微用力挣脱开,“倭寇以黄狗试毒,多亏展才提议用泻药,这才能一战功成。”

    “呃……”钱渊摸摸下巴,“晚辈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真正领军迎敌是戚元敬。”

    戚继光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末将……什么都没做。”

    “都有功,都有功!”赵文华大笑。

    “怎么能这么说!”钱渊嗔道:“佯败那一战就演的挺像的。”

    戚继光不顾臭味扑鼻,深吸了口气,特么那是演的吗……要不是骑着马怕是没那帮家伙跑的快!

第一百五十三章 肥羊

    等待的日子很难熬,但在等到一个好的,而且是出其意料的好的结果后,之前的紧张情绪全都化为兴奋、喜悦。

    赵文华甚至不顾满地黄白之物亲自去村子里逛了一圈,胡宗宪跟着过去,而钱渊实在有点受不了……他虽然没什么洁癖,但这种场面接受不能。

    “都给我记住,是胡知州镇定自若,佯败赠敌毒酒,死数百人,乃有大功。”

    徐渭在边上无语的看着钱渊细细叮嘱,他倒是猜得到这厮的想法,杀倭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用这种手段杀倭,只怕日后……

    其实压根不是,钱渊只是不想别人提起自己的时候……

    噢噢,就是那个用泻药的!

    对对,就是倭寇都大骂他缺德的那个!

    虽然钱渊没有这个时代士人想留名青史的习惯,但绝不希望后人看到“钱渊巧用泻药,倭寇屁滚尿流”之类……

    在村子里逛了一圈,赵文华兴致愈发高了,还去了倭寇驻扎临平山附近的村落。

    村落里已无人烟,这股倭寇并没有掠夺人口,抢光了所有财物,将没跑掉的男丁都杀了干净,只留下几十个年轻女子……

    钱渊木然的看着悬挂在空中的几十具尸体,片刻后转头,他并不畏惧如此令人心悸的场景,只是不忍再看。

    “该死的倭寇。”王氏低低咒骂几句。

    久经战阵的王义也忍不住嘴唇微微颤抖,他之前击败留守的几十个倭寇解救出这些女子,将她们安排在这座宅院中。

    “明日让人去余杭买些棺木,别草席一裹就下葬。”钱渊轻声嘱咐,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赵文华身上。

    虽然这些尸体给了赵文华不小的惊骇,但官僚的本性很快就压倒了这些情绪。

    赵文华寻人细细打听,附近几个村落里只出了一个进士、两个举人,而且都已经躲进余杭并没有遭难。

    在这个时代,士子的地位之高是后人难以想象的,如果有进士被杀,赵文华就算全歼倭寇也难免受人指责,如今他全然放下心了。

    在场的人表情不一,戚继光、王氏夫妇愤怒于倭寇的暴行,胡宗宪默然无语但攥紧了拳头。

    而钱渊面无表情,垂着头盯着地面,脚尖竖起戳着地面。

    “怎么样?”徐渭手扶长剑低声问。

    “不怎么样,想必他心里也有一团火。”钱渊看了眼胡宗宪握紧的拳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这样。”

    徐渭的视线也落在胡宗宪身上,“用你的话……大多数人都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当年赵文华也是浙江出了名的才子,据说年轻时以品行高洁闻名,严分宜也一样……”

    这些日子钱渊和徐渭几次私下讨论过胡宗宪这个人,两人都一致认为胡宗宪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能力和魄力,问题在于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严嵩,下一个赵文华。

    徐渭有着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在他看来,品行依旧是判断的标准。

    而钱渊坚持认为,能力才是第一要素,特别是如今倭寇肆虐,东南沿海水深火热之时。

    赵文华志得意满的转了一圈后,胡宗宪实在没办法陪着他了,如今张经、李天宠都在嘉兴,他需要回杭州城主持大局。

    戚继光也要回去收拢那些已经跑散的杭州前卫兵丁,不过在他走之前特地找了趟钱渊。

    少年文武兼修,自小立下大志,戚继光虽然为人圆滑,但在某些领域,却有着自己的骄傲。

    但在今天,这种骄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无论是被指派领兵佯败,还是在对阵残留倭寇时被钱夹护卫抢了风头,都让戚继光黯然神伤。

    自从钱渊从松江府回到杭州后,戚继光并没有和他见过面,只听闻其虚报军功被聂双江痛斥……这是坊间流传的版本,砍下几十个倭寇首级,自身不损一人,这不是个正常的战绩。

    但今天,戚继光开始怀疑,那是事实。

    “对,就是这个。”钱渊招手叫来几个护卫,“我们称其为狼牙筅。”

    戚继光举起一支狼牙筅掂了掂分量,又挥舞着做了几个动作,“稍微重了点,移动不够灵活。”

    “这是用来遮挡护身的,两侧有盾牌手和长枪手。”王氏前些日子倒是对这个阵型很感兴趣,对狼牙筅的用途了解也颇多。

    戚继光点点头,他今天也见识过了,前面几根狼牙筅顶着,又有盾牌手护住狼筅兵。

    后面的长枪手胆气壮,站的住脚跟,再加上后阵的标枪、短矛,五六十个护卫对阵三四十个倭寇,后者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短时间内就被击溃。

    虽然阵型稍显混乱,配合并不默契,但不同兵种的配合却能起到神奇的效果。

    钱渊特地让杨文领着一队人马实地操练,一旁的戚继光看的两眼放光。

    不过戚继光也发现了问题,阵型需要重新提炼,兵器的选择还有余地,当然,最大的问题在于兵源,如果还是杭州前卫那些混混,一百年都练不出来。

    钱渊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将脑子里记得的鸳鸯阵拿出来,突然几匹快马奔来。

    往前凑了几步,钱渊看见赵文华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将军报递给胡宗宪。

    “怎么了?”钱渊主动走过去低声问。

    “大捷。”胡宗宪瞥了眼赵文华,才低声说:“王江泾大捷,狼兵凶悍不可敌,毙敌千余,倭寇被击溃,徐海不知所踪。”

    钱渊歪着头想了会儿才问:“万余倭寇才死了一成?”

    “千余倭寇……还是死的,这边活的倭寇都四百多了。”

    “狼兵……是田州狼兵还是归顺州?”

    赵文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还不清楚,不过展才说得有理,万余倭寇被击溃,才杀了一成……”

    “张半洲……”

    赵文华仰头看天,冷笑道:“还指望聂双江……他自身都难保了!”

    胡宗宪咳嗽两声把钱渊拉到一边,“我马上回城,元敬要收拢残兵,这边就拜托展才了。”

    “呃?什么意思?”

    “咳咳,梅村公以前养尊处优,这次快马疾驰而来受了不少罪,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

    “噢噢,懂,我懂。”钱渊笑着连连点头,转头看了眼还在摆造型的赵文华,像是看见了一头肥羊。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想赌一赌吗?

    这个世界上,如张居正、戚继光这般有着极高天赋,极强实际操作能力,同时也极度自信的天才是很少的,更多的人能够混出头凭借的或是资历,或是人脉,或是一点点自知之明。

    赵文华就是这种人,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军略之才,没有超人的胆气,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作为帮手,但赵文华也有自己的强处,一支生花的妙笔。

    夜色渐浓,小小村落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书房里那两盏油灯倔强的放射光芒。

    聚精会神了两个时辰,来来回回打了五遍草稿,赵文华才正式动笔写下这篇奏折。

    将笔搁置在笔架上,复查一遍后,赵文华满意的点点头,虽然大局是干爹严嵩掌控,朝中由小阁老严世蕃操纵,但这本奏折却能够无风掀起三层浪。

    全盘计划已经拟定,甚至早在他南下督战之前就已经拟定,张经不愧是如今朝中资历最深,立下战功最多的名帅……

    赵文华在心里叹息了声,他也是浙江人,其实对平定倭乱的张经在内心深处也抱有一份感激,但朝中政争酷烈,哪里有喘息之机,更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掌控这一切的是老迈但尤为精明的严嵩。

    略略等了等,纸上墨迹已经阴干,赵文华正准备取来信封,突然一只手突兀的从他身后伸出,轻轻抽走了那张纸。

    “哗啦。”

    赵文华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脸惊恐的转头看见神色漠然的钱渊。

    “展才,你……”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口中轻声道:“总督养寇不战,闻朝中多有弹劾,方贸然出击,连遭败绩,苏松多有城池陷落,杭州、余杭遭倭寇围攻,幸有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杀贼千余,俘虏四百……”

    “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出谋划策,又以信使告知双江,然双江严令俞大猷不得出击,后瓦氏土司愤而出战,西进嘉兴,于王江泾与胡宗宪、卢镗围剿倭寇……”

    声音越来越轻,钱渊终于停了口,但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浓,他紧锁眉头看向赵文华,“有用吗?”

    “……”

    “这封弹劾奏折……陛下会信?”钱渊扬扬信纸,“那位小阁老能做什么文章?天下人可不是傻子。”

    赵文华强自镇定,偷眼瞄了眼侧屋,“或许有用……”

    “别看了,侧屋没人。”钱渊摇摇头,“不可能,就算张半洲是因为朝中弹劾方才出战,就算张半洲真的连遭败绩,陛下也不会贸贸然处置。”

    “养寇不战……好大的罪名,但要知道这不是西南、西北,在东南养寇,江南士林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张半洲,陛下不会相信的。”

    钱渊缓缓坐下,眯着眼睛打量惊恐的赵文华,“更别说是聂双江了。”

    “什么?”

    “梅村公三番两次提到,双江不足以畏惧,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钱渊冷笑道:“难道就靠这封狗屁不通的奏折?”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封信扭曲事实,诬告张经,同时将瓦氏土司、胡宗宪甚至钱渊捧出来,一旦送进京城,可能朝臣半信半疑,但嘉靖帝不会贸贸然处置封疆大吏中分量最重的浙直总督张经。

    吕本是浙江余姚人,徐阶是松江华亭人,聂豹又督战松江、苏州,都是可以咨询的对象,更别说浙江巡按吴百朋也是浙江人,而且还有单独上奏之权。

    最关键的是,这一朝的锦衣卫在陆炳的统帅下,成为了一支势力庞大,无孔不入的怪兽,别说这一战的真假,就是赵文华在哪儿写下的奏折,估摸陆炳都能差的清清楚楚。

    就算陆炳和严党关系匪浅,但这种大事,他绝不敢隐瞒事实,要知道他的地位来自于嘉靖的信任,并不来自和严嵩严世蕃的亲善。

    所以,钱渊绝不信,这份奏折能将张经、李天宠,甚至聂豹拉下马。

    最让钱渊不解的地方在于,不知道张经那边如何,但聂豹似乎有了些猜测,在接到一封京城来信之后,立即将自己驱逐出松江。

    钱渊相信,这一切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展才,何必如此?”赵文华打破了沉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双江将你赶出松江,你还记挂不忘……”

    “张半洲可从来对你不闻不问,几次还冷言冷语说什么孺子安知大事……”

    “展才,你前程似锦何必执着这些事,要知道吏部考功司两次记录你守城功绩,一旦中了进士,立即提拔任用,日后有你一展宏图抱负的机会……”

    钱渊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视线缓缓落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赵文华立即住了嘴,在紧张的情绪下,他一直没发现,黑色的桌案上赫然摆着一把狭长的苗刀。

    “梅村公,钱某人自认是个惜命的人,我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曾祖鹤滩公状元之名天下皆知,叔父凛然气度朝中皆翁,十六岁的秀才,松江案首,的确前程似锦。”

    钱渊慢慢拿起苗刀,右手按在刀柄上,双眼直视赵文华,眼神犀利异常。

    “但是,当嘉定一战卢斌即将败北的时候,我下令打开城门,第一个持枪出城。”

    “但是,当倭寇猛攻崇德,城头即将失守的时候,我第一个持刀冲上城头,砍下倭寇首级。”

    “但是,当倭寇夜袭,崇德失守的时候,我直面倭寇,一步都没有后退。”

    “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看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会做什么……”

    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赵文华的身子猛烈的颤抖起来。

    “临平山一战,官兵大获全胜,胡宗宪回杭州主持大局,戚继光收拢残兵去了北新关,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毅然留下安抚民心。”

    “当夜,残留倭寇夜袭,赵文华及随从六人惨死。”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说不说在你,做不做在我。”

    “当然了,梅村公南下督战浙江,分量不轻,一旦身亡,朝中必会问责,钱某人所作所为只怕瞒不了人。”

    “但想必张经、李天宠,甚至徐华亭、聂豹都会暗自欣喜。”

    “最重要的是,梅村公,想赌一赌吗?”

    赵文华连人带着椅子往回退了两步,满脸恐惧的连连摇手,半响后才苦涩道:“我说,我说。”

第一百五十五章 历史是什么?

    外面夜色愈浓,书房内的油灯似乎有些阴暗,一把剪刀出现在油灯边上,轻轻剪去一截黑漆漆的灯芯,灯光立即明亮起来。

    赵文华放下剪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把苗刀,脖子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下,才轻声说:“其实……这一切都和东南战局无关,只是朝中政争。”

    “张经若是败北,我赵某人之前已经上书弹劾,自然牵涉不到我身上。”

    “若是大胜……”赵文华咽了口唾沫,“一个月前,我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严阁老在陛下面前为张经作保。”

    “严分宜为张经作保?”之前的姿态一下子轰然倒塌,钱渊目瞪口呆的又重复了遍。“严分宜为张经作保?”

    “嗯。”赵文华点点头,“而且还说……如果张半洲大胜倭寇,理应回朝升任兵部尚书。”

    “短时间内张半洲不可能彻底剿灭倭寇……呃,大胜倭寇?”钱渊发现了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如果张经大胜倭寇,是有资格回朝升任大司马,接下来自然是让其他人去喝几口汤。

    可惜,张经离开之后,在胡宗宪上任之前,中间好几位企图喝汤的都被噎死了。

    快速在心里盘算,钱渊突然一个激灵,失口问道:“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呢?!”

    张经如果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聂豹怎么办?

    “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这一切的缘由。”赵文华苦笑,“张半洲以战功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举荐有功……”

    “如今吏部尚书是李默,深得陛下宠信;礼部尚书欧阳德是嘉靖二年进士,心学门人,这是徐华亭的人,其他尚书之位……转任算不上升迁。”

    赵文华看了眼钱渊,“所以,很可能聂双江会因为举荐有功入阁。”

    钱渊愣了半响,右手用力握了握刀柄,气笑道:“梅村公还真以为钱某人是个无知稚童啊!”

    “本朝自天顺之后,不入翰林,不入内阁,双江公虽文武双全,也堪称理学大家,但只是三甲进士出身,而且第二年就任华亭知县。”

    这套规矩是土木堡之后,名臣李贤开始施行的,几十年后已经成为惯例,昔日刘健、李东阳、谢迁、杨廷和无不如此,中进士后入翰林院慢慢熬资历,然后一朝得势就能几年内直入中枢。

    赵文华摆摆手,苦笑道:“那是老黄历了。”

    “嗯?”

    “要知道今上……”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压低声音道:“不讲那些规矩。”

    “当年杨廷和权倾朝野,其子杨升庵弄了个百官哭门,从那时候开始,今上……”

    “嘉靖三年,光是内阁首辅就换了四个,后面几年只有费宏是正经翰林出身,剩下的杨一清、桂萼、方献夫走的都不是正道,再后面的张璁、夏言更别提了。”

    钱渊缓缓点点头,他知道杨一清曾任三边总制,张璁是中旨入阁,夏言虽然担任过翰林学士但却是上位礼部尚书后嘉靖特赏的。

    嘉靖是个明朝历史上出了名不讲规矩的,比他堂兄正德还不讲规矩,特别是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

    一顿王八拳将杨廷和赶走,拉来杨一清担任内阁首辅导致其一生名声一朝丧尽。

    内阁的阁老是没有外调、降级的可能的,要么升上去,要么滚蛋,一旦致仕或者罢官,几乎没什么起复的可能性。

    但在嘉靖朝不同,夏言、严嵩都是三上三下,甚至还有过严嵩担任内阁首辅,嘉靖帝将已经被罢官的夏言从老家拉回来,将严嵩踢到内阁次辅……

    几上几下的阁老太多了,张璁、杨一清甚至致仕好些年的谢迁都被拉回来过。

    最倒霉的是费宏,第二次致仕后八年,第三次起复担任内阁首辅,七月份启程,八月份进京,十月份就挂了,硬生生非要人死在外地!

    赵文华熟知规章制度,仔细解说后,最后轻声说:“所以,别看现在的严阁老、徐华亭、吕余姚都是翰林出身,但聂双江入阁的可能性并不低。”

    “所以,双江公入阁……学生徐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钱渊低声道:“所以,严阁老才会……”

    “双江、华亭是师生,而且都是心学门人。”赵文华点头道:“一旦入阁,自然而然就是一脉,不可不虑。”

    钱渊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思索,慢慢将苗刀放在桌案上,赵文华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

    “梅村公,我听闻……双江、华亭虽是师生,但其间亦有间隙?”钱渊摇摇头,心里的疑虑还是没有解开。

    “这个……”赵文华眨眨眼。

    “别忘了,钱某人的叔父是谁?”

    “钱铮……”赵文华点点头,“双江、华亭的确不合,但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门生弟子众多,至少心学门人渐渐有合拢的迹象。”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抬起头直视赵文华,他再次摇头。

    “仅仅凭这封狗屁不通的弹劾奏折,仅仅靠今上对严阁老的宠信,当朝兵部尚书和手掌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就会轻易的被搬倒?”

    “梅村公,你觉得钱某人有那么傻吗?”

    “吕余姚、徐华亭都是东南人,陛下询之就能知道真相。”

    “你还有什么没说?”

    钱渊阴着脸微微偏头,伸出的右手触碰到冰凉的苗刀,握住刀鞘轻轻一抽。

    一声轻响,烛光映射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射的光芒正好映在赵文华的脸上。

    出乎意料的是,赵文华这次并没有发抖,也没有恐惧的后退,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

    “其实你不知道的好……”赵文华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佩服双江公,其实他什么都了然于心……”

    赵文华盯着钱渊缓缓说:“所以,他才将你驱逐出松江府……无非是不想你钱展才卷入这团漩涡。”

    钱渊的手纹丝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后,赵文华轻声道:“之前你说,吕本是浙江人,徐华亭是松江人,今上都会咨询之。”

    “吕本是个肩膀窄的,什么都扛不起,他什么都不会说。”

    赵文华加重语气道:“而徐华亭……”

    钱渊眼睛微微眯起,半响没有等到下面话,他的心不禁沉了下去,握着刀柄的手一松。

    赵文华轻轻点点头,“就是徐华亭。”

    “这才是这封奏折递上去,聂双江、张半洲绝无幸理的原因,也是双江将你驱逐的原因。”

    钱渊感觉眼皮子在不停跳动,嘴里干涩得张不开嘴。

    什么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交易

    来到这个时代后,钱渊已经或偶尔,或刻意的见过很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也窥探见过某些隐藏在历史迷雾下的真相。

    但钱渊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事实。

    后世都说张经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赵文华构陷致张经、李天宠惨死,东南倭乱以至于不可收拾。

    谁能想得到,这幕惨剧的主谋并不是严嵩,而对准的目标也并不是手掌六省兵权的浙直总督张经。

    苦苦思索后想通一切的钱渊只能心头苦笑,历史,果然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的确,严嵩不是主谋,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赵文华接下来的叙述也证明了钱渊的猜测没有错,“严阁老自然是不希望双江入阁,他们虽是同乡,但并不熟悉,一旦双江入阁,就有可能和华亭合流,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钱渊强自压抑跳动的心脏,平静的转头看向烛火,当年被夏言下狱,聂豹曾经写信给严嵩,但后者没有理会,两者之间的确说不上熟悉。

    “不过,张半洲大胜倭寇,如果聂双江入阁,严阁老也不会强烈反对……”赵文华轻声解释道:“因为聂双江品行高洁,有容人之量。”

    看钱渊转头看过来,赵文华补充道:“华亭看似宽容大度,但实则心胸狭窄,令叔钱铮就是个例子……原本起复朝中拟定是都察院御史,结果华亭插了一脚变成徽州府通判。”

    钱渊不由点点头,徐阶那厮睚眦必报的性情在整个明史中都是大名鼎鼎的,他可是知道日后严嵩的下场的,家破人亡,上街乞讨,寄食墓舍,甚至下葬是草席一裹,连棺材都没有一具。

    从这个角度来说,老迈的严嵩致仕后让聂豹接任对其是最有利的,以聂豹的性情,很难干出赶尽杀绝的事。

    赵文华长叹一声,“可惜严阁老今年七十有四,聂双江也已经六十有七了。”

    “华亭?”

    “华亭今年刚年过半百。”赵文华摇摇头,“他决不允许聂双江入阁,即使是他的老师。”

    钱渊皱眉苦思,就算徐阶和聂豹有隙,不希望其入阁,但总的来说,对心学势力是有很大好处的。

    听了钱渊的疑惑,赵文华笑了,“华亭嘉靖三十一年末入阁任东阁大学士,但第二年初晋武英殿大学生,仅次于严阁老。”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一般来说,入阁的时间决定了地位高低,但嘉靖是不讲规矩的,徐阶入阁第二年就压倒了吕本位列次辅,那聂豹也有这种可能性,毕竟从资历、功绩各个方面,他都能压倒徐阶。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忍受的,他苦苦熬着只盼着能熬走或熬死严嵩,难道日后还要再熬走比严嵩小七岁的聂豹。

    而且聂豹名义上是徐阶的学生,两人还都是心学门人,徐阶不能像对待严嵩一样进行肆无忌惮的政争,否则自己的根基都会动摇。

    也就是说,严嵩是顺水推舟,真正出手的是徐阶徐华亭。

    钱渊眼神带着一丝黯然,了解了全部真相后,冬夜刺骨的寒色似乎穿透窗户,渗入骨髓,令他浑身上下冰凉。

    他相信,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并没有改变太多,至少对那座京城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这一切应该就是历史的真相。

    赵文华这封奏折送入京中,严嵩、徐阶联手,聂豹、张经很难有翻身的机会,更何况在嘉靖心里,估摸着也不想看到徐阶的老师聂豹入阁。

    都说政治是丑陋的,是恶心的,都说踏入官途,良心就被狗啃了……钱渊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徐阶青年时期锐气逼人,遭贬谪出京后心性大变,借助心学攀上高枝再入京城,和聂豹以师生相称,但一朝事变,毫不犹豫和死敌严嵩联手。

    这难道不是世间最为丑陋,最为恶心的?

    钱渊突然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也有着一股心灰意冷的哀伤,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不算螳臂当车呢?

    就算有戚继光、俞大猷、谭伦、曹邦辅这些名将又如何,东南战局在朝中诸公眼里,只不过是政争的手段罢了。

    赵文华低声道:“此事不是我能所为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一个多月前,徐华亭建言东楼兄代严阁老票拟,聂双江应该收到了消息……”

    “那时候华亭已经和分宜同流合污。”钱渊面无表情的接道:“所以,双江公才会将钱某人赶走。”

    “展才你文武兼资,屡立战功,日后必为朝中栋梁之才。”赵文华劝道:“一旦卷入这个漩涡,日后就很难说了……华亭如若不倒,必是下届首辅首选。”

    “而且我钱家和徐家本就有隙,我钱某人和徐璠又有旧怨,日后难免坎坷。”钱渊暗咬银牙,“双江公……”

    赵文华也暗自叹息,从文人士子的本性来说,他极为佩服聂双江,但无奈身入严党,太多的事情他并无处置权。

    一阵沉默后,钱渊开口问:“接下来呢?”

    “什么?”

    “双江公、张半洲、李天宠……”

    “不好说。”赵文华摇摇头,“很多事都要看今上的心思,但双江公很可能就此致仕,张半洲、李天宠平调或者罢官归乡。”

    “不会弃市?”

    “也有可能。”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如果锦衣卫那边没动作,张半洲有可能被弃市。”

    “啪!”

    一声闷响,钱渊突然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一个曾经让钱渊难以理解的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前世今生钱渊都难以理解,为什么杨继盛被关在昭狱几年,最终名列张经、李天宠之后被冤杀,要知道这份名单……杨继盛和这两位实在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现在钱渊明白了,这很可能是一个交易。

    在这次交易中,徐阶和严嵩联手抹杀王江泾大捷,冤杀张经、李天宠,逼聂豹辞官退隐。

    徐阶稳固了他内阁次辅的地位,朝中除了严嵩之外,唯一能威胁他的只有吏部尚书李默,但吏部尚书按例是不能入阁的。

    在这次交易中,除了赵文华捞了一笔战功之外,严党一点好处都没得,胡宗宪的功绩还要等好几年。

    于是,严党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所以,徐阶抛弃了那位已经在昭狱中被关了几年的学生杨继盛。

    钱渊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易(续)

    夜色渐渐褪去,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透过窗户隐隐能看见天边微微透白。

    屋内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了,赵文华隐秘的偷眼窥探见钱渊脸上的黯然神伤,在心里感慨万千,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一夜聚精会神的苦思冥想,钱渊早已口干舌燥,他声音沙哑的打破沉默,“张经、李天宠皆去,胡宗宪?”

    “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担当重任……”赵文华小声问:“展才,你觉得呢?”

    钱渊避而不答,继续问道:“卢镗、俞大猷、汤克宽……”

    “不会涉及武将。”赵文华给出了保证。

    “还有吴百朋。”

    “浙江巡按……”赵文华犹豫了下,“浙江巡按是有直奏之权的。”

    “保下他,他懂和光同尘。”钱渊坚持。

    “我尽量。”

    “最重要一点。”钱渊疲惫的手撑桌案站起,“谗毙张经、李天宠,逼退聂双江,你有没有想过,东南战局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等赵文华反驳,钱渊挥挥手道:“徐海虽然势大,但比起汪直差的太远,如今五峰船主在日本自称徽王,其手下直属海盗多达数万。”

    “所以,张经、李天宠可去,但必须留下狼土兵,至少要留下田洲狼兵。”

    “那我试试。”黑暗中的赵文华深深看了眼钱渊,听到如此内幕,遭遇如此剧变,这个松江秀才却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真不愧是让聂双江力保的人物。

    钱渊拾起苗刀,缓缓挂在腰侧,“今晚冒犯,还望梅村公海涵。”

    “等等。”赵文华迟疑了会儿,很快神情坚定下来,几步迈过来,“展才,日后……还望你能开脱一二。”

    “梅村公说笑了,在下区区秀才……”

    “没有说笑,能得诸公看重,能让双江力保,通晓军略,理政高超,心思深沉。”

    “只看你今日持刀直入。”赵文华斩钉截铁道:“十年之后,展才必是朝中栋梁。”

    钱渊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这位和后世评价颇有不同的赵文华,“梅村公贵为工部右侍郎,又有严分宜为后盾,何至于此?”

    “上了船,身不由己啊。”赵文华长叹一声,“如今严阁老七十有四,还能撑几年?

    东楼兄虽然聪明绝顶,通晓时务,但毕竟不历科场,最多也止步侍郎。

    徐华亭为人阴狠,赵某人不能不多想几日。”

    钱渊倒是记得这位的下场,因为贪污被嘉靖下令拿办,罢官归乡途中暴毙而亡,据说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

    看钱渊不说话,赵文华咬着牙低声说:“和严党无关,只是你我约定。”

    “为兄身为严党,日后展才入朝,也能替贤弟解些小小烦恼不是?”

    赵文华都快五十岁了,口口声声为兄、贤弟,还真够拉的下脸。

    钱渊还是没说话,眼中透出丝丝幽光,在情绪缓缓褪去之后,他仔细考量利害得失。

    赵文华算得上是严嵩心腹,官至工部右侍郎,记得后来还担任过工部尚书,最重要的是他后面几年内将是东南战局的实际掌权者,这是一枚很不错,很有用的棋子。

    但严党的名声太差,特别是在士林中的名声太差,沾上日后只怕少不了麻烦,说不定还会和徐阶怼上。

    想了又想,钱渊轻声道:“王江泾一战,客兵大都难以抵挡,唯有田洲狼兵勇猛不畏死,但缺乏补给。”

    “包在为兄身上!”赵文华精神一振,“回头让胡汝贞来办。”

    赵文华知道有戏,自己判断的没错,对面这松江秀才是个很实际的人。

    钱渊记得很清楚,张经被逮捕入京,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回了广西,之后倭寇再次入寇,东南沿海局势大坏,胡宗宪都险些战死。

    如果能保证补给和赏银,钱渊会尝试让瓦老夫人留下,在那支戚家军之前,田洲狼兵是东南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钱渊眯着眼试探道:“游击将军戚继光有将才。”

    “立即提拔!”赵文华笑道:“为兄信得过展才的眼力。”

    钱渊早就后悔写信给张居正提到戚继光了,这位名将来到浙江后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分配的杭州前卫兵丁堪称老爷兵,而且也不受屠大山、张经等人的重视。

    “卢斌正在训练新兵,戚继光也想招募一批新兵。”

    “没问题,本来就有这计划。”赵文华立即点头答应,“李天宠滚蛋之后,为兄会推荐胡汝贞接任浙江巡抚,到时候全都交给他。”

    “双江公……”钱渊得寸进尺。

    “贤弟,这事儿为兄无能为力。”赵文华苦笑道:“不过双江公德高望重,也不是贪恋权位的人,应该会主动辞官归乡。”

    钱渊沉默半响后点点头,这些事的处置权只在严嵩、徐阶、严世蕃几个人手中,赵文华并没有撒谎。

    缓步走到书桌边,钱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赵文华低头细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念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好一首绝句!”

    赵文华也是翰林出身,自然看得懂隐藏在诗文下的深意。

    万马齐喑不仅仅寓意东南战局,也寓意如今一片混乱的朝局。

    不管是东南还是京中,都需要大量人才来拨乱反正。

    “展才以通晓军政、经世济用闻名,没想到还有这等诗才,不比杨升庵稍差!”

    杨慎被贬云南,几十年来博览群书,被后世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在如今也名望极高。

    赵文华细细打量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不确定对方诗中的“天公”到底指的是谁?

    是今上嘉靖?

    是景王?

    或者是裕王?

    没有问对方有没有记牢,钱渊直接将纸张缓缓撕碎,“日后如若有要紧事,会带着这首诗来。”

    “好。”赵文华不禁嘴角抽搐了下,这首诗说不上多惊世骇俗,但也远在及格线以上,却只是做联络所用。

    “咯吱。”

    钱渊推门走出书房,带着潮湿水气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精神一振。

    “展才,现在去哪儿?”赵文华追出来问。

    钱渊不管不顾径直离去,四五十个护卫将其围在中间,一伙儿骑着马向西疾驰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无相见之日

    实话实说,张经虽然是如今大明首屈一指的统帅,但在军略一道上算不上特别有天分。

    制定的计划说不上漏洞百出,但很多地方都是想当然,碰到极富军事天赋又狡诈的徐海,自然要弱上一筹。

    当然了,张经这次前后调集将近十万兵力围剿,兵力优势太大,这是徐海没有想到的。

    不过,九千多倭寇在王江泾被官兵合围,如此不利的状况下,徐海依旧找到了一条可能的脱身之路。

    十一月二十日,徐海断尾求生,甩开大部,只带着两千多部下甩开了死缠烂打的狼土兵,绕行再度攻克嘉善县,然后一路东进,在平湖县境内遭遇俞大猷。

    毫无疑问,海盐、海宁太远,如今徐海最可能从平湖县乍浦镇离海,俞大猷就是负责堵这个口子的。

    但徐海连续两日猛攻不克后,突然调头北上,沿着海岸线扑向金山。

    不得不说,吃了好几次亏后,徐海这些常用的穿插操作已经算不上新鲜,但倭寇们的执行力比官兵强太多了,俞大猷根本来不及追击,反而是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咬住了倭寇,双方缠斗着向金山方向前进。

    ……

    陶宅镇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模样,熟悉的院落、街道、码头,拐角处倒塌的石墙还是老样子,甚至飘飘洒洒的细雨依旧是离开那天的模样。

    钱渊默默在街道上游荡,但似乎也变了很多,至少没有了那一营驻扎的官兵,记得那个章游击带着的兵丁是从南京调来的。

    离开临平山,钱渊第一时间赶来陶宅镇,虽然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来了。

    不来这一趟,似乎胸膛里翻滚的那些情绪让他难以恢复平静。

    不过,钱渊来迟了。

    就在王江泾大捷消息传到陶宅镇的那一天,聂豹立即启程回京。

    站在府门外,钱渊怅然若失,这个时代没飞机没高铁,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久久屹立,依稀记得聂豹在府门内的叮嘱话语中带着的关切,也记得在府门外聂豹毫不留情的训斥驱逐。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两个多月,大部分时间一老一小互相都看不顺眼,甚至还暗地里斗法,但聂豹最终选择保全这位松江秀才,而钱渊最终选择再赴陶宅镇试图再见一面。

    “周先生!”钱渊讶然看着慢慢踱出来的周师爷。

    “展才。”周师爷惨然一笑,“双江公猜你会来,我在这儿已经等了六日了。”

    钱渊敏锐的发现,周师爷称呼聂豹为双江公,而不是之前的东翁。

    “双江公孤身北上,临行前嘱咐我归乡。”周师爷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钱展才看似圆滑谨慎,然心中自有热血,所以他肯定会来。”

    钱渊默然无语,这当然是聂豹临行前留下的话。

    迈过门槛,两人缓缓入府,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向院子深处走去。

    “我已经都知道了。”

    钱渊第一句话就出乎周师爷预料之外,他讶然看向这位面色凝重的松江秀才。

    “双江公还有话留下吗?”

    “谈诗论赋非你所长,尽早登科。”周师爷轻声道:“如今不比国朝初,不中进士终非正途,难以一展所长。”

    钱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右侧那排房屋,正中那间就是聂豹之前的书房。

    “被赶出陶宅镇之前那晚,我曾问,还有相见之日吗?”

    “双江公已经决定辞官归乡,我想……他并不希望有相见之日。”

    周师爷的话颇具深意,一般来说新科进士在观政之后就会被分配到各部、各地,大都会出京任职,其中只有一种人不会出京,那就是一甲进士,以及庶吉士。

    一甲进士是直接入翰林院,庶吉士会筛选一部分入翰林院,他们被视为储相,是朝中各方势力竭力拉拢的对象,他们将向着内阁一步步前进。

    不过钱渊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而是集中在前半句话上,辞官归乡?

    钱渊很快就明白过来,聂豹并不打算挣扎什么,他试图牺牲自己来保全抗倭大局,自己辞官归乡,保住张经能够留在浙直总督的位置上继续未完的大业。

    钱渊佩服聂豹的操守,却对此不太看好。

    徐阶这只老狐狸会信得过聂豹真的会牺牲自己?

    不拿下张经,不抹杀这场王江泾大捷,不逼地聂豹彻底死心,万一嘉靖哪天召已经归乡的聂豹入阁,怎么办?

    这种事是有先例的,费宏、谢迁、夏言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徐阶不在乎聂豹是不是真心诚意,他要的是,聂豹没有入阁的可能性,在这种心态下,拿下张经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在严嵩、徐阶看来,这场大捷之后,东南倭乱将很快平息下来,之前是啃骨头,之后是吃肉。

    连续举荐浙江巡抚连遭败绩的徐阶会忍着不伸手?

    向来以不担责任,只愿意占便宜的严嵩会眼睁睁只看着?

    “其实也好,双江公早过了耳顺之年,也该安享晚年。”周师爷笑了笑,“只是害的我少了份俸禄。”

    绵绵细雨渐渐大起来,两人进了书房品茶闲聊,周师爷细细问起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多倭寇的战绩几天来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要知道王江泾大捷,几路官兵杀敌千余,俘虏没超过一百人。

    借助这一战,胡宗宪的名声扶摇直上,钱渊之前被聂豹驱逐的名声也得以恢复。

    “听说了,听说了!”周师爷笑的直打跌,“据说倭寇头目大骂展才太缺德……哈哈哈!”

    钱渊两眼一翻,“明明是胡宗宪干的,怎么变成我的主意了?!”

    “没办法,他胡宗宪的名气哪里有你钱展才响亮?”周师爷啧啧道:“昨天上海县顾定芳先生还来过,说起这事,颇多赞誉。”

    钱渊突然歪着头想了想,“先生应该知道,我和族人不合。”

    “听说过,你那族弟不是还给你洗马来的?”

    “等东南倭乱平息,我准备迁居青浦。”钱渊郑重其事道:“听别人称一句华亭钱展才……听到华亭两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周师爷愣了下,双手都竖起大拇指,仰天大笑,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笑得眼角依稀湿润。

    他很清楚钱渊的圆滑,这是个不愿意得罪任何人,甚至和赵文华这等严党中人都保持良好关系的谨慎人物,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容易。

第一百五十九章 构陷

    京城,西苑。

    万寿宫外,一个年轻的太监缩头缩脑的在拐角处张望,手里捏着一份奏折。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慢吞吞的走出宫门,招招手将年轻太监叫过来,笑骂道:“猴崽子,装模作样,又捞了不少好处吧。”

    “黄公公,几两银子您老也看在眼里?”年轻太监将奏折递过去,小声说:“还真没什么好处,内阁那边将其他奏折都压下来,只递了这一封。”

    “严阁老、徐阁老这么吝啬?”黄锦嘿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打开奏折看了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往回小跑。

    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前者负责票拟,后者负责批红,前者在外为百官之首,后者在内近在皇帝身侧,协同之间也相互制衡。

    不过嘉靖一朝,严嵩极得嘉靖宠信,而陆炳的存在大幅度削弱了司礼监的权责。

    很难说这是不是嘉靖一手刻意造就的,虽然不讲规矩,但制衡之术却不学自通。

    两刻钟后,黄锦苦着脸出来,挥手让人去叫内阁诸公,心里暗骂那张半洲可真会惹事,五年前俺答围城后,今上还是第一次如此大怒。

    来觐见的是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内阁群辅吕本,以及吏部尚书李默。

    身着道袍的嘉靖帝闭着眼睛盘腿而坐,看上去心平气和,并没有之前怒气勃发的模样。

    良久之后,嘉靖帝才睁开眼睛,狭长的双目精光四射,配上薄薄的嘴唇,微微尖锐的下巴,显出一副十足的刻薄像。

    “嘉兴大捷,杀倭近两千。”嘉靖帝的视线落在严嵩身上,“惟中。”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严嵩的反应堪称神速,老迈的身躯第一时间拜倒在地,“张半洲横扫倭寇,东南倭乱就此平定。”

    嘉靖帝嘴角微翘,嘲讽的视线转到徐阶身上。

    徐阶并不慌张,“三日前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弹劾张半洲养寇不战,听闻朝中有弹劾奏章,方匆匆出击,嘉兴、苏州、松江、杭州各地都遭倭寇侵袭,期间详情还要详加查实。”

    “惟中,赵文华是你干儿子,说说吧。”嘉靖帝伸手拿起三日来一直放在手边的弹劾奏折。

    严嵩颤颤巍巍的站起,要拱手说话,却忍不住先喘了几口气。

    “还不搬把椅子来。”嘉靖帝看了眼黄锦,“张经说全盘谋划,诱敌深入,最终在王江泾一带击溃倭寇。

    但赵文华说倭寇在嘉兴府、松江府、苏州府来去自如,直到苏州城险些攻破,张经才调集大军解围,之后倭寇南下嘉兴府,位于桐乡的张经险些被倭寇俘虏,恰巧杭州知府胡宗宪调集田洲狼兵赶到击溃倭寇。”

    嘉靖帝深深看了眼严嵩,“惟中,哪一封军报是真?哪一封军报是假呢?”

    嘉靖帝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不会贸贸然相信下面递上来的军报,能在朝中兴风作浪对张经动手的人并不多,也就严嵩、徐阶两人,但递上弹劾奏折的赵文华是铁杆的严党,这让嘉靖无意识中放过了徐阶。

    “恭喜陛下,不管哪一封军报是假,都至少说明,嘉兴大捷货真价实。”

    “你个老货!”嘉靖帝眯着眼骂了句。

    先歌功颂德,后或不动声色构陷,或将金蝉脱壳,这是严嵩惯用伎俩,今天也不例外,他拱手道:“子升是松江人,汝立是余姚人,想必消息比老臣灵通。”

    徐阶和吕本都不禁心头暗骂,还是熟悉的操作,熟悉的味道!

    “臣前些日子收到乡人信件,万余倭寇盘踞金山卫,分兵四处劫掠,松江、嘉兴、苏州各地惨不忍言。”徐阶板着脸道:“多有士绅往杭州求援,张半洲言需狼土兵到位方能进剿。”

    “永顺、田洲狼兵何时到位?”嘉靖帝语气森寒。

    “永顺州、归顺州狼兵九月末抵达嘉兴,田洲狼兵十月初抵达松江。”

    “但张半洲进剿倭寇是十一月份……”嘉靖帝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猛地一拍旁边的桌案,怒吼道:“特么这也叫进剿?!”

    “倭寇都打到苏州城下了,张经也不过只派兵援救,要不是倭寇失心疯南下攻嘉兴,他张经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倭寇从容离海遁去?!”

    “手握十余万重兵,眼见倭寇横行肆虐,你徐阶和吕本都是哑巴吗!?”

    徐阶一脸惭愧的弯下腰,后面的吕本心里mmp,特么好处从来没我的份,倒霉事都会拉上我……

    严嵩老神在在的坐在那,还端了杯黄锦让小太监送来的热茶,心想徐华亭这厮构陷也算是一把好手,日后还需警惕。

    徐阶其实是巧妙避开了嘉靖帝的提问,从侧面提到狼土兵到位和张经进剿倭寇的时间差,言语尖锐的指出嘉靖帝最为忌讳的关键,你张半洲手握重兵,权力范围遍及半个大明,却不主动进剿倭寇。

    这是什么?

    这就叫养倭自重!

    徐阶和严嵩都服侍这位皇帝好些年了,太清楚嘉靖的脾性,这位皇帝疑心病之重堪比梦中杀人的曹孟德。

    大殿内一片安静,只隐隐听得见嘉靖帝的喘气声。

    良久之后,嘉靖帝拾起扔在地上的奏折,冷笑道:“王江泾一战,田洲狼兵斩杀倭寇千余,而临平山一战,胡宗宪俘虏倭寇四百有余?”

    虽然嘉靖帝不通军略,但却明白下面的那些道道,下面递上来的奏折能信得过五分都算不错了。

    “陛下,倭寇多有沿海渔民、不事生产者,首级不像蒙人容易辨认。”严嵩笑呵呵解释道:“但俘虏却是能说话的……老臣知道赵文华,他胆子小却不是蠢人,不敢也不会做这种一戳就穿的把戏。”

    “胡宗宪……”嘉靖帝皱眉想了会儿,“之前记得是湖广巡按?”

    “陛下记性可比老臣好的多。”严嵩点点头,“胡宗宪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先后巡按宣府、大同,整顿边防,安抚兵乱,后巡按湖广平定苗民叛乱,文韬武略皆有可取之处,如今东南正需要这等人才。”

    嘉靖帝斜眼瞥去,“那胡宗宪给你送了多少银子?这么卖力替他说话!”

    严党收银子办事的风范遍传京城,嘉靖帝怎么会不知道。

    严嵩笑道:“陛下说笑了,赵文华弹劾浙江巡抚李天宠多次嗜酒废事,此次大战在嘉善县被倭寇吓退,嘉善也因此城破,他亲眼所见胡宗宪的才略……”

    嘉靖帝眯着眼没有说话,在他心中,张经、李天宠死活不论,但决不允许继续留在任上。

    更何况,赵文华这个鸡贼的家伙在奏折后面附上了好几位在朝中也颇有些名望的士绅的名字,李天宠贪杯误事并非虚构,被围绍兴,嘉善失守,他都是有责任的。

    如果胡宗宪真的有才略,倒是接任浙江巡抚的好人选,不过嘉靖帝不希望匆匆忙忙做出决定,更不希望面前的臣子能轻易看穿自己的心思。

    怒气缓缓在心头泯灭,嘉靖帝盘腿坐好,又闭上了眼睛。

    “诸位大人,陛下要修行了。”黄锦轻手轻脚的将众人送出门。

    严嵩、徐阶在门口对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都明白,想达到目的,只靠那一封奏折是不够的。

第一百六十章 赶尽杀绝

    京城徐府。

    徐璠扶着父亲下了轿,入府后接过热毛巾拧干为其敷脸,用力搓着手脚,一旁的奴仆早就准备好了火盆,热汤。

    徐阶算不上寒门出身,毕竟他父亲是个八品县丞,但和松江的陆、顾、钱、张等大族比起来,就难免相形见绌。

    但是在松江呆了二十多年的徐璠却养成了奢华的性情,所用之物无不精美,光是貌美侍妾就有五个,虽然正妻季氏至今无子,但侍妾已经替他生下了三子四女。

    “都回去吧。”徐璠挥挥手让来问安的子女回屋,只留下了妹妹徐四小姐。

    躺在靠椅上好一会儿,徐阶才缓过劲来,虽然才五十出头,但今年的京城格外的冷,西苑直庐虽然有火盆,但也难以抵挡刺骨寒意。

    “今日收到大伯和二叔的信。”徐璠低声禀报,“倭寇劫掠青浦,家里桑园受损不少。”

    徐家在松江算得上横行霸道,在青浦圈了一大片地,青浦县建制被撤销前据说县衙里的状纸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小事徐阶不会理睬,他依旧闭着眼睛。

    “据说双江公启程回京了?”徐璠试探问:“这次多亏双江公和俞大猷,松江虽处前线但受损不重。”

    徐阶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徐璠有些无趣,瞥了眼一旁的妹妹,嗤笑道:“那钱家子据说因为夸大战功被双江公驱逐,灰溜溜的滚蛋了。”

    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微垂眼帘,低声道:“兄长,后院你还是管管吧,母亲不太好插手。”

    徐璠一愣,立即追问道:“又是老大?”

    “怎么想的,女人家家学着舞刀弄剑,真是败坏门风!”

    徐璠说到一半住了嘴,龇牙咧嘴躲闪着父亲徐阶投来的视线,当年他才十三岁就纳了第一个侍妾,生下了长女,原本温柔贤淑,但最近居然喜欢刀剑,扰的后院很是纷乱。

    徐阶叹了口气并没有训斥什么,他在心里是感觉亏欠长子的,当年自己被贬谪福建,妻子病故,徐璠在华亭孤身一人,至今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徐阶依旧希望儿子能够学到些什么,至少不会被人说一句虎父犬子。

    “钱展才蠢吗?”徐阶淡淡问道:“蠢人能两次力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蠢人能由此结交那么多文武官员?”

    徐璠怔怔不知该说什么,徐四小姐低声答道:“钱展才聪明绝顶,又通晓世事,据说拜平泉公为师,钻研制艺。”

    徐阶赞赏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从资质来看,三子一女中,徐四小姐是最为出众的。

    “钱展才日后必定会走科举正途,松江案首登科难度不大。”徐四小姐细声细气的解释道:“所以,战功对他来说没什么用处,顶多是锦上添花,他绝不会蠢到在这上面做手脚。”

    “那……那……”徐璠结结巴巴,“不可能吧,自身无一损伤,杀倭三十有余……如果是真的,双江公为什么将其赶走?”

    徐阶再次闭上眼睛,叹道:“真是少年英杰啊。”

    徐四小姐垂头不语,外家张家的消息早就传过来了,似乎那位钱家子很像他的曾祖,也像他的叔父,骨头有点硬。

    ……

    西苑,万寿宫外。

    “陆指挥使总算来了。”黄锦快步迎上去,“陛下都等急了,三刻钟问了两次。”

    陆炳身材高大,健壮勇猛,行走时步伐不大,但提脚很高,姿态优雅,黄锦远远一见就知道是陆炳来了。

    “黄公公。”陆炳拱手道:“不查个清清楚楚,如何敢来见陛下?”

    嘉靖阴沉而细长的声音在殿门边响起,“现在查的清清楚楚了?”

    陆炳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不离十。”

    “进来说吧。”

    自己动手搬来圆凳坐下,又接过小太监送上的热汤一饮而尽,陆炳才细细将事情从头说到尾。

    陆炳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刻意消耗嘉靖帝对其的情分和信任,但在徐阶和严嵩联手的情况下,他也不会火中取栗为聂豹、张经开脱。

    “也就是说,张经直到倭寇大举入侵苏州府才出兵?”嘉靖帝脸色愈发阴沉。

    “从战局上来说的确如此,不过嘉兴府、苏州府、松江府之前都有驻军。”陆炳耍了个滑头,“田洲狼兵也的确是最后才加入战局,最终在王江泾击溃倭寇。”

    “斩首千余?”

    “大约一千五百左右。”

    “倭寇多少人?”

    “呃……倭寇在苏州城外分兵,南下嘉兴府的大约万余倭寇。”

    “嘿嘿嘿。”嘉靖帝阴测测的气极反笑,“万余倭寇,斩首千余,再加上分兵的倭寇,一成都没到!”

    “这算什么狗屁嘉兴大捷!”

    “他张经是如何有脸送来捷报!”

    嘉靖帝口若悬河骂了好一会儿,身边的黄锦和陆炳都是当年从兴王府带出来的老人,知道这位主子憋得难受,不骂一顿只怕回头气撒在他们头上。

    突然嘉靖帝住了嘴,回头盯着陆炳,“胡宗宪那边是真是假?”

    “浙江锦衣卫千户亲自查看审讯,倭寇首领沈南山和手下四百余人都被俘虏。”陆炳斩钉截铁道:“绝无差错。”

    嘉靖帝脸上阴晴不定,眼神中带着猜疑。

    陆炳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册子,翻到那一页后才递过去,“陛下请看。”

    嘉靖帝狐疑接过册子看了几眼,狭长的双目都瞪圆了,顿了顿后嘴角带笑,最后没忍住一阵大笑,“居然……居然,难怪能全数俘虏!”

    “还有更有趣的呢。”陆炳凑近刻意小声说:“陛下还记得那个松江秀才钱渊吗?”

    “钱渊?”

    “就是力助官兵守城,嘉定大捷、崇德大捷的那个……”

    “噢噢噢,想起来了,朕还特意嘱咐吏部考功司为其记功。”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还有他的事?”

    “当时杭州城大半兵力都被张经带去嘉兴府、苏州府了,倭寇来袭,威胁杭州、余杭,侵扰运河,钱渊力劝胡宗宪出城迎敌。”

    陆炳很凑趣的将这段经过说的天花乱坠,“就是钱渊做主将毒药换成泻药,据说倭寇爬都爬不动,甚至倭寇首领沈南山大骂此举太过缺德!”

    “哈哈哈!”这些日子苦闷的嘉靖帝难得的第二次大笑捧腹,“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倭寇三番两次在此子手上吃亏,还真是倭寇的克星啊!”

    “此子前年中秀才,松江府案首,说不定后年就能登科,到时候让他说一段评书。”黄锦在边上凑趣。

    “华亭钱氏,少年英杰,于国有功,如何能如此轻辱。”嘉靖帝笑骂了句。

    黄锦笑嘻嘻不再说话了。

    看嘉靖帝情绪还不错,陆炳这才从怀里取出奏折,“嘉兴一战后,南下督战的聂豹启程回京,路途遥远在通州病倒,让驿站送上奏折。”

    嘉靖帝笑声一停,眯着眼接过打开,“想致仕归乡……他想干什么……”

    臣子说要辞官致仕,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真的想滚蛋,只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但从没有想过徐阶会对聂豹出手,嘉靖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敏锐的发现,其中应该有些自己还不清楚的古怪。

    替聂豹递上奏折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陆炳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候,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小太监紧张的捧着奏折跪在门外。

    入夜后还有奏折送来,只有一种可能,刚刚送到的军报。

    片刻后,暴怒的喝骂声在殿内响起。

    在苏州城下分兵的五千倭寇连续击败王崇古,回援的任环,越过长江攻陷靖江县,倭寇烧杀抢掠,仅仅靖江县一地就有数千百姓丧生。

    陆炳垂下头,闭上眼睛,这封军报送来的时机太巧了,太巧了,也不知道是严嵩还是徐阶出的手。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只会将怒气发泄到张经、李天宠甚至刚刚递上致仕奏折的聂豹身上。

    饶是陆炳久经宦海,也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这是赶尽杀绝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斗殴

    陶宅镇。

    码头上人头耸动,一艘艘船只陆续靠岸,衣着不一的兵丁陆续下船,几辆马车、轿子正在码头上等候。

    “让开,让开!”一个神色傲慢的青年带人将兵丁驱散到一边,整理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转头看总督大人的官船很快就要靠岸,青年并没有留下露个脸,而是带着人去收拾宅院。

    方浩言虽然只是个仆役,但在总督衙门的地位算不上低,众人都知道这人入了张总督的眼,已经被收入门下。

    想往上爬,就必须弄清楚主子想要什么,方浩言得意的走在街道上四处扫视,张总督性情如火,刚烈异常,秉性爽直,如果能提前安排好,自然是加分的。

    可惜是临时决定转道陶宅镇,不然就通知华亭县,除了安排周到之外,自己还能落点银子进腰包。

    不过一想到华亭县,方浩言就心里一阵不舒服,他记得很清楚,半年前自己冒险去崇德县报信,时任浙江巡抚的屠大山令俞大猷回援余杭,但那个华亭秀才将自己硬生生撵走。

    要不是屠大山被锁拿入狱,张总督紧急赴任,自己只怕下场堪忧。

    据说那人在杭州,可惜碰不到了……方浩言有些惋惜,不然真想给他做点手脚,他知道总督大人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年英杰并不感冒。

    “这就是双江公驻地?”方浩言进去逛了一圈,点头道:“就这儿吧,只是小了点。”

    “的确小了点。”一旁的同伴也如此说,“跟过来的亲兵就有好几百人,还有那么多大人的随从。”

    “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方浩言不停指着两旁的宅院,“把拦着的墙都给拆了,连成一片,这次王江泾大捷,现在又很可能擒杀倭寇首领徐海,说不定过些日子总督大人要大摆宴席!”

    ……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把精致玲珑的紫砂壶,坐在石凳上的钱渊拎起壶,壶嘴塞进嘴里抿了口。

    没外人在,钱渊实在懒得弄一套茶具出来,小巧瓷制茶盏一不小心就得碎,实在是装模作样。

    杨文将简单绘制的地图铺在石桌上,仔细研究了半天才问:“少爷,那厮怕是逃不掉了吧?”

    “谁知道呢。”钱渊也很意外,徐海被田洲狼兵死死咬住,至今还在金山一带对峙,找不到机会逃脱。

    刚从外面回来的张三撇嘴道:“那位总督大人还真心急的很……”

    钱渊叹了口气,他倒是挺理解张经的,如果能擒杀徐海,自然是最好。

    但问题是盘踞在金山的徐海如今手下只有两千多倭寇,而王江泾大捷中被斩首的倭寇也就一两千,剩下还有好几千的倭寇正在苏州、嘉兴一带到处逃窜。

    真希望张经没有将剩余的狼兵也调过来,要知道在苏州城下分兵的那股倭寇如今正在江北肆虐。

    钱渊真怕这边张经为了争功却没能擒杀徐海,而且还后院起火。

    张经的下场已经注定,但钱渊绝不希望倭寇还能横行无忌,四处劫掠。

    钱渊这边还在长吁短叹,突然一阵杂音传来,他茫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高墙。

    “轰隆!”

    高墙轰然倒塌溅起满地尘土,三四个手持铁锤的壮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什么人!”

    杨文一把抓住腰刀挡在石桌之前,张三利索的从怀里掏出哨子用力一吹,片刻间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密密麻麻的护卫涌入前院,持枪挥刀,凶神恶煞。

    “砰!”

    “啊啊啊!”

    对面汉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手一松,铁锤落下正好砸在他脚上。

    钱渊安然坐在石凳上,转头遥遥看了眼相距不远的那处宅院,心里猜测估摸是张半洲驻扎陶宅镇,想扩展那处宅院。

    虽然心里有一丝同情,虽然那是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而来悲惨下场的人物,但钱渊并不打算怼上去,张经什么时候倒霉不知道,自己怼上去,只会吃个眼前亏。

    反正这处宅院是聂豹分配的,自己也算不上户主,钱渊起身安排人收拾东西换个地方。

    “都小心点。”杨文不满的挥手让人看住那几个汉子,张三领着人牵出马匹,搬运粮食,还将之前置办的家具也搬出来。

    方浩言缩在缺口那侧,小心翼翼的踮着脚尖看着那还坐在石凳上的青年。

    那人安之若素,从容不迫,甚至还有心情拿起紫砂壶喝上两口茶……

    方浩言死死咬着牙,他知道自己和对方之间是天差地别,但还是无法抑制心头涌上的那丝情绪,似乎是嫉妒,似乎是愤恨,但可能更多是想看到对方被撕下面具,狼狈不堪的模样。

    方浩言悄悄退去,很快,十几个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出现在缺口处,尖锐的呼喝声响起,听不懂的蛮语喷涌而出。

    “不是田洲狼兵。”杨文立即做出了判断。

    对面的狼土兵看这边无动于衷,干脆大大咧咧走进来,直接上手抢过两位护卫抬着的半扇猪肉。

    杨文回头看了眼钱渊,那边狼土兵又顺手抓了两只肥鸡,这都是昨天刚买来准备犒劳兄弟们的。

    钱渊无语的抽搐了下嘴角,看来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府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

    “算了,算了,过几天就回杭州,到时候任你们吃饱喝足。”

    如果要劝瓦老夫人率田洲狼兵留下,补给这方面绝不会敷衍了事,钱渊琢磨胡宗宪能弄到那么多钱粮吗?

    更何况田洲狼兵斩首颇多,赏银也是一笔大数目。

    这边钱渊还在发散思维呢,冷不丁手一空,紫砂壶居然都被狼兵摸去了。

    太过分了,得寸进尺啊!

    钱渊平日里看似温文儒雅,做事喜欢计较利益得失,但骨子里从来是个桀骜不逊的家伙,当年在刑警队里就因此多次被处分,几次直面倭寇也养就了他的傲气,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杨文还在犹豫间,钱渊已经一个箭步窜上去,一记右勾拳狠狠击中狼兵的脸颊,然后一个飞踹将其踹出三丈远。

    一秒钟的沉默后,叫骂声、喝彩声轰然响起。

    蜂拥而来的狼兵们在缺口处被硬生生拦住,护卫们虽然不持兵器,但也习惯性的摆出前后阵型,并且举起三根狼牙筅挡在最前面。

    这次跟着钱渊来的护卫五十多人,之前留给聂豹的十几个护卫也已经归队,加起来七十多号人,硬是将陆陆续续赶来的百多狼兵从院子里撵出去。

    钱渊这段日子憋了一肚子气,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发泄发泄,他不顾杨文、张三的阻拦,冲锋在先,连续放倒了七八个对手。

    永顺州狼兵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阵型布置都远远比不上田洲狼兵,这一番斗殴打得他们鬼哭狼嚎,街道上的青石板上血迹连连。

    最后狼兵头目忍不可忍,拔刀在手,对面的护卫立即安静下来。

    头目冷笑两声,在嘉兴府也不止抢了一两次了,哪一次不是收获满满,哪一次被抢的不是心甘情愿,居然敢反抗,真是反了天!

    但很快,狼兵头目嘴角的笑容就消失不见,畏缩的往回退了两步,忍不住伸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前头护卫举着三根狼牙筅盯着,后面几十个护卫迅速从院里搬出大量兵器分发下去。

    长枪、腰刀、盾牌、短矛,应有尽有,虽然摆出的阵型看上去有些古怪,虽然阵中无杂音,但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凛然杀气。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脉

    看看那如林的枪阵,再看看青石板上的点点血迹,还有被踢倒跪在地上的狼兵,以及站在阵中面色阴冷的钱渊,胡宗宪觉得有点头痛。

    早在来浙江之前就听闻钱展才的大名,之后又陆续几次接触,前段时间还并肩作战,胡宗宪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位松江秀才看得清清楚楚,但没想到对方也会打架……

    不过胡宗宪突然感觉一阵轻松,都说钱展才心机深沉,但毕竟那是个年未满二十的青年,有些血性,有些火气也是理所应当。

    转头看了眼才刚刚开始布置的临时总督府,胡宗宪悄悄撇撇嘴,虽然狼兵头目是哭着喊着去告状的,但他不觉得钱渊会吃什么亏。

    也是,这家伙从来不肯吃亏,就算刚才这一架,将近两百的狼兵被揍的惨不忍睹。

    “你安排狼兵入驻那栋宅院,这才和那人冲突?”张经皱眉又问了遍。

    方浩言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但同时眼神躲闪,张经知道八成是这小子在捣鬼,无论如何钱展才都不是那种无故惹是生非的人。

    大踏步走出府门,张经一路径直走到狼牙筅之前,一眼瞄去,对面盾牌之后,钱渊正冷然直视。

    “你是华亭生员,召集护卫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哪里来的如此多军械?”

    “无甲,无火器,不违例。”钱渊的回答干脆利索。

    张经哼了声,“放人。”

    “道歉。”

    钱渊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但毫无疑问,张经觉得自己亲自出面已经给足了面子。

    张经原本就红润的脸变得一片紫红,他压低声音厉喝道:“钱渊,本官是给双江公一个面子,立即放人!”

    钱渊沉默片刻后,放声道:“田洲狼兵跨十八府洲远道而来,多方绝不接纳,但瓦老夫人领兵有方,秋毫无犯。

    今日总督大人率永顺州狼兵初至松江,狼兵随意砸墙入屋,劫掠民间,肆无忌惮!”

    “如若总督大人强令,钱某人不敢违抗,但从今日起,狼兵劫掠便是理所应当!”

    钱渊冷笑道:“钱某虽是小小秀才,但却是松江人氏,护卫乡梓乃应尽之责。”

    “如此罪过,总督大人背得起,钱某背不起!”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苏州同知兼任吴淞道兵备副使任环咂咂嘴,低声道:“早就听闻钱展才牙尖嘴利,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今天是占了理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这是建立在他知道张经很快就会遭殃的基础上。

    不过,钱渊无所畏惧,但他忽略了自己在东南文武官员中的地位和人脉。

    浙江巡按吴百朋很是无语,在苏州府分手后他一直留意钱渊的消息,临平山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他还特意遥遥置酒相庆,没想到再见面时却和张经硬碰硬的怼上了。

    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李天宠,吴百朋无奈的上前,“总督大人,些许小事而已,何至于动气,吴某和展才有份交情,就交给属下吧。”

    但张经的性格特点或者说弱点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他性情刚烈如火,眼中不容沙子,而且气量稍显狭窄。

    王江泾大捷让张经志得意满,在知道聂豹北上回京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是东南擎天一柱,在这种情绪下,他如何忍得下对面那冷言冷语的区区秀才。

    “总督,前些日子倭寇攻杭州,满城皆惊,钱展才毅然出城击贼,于临平山助官兵大破倭寇,俘虏四百有余。”胡宗宪笑吟吟的添油加醋,“当时钱展才率领就是这些护卫,他们都于国有功啊。”

    张经嗤之以鼻道:“又是自身不损一人?”

    “总督大人如何知晓的?”

    张经不再理会胡宗宪,向前几步,两根狼牙筅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小道,对面如林长枪正平放直指。

    “放人,本官不在追究。”张经盯着钱渊的双眼,“不然……如今浙江副总兵卢镗正率兵驻扎在镇外。”

    “道歉。”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好,好!”张经霍然转身,大踏步离去。

    钱渊低头看了眼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几个狼兵,这帮永顺州狼兵实在不是什么好鸟,而且战力也普通的很,远不如归顺州狼兵、田洲狼兵。

    “展才。”胡宗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了,“他用卢总兵来压你……”

    钱渊也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招手示意整理阵型,七八十个护卫压着十多个狼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镇外走去。

    “展才!”一声高呼传来。

    一脸焦急的卢斌死死勒住战马,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近处,“怎么回事?”

    “刚才总督有信使来,召军入镇……”

    “你怎么会和总督大人起纠葛?”

    一连串的问题扔过来,钱渊耸耸肩不以为意,今晚的事只是个小插曲而已,自己出了口恶气,将之前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去,倒是件好事。

    而总督府那边,张经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卢镗,感觉之前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仓促。

    “天下皆知,是总督大人召集狼兵抗倭。”卢镗情真意切的劝道:“如若狼兵劫掠民间,损的是总督大人的名望,只怕朝中也多有议论。”

    看张经板着脸不吭声,刚刚赶到的吴淞道副总兵董振邦上前两步,轻声道:“毕竟这是松江府。”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这里是徐阶的乡梓,一旦消息传开,朝中御史说不定就要盯上你张经了。

    张经心头的火气依旧汹汹,但怪异的情绪油然而生,胡宗宪、吴百朋、卢镗、董振邦,这些都是自己依为助力的文武干才,即使是看不顺眼的胡宗宪,张经也不得不承认其文韬武略的能力。

    而他们却都在为钱渊说话,而且隐隐指责自己。

    似乎俞大猷和他关系很好,他们在崇德大捷中并肩而战。

    对了,据说他对田洲狼兵颇有恩惠,和首领瓦老夫人交情甚笃。

    张经脸色一变再变,虽然他如今骄横至此,但也明白一个道理,说到底今天是他不占理。

    而且卢镗、董振邦的话说的很对,张经因为是自己召集狼兵,所以将他们视为心腹,但如果狼兵在东南作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大堂角落处的胡宗宪忍不住又在偷笑,如若不是钱展才在东南文武官员中如此的影响力,赵文华又怎么会一来浙江就盯上他呢?

    这一点赵文华早就知道,胡宗宪早就知道,聂豹也早就知道,只有张经似乎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一枚看似不起眼,但自己却很难动得了的棋子。

第一百六十三章 虚报战功?

    金山前线正打的如火如荼,徐海拼了老命狂冲猛打,田洲狼兵渐渐有不支之像,好在俞大猷率兵赶到堵住了缺口。

    如今徐海被围困在被他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的金山卫所原址,距离海岸线十几里路,始终无法突围。

    理论上,前线战事顺利,后防理应气氛融洽,但陶宅镇……至少今天的陶宅镇陷入一片古怪氛围中。

    距离陶宅镇七八里外的小村落中,钱渊在心里盘算张经还有多少时间,徐海是不是能够被擒杀……

    如果徐海死了,按照历史进程……如果自己看的历史书籍没有又扯个弥天大谎的话,在汪直被诱杀之前,东南沿海将有一小段平静的时光。

    “钱兄弟,你不去?”二把刀大大咧咧的走过来,手中还拎着一直瘦不吧唧的野兔。

    “不知道我被双江公赶出来的?”钱渊翻了个白眼,“张总督能让我进总督府的大门?不可能!”

    二把刀丢下野兔,一脚踩上去,刚翻身要逃的野兔被踩得一命呜呼,“双江公当时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二把刀就在钱渊逼视的眼神下闭了嘴。

    但钱渊能让二把刀闭嘴,却不能让如今总督府大堂内的众人闭嘴。

    堂内坐着的要么是手掌重兵的将领,要么是松江府本地的官员,再要么是在东南抗倭中分量不轻的文武官员。

    总督大人端着架子还没出来,众人自然要找些话题聊聊,于是,那个至今还和张经怼着谁都没退一步的松江秀才成为了话题中心。

    李天宠有点心糟,他是跟张经跟的最紧的官员,也差不多是大堂内仅有的和钱渊没有正式打过交道的官员。

    “三岁看到老,七八岁的时候,华亭县人都说钱展才有鹤滩公遗风。”胡宗宪脸色肃穆,嘴唇微启动,“他那性子……对着倭寇都不退一步,对上总督大人就会退?”

    “老僵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啊。”吴百朋苦恼的叹了口气,“永顺州那些狼兵至今还被扣在他手上……”

    “那倒没事儿,我看过一次,好吃好喝招待着呢……虽然名义上是展才说不能虐待俘虏,但也没人专门做牢饭,估摸着赶都赶不走。”

    胡宗宪随口解释着,眼角余光瞄着李天宠,这位在升任浙江巡抚前不过是徐州兵备道副使,不管是从官职前景上还是实际权力都不比自己这个前湖广巡按强。

    胡宗宪不指望一步升天,目前他最有可能取代的,就是李天宠。

    和两位文官不同,俞大猷、卢镗两位东南名将先讨论的是战局,之前跟着张经到陶宅镇的苏州同知任环已经领兵回援常州府,如今倭寇在丹阳那边闹得正欢。

    任环加上应天巡抚曹邦辅不说能剿灭这股倭寇,至少驱赶是没问题的,毕竟大部分倭寇已经离海。

    倒是苏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境内还有不少倭寇四处劫掠,这几地的文武官员、士绅的求救信、告状信漫天飞舞,奈何张经铁了心要先擒杀徐海。

    很难说张经的做法是对还是错……至少目前卢镗、俞大猷没有这样的判断能力。

    之后两人才聊起钱渊,这个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让他们关系融洽的传奇人物。

    其实卢镗和俞大猷不熟,一点都不熟,前者跟着朱纨绞杀双屿寇巢,虽然朱纨请求调任俞大猷,但当时的两广总督欧阳进德没放人。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俞大猷才调任宁绍台参将,当时的卢镗还蹲监狱呢。

    但如今有钱渊这个纽带,俞大猷和卢镗迅速熟悉起来,毕竟两人都是欠了那厮大笔大笔人情的。

    “是啊,其实嘉兴府谁不知道……崇德一战,俞某人身受重伤,前靠卢游击英勇奋战,后靠钱展才掌控大局。”俞大猷坦然道:“实是天下少见的少年英杰。”

    “更值得一赞的还是其气节。”卢镗沉声道:“嘉定一战,关键时刻两次率兵出城;崇德一战,城头血战亦不退缩;杭州遇袭,临平山一战尽显胆气。”

    “哈哈哈……”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嘲笑声,如今谁都知道那股倭寇是如何被俘虏的。

    “说起来实是惭愧的很。”俞大猷笑道:“这几年间,从嘉定到崇德再到杭州临平山,死在展才手上的倭寇只怕比我还要多。”

    “是啊,嘉定大捷斩杀倭寇数百,崇德一战斩杀倭寇千余,临平山……俘虏了四百多!”

    周围的笑声夹杂着一丝敬佩,一丝苦涩。

    这时候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还没算华亭一战呢,率护卫百人击溃百余倭寇,自身不损一人,斩杀倭寇三十有余,这可是大功。”

    周围都安静下来了。

    李天宠嘲讽的继续说:“可惜双江公不识货,居然将如此功臣赶走!”

    俞大猷、卢镗虽然都心中忿忿但都不敢说话,毕竟自己是武将,人家是文官;而胡宗宪、吴百朋两人虽然都是文官,但也都是浙江官员,一时也没反驳这位浙江巡抚。

    “中丞大人的意思是?”起身的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这位即是文官也算武将的特殊人物拱手问道:“钱展才虚报战功被双江公训责驱逐?”

    董振邦可不归浙江巡抚管,偏偏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却是个倔强性子,见到不平事,心中就不平。

    李天宠冷然反问:“这事都传遍江南江北,难道不是?”

    钱渊因为虚报战功被聂豹驱逐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版本都有,但有一点,大部分人都认为不折损一人斩杀三十多倭寇是不可能的。

    坐在角落处的侯继高面色通红如血,攥着拳头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谁说双江公因钱展才虚报战功将其驱逐的?”

    “狗屁!”

    身着红色战袍,头发依稀花白,腰间斜跨两柄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迈过门槛,眉间带着勃发怒气,口中毫不客气的训斥。

    “当时老身就在当场,双江公何时责备钱展才虚报战功?!”

    角落处的侯继高霍然起身,拱手道:“那一战就在华亭县城门外,不仅是末将,华亭县数百兵丁、百姓都亲眼目睹!”

    吴百朋起身打圆场道:“中丞大人,钱展才是华亭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十六岁为松江案首,还没中举人就虚报战功……只怕是谣传。”

    一旁的董振邦也劝了几句,看到有人在前面,卢镗、俞大猷也多多少少说了几句,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性情暴烈直爽的瓦老夫人。

    “听说总有这种事,有人在前奋战,有人在后拖后腿!”

    啧啧,瓦老夫人这句话就差没说人家钱渊是岳飞,你李天宠是秦桧了!

    李天宠白皙的脸庞变得黑如锅底,一旁端坐着慢悠悠品茶的胡宗宪心里不由赞了句……钱展才还真够可以的,还没出面呢,这位浙江巡抚已经被怼的颜面大丢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死一般的沉默

    安坐在主位上的张经面色平静,心里有些无奈,眼角余光扫了眼李天宠……我都不折腾了,不搭理那厮了,你倒是来劲了?

    说句实在话,张经还真没把钱渊放在眼里,虽然这是一枚明显分量不轻的棋子。

    虽然人脉广到让张经这个浙直总督都眼红,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等到中了进士能手握实权,张经早就致仕了。

    所以,张经的选择是,不搭理他。

    只要不搭理那厮,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阻力,张经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擒杀倭寇首领徐海,然后回身扫平嘉兴府、苏州府残留的倭寇,然后……

    然后自然是论功行赏。

    到现在张经也算看清楚了,倭寇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根除的,而狼土兵不能久驻东南,他正在打算招募训练新兵,只要这一总督任上不出岔子,等双江公致仕,自己至少能做一任大司马吧?

    张经的视线在面前诸人身上扫过,瓦老夫人明显还心有怨气,胸前起伏不定,田洲狼兵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作战主力,尚需要安抚,对此张经有信心,他和瓦老夫人打过不止一两次交道。

    俞大猷、卢镗都是名将之流,只是手下带着一帮熊兵,湖广调来的客兵比东南沿海卫所兵优秀的地方仅仅是,不会一哄而散将主将丢给倭寇……日后将招募来的新兵让他们训练,他们是张经长期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吴百朋能文能武,上马可治军,下马可安民,放在汉唐当是名臣之流,这是张经最为欣赏的人物。

    张经的视线短暂的在胡宗宪身上停留,这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只可惜……居然巴巴先后跑到王江泾、松江府来抢功!

    堂内寂静无声,众将都在等张经发号施令,行最后一击。

    “咳咳。”张经满意的点点头,轻轻咳嗽两声,示意随从将地图铺开。

    “苏州城下分兵后,徐海尚有万余倭寇,王江泾一战,徐海率三千倭寇溃围而出,到如今不足两千。”

    “虽然只有不到两千倭寇,但战力非凡,多有红衣黄盖的真倭,想要除恶务尽,还需费些手脚。”

    “不错,那些真倭悍不畏死。”瓦老夫人闷闷点头,她这几日心情很是不爽,刚才公然怼上李天宠并不仅仅只是为钱渊讨个公道。

    田洲狼兵死死咬住徐海,但其他官兵似乎并不热心,即使是俞大猷麾下将官也很少冲锋陷阵,这导致田洲狼兵受损极重,瓦老夫人嫡亲的侄儿都战死金山。

    张经威严的目光扫过俞大猷、卢镗,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如同石头落入池塘引起的涟漪,几息之后已经近在堂前。

    “大人,大人……”一个仆役连滚带爬的在堂外摔倒,惊恐的伸手指向身后。

    众人转头看去,个个神色呆滞,眼神中带着诧异和惊恐。

    大踏步走进来的三人身材魁梧,微微落后的两人身披黑色大氅,领先一人身穿大红色绣着龙状物的官袍,三人腰间都斜跨着狭长略弯的直脊佩刀。

    堂内最嫩的侯继高有些茫然,身边的董振邦低低道:“绣春刀、飞鱼服……”

    其实绣春刀并不是锦衣卫的专属,部分宫廷侍卫也会佩戴绣春刀。

    飞鱼服也不是锦衣卫的专属,弘治、正德年间,很多游击以上的武将和六部大臣都得赐飞鱼服。

    但在嘉靖年间,仅次于蟒服的飞鱼服是锦衣卫的标配。

    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这些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侯继高不由张大了嘴巴,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锦衣卫简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在浙江混迹时间最长的卢镗已经认出了领头那人是锦衣卫浙江千户。

    张经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有些呆滞,也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愤慨。

    一个名字在他喉间打转,当年也立下大功被弹劾以至于自杀的朱纨。

    张经完全没想到朝中围绕着自己的风暴,脑子里只疑惑于,自己并没有严禁出海,也没有搜捕海商,为什么会有人弹劾自己,以至于陛下直接派出锦衣卫。

    悄悄躲在角落里的胡宗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原本他还不信赵文华的夸口,如今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严党的实力,要知道这一朝的锦衣卫最得陛下信任,难道严嵩使得动陆炳?

    “半洲公。”锦衣卫浙江千户周宏正倒不凶神恶煞,甚至还行了一礼,“陛下召浙直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回京,立即启程,不得逗留。”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张经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用力抓住周宏正的肩膀,“明日启程,明日启程……徐海今日可擒!”

    周宏正往后退了半步,一甩肩膀挣脱开,目光微凉,“半洲公,陛下亲口传令。”

    张经呆了半响,喟然坐倒,呆呆的转头看向众人,视线所过之处,无人直视,纷纷偏头错过他的视线。

    一刻钟之前,他还是手掌十余万大军的统帅,不久前率军取得王江泾大捷,正准备擒杀倭寇首脑徐海。

    而如今,他却成了被锦衣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虽然没有类似的命令,也没有锁拿二字,但他很清楚,入了昭狱,纵有聂豹回京在朝,也难有作为。

    区区三个锦衣使者,就能在众军环绕之中拿下主帅,这就是皇权之威。

    张经从没想过,也不敢挟军以自保,所以,他只能被押解入京。

    双手摁住椅侧缓缓站起,张经枯干的手掌青筋毕露,从让开的三个锦衣卫中穿过,缓缓走出大堂,花白的头发被劲风刮得一阵凌乱,众人都只觉得心头凄凉。

    周宏正松了口气,转头瞄了眼身子颤抖却不肯起身的李天宠,愣了下后他一挥手,两个锦衣卫撇嘴上前伸手将李天宠搀扶起来。

    对锦衣卫来说,张经的表现是特殊情况,李天宠这副模样才是标配,不这样……他们都觉得是对锦衣卫的不尊重。

    真的是不得逗留,一行人出了府立即启程,堂内的沉默还在持续,直到不耐烦的瓦老夫人发话。

    “怎么办?”

    回答她的还是一片如死一般的沉默。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送(上)

    这段日子人喊马嘶的陶宅镇异常的安静,虽然堂内诸将都没有起身相送,但街道两旁的兵丁都默默注视着阑珊而行的张经。

    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张经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下军营视察训练,这让他在普通士卒中拥有不低的名望。

    当然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拦。

    向来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向来炯炯有神的双眼带着黯然,向来红彤彤的脸色显得灰败,脑后的白发在空中飘舞,张经强忍着不向两旁看去,径直走出小镇。

    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张经绝不敢干出格的事,但下面的兵丁万一遭人煽动,自个儿就是三头六臂也得埋在这儿。

    往东走了五六里路,官道旁停着两辆马车,周宏正吹了个口哨,马夫驱车赶了过来。

    张经木然的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冷不丁听见旁边锦衣卫小校低声道:“那是谁?”

    周宏正、张经都转头看去,不远处官道旁有一座歇脚的小亭,一位青衫书生左手持书卷,右手拾茶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一名身材高大的侍卫在一旁垂手肃立。

    应该只是个路人……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周宏正脑海中,那书生已经放下书卷,转头看来,右手茶盏微微上抬。

    周宏正失笑道:“难道飞鱼服、绣春刀还不够明显?”

    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就算只喜欢琴棋书画决意出仕,但至少应该知道锦衣卫的名号。

    “嘿嘿,也不怪他……”张经脸色愈发灰败,“也不怪他……”

    “什么?”一旁的锦衣卫小校忍不住问。

    “不怪他落井下石……”

    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张经颤颤巍巍的缓缓迈步走过去,周宏正皱着眉头没有阻拦但手不自觉的摁在刀柄上。

    “半洲公。”钱渊起身施礼,取过茶盏斟了两杯茶,笑着看向周宏正,“这位锦衣使者,还望许钱某人送别半洲公。”

    周宏正立即反应过来了,前些日大名鼎鼎的松江秀才钱展才和总督张经怼上,这消息只在松江府、苏州府高层中流传,但锦衣卫自然是不会漏过的。

    也难怪张经说不怪他落井下石,周宏正犹豫片刻往后退了半步,倒不是他有心成全,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几次派信使过来都和钱渊有关。

    “你这秀才倒是胆大。”一旁的锦衣卫小校撇撇嘴,“家中长辈没人教你?”

    钱渊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举起茶盏的张经哼了声,“东南何人不知钱展才的胆气?”

    “为势所迫而已,说不上什么胆气。”钱渊温和笑道:“钱某人惜命怕死,自然要准备万全。”

    周宏正眉头一挑,转头看见亭子外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有人迹出没。

    “嘀!”杨文拿出哨子用力一吹。

    草丛中、小树林里、一旁的小山坡上立即闪出五六十人,或手持长枪、狼牙筅,或腰间佩刀,手拿弓箭,隐隐将亭子包围在中间。

    三个锦衣卫慌张的拔刀在手,四处张望。

    张经叹了口气,“还是不动手的好,两个月前,百余钱家护卫对峙百余倭寇,不损一人,斩杀三十余倭寇。”

    “不都说我谎报军功吗?”

    “嘿嘿,几十个护卫将两百多狼土兵打的哭爹喊娘……”张经摇头道:“别人或许存疑,但老夫知道,这一定是真的。”

    “眼见就要过年了,明前龙井早就没了,就算有……半洲公也未必肯喝。”钱渊又斟了杯茶,“这是松萝茶,配上吴淞江水,还请半洲公不要嫌弃。”

    周宏正无语的靠在柱子上,挥手让三个手下退下,好奇的打量着钱渊,看这模样不像是来落井下石的。

    张经愣愣的盯着面前的青年,半响后才迟疑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半州公正德十二年进士,平定瑶民叛乱,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总督两广军务。”

    钱渊悠悠道:“当今朝野上下,文臣领军,无出其右者。”

    张经的脸色有些惨白,但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丝弧度,似乎又回到了那些统领大军、意气风发的岁月中。

    很快,张经回过神,凝神看向钱渊,原以为这位松江秀才是来落井下石的,没想到……

    虽然也理解那些一言不发的部下、同僚,但在沉默中走出陶宅镇的张经内心深处难免落寞。

    突遭大变后的张经终于恢复几分精神,在心里盘算钱渊到底想说些什么。

    “但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半州公整理军务,对上对下都失之以刚,令人大失所望。”

    钱渊话题一转,双眼直视张经,缓声道:“你从来没想过双江公为什么会主动南下督战,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双江公的秉性……我知道,虽然你们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被视为同党……”

    “但你们并不是同党。”

    一旁的周宏正听得糊里糊涂,张经的嘴唇在微微哆嗦,他自然是听懂了的。

    聂豹主动南下督战很大程度在于赵文华,在他的计划中,张经不应该也不能和赵文华直接对峙,而已聂豹的身份是能稳稳压制得住赵文华的。

    虽然聂豹是督战苏松两府,但并不是不能去浙江杭州。

    但半年前聂豹刚刚抵达苏州,张经立即北上相聚,婉转的拒绝了聂豹前往杭州。

    为了不影响大局,聂豹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去松江,之后……不希望发生的事总是会一一出现。

    赵文华希望能在这场大战中突显存在感,而张经刚烈如火的性格让他和赵文华公然撕破了脸。

    “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中权柄最重的,半州公……虽然有这个资历,也有这样的才能,只可惜气量稍窄。”

    钱渊的话尖锐直接毫不客气,“赵文华想行募兵制,所以总督衙门就拒绝。

    双江公顾全大局,总督衙门就不管不顾松江近万兵马的粮草供给。

    只因为永顺狼兵是你一手引援而来,所以你对其偏袒。”

    周宏正咽了口唾沫,如浙直总督这样的大人物即使进了诏狱,锦衣卫除了陆炳之外,都不会有人如此尖酸刻薄的指责。

    和搜集的资料一模一样,这个松江秀才真是舌厉如刃,脸色苍白的张经虽然坐在圆凳上,但身子摇摇欲坠,一副想将就木的模样。

    就在此时,钱渊起身长揖一礼。

    “钱某人身为华亭人氏,谢过半州公这半年殚精竭虑,扫灭倭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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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