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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狂风徐徐     脸谱下的大明txt下载     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送别(下)

    亭子里陷入一阵沉默,钱渊泰然自若的直起身,张经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周宏正,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召回京都,但这松江秀才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大大咧咧,实在是出人意外。

    依靠在柱子上的周宏正没有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

    锦衣卫消息灵通的很,他很清楚,王江泾大捷是朝中公认的,而张经的罪名和这场大捷并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王江泾大捷造就了张经如今的惨状。

    钱渊没有停下,继续说:“虽然诱敌深入其实是败笔,倭寇连败诸路官兵攻苏州城,之后又分兵劫掠常州府、通州府……但是!”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自嘉靖二十八年,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从台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到松江府、苏州府、嘉兴府,卫所兵不堪战,往往遇敌则溃,生民涂炭,水深火热,万民哀嚎。”

    “王江泾大捷,实是自抗倭以来第一胜战。”

    “张经张廷彝这个名字,注定将在史册中留下印记。”

    沉重的喘息声传来,张经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对他这个相对单纯的传统士大夫而言,生前立功,死后留名,这几乎算得上他终生最高的目标了。

    一旁的周宏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个松江秀才看似年轻,但绝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今天突然现身送别,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恭维话?

    “但是,大捷之后,主帅易位,必然士气大落,客兵又不能久驻东南。”

    “徐海尚未被擒杀,汪直在日本占地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

    “所以,倭寇复燃几乎不可避免。”钱渊轻声道:“半洲公可有对策?”

    周宏正忍不住用力咳嗽两声,拜托,你钱展才当我这个浙江锦衣卫千户是死人啊?!

    这些话难道不应该是窃窃私语?

    张经也敏锐的发现,钱渊坦然自若的在锦衣卫面前说起这些……这厮今天的目的绝不单纯是来送别的,于是他闭上了嘴巴。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半洲公任浙直总督,掌六省兵马,又调广西狼兵。”

    “虽然半洲公当年征战广西,多和土司交好,永顺、归顺、保靖狼兵无不唯半洲公马首是瞻……”

    “但狼兵并不是半洲公的。”

    这次不仅仅是周宏正,张经也听得懵懵懂懂。

    “狼兵在东南沿海最富战力,王江泾一战也立下大功,但他们也劫掠百姓,骚扰村舍,甚至杀人越货,昨日传来消息,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县外劫掠百姓,险些和浙西参将汤克宽火并。”

    钱渊看了眼张经,又侧头瞥了眼周宏正,缓缓道:“唯有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兵,冲锋在前,断后在后,奋不顾身,死战倭寇,又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将茶盏的残茶泼了,钱渊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往前推了推,“倭寇复燃,客兵中唯有田洲狼兵能担此重任,还望半洲公明鉴。”

    张经心里模模糊糊,但依稀听出了点意思,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召回京都,但可以肯定,狼兵劫掠百姓很可能是罪状之一,更何况外人一向将狼兵视为自己最为倚重的客兵。

    张经一倒,朝中诸公必然不会允许狼土兵还停留在东南沿海,说的更直接些,下一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也不希望看到一支自己几乎无法掌控的部队。

    这松江秀才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张经能够保下这支田洲狼兵。

    从小处说,有田洲狼兵在,松江府很可能安全系数大增,这对华亭人氏的钱渊很有好处。

    从大处说,有田洲狼兵在,倭寇多少会有些忌惮,这会给下一任浙直总督留下整合军备的时间和空间。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的请求是为公,不为私。

    从手段上来说,钱渊之前的恭维只是铺垫。

    所以,钱渊并不避讳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他甚至希望后者将这番话报上去,那位身负奇才的陆炳想必是能看得清楚的。

    长久的沉默后,张经抖着手拿起茶盏抿了口,低声道:“朝中不会允许狼兵久驻东南。”

    “晚辈知道。”

    “募兵制势在必行,老夫原计划让俞大猷、卢镗在严州府招募新兵训练。”

    “但新兵短时间内难当大任,所以才需要田洲狼兵挡一阵。”

    “瓦氏肯?”

    “晚辈去劝,如若补给、赏银都能到位,理应不难。”钱渊慢条斯理道:“但首要的是,田洲狼兵和永顺、归顺等地狼兵是不同的。”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必须让朝廷清楚,田洲狼兵是乖宝宝,不是永顺狼兵那种熊孩子……而这些,朝廷很可能会直接采用张经的供词。

    张经眼中透出复杂的神色,久久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起身叹道:“小小秀才,尽早登科吧。”

    看着张经缓缓起身离去,钱渊拱手行礼,这位老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虽然气度狭窄,虽然一度骄横,但总归保持着一个传统士子的心性。

    张经饮下这杯茶,这是无言的承诺,钱渊这一礼并不为过。

    “真是有胆有识。”周宏正走进几步笑道。

    “怎么说?”

    “能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坦然的并不多,还琢磨着要透过锦衣卫往上递消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周宏正小声说。

    毫无疑问,周宏正看穿了钱渊的心思,锦衣卫出动押送张经、李天宠回京,他们自然是下昭狱,那必定会过陆炳的手。

    钱渊毫不避讳周宏正坦然直言,自然是希望他将这一切报上去,陆炳是朝中对嘉靖影响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其实这也是钱渊无奈之举,为了锁死聂豹的入阁之路,徐阶、严嵩一起出手对付张经,而陆炳是唯一的选择。

    真希望史书上陆炳“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的评价不太离谱。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微微侧头,视线落在石桌上。

    正要离开的周宏正哈哈一笑,迈步过去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角道:“本官是浙江人。”

    看着两辆马车离去的背影,钱渊在心里久久叹息,仅仅半年,张经和历史上一样离去,接下来应该就是胡宗宪的时代了,他能够担当重任吗?

第一百六十七章 恰到好处

    张经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大堂内依旧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

    大战在即,主帅被召回京都,而且押送的还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张经这次八成是有去无回了。

    每个人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都是东南沿海抗倭的中坚力量,但大都和朝中诸公没有直接的联系。

    不过,很快,大部分人都确定了,下手的应该是严嵩。

    因为匆匆赶来的杭州信使告知众人,赵文华昨日已从余杭启程,今日将抵达松江府。

    如今盘踞在松江府的数万大军中,有资格临时指挥大军的只有文臣,俞大猷、卢镗是不会犯这种忌讳的,但无论是吴百朋还是胡宗宪都是浙江官员,没有名义来指挥苏松地区的军队。

    毫无疑问,奉旨南下督战的赵文华是有这个名义的。

    但问题是,这边张经前脚刚刚被押送回京,你赵文华后脚就来陶宅镇抢功……要说不是你背后干爹严嵩下手,鬼都不信啊!

    谁都知道赵文华不是个好伺候的,谁都知道赵文华算不上什么宽宏大度的人,谁都不敢招惹赵文华背后的严党……

    所以,虽然心里焦急,但众将留在临时总督府内等候这位赵大人,与此同时,各种消息都被送到这里。

    徐海今日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什么鬼算盘。

    归顺州狼兵在嘉兴府围剿倭寇,嘉兴知府供给不利,狼兵纵兵抢掠百姓,杀十七人。

    张经被锦衣卫押送入京一事已经散播开,驻守金山的官兵有不稳迹象。

    送来的消息有好有坏,堂内众人分散聚拢开始小声议论,当钱渊于陶宅镇外送别张经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堂内安静非常。

    胡宗宪低下头,目光狐疑,之前赵文华交代过他和钱展才是有默契的,为何钱渊会去送别张经?

    吴百朋眼中透出一丝敬佩之意,也带着一丝担忧,毕竟钱渊太过年轻,还不知这一朝的锦衣卫如何权势滔天。

    武将们也都是人精,个个一声不吭。

    两个时辰后,一艘官船抵达陶宅镇码头,带着一丝翻身把歌唱的报复心理的赵文华大步走进临时总督府。

    赵文华那得意又带着逼视的目光让几乎所有人都垂下头,能够在张经被押送之后及时赶到陶宅镇,如若能擒杀徐海,那南下督战的赵文华将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惊惶的情绪几乎在每个人心头滋生,立下大功的张经被锦衣卫押送入京,那自己呢?

    是不是会步张经后尘?

    赵文华会不会赶尽杀绝?

    低下头盯着地面的卢镗在心里琢磨,这次会不会又去蹲几年监狱?

    堂内众人只有两人没有垂下头,一个是胡宗宪,另一个是瓦老夫人。

    不是瓦老夫人不懂权衡利弊,田洲狼兵被调到嘉兴打了那场王江泾之战,之后又追击徐海,军械、兵力损失不小,最关键的是补给跟不上了。

    听了瓦老夫人的要求,赵文华阴测测笑道:“途径嘉兴,听闻狼兵四处劫掠,人称倭寇去,狼兵来……”

    话说到一半,赵文华猛地住了嘴,因为瓦老夫人手摁刀柄往前走了两步。

    果然,特么和钱展才搅合到一起的都没什么好东西!

    “老夫人,杭州府衙那边会调配物资补给。”胡宗宪不得不在赵文华眼神暗示下出面。

    但瓦老夫人明显没那么容易被糊弄,摁在刀柄上的手没有松下来的意思,“此次出战,横跨十八府洲,跋涉两千里,也该回去了,还望赵大人拨付赏银。”

    “老夫人,前些日子在下驻守昆山、嘉定,先从太仓州拨付一些补给如何?”吴百朋忍不住劝道:“王江泾一战,田洲兵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还望老夫人……”

    “手下儿郎愿杀倭报国,但东南各地除了松江府外无不鄙夷,留下来作甚?!”

    瓦老夫人的话让众人一时无语,王江泾一战,狼兵出力最多,斩获最丰,功绩最大,战死也是最多,但唯独补给、赏银是最少的,各地官府都相当不欢迎狼兵,甚至田洲兵追击徐海时,嘉善县乡勇紧闭城门不许入内。

    “老夫人何出此言?”

    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神色肃穆的钱渊缓步入内,高声道:“何人不知田洲兵勇猛敢战,锐不可挡,何人不知田洲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田洲兵远道而来,各地府洲闭门不纳,但一路依旧秋毫无犯,驻守松江两月有余,斩杀倭寇过千,王江泾一战,击破倭寇,立下大功。”

    “松江、嘉定、太仓、嘉兴,虽对狼兵颇有微词,但民间已处处传唱‘花瓦家,能杀倭’。”

    钱渊对还在装样子的赵文华行了一礼,“赵大人以为如何?”

    得了个台阶下的赵文华赶紧顺着溜下来,立即给钱渊递了个眼神,他并不打算违背之前的承诺,只是文官对武将,汉人对苗人习惯性的打压。

    “展才说的是,田洲兵和其他狼兵颇有不同之处,瓦老夫人勿忧,一切都包在汝贞兄身上。”

    一旁的胡宗宪无言以对,赵文华还真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这种招数用的溜溜的。

    瓦老夫人皱眉盯着胡宗宪,犹疑回头看了眼钱渊,直到钱渊微微颔首,才松开刀柄沉默坐下。

    “梅村公初至松江,可需要晚辈一一介绍?”

    “吴淞道副总兵兼苏松海防道佥事董振邦,坚守上海,两度驰援华亭,擅使火器,松江民间视其万家生佛。”

    “吴淞游击将军侯继高,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去年嘉定大捷,就是他领兵来援,方能全歼倭寇,擒杀萧显,今年数月守御华亭,身披六创不下城头,实是军中骁将。”

    赵文华有些无奈,但也只能起身一一笑着寒暄几句,心里嘀咕只要他们不做妖,自己也不会贸贸然对付他们,你钱展才何必如此。

    “吴淞总兵俞虚江,浙江副总兵卢子鸣。”钱渊笑道:“自倭寇横行东南,两位将军四处出击,多有斩获,又熟悉东南地势,当是日后镇守东南的擎天柱石。”

    从赵文华到来之后的压抑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堂内多了些浮于表面的笑容,多了些虚情假意的寒暄。

    突遭大变,赵文华又急匆匆的赶来夺权,众将惶然,恰到好处出现的钱渊既和诸将交好,又和赵文华保持良好的关系甚至默契。

    一番口舌后,众人认可了赵文华临时统帅的地位……虽然不得不承认,而赵文华也认可了钱渊在东南战局中的地位……虽然知道这厮人脉广,但没想到广到这地步。

    在知道赵文华赶来松江的消息后,钱渊立即赴陶宅镇,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希望,这一战官兵能擒杀徐海,如果再能留下田洲狼兵,在汪直不指挥倭寇疯狂劫掠的前提下,东南沿海将迎来短暂的平静。

第一百六十八章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距离陶宅镇六七里的小村落里,已经是正午时分,但不见炊烟升起,村内充斥着压抑的气氛。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喘着粗气,发了会儿呆后飞起一脚将圆凳踹飞。

    腰佩横刀的杨文、张三都闭气息声,他们都跟着钱渊两年了,知道这位少爷平时和气,言谈间不太讲究上下尊卑,但火气上来却是个狠角色。

    “只能说徐海那厮太过狡诈。”前来报信的李良钦无奈的低声劝道,“志辅也说这是非战之罪。”

    “哼,虚江公这话说给鬼听?”钱渊嗤之以鼻,低声叱骂道:“好大喜功不是错,错的是无自知之明!”

    李良钦和杨文、张三都面露赞同神色。

    钱渊心里充斥着沮丧,在张经被押送入京后这几日里,他费了多少精力,费了多少口舌,才劝得众将暂时归于赵文华麾下。

    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是无用功。

    俞大猷、卢镗、瓦老夫人领兵围剿倭寇,希望能擒杀徐海,但在关键时刻,以为稳操胜券的赵文华贸贸然去了金山。

    张经被押送入京的消息早就在军中散播开,军心已然不稳,赵文华的出现是能稳定军心的,但问题在于,当困兽倭寇冲阵的时候,赵文华居然被吓得一跤从马上摔落。

    这就是典型的废物!

    主帅落马,官兵大乱,徐海趁机从西侧突围,负责堵截的俞大猷没能挡得住,最终徐海领千余倭寇在南汇附近离海遁去。

    李良钦离开后,钱渊久久站在那,功败垂成,徐海这厮还真是有小强命啊。

    年初崇德相遇从钱渊刀下逃生,年末又从大军围剿中遁去,难道还真要他老乡兼命中宿敌胡宗宪来解决?

    这时候村外传来嘈杂声,杨文掀开门帘出去,片刻后回来低声道:“赵文华来了。”

    钱渊哼了声找了个圆凳坐下,直到赵文华干笑着进屋也不理不睬。

    “展才,这不怪为兄……”赵文华苦着脸,“那马是苏州府衙的,没上过战场,鬼知道会尥蹶子将为兄摔下来。”

    “为兄也是着急……”

    “展才?”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钱渊狠狠瞪了眼,“前些日子呆在杭州城听战报不是挺好的吗?那时候怎么不去临平山?!”

    “这不是……”

    “大军环绕,胜券在握?”钱渊长叹一声,“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毁于一旦?”赵文华听的懵懵懂懂,“不至于吧?”

    钱渊气极反笑,“你知道徐海何人?”

    “你只以为他仅仅是个倭寇头目?”

    “自嘉靖二十八年开始,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为首者全都是海商出身,虽然各地多遭劫掠,但总的来说,倭寇战力不强,而且分散各地,各自为战。”

    “直到徐海出现,此人天生就是做强盗的,即使沥港被毁之前,他就以劫掠为生,后统合倭寇,淘弱存强,聚集两万倭寇,这是前所未有的规模。”

    “最重要的是,徐海和日本关系匪浅,他随时都能在日本国内征召武士、浪人……这就是所谓的真倭。”

    “如果能擒杀徐海,派出使者安抚汪直,东南……至少大部分地区都能勉强维持,再从头收拾,募新兵训练成军……”

    “现在徐海遁去……”钱渊叹息道:“只怕嘉兴、松江、苏州这几年再无宁日。”

    赵文华哑口无言,迟疑片刻低声问:“朝中?”

    “万人瞩目之下坠马导致军心打乱,你以为朝中不会得知?”

    “那不怕,就怕有人捅上去……”

    “俞大猷、卢镗没这胆子,敢往上报的唯有浙江巡按吴百朋。”钱渊不耐烦的点头,“我去说。”

    赵文华松了口气,这是他今日特地来此的缘由。

    “之前的约定还有效吧?”钱渊顿了顿,“田洲狼兵那边?”

    “放心,已经从太仓州调集一批物资,优先补给田洲兵。”赵文华干笑道:“刚刚收到消息,刚刚到任的苏松巡抚周珫调任浙直总督。”

    钱渊嗤笑两声,“难怪!”

    赵文华脸有点红,就是因为收到消息新任浙直总督快要到任,他才试图抢先擒杀徐海,结果……

    “此人嘉靖十一年进士,没什么背景,应该和徐华亭也没关系。”赵文华低声介绍道:“据说周珫上奏御倭十难三策,陛下钦点。”

    周珫……这个名字钱渊没什么印象,应该没什么作为。

    历史上张经被押解入京,周珫调任浙直总督才一个月就被罢免,主导者就是赵文华。

    看钱渊依旧面带寒霜,赵文华换了个话题,“还十几日就过年了,回杭州吗?”

    “回。”钱渊板着脸道:“可能去徽州府。”

    “去徽州……噢噢,你叔父在徽州,这是要去读书备考?”

    钱渊点点头,陶宅镇中前后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自己虽然人脉广,虽然是个穿越者,虽然分量不轻,但一个秀才功名是绝不够的。

    “这是正事,南直隶提学官都是南京都察院选派,到时候消息出来,为兄替你搜集例文。”赵文华很是殷勤,看钱渊脸色略微好看点,才问道:“接下来?为兄实在不长于军略,吴百朋、俞大猷又都……”

    说到这,赵文华长叹一声,“明明是徐华亭下的手,偏偏赵某人来背锅……现在谁都认为是我怂恿严阁老下的手,这叫什么事!”

    虽然赵文华这几日对俞大猷、卢镗、吴百朋多有安抚,但这些人都颇为冷淡,赵文华心里也苦啊,又不能将事情揭开说个清清楚楚。

    钱渊毫不客气的怼回去,“谁让你急匆匆赶来抢功,谁得益,谁主谋!”

    在脑海里盘算了会儿,钱渊竖起一个手指,“第一还是田洲狼兵,一定要留下瓦老夫人,不然倭寇上岸侵袭,官兵无力抵抗,这些黑锅都是你来背!”

    “是是是,这次为兄也看的清清楚楚。”赵文华咬牙切齿,他坠马才从地上爬起来,身边大乱的明军差点将他丢给倭寇。

    钱渊竖起第二个手指,“第二是募兵,在浙江、苏松各地募兵,客兵都是靠不住的,田洲狼兵也不可能长期驻守东南。”

    “但不管是留下田洲狼兵还是募新兵,都需要大批银两。”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银子。”

    打战从某种角度就是打后勤,这句话明朝人不知道,但这个道理他们是懂的。

    赵文华也懂,所以他眉头紧锁,要知道明朝财政状况实在令人堪忧,他知道朝中基本是没可能拨银子下来的。

    “展才知道提编法吗?”赵文华低声问,这还是半年前胡宗宪的提议,原准备让李天宠捅出去,可惜这厮没这胆子。

    钱渊听赵文华一番解释后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加派吗?”

    所谓提编法针对的就是明朝三大徭役之一的均瑶,服役者有的是亲自服役,这就是力差,有的是折成银两缴纳,这就是银差。

    提编法将银、力二差编排十甲,一甲不足则提下甲补之,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一年一轮。

    但实际上东南沿海因为战事频繁,一甲不足是常态,这会导致两个问题。

    其一,肯定会出现提前征收的情况,今年提编明年的,明年提编后年甚至大后年的。

    其二,普通百姓再如何压榨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大量的富商可能成为目标,而所谓的富商在东南沿海一般都可以直接视为海商。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他不确定赵文华考虑到这些没有,不过他不准备提醒对方。

    没辙啊,明朝说是富有四海,但实际能抽调出的银子少得可怜,而东南抗倭后面一年下来少说两三百万银子,不加派怎么办?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劝说

    至此,自嘉靖二十八年以来,东南对倭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事就此落下帷幕。

    明军先后出动十余万兵马,以狼兵为先锋,在王江泾取得自抗倭以来最大一场胜利,斩首近两千,淹死也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各地斩杀倭寇合计也有一两千。

    但倭寇在苏州、嘉兴、通州、常州四府烧杀劫掠,生民涂炭,路旁常见枯骨,将近两万倭寇半数逃出海外,还有部分倭寇还在嘉兴府、湖州府盘桓,最重要的是倭寇头目徐海逃出生天。

    当然了,对东南战局来说,造成最大影响的还是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的离去,大胜之后主帅被押解入京,对东南诸军的士气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不过,食园中却是一片欢悦。

    大半个月前,倭寇袭北新关,钱渊毅然出城迎敌,设计俘虏四百倭寇,但大胜之后却意外的第三次奔赴陶宅镇,带回消息的王氏和戚继美都有些惴惴不安,何况谭氏、陆氏和小妹呢。

    如今钱渊安然归来,食园里自然欢欣鼓舞,就连陆树声这老头都过来慰问一二。

    临平山大胜倭寇,无一伤亡俘虏四百倭寇的事迹早已经轰动全城,各酒楼茶馆中都有说书人唾沫横飞,钱渊一扫之前谎报军功的污名,隐隐成为传奇人物。

    “一年多前杭州说书人嘴里,你自幼在大报恩寺出家,佛法精湛,有大神通。”吴百朋好笑的看了眼钱渊,“如今,人家都说你是巴豆修炼成精……哈哈哈哈!”

    “哪个王八蛋写的话本!”

    钱渊也是无语,不是让人宣称是胡宗宪用药的吗?

    怎么到头来还是自己背锅!

    “反正不是什么坏事,街头巷尾都说多亏那把泻药……”吴百朋瞄见书桌上厚厚的一叠纸,探头看了眼,“平泉公出的题?”

    “嗯,之前给了三百题,昨天交上去……三篇。”钱渊有点郁闷,这几个月自己哪里有心思做八股,陆树声这老头昨天在母亲和叔母面前将自己狠狠批了顿,然后又留了一百题。

    “哎呦,好些截搭题,还有无情搭。”吴百朋摇摇头,“现在乡试大都是正题,很少出截搭题。”

    “那平泉公是在整我。”

    吴百朋自幼贫寒苦读才有机会出头,有点羡慕,“平泉公在翰林院里名望颇高,日后你入了翰林,有你的好处。”

    钱渊斜着眼,“都说我钱展才说话不中听,谁知道惟锡兄也牙尖嘴利啊!”

    都是走科举正途的,一看就能揣摩个**不离十,钱渊那手八股只能说中规中矩,碰到苛刻的考官说不定连乡试这关都闯不过去,哪有进翰林院的资格。

    “哎,这不是近墨者黑嘛。”

    “呸,明明这是近朱者赤。”钱渊两眼一翻,靠在太师椅上,端起紫砂壶,“那事儿想的怎么样了?”

    吴百朋脸上的笑容渐渐泯灭,叹了口气坐下喝了口茶,“我吴百朋身受皇恩,又是陛下钦点巡按浙江,如何敢不报?”

    所谓的皇恩意思是吴百朋原名吴伯朋,中进士后嘉靖帝心血来潮亲自为其改名,去人从百,这才改名为百朋。

    “那就要看惟锡兄想做什么了。”钱渊轻飘飘道:“是想博个清名毅然上书,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会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就此被罢官免职,眼见乡梓之地沦为倭寇口中食,也只能捶胸顿足……”

    “或者忍一时之痛,曲意逢迎,编练新军,以镇东南,解万民于倒悬,以图他日。”

    钱渊抿了口茶,起身踱了几步,“精钢宁折不为钩,虽能留清名于世,甚至能名留史册,但对东南战局,乃至纷乱朝政有何益处呢?”

    “忍一时之气,虽可能遭士林讥讽,于名声有损,但可解百日之忧……”

    吴百朋眼神复杂的看着侃侃而谈的钱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展才,你和赵文华……”

    “你总不会认为,我钱展才投靠严党吧?”钱渊笑了,“再说了,小小秀才放在严阁老、小阁老眼中?”

    “你钱展才的分量……至少在东南分量不低。”吴百朋摇摇头,“但这次赵文华于陶宅镇夺权,你在其中……何况你又和胡宗宪一同于临平山抗倭。”

    “我知道,你不会依附严党,但多有人言……你钱展才左右逢迎,不亦乐乎。”

    “何来的左右逢迎?”钱渊大笑摇头,“徐璠是我仇家,钱徐两家上一代就有仇怨;严党被东南士林视为祸及天下的奸党,难道要我小小秀才坚拒赵文华于门外,才符合他们心意?”

    “一群白痴!”

    “还不如另一个秀才徐文长,那厮虽然讨人厌,但至少有胆子上阵杀倭,也能出谋划策……”

    钱渊并不打算向吴百朋叙说朝中复杂的局势,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能够在外地翻云覆雨,安抚百姓,领兵上阵,但在京中只是个小泥鳅,一不留神就会被鳄鱼连皮带骨头吞下。

    “即使你上书朝廷说明徐海遁逃的真相,赵文华也有很大几率不被召回京都问罪。”

    “原因很简单,浙江巡抚如今空缺,浙直总督周珫初来乍到,双江公已经回京,只有南下督战的赵文华……朝廷需要赵文华,严党更需要赵文华。”

    “总督衙门已经下令施行募兵制,南直隶、浙江乃至湖广、福建各府都会抽调饷银、人力,抗倭将是朝廷很长时间内的头等大事,严阁老怎么可能不安插人手?”

    钱渊仔仔细细的剖析道:“惟锡兄,半洲公、双江公陆续回京,接下来东南战局……赵文华将拥有极高的自主权,你欲有所作为就不可能绕开他。”

    长时间的沉默后,吴百朋才勉强点头。

    “放心吧,一切关节都由小弟来打通,惟锡兄只需要做一个不偏不倚,只愿意安抚各军,围剿倭寇的浙江巡按就行。”

    “那就拜托了。”

    吴百朋忍不住在心里猜测,钱渊和赵文华到底是什么关系,居然敢拍着胸脯打这种包票,要知道浙江巡按在东南战局中算得上一方巨头了。

第一百七十章 朝中

    眼看还有几日就是年节了,北京城内也愈发寒冷,北风呼啸而过,将文渊阁顶的瓦片吹落,清脆的碎裂声传开,让路过的官员们纷纷绕路而行。

    文渊阁最早是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在南京修建,藏古今载籍,是一座皇家藏,后来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也建了一座文渊阁,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典》就是在这儿成书的。

    正统年间,南京文渊阁因一场大火毁于一旦,自那之后,世间只有一座文渊阁。

    其实文渊阁最重要的作用是作为阁臣办公的场所,当然了,文渊阁占地面积不小,也不仅仅只是一栋楼,皇帝、重臣、翰林多在这翻阅书籍讲论经史。

    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张居正将书卷交给小吏,自从嘉靖帝搬迁去了西苑,内阁的实际办公场所就迁到西苑直庐,文渊阁就空荡荡的,所以他常年在这儿打转,一点都不起眼。

    透过书架缝隙看见一个中年人正在伏案誊抄,张居正知道那是中书舍人顾从礼,华亭人,精于书法,正奉旨摹抄《永乐大典》。

    张居正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也不知道那厮能不能进翰林院入文渊阁见见这部《永乐大典》。

    想起故友,张居正眼神有些复杂,虽然那还是个小小秀才,但这一两年来东南几场大捷都与他紧密相关,甚至可能已经涉入朝局。

    出了紫禁城,张居正去翰林院转了一圈,正好取了两封刚刚送到的书信。

    还有六天就是除夕,封印休息五日,之后元宵再休息七天,这是明朝官员不多的假期。

    第一封是家书,张居正暂且收入袖中,打开第二封信扫了眼落款,华亭钱渊。

    迅速浏览了一遍,张居正心中大是疑惑,犹豫片刻后换了个方向,径直去寻了同年王世贞。

    “哎,叔大,好久不见。”王世贞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模样。

    对于他而言,今年是个好年份,先是父亲王忬进位兵部右侍郎在京中团聚,前几天大司马聂豹被罢官免职,王忬有可能直接上位兵部尚书,上个月王世贞长子王士骐出生,刚刚办了满月酒。

    两人本是同年,去年还在杭州碰头,自然关系不赖,张居正寒暄几句后低声问:“椒山在昭狱如何?”

    王世贞脸色黯淡下来,“昨日刚刚去探望过,椒山这两年受刑颇重,腿伤不能行,肿硬若木,不能屈伸,不过精神尚佳。”

    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杨继盛上《请诛贼臣疏》弹劾严嵩,历数其“五奸十大罪”,被关入昭狱已将近两年了,严嵩试图以诈传亲王令旨的罪名将杨继盛绞死,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嘉靖帝也没点头。

    “最近朝中没人提起过椒山吧?”张居正试探问道。

    “没有。”王世贞有些疑惑,自己和杨继盛关系亲近,但张居正和杨继盛从无来往,这两年都不闻不问,怎么今天却如此关心。

    面对王世贞的疑惑,张居正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心里在琢磨钱渊为什么在信中提到杨继盛。

    虽然分开一年多了,但两人联络颇为精密,张居正很清楚钱渊的性子,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到杨继盛这个名字。

    “对了,你还记得钱家子吗?”王世贞饶有兴趣的笑道:“当时只以为是个书生,没想到却有将才,杭州临平山一战据说就出自他的手笔。”

    “俘虏四百多倭寇,的确是大手笔,不过捷报中说是赵文华和杭州知府胡宗宪吧?”

    “嗨,这方面消息你哪里有我灵通。”王世贞笑道:“倭寇猖獗,舍弟如今就在杭州,据说钱展才都成了万家生佛了。”

    又聊了一阵,张居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但临行前犹豫再三,低声问道:“元美,半洲公……朝中可有处置?”

    “已经两次提审,第一次是廷讯,半洲公性烈如火,说这半年斩杀倭寇愈五千,王江泾一战更是大捷,只因朝中小人作祟……陛下大怒。”

    “据说陛下询徐阁老、吕阁老?”

    “不太清楚。”王世贞警觉的住了嘴,这位同年归京后一年多了,一头埋与书牍之中,今日问的多是朝中忌讳之事。

    张居正笑了笑拱手告辞,出了王府他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到了六部衙门不远处。

    并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是来找什么人,张居正只是有些伤感,三日前,就是在这儿,他和身着布衣的聂豹见了最后一面。

    聂豹已年近七旬,日后再难重逢,张居正虽然在京中,但消息并不灵通,不过他隐隐感觉到了诡异之处。

    先是赵文华上书弹劾,之后嘉兴大捷,南下督战的聂豹突然回京上书请求致仕,陛下下旨召张经、李天宠归京下昭狱,然后聂豹被罢官免职。

    张居正有一种感觉,这一切似乎和远在浙江杭州的那位好友有些关系,这种猜测来自于这半年来那么多封书信,也来自于袖中这封信中钱渊突然提起的杨继盛。

    突然,沉闷的马蹄声将张居正从思索中惊醒,他转头看去,疲惫的士卒从马上跃下,手持封漆的书信高喊道:“军报勿拦!”

    用不着专门去打探,站在六部衙门口的张居正很快听到了消息。

    六天前,小股倭寇侵袭绍兴、宁波、嘉兴、台州各地,各地官兵抵挡不利,多有城池失陷贼手,更有游击将军宗礼在余姚中伏战死。

    不仅如此,永顺州狼兵在嘉兴桐乡纵兵劫掠,有致仕举人全家被屠,江南大震。

    刚刚到任的浙直总督周珫茫然无措,杭州知府胡宗宪紧急请调田洲狼兵南下扫平入侵海盐、海宁的小股倭寇,斩首两百。

    最先收到消息的并不是兵部,而是锦衣卫。

    身形硕长的陆炳手捋长须,皱眉道:“虽多有战功,但毕竟只是个黄口孺子,没想到眼光如此精准。”

    “这厮在东南好大名声。”将张经押送入京的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点头道:“上阵杀倭,整理内政,出谋划策,更兼目光长远,被誉为这一代东南最杰出的英杰。”

    “东南不缺才子,但这钱展才有一份赤子之心啊。”陆炳又看了一遍廷讯记录,“张半洲也兑现承诺,的确提到了……永顺、归顺、保靖狼兵均军纪涣散,唯田洲狼兵勇猛奋战更兼秋毫无犯。”

    陆炳微微叹了口气,虽然田洲狼兵正巧露了把脸,但王江泾大捷后,倭寇又赶在年节前上岸侵袭,永顺狼兵又劫掠桐乡,只怕张经、李天宠难逃此劫。

    “大人!”外头侍卫高声禀报:“陛下召大人入宫。”

    “来人。”陆炳立即起身,平举双臂让随从服侍换衣,转头对周宏正道:“只怕这事儿要在年节前解决,你明日就回浙江,日后那秀才有什么消息,可以送一份过来。”

    “是。”

    周宏正弯腰恭敬的退出,心里嘀咕只怕日后对那钱家子要客气点。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除夕

    食园。

    除夕。

    钱渊毫无形象的蹲在走廊里,双手插在衣袖中,笑呵呵的看着不远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妹和王氏。

    “姐姐出身军户,穷乡僻野来的。”王氏不停摇头道:“都说东南富庶,还真不假,看的我眼花缭乱!”

    “以前我也没见过这么多……”小妹扑到钱渊肩膀上,“哥哥,哥哥……”

    “老母鸡啊,咯咯咯叫个不停。”钱渊回头刮了刮小妹的鼻子,“喜欢就都留给你做嫁妆。”

    “恭喜恭喜啊,你哥哥疼你,日后出嫁只怕都不止十里红妆。”

    “可惜姐姐已经出嫁,不然也少不了那一份。”钱渊摸摸下巴,“要不回头改改嫁妆单子,日后姐姐在家里也多几分底气?”

    刚走过来的戚继美嘀咕道:“就算什么嫁妆都没有,大嫂在家里也底气十足,大哥哪里敢不听……”

    “哈哈哈!”

    小妹笑得前仰后合,王氏板着脸最后也忍俊不禁,戚继光本就是个耙耳朵,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因为临平山一战后,王氏食欲不振时常作呕,请了大夫确认是怀了身孕。

    “姐,年后还住在食园,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钱渊挥挥手,“侍女、厨子、稳婆都会先备下,你只管安心备胎……正好替弟弟看着库房,真怕有贼子上门。”

    王氏知道钱家年后要去徽州府,这次没客气,直接点头应下,又问:“小弟,收了这么多……不会有事吧?”

    “不会。”钱渊扶着膝盖站起,伸了个懒腰,“又没出仕,能出什么事?”

    如今的钱渊虽然还只是小小秀才,但在东南名望极高,毕竟随着几次大捷,这个名字已经遍传东南,之前还因为假冒军功名声遭贬,但随后的临平山一战让钱渊这个名字在东南冉冉生辉。

    也正是临平山一战,让钱渊在杭州民众、士绅中享有极高的地位,从押送俘虏入城的那天开始,食园宾客盈门,以钱家迁居为由送来大批礼品,金银珠宝倒是不多,但各类精美家具、名人字画数不胜数。

    “还赖在这干甚?”陆氏匆匆走来,“说了有厨子,渊哥儿你非要亲自下厨,既然要下厨……眼看着天都快黑了!”

    “是是是。”钱渊赶紧应了声,在松江府时候他还担心叔母陆氏不肯去徽州,没想到人家都迫不及待了。

    原因很简单,叔父钱铮在徽州府纳的小妾生下了一个女儿,写来书信……大意是命中无子,已将小妾转手,日后看机缘是否能从侄儿钱渊这儿过继一个孙儿。

    戴了个简易制作的口罩,钱渊才进了厨房,一脚揣在张三撅起的屁股上,“又来偷吃,小心晚上摆盘不够,把你爪子剁下来充数!”

    “哎,少爷你舍得?”张三手里捏着卤猪蹄还不肯放手。

    “呸!”一旁的杨文忍不住啐了口。

    钱渊也懒得理会这厮,拍拍手问:“护卫那边准备好了?”

    “都齐备了,酒肉管够,这半年弦都绷着,这几日轻松轻松。”杨文笑道:“少爷大方,赏了布料做新衣,又封了年节红包,那帮家伙还说待会儿来食园磕头拜谢呢。”

    钱渊沉默下来,勉强笑道:“算了吧,都是他们应得的。”

    这不到一百的护卫到现在小半年也死伤了十多人,对前世是个刑警的钱渊来说,每个失去的护卫都让他不好受。

    将张三、杨文两个跑来偷吃的赶出去,钱渊抖擞精神开始下厨,大部分菜之前都已经准备差不多了,红烧牛肉、卤猪蹄、卤猪耳朵、冬笋炖咸肉,都可以直接上桌,只需要炒几个菜就行。

    这边钱渊忙着,那边戚继光急匆匆的赶回城,都懒得回家,径直去了食园,先去探望妻子王氏,拜谢陆氏、谭氏的照顾,才有时间去看看忙碌的钱渊。

    “来了啊。”

    “我看你下厨还真不是博长辈欢颜,你是真喜欢下厨!”

    “你管得着吗?”钱渊翻了个白眼,“有道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这是在触类旁通!”

    戚继光学着也翻了个白眼,“哪天启程?”

    “正月初十左右,正好在徽州府和叔父一起过元宵。”钱渊吼了声,“小火,抽两根柴!”

    戚继光凑上去看了眼,鼻子抽了抽,“又是红烧肉……可惜惟锡不在。”

    “哈哈哈……”钱渊忍不住大笑,吴百朋这几日只要有空,晚上都是在食园吃晚饭,必点一道红烧肉,但今天再脸皮厚也没脸上门,毕竟是除夕。

    “对了,和惟锡兄相处不错?”

    “还不错。”戚继光眼神有些复杂,这半个多月,胡宗宪、吴百朋都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改善,这一切自然是因为面前这个挥舞饭勺的青年。

    钱家虽然是世家大族,但钱渊这一脉人丁奚落,年节时不讲究太多繁琐礼节,钱渊秉承了前世的习惯,干脆专门让人打了张大圆桌,两家男女一起上桌。

    八道凉菜,十二道热炒,六道炖菜,再加上两道点心、一道甜汤,每个人都大饱口福,戚继美手持猪蹄吃的满口流油,戚继光啃了两口却只能在王氏逼视的目光下丢下,小妹专爱吃鱼,钱渊筷落如雨只顾着吃冬笋。

    一旁的侍女沏茶上来,众人三两成群慢慢聊起来,其中最受关注的自然还是王氏,陆氏、谭氏不停传授相关经验,小妹竖着耳朵仔细听,而钱渊和戚继光低声聊起其他事。

    “那阵型图还真有点意思。”戚继光啧啧赞道:“特别是那狼牙筅,实在是神来之笔!”

    钱渊有点脸红,强自镇定,“那图纸上画的阵型未必是对的,不可死搬硬套。”

    “那当然,这几日我选了些亲兵正在操练,对了,把王义留给我如何?”戚继光求贤若渴,“倭寇不会流窜徽州府,有杨文、张三带些护卫足够了,再说都是水路。”

    钱渊犹豫了下,“这个我要问问王义,如果他愿意,让他带两队护卫留下。”

    “那就再好不过了。”戚继光大喜,“反正你明年乡试还要过杭州府,到时候再带走就是。”

    “总督衙门已经下令施行募兵制,给你多少人?”

    “一千人,毕竟只是个游击。”

    “去哪儿募兵?”

    “估摸严州府。”

    钱渊不自觉摸摸鼻子,他实在有点怕了。

    虽然张经、李天宠沿袭历史在大胜后被押解入京,但也有本应该是浙江巡抚的胡宗宪成了杭州知府,钱渊不知道泄露天机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可测的变化。

    迟疑了好一会儿,钱渊才低声道:“惟锡兄是义乌人氏,你去问问。”

    戚继光眨眨眼正要问个仔细,突然门外传来杨文高声禀报。

    “少爷,亮卿先生来访。”

    钱渊霍然起身,王寅身为胡宗宪最重要的幕僚,在除夕夜突然来访,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第一百七十二章 消息

    胡宗宪是个心机深沉,处事不惊的人,就算是天塌了,他那张脸也僵硬的没有任何神色。

    事实上,在接到旨意后,并不是胡宗宪让王寅拜访食园,只是后者热心的试探一二,看看钱渊会不会改变离开杭州府的想法。

    弄清楚是虚惊一场后,钱渊毫不客气的将王寅赶走,直到正月初四睡了午觉才顶着朦胧睡眼去了趟巡抚衙门。

    “总算来了。”王寅埋怨道:“好心上门通报,居然把我赶出来。”

    钱渊两眼一翻,“如果是徐文长那厮,信不信他破口大骂……不就是升官嘛,也值得到处嚷嚷!”

    “还学的惟妙惟肖。”王寅无语了,摆摆手带着钱渊绕过正堂入了后院。

    就在除夕当夜,朝中下旨,刚刚上任不到十天的浙直总督周珫被罢免,调南京户部侍郎杨宜接任浙直总督,同时升杭州知府胡宗宪为浙江巡抚。

    总算是走上正途了,绕了个圈子,胡宗宪还是借赵文华之力升任浙江巡抚,钱渊前天晚上那是大大松了口气。

    悠悠然走进书房,看胡宗宪脸色颇有愁容,钱渊笑道:“一跃为封疆大吏,还不满足?难不成直接上任浙直总督,这难度太大了吧。”

    “展才说哪里话。”胡宗宪挥手示意一旁的小吏退下,“难啊,太难了。”

    “汝贞兄难道事前没有预备好?”钱渊斜着眼似笑非笑,“我可不信。”

    胡宗宪摇摇头,“巡抚衙门这边虽然权重,但兵权不重,主要负责钱粮供给,如今……”

    “梅村公不是说汝贞兄早有主意?”

    胡宗宪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提编法说不上是好是坏,但这几乎是唯一的解决办法,靠朝廷拨银……京中不少官员领的俸禄都一半银两一半宝钞呢!

    “总督大人已经到任。”胡宗宪不自觉的压低声音,“嘉靖二年进士。”

    “嗯?”钱渊眉头一挑,又一个徐阶的同年,前面已经坑了两个了,其中屠大山都被弃市,居然还不放手?

    “据说朝中有人举荐工部尚书欧阳敬德南下领军,但严阁老坚拒,最终廷议时推举杨宜接任浙直总督。”

    胡宗宪说话语气飘渺,和钱渊视线一碰立即闪开。

    钱渊先是一愣,但立即想明白了,啧啧,这风格很严嵩。

    聂豹已经被罢官归乡,如今朝中有资格立山头只有严嵩和徐阶,吏部尚书李默权重但毕竟资历不深,而且身为天官,对这种封疆大吏的任免并没有什么管辖权。

    严嵩不让曾经总督两广军务,颇有战功的小舅子欧阳敬德领军,自然将推荐权拱手让与徐阶。

    说的好听点,严嵩这是怕担干系,这是他一贯作风。

    想的阴暗一点,严嵩这是把徐阶架在火上烤,毕竟徐阶之前举荐的两位同年彭黯、屠大山都大败而归,一个至今还在蹲昭狱,一个已经被弃市砍了脑袋。

    如果杨宜不堪重要,那举荐人徐阶在嘉靖帝心目中的印象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此人曾巡按湖广,平师尚诏为首的叛军,和如今的应天巡抚曹邦辅是旧交。”胡宗宪继续道:“一上任就以狼兵剽掠不可用为由罢用,募江、浙义勇、山东箭手,并调福建、湖广漕卒。”

    “募兵是势在必行的。”钱渊脸色有些阴沉,“田洲狼兵也被撵走?”

    “梅村公刚……”

    胡宗宪话还没说完,赵文华就大步走进来,一看见钱渊就连连苦笑,“杨伯时那厮实在是不堪大用,徐华亭真是找不到人用了。”

    看胡宗宪起身相迎,钱渊才勉强起身拱拱手,“梅村公,田洲狼兵如何?”

    “如今驻扎嘉善县附近,不缺补给,但首级换的赏银要等等。”赵文华恼火的一挥手,“杨伯时前日信誓旦旦要将狼兵撵走,结果今日永顺、归地两洲狼兵头目径直去了总督衙门,杨伯时居然从后门溜了!”

    “什么?”

    “什么!”

    胡宗宪和钱渊异口同声,这特么叫什么事,先是汹汹作势,人家上门找你麻烦,你一个领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居然从后门逃跑,这传出去……你还要脸吗?!

    “永顺、归地、保靖狼兵倒是愿意滚蛋,但要钱粮补给,还要首级换取赏银。”赵文华恨道:“汝贞你留点神,只怕那帮狼兵找不到杨伯时来找你麻烦。”

    钱渊漠然不做声,胡宗宪先是点头,片刻后才醒转出了书房。

    “之前的承诺会兑现吧?”

    “放心,田洲狼兵必然无恙。”赵文华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其他三洲无所谓,如今杨伯时也不敢贸贸然将田洲兵撵走……”

    “因为你?”

    “当然不是,瓦老夫人治军严明,秋毫无犯,在京中多得赞赏。”赵文华嘿道:“就连张半洲也说田洲兵不扰民,陛下亲派使者前往松江府,赏瓦氏银三十两,彩缎三表裹。”

    看钱渊无动于衷的模样,赵文华加重语气道:“别小看这些赏赐,汝贞有临平山大捷之功,也不过就赏银二十两,彩缎二表裹。”

    对比起来,嘉靖帝对瓦老夫人颇多器重,但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明朝的皇帝一个比一个抠门,嘉靖帝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人家皇帝都是赏金,你却是赏银!

    “后面都拜托梅村公和汝贞兄了,我准备后日启程去徽州府备考。”钱渊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对于和赵文华谈定的交易,钱渊并不以为对方会刻意毁诺,从整体上来看,自己提出的条件都是为公,而赵文华提出的条件只是为私,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赵文华不太可能会反悔。

    当然了,钱渊所依仗的人脉、能力都有空中楼阁之像,所以接下来一年内,他要做的是专研八股,尽早登科。

    赵文华迟疑片刻,低声说:“今日接到京中书信……倭寇侵袭沿海多地,又有永顺州狼兵劫掠地方,陛下大怒,张经、李天宠共八人遭弃市,为其言冤的两御史、三给事中均被贬谪出京。”

    钱渊垂下眼帘,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张经不死就无法盖棺定论。

    也不知道杨继盛是不是和历史上一样名列榜单,一同赴死。

    沉默片刻后,钱渊径直起身离去。

    虽然心里清清楚楚,虽然知道这就是历史真相,虽然知道政治就是如此丑陋,但钱渊还是难掩心里的厌恶,真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洗洗眼睛,或许徽州府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生痴绝处

    从杭州府去徽州府很方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其实压根就是一条江,上船后就基本不用动腿了。

    不过因为风向、逆水的原因,耗费在水路上的时间倒是算不少,但钱渊无所谓,反正不急着赶路。

    徽州府就是后世的黄山市,当然在区域上有所区别,如今的徽州府不仅包括了黄山市,而且还涵盖了后来划分出去的婺源、绩溪。

    后世黄山市距离上海的实际路程不远,高速路六个小时,高铁三个小时,所以钱渊不止一两次来旅游,其中一次还是全公司出动搞团建。

    虽然来过,但如今没有经过开发的自然风光更让钱渊心旷神怡,沿着蜿蜒曲折的新安江向西,两岸高耸的山崖上有傲立的山松,低洼处有粉砖黛瓦的民居。

    湿润空气在山间积蓄,散发的雾气蒙蔽江面,几叶扁舟从雾气中来回穿梭,时不时传来鱼鹰的鸣声,简直就是一派仙家气象。

    一行人都生于华亭,长于松江,从未见过如此景致,船板上时时拥挤,叽叽喳喳,人人感叹,就连这两年一直病卧床榻的大嫂黄氏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哥哥,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钱渊干笑两声,这是万历年间名士汤显祖的一首诗,人家是有傲骨不肯附和去徽州卖字求荣,后来却被后世黄山市大肆宣扬成为旅游广告词,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凭徽州景致,一句“一生痴绝处”的的确确是名至实归。

    谭氏偷眼看了眼儿子,自钱渊回到杭州后,虽然言谈间多有诙谐之语,时时传来笑声,但夜间灯火往往三更才熄,一有邸报、军报就神情紧张。

    虽然儿子如今名扬天下为士林称颂,但对于谭氏来说,离开战乱之地来到徽州府是她最盼望的,因为儿子不会再领着护卫上阵杀倭。

    “母亲,叔母,快到了。”不远处的钱渊高声吼了句,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笑容。

    这一路行来,钱渊心情很不错。

    当然了,这是有对比的,在杭州城知晓张经、李天宠被弃市的消息后,钱渊虽然看似若无其事但也心中不忍,无论如何,张经为东南抗倭立下大功,却在朝争中被冤杀。

    但自从离开杭州后,水路上钱渊收到消息,在永顺、保靖狼兵威逼之下,新到任的杨宜也很快认怂,但胡宗宪没有怂。

    提编法已经正式在浙江推行,而且还以总督衙门的名义准备向湖广、福建、南直隶、山东推行。

    手里有银子的胡宗宪施展手段,先分批送出补给,巧舌如簧让狼兵们启程回广西,又依仗赵文华扣下送往总督衙门准备招募新兵的钱粮,转手送到了驻守嘉兴府的田洲狼兵手上。

    有聂豹、张经、李天宠、周珫的前车之鉴,杨宜对赵文华是畏之如虎,再加上朝中给赵文华加右副都御史,杨宜基本已经成为摆设,东南抗倭大局实际上已经在赵文华、胡宗宪手中。

    钱渊对此很是赞叹,胡宗宪的确算得上治世良臣,更兼眼光精准,招募新兵是重要的,但留下田洲狼兵是眼下最要紧的,不然再失陷几座城池,嘉靖帝该发飙了。

    一路上接到的都是好消息,钱渊自然心情不错,再加上如此好景致,让他有了这一行是游山玩水的错觉。

    这种错觉很快就散去了,钱渊的好心情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糟心,非常糟心。

    的确,没有经过开发的徽州的确有让人惊叹的好景致,但同时,坎坷难行的道路让第一次来徽州的外人无力吐槽。

    下了船,府衙那边早就准备好了马车,但还没一刻钟,钱渊就揉着发麻的屁股下了车,特么宁可走路!

    松江、苏州和浙江都是富庶之地,别说主城,就是小镇中都是青石板铺路,城外官道不说了,小道上也平平坦坦,不下雨都看不出有坑!

    而徽州府呢?

    钱渊觉得这几辆马车未必能挺到目的地,说不定半路上得散架,低头看看,坑坑洼洼那都是好词儿,路中间还时不时有大块的石头,带路人还介绍……两边山上时不时就会落石,正常的很。

    中午下了船,晚上天都黑了才抵达徽州府衙所在地歙县,等进了门,第一次真正看到叔父钱铮,钱渊更糟心了。

    不得不说,不管什么时代,以貌观人都是不可避免的,后世那就不说了,就算这个时代,中进士后分配工作,相貌是吏部考核的重要标准。

    而钱渊这一两年来名声鹊起,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但相貌绝对是一个加分项,唇红齿白、身材硕长挺拔、相貌英俊、两眼有神,活脱脱一个潇洒美少年,更兼他在一些鬓角、眉毛、胡须上保留前世的习惯,让人往往有眼前一亮之感。

    但今天,钱渊真是糟心,面前的叔父大人真是生了副好相貌。

    再加上平和淡定的眼神,飘洒的三缕长须,沧桑内敛的气质与魅力展露无遗,没话说,魅力十足的帅大叔形象。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着叔母陆氏和叔父持手相看泪眼……叔母大人,您在路上还嘀咕发牢骚呢,说跟王氏学了几招,现在第一时间就举手投降了。

    啧啧,女人。

    一番絮叨之后,钱铮的视线落到了侄儿的身上,虽然听幕僚兼好友顾承志用赞叹惊奇的口吻说过很多次,但他还是难掩诧异。

    三年不见,面前的青年长身而立,面带笑容,毫无拘谨,一派自得风范,双眼中透出的幽光好似一潭深水,令人一见就知非凡俗之品。

    “做的不错。”钱铮挽起拜倒在地的侄儿,“夜色已深,先歇息吧。”

    钱渊点头应是,回头一招手,杨文和张三大步走来。

    “叔父,松江、嘉兴这两年遭倭寇侵袭,侄儿招了些护卫,还请叔父让人安排一二。”

    钱铮倒是知道家里招了些护卫,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他粗略看看,杨文、张三身后有至少五十名护卫。

    钱铮再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看去。

    虽然长途跋涉很是疲惫,但护卫们依旧身形挺拔,跨刀持枪,背依长弓,肃立如山,纹丝不动。

    显然,这是一支精锐,十多年前曾经以御史巡按宣府的钱铮能肯定。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徽菜

    古代官员到任一般都有些传统,也可以说是潜规则,比如不追查前任的旧账,不核查库房的数目,以及,不修衙。

    一般来说官员都是三年一任,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朝廷可不会拨付一笔用来修衙的资金。

    要知道能弄得来银子来修衙,那这笔银子就是能塞进自个儿腰包的,反正呆上三年就走人,谁肯干这种事?

    徽州府衙也一样,前面公堂二堂三堂还好说,吏、户、礼、兵、刑、工六房都破破烂烂,不过后衙倒是挺精致的,毕竟这是官员住处,而徽州虽然穷,但徽州商人富啊,修的园林也是一绝。

    不过后衙虽然小巧玲珑颇为精致,但面积不大,就算去掉护卫,钱渊一行人也有十多人,自然是住不进去的。

    钱铮在距离府衙三条街处租了一间三进的宅院,又在不远处租下几件宅子给护卫们。

    让钱渊诧异的是,叔父钱铮并没有抓着自己问那些东南抗倭中的各种事,也没有提那些让钱渊名扬大江南北的战事,只叮嘱他专心研读八股。

    这正中钱渊下怀,于是他每日读书练字,按照以前的习惯每日写下三篇八股文,第二日去府衙请叔父和老师顾承志点评。

    没几天,平日没什么架子的钱渊就和府衙的小吏、捕头衙役混熟了,钱铮是个手紧的,下面的小吏衙役油水少,钱渊不免打点一二,经常一起上馆子。

    “长条的……大概这么长。”钱渊一边回忆一边比划,“豆腐……对对对,是豆腐,但上面长满了白毛,像是发霉一样,下油锅一煎,那滋味绝了!”

    “没听过……”

    “钱公子开玩笑吧?”

    “都发霉了还能吃?”

    “咱徽州府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吃发霉的豆腐!”

    小吏、捕头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来没听说过“毛豆腐”,钱渊无语了,都已经明朝中期了,毛豆腐居然还没问世!

    徽菜后世虽然不像川菜、湘菜、本帮菜、淮扬菜那么普及,但也是八大菜系之一啊,不至于吧!

    “那臭鳜鱼呢?”钱渊试探问:“听说是用鳜鱼腌制的,吃起来又臭又香,鱼肉极似蒜瓣。”

    王捕头又摇头,“也没听说过。”

    席间有些尴尬了,钱渊初来乍到,问起徽州名菜,特么不是发霉的就是发臭的,人家本地人自然心情不太好,你丫的以为徽州是什么地方!?

    钱渊也是无语,前世去黄山旅游,问起服务员,人家都是带着自豪的说……徽州菜就是这特点,越臭越香!

    钱渊干笑几声,“那有什么好菜就上吧,尽管点,别给我省银子!”

    “就等着公子这句话呢!”

    “不瞒公子,这些日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哎哎哎,伙计,拿手的都上,让人去看看市上有什么野味。”

    “真不是我们小家子气。”王捕头先招呼了两壶好酒,才转头对钱渊说:“眼看着后面就没好日子过了,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

    这是话中有话啊,钱渊没接过话茬。

    但王捕头说个没完没了,“咱徽州府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税赋少得可怜……”

    “徽商有的是钱啊。”杨文凑合了句。

    “他们有钱都是花在外面,就算想回来置地都没那么多地!”王捕头两眼一瞪,“咱油水怕是南直隶府洲最少的,又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下狠手……”

    边上一个姓李的小吏笑骂道:“不能下狠手……老王,你倒是想下狠手,但不敢啊!”

    “哈哈哈,这倒是。”

    李吏员笑着解释道:“徽州民风彪悍,这些年更是如此,钱公子从松江、杭州来,理应清楚的很。”

    钱渊略一思索立即明白了,东南倭乱从许栋四兄弟到叶碧川、汪直、徐惟学、徐海,全都是徽州人。

    在这种情况下,衙役小吏还真不敢逼的太紧,说不住人家受不了就投奔海上,到时候带上几十个倭寇回来找你算账……

    “休宁县衙就出过事。”王捕头小声说:“带了几十个同伙回来,把一个小吏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钱渊点点头,“汪直、徐海都是歙县人,你们啊,还是小心点好,银子以后还能赚,命没了那就一切成空。”

    “公子说的是。”李吏员转头看见伙计端着一口小锅上来,“来来来,这是火腿炖鹰龟,咱徽州火腿名扬天下……”

    “只听说过金华火腿。”杨文嘀咕了句。

    “嗨,你这就不懂了,有句话金华火腿在东阳,东阳火腿在徽州!”李吏员摇头晃脑道:“李太白曾有诗,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他年一携手,摇桨入新安。”

    好像是有这说法,钱渊依稀记得《舌尖上的中国》有类似的讲述,拾筷夹了片火腿送进嘴嚼了嚼,咸香可口,香味饶鼻子,钱渊登时拍案叫绝。

    “哈哈哈,公子是会吃的。”王捕头指了指,“这是我们徽州特有的鹰龟。”

    “嗯嗯,裙边厚腻,好滋味。”

    钱渊没想到,虽然没了毛豆腐、臭鳜鱼,但其他好玩意真不少,还都是后世吃不到的。

    火腿、冬笋还算是大众货,后面的甲鱼、石鸡、黄麂、山鸡、野鲫鱼都让他大饱口福,要知道这都是野味,后世有钱都没地儿买。

    “茶来了。”伙计端着盘子,上面摆了七八杯茶。

    “松萝茶名气大,但婺源绿茶毫不逊色。”李吏员做了个请的手势,“陆羽在《茶经》中就有‘歙州茶生于婺源山谷’一说。”

    钱渊丢下筷子,抿了口茶点点头,还真不错,回头可以给陆树声、何良俊他们捎点。

    看钱渊舒坦了,李吏员小心翼翼的将座椅移近,低声问:“公子,据说……徽州府也要提编?”

    “嗯?”钱渊诧异转头看了眼,“不是浙江才提编吗?”

    “嗨,前些日子户房有人去南京,听说南直隶除了凤阳之外,其他地方都要行提编法。”

    钱渊瞥了眼王捕头,似笑非笑道:“难怪说要勒紧裤腰带呢。”

    “不过这事儿我哪里知道……”

    “就算提编,你们最多多跑几步路,少点油水罢了,又不至于过不下去。”

    周围安静下来,钱渊泰然自若举起茶杯继续喝茶,难怪最近叔父眉头紧锁,胡宗宪动作挺快的啊,都快铺到徽州府了。

    也是,他是徽州人,不以身作则将徽州府放在前面,其他府洲就有的是牢骚话了。

    几个小吏文员也不再试探了,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名气不小,据说在浙江几度击倭有功,但钱渊在浙江文武官员中的地位是他们不可能知晓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 额外的税赋

    徽州府位于山区,虽然风不大,但比东南沿海要更冷一些,冬日一旦下雨,温度更是急降。

    虽然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站在屋檐下踮脚远眺的钱小妹伸手碰了碰从檐上滴下的雨水,被冻的打了个寒战。

    等了好久,披着斗笠的钱渊、杨文等人终于出现在眼帘中,小妹先是蹦着挥手,又急匆匆的进屋。

    “毛巾,都淋了雨,要热的,去拎一把,快快!”

    “姜汤呢?还热的吧,快端上来,端上来!”

    “热水烧好了没,哥哥要先洗个热水澡!”

    钱渊一进屋就听妹妹叽叽喳喳的吩咐声,不禁笑着伸手想摸摸她的发髻,但又想到手上都是湿的赶紧收回来。

    “快快,先去洗个热水澡。”谭氏将钱渊赶去浴室,又跺脚拉着儿子先让他喝碗姜汤。

    一个热水澡洗完,钱渊晃晃脑子感觉没什么问题,才起身穿衣坐下,让丫鬟们用干毛巾擦头发。

    “怎么冒雨回来?”正好回来的钱铮进门皱眉问道:“不行就在绩溪等一夜就是,小心得了风寒。”

    “姓杨的……噢噢,就是绩溪杨知县和叔父有过节?”钱渊回头问:“就差没拿棍子把我们赶走了……不过那时候还没下雨,走到一半才下雨。”

    钱铮脸色有点难看,“回头我让人去浙江采买,以后不要再去绩溪。”

    钱渊无所谓的点头应下,这次来杭州之前,陆树声给他开了个书单,其中几本正好绩溪一个教谕手上有,他就跑了趟想借来抄录,结果正巧碰上了绩溪知县。

    钱渊没把这事儿当回事,但第二天就传出了徽州通判侄子在绩溪县为非作歹、耀武扬威的传闻。

    “有点意思。”钱渊嘴里嘀咕,手上不停,直到一篇字练完,才转头吩咐,“去打听打听,别舍不得花银子。”

    浙江、南直隶关于钱渊的传闻多了去,但说他为非作歹的消息……还是第一次。

    每天读书写八股,偶尔出去打打牙祭,钱渊虽然静下心但也不免觉得枯燥,正好听个新鲜。

    “也不知道姐姐生男还是生女。”一旁的小妹趴在书案上,“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才四个月……要等到八月份才生呢。”

    王氏还在食园养胎,前几日刚刚收到消息,戚继光终于得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允许,又在吴百朋的介绍下前往义乌招募新兵。

    这是钱渊收到的最好的消息,有了兵源,有了狼牙筅,有了鸳鸯阵的雏形,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应该离问世不远了,只可惜如今戚继光只是个游击,只能招募一千新兵。

    钱渊把玩着小妹随手带来的九连环,“回杭州……那要看叔父下一任在哪儿。”

    钱铮任徽州通判快满三年了,如果不离开可能会直升知府,离开的话可能会入京,也可能会转任其他地方,可惜孙升还没起复,不然一个吏部右侍郎是有能力干预的。

    虽然离开杭州已经两个多月,但在闲暇时,钱渊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的投向东南沿海,书房里的地图上已经被笔迹描成一片黑。

    “少爷。”外头杨文站在屋檐下禀告,“顾先生来了。”

    “嗯?”钱渊有些诧异,挥手让小妹去侧屋,亲自出门迎接顾承志。

    “正好听到杨文在打听,又正巧这时候有暇。”顾承志进屋接过热茶喝了口,才说:“说你为非作歹……不是冲你来的。”

    “当然不是,我来徽州府才两个月,少出歙县,从不惹是生非。”钱渊平静的说:“是冲叔父去的。”

    顾承志犹豫了会儿,低声说:“你叔父在查一件事,是关于六县税赋的,所以绩溪县那边很是不忿。”

    “先生能仔细说说?”

    “早在一年前就发现了,徽州府在正税之外,还要呈交一笔额外的税赋,是一笔人丁丝绢税,八千多匹生绢,每年递交到南京承运库。”

    钱渊眨眨眼,额外税赋又怎么了?

    “这笔人丁丝绢税理应是徽州府承担,但实际上一百多年来都是歙县一县承担。”顾承志仔细说:“现在传出消息,你叔父试图想将这八千多匹生绢让六县平均承接。”

    “怎么可能?”钱渊失笑道:“徽州府七成人丁、六成田地都在歙县,其他五县如何能答应?”

    “是啊,歙县每年丁粮六万多石,绩溪每年才六百石,差了百倍。”顾承志摇摇头。

    钱渊皱眉苦思,片刻后看顾承志眉间舒展,不禁笑道:“先生话还没说完?”

    “你倒是鬼精灵。”顾承志笑骂了句,“其实你叔父压根就没打算均分人丁丝绢税,他只是想借这次提编法,想让这笔税赋不缴纳生绢,直接缴纳银两。”

    “要知道徽州府是不种桑,不养蚕的,民众只能卖了粮食,拿着银两去浙江买丝绢再缴纳,两次转手,吃亏不少,每年都有浙江商人专门来徽州收粮,卖丝绢,收价低,卖价高昂。”

    钱渊松了口气,叔父以前那头铁的事迹让人生畏啊,真怕他这次也头铁。

    顾承志轻松道:“也不知道消息传来传去走了眼,居然说要让这笔丝绢让六县均分……倒是连累了你。”

    钱渊的脸色却没那么轻松,反而凝重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在历史上留下不小影响的徽州丝绢案,他只是从消息传播中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诡异。

    思索片刻后,钱渊低声问:“将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这是谁最先提起的?”

    “怎么了?”

    “如果不是叔父或先生的主意,只怕这个人就是放出均分六县消息的那个人。”

    不得不说,钱渊还没有正式入仕,但思维模式已经无限靠近官员,发生一件事,他往往最先考虑的是对方的动机。

    顾承志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户房的李吏员。”

    钱渊靠在椅背上又问:“之前发现这笔额外税赋全都由歙县缴纳的……也是他?”

    顾承志无可适从,紧张的搓了搓手,“好像是……”

    “李吏员应该是歙县本地人吧?”钱渊叹了口气。“刚刚放出消息,绩溪杨知县就立即跳脚……只怕这不是第一遭了。”

    一连串的发问让顾承志脑子有点乱,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外头有仆役在门外道:“顾先生,大人急召。”

第一百七十六章 观察入微

    钱铮人如其名,铁骨铮铮,这为他博得士林朝野赞誉,但同时他也承受了仕途的坎坷艰难。

    二甲进士出身,选为庶吉士,后入六科为给事中,为御史巡按宣府、顺天,这是仅次于翰林储相的青云之路,略有资历后很可能就能一跃而上。

    但先后为聂豹、夏言上书,钱铮遭廷杖被贬谪出京,几年后起复只能担任徽州通判,回京之路遥遥无期,这让钱铮在保持本性的同时增添了几分谨慎。

    虽然外头风传他试图让人丁丝绢税赋均摊六县,但钱铮并不以为意,只要出面澄清就能尘埃落定。

    但就在这时候,一封突如其来的信件让他有点为难。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二甲进士。”顾承志道:“最先任兵部给事中,后任南京户部都给事中,去年南京刑部侍郎沈应龙就是被他一本劾倒。”

    “歙县人。”钱铮叹了口气,“也怪我没有及时出面,如今五县群情汹汹,歙县又……”

    顾承志犹豫了下,低声将之前和钱渊的交谈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刚才我查过了,很可能的确就是李吏员放出的消息。”

    顿了顿,顾承志补充道:“嘉靖十四年,两个歙县人王相、程鹏曾经向应天巡抚呈文,两年后均暴毙身亡。”

    “为乡梓呈文倒是不为过。”钱铮脑子飞速转动,片刻后低声嘱咐,“去查查。”

    顾承志出门后很快就回来了,脸色难看的低声道:“王相和李吏员是姻亲。”

    钱铮和顾承志心里有同样的感受,挫败感。

    一个小小吏员就能借力打力,翻云覆雨,硬生生卷起如此风暴……还真是风暴,婺源、绩溪都已经有人私下放出话了,你姓钱的要真敢干,看我们不弄个几千人来围堵府衙。

    真实历史中,这种事还真出现过,不过是在万历年间。

    从家人临时迁居徽州府之后,钱铮开始保持回家吃饭的习惯,不过一个传统士大夫是不会同意侄儿一家人坐一起吃饭的提议的。

    寡居的大嫂、侄媳妇、侄女和妻子在内院,钱铮和侄儿钱渊、好友顾承志在外院。

    看叔父依旧眉头紧锁,钱渊冲着顾承志挤眉弄眼,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之前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钱渊放下心了,叔父大人虽然曾经头铁,但如今却是懂得权衡利弊的。

    不管是大明朝还是现代社会,**一发生,首先倒霉的肯定是当地官员,运气好的罢官回乡,运气不好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想必叔父大人能考虑清楚。

    食园里调教出来的厨子都留给王氏了,如今的厨子都是当地雇的,典型的徽州菜,重油、重味,特别的咸,钱铮和顾承志习惯了,但钱渊有点受不了。

    “人家饭间喝酒,饭后饮茶。”顾承志笑道:“你却饭间一杯又一杯茶。”

    “徽州又不产盐,难道他们买盐不要钱?”钱渊吐吐舌头。

    “哎,徽商嘛,至少三分之一的徽商巨贾都是盐商。”顾承志提点道:“其他地方不好说,歙县本地是不缺平价盐的。”

    “这倒是。”钱渊扒了两口饭干脆不吃了,捧着热茶慢慢抿着,“先生,那李吏员为何把事情捅出去?”

    不等顾承志答话,钱渊嘿嘿笑道:“可别说什么为了乡梓,能多收笔税赋,他们也能多些油水。”

    “这么说就不对了。”顾承志摇摇头,“嘉靖十四年,他的嫡亲表哥王相也是户房吏员,曾经向应天巡抚呈文,两年后暴毙身亡,想必李吏员是不甘心吧。”

    “以前还真有过。”钱渊喃喃低语了几句,突然抬头道:“为什么选了叔父……”

    顾承志看了眼钱铮,笑道:“问过了,他想找一个秉性刚直,士林里享有美誉的上司为歙县出头,你叔父自然非常符合这个标准。”

    的确,钱铮非常符合这个标准,但未免想的有点简单了,钱渊微微摇头。

    歪着头想了会儿,钱渊又问:“那李吏员进户房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至少我们来徽州府之前就在。”

    钱渊啧啧两声,不再说话。

    钱铮瞥了眼侄儿,“下个月就出孝期了,暂时不回松江,就在这儿隔空拜祭除服。”

    “是。”钱渊低头应是,心里还在琢磨事儿。

    “制艺上还要多下些功夫。”钱铮习惯性的训斥几句,“昨日那三篇还是没什么长进,乡试如果运气就能过,运气不好也就是副榜。”

    “是。”钱渊随口应是。

    钱铮微微叹了口气,这个侄儿虽然读书算得上刻苦,但明显这几年的心思更多在其他地方。

    不过钱铮也知道,一旦中了进士,那些酸臭八股基本就没用了,侄儿这几年锻炼出来的能力反而是长处。

    其他的不说,光仅仅凭着流言蜚语发现疑点,顺藤摸瓜直接将幕后指使者揪出来,这份观察入微的心思实在少有人及。

    晚饭之后,按照惯例,顾承志和钱渊进了书房,将昨日三篇八股拿出来,详加批阅,一点点掰开甚至一句一句的解释。

    添了两次油灯,夜读这才告终,钱渊挥手让在门外等候的杨文进来。

    “问过了?”

    “少爷,问清楚了。”

    杨文垂手肃立,恭恭敬敬,一旁的顾承志赞赏的看了眼。

    之前几次钱渊去府衙,杨文都陪伴在侧,府衙内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老人私下说过,这人身上血腥气极重,手上怕不止十条八条人命。

    顾承志后来问过钱渊,知道杨文在崇德、嘉定等几战中每每奋勇冲阵,砍下的倭寇脑袋数量足以让人侧目。

    其实俞大猷、戚继光私下都问过,杨文进军营至少一个把总起家,可惜他不肯离开钱家。

    站在那的杨文一直不吭声,顾承志这才反应过来要起身离开。

    “顾先生不是外人。”钱渊笑着伸手点点杨文,“张三那厮太过大大咧咧,你又太过谨慎。”

    杨文脸色不变,咳了两声道:“少爷猜的没错,李吏员是前任徽州府通判的心腹,据说至今还有来往。”

    “前任徽州通判……”钱渊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啧啧,李吏员想必是被那厮拒绝过,才会选中叔父后釜底抽薪。”

    顾承志的脑子转了三个弯才回过神来,最近几年论徽州府任职官员的名气,钱铮并不是名气最大的那个,前任徽州通判赵贞吉要稳稳压他一头。

    李吏员想借助名气大的官员在人丁丝绢案上为歙县翻案,很可能之前选中的就是赵贞吉,无奈这位名扬海内外的大名士不傻,之后才轮到钱铮。

    而李吏员也学乖了,借着钱铮试图以提编法将丝绢化为银两,来了个釜底抽薪,试图将钱铮硬生生顶上去。

    不过钱渊对此只是好奇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说起来李吏员用心机巧,但实际上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

第一百七十七章 除服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钱渊郑重其事的在灵位前磕头,又转身遥遥朝东南方向作揖行礼,之后才站直身子张开双臂,两个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长衫替他换上。

    一旁的陆氏笑道:“渊哥儿,不好看吗?是你自己说了要蓝色。”

    钱渊脸颊动了动只能点头,如此深的宝蓝色,上面还点缀着丝丝金线,实在有点骚包。

    “徽州米酒颇有名气,晚上小酌两杯。”顾承志拍拍钱渊的肩膀,“又高了点。”

    那是当然,钱渊一直搜寻羊奶、牛奶,又尽量保持营养均衡,这半年多又长了些,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在东南地区已经算是个子不矮的了。

    “渊儿,接下来就是乡试了。”谭氏拉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到时候去南京在大报恩寺点两盏长明灯,你父亲兄长会保佑你的。”

    “母亲,还有半年呢。”钱渊无语了,“再说了,能不能过科考还不一定。”

    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乡试的,必须经过提学官主持的科考,考的好才能拿到乡试资格,今年松江府的科考因为倭乱耽误,要等到五月份才举行。

    “这是什么丧气话!”陆氏训斥道:“这种话以后不准说。”

    “是是是,侄儿遵命。”钱渊嬉笑道:“好好好,晚上和叔父、顾先生小酌几杯,现在……”

    “哈哈哈,哥哥,哥哥等我!”

    钱渊回头拉着小妹几步窜出门,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对小妹管教甚严的陆氏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除服的不仅仅是钱渊一人,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小妹,之前两年多她一直待在家里,不施粉黛,不戴饰品,不能外出,早就憋坏了。

    徽州府大部分地方都穷得很,但府衙所在地歙县不同,多有文人墨客往来,就是商业也不算落后,集市上人流穿梭,除了普通买卖之外,各类山货、野味、茶叶应有尽有。

    “哥哥,这个面具好看。”

    “买!”

    “糖葫芦看起来好好吃……”

    “买买!”

    “哥哥,小兔子!”

    “买……这么小,没肉啊!”

    小妹瞪了眼,抱起两只灰色小兔子,看样子是准备带回去养了。

    一路横扫集市,后面跟着的杨文等人怀里都满满的了,但兄妹俩还兴致勃勃。

    徽州府大有名气的东西不少,但最为有名的莫过于“歙砚徽墨”。

    歙砚早在唐宋就名扬天下,但终究只是天下四大砚之一,而徽墨就不一样了,自奚氏墨之后,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徽墨一跃成为天下名墨,而且无与比肩者。

    到如今,徽州府成为全国唯一集中制墨业的中心,几乎是“人人家传户习”。

    到徽州旅游的文人墨客其他可以放下,但必定会买些徽墨回去,写文画画能用,赠人也有面子,甚至精品徽墨还能作为藏品以待增值。

    “就这家吧。”钱渊看这间店面干净,探头看看里面架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徽墨,他自己倒是不缺,不过想多买点回头送人,绍兴孙家、华亭陆家、何家等等。

    还没进门,里面就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百五十两银子一螺,店家你是梁山上下来的吧!”

    “客官别恼啊,这等精品墨,换一家问问至少两百两银子。”

    “店家是看我初次来徽州吧,抡起乱刀就要宰!”

    “爱买不买,您刚才也试过了,好东西就值这个价!”

    吵闹声略微顿了顿,店家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幅画顶一百五十两银子,失心疯了吧!”

    “而且还是我出的笔墨纸砚,走走走!”

    客人明显觉得受到侮辱了,一连串让钱渊耳熟能详的污言秽语脱口而出。

    施施然进了店门,钱渊不意外看到店家一脸茫然,虽然知道客人是在骂人,但真心听不懂在骂什么。

    “一百五十两银子,又不贵,也值得讨价还价?”钱渊嗤笑道:“店家,给我包起来。”

    “哎,好嘞!”

    店家大喜,难怪今早儿就有喜鹊冲着自己叫个不停,一上午店里来了两只羊,前面这只羊有点瘦,但后面这只羊肥啊。

    “钱展才!”几个月不见又胖了一圈的徐渭横眉竖目,“钱展才你也太不讲究了!”

    “哎呦,文长兄啊,好久不见。”钱渊指指店家,“这是替你解围呢。”

    徐渭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难道见到一块精品徽墨,下定决心要买来,虽然没钱,但他随手一幅字画何止一百五十两银子,但还没等他出口自我介绍,钱渊就斜刺里杀出来了。

    打开盒子看了眼,钱渊仔细打量那块徽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啊。

    “这是本县制墨名家罗氏秘技,以桐油烟制墨,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店家殷勤介绍道:“如今罗家已经不以制墨为生,罗墨是用一块少一块了。”

    “还有多少?”

    “本店还有三块。”店家激动的腮帮子都在抖,“五百两银子四块一并拿走!”

    钱渊偏头看了眼徐渭,“本来打算送你一块,不过估摸着你不要……”

    “谁说不要!”徐渭一把抢过盒子,“罗文龙不是什么好鸟,但墨是好墨!”

    钱渊前世就知道罗文龙这个人,历史上相关的记载很少,不过据说此人在东南抗倭中是起到作用的,后来和严世蕃一同被杀。

    这一世最早钱渊是从何良俊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后来几次打听才知道,罗文龙在制墨业名气极大,早就享誉东南。

    而且因为书法精湛在士林中名气不小,几年前入京任中书舍人,今年初南下入胡宗宪幕府,毫无疑问,这是严嵩或者严世蕃塞过来的。

    “真以为你会挺着脖子不要呢。”

    “为什么?”

    “你去年不是在大街上痛骂严分宜嘛。”

    “用这块墨写一篇骂文,那才合适!”

    “好好好,还是这脾性。”钱渊摆摆手,“怎么突然来徽州了?”

    “还不是被那厮烦的。”徐渭嘴一歪,“杭州知府没资格,难道浙江巡抚就有资格了?”

    钱渊忍不住大笑,胡宗宪一升任浙江巡抚,立即亲自去绍兴试图将徐渭召入幕中,但人家徐青藤是什么性子,哪里肯答应,被烦了几个月索性出门游历,嘉兴、松江、湖州、扬州转了一圈又来了徽州府。

    一旁的店家还在等着收银子,听到这番话登时坐立不安,杭州知府、浙江巡抚……难道是绩溪胡大人的朋友?

    “走走走,回我那儿去,正好今日我除服,喝个痛快!”

    钱渊拉着徐渭出了门,招招手叫来杨文,冲后面店家努努嘴,“市价。”

    杨文也不亲自出面,回头召来跟着的一个府衙的衙役,后者以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来,店家登时脸色惨白,心想难道今儿早上冲着自己叫的是乌鸦?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关紧要

    徐渭出身官宦世家,从小吃的用的都是精品,不仅对琴棋书画各样都广有涉猎,而且也是个美食家。

    虽然后来家道中落,囊中羞涩以至于要以私塾为生,但这是徐渭自己作的……他那性子摆在那,不肯卖文鬻字,甚至就连好友兼亲戚沈炼的赠银都不肯收。

    随着徐渭名气这些年越来越大,他古怪的性情也广为人知,特别是在江南之地。

    所以,当徐渭来钱家作客的时候,钱铮和顾承志都匆忙回来待客,虽然人家只是个小小秀才,但名气太大,很多人都将他和王世贞相提并论。

    一顿饭下来,徐渭虽然吃痛快了,嘴里却在挑剔,“展才,有点小气了。”

    “不管是哪一家,能让你这种饕餮吃饱喝足……”钱渊不动声色道:“应该都没脸说主人家吝啬。”

    “啧啧,没辣椒对吧?”

    “上次在食园,是哪个不要脸的差点把辣椒吃绝种?”

    “那也应该亲自下厨嘛。”

    “江南之地谁不知道,我钱展才下厨是为博母亲开颜,这是孝道,想占我便宜?信不信这个酒杯砸你脸上!”

    钱铮和顾承志面无表情,这一段饭从头到尾,钱渊和徐渭的嘴巴就没停过,不是吃喝就是对喷。

    等扯下酒席,丫鬟端上绿茶,席间才略微安静点,徐渭瞥了眼钱铮,“据说这段日子徽州府不太安静?”

    钱渊抿了口茶抢在前面哼了声,“管你什么事?难不成你还能给我叔父当个师爷?”

    “展才,开什么玩笑。”顾承志皱眉道:“浙江巡抚衙门都请不到青藤先生这般人物。”

    “那是。”徐渭撇撇嘴,“要不是二月份科考,早就出门了,巡抚衙门天天送这送那,丢出门外第二天继续送……”

    钱渊眼帘低垂,说起来徐渭这个人的确才华横溢,但却是个城府不深的,仅仅这段话就能听出他乖张、自傲以及一丝丝自卑的性格特点。

    “咳咳。”钱铮无来由的叹了口气,看向徐渭,“青藤先生刚才说徽州府不太安静……的确如此。”

    一旁的钱渊也实在是无语了,这些日子已经明里暗里提点了好些次,可惜叔父虽然这几年行事作风有些缓和,但骨子里的性情没有丝毫变化。

    关于人丁丝绢税,一方面是歙县民众被煽动起来,虽然这些年始终有人试图翻案,但普通民众绝大部分是不知情的,但这次某些人的宣传舆论工作做得挺好……

    歙县人拿出来最有力的观点是,这是人丁丝绢税,“人丁”看清楚没?

    特么你们五个县一个人都没啊!

    而其他五县是异口同辞,这规矩已经这么多年了,甚至早在太祖还没称帝之前。

    更别说你们歙县那么富,我们那么穷……反正已经背了一百多年了,那就辛苦你们继续。

    任何规矩在施行了一个多世纪之后,都会带着极强的约束力。

    在这种情况下,徽州府衙知府以及其他官员都闭口不言,所有的锅都丢到了钱铮身上。

    就这样。只是想借提编法东风给民众谋福利的钱铮硬生生被顶在半空中了。

    歙县这边有刚刚回京进了都察院的歙县进士殷正茂,这位虽然位置不算高,但一回京就闹出了大动静,巡视京营后弹劾平江伯陈圭,虽然遭廷杖但名声大振。

    钱铮有些为难,接到殷正茂的信,然后人家被处以廷杖得士林赞誉,这时候不管不顾?

    但这并不是关键,钱铮也不是那种怕事的人,关键在于第二点。

    绩溪知县将事情捅到了浙江巡抚衙门,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连带所有的官员、吏员,甚至还弄出了一个万民书……咱绩溪也出了个大官,得给咱们做主啊!

    理论上,徽州府是隶属于南直隶的,但南京对其并没有直接管辖权,相关的军事防卫、部分税赋、官司都由浙江官员管辖,所以,从权利分配上来说,如今的浙江巡抚是徽州府的上司。

    胡宗宪那边倒是没声没息,但钱铮这儿卡住了。

    要知道钱铮的人设是摆在那的,当年为受屈的聂豹、夏言上书,受廷杖后被贬谪出京,铁骨铮铮就是他的人设。

    如今,胡宗宪依附严党心腹赵文华已经是天下皆闻,而钱铮的老师夏言死在严嵩手中,而且另一个老师聂豹……朝野士林公认都是严嵩下的黑手……严嵩心里肯定mmp。

    这让钱铮如何肯低头?

    更要命的是,殷正茂弹劾的平江伯陈圭,是严嵩的儿女亲家。

    啧啧,两边夹击,钱铮就这样被硬生生顶在上面下不来了。

    下令彻查人丁丝绢税?

    不说五县肯定大乱,就算认认真真往下查,施行的难度也是摆在那的,钱铮还真没信心。

    放出消息此事是子虚乌有?

    外面肯定会说,之前还不声不响,现在殷正茂得罪了严嵩,而胡宗宪攀上了严嵩……你钱铮辗转这么多年,最终居然要投入严嵩的怀抱?

    虽然顾承志说的影影绰绰,但徐渭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很快就听懂了,忍不住噗嗤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不过,这事儿我还真帮不上忙。”

    徐渭不仅听懂了第一层意思,也听懂了第二层意思,显然钱铮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和浙江巡抚胡宗宪沟通的桥梁,江南之地如今谁不知道胡宗宪在招揽徐青藤?

    “哈哈哈,有意思。”徐渭笑着又重复了遍,饶有兴致的转头看向钱渊。

    外人都知道胡宗宪在升任浙江巡抚后招揽不少幕僚,其中最重视但没得手就是绍兴名士徐渭,但没多少人知道,胡宗宪最重视的不仅仅只是徐渭。

    虽然知道那位松江秀才如今要备考乡试不在杭州,但胡宗宪依旧时不时送些礼物去食园,甚至私下和钱渊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这方面都是杨文等人负责,叔父钱铮和顾承志从不知情。

    “也是昨天才知道,这段时间几乎没出去。”钱渊摊摊手苦笑。

    就在徐渭准备伸手指向钱渊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铮开口了。

    “这件事其实无关紧要。”

第一百七十九章 骑马找马

    不得不承认,钱渊来到这个时代能迅速的脱颖而出,名扬天下,其中有很多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前世他对历史就非常感兴趣,历史课本上虽然和真实的历史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但课本的本质是没有错的。

    比如土地是古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比如东南倭乱更多来自于明朝单方面拒绝和世界各地的贸易,以及明朝灭亡的最大主观因素,财政。

    事实上,明朝从不缺乏目光长远的人才,很多人都知道朝廷最大的问题在于财政问题。

    太多的因素让明朝每年的财政出现巨额赤字,但大部分官员的视线只集中在宗室、边军、土地兼并、税赋拖欠,不停的上书指责皇帝奢靡过度。

    不过,还是有一些官员在看到问题的同时,也在不停寻找着解决的办法。

    钱铮只是其中之一。

    “不说歙县民众要卖掉粮食,再从浙江购入丝绢缴纳税赋。”钱铮眯着眼问:“只单问一句,丝绢送入承运库有何用?”

    不等三人作答,钱铮直接说:“承运库储缎匹、金银、宝玉、齿角、羽毛等,朝廷发放俸禄用不着,除了部分送入内承运库供皇室所用之外,往往只能烂在库房中。”

    “除却丝绢,其他缴纳的税赋食物也很少能充作俸禄发放,而且还需要拿到市场上出售,才能购入粮食、食盐、布匹。”

    “谁都知道朝廷没银子,需要开源节流,但一方面土地兼并极烈,大量农户逃亡,仅徽州府最近两年就有不下五百户逃亡外地。”

    钱铮很聪明的忽略掉了土地兼并,而是强调道:“如果能将缴纳的大量税赋实物直接换做银两呢?”

    “以徽州府为例,在人丁丝绢税上,民众只需要拿出银子就行,用不着再受一次商贾盘剥。”

    “而放在承运库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派的上用场的丝绢化作银两,朝廷无中生有多出一份银两。”

    顾承志和徐渭都皱着眉头侧耳细听,钱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铮,这不就是后来的一条鞭法的稚形吗?

    但是下一刻,钱铮的话让钱渊不由咧嘴,他只知道一条鞭法是张居正推广的,但还真不知道这税法的来历。

    “桂子实虽是以议礼猝贵,但其提出的一条鞭法实是令人赞叹,仅此一条,当留名青史。”

    桂子实就是嘉靖朝前期以大议礼仅仅四年就从一个主事连接提拔入阁的桂萼,虽然名声不太好,但确实是他创立的一条鞭法。

    “钱某人研究了自弘治之后多种地方税法,江西的鼠尾册、浙江的十段锦册法、征一法,闽地的纲银法。”钱铮细细解释了一番后,总结道:“还是一条鞭法最为实用。”

    “税赋实则分二,一为田亩纳课,二为户丁征集。”徐渭曾随老丈人在任上处理过类似事,对这些事也颇为精通,“现在赋役合一……实在是难度太大。”

    顾承志也连连点头,赋役合一,就意味着各级官吏难以巧以名目,也意味着推广难度非常大,要不是张居正后来一手遮天掌控朝野,还真干不下去。

    一旁的钱渊却松了口气,他记得很清楚,日后张居正之所以下场凄凉,很大程度在于他清查天下田亩,遏制土地兼并……叔父是学乖了,没那么头铁,也有可能是琢磨着日后再说。

    “咳咳,叔父,说的有点远了吧?”钱渊笑道:“刚才叔父说的十段锦册法有点像是现在浙江的提编法?”

    “其实是一回事!”徐渭嗤之以鼻道:“只不过十段锦册法是一甲一年轮换,而提编法是一甲不足,立即提下一甲。”

    “不过也难得很,再盘剥也盘剥不出多少银子。”钱渊扯扯嘴角,“据说浙江巡抚将富商单独编一甲,听上去像是鼠尾册?”

    徐渭安静片刻后叹了口气,“胡汝贞此人确有不凡气魄。”

    所谓的鼠尾册法有两点,一是商贾必须缴纳银两,二是富户编在前,小户编在后。

    胡宗宪提出的提编法是有很大程度的修改的,虽然必然会聚拢来大批银两,但也必然得罪大批大批的商贾、富户。

    而浙江有根底的商贾要么背后是海商,要么背后有士人撑腰,可以想象胡宗宪的魄力和日后受到的指责。

    或许这才是胡宗宪日后下场凄惨的原因。

    看时机成熟,钱铮郑重其事道:“青藤先生,此事还要拜托你,钱某人希望借提编法,使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并无其他想法。”

    “让徐某人和胡汝贞打个招呼?”徐渭忍笑道:“或许还要和殷正茂那边招呼一二?”

    “虽然先生有傲骨,但此事非关系徽州一府,借此事将提编法渐渐推广开,待时机成熟再推行一条鞭法。”钱铮劝道:“此举于国有大用。”

    一旁的顾承志也劝道:“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那一科进士东翁不甚熟悉,目前能找到的也只有南溟先生,但他也是歙县人。”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徐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不熟,但有人熟……”

    “早就说了这事有意思……哈哈哈,骑马找马!”

    钱铮和顾承志先是不知所措,之后才慢慢的将视线集中在干笑的钱铮脸上。

    “嘉靖二十六年年进士……侄儿倒是认识两个。”钱渊摊摊手,“前年在杭州认识了凤洲先生。”

    “噢噢噢,想起来了!”顾承志一拍桌案,“王凤州是前浙江巡抚王民应之子,应星糖铺的牌匾还是他写的!”

    前年钱渊第一次赴杭州惹出那么大的动静,顾承志受钱铮所托来探看,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关系很不错。

    两年过去了,王世贞官位没怎么升,但在文坛的地位愈发高了,有他发句话,殷正茂应该没话说。

    “张叔大……算了,这人没什么名气。”

    “尧山公也行。”

    “尧山公?”徐渭捧腹道:“你不是称他惟锡兄吗?”

    “你们不知道?”

    顾承志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可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浙江、南直隶多有人知道,华亭钱展才和浙江巡按吴百朋订交,以兄弟相称。”

    徽州府位于山区,消息闭塞,而且从没遭倭寇侵袭,所以钱渊很多事迹都传不过来,而且钱渊名扬天下更多在于几次击倭大捷,其在文武官员中的人脉也只流传于高层。

    听着徐渭随口讲述,钱铮和顾承志的眼睛都瞪圆了,桌边的气氛也不停来回转换

    “你和赵文华交好?!”钱铮眼中怒气勃发。

    “能力阻赵文华逃遁,和胡汝贞一同出城击倭,真无愧华亭钱氏英杰之称。”顾承志连连点头赞赏。

    “所以说你们是骑马找马!”徐渭指着钱渊的鼻子,“有钱展才一封信,胡汝贞还能有什么话说?!”

第一百八十章 来信

    从钱渊一行人抵达歙县之后,钱铮就发现和几年前相比,侄儿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仅是个子高了,皮肤黑了,身体强壮了,更多在于言谈举止间的随意,在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思如发的处事。

    一句话,侄儿长大了,而且走的不是传统士大夫路线。

    虽然钱铮也知道钱渊这两年多次守城抗倭,以至于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誉,但也想象不到其在这已经持续两年的抗倭战争中聚拢起的人脉,这是让无数人眼红的人脉。

    之后事件的发展变化让钱铮瞠目结舌,几封信寄出去,吴百朋在回信中拍着胸脯保证,他和殷正茂关系不错。

    胡宗宪倒是没回信,但直接派心腹幕僚王寅和长子胡桂奇回了趟徽州,六县的知县尽皆俯首,就连一直不露头的徽州知府也忍不住用诧异的眼神打量钱铮。

    所有关卡都打通了,钱铮正式开始操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正准备亲自去南京一趟,结果南京户部尚书下了公文,令徽州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拨付给浙直总督衙门充当军资。

    钱渊给赵文华去了一封信,总督衙门正在向南直隶、福建、山东等地推广提编法,有了徽州府这个突破口,虽然转为银两也就五六千两银子,但赵文华也自然笑纳这份大礼。

    似乎那一顿晚饭之后,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了……钱铮有强烈的失落感。

    “叔父,一条鞭法没那么简单,推广难度更是难于上青天。”钱渊拿着牙签剔着牙齿,随口说:“如今朝中严分宜、徐华亭,你觉得谁有这等魄力?”

    “未必吧。”顾承志对徐阶抱有期望,“徐阁老这些年被严分宜压着,过几年登首辅之位,自然……”

    “绝不可能!”徐渭嗤之以鼻,“看着吧,到时候徐华亭第一件事是算旧账,第二件事是召回之前被严党罢免的官员,固守其位,第三件事是抱残守缺……甘草阁老而已。”

    钱渊斜眼瞥了瞥徐渭,这厮倒是看得准,徐阶倒的确是这种人,从某种角度来看,徐阶和严嵩之争,和日后徐阶和高拱之争,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徐阶看来,严嵩是祸及天下的罪臣,但在高拱看来,不作为的徐阶不比严嵩好多少。

    顾承志舔舔嘴唇,低声问:“吏部尚书李默?”

    “更不可能了。”钱渊失笑道:“虽然今上不讲规矩,李时言以吏部右侍郎转吏部左侍郎,再直升吏部天官,难道还能再入阁?”

    钱铮忍不住转头看了眼侄子,八股写的普普通通,这种朝中弯弯绕绕的事倒是一清二楚,吏部侍郎一般是不允许升任吏部尚书的,吏部尚书一般也是不允许入阁的,如徐阶、严嵩、夏言、吕本等人履历中都没有担任过天官。

    最近这些年,在吏部中担任侍郎位置的只有徐阶,但随后就请求外避,任翰林院学士教导庶吉士,之后掌院事迁礼部尚书。

    钱渊曾经将徐阶的升迁路线细细研究过,这一步实在如天外飞仙妙不可言,一般来说出了翰林院,就不会往回走,顶多在升迁路上兼翰林学士为拜相入阁铺路而已。

    但徐阶早年还在翰林院就被贬谪出京,所以回京后费了多少心思才重新搭上翰林院这条路,而且还因为抛掉吏部左侍郎这等权重官位得众人赞誉。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阶虽然曾经出京任亲民官,但走的是明朝特有的储相路线。

    从这方面可以看出徐阶的心机以及一门心思向上爬的韧性……要知道叔父和徐阶有仇,自己和徐璠有怨,去年还不自量力拒绝了徐家的联姻试探,钱渊如何不仔细去研究徐阶呢。

    今年乡试,明年会试,即使不顺利的话也可能会入京,朝中已有旧友书信,钱铮很可能今年就会调回京中任职,钱渊八成会随叔父一同入京。

    钱渊倒是想不显山露水,但去年发生的一切……他也通过赵文华知晓,钱渊这个名字早就在朝中是人尽皆知了。

    叹了口气,将烦心事暂且抛开,钱渊偏头看了眼徐渭,“哎,什么时候走?”

    “还有赶客人的,真不讲究!”徐渭抿了口茶,“明前松萝茶还没喝够呢。”

    钱渊习惯性又怼了几句,一旁的钱铮和顾承志半闭着眼品茶听着这两人的互怼。

    这段时间这一幕已经出现太多次了,两个人或引经据典,或拐着三个弯……最后总是以钱渊口吐英语,或者徐渭喷出绍兴话而告终。

    不过今天,两人没能尽兴,外头杨文送来几封信。

    “胡汝贞倒是挺看重你的。”徐渭一眼就认出最上面那封信是巡抚衙门寄来的。

    钱渊拆开看了几眼,“不好说,汝贞兄更看重你徐青藤,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去杭州。”

    “他管得着吗?过些日子还要去松明山逛逛呢。”

    “伯玉兄好像就是松明山人?”

    “汪道昆?和他无关,不过据说他对你倒是另眼相看,还写了首诗赠你?”

    “那是惟锡兄的情面。”

    一旁的钱铮听着“汝贞兄”、“伯玉兄”、“惟锡兄”这种称呼,忍不住手抚额头觉得有点头痛,个个都是大人物。

    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就不说了,即使汪道昆如今只是兵部武选司郎中,但文坛地位不低,诗文遍传天下,与王世贞、李攀龙关系极好。

    那边徐渭还在叽叽咕咕,钱渊却沉默下来,胡宗宪在浙江也挺难的啊,信中说直接跑到南京去告状的士绅都不止两三人了。

    也是,胡宗宪推行提编法,又将富商单独列为一甲,这是实打实从海商身上抽血。

    在海商背后的那些大户看来,胡宗宪比当年的朱纨更可恶,至少人家是直接明刀明枪,姓胡的却是手段下作。

    钱渊沉思片刻后直接将信递给了徐渭,后者迅速看了遍嗤笑道:“还真不怪那位总督大人缩着脑袋。”

    钱渊笑了笑,杨宜上任浙直总督已经三个多月了,在赵文华的压迫下毫无作为,已经成了空架子,不过似乎他也并不以为意。

    取过下面的信件,一封是食园的王氏,一封是绍兴的孙家,还有一封来自京城。

    拆开看了几眼,钱渊的神情有些黯然,转头木然盯着闪烁的灯火。

    “渊哥儿?”顾承志诧异问道。

    “呃,没事,没事。”钱渊将信件递过去,“有惟锡兄去信,又有凤洲先生出面,殷正茂那边无碍。”

    王世贞在普通官员中地位不低,而且其父虽然没当上大司马,但也进了步升迁兵部左侍郎,有他出面讲和,殷正茂自然没什么话说。

    但钱渊那黯然神情是为何?

    钱铮接过信看了眼,忍不住也叹息一声。

    就在上个月末,一直被关押在诏狱中的杨继盛因病死于狱中,严世藩强令不得收尸安葬。

    张经、李天宠早在年前就被弃市,原本钱渊还以为自己略微提了一笔能有些作用,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杨继盛还是没能逃得一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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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渊只想在这个动荡的嘉靖年间好好活下去,但他发现这并不容易。即使保全了自己,但在这场东南倭乱中所见的一切让他无法置之不理。但渐渐的,渐渐的,钱渊发现他所遇到的那些或留名青史,或遗臭万年的大人物,都带着一副和后世描绘完全不同的脸谱。可能是我打开的方式不对?脸谱下的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脸谱下的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脸谱下的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